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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

_2 陈丹燕(当代)
  到了下午的时候,她累得实在想吐,于是就找了个厕所进去,关上门,在里面吐掉一直不停从胃里翻上来的早餐,一片吐司面包,一片烟火腿肉,悉数从胃里吐出来,好象它已经停止工作了,吃进去的东西动都不动,只是多了一股酸味。范妮吐了以后,人也清醒了些,她走出去,洗了洗脸,接着看画。
  她其实是累极了,不光是身体累,而且是脑子累,她象一个快要饿死的人,突然有一桌酒席可以偷吃那样,只管一个一个展厅看过去,一层层楼看过去,停不下来。
  直到她离开美国19世纪油画大厅,来到外面的走廊上,她才基本上把大都会的展厅走了一圈,她的脑子里塞满了看到的东西,但是它们已经全都混在一起了。站在走廊上透气,她这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了,窗外中央公园那黑色的树林,象花边一样围着深蓝色的天空。大厅里有咖啡的香味,还有加了奶油的面粉被烘烤的香味,还有音乐,巴洛克风格的音乐,范妮望下去,发现博物馆的大厅里放着一些桌子,烛光摇曳,坐在那里的人都穿着黑色的礼服,女人们露着整条后背,即使是隔着这么远,她也能看到她们脖子上那闪光的,一定是钻石项链。范妮想起来,婶婆的书上写到过,大都会博物馆会定期举行优雅的音乐正餐,那是纽约最令人赏心悦目的文化活动之一,everyone is dressed up,书上这样描写。大都会博物馆的晚上,那么香甜,那么优雅,范妮靠着栏杆,象望画一样望着楼下正在享受的人们。
  范妮这时渐渐体会到,自己的心里除了又满又累,还有奇怪而固执的失落。这种失落象大水一样,静静的,但不可阻挡地从不显眼的地方湮来,角角落落全都不放过,范妮连鸵鸟都当不成,更不用说退路,真教她不知所措。
  “Wow, super!”两个金发的游客从范妮身边探头望下去,赞叹说。
  范妮生气自己为什么不能象他们那样高兴和简单。
  范妮缩回头,走了。
时差她看到她梦想看到的东西
  那一晚正好是大都会博物馆延长关门时间,许多人别着在博物馆买票时发给的小圆章,离开博物馆,到外面吃点东西,凭那枚小圆章还可以回到博物馆才接着参观。博物馆外面的台阶上站满了出来透气的人,小贩们在那里卖热狗和烤栗子。范妮也买了一个热狗,一杯热咖啡,站在台阶上吃,她一点也不习惯吃热狗里面的芥末酱,靠咖啡将它们冲下喉咙去。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她怕自己是因为一下子看到那么多好东西,被吓住了,才有这种恶劣的感伤心情,她不愿意自己糟蹋了看masterpieces的机会,她知道这机会来得太不容易,所以,范妮的肩膀都累得塌下来的,还是不能拿着手里的热狗就走。
  范妮四周的人都兴高采烈的,有一对男女紧靠在一起,在路灯下研究大都会博物馆的导揽图,他们手里还有书,两个人对照着书,那个女孩长着一张像拉菲尔画出来的古典的脸,她总是激动地叫:“It is here, it is just gorgeous.”她看到她梦想看到的东西,怎么就可以高兴得这样正常呢。见到范妮看他们,他们朝范妮笑笑,解释说,看到这么多masterpieces,真的象梦一样。范妮说:“我也是。”
  范妮想,大概她也真的应该再回去看,仔细地看一看。
  范妮又回到二楼的展厅里,那里有一进一进又一进的展厅,挂着她在萧先生的画册上认识的那些masterpieces。范妮看着波提切利的天使,拉菲尔的圣母,莫耐的苹果,她望着它们,心里想,在金色大镜框里安置得妥妥帖帖的它们,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得让她喘不上气来。在展厅里范妮又遇到了那对男女,他们手挽着手,一起欢天喜地看着那些画,让范妮为自己难过。
