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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

_3 陈丹燕(当代)
  在范妮觉得鲁并不爱自己的时候,鲁也觉得范妮不爱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范妮总是藏起自己的感受,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而鲁则先沉下脸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些不满和怀疑,就是靠着他们之间强烈的身体之爱克制住,不至于反目。他们的身体爱上了对方的,当它们紧紧贴在一起时,皮肤自己开始变得烫了,对方迷人的气味让人来不及理会心头的疑问,他们的身体游离开他们的复杂的感受,深深地依恋。这是他们只要一有空,就会一起上床的原因,他们的身体热烈地享用着对方的美好,身体的激情像烟花一样腾空而起,在做爱的几个小时里照亮了所有黑暗的角落。
  当身体的激情被满足了以后,他们可能躺在一起,真正敞开自己的心,说一些心里话。也可能就马上起来,各自去淋浴,出现那样的情况,多数是因为在他们两个人心里,对没有心心相映的性交的耻辱和失落油然而生。为了害怕自己心里耻辱的感受伤害到对方,所以逃向合用的浴室,他们会独自在浴室的淋浴下呆上很长时间,热水帮助他们平复心里的不快。不光是范妮,后来,连洗澡飞快的鲁,也把浴室弄得像土耳其浴室一样雾漫漫的。他们到底是纯洁而认真的人,既不是范妮有时怀疑的,和自己玩玩尝新鲜的美国男生,也不是鲁有时候怀疑的,抱着种种新移民现实的目的来交换的中国女孩,或者抱着东方女孩的性幻想来换取奇遇的中国女孩,他们两个人,其实都不肯忽视那在困难重重中若隐若现的爱情,不肯将他们的关系仅仅建立在身体亲密的联系上。
  做爱以后感到耻辱和失落,是最伤害感情的。在范妮和鲁几个月的交往里,这样的时候并不算少。每一次独自在赫赫作响的热水龙头下冲着自己身体的时候,他们都想过要离开对方,退回到仅仅是同屋的关系去,可每一次都没有导致他们关系的真正破裂。过了不久,他们又会在一起。除了身体之爱的原因,其实还有感情上的原因,鲁和范妮的孤独,鲁和范妮的异族梦想,以及鲁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排拒,范妮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攀附,这牵丝盘藤的联系使得他们总是舍不得离开对方,但是也不知道会怎样继续下去。范妮喜欢跟鲁讨论他们俩的关系,因为鲁到底是个诚实的人,不会为骗范妮的欢心,说违心的话。这让范妮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好听的和不好听的。有一次鲁说:“我不能说得完全肯定,但我可以说,你几乎就是那类对我不合适的人。”那次,范妮平静地说:“我认为你也是这样的。”有时,他们简直好像是为了证明那最后一小部分尚不肯定的不合适其实也是不合适而继续在一起。
  这次结束以后,他们在床上说了不少话,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两个人小心翼翼的,随时准备起床去浴室,但这次却越说越融洽。他们说到了小时候不同的往事,九岁的时候,鲁和妹妹弟弟,放学以后总在屋后面的树林里玩,那一年的冬天,整个东部下大雪,他们将一只受伤的松鼠带回家里的地下室里养伤,但妈妈却不肯在家里养小动物,他们兄妹三人不得不连夜把松鼠送回到树林里去。那天晚上,他们三个孩子抱着装松鼠的纸板箱,走向屋后的树林,心里第一次感受到对弱小生物的担心。而范妮在五岁的时候,就亲眼见到弄堂里的人杀野猫,因为野猫偷吃了放在后窗篮里吊着的过夜小菜。那时,鱼和肉都是重要的荤菜,家家都没有冰箱,将晚上吃剩下来的菜放在吊篮里,挂在通风的窗上过夜。弄堂里的人将猫抓住,打死,切下它的头,放在后窗的窗台上示众,以吓退别的野猫。到现在回忆起来,范妮还是吓得打寒战。鲁感觉到范妮的颤抖,把范妮抱紧了,亲她的脸,表示安慰。
  “你看,我们就是这么不一样。”范妮总是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挑得大一些说,等待鲁来反驳她,给她鲁不畏险阻的鼓励。
  “但是这些不同并不要紧。”这次,鲁的回答很温柔。他抚摸着范妮的肩膀,胳膊和手指,他细细的抚摩,让范妮感到受到了珍爱。“我想,人和人的不同并不是致命的,因为不同,我们才有对彼此的兴趣,要是什么都是一样的,一定会很乏味。你知道南方的人吗?密西西比河那边的人,他们的生活很乏味,比我们康州的生活还要糟糕,从那里出来读大学的人,一听到南方口音的人就赶快避开,他们再也不想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了!”
  “你不觉得我们常常有困难的时刻吗?”范妮说,“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不知道怎么才能继续下去。”
  “我喜欢的一个西班牙作家说过,人生就是由一个个的困难组成的。”鲁总是重复这句话,他说,“没有困难,也就没有人生了。”
  “可我真的是希望能过上十全十美的生活,我生活里面已经遇到过足够的困难了,再也不想要一丁点的困难。”范妮仰望着天花板,说,“不要一丁点不顺利,不要一丁点麻烦。逃到美国来的人,都希望美国是我们的天堂。”范妮闭上嘴,在心里继续说,“在天堂里,不要没有钱,不要考不上,不要签证的麻烦,不要和中国人混在一起。”但渐渐逼近的千种万种的麻烦,渐渐像涨大水一样地淹没了范妮的心,“不要读得太苦,不要过得太苦,不要受伤。”范妮继续想着,“不要最后沦落到去当唐人街那样的美籍华人。要是爸爸的话,他可能就什么都不管也行,在穷地方久了,人也就贱了。”范妮想。
  鲁把范妮抱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抱着她,他有时喜欢范妮言辞里面的沧桑感。虽然范妮没有说什么,但鲁还是能够感受到范妮成长时不平常的经历,这种经历让鲁一方面感到麻烦,另一方面也感到兴趣。而且,他也喜欢范妮那种典型的移民对美国的钟爱之情,对美国的生活方式,他抱着些知识分子气的批判精神,他不喜欢和对美国生活沾沾自喜的美国人相处,他讨厌他们的自大和愚蠢,而范妮让他在批判之余又有了微妙的满足感,让他感到自己幸运但是不俗。
  鲁对范妮说:“我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自私,我能看出来你有心事。我的心里也有压力,因为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不像好莱坞电影里那么快乐。你心里其实一直梦想那样的快乐,是不是?你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抱怨,但我知道你要得其实很多。”鲁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范妮的心,点得范妮向后缩了缩身体,“我也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傻。我有眼睛。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男孩,不是超人,也不能给你十全十美的生活。”
  范妮努力摆脱自己心里的麻烦,吃吃地笑着,躲开鲁的手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破坏这个融洽的时刻。自己的过去,将来,担忧,向往,不是一时可以说清楚的,也不怎么合适这良辰美景。所以,在她亲吻鲁的眼睛的时候,她决定什么都不说了。许多次,在他们之间开始的讨论,都是这样知难而退地结束了。
  “我要的多吗?”范妮问自己。爷爷写信来,针对范妮在美国并不快乐的说法,写了极简短的一句话,爷爷说:“你想一想美领馆前有多少人排队等待签证,你也曾经是里面的一员。”是的,那时候,只求自己能够得到美国的签证,从来没有想过以后会怎么办,在上海的时候,签证以后,就是天堂。而现在才知道,生活仅仅是刚刚开始。而父亲的信里则表达出不理解,父亲要她“甩开膀子大干快上”。范妮明白父亲的意思就是要赶快成为美国人,赶快把简妮办到美国,再把他们全办到美国来,范妮觉得父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梯子,一条绳子,而不是一个人。范妮在心里抱怨父亲,“他才是要得多的人。要是让鲁知道了,会吓死。”范妮感到鲁的睫毛在自己的嘴唇上,毛刺刺的。现在她已经学会怎样亲吻了,原来,是要像吃冰激凌那样的。
  鲁用食指在太阳穴那里转动着,表示他看出来范妮在浮想联翩,这也是他们之间常用的手势。范妮摇摇头想要否认,但鲁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说:“没有关系,有时候我喜欢在神秘地想着什么的女人,我并不喜欢梦露那样的无脑女人。”
  范妮笑了笑,但她心里说:“那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没有一点点浪漫的问题。”鲁让范妮为自己惭愧。在美国罐头那里,范妮已经习惯了不染凡尘的风格,她不肯做别样的女人。更不肯在鲁的面前说出自己的真相。也许,出生在六十年代处处捉襟见肘的王家,范妮从小就学会了这样幕帘重重的处世姿态。
  那是个难得如此融洽的傍晚,他们并肩躺着,看夜色一点点的侵入,渐渐灌满了整个房间,路灯的黄色灯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勾画出长窗的窗棂,还有窗外防火铁梯的影子。鲁说,想去下城的小意大利吃披萨,他想念那上面融化了的热忌司长长的丝。
  “我请你一起去吃晚餐。”鲁对范妮说。
  这是范妮第一次受到邀请去吃晚餐。范妮小心地按照莲娜的风格打扮自己,她猜想莲娜是鲁喜欢的那种欧洲女孩子的风格,不是自己这种上海女孩子的赫本的风格。她里面穿了低胸的短袖汗衫和牛仔裤,外面穿大衣。
  鲁将他的手搭在范妮肩上,经过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经过范妮第一次去买东西的超级市场,在百老汇大道上,他们见到了拉着小推车从唐人街出来的中国人,范妮对鲁解释说,这里根本不应该叫做中国城,应该叫做广东城,或者福建城,上海就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上海人从来不蹲在路边,从来不讲话声音这么响,从来不这么把赤金的首饰挂得满脸满身,从来不将小馄饨烧得像石头一样硬。范妮一直说到鲁笑起来,鲁笑着说:“嘿,范妮,你想你的上海了。你的上海才是天堂,哪里是美国。”
  “我说的都是真的,鲁。”范妮强调说。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一个上海信念里面真正的淑女
  意大利披萨饼店在百老汇大道向小意大利去的拐角上,古老的街面房子上,轰轰烈烈漆成了红白绿的意大利国旗的颜色。明亮的大窗子上,能看到桌子上点燃的蜡烛光,还有里面深红色的墙。那是鲁最喜欢的餐馆,因为它的文雅和适意。范妮却在心里为自己的打扮遗憾,她希望自己是穿着那身长裙子和平跟皮鞋来吃一顿正式的晚餐的,像一个上海信念里面真正的淑女。她想,理想是实现了,但是却不是用自己梦想的方式实现的,生活总是这样。但是,无论如何,总算是实现了。
  一推开餐馆的门,一股热气夹着忌司和番茄的气味扑面而来,鲁刚叫了声好,范妮就打了一个大大的恶心。范妮眼睛里全是眼泪,但是热爱披萨的鲁却没有发现。鲁正努力地吸着空气中焙烘着的面饼和忌司的香味,高兴地环视着店堂里暗红色的墙,还有墙上挂着的意大利南方的水彩画。他拍了拍正努力让自己的胃镇静下来的范妮说:“你看,这就是我最喜欢的餐馆,只要一走进来,我就觉得自己饿极了。”
  范妮在餐馆暗暗的灯影里向鲁微笑了一下,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突然那么想吐,在忌司和热咖啡以及番茄酱酸酸的气味里,她觉得透不过气来。怕扫了鲁和自己的兴,她努力装着一切正常的样子。
  “你喜欢吗?”鲁问。
  “我喜欢。”范妮说。
  “听说披萨饼的做法还是从中国学来的,他们的马可波罗到中国探险时候学来的。”鲁说。
  范妮又打了一个恶心,好在她的胃里什么也没有,无法吐出任何东西。她是个很容易恶心的人,看到恶心的东西,随时都可以打恶心,所以这时,范妮虽然奇怪自己怎么对忌司的味道突然这样过敏,她猜想大概是自己饿过头了。她说:“真的?那一定是从中国的北方学去的,我们南方人不怎么会做饼的。”范妮努力打起精神来,“而且我们中国人不吃忌司,也不怎么喝牛奶。”
  “那你们吃什么?”鲁奇怪地问。没有牛奶和忌司,对鲁来说真的不可思议。
  “我们吃米,喝豆浆。”范妮说,她想起了上海饮食店里早上放了榨菜末子,虾皮,蛋皮丝和紫菜的咸豆浆,上面还有几滴辣油。那是她最喜欢的食物,和小馄饨一样喜欢。
  “啊,像泰国人一样。”鲁说。
  其实还是很不一样,中国人的米饭,不像泰国人那样放柠檬和椰子水煮成的汁去拌饭,而且米也不同,中国人吃的是柔软的大米,而泰国人的米,像上海人吃的籼米那样,一粒一粒都是分开的。范妮很想向鲁解释上海人和泰国人的不同,鲁对中国的无知,简直让范妮不能相信,鲁甚至不知道中国的国旗是红色的,上面也有星星,并不像苏联国旗那样。范妮因为鲁而特地在图书馆找到了康州的书,而鲁连中国国旗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甚至也不知道泰国米饭和中国米饭的不同,这让范妮觉得不快。如果那是他们在一起生无名闷气的时候,范妮也并不想解释给鲁听那些中国的琐事。但现在是一个好时候,他们手扣着手,像好莱坞电影里一样,范妮希望让鲁知道多一点与自己有关的事,至少他也该知道,范妮吃的是上海人柔软洁白的浦东大米,红烧茄子盒的汁拌在饭里,那才是真正的喷香。但扫兴的是,她却没有力气,身体软软的,像前些天时差最重的时候那样,没有一点力气,还一阵阵地反着胃。范妮怕自己是病了。
  这是第一次范妮和鲁一起正式去餐馆吃饭,上次去咖啡馆不算。范妮其实心里很看中这次晚餐,恋人去餐馆吃饭,和恋人去咖啡馆喝咖啡,在范妮心里的重量是不同的。她认为,恋人有了相当确定的关系,才会在一起吃饭,而不仅仅是喝喝咖啡。
  当领位的男孩一出现,范妮就向他表示要靠窗的座位。刚到美国的时候,范妮站在餐馆外面看里面,那些烛光摇曳的桌上相对而坐的男女,他们身上有令范妮羡慕的安居乐业的沉稳。范妮喜欢的就是那种笃定,它比在STARBUCKS的明亮灯光下的那些浪漫的样子还要让范妮心动。
  现在,自己终于也是坐在玻璃里面,烛光下面的人了。陪自己吃饭的,终于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了。范妮努力想要享受这个时刻,在桌子下面,她用力掐着自己的合谷穴,想让自己从突如其来的晕旋中清醒过来。
  那家餐馆里轻轻播放着意大利曲子,鲁坐在桌子对面冲范妮轻松地微笑着,他刚刚淋浴时洗湿的头发渐渐干了,因为淋湿而颜色变深的头发,在恢复它们原来的金色。
  鲁叫的是拿坡里海鲜披萨,范妮叫的是夏威夷水果披萨,但是范妮一吃下去,就又开始恶心了。她假装到洗手间去方便,其实一进去,就吐了出来。那种呕吐来得那么强烈,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强大的痉挛,一遍遍将胃里的东西积压出来,开始是吃下去的嚼碎了披萨饼,后来是酸水,黄色的。吐过以后,好像是清爽多了。于是,范妮将脸洗干净,又回到桌子前。
  鲁见范妮停下手不吃,也不说什么,问范妮有什么不舒服,范妮却说没有什么,其实,范妮也真的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她以为自己闻不得烧热的忌司味道,但看见鲁是那么喜欢,她不想说自己的不喜欢,就说没什么,自己是想到学习上的事情了。自己正在想到底要考什么大学。纽约的大学学费都太贵,照自己的心愿,是想要学比较文学的,但是这种专业毕业出来,很难找到好工作。范妮装做很精明实干,雄心勃勃的样子,好象什么困惑都没有。
  鲁最不想听这种话,他耸耸左边的肩膀,轻轻说:“是啊,困难的选择。”然后,就沉默下来。
  范妮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活生生的把气氛弄坏了。但是心里,也为鲁对困扰自己的问题一点也不愿意关心,而失望。她想,他们在一起,不是那种相濡以沫的关系,更不用说英雄救美,他们就是为了快乐才在一起的。她其实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只是不愿意说穿。和美国罐头的关系,其实也是这样,怕在未知的将来里面,会彼此拖累,才维持那种奇怪的关系的。范妮的心里有点沮丧,也有点怨怼。这种关系,在范妮的心里,离开爱情的标准,实在很远。
  她沉默地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但她真的吃不下去,于是,将手里的刀叉横到一边,跑堂的小伙子立刻过来收去范妮的盘子。“味道好吗?”小伙子殷勤地问范妮,但范妮没有听懂他的意思,她迟疑地望着他,不知所措。那小伙子说了句:“没关系。”就离开了。
  鲁问,要是去吃中国菜,表示自己吃完了,不把刀叉横放在盘子里,该怎么办。范妮还真的不知道,通常的,就是把筷子放在桌子上,但不晓得比较斯文的人家,是不是也把筷子横在碗上。于是,范妮说:“我其实也不懂得很多中国人的规矩。”
  鲁奇怪地望着她说:“你不是中国人吗?”
