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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

_6 陈丹燕(当代)
  Ray隐约感到简妮有时不说真心话,她常常在身后藏着什么,他不知道这是中国人的天性,就象美国人说的那样,中国人天生爱说谎。还是因为自己误解了简妮。Ray不习惯和简妮这样相处。所以,他说:“那么,也许,教授是要特别夸奖你。”
  这话在简妮听来,有点异想天开的意思。她不相信海尔曼教授会为了夸奖她而约见她,在Seminar上,她都不敢看他的脸,生怕他会注意到自己,会叫自己起来发言。海尔曼从来没将简妮发言的任何一个词写到黑板上,作为讨论的关键词。简妮看出来,他不认为自己能提出什么有价值,或者是有趣的观点。他对她没什么信心。
  她认为Ray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听出来他话里相反的意思,虽然它层层包裹在客气里。这更加刺痛简妮。
  “哈!”简妮短促地笑了声。她借此含混地表达出自己的自知之明,同时也表达出一个优等生的不在乎。简妮惊慌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在中国时对自己学业的自信。对老师赞扬的当仁不让,现在,在她看来,已经不敢当,甚至不敢想。自己笑得这么短,就是自惭形秽。
  简妮好不容易等到海尔曼教授约见的时间,心蹦蹦跳着,去了他的办公室。海尔曼教授和教务主任已经在等着她了。她看见,自己的paper正平平整整地放在教授的桌子上,象已经从十字架上放下来的死去的耶稣。
  海尔曼教授委婉地开始:“我们知道你的英文程度很好,你是一个用功的学生,考试没问题,”坐在简妮对面的,长着一个犹太式鼻子的教务主任也满脸都是关切的表情,好象面对一个重病人。简妮迷惑地听着,她感到教授慢慢地兜着圈子在接近主题,就象打青霉素的时候,护士会先在肌肉上捏几下那样。“让我困惑的是,你文章的观点,我太熟悉了。”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让简妮想起,他在同学们的课椅和龙飞凤舞写满关键词的黑板之间穿梭时的样子。那时,他脸上的痛苦是创造的痛苦,没有现在的遗憾。
  简妮终于明白,他们真的怀疑简妮抄袭。
  “我没有,我发誓。”简妮压低嗓子喊了声。
  “但是,这一点,还有这一点,显然不是你自己的陈述。”海尔曼教授将简妮的作业从桌子上推向简妮,他在她的作业上面用铅笔划出一些段落。简妮看了看,那都是她引用教授推荐书目里的相关段落,是她赞同的观点。
  “是的,你可以赞同,但那是别人的观点,不是你的。”教授说,“这篇作业的要求,是请写出你自己的观点,不是要你复述你赞同的观点。当然,我能理解,你自己的观点会建立在学习的基础上,你必须引用一些别人的观点,但要是这样大段的引用,你需要注明,这是起码的学术道德。”
  “对不起,我不知道。”简妮说。她看到海尔曼教授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他一定觉得这样辩白是令他吃惊的无耻吧,但这却是真实情况。”简妮心想。
  “好吧,我可以算没有人告诉过你基本的常识。”海尔曼教授说,“这还不算问题的关键。”说着,他将简妮引用的段落一一划掉,然后给简妮看;“你自己的话,只剩下一些连词,或者起到连词作用的句子。”
  简妮看着教授手里握着的蓝色铅笔象剔肉刀那样,礼貌而坚决地肢解着她的第一份paper,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那么难听,但他说的有道理。她浑身疼痛地看着,仿佛教授那灵巧的蓝色铅笔肢解了她的身心,它们变成了碎片。她被准确地告知,她是个没有自己思想的人,在美国,没有什么比这个评价更负面的了。虽然海尔曼教授和教务主任分头坐在办公桌的两边,他们三个人的座位,看上去象是在开个小会,虽然他们两个人的脸上充满了关切的表情,更象小时候发烧的时候父母看自己的表情,而不象在责备,但简妮还是无法从鲜血淋漓的羞耻中挣脱出来。
  教授停下手来,说:“很抱歉,简妮,这就是我不能给你分数的原因。你的句子很漂亮,文法上的错误比有些美国学生都少,你知道,本来这也是我产生怀疑的原因之一。这一点,教务主任先生解释了,那是因为你在中国背诵过大量英文作品的缘故。我很佩服你的认真,我也愿意相信你不是有意要挑战我的阅读量,但我无法给你分数。”
  “你需要重做。”教务主任说。
  “也许,我要开始学习怎样找到自己的观点,然后,怎样表达出来。”简妮索性一刀挑开自己的痛处,她到底是个骄傲的人,“我是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训练,在中国的学校里,常常要是学生不按照老师的方法学习,就拿不到分数。没有人鼓励你说自己的话。但是我知道,现在我是在美国,我要学习找到自己,建立自己的世界观。我猜想,这也是我上Seminar时,很难加入大家讨论的根本原因。”批判自己的疼痛和羞耻,使简妮变得很兴奋,她收不住自己的话,“我象大多数中国孩子一样,只管读好书,保证每次考试成功,我做过的卷子,摞起来的话,真的象我的人一样高。我没有机会发现自己的问题。现在,可以将课本上的东西完成得毫厘不差,懂得揣摩老师的心思,考试的思路,但无须用自己的观点去分析事物。因为老师关心的只是,你有没有掌握他教的知识。因为我父母将他们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出人头地上,所以我比别的孩子更努力做到老师的要求,我是那么努力,甚至超过了父母的期望。”简妮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想起Ray说过的话,她认为海尔曼教授会象Ray那样想的。但是,过去的情形却出现在简妮眼前,开始的时候,她的爸爸还象其他家长那样,抽空检查她的作业,告诉她说上海学校的功课比新疆的难,要是不多学一点,回上海一定会赶不上学校的进度,特别是英文。但是,很快,她的爸爸就发现简妮学得又多,又好,又快,而且从来不需要家里人督促。爸爸和妈妈都感叹,简妮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危机和努力。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回上海。她的妈妈还为此落了泪。
  “我们美国教授关心的是,一个个体的人怎样创造性地学习。”海尔曼教授说,“你有你的自我,这才是一切学习和研究的基础。”
  “是的,我现在找到了自己为什么在美国学校里感到破碎和痛苦的原因了。”简妮说。
  海尔曼教授说,“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我看出来了。”他望着简妮鼓励地笑了笑,“我很高兴你是这么想的,但愿我没有扼杀你,而是激励了你。”
  “你没有,我感谢你能这样告诉我。”简妮肯定地说。
  从海尔曼教授的办公室里出来,路过楼梯口的废物箱时,简妮把手里握着的paper撕碎,扔了进去。
  教学楼外面的草坡上,三三两两的学生躺着晒太阳,读书。大地阳光灿烂,留着夏天最后的暖意。书上说,这种天气在美国叫“印地安之夏”,强烈的温暖里带着稍纵即失的伤感。秋天的草坡,开始变得干燥而芬芳,但仍旧绿意葱茏。灰色的野兔飞快地跳过草坡,钻进橡树的树洞里。简妮有点恍惚,她慢慢在草坡上走着,突然,她看到几棵白杨树,它们洁白的树杆上也长着一些看上去象安静的眼睛那样的树叉,它们的细小绿叶也在枝条上索索抖动着,一切都象阿克苏的白杨树一样。简妮走过去,摸了摸它们,她以为自己会哭的,那份象受难耶稣般躺着的paper也让她疼得直哆嗦。但,简妮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甚至心里也没有什么悲哀。她只是有点恍惚,腿脚有点象高烧时那样发软。于是,她靠着白杨树坐下,然后又躺下,将身体平放在开始发干了的草地上,感觉自己就象刚刚被撕碎了的作业纸。
  该撕碎的,终于被撕碎了。简妮想,“那么,什么是我的individuality呢?”海尔曼教授总是提到这个词。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万圣节来了
 万圣节来了,美国也进入了每一年的Holiday season,举国上下都忙着过节。万圣节放在家家户户门口的南瓜和鬼偶还没收掉,感恩节的南瓜黄就出现在商店的各色橱窗中,礼物的包扎缎带几乎都是金黄色的了。然后,圣诞节的绿,红,金已铺天盖地而来,连公路边连一张椅子都没有的糖纳子外卖店里,也整天播放COMO唱的《白色的圣诞》。同学们的心思已经散了,纷纷回家过节。晚上,Ray他们的电话里,都是家里人来问行程的。简妮在自己房间里用功,听到走廊里的电话铃响,她都等别人去接,因为她知道,那些电话与自己都无关。但是,她的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会每逢佳节倍思亲。在浅浅的惆怅中,她有点兴奋,她想在大家都放松学习的时候,自己抓紧机会,狠狠精读一些书,狠狠抓一下功课。在班上成绩流于中游,让简妮实在不甘心。伍教授指点她说,要多看美国重要的经济学刊物,他认为最新,最能刺激人思维的,是那些首先发表在重要经济学刊物上的文章。
  有一个晚上,电话铃响,那时,同住的同学都已经回家了,简妮以为是电话推销。寂寞的时候,她常常假意对推销的东西有兴趣,借此和人说说话。但这个电话却是婶婆打来的。她要简妮抽空到她家里去一次,她想要让简妮去挑一些用得着的东西带回新泽西,“I am dying。”她说。
  简妮吓了一跳:“发生了什么?”她问,“你在哪里?”她眼前出现了叔公在某一个早晨突然肿得象荔枝一样透明的脸,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黑色的眼珠里有象切开的白罗卜那样的花纹。他离开家去医院,临走前,也对简妮说:“I am dying。”
  “我正在家里等待我的死亡。”婶婆平静地说,“但我想,它还不会这几天就来。”
  “它?”简妮不明白。
  “死亡。”婶婆说。
  于是,简妮去了婶婆家。
  象往常一样,爱丽丝在自家那一层楼的电梯口等着简妮的电梯上来。在楼道香水,咖啡和犹太人家做糖饼那强烈的融化了的糖的甜气里,隔着电梯门,简妮看到爱丽丝穿了对襟的缎子袄,宝蓝色的缎子上织着金色的菊花,衬着她新烫的白发,富丽堂皇的。“她哪里象就要死去的人!”简妮松了口气。
  她们贴了贴脸,简妮闻到婶婆身上香水里面混着口腔里散发出来的淡淡酸腐。
  爱丽丝上下打量简妮,说:“我的印象没有错,你的身材与我从前是的确差不多,五尺四寸多吧。我想让你来挑一些你用得到的东西,特别是我的礼服,鞋子,你要是在美国住下去,又是读经济,肯定用得到那些行头。还有我的书。家具我答应给托尼,他喜欢我的家具。”
  “你说得那么吓人。”简妮笑着抱怨说,“你看上去比一般的老人气色还要好。”
  “每个人在死以前,自己总是最先知道的。我当然也知道。”爱丽丝说,“上帝给了人足够的时间准备,我也不能浪费时间。”
  来到客厅里,经过鲜艳的圣诞红,在茶几上,她看到婶婆为她准备好了的杯子,还有一小壶温在蜡烛盘上的红茶。婶婆将月饼切成四小块,当茶点。一切都与从前一样,体面,讲究。爱丽丝衣服上的盘钮,滚着一层细细的金边,夹袄的领子又高又硬,分毫不差地裹着她的脖子。她想起叔公躺在一堆各种颜色的管子中间的,没有穿衣服的身体。他的肚子,象一个泛着胆汁颜色的大号热水袋。
  “我有点喘。我的血管和心脏已经太老了。”爱丽丝滑进摇椅里,象一个缎子面的抱枕。她说,“你自己去选合适的东西吧。书房里的书也可以拿去,中文书我已经让格林教授挑过一遍了。”见简妮还坐着,瞪着眼睛看她,爱丽丝冲她挥挥手腕,“去吧,我要休息一下。去。”
  简妮急忙起身,退到走廊里。她想到,爱丽丝从前走路时不肯让人搀扶,便明白了,如今她也不愿意别人看到她的狼狈。简妮站在走廊里,忍不住偷偷看她,她倒在摇椅上,用力吸着气,象一条跳出水面的鱼。但她的脸色却丝毫没有改变,简妮想,这是她化过妆的缘故。
  在玄关墙上椭圆的意大利镜子下,放着爱丽丝从巴厘岛带回来的雕花木箱子,第一次到这里来的时候,爱丽丝告诉过她,箱子上的雕花,刻的是一个故事,巴厘人喜欢把故事刻在木头上。简妮在一棵树下找到了那个光着身子的小孩,他象非洲人一样,长着滚圆的额头。他就是那个故事的主角,千辛万苦地找他的妈妈,象中国《沉香救母》那样的故事。那个小孩被许多次抚摩过,他的身子被手摸得乌亮,从层层叠叠的树木花草中突现出来,象一块嵌在木头里的玉。箱子上铺了块中国刺绣,在刺绣上压了一只从捷克带回来的玻璃缸,那是爱丽丝第一次跟教师联谊会组织的旅行团到欧洲旅行的纪念品,那是她最早的一次旅游。她还是纽约大学的代课教师,晚上还在唐人街上唯一的上海餐馆里打工,以换来免费晚餐和小费。这次,玻璃缸里养了一大丛福建水仙花。每次简妮看到那个漂亮的波西米亚玻璃花瓶,都会想到格林教授书里引用过的,那个一百年以前的美国记者到王家采访后,在报纸上对王家富丽堂皇的客厅的描写:“到处摆放着巴洛克风格的烫金家具,玻璃橱里陈列着整套来自波西米亚的昂贵玻璃器皿,从喝葡萄冰酒到喝加冰威士忌的杯子,一应俱全。当然也有来自文艺复兴时代的小雕像和油画,几乎象一个小型的宫殿,那种在西海岸式的暴发户风格令人瞠目。”简妮总觉得,走廊里的这些东西,好象是从那个被描写过的客厅里搬过来的。其实,在范妮的缝纫机书桌上,她见到过家里唯一保留下来的一只玻璃车料香傧酒杯,范妮将它当花瓶用,那只货真价实的酒杯,倒没给简妮这种感受。
  她回过头去,看到爱丽丝脸上的皮肤象湿被单一样重而无力地挂了下来,象一张彩色的面具。简妮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自己与爱丽丝最后一次见面了。她也会象亚洲的大象那样,独自找一个地方去死,不让别人看到。就象范妮,即使是疯了,也不肯在鲁面前失去自己的自尊心,就象奶奶宁可永不见面,也不想看到彼此的凋零。这时,简妮突然相信了婶婆为奶奶失踪的辩护。原来王家的女眷们,都是这样要面子的人。远远眺望着爱丽丝垂死而鲜艳的脸,简妮奇怪地感觉到一种清爽和凛冽,就象阿克苏隆冬时候的朔风,锐利的寒冷象小刀一样细细剜痛脸,鼻子和耳朵,但简妮总是在那样的疼痛里感到振奋。