  那天晚上,也许是太累了,范妮半夜里没有醒,当她睁开眼睛,看到天已经放亮的时候,为自己终于开始过了时差而轻松了一点。可是,第二天晚上,她又在后半夜的时候醒来了。室内的暖气那么热,那么干,她的心里那么着急,那么吃惊,范妮觉得自己象是根木头一样,就要被烘焦了。她越来越体会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其实不高兴。
  范妮的学校要到一月二日开学,所以,范妮还是整天在曼哈顿游荡。好几次,她沿着第五大道一直走,走到大都会博物馆的门前,她看到那卖热狗的小摊贩,看到在领口上别着写着一个“M”的小圆徽章的人们,站在石头柱子前透气,看到门厅里金色的灯光,但她再也没有进去过。范妮总是一拐,再走几步,到87街的中央公园门口,进公园去。在诺大的中央公园里,她每次都会发现上一次没有到过的地方,每次都再也找不到上次见到过的地方。有一次,她看到一块地上为纪念列农,用彩色的马赛克嵌出来的圆圆的图案。图案的中央嵌着《Imagine》,范妮不记得它的曲调,但是依稀能想起列农清朗的声音,维尼叔叔,甚至爷爷都不那么喜欢列农的歌,认为它的taste还不够合他们的理想。还有一次,她见到一些绿色的小湖,它们隐藏在灌木丛中,就象《珍妮的肖像》那个电影里所拍摄的那样,湖面上结了冰,象绿玻璃似的。在电影里,那个穷画家黄昏时路过公园,在树林里遇到了一个小姑娘,她是个鬼魂,带着过去的事情,在冬天无人的公园里显形。他们在公园里散步,在小湖上滑冰,在心里渐渐长出了爱情。范妮在中央公园里走来走去时,总是回想起电影里的情形,黑白的老电影,沙沙地响着,闪烁着,中央公园里的树林成了黑色的。在路上走着,也常能听到孩子的喧闹声,远远的,从动物园,或者放着安徒生铜像的讲故事区传来,安徒生铜像前面,是个绿色的水池,书上说,春夏的时候,纽约的男孩常在那里举行船模比赛。范妮有时希望自己也能遇到一个过去的鬼魂,象《珍妮的肖像》里写的一样。也许,那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象格里高利.派克那样的。
  中央公园里也可以遇到一些小咖啡馆,范妮每次都想走进去喝点东西,有时因为觉得在湖边,情调好,有时因为在外面的时间太长,感觉太冷,头发碰到脸上,象冰一样凉。有时就是为了想到自己到了美国,还从来没有走到咖啡馆里去坐一坐,范妮喜欢咖啡馆里的样子,从外面的窗子望进去,总觉得那是个安适的地方,就象自己理想中的美国。可范妮还是心虚,她鼓足了勇气闯进去过,屋子里充满了新鲜的咖啡香,阳光照了满地,她站在门厅里,先看到衣架上挂着些外套,有一件衣服,露出里子,内袋上封着一个巴掌大的商标,是范妮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外国牌子,一小块绣满了外国字的暗绿的缎子,被烫得服服帖帖的。店堂里面坐着的,没有一个黑头发的东方人,吧台里面忙着的,也不是东方人。范妮突然觉得不自在,好象闯进了别人家一样,店堂里的人都多看她一眼,也好象奇怪她怎么会进来。范妮硬撑着没有转身跑掉,她对迎上来的酒保说,自己在等朋友,约在这里,可那人好象没来。说着范妮还再次向店堂里的人望了望,他们在桌前轻松地坐着,象另一个世界的人,的确有桌子空着,桌上的细蜡也没有被点燃,但范妮觉得那是别人的地方,然后范妮退了出去,装成急匆匆地,要去找人。
  这可真是失败的感觉。而且是每天每时,小小的,无所不在失败的感觉。
  到了下午,范妮终于找到了一个热闹的地方,小孩子在树林里的岩石上爬上爬下,不少人在长椅上晒太阳,看书,范妮也找了张长椅坐下来,拿出婶婆的书,有什么东西握在手里,看上去好象不那么无聊了。倦意又上来了。这也是失败感觉中的一种,对范妮来说,她简直要哭了。