  “好些规矩是要学了才会的,我们都没有学。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大人也不敢教。”范妮说。她知道鲁不明白多少文化大革命的事情,自己解释起来,也太困难了。自己倒了了解喝咖啡的时候,要把小勺子放到碟子里,不要留在杯子里当洋盘,也了解吃西餐要左手拿叉,右手拿刀。她想了想,说:“我们家里是把筷子放在调羹上的,调羹放在桌子上。”
  “ok。”鲁耸了耸肩膀,“没关系,只是好奇,问问。”
  在他们回家去的路上,两个人默默地在温暖的春夜里走着,有点不欢而散的气氛。
  那天夜里,范妮又起来吐了一次。她的医疗保险是学生买的便宜保险,要自己先付费。付到一定的额度,才可以由保险公司接着付。所以,范妮害怕自己会生病,这样会有额外的支出。所以,她立刻就吃了些感冒药和消炎药。后来出了身大汗,感觉才好些了。
  但到早晨,范妮刚将牙刷伸到嘴里,就又吐了起来。这次,先吐出来的是昨晚没有消化好的药,后来吐了黄色的水,再后来,吐了一丝丝红色的血水。
  范妮是怀孕了。
  这还是上精读课时候,莲娜提醒她的。学期即将结束,精读课就要结业考试了,大家就很紧张地准备总复习,倪鹰又被老师夸奖了一番,她现在简直像词典一样无所不知。只是看着她瘦下去,本来厉害的汉族人小眼睛,现在大了起来。胖老师现在对倪鹰刮目相看,竟然说她应该上最好的学校。还说倪鹰是一个典型的美国梦女孩。而范妮抱怨自己头昏得没有办法好好复习,不停地打着恶心。范妮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连“呕吐”这个词的英文怎么说都忘记了,就做了一个动作。莲娜问:“Vomit?”
  范妮点点头。
  “是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吗?”莲娜问。
  “没有。”范妮说,“突然来的不舒服,我和鲁正在小意大利吃饭。”
  “要是我是你,就先试试自己是不是怀孕。”莲娜说。
  范妮的脸刷地白了。她几乎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状况。甚至,她立刻就感到了自己小腹里有一个异样的小东西在跳动着,那一定就是那个孩子的心脏。范妮想。
  莲娜看了看她,翻开皮夹,找出药房里买来的试剂纸,递给范妮。她叫范妮自己去厕所验一验小便。
  范妮像做噩梦一样,飘飘忽忽经过学生中心的咖啡吧,这一节没课的学生正三三两两坐在那里吃东西,准备功课,闻到那里的咖啡气味,范妮干呕了一下。
  她问吧台上的人要了一个纸杯,假意是喝水用的。走进女厕所,去试自己的小便。果然,按照试剂纸包装纸上的提示,范妮看到试纸的颜色变深了,渐渐的,那颜色固定成怀孕的红色。
  范妮靠在厕所淡灰色的门上,捏着手里变了颜色的小纸片,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她用手按了按小腹,里面的东西还轻轻地跳动着,范妮被那跳动着的东西吓了一跳,赶快拿开自己的手。这是一个真的孩子。按说,他应该姓鲁的姓,卡撒特。范妮靠在门上,细细地辨别着自己小腹里的动静,他将是一个真正的混血儿,要是走在上海的马路上,人人都回头看,大家都说这样的人漂亮得像洋娃娃,就象托尼,那个无知地将自己想象成共产党员的新泽西堂弟。
  莲娜在咖啡吧里等范妮,老远就向范妮招手。平时,她们常常到这里来吃中饭,买杯咖啡,吃自己带来的三明治。范妮看到倪鹰也在吧里坐着,她好像在吃那种超级市场里常常大减价卖的麦分糕,那种犹太人的糕点,甜得辣嗓子,又重,吃一个,就可以管一天。她桌子上放着一纸罐牛奶,是含脂肪最高的那一种。倪鹰开始为自己加强营养,准备冲刺了。她实在是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人,浑身上下的前途无量。
  范妮绕开她的桌子走过去,来到莲娜的桌子旁,莲娜的咖啡杯子里,冷了的剩咖啡上,浮着一层白白的奶沫。范妮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定在厕所里站了很久。
  莲娜询问地望着范妮,范妮点了点头。
  “也许试剂不一定准确。”莲娜安慰范妮说,“我也虚惊过一场,差点就和他闹翻了。好在后来不是。”
  “我想不会错,是真的。”范妮按了按肚子,那东西在里面轻轻地跳动着,就像是个小小的心脏。
  莲娜瞪大眼睛:“那你怎么考大学?”
  “我不知道。”范妮说。她是真的不知道。
  “鲁也许不愿意这么早就有自己的孩子吧,他们美国人。”莲娜说,“你是个外国人,自己都没有稳定下来,怎么照顾小孩子。”
  “也许我就暂时不上大学了。”范妮突然说。
  莲娜再次瞪大她的眼睛,看着范妮:“你怎么养活自己?你的学生签证到期了怎么办?就算这孩子是生在美国的,也要到16岁才能得到美国国籍。”见范妮突然醒过来似地,怀疑地看着她,莲娜解释说,“这是我听我老乡说的,她为这事专门去问过律师。”
  莲娜看到范妮的脸又沉到恍惚之中,像落叶沉到了水里那样,一派随波逐流。她心里暗想:怕是没有一个孤身求学的外国女孩能免俗。
  “要是我,我会先上大学,找到好工作,站稳脚跟。”莲娜说,“上次那一场虚惊的时候,我已经想过了。我真的要什么男人也不靠,靠自己的脑子,这是最靠得住的,也最有自尊。这里是美国,大家公平竞争,要是努力,就可以活得有尊严。”莲娜握住范妮冰凉潮湿的手,范妮的手让莲娜想到了蛇,但是莲娜还是努力握着它,想要温暖它,“你无法工作,带着身孕,又不能上大学,还没有亲人,不是太难为自己了吗?”
  范妮望着莲娜那东欧人像向日葵一样的大眼睛,那本来一团温柔的褐色眼睛,现在也有了一种生铁那样的硬和凉。想必是莲娜经历的那场虚惊,一定也打碎过什么,伤害过什么吧,从此,莲娜硬起感到耻辱的心,一往无前了。那种头悬梁锥刺骨式的坚持,如今也出现在莲娜的眼神里。
  范妮感到,自己被丢下了,丢在深渊里。象少女时代的噩梦一样,自己从必死无疑的高处坠下,飘飘忽忽,还没有砸到地上,在梦里,心里带着一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真的就真的落到了这一步。
  范妮轻声说:“真好像做梦一样。”
  范妮去了学生保险规定的医院。医院的大夫为范妮开了转诊单,介绍范妮去妇产科专科医生的诊所。
  范妮昏昏然地去验了小便和血。
  脸膛红红的高个子医生对她说:“I have a good news for you。” 医生的蓝眼睛甜蜜地看着范妮,是真正发自内心的为范妮高兴。
  范妮意识到,怀孕被证实了,怀上了自己和鲁的孩子。看到范妮茫然的样子,医生微笑着说:“请相信吧,这是真的。上帝给了你一个孩子。”
  范妮笑了,说了Thanks,像那些盼着怀孕的年轻妻子通常做的那样。
  那红脸膛的医生亲切地扶着范妮的手肘,将她引导回椅子边,像照顾一个孕妇那样殷勤地照顾她。当知道这是范妮第一次怀孕,他说,这是生活中十分甜蜜的时刻。
  在梦里,范妮常常在一团模糊中看到异常真实的细节。这次,范妮看到的是美国医生的白衣服,即使是春天,他已经穿短袖制服了,那制服被仔细地烫过。不像上海的医生那样,白大褂穿在身上,又软又薄,像一张下雨天受了潮的白报纸。
  范妮将左手收在衣袋里,因为手指上现在还没有戒指。她想,要是在纽约生了一个孩子的话,自己的孩子就是天生的美国公民,拿的是和鲁一样深蓝色的美国护照,在机场移民局的入境闸口,就可以排在美国公民的队伍里。自己就是美国公民的妈妈,鲁就是自己孩子的爸爸,自己的家就是理所当然的美国家庭,吃薯条,喝可乐,受美国政府的保护。“I have a good news for you。”范妮学着诊所里的红脸膛医生说的话,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就再也没有身份之苦了。也许老了的时候,也像婶婆那样,让从上海来的穷亲戚的女孩羡慕不已。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的姐姐,她嫁的是个又黑又老的海员,而自己嫁的是一个金发碧眼的青年,她嫁的是一个刚刚认识的人,而自己嫁的是相爱的人。范妮想,自己是爱鲁的,到了现在,都有孩子了,鲁也一定说不出只喜欢,而不爱的话了,他得和自己结婚。要是自己也有了美国绿卡,自己的学费就不用付外国学生的高额学费了,可以付本国学生的学费,还可以申请政府的无息贷款。这样,自己照样可以接受高等教育,可以自立。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国去
 范妮想起来美国罐头当年说过的话:“范妮范妮,你不到美国去,还有谁到美国去啊。”当时听上去,确凿是一句恭维,可现在想起来,范妮的完美人生,好像真的也可以在这里出现。
  范妮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结婚,可以让父母和简妮用来参加美国公民婚礼的条件申请签证,这是简妮来美国最快,最简单的途径。I have a good news for you,这句话,简直也可以对简妮说。范妮跌了一交,但简妮拾了一只大皮夹子,而爸爸妈妈,则是名利双收。
  医生说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项,又开了孕妇维生素给范妮。范妮端正地坐在椅子上,不断地点头应着,并且小心留下了医生给她的孕妇维生素处方。她心里吃惊地想,怎么自己听这个医生说话,一点也没有听力方面和词汇方面的问题,连最小的s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丈夫是金发的,眼睛也很蓝,像你的眼睛一样,我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呢?”范妮问。
  “会很难说。但大多数亚欧混血儿的头发是深色的,大多数人都长得十分漂亮。”医生说,“你希望是怎样的孩子?”