  走廊衣帽间的门已经被打开,里面的灯也开了,远远看见,里面的衣架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用白色的龙头细布遮着的衣物。她想,那一定是爱丽丝为自己准备的。她走进去,衣帽间里中国丝绸甜涩而脆弱的气息扑面而来。简妮想起来,与妈妈去老介福买窗帘时,路过丝绸柜台的时候曾经闻到的那种气味,那是因为丝绸堆积才会有的气味。简妮轻轻将蒙在衣架上的白布拉开,里面露出了满满一架子旗袍,还有与旗袍配的小毛衣,有扣子的,没有扣子的。以及披肩,羊毛的,针织的,丝绸的,纱的。长长短短的旗袍下摆,腿边开叉的地方,露出吊在里面的白绸子衬裙,衬裙边上,缀着短短的一层蕾丝。简妮发现,有一些蕾丝是棉线织的,不是尼龙的,它们已经泛了黄。她用手翻动了一下那些旗袍,有万字花的,有团花的,有菊花的,黑底金花的,秋香色的,藕荷色的,猩红的,宝蓝色的,那都是织锦缎的夹旗袍,冬天穿的。还有丝绸的单旗袍,花色更活泼点,简妮猜想那是春秋穿的,还有下摆更短的,简妮猜想那应该是夏天穿的。柜子隔层里,放着一排高跟鞋,各种颜色的,简妮猜想,那是为了与不同颜色的旗袍相配。
  这是简妮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旗袍。她没想到,婶婆的礼服居然全都是中国旗袍,那是早已经退出中国人生活的古董,如今只有餐馆门口的领位小姐才穿。她想,要是Ray见到这个衣帽间,不知会怎样的羡慕。格林教授的书上说,王家虽然住在一砖一钉都从美国运去的西式豪宅里,但每逢重要的日子,全家一定全穿地道中装,行中国大礼。格林教授列举了好几家买办家的生活方式,情况都差不多。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全盘西化。简妮翻看着爱丽丝的旗袍,得到了证实。配旗袍的鞋,却大多是意大利产的高跟鞋。照书上的小标题,那就是“世界主义的生活方式”。格林教授在书上说到,早期大买办家庭,大都坚持中国式的生活细节,听京戏,虽然他们用英文演京戏。穿中式服装,虽然搭配意大利皮鞋。吃家乡菜,餐后也许喝一杯浓咖啡,解掉菜中的油腻。这种生活细节,与他们连一个钉子都从海外进口的宅子和他们完全西化的教育背景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他们自己的风格。“失去了文化差异的风格”。他们的风格和生活方式,造就了上海世界主义的商业面貌,是买办们成为城市生活方式的变革者的实例。
  第一遍在格林教授的书里读到这些话,简妮并不真正懂得里面的意思。她只是惊喜终于还有人为自己的家说好话。此刻,她细细翻看那些精致的旗袍和它们的配件,发现了它们包含着的虚无和自由,它并不真正属于任何一种文化,它象是石头缝里爆出来的。
  简妮从没想过,自己会突然继承一屋子这样的衣物,简直一辈子也穿不完。她也没想到,自己将会一辈子都穿旗袍当礼服,象爱丽丝照相本里的那些王家女眷。她以为那些奇异的装束早已经成为遥远过去。她没有料想到有一天,它会象暴雨一样向自己落来。
  她从架子上抽出一件白色滚金边的旗袍来,它看上去象一架巴洛克式的钢琴。
  这件衣服很眼熟,她想,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爱丽丝的照片都是黑白的,显得那时的阳光十分明亮,她们在照片里穿的,大多是浅色的旗袍。然后,简妮想起来,格林教授的书里,有爱丽丝穿这件旗袍的照片。她和几个美国女生,站在一栋有落地窗的建筑前面,好象那是卫斯理学院的宿舍。在四十年代穿着高腰蓬蓬裙的美国女生中,爱丽丝将两条胳膊款款架在腰际,白旗袍妖娆而严密地遮着身体,非常特别,也非常融洽,那是一种古怪的美丽。现在,简妮看清楚那白色的缎子面上,织着隐隐的大朵菊花,是古板风雅的中国情怀。而那白色与金色的搭配,却是繁复富丽的巴洛克风格。简妮突然想起了Ray,又想起了唐人街的亨利.史密斯,她不知道要是他们看到这些东西,会怎么想。
  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手里拿着格林教授书里的衣服,就象童话里的孩子拿着天堂里镜子的碎片。她没想到,爱丽丝的这件衣服,就将成为自己的礼服。她也可以穿着它与自己的美国女生一起照相,或者跟Ray一起照相,象奶奶依在爷爷的黑色汽车前。
  旗袍上的盘扣和斜襟上的搭攀也都一丝不苟地扣着,带着中国人的审美,还有某一种自尊与距离。细密的手工针脚里,丝线穿过,留下针眼。中国绫罗绸缎精细而脆弱的奢靡,让她有点害怕,她怕自己配不上这样的精致。她想到她第一次穿尼龙短裙时,范妮的嘲笑。范妮说:“好看好看,象煞孙悟空。”她是笑简妮没有穿超短裙的风情。
  “So what?”简妮心里说。她将那些细密的暗扣一一解开,原来一本正经的旗袍斜襟突然一歪,就敞开了怀,象终于情不自禁的美人。简妮吓了一跳,她简直担心是自己将旗袍拉脱了。
  她脱掉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钻进旗袍里去。这是她第一次穿旗袍,她不敢象穿牛仔裤那样“哗”地一下就拉上身,她轻轻拉着柔软的旗袍,吸了口气,将自己的肚子收回去,一点点往上套去,并在旗袍里轻轻扭动身体,不让自己的身体绷坏了衣服。然后,将自己的胳膊伸进细细的袖子里。最后,简妮将领子上的那粒盘纽扣上,又硬又高的领子使得她不得不挺起胸,放平肩,扬起下巴,旗袍轻柔而坚决地裹住了简妮,还有旗袍散发出来的熏衣草气味。
  衣帽间的门上,嵌着一面长镜。简妮刚想凑过去看看自己的样子,一动,便听到身上的什么地方发出细小的断裂声。她吓得马上停下来不动。身体上的感受,犹如被捆绑住了,只能小口呼吸。
  终于安全地到了镜子前,简妮没想到自己的脸原来这么宽大,头发这么乱,表情这么蠢笨和放肆,身体这么僵硬,手掌这么大,这么通红的。爱丽丝在旗袍里婀娜多姿的身体在镜子里掠过,简妮原以为,自己在镜子能看到象婶婆照片里一样优雅的自己。简妮惭愧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本来穿普通的毛衣和牛仔裤时,合适的头发,自然的表情,轻松的身体,舒服的手,在爱丽丝象照妖镜似的旗袍里,突然全变了。简妮心里失望,但却不甘心。她对镜子抿着嘴,笑了笑,却想到了在餐馆门口立着的领位小姐。她慌忙沉下脸来,想要去掉脸上那风尘的样子,却又因为自己的神情,想到了三十年代的左派电影里那刁钻的交际花。爱丽丝在白色旗袍里散发出来的秀丽的骄傲,就在她和镜子里的自己之间浮动,却没有附着在她的身上。简妮遗憾地望着,想起了“沐猴以冠”这个词。
  这时,镜子里出现了爱丽丝的脸,“还算合身。”婶婆打量着简妮,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轻柔和低沉,就象美国小说里常形容的,是“天鹅绒般的声音”。“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你这样的身高。”
  “但我很难看啊。”简妮在婶婆面前羞得无地自容,她强迫自己不要从镜子前逃走。
  爱丽丝点点头,表示理解:“旗袍是很难穿的,但是可以学得会,不要紧张。”
  她看着镜子,用手指轻抚一下简妮身上的白色旗袍,说:“这还是我离开上海前,在上海做的呢。那时,我和你现在差不多一样大。我一向最喜欢白色配金色。现在这件衣服对我来说已经太大了,我缩小了,象一个干掉的苹果。那时我和你的奶奶都要到美国来,家里请了裁缝回家来,为我们添一些新衣服。说起来,做衣服的时候,好象比到美国还要兴奋。女人总是喜欢新衣服的。”说着,爱丽丝轻轻点了一下简妮的肩胛骨,“这里要打开,放平,不要让它翘出来,这里一翘出来,就显得身体蠢了。”然后,又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简妮的肚子,“提起一口气来,将肚子收进去。人要这样,才显得有光芒,又谦恭。”
  简妮在爱丽丝尖起的手指下,修正自己的身体:“这样怎么说话。”她轻声问。
  “你不是正在说吗?就会习惯的。”爱丽丝说。
  “有点不可思议,我穿在你在几十年前穿的衣服里。”简妮轻声说。她试着抬起手臂,将自己的头发顺到耳后去,爱丽丝在那张照片里,也是将头发顺到耳后去的。她看到自己从腋下到大腿,随着手臂抬起,将旗袍绷紧,出现了柔软的曲线,她想,那就是旗袍的性感吧,温顺的,娇气的,循规蹈矩的,却也是不可轻慢的。
  爱丽丝拉开一个抽屉,为她找出了丝袜,又指点她在下面的鞋柜里找出一双金色的高跟鞋:“你得穿上全套行头,才能体会到。”她说。
  按照婶婆的指点,简妮将玻璃丝袜轻轻卷到头,套到脚趾上,然后一边往上拉,一边放。玻璃丝袜轻而有力地绷着腿和脚,整个人好象又再被约束了一层,与身上的旗袍平衡了。
  那双一型的金色高跟鞋,对简妮来说实在太瘦,但简妮没说什么,将脚掌偏过来,塞到鞋里,然后再将另一半脚掌紧紧塞进去。她握着高跟鞋细细的后跟,晃动着,使脚掌能在狭小秀气的鞋子里努力放平。金色的高跟鞋紧紧裹着她的双脚,后跟和脚趾开始疼起来。她想起灰姑娘的故事,一声不吭地站在镜子前。果然,站在高跟鞋里,身体变得笔直。爱丽丝又用手指在简妮的臀上轻轻一点:“这里往里收一点,人就精致了。”
  爱丽丝打量着简妮,赞叹说:“旗袍真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一样东西,将一个人的气全都提起来,有它在身上,由不得你不好看。”
  简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视掉那张脸,只从肩膀看下去,到鞋子,到背景里长长短短的旗袍,好象那镜子里的,是年轻时代的爱丽丝,而不是简妮自己。
  “要是坐下来,你先轻轻提一下衣服,这样领子就不会卡住脖子了。”爱丽丝说着,在简妮的旗袍上提示了一下,她的指甲上闪闪发光,是玉色的指甲油。“要是想走快,也轻轻提一下下摆,要不然,很容易将两边开叉的地方拉坏。那是最不能坏的地方。”爱丽丝点了点旗袍边缘开叉的地方。简妮看到,婶婆这件穿了四十年的旗袍,开叉处的金边还完好地连成一气。
  “是的。”简妮回答。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她的身体觉得陌生而振奋
  她的身体觉得陌生而振奋,那是种莫名的古怪感觉,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突然觉得象个精致高贵的中国人。象一个贵族,满身都是繁文缛节。”说着,她将手指放在刚刚爱丽丝放过的地方,轻轻提了一下旗袍,身上果然一松。她看到自己的手指在白色缎子的衬托下变得纤细文雅,还有一种聪明女孩的书卷气,和爱丽丝照片上轻挽的手果然是相象的。
  爱丽丝笑了,她抬手敲敲简妮的额头,“从前有句老话说,聪明的人的身体里面是一竿子通到底的,你敲敲他的头,他的脚底板就响了。”
  简妮疑虑地看了爱丽丝一眼,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夸奖。婶婆满意地对她笑着,她能看到婶婆胸前有点急促的起伏,她的气很短,但她坚持着。简妮假装自己也没有发现。
  “我将李裁缝的地址留给你,他在唐人街里有家小裁缝店,最出名的。以后你可以自己去找他做。”说着,爱丽丝握了一下简妮的手臂,她象是为了加重口气,但她却抓住简妮的胳膊,收不回手去。她需要简妮撑她一下。
  简妮眼见得婶婆的脸色从脂粉里透出灰白,但她还是不敢伸手去扶婶婆的身体,她只是暗暗将自己的身体送上去,贴住婶婆瘦小的身体,她感到婶婆的身体立刻靠了上来,几乎倒在自己身上。简妮知道婶婆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于是在手上加了力气,让婶婆靠着,拉着,一起走出衣帽间。婶婆的双腿软绵绵的,在地毯上一寸寸向前移动,简妮能感到她的腿在簌簌打着抖,摇摇欲坠,但她的背脊还挺得笔直的。就是那笔直的背脊,让简妮不敢在婶婆没有要求以前,自己伸手去搀扶她。
  小步小步地挪到客厅里,她将筋疲力尽的老夫人送到她的摇椅前,扶她坐下。简妮伏身帮婶婆坐下的时候,闻到婶婆的嘴里散发出一股苹果腐烂时的气味。那气味,与叔公病房里的气味一样。当时,大家都怀疑那股新鲜的腐烂气味是医院病房的气味,现在,简妮意识到,那就是老人垂死的气味。
  婶婆靠在椅上喘息着说:“你看,我正在死去。”
  “我要送你去医院吗?”简妮问,“或者打电话让救护车来?”
  “不。”婶婆说,“现在好象还没有真正到时间。”
  简妮默默看着婶婆,看她努力吸进空气,象被人卡住了脖子。叔公过世时,爷爷曾在病房里突然号啕大哭,简妮回想起那奇怪的哭声,那时,大家心里都充满了终于没顶的惊惧。爷爷的哭声将大家猛推一掌,打入深渊。但此刻,简妮发现自己心里却是奇怪的安宁,她甚至在婶婆“丝丝”的喘息声中,闻到走廊里一缕缕福建水仙的香气。她将婶婆的手放在自己手里,象护着一只小鸟似地,轻轻团着她的手。简妮记得叔公病重时,日以继夜地输液,自己也曾将他因为输液而冰凉的手握着,想要温暖它。垂死老人的手,都是这样沉甸甸的,好象正在坠落中的苹果。
  婶婆渐渐平静下来,她并没抽出自己的手: “你得再拉上来一点,我看你有点不舒服。”
  简妮慌忙抬起身,将后半身提了一下,她抱歉地笑笑:“我又忘记了。”
  “这件旗袍真漂亮。”她打量着简妮说,“我真高兴你穿得合适。别人都不怎么合适穿,她们在美国长大,从小穿了太多的Jeans。我的眼光不错。”
  简妮笑了笑,她心里不太相信自己竟然是最合适的,她的脚在高跟鞋里象被门压住的手指一样疼着。
  “你怕吗?”简妮问。
  “不怕。我已经活得很长了,想要做的事,都做过了,想要去的地方,也都去过了,可以离开了。我更怕自己变得太老,太丑,却还活着。现在这样,不错。”婶婆说。
  “叔公也是这么说的,他也做完了他这一世想做的事。”简妮说。
  爱丽丝在椅背上侧着头,想了想,笑了:“他也可以这么说的。他一生喜欢女人,喜欢玩,喜欢时髦,他也度过了不错的一生。而且口卡口,直到曲终人散。”
  “你们都是幸运的。”简妮说。
  “是的。”爱丽丝点点头,“我满意自己的一生。”
  “你最满意什么呢?”简妮问。
  “我最满意自己能到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去旅行过,要是我做王家大少奶,我这辈子做不到这点。自食其力,去看世界,是我此生的理想。我做到了。”爱丽丝说,“我腿摔坏了,再不能旅行了,那时,我就已经总结过自己的一生,我只有朝鲜和东非没有去过,因为我对那里没有兴趣,我已经看到了整个世界。我最喜欢奥地利,我这一生去过二十三次奥地利,直到飞机还在维也纳飞机场上,我就感到,象回到家。在那里,我有过一个情人,我们一起去过维也纳几乎所有最有名的咖啡馆,还有所有的博物馆。他住在美泉宫后面的街上,年轻的时候,我们彻夜在皇宫的栗子树下散步。我们一起读了一本法国小说,《皮肤上的盐》,好象书里写的,就是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爱丽丝用尽力气笑了一下,“你看,我得到了正好是自己想要的一生。”
  “是的。”简妮由衷地同意。她不知道爷爷,爸爸,妈妈,朗尼叔叔,维尼叔叔,包括范妮,还有没有见过面的奶奶,在垂死的时候,会不会这样总结自己的一生。
  “所以,已经够了。”爱丽丝说着,她转过头来,看着简妮,“我想知道你的功课好吗,在学校的情况怎样?”