  “你是日本人吗?”突然身边有人问她。范妮转身看,她身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长着一个大鼻子。是他在跟她说话,特地说得又慢又清晰,象《美国之音》里的Special English。
  “不是。”范妮说。
  “那你是香港人吗?”那人接着问。
  “是的。”范妮说,“我的家里人在香港。”
  “当然了,你在纽约。”那人笑着说,“来纽约旅游的?东方人喜欢冬天的时候来纽约买东西。日本人,香港人,台湾人。”
  “是的。”范妮说,“但是我也不光是来旅游,我也在考虑在纽约上学,我爷爷是NYU毕业的,他的哥哥是MIT毕业的,我奶奶是WC毕业的,我们家有到美国上学的传统,现在轮到我了。”
  那人挑起眉毛,做出惊叹的样子:“那你家一定很有钱,那些都是最贵的学校。许多美国人都不敢上那么贵的学校。但是那些的确都是好学校,会有大好前程。”
  范妮笑笑。
  “你的英文不错,是在香港学的?”那人说。
  “是的,但我在学校的成绩不怎么好,你知道,听英文歌有意思,看电影也有意思,可是背生词真的困难。”范妮说。
  “有钱人家的学生就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有太多新鲜事可以做,对不对。但你不象那些香港人一样有口音,说明你的学校还真的不错。”那人说。范妮看看他,他就一点也没怀疑这里面有那么多的谎话。
  “你会在哪里上学?”他问。
  “NYU。所以我住在格林威治村,那里离学校近。”范妮说。
  “那也是个可爱的地方,更多自由自在的空气,更年轻。我也喜欢去那地方的咖啡馆和酒馆。”
  “我最喜欢那里的首饰店,那里的戒指真好看,比香港的好看,我们那里老是用金子做,趣味不够好。”范妮说。
  “当然,当然,格林威治村卖的戒指都是艺术品,都是艺术家用手工做的,当然漂亮。”
  范妮微笑着与邻座的人搭讪,心里觉得自己象是坐在过山车上一样,不晓得下一分钟要发生什么。这是她第一次在纽约,在公园里,和人用英文说话。她一边看着过往的人,有人骑着自行车过去了,有人牵着一条大白狗过去了,有人夹着一堆报纸过去了,有人端着一架照相机过去了,他是个从东方来的旅游者,有一张寂寞的脸。他多看了范妮一眼,范妮想,也许他会把自己也当成个地道纽约人吧,正安然地坐在中央公园的太阳里聊天。刚刚越来越浓的倦意,现在被这心里十分紧张的聊天击退了。
  1990年新年除夕的晚上,范妮按照中央公园里陌生人的指点,在电视里看到了时代广场新年仪式的转播。时代广场上人山人海,大家都等着那只被灯光照得光怪陆离的大苹果碎下来。范妮象那里所有的人一样,在最后一分钟时,对那大苹果许了一个新年愿望:“我要当一个真正的纽约人。”
  等范妮再醒来的时候,意外地看到窗外的蓝天,然后,她意识到自己夜里没有在中国时间醒来,这标志着,时差终于结束了,她的身体,终于像一个纽约人一样的正常了。对范妮来说,这真的是个豁然开朗的早上。她躺在床上,心情振奋地告诫自己说,anyway, anyhow, 不管有一千种的不适应,意外,麻烦,我都要振奋精神,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我要当一个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的纽约人。像婶婆说的那样,把在上海的从前全都忘记掉。像婶婆一样,等好多年过去以后,自己也担保上海的亲戚的孩子到纽约来读书,自己也不想上海,也不爱说上海话,只说英文,让那孩子也吓一大跳。Anyway,范妮学着婶婆的声音,一定要做一个纽约人。
  其实在这时,范妮心里在上海培养起来的,对于纽约的信念正在乒乒有声地碎裂倒塌,但范妮努力把它想象成是她心中的纽约终于走近的脚步声。她奋力鼓动起自己的情绪来欢迎它,来掩盖住自己心里对失落的恐慌。
  
Fanny Wang的新生活留学生感到自己像在梦里跑步一样