  范妮想了想:“希望他无论如何是蓝眼睛吧,我喜欢蓝眼睛的人。”
  医生笑了,说:“上帝会安排好的。”
  医生合上范妮的病史时,范妮对他解释说,自己的丈夫不姓王,自己用的是娘家姓,有了孩子以后,要考虑姓丈夫的姓了,这样,以后孩子不至于搞糊涂。
  医生点着头说:“这样是更好一些。”
  从医院出来,范妮的心情几乎轻盈起来。
  在回家的路上,范妮第一次发现街上的树都绿了,黑色的树干上,鲜亮的绿色浮沉着,纽约的春天真的来了。格林威治村红砖房子上的常青藤一片一片地长出了发红的新叶子,甚至路边的荷兰种的郁金香都开了。路边的咖啡座里坐满了人,还有一个青年在唱歌,弹着吉他。范妮虽然头还昏着,时不时会恶心,但是她还是走进咖啡座去,找了个座位坐下,学着鲁的样子,要了一杯牛奶咖啡。服务生是个面容和善的女孩,范妮对她说:“多一点牛奶,少一点咖啡,我刚怀孕,医生说不能喝太多咖啡。”那女孩答应着离开。
  牛奶咖啡果然做的很淡,很烫,合范妮的胃口,还有两块黄油曲奇放在杯子边上当小点心。学着鲁的样子,她也没有往咖啡里面放糖。范妮将身体软软地靠在椅子背上,头发上感觉到阳光的温暖。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到咖啡座里面,居然感觉十分自然,她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一样的自然。她抬起头来,天上那温柔的碧蓝色,这是在上海看不到的。大都会博物馆里面,那些画天堂的画,尽是这样的蓝色。
  在梦里,下楼梯的时候,常常像飞,一跳,就是七八级,往下跳的时候,好像就要摔死了,但是,自己的脚总能像皮球一样轻盈地点在地上,然后再接着往下跳。梦里总是神奇的。范妮想。头晕晕的,望着天,也像是在梦里腾云驾雾一般。
  鲁在断定范妮不是开玩笑以后,说了“Shit!”,不是“Congratulations。”他不小心把咖啡渣倒到垃圾袋外面,忘了关窗就出门了,那天弄破了避孕套,都说“Shit”。
  鲁的蓝眼睛直直地看着范妮,里面一点表情也没有,就像蓝色的玻璃球,一样的冷,一样的硬,一样的警惕,玻璃因为自己的易碎,有种天然的警惕和自卫。范妮不敢相信鲁的眼睛会变成这样,她又以为自己只是在梦里。
  “你想要怎样?”鲁问。
  范妮瞪着眼睛看他,想不出他怎么可以问出这样的话来。
  “留下这个孩子是不恰当的。”鲁显然是怕范妮听不清楚,而换了像老师在强调什么的时候才用的咬文嚼字的口气说话,“恰当,你听得懂这个词的,对吗?因为,我们并不能够保证,给这孩子稳定的生活,我们自己都还没有稳定下来。”
  “是的。”范妮缓过神来,说,“是这样的,还没有稳定。”
  “我们的将来还很长,现在固定也太早了。”鲁打量着范妮恍惚的脸色,又说。他吃不准是不是范妮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理解我说的话吗?懂吗?”他一字一顿地问。
  “是的。”范妮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我甚至并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想不想结婚,不是指跟你,是指跟任何人。结婚对我来说太复杂了,责任也太大了,太古典了,我没有想好,没有准备好生活在这样一个轨道里,养家,从银行贷款买一栋房子,和汽车,然后花三十年还清贷款。”鲁说,“现在我讨厌这样的生活方式。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讨厌这种生活方式。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鲁看范妮一直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突然生起气来:“你能不能看着我,让我明白你在听我说话,而不是在和一段木头说话。这难道不是我们两个人要共同面对的事情吗?”
  范妮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鲁。
  “你听懂我的话了吗?”鲁再一次问,他发现范妮的眼睛冰凉的,好象事不关己。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结婚。因为不能结婚,所以不能给孩子稳定的生活,所以不能要这个孩子。”范妮平静地说。
  “是的。这是理智的想法。不光是为我想,也是为你想,你也有许多事要做,也不可能就这样做一个妈妈。”鲁说,“是不是?”
  “是的。”范妮说。“这也是我想说的。你连爱不爱我,都不能真正肯定,我怎么可能和你结婚呢?”
  范妮用悲伤和恍惚的样子,说出来那么平静和理智的话,这让鲁很吃惊。他嘟囔着说:“我有的时候不懂婉转,但我一定是诚实的,所以,要是我说话的方式伤害到你了,请你原谅我的直率,我不是故意的。”
  “不,不不,你并没有伤害到我。”范妮否认说,“你没有。我们来自这么不同的背景,要是不能诚实说话的话,我们之间是永远不能互相理解真正的想法的。”范妮转开眼睛说,“我和你一样,没有准备要和任何人结婚。”
  接下来,他们俩商量了怎么去医院做流产手术,美国的有些地区,妇女不可以做流产手术,按照宗教的观点,流产手术等于是杀婴,但是在纽约可以做流产手术,只要是怀孕妇女本人的意愿。鲁问范妮要了她的医疗保险看,发现范妮的保险里面并没有包括流产的保险,所以她得自己付这笔手术费。
  鲁说:“我会付这笔手术费。虽然我们两个人都有责任,但到底我不能为你分担痛苦,由我来分担经济上的支出,这样比较公平。”
  “再说吧。”范妮说。
  鲁站起来,去烧咖啡喝,他显然松了一口气。
  范妮站起来,到浴室里去吐。奥地利咖啡强烈的香味,竟然现在也闻不得了。她关上门,大大地张着嘴,努力不发出一点呕吐的声音,一阵阵的呕吐,胃像破了一样的疼,范妮吐出来了下午的那杯牛奶咖啡,它们现在变成了一些散发着牛奶腥气的汁液,混合在咖啡的气味里,酸腐刺鼻。
  范妮吐完,冲洗干净马桶和地上溅出来的污渍,将浴室的窗户打开,让呕吐的气味散出去。她站在窗旁边,等着那气味散干净。这时,她又听到了呖呖的水声,好像下雨的声音一样。现在范妮知道那并不是下雨,而是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在流水。她又看到了镜子前的架子上鲁的电动牙刷,还有自己的牙刷,还是从上海带来的牙刷,牙膏也是,那上面有十分亲切的中国字:上海防酸牙膏。
  直到浴室里什么气味都没有了,范妮才收拾好自己,走了出去。
  鲁正靠在浴室外面的过道上等她,他问:“你还好吗?”
  范妮微笑着说:“好呀,为什么不好。”
  鲁的房间里放出方佗的歌声,是自闭而抒情的声音。厨房里闪闪烁烁的,是鲁点起来的蜡烛,空气里有燃烧了的蜡烛气味。他过来伸出一只手,轻轻拉平范妮肩上的衣服,他的眼睛蓝得又像碧蓝的天空了:“Vomit?”
  范妮耸了耸她左边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可以邀请你喝咖啡吗?”鲁说,“我们刚刚经过了艰难的时刻,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我心里感到很抱歉。谢谢上帝,你和我想要的是一样的,你真的不是那种传说里讹诈美国傻男孩的外国女孩。”
  范妮想起莲娜。
  “你以为所有的外国女孩都想嫁给美国人吗?这是一个公平的社会,只要努力,都可以有尊严的生活。”范妮学着鲁的样子,笔直地看着鲁的眼睛说。
  “所以,我为误解你而抱歉,你就原谅这个愚蠢的康州人吧。”鲁说着,把背在后面的另一只手拿出来,原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枝红玫瑰,是那种长长的,茁壮的玫瑰。和在倪鹰的那家咖啡馆里看到的玫瑰一样。鲁曾经把那沿桌卖玫瑰的人打发走了,连问都没有问范妮一声。
  鲁学着迪斯尼动画片里面柔软的动作,把玫瑰举到范妮的面前,“我刚刚跑到花店里去买的,又跑回来,像个愚蠢的中学生。”他说。
  那天在厨房的烛光下,他们决定,等范妮学期考试结束以后,五月放暑假时,去医院做堕胎手术。范妮神色安详,鲁在整个谈话的过程中,一直握着范妮放在桌上的手,并用拇指在范妮的手背上轻轻摸着他们彼此温柔,体贴,几乎是难得的融洽,除了彼此之间总还是可以察觉到的小心翼翼。这种小心翼翼,在鲁这方面,是不敢轻信这样简单就了结了这件事,而范妮,则是不肯让自己一败涂地。她在手指上转着那枝红玫瑰,好象很自在。那枝玫瑰是被刮去了刺的玫瑰,范妮想起来,在离开上海的家不远的丽丽花店里面,见到过老板娘整理玫瑰花时,将枝条上的刺用剪刀刮去的情形。她将剪刀轻轻咬住玫瑰花的枝,刷地一拉,多余的叶子和三角形的刺就都被刀锋刷下来了。丽丽花店的玫瑰都很瘦小,弯弯曲曲的枝条,营养不良。但毕竟是玫瑰,还是卖得很贵。要是与老板讨价还价,老板就张大他本来就有点突出的眼睛来申辩道:“这可是玫瑰,不是月季花!”玫瑰是上海最隆重的花,那时美国罐头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过,他只能送范妮雏菊,不可以送她玫瑰。范妮手里转着玫瑰,的确,这是她收到了第一朵玫瑰。
  这样的话题,其实用不着谈很久,鲁提议,范妮点头,很快就说完了。
  范妮从鲁的拇指下抽出手来,握着那枝松松地包着骨朵的红玫瑰,告辞去自己房间。
  范妮的房间里,洒了一屋子的月光。春天的月光,几乎象阳光一样明亮。她一眼看到桌上摊开的字典,还有没有插回盒子里去的听力磁带,它们还是前进夜校的老师帮忙录好的。昨天晚上,她还在用功,以为自己不舒服,不过是感冒了,就会好起来。现在看到它们,象看一个死人的东西一样,心里有奇怪的不舒服。范妮关上自己的房间门,站在门前,这漫长一天里,她是第一次独自面对自己。她这才知道,原来想掉进了万丈深渊一样,猛地,眼前一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然后,象在显影液里看着照相纸上显现出照片里的内容那样,范妮渐渐看到了窗子,桌子,椅子,小床,还有自己的牛筋布箱子,桌子上的东西,托福答题纸,床边的蓝色绣花拖鞋。属于范妮的小小世界又回来了,没有消失,没有爆炸,没有崩溃,没有改变。所有的东西,都还在原处等候。
  范妮在椅子上坐下,把桌上的功课推到一边,空出地方来,放下一直捏在手里的玫瑰花。那是一枝茁壮的玫瑰,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它比丽丽花店的玫瑰新鲜多了,没有一点死亡的鲜花开始腐烂的腥气。范妮端正了一下身体,开始将花瓣一瓣瓣地撕下来。花瓣很结实地长在蒂上,有时候真得花点力气才行,大大的花骨朵,眼看着细下去了。范妮轻声说:“玫瑰怎么了,神气点啥,我撕的就是玫瑰,月季花我还不高兴撕呢。”
  玫瑰花瓣落满了腾出来的那一小块空地方,花瓣弯弯的,仍旧十分优美。
  范妮摸到一把小刀,是把削铅笔的小刀,做托福练习时,要用2B的铅笔,这把小刀的专门用来削2B铅芯的。范妮打开折叠小刀,按住花瓣,将它们一一切碎,开始,被切碎的花瓣散发出更加强烈的花香,玫瑰花的香气到底不俗,醇和清秀,但随着范妮一刀刀将它们越切越烂,切成了红泥,花香渐渐变成一股烂菜皮的味道。玫瑰花瓣里的汁水,浸到她的指甲里,指甲缝成了暗红色的,好象血一样。范妮这才停下手来。
  这时候,她才恢复了听觉。她听到从紧闭的门缝里传过来的方佗声。鲁从前说过,当他心情很好的时候,就喜欢独自听方佗,那是侵入欧洲的摩尔人留在葡萄牙的阿拉伯怨曲。这么说,鲁的心情不错?范妮猜度着。她看了看,放过那一摊水淋淋的红泥,用小刀专心切碎长长的花枝。绿色的枝条很结实,范妮得用手指紧紧抵住,才能切碎,不一会,她的手指就肿了起来。