  “我不错。开始有点不适应,现在开始适应了。”简妮说。
  “有困难吗?”爱丽丝问。
  “有,但我一定会克服的。”简妮说,“我记得你说过的话,要想当一个地道的美国人,就要从好好读书开始。我能做到这一点。我将来还要穿你的那些旗袍呢。”
  “我想要送一个礼物给你,我可以为你付你最想学的一门课的学费。”爱丽丝说,“上个星期,格林教授帮我最后安排妥当了我的墓地,墓碑,我已经预留好了葬礼的费用。我有一块好墓地,很多阳光,就在曼哈顿,很老的墓地,漂亮的地方。我的墓碑是白色的大理石,细长的,很秀气,我不喜欢那种矮胖的墓碑。上面将会用金色烫字。连字体也已经决定了,我一向喜欢维也纳的分离画派,我喜欢克利姆特,所以我要用青春艺术风格的字体写我的名字。我很满意。”
  简妮诧异地看着爱丽丝,看她兴致勃勃地描绘着自己将在曼哈顿下城的墓地,操心她墓地是否漂亮,是否有足够的阳光。叔公要将家产用光才死去,而婶婆却在死后都要一丝不苟地做到十全十美。
  “现在,我是真正的,完全的自由了。剩下来的积蓄,对我来说已经多余了。我想帮家里的孩子们实现一个他们自己的愿望。”爱丽丝说。
  “每个人吗?”简妮问。
  “大多数在我身边的孩子。”爱丽丝说,“我为托尼付了他去意大利旅行的飞机票,他喜欢意大利女孩。为派却克付钢琴夏令营的学费。你也可以提一个要求。我希望给你们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礼物,将来,你们会温情地想起我来。”说着,爱丽丝俏皮地笑了笑,“让我和你们最好的记忆在一起。”
  简妮想了想,说:“我有自己一直想学的一门课,下个学期想要选的,是国际市场营销学。”
  “真的?”爱丽丝问,“为什么?”
  简妮说,“也许,我对做生意有兴趣,也许,我也想知道家里人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还想知道国际贸易到底是什么,会让中国人这样恨我们。有时候,我感到中国人比恨美国人还要恨我们。我在图书馆看了国际市场营销学的教科书,我感兴趣。”
  “你知道,我也旁听过这门课,在NYU的商学院,1969年。”爱丽丝说。
  简妮看着婶婆,她不知道为什么婶婆也去听这门课。
  “我去,是因为这门课里,会说到许多美国文化与各国文化相交时发生的问题。我喜欢旅行,对这样的相交有很大兴趣。我不去听文化研究的课,是因为我喜欢商人看问题时的实际,直接和建设性。我不喜欢文化研究里那么多意识形态,不喜欢他们象上帝那样的态度。”爱丽丝解释说。
  “这是有意思的课吗?”简妮问。
  “是的,绝对。”爱丽丝肯定说,“对你的理想来说,是很好的选择。”
  “我并不真正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么。”简妮说,“我不能肯定,我并不十分了解自己。”她看着放在茶几上的照片,照片里那具柔和的乳白色棺木,上面描着金,与婶婆卧室里巴洛克式的家具十分相配,那是她为自己选好的棺木,里面用的是白缎子的衬里,完全是她的风格,也是自己身上刚刚穿上的旗袍的风格。简妮抬起头来,看着婶婆的脸,心里一点点地,涌出了悲伤和失望,“你看,你连自己要怎样的棺木都能把握,而我,连理想是什么都并不明确。”她说着,“哈”地笑了一声。
  “在我的生活里,我学到,美国是个让人追寻自己的地方,也许你为此背叛了别人,但你找到了自己。一个人找到自己,是顶重要不过的事。”爱丽丝说。她轻轻展开自己的手,按了按简妮潮湿柔软的手心,允诺道,“在这里,你也会找到自己的。”
  “你就是这样决定与叔公离婚的?”简妮问。
  “是。”爱丽丝答道,“他一定要回去继承王家的家业,我一定要看到全世界的好东西。我们不一样。”
  “但愿我也能像你一样。”简妮说。
  每年春节要聚在一起,吃顿中国饭,是王家住在美国东岸的亲戚们多年来维持的习惯。这个习惯开始于四十年代,那时候,初三,家里过年的正经事差不多都办完了,儿女辈的人,全回老宅自己热闹一天。王家的子弟和当时聂家的子弟很象,他们都是合家的京戏票友,高兴起来,他们就联合了聂家的孩子,在自家花园里搭台唱戏。王家的家规,不可以在家里办舞会,所以他们在家里唱戏,然后,一起去外面跳舞。多少年的春节初三,王家的儿女们都是这样度过的,那时,他们是个兴旺的大家庭。甄字辈的陆续离开上海去欧洲,或者去美国读书的那几年,最感寂寞的,就是过中国年时初三的那一天。也就是住在波士顿的甄盛和爱丽丝,要在那时赶到纽约来与甄展和范妮小聚的原因。
  王家的春节聚会,六十年代末,在唐人街的上海餐馆又恢复了。那时,王家在香港股市中的投机已经惨败。1966年香港左派大闹北角,被甄展一家在上海妻离子散的遭遇吓破了胆的王家的人,借美国修订了新移民法的光,纷纷移民到美国。各家在美国安定下来以后,甄字辈在大年初三时又团聚了一次。他们到唐人街的上海餐馆来,还是因为爱丽丝。麦卡锡时代她做女招待时,教会当时做大厨的老板一些王家的传统菜式:放蛤蜊的什锦暖锅,水笋红烧肉,还有宁波人做的红烧豇豆干。这些菜式在这家唐人街里仅有的上海馆子里,成为受到客人欢迎的招牌菜。王家人在这里重又吃到家里的传统菜,自是十分的欢喜。他们就将每一年春节的团圆饭放到这里,初三这一天,家家都从东部各地开车聚到唐人街来。
  二十多年来,老板退休,将餐馆传给在美国出生的儿子,儿子娶了上海媳妇,王家的团圆饭还是年年放在这家馆子里,成了真正的老客人。上海餐馆的老板在唐人街生活了半世,见到过许多出没唐人街的上海富家遗族,世态炎凉,沧海桑田,还能这样亲亲热热每年聚一次的,恐怕也只有王家的后代了。他们觉得,那是王家早早地将家败了的好处。
  这二十多年来,王家团圆时,总有一只传统什锦暖锅放在圆桌的中央。那只紫铜的暖锅里,一层层地铺着粉丝,黄芽菜,咸鸡,咸鸭,风鹅,蛋角,虾,海参,肉片,高高地码着,暖锅里面生了钢碳,可以保持暖锅一直火热滚烫。王家的老人,一进上海餐馆,就能看到那只暖锅在圆台面中央噗噗地翻着白气,蛤蜊在最上面一层,象元宝一样张开着,脸上就笑开了。那是王家这样的生意人家讨的彩头,他们从小就看到的,是他们记忆中最亲切的旧物之一。王家的孩子中,不少人已经讲不好上海话了,在美国出生的,根本就不会说上海话,更不用说会讲国语。但他们也都认识这只紫铜暖锅。
  这一年,是简妮第一次参加唐人街的亲戚聚会。她穿着婶婆的旗袍,大衣和鞋子来与自己的亲戚们见面。婶婆已经去世了,她安息在她的白色金边的上好棺木里,她的墓地上,果然几乎整天都能晒到太阳,种了一排玫瑰花。老人们见到简妮,纷纷说简妮和爱丽丝身材相似,背影看上去几乎会有错觉。他们纷纷说爱丽丝好眼力,是个“敲敲额头,脚底板就会响的人”。
  一店堂里的王家人,大都打扮得花团锦簇。上了年龄的女人们大都穿着中国式的绫罗绸缎,好几个穿旗袍的,在手腕上吊着一个亮闪闪的小手袋,在上身穿着一件短的开襟毛衣。她们在领口别着一个翡翠的领花,在一团旧气里,富丽堂皇。老先生们将头上仅存的白发精心地梳整齐了,用小方块的丝巾象中国屏风那样,挡住脖子上松弛的鸡皮肤。他们彼此用英文问候着,夸奖彼此的气色和礼服。只有最年轻的人,才穿美国孩子的大裤子和篮球鞋。但他们很自觉地退在一边。
  简妮一个亲戚也不认识。好在格林教授主动陪在简妮身边,一一为简妮介绍。他还特别将他们在王家家庭树上的位置为简妮点出来。简妮一路跟着格林教授,姑婆,婶婆,叔公,表舅舅,姑奶奶地招呼着,心里要是没有格林教授做的那个图表指引,还真要被弄糊涂。简妮看着自己凭空出来了这样一屋子的亲人,脸上笑着招呼着,暗暗想到,爸爸竟要铤而走险,才能将自己从中国救出来。心情有点复杂。
  看到格林教授陪着简妮,王家的人都笑着对简妮说,她算是找对人了。他们叫格林教授“司马迁.格林”。自从格林教授开始整理和研究王家的买办家史开始,就在春节时被邀请参加王家的聚会,既然他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王家的历史,王家的人就认为,格林教授不是外人。甚至他们将1940年时家里拍的小电影的胶片,也交给了格林教授。
  那个眉毛细细地,画得象钢丝那么细而坚决的老太太,她是太爷爷的最后一个妻子,从上海带到香港去的。“卢夫人。”格林教授向简妮介绍说。她先对简妮说了几句上海话,可简妮听不懂她的浦东口音。她便改说英文,简妮才懂得。她心里又吓了一跳,她以为这种小妾出身的人,不该会说英文。等请了安,退到一边,格林教授才告诉简妮,她从卫斯理毕业以后,回国当了太爷爷的英文秘书,她还是冰心的同学。她那一口浦东腔的上海话,却是地道老式的上海话,从前斯文的上海人才说的,没有新式上海话的粗鲁。
  而在圆桌边上忙着追来追去的小孩子,就是派却克。他说了一口带着黑人腔的英文。按照辈分来说,居然是简妮的堂叔叔。他是爷爷最小的弟弟的孩子。一个混血的年轻男人对简妮“嗨”了一声,说:“我们认识吧?你到纽约的时候,是我去机场接你的。你的箱子坏了。”简妮知道他将自己与范妮搞混了。他就是那个喜欢意大利女孩,所以常去意大利旅行的托尼。
  简妮还见到了和叔公长得极相象的老人,他是爷爷的小弟弟凯恩。爷爷从美国回到上海以后,他便到了NYU读书,因为当时甄盛叔公已经被确定要继承王家的产业,所以王家并不在意这个最小的儿子学什么专业。于是,他学的是自己喜欢的数学,学成以后,回到香港的大学里当了数学教授,后来,又回到美国大学当数学教授。他穿着米色的咔叽便裤和绿色的便装,让简妮想起自己学校里的教授们,海尔曼教授也喜欢这样打扮。他娶了一个洋人太太,那个老太太穿了件腥红的旗袍,衬着白发,倒象个中国老太太。简妮吃惊地看了又看,格林教授说:“她根本就觉得自己是个中国人。”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简妮想起了姐姐
  简妮想起了姐姐,她夏天回上海的时候,虽然只是在纽约不到一年时间,人就有了很大的改变,在上海的街道上看到她,她总是与众不同,不象个地道的上海人。也许范妮心里一直把自己当成美国人的吧,简妮心里想。
  在一团珠光宝气之中,简妮想起在格林教授书里的照片,是春节的全家福。那时女眷们是一样的珠光宝气。她们端正地坐在客厅沙发的边缘上,保持她们笔直的坐姿。她们也都穿了旗袍。那时,里面还有一个年轻的白人妇女,她也中规中矩地穿了旗袍,在领子上别了个宝石的领花,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孩子们坐在地板上,中间的老太爷,穿了黑色的马褂,老夫人长着一个富态的大下巴,就是简妮这样的人,都想得到,那就是做大太太的富态的脸相。卢夫人站在老太爷的身后,年轻的时候,她的眉毛就是画得象钢丝一样细而坚决的,她的下巴是尖尖的。简妮在心里一一将餐馆里的人与照片里的人对应起来,就象将散落在棋盘中的玻璃珠跳棋,一个一个嵌回到他们自己的颜色里。
  简妮想起在上海时,她陪叔公去看王家老宅,现在那里变成专门用来招待政府客人的内部用宾馆,据说从前陈毅还用这里请过客。叔公说明来意,得到了热情的欢迎,宾馆的值班经理亲自陪着他们看房子,还再三表示,他们是很注意保护房子的。叔公发现门上的玻璃把手还是原来的,只是被无数的手握过,多棱的玻璃球已经变成了淡黄色。那时当时从美国买回来的门把手,当时连螺丝都是从美国买回来的,样子也是美国四十年代的式样,就象是从美国平移了一栋房子到上海一样。后来,叔公又检查出浴室里的镜箱是原来的,甚至里面的灯泡还是原来的,当时他们从德国定的货。只是那些当年为赶时髦的塑料面子的椅子,已经不知去向了。叔公还说过,春节大家都到起了吃团圆饭的时候,会将底楼的客厅,餐室等等四大间房间中间的门统统打开,连成一气。但当时,那底楼的房间里,飘荡着一种政府高级招待所寡淡拘谨的机关气,还有叔公和简妮才能体会到的抢夺者的霸气,还有那房子里物非人是的茫然。沙发都用蛋黄色的罩子蒙着,茶几上有被开水烫白了的杯底印子,窗帘角上有用红汞写的公物序号,只有地板还是被擦得锃亮的。
  简妮猜想,照片里那一大家不折不扣穿着中式衣服的老老小小,大概当时就坐在那打开了中间的门,连成一气的大房间里拍的全家福。她在心里,终于将唐人街的餐馆与上海的政府高级招待所联系到了一起。
  她对格林教授说:“我好象回到你书里那张王家全家福里去了。”
  格林教授点头同意:“我也有这样的感受。”
  老板娘领着服务生来到店堂里,她特地穿了红色的中式小袄和铁灰色的呢裤,团团的圆脸上喜盈盈地笑着,用上海话说:“我最喜欢春节时候看到你们这一家人了,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人,个个都是衣服架子,会穿中式的衣服,不象别人,穿西式的衣服还好,一穿上中式礼服,坐不会坐,立不会立,活脱脱一只瘪三。那些香港的明星,没有一个穿得好中式礼服的,到底没有文化,没有教养呀!他们一点不晓得礼服根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合适穿上身的。”老板娘的话,说得满店堂的人都笑了。
  她亲自从托盘里端出来干干净净十样冷盆,都是上海本帮菜:白斩咸鸡,油爆虾,四鲜烤夫,白肚,海蛰皮拌罗卜丝,酱鸭,皮蛋肉松,黄泥螺,蜜汁火方,镇江肴肉。最后,老板娘带着点卖弄地笑着,捧上一只小陶罐子,将上面的大红纸揭开,放到暖锅边上:“喏,今年好不容易弄到的,是我们对老客人的一点心意,奉送的。”那陶罐里散发出一股霉洞洞的臭气,很快就弄得店堂里到处都是。老板娘看了看店堂里,说,“要是有白人在吃饭,我还真不敢打开呢。”
  老人们都笑着点头,称赞老板娘有心。那是宁波的臭冬瓜,在美国绝难买到的家乡小菜。年轻人都说那是宁波忌司。简妮没想到这样的东西和老人们身上的中国礼服一样,是这家人过年的“节目”。看到老人们纷纷将陶罐里的霉臭冬瓜夹到面前的小碟子里,她也夹了一块到自己的碟子里。老人们说,从前家里的冰箱,专门放为家里大人准备的臭冬瓜和霉千张。那时,有冰箱的上海家庭寥寥可数,谁也猜不出来客厅里一式巴洛克风格的王家在冰箱里放着的贴心小菜,竟是这些臭烘烘的东西。老人们那时还是时髦的少年,他们都不肯吃那些东西,但到现在,却将它当成了宝贝。
  “吃得惯吗?”有人问简妮。
  “在家里也吃的。”简妮说。早上上海的家里吃泡饭,爷爷就着一小碟臭冬瓜,象吃豆腐乳一样用筷子头点点戳戳的,还在上面淋几滴小磨麻油。“我爷爷最喜欢这东西。”
  “甄展现在也怀旧了?”老人们纷纷吃惊地问,“从前他最讨厌这种味道。”
  “现在他终于晓得,一个人与家里是划不开界线的。”爷爷的哥哥说,“我们年轻时候,大家都去虹桥兜风,你们还记得哇?大阿哥开飙车,和周家的人一起,大家都去,就是甄展不去,他说是要在家里读书,其实他一向是不大看得起我们这些公子哥儿。好象是燕雀安知鹏皓之志的意思。后来,倒是我们这些公子哥儿舒舒服服过了一生。他倒是蹉跎了。”
  简妮用力剜了一眼那张红光满面的,庆幸的脸,回应道:“真的啊?” 她忍不住想到,在红房子西餐馆的家宴上,爷爷曾说过,就是让他再回美国,他也没脸见他的教授们。简妮在心里冷笑一声,她想,恐怕爷爷如今也没脸见他那时看不起的兄弟姐妹们。爷爷用筷子头点小碟子里的臭冬瓜那弓着背的样子,浮现在简妮眼前,这个1940年代不安于富贵的电机工程师,如今终于成了纽约亲戚饭桌上的悲剧人物。他的脸,好象一直憋住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恨爷爷,还是应该恨这个叔公。大家其实都在心里埋怨爷爷的骄傲,都幻想过要是那时爷爷在纽约不回来,或者退而求其次,跟家里人一起去香港,自己的生活就不会是这样了!一家人其实在心里都认定,自己的生活也是被爷爷毁掉的!那是说不出,提不得的苦楚。
  “都是命。”洋人老太太说。
  简妮看到卢夫人将手指交叉起来,开始默念,桌上的人也都静了下来,不少人也将自己的手指交叉着放在桌上,跟着轻声背诵。她看了格林教授一眼,格林教授将头凑过来,轻声告诉她:“你家是新教徒。”
  “那我该怎么办?”简妮问,她赶快学着大家,将自己的手指交叉起来,但她不知道嘴里要说什么。
  “不用说什么,安静等着就行。”格林教授说,“我也不是新教徒。”
  “那我跟着你。”简妮说。
  简妮默默看着满桌跟着卢夫人感谢上帝赐予食物和健康的亲戚,暖锅在冒着安详的白气。在上海过春节的时候,吃饭时不过是零零落落的一桌人。没有绫漯绸缎的女人们,爷爷是单身,维尼叔叔是单身,朗尼叔叔也是单身,只有她,范妮和妈妈属于爸爸的家人。爸爸之所以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却是因为他和妈妈一起被发配到新疆。在上海的那一家人,穿着臃肿的蓝罩衣,围着一个被敲得到处都是瘪裆的紫铜暖锅,上海的暖锅里总是放了不少粉丝,大家埋头吃粉丝的时候,屋子里一片悉索声,没人说话。没有暖气的室内,暖锅上的热气象撒在地上的水银那样飞快地逃逸。上海的暖锅也放蛤蜊,但简妮不知道它的含义,甚至没想到要问。要是问,也未必就能知道真相。简妮心里闷闷地想着,这里满桌的亲戚,大概没有人象她这样五味杂陈。那些提起爷爷来,就庆幸得满面红光的脸,象一双筷子,努力地搅动着她心里的甜酸苦辣。她听到轻轻的祈祷声里,暖锅里面发出轻轻的“扑扑”声,暖锅开锅了,白汽袅袅。
  祈祷结束后,凯恩开口说:“我们学校也有大陆来的访问学者,讲讲也算是教授,有一天居然在学校昏倒了,送到学校医院去,居然是营养不良和劳累过度。原来他为了省钱,从来不吃午饭,晚上到中餐馆去打工,在餐馆吃免费晚餐。大陆来的人,真是斯文扫地呀!”