  一个远离家乡去求学的留学生,在最初的日子,都会感到自己像在梦里跑步一样,飘飘忽忽的,完全力不从心。而崭新的生活却象地震那样地突然到来,到处都在摇晃,不知道正在和将要发生什么。对范妮来说也是这样,1990年的新年以后,范妮到布鲁克林的语言学校注册上学去了。借着一篇An Important Person in Your Life的作文,范妮进了写作4级班,范妮写的是爷爷,说了爷爷的背景和他对自己的期望,感动了教写作的大胖子女教师,她特地对范妮许诺说:“现在,你自由了,你会有十全十美的新生活的。”范妮心里是为了这话而感动的,但她感觉上并不喜欢教写作课的老师,她觉得老师的表情里有种女干部相。教会话课的男老师也是个胖子,他欣赏她的口音,夸奖她是少有的口音纯正的亚洲学生,她因此而进了会话的5级班,一上午的测试和分班,让范妮的心里乐开了花。下午回家的时候,范妮一路看着苏荷区大小画廊各式色彩缤纷的幌子迎风招展,时差时候的头昏眼花和恶心已经不再出现了,身体渐渐有了力气,范妮真的感到自己象一只鸟一样,可以飞起来。
  那天黄昏,范妮正在厨房里吃她的大香蕉。从小时候起,她就喜欢吃这种在热带长大的,又长大粗的香蕉。那时上海的水果摊上仅有的进口水果,就是伊拉克蜜枣和厄瓜多尔香蕉。她喜欢吃这种香蕉,一条就可以顶得上一顿饭,却不象广州的芝麻香蕉那样甜糯,在桌子上放到熟时,香气重得使范妮头昏。而且,在格林威治村的超级市场里,这种香蕉是最便宜的水果,比黄瓜和胡罗卜还要便宜。范妮知道,爷爷继承的所剩无几的美元遗产只够她用一个学期,以后,她就应该象所有大陆来的留学生一样,找地方去打工,自己养活自己,自己支付学费。她得尽量节约用钱。按照她的经济情况,她也应该找一个课后的工作,象大多数同学那样,去餐馆和麦当劳店打工,开始挣钱。
  范妮用手将香蕉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嘴里,用上鄂将它压碎,她最喜欢的,就是香蕉在嘴里的这种甜软。她决定今天先好好地高兴一天,明天再开始想打工的事情。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有人用钥匙开门,然后,她看到一个穿蓝色风雨衣的人,长长的金发,戴着一副细边的圆眼镜,轻手轻脚地站在走廊上,看着自己。他的脚下躺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背包,紫色的隔潮垫子象蜗牛那样卷着。范妮想起来,她小时候在上海音乐厅看过的罗马尼亚电影《奇布里安.波隆贝斯库》,那个浪漫的音乐家也有这样的一头长长的金发,个子也是一样的细长。上海音乐厅的椅子旧了,里面的弹簧会冷不丁暴跳起来,隔着罩布猛弹一下。下雨天,脚穿在黑色的橡胶雨鞋里,很闷。那个演员太好看,范妮去看了七遍,而维尼叔叔说,他长得还是有点东欧人的乡气,不如法国人和德国人好看。当时范妮不喜欢维尼叔叔诋毁自己心爱的形象,范妮此刻看着那个人,觉得维尼叔叔竟然真的是对的。
  要不是鲁先伸出手来说哈罗,范妮以为自己是在梦里。
  哈罗。范妮嗫嘘着,站起来与鲁握手。她闻到了他身上留着室外寒冷而清新的气味,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一个金发青年,看到他的眼睛在厨房温暖的黄灯里变得很蓝,那蓝眼睛正望着自己,她的脸,从面颊,额头,眼皮,一团团轰轰烈烈地红了起来。范妮感到自己的脸皮上,血管蹦蹦地跳着。为了掩饰自己的脸红,范妮马上说:“谢谢你,卡撒特先生,我见到你的留条了。”说着,她指了指冰箱门上的那张留条,将鲁的眼睛引去看冰箱。
  “不客气。”鲁的嗓音温和轻柔,让范妮想起列农的声音,想起照片上,列农也戴这样的眼镜。但是鲁并不去看冰箱,仍旧直直地看着范妮。
  范妮脸上的皮肤蹦蹦地跳着,她的心也在蹦蹦地跳着,手心里都是汗,她怕自己太失态,想赶快离开厨房回自己房间去,可是她不舍得走。
  鲁说:“你可以叫我鲁,而不是卡撒特先生吗?可以吗?”