  那天晚上,范妮的梦里放了整整一晚上上海的电影。上海在范妮心里呈现出灰色的调子,阳光下浮尘仆仆的柏油路,阴天里的水泥墙,褪色的门,夜晚路灯下的街道,像穿旧了的衬衣那么柔软和熨贴。小时候的事情突然出现了。街道上烧着火,自己穿着背带裤,背带太长了,总是往下掉。她和维尼叔叔是要去什么地方,穿过火堆,见到有人在打人,那个人被打得象猫一样叫,鼻子里的血像蚯蚓一样流出来,在柏油地上结成块。维尼叔叔正抱着她,所以她看到维尼叔叔脸上怕极了,眼睛和鼻子两边都青了。他们回到了自己家。维尼叔叔乒地关上门,还下了斯波林锁的保险,把平时晚上睡觉以前才用的插销也插上了。家里很安静,彩条泡泡纱的窗帘被风扬起,餐桌上方端端正正贴着毛主席穿了青灰色制服的相片,像张护身符。维尼叔叔叹了声:“好了!”,他们俩一起跌坐在地板上。地板刚刚打过蜡,滑溜溜的,清凉的风从地板上掠过。范妮在半梦半醒中,又感受到童年时代逃回家里,和维尼叔叔坐在地板上所感受到的舒服。范妮想,小时候只会说舒服,其实,那就是幸福呀。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婶婆总算答应了
 按照打电话约好的时间,范妮去接婶婆到银行,为简妮做经济担保的公证。范妮在此之前打了好几个电话,催婶婆提前,范妮只解释说,简妮那边催得紧,因为上海的出国形势越来越紧张。上海有的大学送大学生到军营里去受训,推迟一年毕业。婶婆总算答应了。范妮找了个早孕反映不大的下午,去见婶婆。到婶婆家楼下,她为保险起见,往嘴里倒了几滴镇吐的风油精。看到婶婆,她早早就调整好自己的脸,如愿地笑了出来。范妮知道自己笑起来很硬,所以特地将眼睛眯了一点起来,好显得柔软一点。婶婆家还门窗紧闭着,范妮感到自己透不上气来,象从前有时差的时候那样不舒服,但她还是笑着,希望自己看上去象婶婆一样兴致勃勃。
  婶婆已经打扮好了,在等范妮。她穿了件青果领的灰绿色春大衣,用白色的丝绸围巾,穿了薄呢裙。她的白发整齐地梳出一些波浪,婶婆这么老了,头发雪白的,却仍旧茂盛。婶婆仍旧是个漂亮体面的老太太,被人叫Madame的。范妮想起来那些婶婆的旧照片,少女时代的婶婆坐在中西女中的草坪上,那时她的脸上就有种宁静而活泼,文雅而自信的神情,那种神情使婶婆的脸让人钟爱,又不能轻薄。那就是人们说的“美人态”。婶婆居然一直把这种神态保持到老年,就是股骨上留着四个大钉子,也没能改变她。她那美人态里,简直还有一种不可摧毁的英气。范妮想,在美国几十年,怎么婶婆就没有遇到过摧毁她的人和事呢!到了八十岁,格林教授还在夸她的美。
  婶婆看到笑盈盈的范妮走近来,渐渐显出了她的疲惫。她的脸蜡黄的,虽然她化了妆,但在眉眼之间还是泛出发青的底色。下颌上的血管青青地爬到面颊上,象透明的一样。婶婆吃惊地问,是不是生病了。乍一看,都认不出来。范妮本来想摇头说没有,后来又改口说前几天精读课考试,熬夜了。又吃不好,大概累着了。
  “还有就是想家。”范妮最后说了一句,“不过,没什么,很快就会适应的。”说着,她又笑了一下,“你就从来没有想家吗?一个人生活也不觉得孤独吗?你也是个千金小姐呢。”范妮问。
  “为什么千金小姐就要特别想家?”婶婆问。
  “娇气嘛。”范妮说。
  “我就没有真正想过家,我享受自己的生活。”婶婆耸耸肩膀,不以为然。她看到范妮打量着自己,好象不怎么相信自己的样子,就说,“我不怎么多愁善感的。”
  范妮点点头说:“我也不怎么多愁善感的,所以我说会好的,只是功课太忙了。我要考托福了,得好好用功一阵子,所以得帮简妮把I-134先办好。”
  她们相跟着出了门。门道里还有咖啡,暖气,香水和洗洁精混在一起的老公寓的味道,范妮突然就打了一个大恶心,发出一声痛苦的呕吐声。这声音把婶婆和范妮都吓了一跳。范妮张皇四顾,想找个地方吐,但窗上拉着白窗幔的门厅里没有地方可以吐。婶婆抓着自己春大衣的衣襟,默默地看着范妮,然后,她看懂了,对范妮说:“坚持住。这里没有可以呕吐的地方。”然后,她拿出自己的钥匙递给范妮,让她上去吐。
  范妮紧闭着眼睛,死死地掐自己的合谷,硬是把到了嗓子眼的恶心又憋了回去。她知道自己要吐,也不过吐些黄水,绿水,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吃东西,不让自己吐得到处都是。
  见婶婆递过来钥匙,范妮努力摇摇头,表示自己可以忍过去。
  等缓过来,范妮对婶婆说:“我晚上一没有睡好,就会想吐,从小就是这样的。”
  “你真的这样弱吗?”婶婆怀疑地问。
  “不是弱,是敏感。经过垃圾箱和油漆店,我也马上就会吐的。”范妮说。
  范妮和婶婆出了门。户外新鲜空气让范妮舒服了一点。她将满嘴分泌出来的酸水咽下去,咧开嘴,笑了笑。“春天来了。”她对婶婆说。
  “我顶喜欢纽约城的春天。”婶婆站在台阶上看看天说,“这里又有时髦,又有自然,一到春天,万象更新,谁也不寂寞。” 春风吹起了婶婆的头发,她烫得整整齐齐的白发,有一点发紫,还是用了些染发剂的。让白发微微地发紫,很好看。范妮在她的身边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范妮朗声说:“我也喜欢纽约的春天,我喜欢它的天空。”
  “你真是甄展家的孩子,他和范妮也最喜欢纽约的天空,蓝得太好。”婶婆看了看范妮,她的脸在阳光下蜡黄的,眼睛四周有些明显的浮肿,但她的精神不错。婶婆想,她大概真的学习太紧张了。但婶婆想象不出来,学英文怎么会让她这么紧张。
  从公寓的台阶下去时,范妮伸手去扶她的胳膊,却被她挡了回去,她说,我自己可以走,不需要人搀扶。范妮笑着收回手,说:“难怪你要和抢包的黑人打架。”婶婆也笑,她大声说:“他看我护着我的bag,不肯好好给他,想不通,骂我stupid。我对他说,你好好的人不要做,偏要干下流勾当,才是真正的stupid。”
  她们说着话,慢慢经过华盛顿广场。婶婆的细步让他们看上去好象是散步一样。华盛顿广场旁边的树林和椅子上,像从前一样坐着晒太阳,看书和约会的学生,里面总是可以看到黑头发的中国人,他们的样子,总让范妮看出心里的寂寞和感伤。这次范妮走在婶婆身边,没有了从前可以冒充纽约人的得意,她觉得,也许别人看自己,以为自己是陪老人说话的打工学生,而不是这精致老太太的真亲戚。
  到银行以后,范妮看着婶婆在给简妮的经济担保书上签了字,又看着银行的公证员在担保书上也签了字,盖了章,还是个钢印。手起章落,简妮的救命稻草就有了。婶婆要求银行给她再开一个存款证明,又在银行复印了她的税单,还是今年刚刚用过的税单。这些东西和I-134表,用一个绿色的回形针夹在一起,和当年婶婆寄到范妮手里的东西一样,连那家银行公证员的签字都是一样的。范妮想起了当时在自家那个涂了红色改良漆的信箱里,拿出贴着一张老鹰头邮票的美国信,打开以后,看到里面婶婆签了字,附着银行证明,手续齐全的经济担保书,那欣喜若狂的心情。范妮想,简妮收到这张东西大概也会像自己当年一样欣喜若狂吧,那时谁会想到,美国的蓝天像匕首,食物像毒药,蓝眼睛是冰凉的玻璃珠。
  范妮一边小心地接过婶婆递过来的表格,将它叠好,装进信封里,一边想,现在,简妮的悲剧入场券到手了。
  他们也会到红房子西餐馆去吃最后一餐吧,一家人沿着窄小的木头楼梯走上去,维尼叔叔很兴奋,爷爷不动声色,但是心里也是高兴的,也许还是最高兴的。这种家宴,实际上也有点要显给别人看的意思。就是像爷爷这样谨慎的人,到这时候还是忍不住。他们是真的以为,王家终于时来运转了。到简妮可以走的时候更是这样,王家终于又把一个孩子送回了美国。接下来,一定就是家里的大人了,他们也会要来美国的,等孩子们站稳脚以后,最早出国的那些到期没有回家的公派留学生们,在美国找到了工作,成家立业,不就是这样,一个一个地将老人接到美国来了嘛。爸爸妈妈肯定等着这一天,没准爷爷也暗暗等着这一天呢。范妮将信封收进自己的书包里,心里说:“简妮,还是你来努力吧。你不是做出要继承爷爷志向的样子吗。”
  离开银行,婶婆说要请范妮到中国城去吃上海菜,帮她改善伙食。婶婆喜欢要面子的人,从卫斯里毕业以后,卫斯里重视荣誉的风气加固了婶婆本身就提着一口气做人处世的骄傲。看着一直在强颜欢笑的范妮,她不象刚到纽约时那样到处诉苦了,婶婆感到这女孩身上强烈的自尊心。她这才开始喜欢范妮,想借一起吃饭来鼓励范妮。
  她们慢慢经过小意大利,那里的街道上拉满了绿白红三色的意大利国旗,过节似的快活。范妮远远看到和鲁吃饭的那家披萨饼店了,她看见纽约金红的夕阳沉沉地照耀着靠窗的桌椅,白色的桌布等待着去晚餐的男女。范妮想起来,那天晚上,鲁难得的好兴致,说了他的心愿,他也希望自己能在毕业以后不要马上就工作,而是去世界各地漫游几年,沿途教英语挣路费,过真正自由的日子。那天鲁说过,唯一支持他将无聊的毕业论文写完的动力,就是这个心愿。那时候范妮正忙着吐,鲁的话听是听了,可没有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鲁是从来都没有把与自己的恋爱当成他人生的大事。
  “我最讨厌这些意大利人,冒充爱国。”范妮突然愤怒地对婶婆说。
  “为什么!”婶婆叫起来,“大家都喜欢这里的异国情调。”
  “要是他们真的那么爱意大利,要天天升意大利旗,做啥不回意大利去,要在美国住着?要是当美国人,就该首先爱美国。”范妮说。
  婶婆顿了顿,点点头说:“你是对的。”
  “就是。”范妮答道。
  可能是发现自己失态了,范妮沉默下来。
  路过金山市场门口的时候,婶婆点着那里,告诉范妮,就是在这里遇见奶奶的。奶奶穿着件Ports的黑呢大衣,但大衣领口却露出绸衫的领子。
  听上去有点怪诞。
  范妮突然问:“你说,会不会奶奶有什么不想让家里人知道,也不愿意解释的事情,比如说和什么外国人怀孕了,才干脆谁也不见,谁也不理的?”
  “亲戚里面也有人这么猜想的,像你奶奶那样要面子,又脆弱,又漂亮的人,落难时容易想到用这种办法。那时,她其实也回不去找你们,大陆那么乱,谁敢回上海去寻死啊。”婶婆说。
  “有时候我想,奶奶也许根本不是像我们在上海的时候猜的那样,抛弃我们,而是她没有能力回来找我们,不敢见我们。”范妮说。
  婶婆回头看了看范妮,说:“Interesting!”
  “要是我是奶奶的话,大概也会这样的。”范妮开玩笑似地说。
  “你有什么事,要像你奶奶那样逃掉?”婶婆问。
  “没有,我天天读书,会出什么事呢,又要考大学了。”范妮说。
  婶婆说:“的确,你好好读书才是正路,你不比你的奶奶,她当时有点像是流亡那样的,读书的心思早早就散了。你是正经要读书才到美国来的,不要学那些非法移民的坏样子,让人看不起。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要建立自己喜欢的生活,就得努力读书上进。”
  范妮纯真地望着婶婆点头,象一个上进的女中学生。
  唐人街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肮脏,混乱,范妮在这里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哀伤和颓唐,它隐现在那些杂乱之中,暗暗地触动了她的心情。范妮不知道为什么能在这里感到忧伤,只以为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唐人街的空气里一如既往地带着咸咸的气味,还有炸春卷的气味,可那炸春卷的小贩却在招牌上写炸鸡蛋卷。范妮的胃又愉快而厌恶地叫了起来,而婶婆则高兴地赞叹了一声:“真香!”芒街上据说有一些唐人街最早的店铺,都是暗暗的,混乱的,范妮往里面望了一眼就缩回头,而婶婆告诉她,那些店铺最好玩,象阿里巴巴的山洞。
  在路过坚尼街的时候,她们看到一家街面上华人旅行社的大玻璃窗里面,贴着飞机票大减价的红纸。婶婆停下脚来,一边看上面写着的机票价钱,一边叫便宜。婶婆满脸放光,一项项仔细地看下来,兴奋地惊呼着:“哎呀,去希腊才499块!我那时还是在教师协会买的优惠票,还要600块呢。哎呀,去巴黎才399块!”