  简妮脸上的笑一动不动,说:“真的啊?”但她心里轻轻说,你知道我爸爸在曼哈顿做过什么事吗?你知道我姐姐在格林威治村成了什么样子吗?要是我们都用六十年代的新移民法到了美国,我们也不用这样斯文扫地。要是我爷爷当时留在美国不回去,说不定根本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大学教授。
  服务生开始上热菜了。那是个瘦高的男人,沉默殷勤里,有种完全不是服务生的敏感和潦倒的眼神。简妮发现他总是多看自己一眼,她想,他大概是奇怪自己为什么与老人们坐在一起,而不与家里的年轻人们坐在一起。其实,家里的年轻人对她这样从上海家乡来的人,没什么兴趣。他们客气地和她说了“嗨”,就象路上“How are you doing?”的问候,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然后就热火朝天地说自己的事,雪佛莱的新款车,康州的房价,跳槽涨工资的窍门,这些简妮都插不上嘴。简妮想,他大概也看出来,自己是新近从大陆出来的穷亲戚吧。简妮有点恼火,她也用眼睛瞪着那个服务生,她一瞪他,他就不看她了。
  陆陆续续,上了十道热抄,水晶虾仁,三鲜海参蹄筋鱼肚,扬州狮子头,芙蓉鸡片,鱼香肉丝,蚝油牛肉,火腿干丝,糟溜鱼片,香菇菜心,都是地道上海菜,王家固定的菜单。简妮埋头吃着,不去理会老人们的谈话,尤其不去理会凯恩的,他一辈子做教授,实在喜欢说话。他说了不少大陆人在美国大学里表现出来的猴急和寒酸,惹得大家又惊又笑。简妮脸上微微笑着,不露声色地用筷子头剔鱼肉里的小刺,不让人看到她眼睛里被侮辱似的神情。直到上了一大沙锅的火腿鸡汤,美国没有中国江南的那种新鲜笋,所以到上鸡汤的时候,大家纷纷想念江南淡黄色的新鲜竹笋,简妮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起上来的,还有满满一大沙锅水笋红烧肉加熏蛋,桌上的人都欢呼起来。王家人人喜欢吃这样菜,但大多数人平时在家里不做,因为一小锅红烧肉是怎么也烧不出这样的味道,而且,大多数人家平时吃的都接近美国人的口味,很随便,只求营养到了就好。所以,到将满满一钵红烧肉烧熏蛋端上来,大家都向跑堂的要小碗的白米饭,用白米饭拌红烧肉的肉汁吃。这也是简妮最喜欢吃的方法,到了美国,她也再也没吃到过。那滚烫的浓油赤酱,散发出来发甜的浓香,让简妮心里的委屈和不快突然都变成了软软的感伤。她抬起头,看到端了满满一托盘米饭来的服务生,正将第一碗饭送到她手里,她接过碗来,将红赤赤的肉汁油汪汪地拌在饭里。对面多嘴的凯恩微笑起来:“简妮真是我们王家的人呀,她也是这样吃的。”
  简妮笑了笑,说:“可惜是泰国米,太香了。上海的米没这么香,拌红烧肉汁才正好。”
  “对了!从前的浦东新大米才是最入口的。”卢夫人赞同道。
  红烧肉那种实实在在的香,让桌上的老老小小都欢天喜地吃了起来。
  席间,有个叔公向简妮问起甄盛的事,简妮拣主要的说了一遍,大家都说他好福气,能把钱用到最后一张,正好就死了。
  卢夫人说:“从前说,富不过三代,就是有道理。王家已经富过四代了,气数到甄盛那里已经衰了的,王家将家产传到了甄盛手里,也是命。”
  “哪里有四代的富。从进美国法利洋行那时算起,从宁波乡下出来的,这是第一代吧,算是开始富了;然后是当上大买办,在宁波乡下和上海买田置业了,真正大福大贵的,那算是第二代了。然后才到我们的爹爹,当着世袭的买办,自己也当资本家开厂,开轮船公司,算是第三代。富了半世而已。其实,日本人走了以后,我们的家道就已经不行的了。那时甄盛还在美国读书,我跟爹爹一起去收政府征用的轮船回来,那些船破得连拆船厂都不要的。我们这一代人,托祖宗的福,没吃到什么苦,将祖宗的家业坐吃山空,但我们真的算不得是富人。”一个老先生说,简妮已经忘记他是爷爷的堂兄呢,还是亲兄弟。他长得有点象外国人,“只有甄展留在大陆,算是吃了半世的苦。”
  “甄展苦在心太高,与贫富没什么关系。”卢夫人说,“实际上,甄展看不起的,是我们的家史。看不起祖上跟穆炳元这样的人学生意发家。他的心思,和早先住过上海的容闳的心思是一样的,他们有读书人的清高。”她说着转向格林教授,问,“我说得有点道理吗?”
  格林教授点头赞同。
  “穆炳元是谁?”简妮问格林教授。
  格林教授告诉她,穆炳元是宁波人,原来是个清兵,但是会说英文。在鸦片战争时被英军俘虏以后,就留在英军当翻译,后来,他跟着英军一路打到上海。战争结束以后,他留在上海,帮助英国洋行与中国人做生意,他是上海的第一个买办。后来,他生意越来越大,开始招收宁波子弟当助手,这些宁波子弟,就成了上海最早的一批买办。王家的第一代买办王筱亭,就在穆炳元手下学的生意,由穆炳元介绍给法利洋行做跑街先生。遇到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中外贸易飞速发展,王家就这样发了家。
  “那不就是汉奸吗?!”简妮忍不住用普通话嘀咕了一句。
  “Pardon?”格林教授侧过头来问。
  “我说,爷爷以前没提起过。”简妮说。
  “你认为,为什么你的爷爷那么不愿意提起家里的事,要你们完全忘记呢?”格林教授问。
  “总是被共产党吓煞了。”有人说。
  “爷爷心里大概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的吧,他还是觉得那样的家史,没什么光彩的吧。”简妮说,“爱丽丝说过,爷爷是那种精英分子,他很坚持,很自尊的。”她努力克制心里的恼怒,装做浑然不觉的样子。
  “听说,六四以后,中国大陆能出国的,都是共产党员。你是吗?”托尼突然从红烧肉上抬起头来,问简妮。
  简妮的脸象被打了一巴掌一样,突然涨得通红,这个托尼真是疯了。她看着托尼那张英俊的混血儿的脸,恨不得一巴掌打过去。那张十全十美的脸,在简妮看来,真的太蠢,太无理,太令人伤心了。她想,早知道爱丽丝资助这样的人去意大利,她就要爱丽丝资助更多的课程,将给他的钱设法抢过来。但她看到桌上的人都注意地看着她,等她的回答,在简妮看来,他们的眼睛里都有种审判的意味。简妮短促地笑了一下,问:“你以为我这样出身的人,共产党会要我参加的吗?我家是大买办,我家所有的社会关系都在海外,爷爷一辈子连接触造船图纸的机会都没有的,我爸爸被送到新疆去当农工,我叔叔是劳改犯,我外公和舅舅因为天主教的事被关在监狱里二十年,我因为怕不让出国,在大学二年级时休学,你觉得我是共产党员吗?”
  “绝对不是。”格林教授说,“中国共产党是很讲究血统的。我遇见一个上海出来的访问学者,他一直是大学里的专业骨干,但几十年来不敢入党。因为入党时要调查他的主要社会关系,他是盛宣怀家的外孙,一直隐藏着没人知道。他怕入党时被调查出来,连教授都当不成。”
  “那岂不是我们在美国,也连累到你们了?”一个老太太探过身体来问。
  “是的。”简妮轻轻说。她看了老太太一眼,她衰老的耳垂上,挂着两粒硕大的珍珠耳环,简妮在心里吼,你连这都不知道吗?你们差不多要害死我们!她对老太太说,“但那并不是你们的错,是共产党的错。”
  “其实,中国的买办早年是孙中山最有力的支持者,也是许多新思想最早的传播者,甚至毛泽东的思想,都受到过买办著作的影响,只是中国的历史学家从来不肯说这件事。买办在接触西方的过程中,也接受了西方先进的思想。他们从来不是革命者,从来在中国人民中名声不佳,但是他们的思想却并不象想象的那样物质化,他们中的不少人其实认为自己的商路才能强国。”格林教授说。
  “这种说法,要被共产党骂死。”简妮说,“你知道我们在共产党眼里,是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是中国落后的罪魁祸首,是要打翻在地,在踏上一只脚,叫我们永世不得翻身的。”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样
  一桌子的亲戚,对买办的家史并没多大兴趣,简妮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从甄展家出来的人,他们想听简妮说说,他们离开上海后,那里发生的事,他们的心情,就好象犹太人从欧洲成功逃出来以后,听到别人横尸遍地的消息。
  简妮说了爷爷在造船厂的生活,又说了爸爸去新疆的经过。她细细地看着亲戚们的脸,他们眯着眼,嘴里啧啧有声,摇着头,唆唆地吸着冷气,那既痛苦又兴奋的样子,好象小市民在百老汇剧场看《悲惨世界》。简妮心里想,果然,上海的痛苦成功地衬托出了美国的幸福生活。当年爷爷的骄傲,留在骨肉兄弟们心里那被冲撞的不快,终于在他一家人的潦倒里得到了报应。简妮嘴里说着,好象一个天真的穷亲戚,心里明明白白地感受着彼此的妒意,在这彼此交错的妒意中,她那穿着爱丽丝的旗袍,丝袜和高跟鞋,走进格林教授书里的全家福照片的恍惚渐渐消失了,她渐渐在心里肯定下来,自己就是王家的人。
  简妮觉得,此刻,自己也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样,滚落在棋盘上那属于她的颜色的圆坑里,稳稳地定住。来餐馆时,穿在爱丽丝旗袍里,被王家的老老小小注视时的心虚,现在完全消失,她第一次感受到,提着一口气说话行事,有种特别的力量。
  她一件件,一桩桩地往下说,有求必应。从上海到新疆的火车,怎么一连四天都没有水洗脸。在新疆,爸爸的锁骨怎么给摔断了,但农场医院的医生下班了,要到第二天下午才能接骨,这期间连片止痛药都没有,爸爸一直呻吟了一天一夜。为范妮到美国送行的时候,家里怎么小心算计家宴的支出,叔公怎么天天给大家画空心汤团。爷爷怎么只好住在吃饭的房间里,因为叔公回上海来了,家里把最好的房间让给了叔公。朗尼叔叔怎么在劳改农场几十年,一口牙全掉光了,而且一直没机会接触女人,所以一直单身,成了脾气古怪的老光棍。维尼叔叔怎么一辈子都没有工作,在家里吃老米饭。奶奶怎么不肯和家里人联系,让家里人为送孩子到美国读书费尽心机。而范妮又怎么在纽约突然得了神经病,不得不休学回家养病。上海的那个黄毛签证官是怎样刁难去签证的人,在淮海中路上美国领事馆前面排队的人常常拥得半条马路都是,连公共汽车开到那里都不得不猛按喇叭。王家在上海那令人难堪的隐私,一件件地象暖锅上的蛤蜊一样张开了自己的贝壳,被简妮暴露出来。
  简妮用过去进行时,过去完成时,现在完成时,虚拟,还有过去将来时,婉转流利,连一个复数加S,都不曾用错。她的英文是标准的美国腔,象美国中学生那样烂熟地在嘴里卷着舌头,适时地吃掉一些t的尾音。她带着少年人说到可怕的事情时,会采取的谐戏和害羞的感情。她半边脸上浮着一个淡淡的笑,定定心心地说着,留给大家时间,让他们可以从容地惊叹和议论,听他们摇着头感慨:“Those Chinese。”等他们停下来以后,她再接着往下说。她表现出了比她实际年龄要小许多的人才会采取的态度:无辜,听之任之和事不关己,在她脸上并看不到痛苦。
  楼下被爷爷交了公,奶奶原先用的那架钢琴被捐给了里弄幼儿园用,在走廊里晒衣服,因为卧室的阳台被搭成了一间房间,给朗尼叔叔住。在新疆,有一个深夜,有人敲门,但爸爸妈妈不开,说那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人,不能开门放他进来。那个人一直轻轻地在门上敲,后来不敲了,妈妈吓得在门里面直哭,因为那个人饥寒交迫,死在她家门口了。
  简妮看到那个服务生站在屋角,手里捧着一叠干净的骨盆,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充满了怜惜。
  简妮这才停了下来,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胃在肚子里抖作一团。
  卢夫人隔着吃得只剩下一层薄底的沙锅,赞了简妮一句:“好精致的英文,到底是甄展的孙女。”
  “你在美国学什么?”凯恩问简妮。
  “学商。”简妮朗朗地说。
  “你喜欢什么?”格林教授问。
  “国际市场营销。”简妮说,“这是我家的传统,对吧。”
  桌上的人都对格林教授说:“你的生意又来了。”他们看上去麻木不仁的,没有觉出简妮这么说的含义。简妮觉得他们不在乎,是因为他们没将简妮放在心里,也没把已经分崩离析的家族命运放在心里。他们实在就是一些燕雀。
  简妮注意到了那个一次次来上菜的男人,每次都特意多看自己一眼,他和简妮对上眼睛以后,就向她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人想要和她说话。果然,在换骨盆的时候,他站在简妮边上,对她轻声说:“我是王范妮的朋友。请你原谅,我想问问她现在可好些。我们在这里见过一面,后来就失去消息了。”他对她说的是上海话。
  简妮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接住了简妮的眼神,马上连连抱歉着解释说:“我在上海与范妮同过学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他带着点颓唐的风情,简妮眼前浮现出范妮在上海的房间,那里也有种与他相配的干玫瑰似的情调。简妮猜想,也许他就是范妮的那个一起读夜校的男朋友吧,范妮自己以为掩盖得很好,其实维尼叔叔早就通报了在新疆的父母。因为范妮自己懂得把握,所以大家都装不知道。简妮听说,这个男朋友比范妮先到纽约来了。简妮觉得,这张脸的什么地方,与相片上的鲁也有相似之处。他令她想起自己在前进夜校时班上的同学,那些上了年纪,有许多次美国领事馆拒签经历,但仍旧不折不饶的男同学,他们小同学暗地里叫他们这样的人“上甘岭”。那1989年的冬天,在托福强化班的教室里,滴水成冰的晚上,“上甘岭”们传播着可怕的消息,好象中国的文化大革命马上就要再次开始,,国门马上就要再次关闭,同学之间传染着流离失所的孤儿的恐惧感。
  “我会告诉她,见到你了。”说完,简妮转过脸去不再看他,顾自放正面前的干净骨盘。
  他端着从桌子上撤下来的脏骨盘,马上就离开了。
  等他将甜点心端上桌来时,他已经还原成一个安静而殷勤的跑堂。八宝饭热气腾腾的,洋溢着融化了的猪油散发出来的油腻香气,还有燕窝银耳莲心羹。他稳稳地将一小碗一小碗甜羹放到大家面前,简妮看到了他瘦长而油腻的手指,那是失意的手指。
  格林教授听到托尼对身边的女孩轻声说:“我一闻到这味道,就整年都不再想吃中餐了。”那个女孩说:“最好是不要牛奶的清咖啡,连糖都不要。”他看到简妮默默地吃着那些又甜又油的糯米,默默地挺直着她的后背。她用传统的方式,穿着传统的旗袍,不象在美国长大的人那样设法在旗袍里解放自己的身体,加进美国元素。也不象她的姐姐范妮,或者其他家族从大陆出来的年轻一代一样,他们对自己祖先历史的兴趣,只是来自于对曾经被蒙蔽的反抗,并不是真正的兴趣。在格林教授看来,这是中国人对自己历史的糟蹋和背弃。有时,他真的认为,自己才是那个为近代中国保留完整历史的普罗米修司,虽然他知道这个想法非常殖民主义,但他总能在中国的年轻一代身上得到证明。简妮与众不同。
  格林教授觉得,简妮从外表看,正在迅速美国化。中国女孩的含蓄和害羞,象在热咖啡上倒下的砂糖迅速下沉融化那样,被美国式的礼貌和热烈笼罩。她几乎就象一个真正的ABC。但是,简妮的身上没有ABC的单纯,她什么都象,只有气质里的那一点点深不可测的感觉,不是美国的。格林教授认为,那一点点的深不可测,多半是由于她在大陆的成长经历比一般美国女孩要复杂和艰难得多。如今,她的经历在美国的机会面前,正在转化为巨大的能量,就象王家的老买办在1850年在中外贸易的机会前,爆发出一个贫穷青年的巨大力量。他觉得,简妮在餐桌上说出的,就是她的誓言。他觉得非常好奇的是,过去了一百四十年,在红色中国,这个王家的女孩能做什么?