  范妮说:“好的。”这是表示亲热的意思吗?范妮猜想着,老师说过,彼此亲近的外国人互相叫名字,而第一次见面,一定要叫某某先生,某某小姐。
  “谢谢。”鲁离开厨房,将自己放在走廊里的行李搬到他的房间里去,他马上打开了他的唱机,范妮听到了音乐,是她不熟悉的。
  范妮也赶快离开厨房,回到自己房间里。她在大窗台上坐下来,把脸贴在玻璃上冰着。是看上这个人了吗?范妮怀疑而慌乱地想,居然可以就这样爱上一个人吗?除了他有一头长长的金发,自己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她感到自己的耳朵象兔子那样直直地竖了起来,在仔细分辨着鲁房间里轻轻的音乐。她听到鲁走来走去,“吱”地一声,好象拉开了抽屉。范妮心里突然感到高兴起来,到美国来以后,那空荡荡的感觉,现在突然没有了,这公寓变得亲切和欢快。
  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她在前进夜校学英文时的同学,班上的著名出国迷。因为他总是说美国罐头有什么好,怎么好吃,他的姐夫是国际海员,只要船一停上海,他姐夫就给他家送带来的美国罐头,所以班上的同学给他的绰号就叫“美国罐头”。他和范妮同桌,一起上《剑桥证书英语》,后来又一起上托福班和托福强化班。范妮在被鲁激起的慌乱中想起他,因为他是唯一和范妮最接近的男人了。在他去纽约以前,每次下夜课后,总是他把范妮送回家,自己再回家。他家住在安顺路上的弄堂里,并不顺路,其实这是为了很自然地在一起散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点说不清楚,比一般朋友肯定要深,也有默契,但他们从来都不想进一步发展这种关系,成为情人,这一点,他们最有共识。所以,在他们这种有所回避,又知己的关系里,一起散步说话,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
  他自行车的链条,在散步的路上咯拉拉地响着。他们都喜欢夜晚的上海马路,喜欢看夜色里显得不那么破旧的老洋房,喜欢闻到荒芜的院落在夜雾下散发出杂草香气,喜欢猜想那些房子里过去的人与事,那都是在他们出生前就发生并且湮灭了的往事。他们喜欢把玩那种没落。这时候,他们心心相印,彼此怜惜,在心里爱护地抚摩着对方感伤的身体,只是他们都不愿意承认这种心心相印也可以是爱情。他们都是铁心要出国的人,他家是普通职员出身,并没有什么海外关系。但他的姐姐就铁心要出国,一直等到三十多岁,才千方百计嫁了做国际海员的香港人,被带到美国去了。他就等着姐姐落下脚以后,也申请到美国。范妮也是一定要到美国去的人,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机会什么时候才能来。谁会先走,用什么方式走,但他们知道,一定会天各一方。所以,他们从来不谈感情。就象美国罐头的姐姐做的那样。当时在前进夜校里,象他们这样关系的同学,还有好几对,相处的方式,也都是差不多的理智。既彼此有一点感情上的安慰,又没有牵挂,不会被拖累,到时候,可以拍拍屁股就离开。
  美国罐头比范妮先到美国,到纽约投奔他姐姐。他离开以后,象大多数离开上海的人一样,再没有与朋友联系,也没有与范妮联系过。从前,她心里还对他的沉默冷笑过,她以为,他怕她这种还留在国内的人要麻烦他们,就象他有时忍不住要猜想沉默几个月也没有消息的姐姐,是想把他甩了一样。现在,范妮知道了,大概是因为自顾不暇的原因。到现在,她也只给家里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不愿意坐下来写信,因为还不知道到底要说什么。当年,他的姐姐是只要谁能够将自己带出中国,就跟那人结婚的人,她那么美丽风流,二话不说,就嫁给来相亲的瘦小的香港水手,连对方的性情怎样都不知道。她在国外的日子,只怕比范妮现在的状况,要难言几倍。美国罐头也是不欢喜读书的人,连读英文都没有心思,他也不是那种能到唐人街上苦干谋生的人,他就是那种想入非非的上海青年,有一双细长的,单薄的双手。其实,范妮心里很明白,不能把自己的一生托付到这样的双手里,他们在一起,只是寂寞等待时的伙伴。当时,维尼叔叔都很相信范妮的理智,没有紧张过她和美国罐头之间会真的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