  范妮跟着她看,在那些价钱上面,贴着彩色的风光宣传画,雪白的希腊浮在蓝色的爱琴海上,巴黎街头咖啡馆的藤椅翻在清晨湿漉漉的大理石桌子上。那些像天国一样的地方,范妮在旧小说里看到过对那些地方的描绘,在上海自己房间的窗前神游它们。但从没想到过,自己现在在美国,她也可以像婶婆一样,买了飞机票就去。她无力想象自己能有这样的生活。也许,这也是鲁对她谈起想要漫游的时候,她一点也没往心里去的原因。范妮的想象力只是到美国为止,她没有想要环游世界的需要。她不知道鲁在那时,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想,这个女孩果然不是自己合适的伴侣。她只知道鲁突然也不高兴了,她以为,是因为自己怠慢他了。
  这时,她突然看到一行小字,纽约到上海的飞机票,最便宜的,699块美金。比去流产的手术费还要便宜。范妮的心乒乒地跳起来,也许可以回到上海去悄悄地做流产手术,正好又是暑假。自己的学生签证是一年的,不存在回不了美国的危险。那张上海的宣传画,是外滩夜景。外滩的那一溜沿江排开的老房子,在灯影里高高地站着,因为看不出它们的失修和衰老,所以还有很雄伟的样子。范妮细细地望着那张照片,连眼泪都出来了。
  婶婆在一边看到,暗暗想,请范妮来吃上海馆子,真的是请对了时候。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青年时代,也远离父母,远离上海,可是除了有时候想念宁波厨子做的家乡菜以外,好象不曾这样哀伤过。“也许她语言过关以后,就会好的。”婶婆想。
  她们来到了上海馆子。餐馆里面挂着通红的大灯笼,放着八仙桌和太师椅,一眼望过去,红彤彤的,灶王爷像前面供着几条香,带着唐人街上街铺的俗气。在这里,就成了异国情调。这是唐人街上的老上海馆子,难得是由上海人经营的。婶婆告诉范妮,最困难的时候,她在这里当过女招待,没有工资,只有小费收入,但可以免费吃饭,对婶婆来说,用大学教书的钱付房租,用小费零用,吃在上海馆子里,就可以生活了。
  “你也需要打工吗?”范妮吃惊地问。
  “也需要。那时大陆解放了,我无法得到属于我的那一份遗产,被冻结了。麦卡锡时代,我的大学因为我是红色中国的人,缩短我教书的时间。那是我比较困难的时间,但也并没有真正觉得困难,和害怕,就是不能出国旅行。”婶婆说,“最好的,还不是小费,而是这样我可以不要照顾自己吃,我的厨房可以很干净,还可以教大厨子做上海菜。我教会了大厨子的菜,后来还成了这家店里的招牌菜呢。我喜欢这个工作。”
  “真的?”范妮问。
  “是的。”婶婆说,“当时有一个国民党驻联合国的外交官,退休以后不想去台湾,他有钱得很,也是上海人。有人介绍我们认识,说我们都是独身一个人在纽约,可以在一起生活。对我来说,可以有人养我,不需要到餐馆做招待了。可是我并不怎么想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个人很乏味,只懂得研究政治,而我最不喜欢政治这样东西。来往了一阵,就算了。你知道,我宁可在餐馆工作,补贴一点,也不高兴和一个乏味的人生活在一起,和乏味的人在一起,我吃不下东西。”
  范妮笑了笑,问:“那么,有没有你喜欢的人,人家不喜欢你,不要和你在一起呢。”
  “要是我遇到一个我真正喜欢的人,也会爱上他的,但是我没有真正遇到过这样一个人。男人们喜欢的,也许不是我这样的类型。”婶婆说,“要找到一个真的谈得来的人,真的不容易。大多数男人,都比我要愚蠢,我们并不能谈得愉快。”
  范妮想,到底婶婆不肯回答自己失礼的问题,婶婆这种体面的女人,不能正面这样的问题。她装作没发现婶婆的回避,说:“上次遇见的那个格林教授,他就很喜欢你的。怎么会没有人喜欢你。叔公还在说你好话呢。”
  婶婆微笑起来,摇着头说:“他们都不算数。”
  那么谁才算数呢?也是一个金发碧眼的人吗?范妮想,但是她不敢问。婶婆这样体面,独立,好运气的人,是怎么忍受一对冰凉的蓝眼睛的呢。
  上海馆子里的人,都笑着和婶婆打招呼。
  这里的跑堂,老板,大厨,都是清一色的上海人。他们很懂得圆通,见到上海人来了,菜式就按照上海口味做,而要是洋人来,他们就按照洋人对中国菜的见识,做古老肉,宫宝鸡丁,酸辣汤,从来不跟人罗嗦到底是不是地道上海菜的问题。婶婆给范妮的菜单上,都是正宗的老式上海菜,油爆虾,狮子头,酱鸭,阉笃鲜。范妮问,有没有小馄饨啊?正在夸婶婆漂亮的老板娘说:“Sorry啊,妹妹,独缺上海小馄饨喏。”
  听说范妮是新近从上海出来的,她问:“衡山路上那些法国梧桐树还在吗?我有的时候做梦都梦见自己走在衡山路上,穿着连衫裙。”她家原来住在衡山路附近的诺曼底公寓。“美国哪里有衡山路那么好的法国梧桐,马路上一棵树也见不到。衡山路一到夏天,梧桐树拿阳光全都遮住了,整条路都是绿色的,有多好看。” 她有胖胖的圆脸,细眉毛和重眼皮的眼睛浮在脸上,有着上海人的清秀与精明,还有上海人说到自己家乡时由衷的排他的热爱,“说到底,纽约这地方,想象里是好的,其实,还是是乡下地方。”
  范妮告诉她,衡山路的树都在老地方,夏天一打药水,地上落满了刺毛虫。说得女老板点着头直笑,因为她小时候就是在这时候被刺毛虫刺到。
  “婶婆,你这么多年不回上海,就不想上海吗?”范妮问。
  “不怎么想。”婶婆说,“纽约才是我的家。”
  “你年轻的时候,刚来的时候,也不觉得陌生,也不想家吗?”范妮不相信地问。
  “也不怎么想。我从来就没有觉得纽约有多少陌生,我们图书馆里有Life和New Yorker,每期都可以看到新的,上海那时候到处都是美国货,纽约的事情都晓得。”婶婆说,“所以,我也不像你们这样不喜欢唐人街。我倒是喜欢逛唐人街上的小店铺,喜欢看广源盛里的小东西。”
  “你是老华侨呀。”女老板说,“我们是胜利大逃亡出来的,两样的啊,我们是贱骨头。”
  女老板转身对范妮说:“你家老太太最有意思了,她比我们所有的年轻女人都要漂亮,你看出来了吗?我最欢喜看爱丽丝了,她一来,我就想看她。”说着,她又望着婶婆笑,“连你吃饭也好看,规矩真的好,我们现在想做,也做不来,我们小时候过的也都是乡下日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对伐?”见范妮点头,女老板也点头,“我就是不可以盯住你看,像饿煞鬼一般。”
  婶婆笑着拍了女老板一下:“老太婆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但范妮在一旁看着,婶婆的脸上,并没有真正觉得有什么不妥。年轻人的赞美,她真的是听惯了。
  女老板对范妮说:“妹妹也漂亮。到底还有家传的,一看就晓得是好人家出来的。”
  范妮笑着摇头。
  领班过来冲凉茶。他一走近,范妮和他都愣住了,原来是美国罐头。
  “你们认识?”老板娘看出苗头来,问。
  “我们是上海英文班上的同学。”美国罐头说,“是老同学。”
  范妮也点头。
  “什么时候来的?”美国罐头问范妮,他的声音还是很温和,没有变化,让范妮暗暗吃惊。
  “圣诞节的时候。”范妮说。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我就要考托福了
  美国罐头看着范妮,范妮看出来他在衡量接着应该说什么,他也一定估计范妮的处境。他从来就是这样细心的人,懂得分寸。于是,就开口说:“我就要考托福了,很紧张。”范妮说着用手掌在面前扇了扇,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将鼻梁上突然长出来的斑盖上,不让他看到。“你看,弄得我人不象人。”看着美国罐头那单薄的身体,微微撑起来的肩膀,那是上海时髦男人的一种姿势,范妮想起来在上海时,她一直认为他到美国,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去唐人街卖苦力。而恰恰就是落进了唐人街,而且还在餐馆里见到跑堂的他。而且还是在自己一脸弃妇样子,加上一堆蝴蝶斑。
  他想起来,在上海时她也常常做这个动作,她是个计较很多事情的女孩子,也计较很多气味。他略略向后退了一步,他今天没洗澡,不愿意让范妮闻出来。“哪里,你还是很优雅。要我们老板娘说人家漂亮,真的要十分漂亮才够格。”美国罐头说。这也还是他的风格,哄着四周的人高兴,不愿意伤着别人。
  远远地相对,他们都感到舒服些了。
  “你看上去不错,气色比在上海的时候好多了,人也年轻了。”范妮温和地说。
  “真的?”他摸摸自己的面颊,笑了,“大概因为戒了烟。”
  “你戒了烟?不容易啊。”范妮说。
  “这里的空气太干净了,戒烟就容易多了。”美国罐头说。
  他们小心翼翼地说起了美国的空气,蓝天和四季,象在暗礁处处的河道里终于找到了航道的小舢板,终于慢慢向前去。他们说到到了纽约以后,才发现不用象在上海时那样老是擦皮鞋,皮鞋穿一个星期都没什么浮尘,不用擦。纽约的自来水没有漂白粉的气味,泡茶很香。听得老板娘和婶婆都微笑起来,说他们就象最白的纸,一点点都能留下痕迹。
  店堂里的客人开始多起来,美国罐头转身招呼别的客人,他好象认识很多人,老板娘也对他很满意。他看上去斯文又精明,是当领班最合适的人。
  美国罐头亲自照顾范妮这一桌,但他并不多话。
  上海馆子的红地毯里散发出食物的油盐气味,范妮跑到厕所里,往嘴里倒了几滴风油精,但那油腻气味还是刺激得她反胃。美国罐头自己也知道,自己身上有那么重的油腻气,所以他向后退了点。范妮心里突然充满了兔死狐悲的同情。她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吐得惨白的脸,脏脏的,整个鼻梁都是突然长出来的褐色的斑点。范妮伸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脸,皮肤又痛又麻,但是,开始泛出了血色。等胃里安静下来一点,范妮才走出去,远远的,看到美国罐头在店堂里忙,象地道的跑堂一样将盘子稳稳搁在胳膊上,她冲他笑笑。
  吃完饭,美国罐头送了两份桂花红豆沙和两个fortune cookie来,范妮掰开自己的那一个,里面的小纸片上写着:“Do it in Paris。”
  “什么意思?”范妮问婶婆。
  婶婆说,只是这里华人餐馆让客人高兴的余兴节目,自己猜到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但是,”婶婆说,“有一年我到洪都拉斯去玩,就是因为在这家馆子里分到一个fortune cookie,里面是鼓励去旅行的话。要不然,我就错过那么好看的地方了。”
  范妮小心地看着那张皱皱巴巴的小纸片,心想,也许这个巴黎,就是上海。
  小纸片的背面,还写了一些lucky number,上面是12,18,32,25,22,26。婶婆说这是给买彩票的人投注用的。范妮问:“可以用在别的时候吗?比如什么时候应该旅行,什么时候去考试会赢。”
  “我想也可以的吧,这种都是餐后余兴节目,不用认真的。”婶婆说。
  离开餐馆的时候,范妮和美国罐头道了再见。
  又是一个晚霞漫天的傍晚,范妮和鲁相对着,做在厨房的桌上吃他们的晚餐。范妮吃的是加了荷包蛋和生菜的方便面,鲁吃他的火腿,土司,奶酪和生菜色拉,用橄榄油,牛奶和意大利红醋调的色拉。像刚开始认识的时候一样,他们还是各吃各的东西,也许有时,彼此尝一尝对方盘子里的东西。
  鲁在范妮的鼻梁上发现了一些阴影,她的妊胗斑都出来了。范妮一直拖着不肯去和医生预约,但收着鲁给她用来支付堕胎费用的支票。这让鲁心里又开始怀疑范妮的动机,他把范妮的事情告诉了朋友,他们都警告说,中国女孩子绝对不那么简单,她们比美国女孩子tough一万倍。鲁联想起范妮始终如一的小心掩盖的神情。从前,她的那种掩盖里面还有鲁可以理解的眼巴巴的盼望,鲁以为她因为自尊,要掩盖她对鲁的爱情,还有希望鲁能对她更亲热一点。现在,那种眼巴巴的神情几乎没有了,但是藏着什么不说的表情还有。这神情真让鲁发疯。
  好几次,鲁都想转到范妮身后去,找到她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鲁知道不能强迫范妮去堕胎,那是她的权利。他能做的,就是常常给范妮脸色看,让她明白自己的不信任和不快。所以,他们相处的时候,沉默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因为是春天,他们打开了厨房的窗子,在谁也不说话的时候,就听到街口喷泉的流水声。
  范妮突然放下手里的筷子,问:“你听过一支四十年代的歌,叫,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吗?”
  鲁摇摇头。
  范妮说:“我唱给你听。”
  说着,范妮就唱了起来,那支歌又老,又多愁善感,曲调又难听,鲁觉得范妮简直疯了,但他停下手来,靠向椅背,拉长了脸不说话。范妮突然做出这么奇怪的事,他猜想那一定后面还有原因。这是范妮第一次为鲁唱歌,她的脸涨红了,显得鼻梁上的妊胗斑更深。她东方人孩子一样光滑的脸,无论如何还是让鲁喜欢。
  范妮唱完以后,直直地看着鲁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支歌。”她也学会像鲁那样笔直地看着人说话了。看到鲁摇头说No,范妮点点头,说,“但是我喜欢。”
  范妮又问:“你听明白歌词吗?”
  “没有仔细听。”鲁说。
  “那我再告诉你。”范妮坚持说,“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her heart was young and gay. I heard the laugher of her heart in every street Café. 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the trees was dressed for spring, and lovers walk beneath those trees, and birds have songs to sing. I dodged the same old taxi caps that I had dodged for years, the chorus of the sfucky hours was music to my years. The last time I saw Paris, her heart was young and gay, no matter how they have changed her, I remember her that way.”范妮几乎一口气流利地背完这支歌,再强调说,“我最喜欢的是最后两句,no matter how they have changed her, I remember her that way.”
  “So what?”鲁问。
  范妮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要回家去,堕胎的手术到上海去做。”
  “决定了?”鲁问。
  “是的。”范妮说。
  “为什么?”鲁问。
  “在上海,我可以得到照顾。我希望这时候和我家里人在一起,而不是和你。”范妮说。
  “是的,我理解。”鲁说,“你可以把那笔钱用在上海做手术吗?在上海可以兑换吗?”
  范妮点了点头:“一个美圆可以换九个中国钱,够了。”
  鲁吹了一声口哨:“Nice。”
  “但飞机票在暑假可不便宜。”鲁提醒范妮。
  范妮说:“我知道。”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在纽约做这种手术,纽约做堕胎手术是合法的。”鲁到底吃不准到底范妮想回家做什么。另外,他也有点不安,不论如何,他总是不愿意范妮的家里人也知道要堕胎这件事,总是个伤害,不能算喜事。“我也可以帮助你,我有车,不常用,你知道的,开车对环境不好。可我也可以用车载你去医院,接你回来。”鲁说。
  范妮哗地抬起眼睛来,定定地看住此刻愚不可及的鲁,然后一笑,说:“我不是要帮忙,而是想在暑假回家的时候把孩子拿掉,我想家,你知道吗?”