  新学期在东部漫天的大雪中开始了,Ray选的课开学晚,他回到新泽西的时间也晚了几天。他在飞机上突然十分想念见到简妮的那个下午,吃到的那个放了油条的中国汤。他相信那是地道的中国汤,以致在美国的唐人街的餐馆里都吃不到这样的汤。下午,他从纽约的拉瓜迪亚机场坐地铁,到下城的唐人街,他在唐人街迷宫般的街道上乱走,想要找到一家简妮提到过的,叫“大旺”的油条店,上次她说过,油条就是在那里买的。
  红堂堂,金灿灿,闹哄哄的老旧街道,飘动着街头小摊上中国葱油饼和春卷的在滚油里散发出来的香味,香港生鱼铺子里面新鲜的鱼腥气,以及中国南北货铺子里金华火腿和湖南腊肉刺鼻的干肉味道,还有供奉在大小商店里的财神菩萨前的香火气,要是细细的闻,就能将它从刺鼻的新鲜鱼生的味道里分辨出来。到了这里,连纽约寒冷的冬天都不那么冷了。Ray试图问人,但他们都对Ray摇头,多嘴的人,对他说No English,大多数人连话都不说。从前在唐人街那种被排斥在外的不快,又重新回到他的心头,他恨他们的冷漠,也恨自己不会讲他们那奇怪的语言。象从前一样,Ray只好去问看上去象旅游者的人,说英语的人大多是热心的,而且在得不到帮助的街区里,彼此更加帮忙。Ray心里知道,在说英语的人里面是得不到指点的,他只是想要得到些心理上的安慰而已。
  就这样折腾了一阵,Ray才终于在一条鱼刺似的小街上,看到了一家晦暗窄小的店堂,透过门口油气腾腾的玻璃窗,他看到红色的塑料托盘里,整齐地放着硕大的油条和淡褐色的鸭膀,铁钩上,吊着油红发亮的烧鹅,他居然找到了“大旺”。
  他猜想,那些褐色的鸭膀就是简妮吃过的。她象动物园里吃橘子的猴子一样灵活而且急促,紧闭着嘴,舌头在嘴里快速将连着骨头咬碎了的鸭翅膀送到门牙那里,然后,她的嘴扭歪了,她在用力,然后,她张开嘴,象小鸟大便那样,轻巧而坚决地将已吃干净了的骨头从嘴里吐出来。Ray吃惊地看着她,小时候看动画片,里面的巫婆吃孩子,就是这样灵巧而粗鲁的,不用刀先将骨头上的肉分离出来,在嘴里拉进拉出,象小孩吃棒棒糖。她被他撞见,她那些无地自容的小动作,其实他都看见了。他感受到了那里面的中国情调,那种又狡猾,又灵巧,又粗鲁,然而躲闪的风格,将他迷住,他隐约发现了自己父母竭力洗刷的东西。他买了一大包鸭翅膀。
  那些被粗鲁地吊在油腻铁钩上的红色烧鹅,让Ray想起他妈妈烤的火鸡。家里的烤箱是新式的,有一个专门烤鸡用的座盘,座盘的中间有一根铁棒,可以将火鸡插在铁棒上,让它竖着。Ray记得他怕看到烤箱里在灯光下慢慢转动的坐着的火鸡。他也怕吃感恩节火鸡,妈妈烤火鸡的手艺不坏,但是,到家里团圆的亲人很少,即使来了,他们又都几乎不喜欢吃火鸡,坐在餐室的橡木台子前,吃得并不尽兴。所以,感恩节过后的几天,天天都得吃剩下的火鸡。吃到他恨死它;
  小店的门口是外卖的柜台,里面放着一些桌椅,温暖而幽暗,能看到一些衣着整齐的老人在桌前吃下午的点心。那些敞开的木头桌椅,带着异国的风情。在那里,Ray看到一个气概非凡的老夫人,脸上画着两道象钢丝一样又弯又细的眉毛,她满头的白发梳成整齐的发髻,带着老式妇女的庄严。她将油条用竹筷子灵巧地撕成小块小块的,夹起来,放到一只白色的小碟子里,蘸了蘸里面棕黑色的液体,然后放到嘴里。他简直被她迷住,慢慢跟着向窗口取食物的队伍向前去,Ray一边在暗处盯着她看,看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她手臂的移动,沉甸甸地滑上滑下。他设想,她就是自己的外婆,在战乱中飘洋过海,穿着苏丝.黄那样华丽的衣裳,带着象爱丽丝岛移民局旧址博物馆里陈列的老式牛皮箱,和在唐人街老杂货铺里供着的神色神秘的菩萨,或者还有一杆华丽的水烟枪,她平静的面容后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象唐人街的街区一样,带着隐约可见的危险。
  带着喷香的中国食物,疯狂的幻想,和每次到唐人街都会有的被排斥的隐约不快,Ray回到了新泽西。
  路过门厅的衣架,Ray看到简妮灰蓝色的运动服,那是她在家穿的衣服。Ray想起来,在海尔曼教授约见她之前,她来敲他的门,她的脸衬在灰蓝色里面,显得那么惊恐和羞耻,那是美国学生不会有的表情,特别是自己知道没做错什么的时候。Ray在家里过节的时候,也常常想起简妮那样的表情,他觉得当大家都纷纷回家过节的时候,简妮的脸上也有类似于羞耻的表情。与美国同学的不一样,也使她感到惊恐和羞耻吗?Ray不愿意看到简妮这样的表情,这让她感到有点负疚似的。
  厨房里有一纸板已经拆开玻璃纸封的Muffin,那是既便宜,又顶饱的食物,穷学生都喜欢吃。Ray知道,那就是简妮的食物。那是地道的美国食物,甜得让人嗓子发辣,Ray从小就不喜欢吃。在窗台上,他看到简妮放假前就买的一网兜土豆,如今已经干了。他想到,他几乎看不到简妮吃饭。看来,她并不怎么会烹调,这与他想象中的东方女子很不同。他将从唐人街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桌上,突然想,也许自己可以为简妮做一顿中国油条汤。让她惊喜。他在厨房桌前坐了下来,闻着唐人街的食物散发着与美国食物不同的香味,比美国食物更复杂的,暖洋洋的香味,令人放松,甚至有点怀旧似的感伤。Ray想着简妮。他觉得自己这个假期一直想念这个女孩,那种莫名的亲切的感情再次从心里涌起。
  家中的卧室里,仍旧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墙上挂着飞镖,书架里放着自己买的书,抽屉里是旧CD和磁带,Back street boy。高中时代那令他痛苦的无聊和漂浮的感觉,也象他房间里的陈设一样,伸手可触地保留着,再次将他击中。他再次看到自己留在书架上的那些八十年代黑人作家寻根的小说,那时他买了那么多不象是中学生口味的黑人小说,让他的父母害怕,他会某一天将一个黑媳妇领回家来。他这次回家,在同学会上又见到高中时的女朋友佛郎西丝卡,她的父母都是意大利人,她也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她是他高中最后一年时的女友,他们做伴去参加毕业舞会的。对于佛郎西丝卡,从前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喜欢她对人对事的灵敏和她的温暖天性,在这次同学会上,他才发现自己可能更喜欢的,是她的黑发。那黑发给了他非常贴切的亲切,带着神秘的感觉。与佛郎西丝卡分手的时候,她说,他并不爱她,而是在爱与她相爱时的自己。佛郎西丝卡是学校里有名的聪明女生,Ray相信她判断和表达的能力,此刻,他想起佛郎西丝卡的话来。他相信人生有很多重要的认识,是从与他人的亲密关系中获得的。
  简妮不在家,这是Ray预料到的。她不象美国学生,能够自然和放松的学习,她天天都在学校里,出没在图书馆和教授的办公室。Ray知道,她修的国际市场营销学已经开学了。
  大雪之中,还没到黄昏,天色就暗了下来。街灯早早就亮了,照亮纷飞的雪花。这时,Ray在自己房间的窗上,看到一个女孩在风雪里慢慢走来。他认出了简妮的连帽黑大衣,那是美国女孩不会穿的黑色粗呢大衣,式样粗糙,好在它简单而结实。简妮在风雪里并没有低着头,象Ray从前习惯她的那种默默抵抗的样子,而是仰着她的脸,好象有意用脸去接天上的雪花。在Ray的心目中,简妮一直是有点心事的人,她的眼神常常让Ray想起排球手在网对面高高举起拦网的双手,将别人的探询统统拦在外面。此刻,看到她高昂着脸的样子,Ray有点惊奇她的变化。
  简妮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在门外啪啪地跺干净鞋上的雪,才走进来。“咚”的一声,是她将自己沉重的书包放在门厅的地板上了。简妮正往上走,在楼梯的地毯上拖着她的大书包,象一个在学校累坏了的孩子。她黑色的长发在背后辫成一根松软的辫子,象个印地安姑娘,那油亮的黑发打动了Ray。
  简妮好象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她的脸容光焕发,面颊飞红,简直象个血色鲜艳的英国姑娘。“嗨。”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她向他深深地微笑,咧开了她的大嘴。这是Ray第一次看到简妮全心全意的欢喜,换了个人似的。他也随着心头一喜。
  Ray向简妮长长地张开手臂:“嗨。”
  
邦邦邦——邦,宿命在敲门简妮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
  简妮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但她仍旧放下手里的书包。校园里的美国同学常常在重逢的时候大声笑着拥抱彼此,这是简妮见到过的,心里也羡慕。但是与Ray,从来没有过。Ray的脸在温暖黯淡的楼梯口微笑着,象蜡烛上的忽闪的火苗。简妮不知道那微笑的含义,或者说,不能相信那里面闪烁的爱意。她怕自己犹豫,会显得土气和多心,又怕自己迎合,会显得轻浮和放任。她轻轻地走上去。这是简妮第一次与爸爸妈妈以外的任何人拥抱,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她象小孩子一样高高举起双手,但很小心地避免自己的胸脯接触到他的身体,也小心地避免自己的脸碰到他的脸,她包在深蓝色毛衣里的身体紧绷着,Ray觉得她象小鸟一样一触即飞。
  对Ray来说,简妮那东方害羞处女的敏感和紧张,以及她竭力掩饰这些的窘迫,大大刺激了他的热情。简妮平时那用功学生的坚硬和执着,象汽车的挡风玻璃似的,被撞击成细小的颗粒,她突然变成了一个在陷阱里簌簌发抖的小兔子。Ray象故意逗弄她似的收紧臂弯,将简妮的身体贴住。
  简妮果然大窘,她几乎被Ray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温暖气息熏昏过去。她闻到了范妮浴室里鲁的味道,它正从Ray温暖健壮的身体里散发出来,那是一个外国男人清新的气味。许多事突然涌上心头,简妮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哭出来了。她赶紧装做不在意自己突然被圈进Ray的怀中,欢快地对他说:“我正好想要跟你说很多事。”说着,她将手退到他的胳膊上,轻握着它,引Ray走到自己房间里,并就势将自己的身体解脱出来。
  那几分钟,简妮的心暖得好象在热锅里融化的黄油。她象得到了意外的礼物那样不敢置信。Ray温暖的手臂就贴在自己身边,他的Polo牌粗线衣在她手指上留下了干爽的柔软感觉。她想到了范妮和鲁,她此刻相信,鲁一定也这样突然地温暖过范妮的心,令范妮从此不能自拔。一个男孩的力量竟然这样强大,这让简妮大吃一惊。她在新疆,甚至没机会经历象范妮和美国罐头那样的微妙关系,完全是封闭起来的人,所以,她现在心惊肉跳。
  Ray将手掌搭在简妮背上,让简妮觉得,象小时候用的一个柔软的旧热水袋。他们之间一直若即若离的界限,因为重逢突然被打破,他们的心里都明白,爱情令人惊奇的,突然的到来了,象牛顿故事里的那个苹果一样突然而必然地从天而降,砸到他们的头上。简妮想到第一次与Ray去餐馆吃饭时,心里的感受,她想,范妮那时心里也一定有这种被宠幸似的惊喜。被一个美国人接受,对她们来说,也好象是被整个美国接受一样。她不敢看Ray的脸,于是她便看着他如美国男人一样高大健壮的身体,猜想是否他的心里也与自己一样,被一个上海人接受,也好象被整个中国接受一样。她猜想鲁是个对中国没什么兴趣的人,而Ray则不同。所以,她比范妮更有优势。
  她过去拉开壁橱的门,为了等Ray回来看,她特地将自己房间里仅有的一个小壁橱里日常的衣物全都放进箱子,腾出空地来,放从婶婆家带回来的旗袍和与旗袍相配的鞋子。“我从我的婶婆那里继承过来中国礼服,她刚刚过世。”
  “Woo!” Ray惊呼一声,“这就是苏丝.黄在电影里穿的那种中国衣服吧。”果然,Ray的眼睛粘在那些绫罗绸缎上,挪不开,壁橱灯下,旗袍,鞋子,还有扁扁的小坤包上那个翡翠做的搭扣,都闪烁着温润而灿烂的光芒。“Woo。” Ray看呆了。
  简妮心里有种类似陈示嫁妆似的骄傲和诚笃。她确认自己的壁橱已经紧紧抓住Ray的心。也许是因为这种肯定,她才敢身体摇摇晃晃的,突然就下了赌注,轻轻靠到Ray的手臂里。这次,她体会到了自己的身体在一个男孩手臂里彻骨的醉意。她的身心都这样饥渴,甚至她为Ray紧紧盯住那些旗袍看,而没有再次抱紧她而暗暗焦急起来。
  她忍不住拧动身体,Ray转过头来看了看她,她吓了一跳,马上将自己的身体离开他的手臂。她探身从桌上将格林教授的书拿给Ray:“你还记得你学国际市场营销学时,讨论课上的一个题目吗?营销者作为当地文化变革的发动者,起着怎样的作用。你记得这个做Seminar的题目吗?在这本记录和研究我家买办史的书里,记录了我家祖上在上海投资教会学校和办钱庄的事,买办的钱庄,成为了现代中国银行的前身。我家投资的西式学校,里面由美国来的传教士教授现代数学,物理,化学,那时他们把这些现代科学称为‘格致’。那时是传播新科学和新文化的重要地点,直到现在,它们还能算是中国最好的学校之一。你知道,我在今天的讨论课上做了重点发言,将我家的历史与国际市场营销学结合在一起,我家是中国最早的买办家族,在上课时,我家的历史好象一个个案那样的复活了,变成了可以触摸到的东西。”
  她将书递给Ray,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骄傲地宣布:“我得到了一个A。”
  他看到了书里格林教授为王家做的家庭树图谱,赞叹地摇了摇头。
  “你看,我的嘴和他的嘴,还有我们的眼神,很象。”简妮点着书里祖先的照片,“听格林教授说,最早的照片的底片是玻璃的,不是胶片。”
  Ray看了看书上的照片,再抬起头来看简妮的脸。她的脸与书上那古老的华人的脸,的确有明显的相似之处,与爱丽丝岛移民局旧址博物馆里的华人照片也有相似之处。他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血脉的传承。而且,简妮似乎与她祖先的精神也找到了传承,她说起国际市场营销学的兴奋,是Ray从来没体会到的。她在这门课里,找到了她祖先的痕迹,她从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而且,她从此终于得到渴望的肯定。Ray 知道,这是简妮在美国得到的第一个A。
  “这就是你现在看起来这么好的原因吧。” Ray问。
  “大概是吧。”简妮深深地看着他笑。她用手撩起自己的头发,露出整张脸来,让Ray能辨认清楚,“你看我的眼睛,看我的眼神。”