  范妮连初恋都没有过,她并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爱情,她应该怎么做。她非常笨拙,但是即使是这样,她还是感到了,她的心象长出了两只手,两只手都紧紧抓住鲁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开。她被自己心里的念头吓住,觉得自己也象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不矜持。
  有咖啡的香味从门缝里钻进来,还有咖啡机呼噜呼噜的响声,那是鲁回到厨房里煮咖啡来了,他还希望自己仍旧留在厨房里等他吗?他还希望和自己一起喝杯热的咖啡吗?范妮的心又冬冬地跳起来。
  其实,范妮并没有猜错,鲁的确以为范妮会在厨房继续看电视,他将新买的咖啡从行李袋里找出来,想要邀请她喝从奥地利带回来的咖啡。但范妮已经不在厨房里了,而且她的房间里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也没有想要邀请他去她房间的任何迹象。
  鲁感到有一点意外,他以为他们还可以在一起呆整个晚上。鲁到冰箱里取自己的牛奶,看到范妮将自己的东西规矩地放在另外一层里,就象那些小心温顺的东方女孩子一样。他看出来,范妮被自己镇住了,刚刚她的脸红得要破了一样。他没有想到的是,范妮又突然冷静下来,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他开始是为自己的魅力而骄傲和疑惑的,现在则有点怀疑了。上大学以后,他有过几个女朋友,可从来没有令一个刚见面的女孩为自己脸红。鲁一向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美国青年,没什么魅力。所以看到范妮通红的脸和闪闪发光,显然是动情了的眼睛,鲁心里的吃惊大过骄傲。
  他听说过,大多数来西方的日本女孩子特别想要一个金发男朋友,东方女人爱金发男人,象蝴蝶夫人的故事里说的一样。但他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东方女孩,他大学班上的东方女孩,都是ABC,作风跟美国女孩一样,根本没有传说中的东方风情。圣诞节假期,去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滑雪前,他知道一个上海女孩要来和他合租公寓,也想到过奇遇。他的心,为了她的脸红而轻轻浮动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动了心,但不象范妮那样惊慌失措。
  鲁清楚自己,自己仅仅是个优柔寡断的寻常男孩,在康州长满橡树的中产阶级小镇上长大。高中的时候,借父亲的黑色福特车送女孩晚会后回家,在父亲的汽车里,他第一次亲了女孩的嘴,他小心地不把自己的口水弄得到处都是。后来,到纽约上大学,他学的是经济,象许多从康州小镇上中产阶级家庭出来的孩子一样,十分自然地选择经济这种实用的专业,但他自己并不喜欢。到了大学里,他才渐渐开始思考自己将来想要怎样的生活,但是,并没有答案。他只知道自己不愿意再过小镇上那乏味的生活,不想再重复自己父亲的一生。他喜欢欧洲,如果找到了便宜的飞机票,他就到欧洲去旅行,找一个青年会的小旅店住着,白天在咖啡馆里看书,听欧洲的音乐,晚上去那些窄小的街道上散步。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不同寻常的经历,比如爱上一个外国人。