  范妮脸上笑着,笑着,眼睛里渐渐蓄满了眼泪,因为怕自己的脸会变成一张哭脸,范妮始终保持着脸上的笑,她发现笑的时候和哭的时候,脸上的肌肉可以是一样的。范妮还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因为她怕会带出哭腔来。
  范妮的笑终于激怒了鲁,他轻声说:“奥地利有一句话,形容有人在心里藏着什么,让别人感到不痛快,他们说,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
  
No verse to the song范妮的美梦最终被上海打断
  将自己怀孕的消息告诉家里,要回家处理这个孩子,又只字不提孩子的父亲,这对任何未婚女孩来说,都是最难堪的事。对范妮这样曾经在中国千辛万苦保身价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何况,又是和一个美国人发生了这样的事。范妮开始也觉得自己说不出口。但是,一旦回上海的念头出现,就象燎原烈火,在范妮的心里日夜熊熊燃烧起来。常常,她突然想起上海家里自己的小床。夏天下雷雨时候,床上凉爽的宁波竹席,冬天被子里的热水袋,热水在软软的橡胶袋里沉闷的水声。有一次,她还突然想起,贝贝被关起来的时候,自己和维尼叔叔正好到他家去。回家的一路上,维尼叔叔吓得不停地眨眼。知道他们回了家,弄堂里没有警察,进了家门,家里也没有警察等着,维尼叔叔将保险“喀哒”一声别死,好象将贝贝的危险全都关在薄薄的门外。维尼叔叔闭上眼,靠着墙,吐出一口长气。连那么小的时候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连那么小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范妮知道,自己是想逃到一个地方去解决自己的问题。她明白自己不可能24小时都保持得了体面。她需要要有一个地方,可以崩溃一下。
  除了上海,在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地方。
  她绕开爷爷和维尼叔叔这两个自己最亲的人,选择和自己最生疏,也最怕得罪自己的妈妈,到邮局寄了一个快递给她,告诉她,自己有了孩子,要在暑假回家打胎,然后再回美国,其他什么也没说。她选择了上飞机前一个星期才通知妈妈,因为计算好美国邮局要用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把那封快信递到上海。而这时,她已经在飞机上了。这样,家里人就不可能打电话来美国讨论什么,省得他们七嘴八舌,特别是爸爸。也省得自己当鲁的面向家里人解释。鲁是个聪明人,即使他不懂中文,也会从她的表情里发现那些她不想让他看到的东西。她给妈妈的信,象一个通知那样没有感情,没有说明,不可商量。她不敢这样伤爷爷和维尼叔叔的心,但是对妈妈,她敢。因为范妮觉得,妈妈爸爸没有资格对自己说三道四,而妈妈比爸爸更明白这一点,也一直小心识相。范妮知道,妈妈会将自己的快信马上交给爷爷他们。她将帮自己去重伤爷爷和维尼叔叔。
  准备回家的那些天,范妮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就好象筋疲力尽的长跑者在快要到终点的时候,也能找到一点力量那样。她参加了学校的考试,甚至对莲娜都没说自己要回上海打胎的事,甚至她骗莲娜说,自己根本没有怀孕,和她一样,自己也是虚惊一场。倪鹰真的在一个美国教授的帮助下申请了哈佛大学,竟然全班没有一个人说她象娜佳那样,反而都说,那是美国梦想comes true。范妮冷冷笑着,掩盖着心里冲天而起的悻然,她不愿意人家说她妒忌倪鹰的好运气,她也不肯妒忌倪鹰,她什么也没说。那些天,她心里充满了就要结束了的释然,她盘算好,自己下个学期再回来的时候,去找一个新班级,甚至一个新学校,也许还要找一个新地方住,那时候,一切都可以再是新的,什么危机都没有。甚至,范妮想到了倪鹰当时提到过的美国中部那些便宜的学校,没有华人的小城,说着纽约人看不起的中部口音的英文的地方,她想,索性回来以后迁到那样的地方去,谁也不认识,活得象一个真正的新人,不管那地方有多土气,多让人看不起。
  上飞机时,范妮感到了一种终于逃离压力的轻松。她用一小杯葡萄酒吃了半片晕海宁,酒精将晕动药迅速挥发出来,于是,她很快就睡着了。整个长途的飞行中,她差不多都在睡觉。有时她好象快要醒来了,在浅浅的睡眠里,她象一段树干那样安静,远远的,鲁的脸,倪鹰的脸,婶婆的脸,爷爷的脸,维尼叔叔的脸,街头的石头喷泉,园子里的石头喷泉,前进夜校的书,会话老师被大肚子蹦得露出了白布的裤子口袋,水龙头上写着蓝色的H的瓷砖,倒挂在龟裂门上的塑料花,象树叶一样在她眼睛里面息索闪烁。她努力想起,还有一些生活里致命的难题,它们那么大,那么高,使她一时都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就象瞎子站在大象身边的时候一样,她想,最重要的难题,恐怕是孩子吧,自己肚子里有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然后,范妮想起来,自己的难堪,自己的失败,自己的被弃,自己的困境。但她在梦里制止自己醒来。她紧闭着眼睛,渐渐再次睡着。那些脸,那些事,终于无力的飘落四散。留下范妮自己,象一段结实的木头那样简单,随便放在什么地方,做成一块搓衣板,或者一片雕花板,甚至一根踏脚板,作为一块木头来说,都不会在乎。范妮想,原来随波逐流,是这么自由。她满意地叹了口气,她闻到了自己胃里已经发酵了的酒味。
  范妮的美梦最终被上海打断。上海到了。
  范妮不得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见电视屏幕里,黄褐色的中国地图上,一个白色的小飞机正准准地压在代表上海的小圆点上。乘务员在报上海的天气,上海正在下雨。机舱里的白灼灯,使得经过长途旅行的人的脸,都象缩水的老青菜那样难看。有些着急的客人已经啪啦啪啦地开行李箱,将手提行李取下来了,范妮看到一件五花大绑的黑色手提箱从自己前面经过,那一定很重,托着它的那个男人被压得连嘴都张开来了。
  范妮突然有了一种被送回监狱的恐惧。她伸手捏了捏挂在脖子上的小袋袋,外国人长途旅行大都用这样的袋袋装护照和支票本子,套在脖子上,挂在自己的贴身衣服里。范妮临回上海时也买了一个。那里面,放着范妮回纽约的返程机票,贴着有效学生签证的护照。这些是她能够回上海来处理孩子的前提保证。但范妮还是感到不安全,那种会被禁锢起来的惊慌抓住了范妮的心。
  飞机已经停稳了。前舱的人,慢慢向前蠕动,他们就要离开美国飞机,踏上上海的土地。范妮不得不跟着人群离开。慢慢地,不情愿地向前走着,范妮想起来,一个电影里面,失控的火车不得不沿着废弃的铁轨,向波兰奥斯维辛死亡营开去。火车上有一个当年从奥斯维辛死亡营里逃生的老犹太人大声地叫:“我不回去,我不回去。”然后,他就自杀了。后面有人粗鲁地推搡着范妮,想要越过范妮,走到前面去。即使是纽约,范妮也没有遇到过这样自私地拨拉别人身体的人。此刻,她那些在上海街上被人乱撞,下雨天自己的伞被别人的伞不断地碰歪的回忆苏醒过来,然后,范妮记起来,那个外国电影叫《卡桑德拉大桥》,是在蓝馨剧场看的。还有在下雨的时候,自己在床上,看光了所有的书,杂志,没有东西打发时间的无聊,好象要生病似的心灰意冷。后面那个人恼火地催促范妮快走,范妮用自己的手提行李挡在自己和那个人当中,就是不走,也不让他抢先。“充军去啊。”她低声用上海话骂了句。哪晓得后面那个男人哇哇地用英文开始和范妮对骂起来。他的口音很奇怪,让范妮听不懂。范妮扭过头去不理他,但也坚持用自己的手提行李当在自己与他之间,不肯让他先走,也不肯走快。
  范妮怀着恶劣的心情走下飞机。
  等行李的时候,范妮往海关通道外面的闸口看了一眼,那里大门洞开。远远的,在青白色的灯光下,外面的栏杆后面站着些接飞机的人。在那堆人里面,范妮一眼就看到了爷爷的脸,她吓了一大跳。
  在见过那些照片上爷爷年轻活泼的脸以后,她此刻吃惊地发现,爷爷现在的脸肿得走了形。他的皮肤象在严重过敏那样,厚厚地翻起来,露出一个个粗大的毛孔。在婶婆的照相本里,范妮见到过爷爷他们当年唱京戏的照片。他们在一起演过《四郎探母》和《岳飞》,爷爷把他的眼睛和眉毛高高地吊向鬓角,象鹰眼一样有力与专心。那时候,王家的孩子个个喜欢京戏,春节的时候,在自己家里搭台唱戏,爷爷唱小生,奶奶唱花旦,婶婆唱青衣,众多范妮从来没见过面的叔公们和姑婆们,他们个个脸上都画着神采飞扬的吊眼角。叔公的眼睛仍旧是谐戏的,婶婆的眼睛仍旧是自信的,他们都没有爷爷的眼睛变化大。范妮发现,自己竟然只记得爷爷在纽约旧照片上的眼睛了,其实,爷爷的眼睛总是藏在厚厚的眼皮下,象是藏在壳里的乌龟头。范妮记得自己小时候常常玩爷爷的眼皮,他的眼皮可以拉得很长,软软的,如果把眼皮全都拉开来,爷爷的眼睛象麻雀那样惊慌地躲闪着。
  范妮发现,在纽约时,自己竟然只记得爷爷旧照片上的脸了。再接受自己从小认识的爷爷,竟然会吃惊和痛苦。爷爷的脸在记忆里闪着闪着,有了比较,范妮这才认识了爷爷在纽约时留下的照片,那上面的脸,满面都是春风,比演岳飞时高高吊起眉毛来的戏装还要得意。
  范妮想起来,当她告诉婶婆,自己这是第一次知道爷爷还会唱京戏,因为从来没有听到过爷爷唱什么。“甄展不唱了吗?”那时,婶婆吃惊地扬起她描得细细的眉毛,然后,黯然说,“好吧,It is life.”范妮那天才知道,爷爷从美国回上海以后,不肯去王家的航运公司,执意要去盛家办的造船厂当工程师,想参加造中国自己的兵舰。
  那时候,范妮是真的想要为爷爷争气。她以为自己比简妮要真挚。范妮认为简妮要光宗耀祖,有顺带着在上海家里建立她一席之地的用心。而范妮完全是为了心疼爷爷。
  爷爷从来没要求过范妮做什么,他从来没要求过家里任何人。他最不喜欢维尼叔叔那种怀旧,不喜欢维尼叔叔整天摆弄旧唱片,不喜欢维尼叔叔带他的画画朋友回家来,但是他也没制止过。爷爷看不起他。范妮用来养花的花瓶,是家里劫后余生的唯一一只高脚车花玻璃酒杯,细长的,听说原先是用来喝香槟酒用的杯子,上面雕着复杂的花纹,而且是真正的捷克货,是世界最好的车料玻璃杯。范妮记得,有一次,维尼叔叔曾试过,用他的水彩颜料调在水里,做成香槟酒的淡黄色,倒到那只杯子里,将它放到灯光下面看。那只杯子像淡黄色的宝石一样闪着光。那杯子的漂亮,把维尼叔叔和范妮都镇住了。维尼叔叔告诉过范妮,在徐家汇的天主教藏书楼里,有一本外国人写的书里,说到过到外国记者王家做客的见闻。书上说,王家连女眷都能讲一口流利的美国英语。王家的客厅豪华得像个巴洛克时代的贵族,比他的美国大班还要奢华。这种奇观,让那个前来参观的外国记者吓了一跳。贝贝也告诉过他们,在香港的英文报纸上,登过王家投机股市失败的消息。维尼叔叔骄傲地说过,连我家投机失败也上报纸,可以想到王家的地位了吧。爷爷在他们身后,只说了句:“你们真的什么都不懂。”然后就回他自己房间看书去了。范妮在婶婆那里才知道,爷爷当年因为了解到王家当买办发家时,为东印度公司代理过长江一带的鸦片贩卖。从此,他不愿意在王家的公司里工作,不愿意住在王家老宅里,不愿意春节的时候参加祭祖。弄得家里人都怕他会参加共产党,所以,一听说他要到美国留学,马上就送他出国,把奶奶也送到纽约陪他。在上海的最后一夜,临近家门的时候,他希望范妮忘了这里的一切,远走高飞。他站在多年没有修理,又老又脏的门前,就象偷偷打开鸟笼,放飞小鸟的人。