  她的眼睛里的确也有种必胜的勇气,她的确有照片上一样倔强的大嘴,嘴角有优美有力的弧度,象巴洛克教堂顶上的小天使的嘴角。那是张富有历史感的嘴。Ray看着它,亚洲人嘴唇的颜色比白种人的深,也更有力。他用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它是新鲜而柔软的。然后,他凑过去,亲吻了它们。简妮的嘴,不象佛郎西丝卡的嘴那样,有种鲜美的奶酪气味,象蘑菇。简妮嘴里的气味,让Ray想到了稻米。这是Ray感到陌生而感动的地方,他心里对自己说,这便是同根人的嘴唇。
  简妮闭着眼睛,那是跟电影里的人学的。他们亲吻的时候都不看人。但她在发红的眼皮上,看到了小时候的玻璃珠跳棋盘,硬纸做的棋盘,上面有一个个圆洞,那是跳棋要经过的路线。她要把属于自己颜色的玻璃珠,一步一步,经过这些圆洞,跳到属于自己颜色的棋盘里,让它们填满终点的每一个小圆洞。她总是组织不好自己的队伍,总有一个玻璃珠最后脱了队伍,只能一步一步孤独地向前跳,最后,当它终于落进终点那个空着的,属于它的那个小洞里,她的心才能松下来。与人亲吻的感觉是奇怪的,让她不知所措,当她的嘴唇被Ray的嘴唇叼起,对男孩的占有和挑逗,她感到羞耻和惊慌,还有隐隐的抗拒,但她心里,却充满了最后一粒跳棋终于落进终点的那种妥帖与轻松。
  她感到Ray轻轻解开了她的毛衣扣子,揭开了她的套头汗衫,她后背上的汗毛在他的抚摩下舒服地直立起来,她感到胸罩象一片羽毛一样落在脚背上。她想到在格林威治村有着黑白相间的方块瓷砖的浴室里,范妮也这样赤裸着,她肮脏的身体上,仍旧充满被爱情洗礼过的风情。简妮一直想,只有被男人爱过和赞美过的身体才敢骄傲地赤裸的,范妮就是仗着她与鲁有过成功的肌肤之亲。简妮想,现在自己的小乳房,也会象范妮所说的那样,在男人的手里渐渐长大。简妮不敢相信,对一个男人敞开自己,竟然是这样容易和舒服,简直象一片树叶顺流而下般的自然和欢快。Ray轻轻揉着她的身体, 从容有力,就象好莱坞电影里那些青春片里的男孩。
  Ray将简妮引到白雪皑皑的窗前,黑色的发辫象伊甸园苹果树上的蛇一样在她的裸体上蜿蜒着,她的乳房很小,正是Ray想象过的东方害羞的乳房。她的体毛是黑色的,虽然与佛郎西丝卡的一样,但却没有她的野性,简妮的身体呈现出东方人柔若无骨的顺从。
  “你是我的。” Ray轻声对简妮说。
  “是的。”简妮也轻声地回答。
  情欲的火在他们淡黄色的皮肤上发着烫。“我们做爱吧。” Ray抬起身体来,准备去自己房间取避孕套。
  “不。”简妮也抬起身体来,拒绝道。
  “我不走,我取避孕套就来。” Ray探身亲了一下简妮的肩膀,解释说。
  “我说不行,我不能。”简妮说。
  Ray没有想到简妮会拒绝,他看着简妮,她的脸有点浮肿,那是因为动了情。但她却说,她不能。
  “我不能做这件事。”简妮过来抱住Ray的脖子,将自己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轻声而坚决地说,“我很抱歉。”
  “因为你是东方女孩吗?” Ray问。
  “大概我要说,是的。”简妮迟疑了一下,答道。
  “没关系。” Ray将简妮抱到自己腿上,“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我有耐心。”
  他们相拥而坐。冷静下来以后,他们听到彼此肚子在叫。两个人都笑了,但他们不愿意离开。窗外的大雪不停地下,整个世界都被洁白的大雪掩埋起来了。不论对Ray,还是对简妮,这都是生命中美好的时刻,眼睛里只有白雪,怀里有一条火热的身体,他们觉得自己在这个雪里单纯的世界里与对方心心相映。
  “我想要好好吃一顿热的饭。”简妮说,“意大利面条。放好多番茄酱和热的忌司,然后,吃两个球的冰激凌,还有一大杯卡布其诺。餐馆外面下着大雪,我们在里面很暖和,吃着冰激凌,和路雪牌的。”
  “不,我要为你好好做一个中国汤,我的中国女孩。” Ray说,“油条汤,热乎乎的,香喷喷的。下午我特地去了唐人街,我找到了你上次告诉我的那家店,买到了你上次独自吃的那种鸟的翅膀。在大旺店里,他们叫这种东西是鸭子的翅膀。我为我的中国女孩做一次地道的中国饭,我们要象最灵敏的动物那样吃鸭子翅膀。”
  
简妮的理想简妮两天没有睡什么觉
  这天晚上,简妮和国际市场营销学课上的小组其他同学约好在学校餐厅见面,将简妮通好的Case Study 的报告,给同学们过目。这是第一次,由简妮来为自己小组的报告统稿,从前,都是由一个在美国本土出生的同学负责统稿,因为他们的英文更地道。简妮自己提出想要试一试,这时,简妮的一口英文与Ray相比,已经可以乱真,因为Ray的英文很文雅,所以,简妮的英文也渐渐变得有点书卷气,常常还吊一吊书袋,让同学们渐渐不敢小看她。简妮早早地就来到餐厅里,为小组的同学们占了个靠窗的桌子。学校食堂坐落在一个高坡上,通体用大玻璃当墙,在靠北的一边,能看到远方的天际线上,那在夜色中闪闪发光的地方,就是曼哈顿岛。它让简妮想起了意大利童话里的故事,仙女用棒子轻轻一点,那地方就闪烁起耀眼的光芒,那就是点石成金。闪闪发光的曼哈顿,是简妮最喜欢看的地方。她常常在校园里吃完自己带的面包,然后到餐厅来,只买一杯咖啡,这是最节省的办法。她在餐厅里找一个景观最佳的桌子坐下,在咖啡温暖的香气里,享受遥遥相对的曼哈顿的灿烂灯光。
  简妮用餐纸将干净的桌子再仔细擦过,确认它绝对干净以后,将一直抱在手臂里的文件夹小心地放在桌上,那里面,夹着她整整两天没有休息,整理完成的报告,厚厚的一叠,是关于雀巢公司的Kit-Kat,如何进入西班牙市场的报告。简妮将报告从自己的文件夹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整齐的,崭新的,雪白的纸上,是个庞大的论证计划,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心血,她第一次主持了小组的报告修改讨论,在同学们激烈的讨论声里,飞快地记录下他们大家的修改意见,然后,将大家在做Presentation前分头准备的报告融合在一起,由她总结出报告开头的那个综述,那是报告最重要的部分。因为两天没有睡什么觉,又焦虑,又激动,简妮此刻觉得自己象发烧了一样,浑身都软软的。考大学的时候,她也曾有过这种绵软的感觉。她还记得,最后一门考完,回到家,身体一软,就跪在地上了。
  灯火通明的学生餐厅里,充满了热面包的香味和融化了的忌司的浓郁气味。简妮看到在柜台旁边,那个五颜六色的自动售货机。透过玻璃,她又看到里面红色的Kit-Kat。一周前,他们班的六个Workshop开始准备做这个案例时,他们小组的第一次讨论,就在餐厅里。那时,同学们满嘴的Kit-Kat,但她却不知道什么是Kit-Kat,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看到别的同学说得这么热火朝天的,简妮不好意思问这么初级的问题。她就一句话不说地听着,她想,要是能先混过去,回家就去问Ray。但,为了怕六个小组都去图书馆抢资料,自己晚去了什么也找不到,其他同学决定马上就分工,大家分头认领,谁去做西班牙的宏观经济和微观经济分析,谁做市场调查和核心竞争力方面的,谁做产品介绍和市场战略,主要是与MARS的。谁做金融方面的报告。简妮心里最喜欢做市场战略方面的报告,她喜欢它刺激她心里的Market Sense,她有心要要做市场战略这部分,但她心里没底。上次她敢说要做西门子涡轮洗衣机进入意大利市场的战略部分,因为她知道洗衣机是什么。当小组的同学发现她发闷的原因,是因为她真的不知道Kit-Kat是什么,为什么在书上的案例里说到,在荷兰,人们将它当早餐,而在英国,人们在下午茶的时候吃,所以,它在荷兰销售的时候,一块里有六个finger,而在英国,则一块里只有四个finger。简妮很困惑,如果Kit-Kat是象中国孩子吃的橘瓣软糖那样的东西,那finger又指什么。小组的同学放声大笑,美国同学迈克将她领到柜台旁边的自动售货机前,立刻从里面买了一块Kit-Kat出来,简妮这才恍然大悟,Kit-Kat,原来是一种巧克力华夫,撕开红色的防水纸包装以后,可以看到里面象巧克力那里,有几个细长的小格,可以将它轻轻掰断。每一块,就叫一个finger。迈克很细心地问简妮,是不是也要买一个MARS,他点着自动售货机里咖啡色包装的细长条,“那是Kit-Kat在西班牙市场的主要竞争对手。”原来,它也是一种巧克力食品。
  简妮不能忘记小组同学们忍俊不禁的爆笑声。所以,当大家仍旧同意她去做市场战略,简妮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出来了。美国同学大多有种救世主般的天真,他们喜欢看到,在他们的帮助下,奇迹终于发生。简妮说:“你们还记得卖鞋的故事吗?两个商人到一个人们都不穿鞋的城市去考察是否能够在那里销售他们出产的鞋子,一个商人说,大家都不穿鞋,所以不能卖鞋。另一个商人则说,大家都没有鞋,我能买出许多双鞋子。”大家都坐在自己的咖啡前对简妮点着头笑,说:“是啊,你就是后一种商人。我们早已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你就去尽力而为吧。”
  做Presentation的时候,大家都穿上了正式的办公室套装,简妮也是,就象雀巢公司将要执行西班牙计划的工作小组一样。轮到简妮上去演讲的时候,她看到小组的同学们都悄悄举起自己的手,将拇指压在手指里,鼓励她。在小组里,简妮一向擅长做市场战略,但这一次,她做得真是出色,那些战胜MARS的计划,让她看到因为正装都格外严肃的同学们,忍不住活跃起来,让她看到教授眼睛里的笑意,她知道自己赢了。她有点陶醉地听着自己的声音,柔和地在教室里回响,那英文没有一点点亚洲口音的英文,倒带着一些夏威夷式的婉转。
  因为这次胜利,她才鼓起勇气,要求让自己做一次小组报告的统稿人。
  晚餐时间已经过去,还有一些同学留在餐厅里聊天,吃冰激凌。简妮这两天基本没吃什么东西。闻到食物在空气中的香味,她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叫,却一点东西也吃不下。她翻看着自己写的综述,这一部分通常是公司决策层首先过目的重要部分,她竭力鼓动公司向西班牙市场投放Kit-Kat,她认为世界上没有不能卖的商品。这是一篇激情洋溢的报告,也是教授最为赞许的地方。简妮喜欢自己在综述里的角色,她喜欢自己是那个卖鞋故事里乐观的商人。她想,自己常常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宣称,自己将要做一个商人,也许这真的就是自己的理想,早先在人民公园的梧桐树下,对武教授说的那个美国计划,也许并不是真的权宜之计,而真是潜伏在自己生活中的命运。听上去,象个报仇雪恨的故事,商人的家族里,终于在风雨凋零之后,重新在年轻一代身上崛起,中国的大买办之家,终于出了一个美国女商人。商人的天赋能力,神秘地出现在她的身上。简妮心里编故事似地想着,将信将疑的,她不敢当真。实际上,简妮到美国大学以后,绝大多数时间都用在埋头学习上,并没有多想自己的前途。她明确的理想,只有到美国上大学,成为美国人,到了美国以后,自己要怎样,她从来没仔细想过。
  她在学国际市场营销学的时候,时时将书里的案例和观点与格林教授笔下的王家买办史对照,当了解得更多,她开始对自己家的败落释然,她认为到太平洋战争的时候,作为中国买办职业的生命周期已经结束了,战争将王家向资本家转折的道路毁坏,王家一定会一蹶不振的。简妮想,要是自己在当时王家的位置上,她不会向资本家的方向转换,因为中国宏观经济的各种指数都不支持这种转换,她觉得自己的祖先太天真,太勇敢,太不知道保护自己。简妮想,要是叔公当时在麻省理工学院真的好好学了管理学,又好好用了管理学的知识去继承家业,他就会更投机,更灵活。要是她当时在那里,她就会选择继续做外国资本在华的代理商,当美国洋行里的打工皇帝。
  简妮总是这样浸润在自己的家史里。总是想:要是我成为一个大代理商,我就会这么做。
  小组的同学陆续到齐,看到简妮装订得漂漂亮亮的报告,迈克赞赏地拍了拍简妮的肩膀:“干得好!”当初,是他在图书馆的电脑中心教会简妮怎么启动电脑,那是简妮第一次用电脑写作业。他是小组里文字功夫最好的人,本来,给小组报告统稿,一直是他的工作。看了看简妮写的报告,迈克又说,“Pretty good。”他的蓝眼睛在金色的眉毛下闪烁喜悦而愉快的光芒,能看出来他真的为她的报告高兴,“你做的比我好。我知道你完成到这样唯美的程度,要经过多么艰难的努力,你得象疯狗跑那样拼命工作才行。”
  简妮长长地舒了口气,在桌下伸直双腿。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你能这么说,我真太高兴了。”
  迈克说,“我说的是真的。我想,你大概真的就是教授说的那种有市场感觉的营销人才。要是你没兴趣,你没法子这么努力。你对一份作业都这样努力,要是给你一个真的案子,你会象原子弹那样爆炸。”
  简妮捂着嘴,咕咕地笑,她喜欢迈克的说法:“在中国我的大学里,同学叫我‘德国战车’。”
  大家都笑,都对简妮说:“你到美国以后,就升级为原子弹了。”
  通过了简妮的报告,小组的同学们就散了。简妮独自一个人留了下来,小组的同学们都高兴简妮将工作完成得很出色,但他们不知道简妮心里的喜悦,象无声的原爆那样,冲天而起。她四下里看了看,决定要好好为自己庆祝一下。她要大吃一顿。
  简妮走到柜台前,取了一个塑料托盘。今天食堂里的招牌菜是鸭子,那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她喜欢鸭肉里面的那一点土腥气。然后,她看到菜单上有蘑菇奶油汤,那是妈妈在新疆做西餐的时候会做的汤。她看着它们的名字大大地写在黑板上,就象最亲切的人的面容。她听到自己肚子里,肠子,胃都响亮地叫着,就象是热烈的欢呼。
  到美国以后,简妮其实是常常饿肚子的,因为她觉得学校餐厅的东西比起超级市场来,还是很贵。特别是吃肉的话。所以,她常常自己在宿舍里做夹肉面包的三明治带来当午餐,或者早上吃饱,或者自己带苹果。她总是买印度青,因为它的果肉最结实,真的可以吃饱,看上去也好看,是在电视里被提倡的健康食谱,不少美国女生都这么吃。Workshop常常到学校的餐厅来讨论,简妮那时候就为自己要一大杯咖啡。好在美国同学对不怎么吃东西的女生习以为常,并没人相信简妮为了节约,竟会饿着自己。
  今天,她想吃一次大餐,就象在红房子西餐馆和家里人吃的那样。第一道,蔬菜色拉,要意大利橄榄油和意大利甜醋拌的。第二道,奶油蘑菇汤。第三道是主菜,鸭子。第四道是甜品,一小块忌司蛋糕。最后,是冰激凌和咖啡。
  服务生过来了,对简妮微笑。简妮认识他,他是从印度来的,是学计算机的学生。
  “Hi。”他说,“What、s up?”