有一年,他和一个西班牙女孩子有过短暂的爱情,但那个女孩子很快就离开他,连等他假期结束,自然地分手都不愿意,因为她觉得他是个乏味的人。这个直截了当的分手理由,让鲁感到自己几乎被整个将来所抛弃。他认为自己不是一个乏味的人,只是他的西班牙语不够好,使得整个谈话变得乏味了。见到范妮的这一年,是鲁应该写经济系的毕业论文的一年,但鲁考虑得更多的是,换到文学系去,读西班牙文学,也许当一个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的文学士。但是,他也无法真正地鼓起勇气来这么做。
  鲁坐在厨房里,听着咖啡机呼噜呼噜地滴下奥地利的咖啡,满室浓香。这一次,他也和一个从维也纳来滑雪的奥地利女孩子有过短暂的交往,他们同住在一个青年旅店里,这次是他突然中断和那个红发的,有匈牙利血统的女孩的交往的,因为她身上有着说德语的人的刻板,他觉得太乏味了。鲁闻着奥地利的咖啡的浓香,想起了那个女孩子有点发绿的恼怒的眼睛,象被踩了一脚的猫。
  他知道自己真的对乏味这个词太敏感了。
  范妮去的会话班上,有一些同学也是同一个写作班上的,因为大家的程度都差不多。照理说,这些人应该是最熟悉的,班级里常常办晚会,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也都脸熟了,见面打招呼。不久,背景和气味相投的同学就形成了三三两两的小圈子,象当时在前进夜校的情形差不多。功课不错,作派时髦,人也相对漂亮的同学圈子,总是班上的核心。从前,范妮和美国罐头都是这圈子里的人,他们常常在下课以后一起去衡山路上的小咖啡馆坐坐,在说话的时候夹着一些英文词,感觉十分优越。但现在,范妮发现,新班级的圈子,是由几个说法文的人组成的。两个从法国来的男孩,穿着海军蓝的鸡心领羊毛衫,很精致的样子。一个瑞士女孩,她却是从瑞士的法语区来的。他们老是在一起说法语。会话课的老师规定大家在学校里都得说英语,他们从来都不理会他,仍旧说他们的法文。他们的骄傲在班上很注目,范妮看出来他们不愿意与东方人打交道,班上另一个中国女孩倪鹰,曾试着参加他们的谈话,可他们就是不接她的话茬。还有,班上的日本同学请大家到她家去开会话课的晚会,他们去了,吃了日本同学做的寿司,喝了清酒,但并没有认真和日本同学说什么。所以,范妮从来不主动和他们说什么,但是心里却悻悻然。范妮的口音真的比那几个说法文的人好,可他们并不在乎,他们的英语结结巴巴的,总是将tr分开来,发成两个音。但是,他们从容自在地靠在椅背上,遇到说不出的词,便撮起拇指和中指,响亮地打一个榧子,说一个法国词,或者说句“How to say this in those stupid English”,好象是英语刁难了他们,一点没有范妮在犯了英文错误时的自惭形秽。要是有人提醒了他们,他们就象拿坡伦那样用手奖赏似地点一下那个帮忙的人,说:“Super!”
  他们优越的态度让范妮生气,或者说嫉妒。
  班上的同学来自世界各地,大多数同学圈子,还是因为母语的关系,或者是相同的国家背景。班上有两个从莫斯科来的女孩子,还有四五个从南斯拉夫来的男孩,他们常常下课和晚会的时候聚在一起说话。可他们从来没有到齐过,不是这个不来,就是那个不来,他们都张着浓密的眉毛,眉心几乎连在了一起,所以范妮几乎分不清他们谁是谁。她也没有什么兴趣和他们说话。
  但,范妮也没有兴趣和东方背景的同学在一起。她不喜欢那个日本同学,不喜欢她对洋人甘拜下风的谦恭。这个同学是个中年女子,永远一丝不苟地穿洋装,裙子和浅口的意大利皮鞋。她丈夫被公司派到纽约工作,他们全家跟着过来,她在孩子上学以后到学校来补习英文。她说的英文里有很多日本口音,轻易听不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口音糟糕,所以一开口,就拿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别人的反映,生怕别人笑话。范妮从她的身上看出来东方人的自卑,所以特别告诫自己要理直气壮地说英文,展示自己被老师夸奖过的好口音,不让人将自己看轻。还有一个,是从湖北来的中国女孩子,叫倪鹰。她已经大学毕业了,只是没有考托福,所以大学没有录取,就先来读语言学校了。听说范妮从上海来,她长长地“噢”了一声,好象很有意味似的。范妮介意那个拖得挺长的“噢”,象是从小在班级里,出身红色的同学将她打到另册里的声音,也不喜欢倪鹰穿的外套,觉得她的外套土气,所以她从不跟倪鹰多话。