  那是范妮记事以来,爷爷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希望。他从来没说过,被困在上海的几十年里面,他是怎么后悔的。
  范妮想过,自己有一天,一定要将爷爷接回到纽约住,让他也可以远走高飞。
  微微发胖的爷爷站在那里,努力挺直他的背,象一个靶子一样等待着子弹。但是他怎么也不能象照片里面的那样直,反而看出来他的勉强。在朗尼叔叔从大丰农场回来,成了一个乖张的老光棍时,范妮看到过爷爷这种沉默的样子。她知道爷爷心里很伤心。后来,全家找奶奶,奶奶就是找不到,后来听说奶奶知道家里人在找她,成心避开的消息,爷爷也是这样,坐在他房间里的旧藤椅上,什么也没有说。就象一个靶子那样等着打他的子弹。范妮知道这就是爷爷最伤心的样子。他的心,已经被千刀万剐过了。现在,轮到范妮来伤他的心:好不容易送到美国的下一代,什么都没干成,先演了一出《蝴蝶夫人》。
  范妮这才意识到,自己没脸见爷爷。
  她慌忙转身向自己刚刚下来的楼梯走去,她的心乒乒地跳着,她小腹里也有什么东西乒乒地跳着。那里只有滚滚向下的电动扶梯,没有上去的楼梯。显然,进入了中国国境的旅客,已经不可能再要求从这里出境了。还有些旅客陆续从楼上的入境大厅下来,望着他们菜色的脸,她觉得他们象新犯人那样茫然。他们手里拿着咖啡面子的中国私人护照,还没来得及放好,象猪拿着一对翅膀。她讨厌他们那无辜的样子。范妮低下头去,什么也不看,恨不得眼前的一切,都还是在飞机上做的梦。
  恨不得自己这一生都只是一个梦。范妮想。她想起来当时美国罐头告诉她的一句话,好不容易做一世人,还做了一个不三不四的中国人。那时候她和他,一个笑嘻嘻地说,一个笑嘻嘻地听,好象与他们自己全无关系。
  范妮紧紧瞪着地面,那里铺着青色的方块瓷砖,她想起纽约的地铁里粘满了黑色胶姆糖渣的地面,她的脑子里布满了爷爷的脸,爷爷象靶子一样任人扫射的神情,和那神情里的忧戚。范妮突然感到对爷爷的厌烦。她讨厌看到他脸上的沧海桑田,她讨厌看到这种变化时心里的怜惜,她讨厌爷爷的百孔千疮给她的压力。
  行李传送带轰地一响,转动起来,范妮马上就看到自己的红色小行李箱被传了出来,这是她特地到唐人街的便宜箱子店里去买的新箱子。比洋人店里同样货色的箱子要便宜多了,只是感觉不象在名牌店里买东西那么舒服。当那个精巧的小红箱子转到范妮面前的时候,她学着金发女郎的样子,稳稳站在高跟鞋上,探身取下它来,拉开它的拉杆,离开行李传送带。这时范妮心里浮起了JFK机场里见过的那个金发女郎的样子,自己现在在别人眼睛里,也是一样的骄傲,精明,带着外国派头。
  她朝海关走去,但没有人想要检查她的行李。一个瘦弱的海关人员冲她挥挥手,示意放行。于是,她不得不迎着闸口走去。红色的箱子在她身边发出比坦克还要响的声音。她觉得自己象刀一样地向爷爷飞过去,怀着满心的不忍和满心的厌恶。她看到爷爷身边的妈妈,妈妈显然是看到她了,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又红又肿。
  她注意到,爷爷和妈妈,都是先看她的肚子,再看她的脸。
  范妮永远也不会忘记,爷爷在虹桥机场闸口惨淡的日光灯下,默默接过她手里箱子时的样子,就象圣母接过十字架上的耶稣。她没有想到,反而是爷爷不敢正视自己,他把自己的眼睛完全藏在眼皮底下,已经将范妮远远看到的伤心完全掩盖住了。范妮想起来,小时候,贝贝出事,公安局将维尼叔叔叫去问话的时候,爷爷就是这样沉默地站在二楼昏暗的楼梯口,送维尼叔叔和警察下楼去的。范妮甚至还记得爷爷的手,她那时拉着爷爷的手,他的手掌很软,象块揉熟了的橡皮泥,逆来顺受,任人方圆。范妮想起来,那时候,自己是很小的孩子,但也已经竭力想用自己的手包起爷爷的手。
  一路上,爷爷只是护着范妮的红箱子,象个搬运工。
  妈妈也没有说什么,递给范妮一包她喜欢吃的苏州话梅。一点声音也没有,范妮只看到妈妈膝盖上的裤子,一滴一滴,渐渐被眼泪打湿。
  范妮默默捏着自己的护照和机票,扭过头去看车窗外面的街道,行人,被打湿的雨伞,灰色的,到处都是灰色的,带着上海雨天的无助与惆怅铺天盖地而来。她又感到那孩子的心在乒乒地跳动,大概他也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到头了吧。“Go to hell。”范妮心里对他说。
  沉默地到了家,爷爷和妈妈一声不响地和范妮相跟着上了楼。家里的楼梯上还是充满了年久失修的房子的灰尘气味。范妮发现这里的楼梯变窄了,变矮了,象是个废弃的地方。这里的门那么薄和窄,象舞台上的假门。但门上还留着范妮小时候和维尼叔叔一起做的插花的三角纸袋,是用一张旧英文报纸做的,里面学着贝贝当年在他家门上做的那样,插一枝假玫瑰。范妮没想到那玫瑰竟然看上去那么丑。
  妈妈跟在最后,轻轻合上二楼楼梯上的门。范妮听到斯别林锁的保险“克达”一声,被放了下来。范妮觉得,大白天将保险都放下来,是因为他们不想让楼下的邻居知道自己回上海。那家人他们平时不太来往,因为到底在心里讨厌他们住在自己家的楼下,他们家不干净,楼下的厕所常常有臭味。如今,他们怕人家说,王家的女孩子被人家弄大了肚子,回到上海来打胎了,平时英文说说,海外关系一大把,好象了不起,但到底没什么花头。
No verse to the song叔公突然病重
  别人竟然都不在家,甚至永远在家里呆着的朗尼叔叔也不在。爷爷这才说,叔公突然病重,住在医院,朗尼叔叔和维尼叔叔都去医院了,爸爸则去找外面的医生,简妮去上英文课。但范妮认为他们是成心避开的。
  “先洗洗,就休息吧。”爷爷吩咐说,他把范妮的箱子放进她的房间,也离开了。
  范妮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充做写字台的缝纫机放在窗前,上面放着红雷牌收音机,有三道短波频率。从前,在自己的房间里安稳地做功课,看书,收音机里的短波传来美国之音的英文节目的声音,是和托福听力练习里面相似的稳妥的男声。那时候,伏在缝纫机上,两个脚踩动没有上皮带的缝纫机踏板,范妮想像过许多次自己的将来,自己将要爱上什么人,嫁给什么人,那想像是模模糊糊的,像在沙沙的短波干扰里传过来的声音一样遥远,但是充满了空中楼阁的美。在上海雨季湿润的空气里,将腿在裙子里交叠在一起,少女时代,就是这样的肌肤相亲,也能让人想入非非。范妮站在自己房间的门边,望着里面。地上的红箱子让她想起了was这个词。她竟然想,要是告诉鲁的话,千万不要忘记所有的动词都要变成过去式。
  范妮打开箱子,将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这次她带回来的都是在美国买的衣服。她买了一些便宜的衣服,在商标上都是made in USA的,她最警惕不买中国出口的东西,虽然它们看上去也许比美国制造的还要合适。从衣服下面,范妮拿出一包东西来。
  家里鸦雀无声,能听到不远的复兴路上,公共汽车进站的刹车声,像一个临死的巨兽在喘息。那也是范妮从小听惯了的市声。小时候,范妮曾经十分害怕爷爷也会象别人那样自杀。爷爷说过,他厂里有一个工程师,因为海外关系复杂,在林彪事件的时候,被厂里关了几天,他受不了,就在关他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了。爷爷说这些的时候,什么别的评论也没有,但是,范妮总是觉得爷爷的意思是自己也会象那个同事一样。她总是在黄昏时听着复兴路上的刹车声,在心里盼望,那就是带爷爷安全回家的那班车。范妮蹲在地上,握着那包东西,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内心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弥补爷爷被毁灭的生活。从小就是这样。但自己竟没有一次成功过。
  范妮走出自己房间,妈妈和爷爷正在吃饭间默默坐着。看到范妮突然进来,妈妈惊慌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象兔子那样惊慌地眨个不停。
  范妮把给简妮的经济担保递给妈妈,把格林教授送给自己的关于王家历史的研究文章递给爷爷,那里面夹着奶奶的照片。最后,她把鲁的照片放到桌子上,向爷爷那边推过去,说:“是他。”
  爷爷看着鲁的照片,“啊”了一声。那是鲁最好看的一张照片,带着眼镜,精神抖擞,象个年轻有为的主流青年。就是头发有点长,幸好还不怪异。
  “他怎么没有一起来?”爷爷问。
  “本来是要一起来的,但是他要从经济系毕业,论文要修改,时间来不及。他叫我问你们好,他说很抱歉出了这样的事,他又走不开。”范妮说。
  “那,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爷爷问。
  “等他毕业了,我也毕业了,再说。我自己也总要自立,不能只当家庭妇女吧。我也要建立自己的生活,要有自己的自尊。”范妮说,“我回去以后就要准备考大学了。在美国,受的教育越高,将来的生活也就越好。我还认识了一个哈佛大学的教授,在婶婆那里认识的,他愿意帮助我考到哈佛去。要是能上哈佛,将来真的前途无量。我也不一定真的和鲁结婚。所以,我得轻装上阵。”
  范妮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说话,而且,还象倪鹰那样高高地昂着头,她心里诧异着,但嘴里仍旧滔滔不绝,“我们学校里的老师都说,看到我,就想到American dream comes true。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们家是comprador,也知道我们后来被弄得走投无路。”
  “婶婆知道吗?”爷爷问。
  “什么?”范妮问。然后,她马上意识到爷爷指的不是American dream comes true,而是自己怀孕的事。
  “我没有告诉她,怕那个哈佛的教授要是知道,他会认为我不够用功。”范妮说,“而且,这种事也没有必要到处讲。”
  “最好不要告诉她,她也是简妮的保人呀。”妈妈说。
  范妮转脸看妈妈,她关节粗大的双手,紧紧握着那个黄色的美国信封,带着一个洋铁皮的搭攀。拿着那里面的材料,简妮就可以去签证了。这是范妮忍着孕期反应陪婶婆做完的。“是啊,”范妮说,“我就是怕连累了简妮,才不告诉婶婆的,她连我回上海都不知道。”
  妈妈接不上话,僵在那里。
  范妮的眼泪突然涌上来,一下子流了满脸。开始,她为自己突然失控吓了一跳,她本来想表现得更象海外回来探亲的人那样不知魏晋,过两天,还会因为大气污染而嗓子不舒服。一说起来,就说“要回去了。”但,她的眼泪象打破的热水瓶一样不停地,不停地流出来,所有的事,跟着眼泪涌出来,挤满了她的心。范妮记得自己从来还不曾这样当着家里人哭过,王家的人不愿意这么感情冲动。妈妈和爷爷都不作声,也不说话。妈妈仍旧紧紧捏着那个信封,爷爷垂着头,将眼睛停在吃饭桌子的一角。范妮生气他们那种尴尬的样子,竟然不如鲁,他什么也不懂,也会过来轻轻抱住她;伤心他们不能体贴她的心事,担心他们猜出来自己的破绽,不相信自己的故事;恼火他们没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温情,范妮索性豁出来,呜呜地哭出了声。把自己的悲伤放大。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爷爷,他的身上又呈现出靶子的样子,而且是被击中的靶子,在她的哽咽声里向后仰去。从小范妮就看着爷爷这种样子长大。但范妮此刻心里想,你并不比我更可怜啊!