  “Plenty well。”简妮说。
  简妮要了一大杯咖啡,还有一个糖纳子。
  “就这些?”
  “是的。”简妮说着打开了钱包,“就这些。钱是爸爸给的,我又没时间打工,得节约。”她对印度同学解释说。
  “当然。”他晃了晃脑袋。
  每到打开皮夹子用钱,她总能闻到在每一张自己要从皮夹里抽出的美元上,都有爸爸身上的消毒药水气味。只有用它们付学费的时候,她才没有不安的感觉。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一口接一口喝着又甜又香的咖啡。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象开春以后阳光下的雪人那样,正在渐渐融化。新泽西干净的夜空下,那远处象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的曼哈顿岛,那象针尖一样通体透明的,应该是中城的帝国大厦,那象两根并列的缝衣针一样的,应该就是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塔。它们都是人定胜天的奇迹。每次坐在桌前,守着一杯简单的咖啡,简妮都能觉得心里对那灿烂的地方的向往,她都幻想自己有一天成为在那些高塔下健步如飞的女强人,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觉得,那时自己手指上,一定夹着一只巨大的哈瓦那雪茄。这是幼稚可笑的想象,按照佛罗依德的学说,那个意象应该是与男性权力有关;按照中国大陆脸谱化的资本家画像来推断,那是强悍奢侈的资本家的象征;但简妮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想象里,手指上有一只巨大的雪茄。“也许,这强悍的烟草与祖上贩卖过的鸦片有某种联系。”简妮想。她从未见过鸦片,甚至连鸦片枪都不认识,只能在下意识里面,用雪茄来代替鸦片。在简妮眼睛里,曼哈顿突然象花儿盛开一样变大了,不论怎样努力,都看不清,简妮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人有点飘,好象从身体里浮了起来。她定了定神,但并没有赶走那种飘忽的感觉,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手脚也有点不那么灵敏,软软的使不上劲。她放下咖啡杯子的时候,竟将杯子重重顿在桌面上。
  “呦,呦,呦,”简妮有点吃惊,“喝咖啡也会醉的吗?”
  在梦里听到电话尖利的铃声。简妮的梦一向是不荒诞的,一如日常的生活。所以她常常记不住自己的梦。电话铃不停地叫,一遍又一遍,她在梦里想,婶婆已经去世了,几乎不会有人给她打电话,所以她对自己说,接着睡,反正不是自己的电话。那时,她眼前还留着梦中的情形,那是人民公园对面国际饭店的咖啡厅,白色的窗纱低垂,室内的光线有点发黄,深色的地板看上去象深渊。但是,她突然想到,也许会是上海家里打来的。她一急,便真正醒来了。她躺在枕上看了看闹钟,三点半,电话在静夜里急促地,顽固地响着,带着上海式的张皇和粗鲁,美国人不会这时候打电话来的。
  于是,简妮赶快起床跑到走廊里。
  “简妮!”果然是家里人,简妮一时没听出来那紧张高亢的声音是谁的。
  “我是维尼叔叔。”
  “我爸爸出事了?”简妮身上的寒毛“刷”地直立起来。维尼叔叔从来没有直接打电话来美国给她,都是爸爸打电话来,然后家里人轮流说几句话。
  “不是你爸爸,是我,我维尼叔叔要对你说永别了。”
  “为什么?”简妮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她的梦里,常常有爷爷病危的场景,总是爷爷生了重病,爷爷躺在一大堆管子的白色病床上,爷爷心电图上的小绿点成了一条直线。她从来没想到过维尼叔叔会死去。她心里很怀疑,维尼叔叔几乎说得上是尖利的声音,实在不象是病人的声音。简妮伸手打开电话旁边的壁灯,灯亮了,晃痛她的眼睛。她看到电话旁边的记时器上,数字在跳跃,她知道这不是在梦里。
  “为什么?”她问。因为范妮与维尼叔叔的亲热关系,简妮与维尼叔叔的关系是平淡和客气的,与朗尼叔叔的差不多。简妮不知道为什么维尼叔叔临死要打越洋电话给她。
  “我现在才明白,这个世界没有真正的艺术家的出路。从前我在上海对外国东西赶尽杀绝的时候,都坚持学习抽象派的画风,我一分钱也没有的时候,都不肯改变自己的风格,画一张毛主席像,一张工农兵的脸。我可以说,象我这样的自由画家才是真正的上海艺术家。中国人无视我的存在,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本来也不是为他们存在的。现在外国画展的策展人到上海来,选画家和作品到意大利参加展览。人家向他们推荐我的画,他们来看了以后,竟然说我的画不能代表中国人的感情。你知道他们最后选的是什么,都是政治波普,弄来弄去,他们要的还是政治,不是艺术。”维尼叔叔说,“他们选中的画家就能跟他们到欧洲去了,他们就这样否定了我。”
  “那你想怎么办?”简妮问,“你在哪里?”
  “我在常德路的国际电话营业室。我已经给家里留了遗书。我活够了,我的希望完全破灭了。我随便怎么,也没想到,外国策展人会否定我的画。”维尼叔叔说,“而且是通过中国人来告诉我。”
  “你不要啊。”简妮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爷爷知道吗?”简妮问。
  “此刻他还不知道吧,他们以为我出去和外国人谈判了,他们都以为我的画选中了。是我这么说的。要到明天,我一晚上不回家,他们才会发现。爷爷的心已经伤透伤透了,也不在乎多伤一次。”维尼叔叔说,“我们不说他了,你这里一定都好吧,你算是终于逃出去了。但是老实说,你这一辈子也不会真正象外国人一样高兴的,你只要想到你爸爸和你姐姐付出的代价,你就得生活在阴影里。这就是我们家人的命,从爷爷开始,就是这样了。”
简妮的理想我看到他写的遗书
  简妮被他说得有点气恼,当然,还有不甘,她觉得,维尼叔叔是借着要去自杀,来让大家都不痛快。她冷冷地,安静地说:“你特地打电话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我知道了。”
  但维尼叔叔却否认:“我最后打电话给你,是想自己亲手拨一个美国的号码,说说话。我是可笑的人,就是临死以前,我做的事还是可笑。”维尼叔叔的声音变得很尖,很紧张,“我为了给你打电话,大概只能乘21路电车去跳黄浦江,一点浪漫气息都没有。连我去死的地方,都是可笑的。小菜场的老阿姨相骂,就说你去死好了,黄浦江的盖子开着。好笑吧?”维尼叔叔尖声尖气地笑了起来,让简妮想起电影的那些歇斯底里,常常,电影里的人要死要活,万念俱灰地笑着,但电影院里的人却鄙夷地笑成一团。简妮有点厌恶这样的笑声,她觉得,它是做作和邪恶的。“我一直在世界上扮演可笑的角色,这日子总算是到头了。”维尼叔叔飞快地说。
  “Bye-bye。”维尼叔叔匆匆地说着,收了线。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四周还是被新泽西香甜的深夜笼罩着,简妮看到窗外的庭院,院子里的白色木头栅栏让她想起哈克贝利.芬刷白木头栅栏的故事,美国的故事,总是让人心里不由地微笑一下。她还看到木头栅栏边上的梨树,在明亮的月光里开满了白色的梨花,这里的梨花,与阿克苏的一样,也有淡黄色的花蕊。对面人家门廊上的风铃在深夜的微风里晶莹的,细碎的发出响声,那个风铃是用南美的白色云石做的,在风里彼此撞到,就发出天堂般的声音。简妮用维尼叔叔的耳朵听着这一切,用他的眼睛看着这一切,也看着站在壁灯的一小团光晕,照亮了灰蓝色带着维多利亚风格的粉色小花的墙纸,自己穿着范妮带到美国,但没机会穿的碎花睡裙,老橡木的宽大茶几上放着安静下来的电话,这个景象,就象Norman Rockwell的油画,做梦的那种不真实,再次袭上简妮心头,这静谧的美国之夜,也许才是不真实的。简妮想。在上海的下午三点半,维尼叔叔正要去跳黄浦江。几十年都熬过来了,现在国门开了,他倒熬不住了。
  简妮往家里打电话。
  “我已经知道了。我看到他写的遗书。”爷爷的声音象铁块一样落下,“已经报告公安局了,他们答应去江边找一找,我看他们未必觉得就是大事,倒是马上对我说,好多写了遗书的人,其实不会死的。”
  “爷爷,你不要太着急,也许他们说的是真的。维尼叔叔这么说,不一定这么做。”简妮说。她想起他刚刚在电话里尖细的笑声,愈觉得他是从什么电影里模仿来的。
  “生死有命。”爷爷说。
  “爷爷,你别难过,要是真出了什么事。”简妮说。
  “看吧。”爷爷说,“好啦,我挂了,你接着睡觉去,你那里天还没亮呢。你只管好好读书,好好长身体,好好在美国住下去。”
  电话里再次传来“嘟嘟”的忙音,爷爷也收了线。
  简妮将电话放回去,四周的安静象温水那样将她舒适地包裹起来。爷爷和维尼叔叔的声音犹有在耳,象拖着一道白烟的飞机那样,虽然已经消失,但还能看到天际上细长的痕迹。简妮想了想,还是不能相信刚刚自己经历的,是真实的。她听到后院邻家的树丛被风摇动时,轻轻拍打栅栏的声音,还有夜鸟惊飞时扑打翅膀的声音。她想,那是因为鸟不小心从树枝上掉下来时发出的声音。新泽西的鸟都很高大,简妮曾在熬夜的晚上,见到过它们睡糊涂的时候,一头从树枝上栽下来的样子,那样子,象一个不设防的孩子。她想起来,自己离开家前往美国的时候,爷爷将家里所有的美元都装在信封里,给了简妮。叔公卡里所有的钱,包括零头,也都取出来给了她。爷爷将那个装了硬币而显得很重,其实没有多少钱的信封交到她的手里,他重重地抿着嘴,鼻翼两边,有两条深深的纹路。那样的表情好象是笑,但简妮知道那不是。他的手在那个信封上重重地按了按,说:“里面不到两百美元,很少。已经是我全部的能力了。你都拿去吧。好好读书,好好注意身体,好好在美国住下去。”当时,简妮觉得,爷爷将她,象一枚钉子一样,竭尽全力地向美国大地狠狠钉了进去。
  简妮想,也许这只是个噩梦。
  “嗨。”Ray出现在他的房门口,睡意朦胧的,“ 出了什么事?”
  简妮走到他面前,将自己的身体靠进他的怀抱,他的身体暖融融的,充满睡意。她这才感到自己的身体象一枚铁钉那样,又凉又硬。
  Ray将简妮的身体裹进自己的睡袍里,简妮才发现,他在睡袍里只穿了一条内裤。他干净光滑的皮肤上,散发着香波淡而温暖的香味,好象新出炉的面包。她的心狂跳起来。她将自己的手按在Ray的胸膛上,用身体紧紧贴住他的。他的亲吻轻而有力,那是让简妮心醉神迷的,她觉得自己的嘴唇也象青虫紧紧吸附在青菜上那样,紧紧吸附在他的嘴唇上。她能感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柔软而温暖了,在他的手掌下。
  “出了什么事?” Ray松开她,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到自己房间里,她看到他台灯的灯光,在沉沉夜色中,如金色的水流。
  “我叔叔似乎要自杀,他打电话来向我告别。”简妮说。她的手还停留在他的胸膛上,她用拇指抚摩着他皮肤上那层密密的,卷曲的汗毛,她对那毛茸茸的感觉着了迷,忍不住用嘴去夹那些黑色的汗毛。他的身体,她已经渐渐熟悉,她不再象第一次接触Ray的身体那样,会紧张到发晕,一动也不敢动,象个木头人。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摸索着他覆盖着浓密汗毛的身体,那悉索的感觉,引得她牙根直痒。她咬紧牙关,觉得自己象是个要将他吃到肚子里去母老虎。她这次放任了自己,她用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腿,将下巴尖尖地抵到他的肩膀上。
  “太糟糕。” Ray含糊地说了一句,他也将手伸进了简妮的衣服。她的身体,也是他熟悉了的。他用力揉搓她的后背,使她柔软起来,她皮肤上总是有一些突起的小颗粒,好象总是在过敏,又象是在起鸡皮疙瘩。他感到她有很强的性欲,就象在夏威夷的美国男孩里传说的那样,东方女人是非常性感,非常妖媚的。她们个个都懂房中术,从来不会象白种女人那样直白。但是她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性欲,她能突然就直起身体,冷静地说“不”。Ray不能理解简妮,他感到她依赖他,喜欢与他缠绵,甚至他能感到她有那种处女对性的贪婪,就象佛郎西丝卡在高中时代那样。但她从来不肯与他做爱,坚决的拒绝。他并不认为,这是因为东方道德观的阻碍,Ray有点悻悻然。
  此刻,他们都感到了自己和对方身体里汹涌的欲求。
  “我们做爱吧。” Ray轻声要求。他终于脱下了简妮的睡裙,费了好大功夫,她睡裙前面有一排密密的纽扣,那睡裙的做工不好,纽扣总被扣眼里没有缝好的线头绊住。简妮听任他解开自己的衣服,并不停地抚摩他,亲他,Ray以为,她会同意的。
  简妮睁开眼睛,她看到台灯那金色水流般的灯光,看到窗外朗朗月色里开满了白花的梨树。要是Ray不问,只是将她引到他的床上,简妮已经暗自准备好,这次不再反抗。但是,Ray他问了,他象米开朗琪罗的亚当那样站在她面前,询问地看着她。
  “不行。”简妮轻轻说。看到他的脸在灿烂的灯光里变得温怒,她心里觉得遗憾极了。
  “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Ray说。
  “我只是不能。”简妮说。
  “我有过一次很有趣的经历。原来,在某种情况下,人喝咖啡也会醉的,象喝酒那样的醉。”简妮坐在武教授的对面,用小勺轻轻将咖啡里的牛奶搅开,咖啡那暗夜一样的深色,立刻象破涕而笑的脸一样,变得明朗而甜蜜起来。而且原来尖锐的香气也瞬间就柔和醇厚起来。武教授将手扶在糖罐的金属盖子上,询问地望着简妮,简妮笑着摇头,“我不要糖。”
  这时,简妮即将从经济系毕业了。这一天,她拿到了自己GMAT的成绩,700分,难得的好成绩。于是,她约会武教授,她要实现三年前在上海人民公园的约定:当她将一切都准备好,就来报考武教授的学校,学MBA。
  她和武教授一起坐在中央公园边上的一家咖啡馆里,武教授赞许地望着简妮,象那些敬业的美国教授看自己最得意的学生会用的甜蜜表情,简妮有时觉得那神情就象圣母在看圣子。她在那样的笑容里得到了很大的鼓舞和安慰。
  武教授的小眼睛里闪着愉快而精明的光,还有美国老师那种随时准备赞美人的热情。他笑着,打量着简妮。她脸上是健康的淡棕色,她穿着盖普牌的紧身线衣,在拉低的裤腰上,也露出一条CK内裤的宽条松紧带,就象那些在校园里流行的美国孩子的装束。她与在人民公园时已判若两人:“你看上去真好!” 他记起来在寒冷的上海冬天,阴天的下午,他在公园里与这个当时只是萍水相逢的上海女孩子的谈话,那时,她那双睁得大大的,让人感到紧张的眼睛里,倔强多过现在的镇定。看到美国的教育和自己的鼓励在一个中国女孩身上开花结果,武教授感到自豪和安慰。
  “是啊,我找到了自己真正的理想,你相不相信?”简妮说,“在确定自己找到了理想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从前我一直是一个没有认识自己的人。”
  “祝贺你。”武教授笑着祝贺简妮,然后问,“能说说你的理想吗?”
  “我猜想,我身上有商业天赋,也许,更准确地说,我肯定我身上有商业天赋。所以,我想要当一个成功的经理人,进美国顶尖的大公司,”简妮说,“住在花园大道,在帝国大厦上班,与最聪明,最专业的经理人有同学之谊。”简妮歪歪头,想了想,然后点头道,“是的,这就是我现在的理想,我已经不是那个把到美国读书当成理想的女孩了。”
  简妮在上衣口袋里握着武教授当年分手时给她的名片。在上海最暗淡的岁月里,她手里的王牌就是这张写着哥伦比亚商学院地址的纸片。她曾经将它夹在钱包的内层,它是她自己建立起来的与美国的唯一通道,对她来说,曾经象空气一样的重要和必须。那时,她做梦也没想到,它竟连接着自己的天命。原来对一个美国人的敷衍,如今真成了自己的目标。这次,她特地将它带在身边,本来是想拿出来给武教授一起忆旧的。武教授满脸都是美国式的热烈微笑,在美国教授的脸上,简妮见到过许多次这样的微笑。在简妮看来,美国教授与中国教授最不同的,就是他们从不象中国教授那样习惯用激将法。他们对学生的鼓励,从来不厌其烦。她感激美国教授充满鼓励和欣赏的笑脸,她从心里觉得,在美国大学里,她才生活得象一个有信心的人。但来自武教授的鼓励,对简妮来说,仍旧是不同寻常的。在他的笑容里,简妮能看到自己是怎样从一个在潮湿的暗弄里,浑身的毛都直竖起来的小猫,成为一只一飞冲天的雄鹰。手心里的卡片,现在成了她脱胎换骨的见证。
  简妮将手心里的卡片小心翼翼地平摊在桌上,向武教授推过去:“你看,当时,它就象是上帝派到诺亚方舟上来的鸽子。我一直等待这个时刻,让你看到我的新生。”
  武教授接过自己的名片,它已经被揉得发软了。他说:“能看到你的成长,我太高兴了。”他伸手过来拍拍她的肩膀,“你看到奇迹出现过一次,就一定能出现第二次。你好好努力吧,理想会实现的,特别是对你。你知道,没有商业天赋的人也可以做好的经理人,但有商业天赋的人,会成为最出色的,最幸福的经理人,因为他不光能吃别人吃不了的苦,还能以此为乐,那是创造力的源泉。”
  “我居然回到了我家的老行当去了,听起来好象是个电影。”简妮说,“过去叫买办,现在叫国际市场经理人。过去他们的作用是水闸,控制着高水平国家的物质慢慢向低水平的国家倾泄,现在我们的作用是桥梁,将世界用物质的方式连接在一起。有时我觉得,到美国来,找到我了的理想,这是命运。”
  “这样多好。我的学生里有不少是世家子弟,不少是家族从事国际贸易的,非洲的,亚洲的,南美洲的,欧洲的,都有。有个印度学生,他家也是亚洲最早的买办家族,为英国公司工作的。”武教授说。
  “他学得好吗?”简妮问。
  “他极能吃苦。读MBA的学生都是能吃苦的人,他却是最能吃苦的。”武教授肯定地说,“他的很多观点都是从家族历史中来的,非常地道的世界主义。我们会说他很少有对文化差异的惊奇,他很有理解力。他对文化与国际市场的关系非常敏感,这也是他最为出色的地方。”
  简妮回忆起,格林教授对买办的第一个定义就是:他们是没有文化差异的人。第一次读到这些的时候,她正在因为对美国陌生而失望的情绪中挣扎,她遗憾地看着自己已被彻底的中国化了,她对婶婆,始终自叹弗如。她没想到,印度买办的后代的身上,还真保留着这种传统,这种传统,使他成为本质出色的MBA学生。祖先污点般的气质,终于成为后代手中的利器。简妮心中一片明澈的暖意。
  “他的家族还在做生意吗?”简妮问。
  “不,已经凋落了。亚洲的买办渐渐被代理商的机制代替,他家在这个过程中凋落的。现代的印度市场,很困难。你应该知道一些美国大公司相继退出印度市场的事,市场学中有许多这样的案例。现在,大约他还在墨西哥的可口可乐公司工作,他是销售总监。”武教授说。
  简妮想到自己家族的历史,她能理解王家的凋落并不仅仅是共产党的关系,更多的是买办行业的生命周期的问题,买办在转行的过程中失败,又遇到时局的动荡而分崩离析。但她听到印度也有与自己家相似的命运,还是被触动。她对那个印度学生抱着好奇和亲切,她想,大概自己的将来会和他一样。他们的祖上共命运,他们也会共命运的。
  “我也想和他一样。”简妮对武教授说,“我来找你,就是想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在人民公园我们就约定过。”
  武教授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经理人的。我相信你具备这样的能力。但是,是在以后,不是现在。”
  他告诉简妮,来报考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人,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智力上都是无可挑剔的,GMAT的成绩也基本都在700分。也都有坚定的理想,顽强的性格和成为一个出色领导者的巨大潜力。但,要是没有在大公司的实际工作经验,很难被商学院录取。“我们非常注重学生已有的工作经验,和建立在工作经验上的判断力。这是教授上课的基础。我们的课程大多数是分析案例,需要学生有相应的经验,没有经验的学生,无法参加到讨论中去。即使勉强参加了,效果也不会好。”他说,“你最好先获得实际的工作经验,再来读商学院,即使你不需要为我们昂贵的学费发愁的话。”
  “一定要这样吗?”简妮问。
  “一定要这样。”武教授回答说。
  “Ops。”简妮轻轻说了声。她看看自己面前的咖啡,喝剩下的咖啡已经凉了,面上浮动着丝丝缕缕的奶。到哪里去找一家美国的大公司工作呢?同学校的国际学生,不想回国的,都抱着一个宗旨,哪家公司能为自己办一张工作签证,就马上和那家签合同。即使是美国同学,也不敢多幻想进美国大公司。她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家合乎条件的大公司呢?
  “那个印度同学,他在哪里工作的?”她问。
  “他在麦当劳的印度公司市场部工作了七年,随着麦当劳公司部分撤离,一起回美国来的。”武教授说,“他的工作经验,是他读MBA的基础。”
  看到武教授带着遗憾和鼓励的眼光,她想起在人民公园时他看她的样子。简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理解啦。”她说着,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象一个充气娃娃被充足了气。她说:“那么,我继续努力吧。”
  “很长的路啊,也正因为这样,商学院出来的学生,才会有大好的前程。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武教授说。
  “是的,我会努力的。”简妮牵起自己的嘴角,向武教授微笑一下,“我会竭尽全力。”
  武教授微笑地望着简妮,但眼光渐渐尖锐起来,他问:“你是真的想要读商学院,还是只要在美国住下来就可以?”
  “我要读商学院。而且要读最好的商学院。”简妮静静地说。
简妮的理想那是我的理想
  武教授看到她大大瞪着的眼睛里,又出现了他第一次在人民公园见到她时,那种寒冷而坚硬的神情。他想起了上海窄小的旧马路,拥挤的公共汽车,还有那些失修的老洋房,武教授在那里发现了许多象美国西海岸那种西班牙式的房子,只是陈旧不堪,几乎不能相信里面住满了人,象一只蜂窝。“是的,她的眼睛有种样子,象蜜蜂的刺。”武教授想。
  “那是我的理想。”简妮将手里的冷咖啡喝下去,沉在杯底的糖在冷咖啡的浸泡里发出了微微的酸,“那也是我的天职,我猜想。我不是光要在这里好好生活,这一点我与我的姐姐不同。我要在美国实现我的理想。”简妮说。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向一家正在上海投资香水厂的美国公司推荐你。”武教授说。
  三年以前,他到上海去,就是为这家想要投资上海的美国公司做投资评估。就是在那次,他在人民公园里遇到了简妮。那家叫挪顿兄弟公司的美国公司,是有一百年历史的美国公司,一向是做家用洗涤剂的,但他们打算开发香水产品。公司决定将新香水投放到国外市场。在美国,他们很难与老牌而且实力雄厚的香水竞争市场份额。他们选择了中国。因为中国自己没有真正的香水,只有花露水。中国市场上,也没有已经成熟的国外香水品牌。但中国经济开始从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人们的虚荣心将被唤醒,他们将会很快产生修饰自己的迫切需求,香水将要被大量地需要。那里是挪顿新香水的理想之地。在中国的大城市里,人们对美国产品的崇拜之风,对国际名牌的陌生,中国政府对美国商人前来投资的渴望,就是他们成功的保证。挪顿公司已经得到了与上海的老牌花露水合资设厂的机会,而且,在合资工厂中,挪顿占有60%的股份,掌握控股权。
  简妮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个可以当国际市场营销学和宏观经济学案例的故事,会真实地发生在不堪回首的上海,会在她为了怕被阻挡出国而休学的黑暗的年代里发生。
  “现在,在上海的工厂需要一个新的美方总经理秘书,兼任翻译。原先在上海做这个职位的,是个台湾人,她与上海人不能融洽相处,反而由她带出了许多矛盾。所以这次,挪顿公司想要换一个与上海人更接近的人去做这个工作。我想你是合适的,你是上海人,在美国学的经济,很好的英文。你能带去一个合适的文化背景,还有一张上海人的脸。他们会需要你,因为你可以帮助他们与上海人沟通。上次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在大学里学过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这点对美国人很重要,他们从来不知道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是什么概念。也许,你可以为他们解释一些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剩余价值理论看问题的角度,使双方都减少误解。你懂得用西方的思维,与美国人有共同语言。你也需要他们,他们可以给你在跨国公司工作的经历,使你能够获得读商学院的机会。”武教授竖起他的手指,指了指天空的高处,“而且,简妮,他们的公司虽然不在帝国大厦里,但是,他们在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座里。他们也很高。”
  五十年前,王家是美国杜邦公司的中国总代理,五十年以后,王家的后代没有被赶尽杀绝,又有人将为美国香水工作,而且都是在上海。这难道不是一出电影吗?简妮想。接着,她想起维尼叔叔在电话里最后的尖利的声音,一个人失控时,会用做作的行为来表达自己最真实的心声,这是简妮在维尼叔叔身上发现的真理。维尼叔叔那天果然去跳江自杀了,他真的死了。他大殓的时候,只有妈妈陪爷爷去见了最后一面。爸爸的腿还是不方便,朗尼叔叔不愿意看到死人,范妮一直住在疯人院里,医生曾表示范妮的病情相对稳定,可以去参加大殓,但范妮自己不愿意去,她说,看照片是一样的,不需要一定看到本人。爷爷没有保留维尼叔叔的骨灰,但爸爸给简妮寄来了维尼叔叔生前的一小幅自画像。他将自己的眼光画得十分柔和,象个女人。爸爸说,让维尼叔叔在画上到美国看一看也是好的。
  “你愿意去吗?”见简妮不说话,武教授问,“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传递简历,预约他们的面试,而且,我也愿意为你做推荐。”说着,武教授点了点桌上那张被揉皱了的名片,“它看到第一个奇迹发生,现在,它一定更愿意看到第二个奇迹。”
  简妮说:“我绝对的愿意。”
  “需要考虑一下吗,你得回到中国去工作。”武教授说,“但他们一定会给你一个工作签证,你回美国也很容易。如果他们想要你,我也可以帮助你强调签证对你的重要,让他们能充分考虑这方面的安全。”
  简妮点点头。她不能相信,自己虽然离开美国去上海工作,但将会得到一张工作签证。这张签证是大陆学生梦寐以求的。有了工作签证,就向申请绿卡迈进了一大步。
  简妮对武教授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我相信你最终会实现自己的理想。”武教授说。
  “我一定会做到。”简妮说,“我还知道,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从咖啡馆出来,武教授顺路领简妮去参观了哥大旁边的格兰德总统陵园。在陵园后面的树林里,武教授点着一棵枫树告诉简妮说,那是当年李鸿章来哥大参观,在那里种下的枫树。当年的纪念铜牌现在还保留着。那天,简妮才知道哥伦比亚大学和旧中国之间漫长传奇的关系。这里不光有李鸿章种的树,还有一个叫丁龙的中国人,用自己一生的积蓄推动创办的第一个汉学系。
  当简妮听说丁龙是一个早年从中国被卖到美国来的签约劳工,她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要将这个消息告诉Ray,他会有兴趣。Ray在将要从经济系毕业的时候,突然决定转到东亚系念书,经过漫长的犹豫和反复,他终于决定要学中文。简妮想,也许他会愿意到哥大来读硕士,丁龙的故事会鼓舞他的。简妮并不为Ray的转系而惊喜,反而有些失落,这是Ray和她自己都预料到的反应。Ray当然是不以为然的,简妮也并没有强调自己的感情。他们渐渐恢复到普通朋友,再也没有亲热的举动,但好象他们都并不真的难过。简妮想,这是因为她和他,已经从对方身上找到了某些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简妮并不认为Ray对她最渴望的,是爱情,而自己,似乎也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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