  范妮这一哭,意外地结束了本来艰难的时刻。王家的人从来都不那么容易流露感情,尤其是自己的悲伤。当范妮哭出来的时候,爷爷和妈妈都吃惊和尴尬地一声不吭,等着范妮自己平复下来。范妮其实心里也紧张着,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渐渐收声,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前面的哭是虚张声势。她一面想,一面接着哭,不能专心于自己的伤心。这使她想到在鲁面前哭的事,范妮总是在心里怀疑自己的哭声会让别人觉得是心计。这时,妈妈去拿了湿毛巾来给范妮擦脸。为了表示并不原谅妈妈,范妮挡开妈妈的毛巾,自己去洗澡了。洗了澡以后,范妮理所当然地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休息。
  她将自己放平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她想。哭其实是个好东西,哭了以后,总是让人感觉到,那让你哭的问题变得小了。范妮闭上肿胀的眼睛,全身都放松下来。
  这张小床让她的身体回忆起上海小床的硬和舒服,她的背脊已经习惯了格林威治村小床的软,现在躺上去,自己少女时代的许多身体上的感受,随着小床的硬和棉花垫被的植物的气味,而苏醒过来。范妮感到自己的身体的松弛和柔软,它现在象揉熟的面团一样,不再象离开上海以前,象一只冻鸡,紧紧缩成一团,拉都拉不开。鲁是那个改变了自己的男人。一个金发的男人。范妮平躺在她度过了童年和青少年时代的小床上想。从某个角度上说,这不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了嘛,只是不晓得这理想竟然是个灾难。令范妮感到吃惊的是,她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到了鲁的手,鲁的身体,鲁的嘴唇在自己嘴唇上划过的感受,她紧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身体对鲁的身体的渴望。有时,正在做爱,范妮会睁开眼睛看看近在咫尺的鲁的脸。脱掉眼镜以后,鲁看上去象个盲人。她想念那张模糊的脸。范妮真不知道,即使是在这种倒霉的时候,自己的身体竟然还是贪恋着鲁的身体,贪恋着鲁急促呼吸中从食道里冲出来的奶酪气味。“中邪了。”范妮嘟囔了一句。
  范妮睡着了。
  中途,范妮醒来过一下,那时,外面的天是黑的。范妮算了算时间,现在正是纽约的早晨,应该要起床的时候,难怪自己要醒来。她听到门外有人轻轻说话,是维尼叔叔和爸爸,妈妈在跟他们说什么,好象在讨论简妮的签证问题。范妮闭着眼睛,她知道家里人一定传看鲁过的照片,还有格林教授的那本论文,以及奶奶的照片。她放任地想,大家都已经知道她得向他们交代的事了。她认为自己最难堪的时刻已经过去。剩下来的,只是技术性问题,找到一个医院做手术,然后,悄悄回美国。这时,她有点同情妈妈,范妮知道自己利用了妈妈对自己的负疚,还有被发配去新疆的上海人的自卑,让妈妈为自己担待了最难堪的时刻。
  她闻到了清凉的雨水气味,听到了淅淅呖呖的雨声。她想起来每年,上海人都对这时候的雨又爱又恨,恨它没完没了,爱它阻挡了北方已经轰轰烈烈的暑热。大家都知道,等这雨季过去,上海就将陷入火炉。所以,这雨水的气味里总有一些令人惆怅的气息。上海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的。范妮想。自己旧时的房间,让她想起了从前在这小床上躺着的时光,隔壁维尼叔叔房间打开的窗里会飘出来调颜料时的刺眼的气味,维尼叔叔的录音机里放着旧歌曲,经历了鲁的方佗,格林威治村的CD店,范妮这才真正确定那都是些战前的老歌了,范妮想起来了那些歌词: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那是有些刺耳的老歌,Sunny Rollins的,现在在美国的歌手里面,好象听不到这样刺耳的,让人不安的,而且一定会搅得人心里难过的声音了。
  从这支歌开始,许多歌词浮现在范妮的记忆之中。
  鲁说过,夏天他会回他康州的家里去看看父母,然后要去西班牙旅行,去看他的欧洲。他说,他会把西班牙的电话留在他们公寓的答录机里,要是有什么需要,范妮回纽约以后可以找到他。范妮知道,鲁实际上的意思,是希望范妮做完手术回到纽约以后,让自己知道一下,好让自己安心。鲁到底怕范妮会把孩子留下来,日后要侠他。鲁和自己的关系,在将要离开纽约的时候,好象又恢复到从前,只是他们不再做爱,也回避堕胎的事。小心翼翼维持着客气和体贴。这还算是爱情吗?在老歌词里面,范妮盘算着他们的关系。然后,她又睡了过去。
  等范妮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上海雨天的天色晦暗,可以一整天都象黄昏一样。但范妮几乎立刻就认出了现在上海的时间。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并不用调整时间,因为在夏令时,纽约和上海正好差了12个小时。现在是纽约的晚上,是她上床睡觉的时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安心地睡着了一大觉,睡得浑身软软的,几乎握不起拳来。在纽约时,她总是醒得早,醒得彻底,象被鬼赶着一样。即使是睡着了,也好象还有一只耳朵彻夜醒着,能听到各种声音。
  维尼叔叔正在等她。说要带她去医院见一见叔公,医生说叔公过不了今天晚上,让家属去送终。家里人差不多都去了,他留下来等她。
  “那你怎么不来叫醒我。”范妮说。
  维尼叔叔没有说话,伸手帮范妮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又用手指擦了擦她脸上新长出来的斑点。怀孕以后,范妮的脸颊上象阴影一样长出了不少青青的斑点,象擦到脸上的灰尘。开始发现的时候,范妮也象维尼叔叔这样用手擦,以为可以擦掉它们。实际上,它们是擦不掉的。当维尼叔叔意识到那些斑点是范妮的妊胗纹,他的心里,掠过了没有控制住的厌恶。他昨天听说范妮突然对爷爷和妈妈大哭的事,当时,他也眼睛一热,他能体会到从小不流露什么感情的范妮心里的委屈。他知道自己必须安慰和鼓励范妮,但不知道说什么。在他心里,范妮的事象一块打到镜子上的石头,击碎了他对美国的整个梦想。他那天甚至不想听什么音乐,连它们都突然变得陌生了。但是他必须听些什么,找了好久,许多伴随他几十年的音乐和曲子支离破碎地掠过,它们居然变得不足以安抚自己。他感到那种象被情人抛弃似的怨怼。对范妮,他恨她辜负王家的一片苦心,到美国才这么点时间,眼睛一眨,就已经从美国落荒而逃,而且身败名裂。维尼叔叔想起范妮在上海的时候,从来对男孩子小心翼翼,不肯在感情上有瓜葛,就象那些去了外地的上海知青一样。现在终于还是浪费了。
  而且还要回上海来丢脸:“哪怕自己在美国处理掉,也体面一点呐。”维尼叔叔心里想。
  范妮闻到了维尼叔叔指甲里的松香水气味,还有力士香皂清新刺鼻的气味。
  范妮将自己的脸闪开。她心里从踏上美国国土的那一刻就积攒起来的委屈和失望,几乎要喷薄而出。但是,她恼怒地制止自己想要倾吐的意愿,将千头万绪紧紧团起来,象团一张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废纸。她感到维尼叔叔沉默里的异样,他是说不出他应该说的话。虽然范妮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但她并不见怪,她能猜到维尼叔叔是这样的人,她心里笑自己把上海想得太温情了。
  她用力撑起水肿的眼皮,因为哭过,也因为睡得太沉,范妮的眼皮肿得象桃子。她撑不开自己的眼睛,索性眯起眼睛来,微笑着对维尼叔叔说:“我本来想给你买韦伯乐队的CD回来,但是我根本找不到。美国人现在不听这种音乐了。好多人连乐队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人家说那是20年代的音乐,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在维尼叔叔高兴的时候,他常常和着韦伯乐队的小提琴独自在房间里转圈,跳他自己那种华尔兹。这是他少年时代起最喜欢的音乐。也是他和贝贝都钟情的音乐。范妮知道韦伯的音乐是维尼叔叔的软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只要有人出国,他就让人家为他带韦伯乐队的唱片回来,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他带回来过。
  维尼叔叔高高地扬起眉毛,惊奇地看着范妮,他没想到范妮会提到韦伯乐队。她在浮肿的笑容里顽强地看着他,让他不能小看。“到底是王家的人啊。”维尼叔叔心酸地想,“到底还是要体面的人。”维尼叔叔知道范妮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有点慌乱,为自己的势利感到抱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维尼叔叔定了定神,跟上范妮的话头说:“我以为美国人在咖啡馆里,夜总会里,都应该演奏这种音乐的。从前的美国电影里不是都这样的嘛。”
  “没有了。”范妮说,“他们现在很多地方都听方佗。”
  “什么方佗?”维尼叔叔问,他努力集中精力,顺着范妮的话题。
  “一种从欧洲传过来的阿拉伯怨曲,也算好听。”范妮说。
  “这么说,美国人也变了。”维尼叔叔说。
  “大概是我们在开始的时候就想象错了。“范妮说。
  “真的啊。”维尼叔叔应着,范妮也努力点头。他们都高兴找到了这样一个音乐的话题,将自己心里的东西粗粗掩盖了过去。
  妈妈为范妮准备了生的小馄饨,维尼叔叔去厨房帮她下了一碗,在汤底还放了葱末,蛋丝和榨菜末。爸爸妈妈已经住进了叔公的房间,简妮也住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他们为范妮空出自己的房间来。范妮路过他们房间的时候,看到叔公的房间已经被爸爸妈妈重新布置过了,简妮的小床放在最靠窗的地方,爸爸妈妈的大床靠在门边,那房间的每一寸地方都被精心利用起来,浑然一体。范妮想起传说中自己在新疆的家,他们在桌上铺着妈妈用白色棉线编织的桌布,他们在家里放900句的唱片当音乐听,他们的口音里都有种范妮怎么也学不象的声音。她心里“别”地跳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家里的人对自己统一的隐忍的态度,他们宁可挤在一起也不和自己来商量,他们的房间里其实根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范妮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人。她看起来拒绝这个,拒绝那个,其实,她才是那个被拒绝的。
  站在那间屋门口,范妮的心象冬天穿皮鞋的双脚一样又湿又冰。
  范妮吃完小馄饨,抬起头来,维尼叔叔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范妮的头,说:“小姑娘真的长大了。硬扎了。”
  范妮笑了笑,说:“你刚刚晓得我很灵啊。”
  维尼叔叔说:“我从你小,就晓得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长大呢,你讲话矛盾。”范妮说。
  “我告诉你,我听到一句最有道理的话,说,富人落难不走样,穷人变富不象样。”维尼叔叔说,“这个意思就是说,富人才是真正要体面的人,这是一种靠钱堆起来的自尊心。”
  范妮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起婶婆说奶奶的那些话。
No verse to the song叔公是回上海来等死的
  范妮跟维尼叔叔去医院。在路上,维尼叔叔开始告诉范妮叔公的事。原来,叔公早就有糖尿病了,但是他从不忌口,让家里人都不晓得。等到叔公突然浑身浮肿,急诊住进医院,他们大家才知道,叔公的肾脏功能已经一塌糊涂,他原来是带着一堆病历卡回上海来等死的。叔公算是境外人士,要住外宾病房。维尼叔叔拿到叔公的信用卡,为他付医院的帐单,这才知道,叔公已经把王家所有的钱都打在信用卡里了。而那些钱仅仅够几个月的医院费用,维尼叔叔象一个老太太那样惊骇地摇着头,扁着嘴:“你想得到吗,王家的家产,当年号称上海首富,连国民党的市长都要来敲竹杠。现在败到了剩下不经用几百块红纸头,还不是美金这种绿纸头。你想得到吧。我从中国银行出来,连话也不会讲了。这就叫破产啊。”
  难怪叔公应允的资助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范妮想,难怪他那么小气。原来以为叔公是一辈子的大少爷脾气,不懂得体贴,其实却是怕捉襟见肘。
  “我那天心里很不舒服。按理说,叔公就是亿万富翁,也与我们没有关系。但是我看到帐单上打出来那么点钱,晓得王家这算彻底完蛋了,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了,心里还是象被人断了后路一样难过。”维尼叔叔说。
  范妮没有说话。维尼叔叔说得对,她的心里也象被人断了后路一样,空落落的。她想起照片上叔公穿着白色三件套西装,将一双手深深地插进裤子口袋里,将式样宽大的裤子撑起来,自由自在,无所用心的样子。在纽约的时候,范妮心里还有点妒忌和不平,多少有点不愿意看到自己家长辈的好日子从来没有轮到过自己。而现在,范妮倒觉得那些老照片给她心里的安慰,总算王家还有过好日子。
  范妮看了一眼车外面的街道,久雨里的街道,到处都是湿的,树叶绿得象新鲜饼干上汪出来的油那样,深春的树叶衬得旧房子和旧街也是一派嗒然若丧。范妮认出来街角上那栋旧房子的大门,粘满尘土的,油漆班驳的,竟然是格林威治村的老房子一样的式样。
  “叔公解释什么吗?”范妮问。
  “他说自己也是时代的牺牲者。”维尼叔叔说。
  “他?”范妮想到了爷爷。要是叔公在香港股市里惨败,将王家的家产散尽,就叫做时代的牺牲者,那爷爷是什么?维尼叔叔他们是什么?范妮自己和简妮又是什么?
  “大伯知道大限要到了,那天特别把我们都叫去。跟我们对不起,说自己没本事,把祖宗的家产全都糟蹋没了。爹爹说,不用和他说对不起,我们上海这一脉人,从来就和那些家产没有干系。”维尼叔叔告诉范妮说。
  范妮想了想爷爷的话,那里面还有种不肯就范的倔强。爷爷这一辈子都不肯和卖过鸦片的家庭有关系,纵使后来被共产党当作三座大山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讲明了永世不得翻身,他心里还是不肯和王家有干系。“爷爷真是清高。”她说。
  “爹爹一点不明白,他是不能跟王家脱掉干系的,他脱不掉,我们子子孙孙也都脱不掉。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想脱掉这种干系,这是我们的出处,按照美国人的说法,是我们的根。爹爹这一辈子都在牛角尖里转不出来,他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就是要把我们的根自己拔光,拔到我们不晓得自己是谁为止。”维尼叔叔说。
  “我带回来一本书,上面有王家的历史,还有奶奶和婶婆的照片。你看到没有?”范妮问,“那里面说,容闳这种老美国留学生,不喜欢当买办,因为买办不够高尚。”范妮说。
  “他只给我们看了奶奶的照片。他现在防着我。就怕我知道得多了又出去说。”维尼叔叔抱怨说,“人家历史研究所的人晓得叔公回来了,来问点王家当时的情况,说是研究上海买办史要用。也问到我们家的情况。我的意思是要说的,王家的历史到底也是上海历史的一部分,现在家产是败光了,历史要是再不说,王家就彻底没有了。我总是尽量把我知道的说出去。人家要问爹爹,可他连见都不见,还怪我出去乱讲。”
  “格林教授的书上说,中国近代的民族工业,象轮船,电报,造船,银行,都是在洋人手下做过买办的人兴办的,他们等跟外国人赚足了钱,学到了本事,就另立门户,与从前的洋人老板竞争。连毛泽东少年时代最喜欢的著作,都是买办写的。连孙中山都仰仗买办的支持,在一个买办的家里开大会。”范妮搬出格林教授书上的话说。
  “那个历史研究所的人也这么说过。”维尼叔叔拍了一下巴掌。“我们家的轮船公司在甬江上将英国人的轮船公司挤跑,也算有功吧。就算从前帮卖过鸦片,也扯平了。最好爷爷多看看这些书,醒醒脑。”
  来到叔公的病房,一闻到医院里的那种药水气味,范妮肚子里就乒地跳了一下。到底是花了大钱住的外宾病房,范妮在蓝色的问讯台上,看到了一小盆粉红色的康乃馨。问讯台里的护士小姐看着维尼叔叔和范妮,笑着打招呼:“你家的人从美国回来了?”
  维尼叔叔说:“是啊,赶回来的。”他说着用手扶了扶范妮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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