  坐在范妮前面的,是从捷克来的女孩子莲娜。第一次做课堂练习的时候,范妮就和她搭档,编一个故事讲给大家听,范妮会编,莲娜的词汇量比范妮大,范妮把故事情节说出来,莲娜就把句子里太简单的词换成一个好听的,所以那次她们得了第一。于是,范妮和莲娜熟了。莲娜在她的家乡布拉格认识了一个从纽约去那里过夏天的男孩,因为他在街上问莲娜路。后来,他们爱上了。男孩先回的美国,冬天的时候,莲娜也来到美国与她的男朋友汇合。她的男朋友在曼哈顿岛上上大学,莲娜先进语言学校,也准备接着在美国上大学。范妮听莲娜说的英文,有时带着点美国口音,范妮猜想,这是因为她有个朝夕相处的美国男朋友的关系,要是她也有这样一个男友,也许他们住在一起,睡在一张床上,那她也会很快进步。比起来,她们算是有时在一起说说话的同学,到学校的咖啡室里去喝点什么的时候,她们也会有时结伴去。范妮看出来,莲娜也不愿意和从东欧来的人混在一起,象自己不愿意和东方人混在一起一样,所以她们在一起。
Fanny Wang的新生活美国丈夫只是她们的护照和机票
  学校里,会话课上得最多,每天都有。范妮每天都得和会话课的老师见面。那中年男老师狭长的脸上有一只瘦瘦的尖鼻子,但是身体却胖得连正着进门都危险,当他站起来,到黑板上写字的时候,范妮看到他裤袋里做衬的白布,都被他的大肚子撑得翻了出来,他说的英文很清晰,连s和z的不同都能清楚地听出来,不愧是教会话的老师。他曾经夸奖过范妮,但范妮渐渐开始躲着他,一是因为他在堂上纠正学生会话中的错误一点不留情面,对范妮也是这样,甚至有一次说,你怎么和测试的时候判若两人,好象范妮骗了他一样。一是因为他对班上学生的态度。他最喜欢的学生,是法国人,他们在教室里大说法语,他并不讨厌,还和他们在一起说两句,因为他自己读书时的第一外语,也是法语。前进夜校的英文老师多少总宠着范妮一点,因为她是有铁定的希望出国的学生,也许也因为她的出身。范妮不习惯现在老师的态度。
  老师最不喜欢的学生,是从莫斯科来的女孩子,其实他更不喜欢的,是那两个人中的一个嫁给了美国人的娜佳。娜佳是从莫斯科来的邮寄新娘。范妮听到传言说,娜佳这样的人,学会了英文,有了谋生的手段,就会离婚,她们目前的美国丈夫只是她们的护照和机票。范妮想起了美国罐头的姐姐,她也是办了美国移民以后,就和那个香港海员离了婚。老师常在班上代表所有美国男人,给娜佳冷脸看。范妮从来不说美国罐头姐姐的事情,当班上的同学议论娜佳事情的时候,范妮假装纯洁地问:“真有这样的事?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但心里却说,“不这么做,又绝不能在家乡呆下去,还能怎样!”
  老师其实也看不起东方人,不管是日本的,还是中国的,他说她们的世界观一概是他受不了的多愁善感,就是日本女人主动邀请班上的同学到她家里去开晚会,响应老师教学上的建议。日本人家有一栋房子在长岛,老师说比他的房子好多了,可是,当大家在日本人家坐定,开始按照老师的要求,谈各自家乡的食物和生活的时候,范妮还是看到,当她们三个人说到自己家乡的时候,老师脸上呈现出一种从身体深处升起的不以为然。老师的这个表情刺伤了范妮的自尊心。她自己讨厌东方人,是洋气。而别人不喜欢东方人,而且把她也划进东方人的圈子里,就是对她的侮辱了。范妮再也不能象在飞机上抢白日本女孩那样对付自己的口语老师,一个正宗纽约人,只好暗地里生闷气。
  倪鹰老是说不好“rain, run, railway”这些词,老师大声纠正她的发音时,她的圆脸渐渐地变得红了,她笨拙地搬弄着自己的嘴唇和舌头,努力矫正自己,可是还是发不好那些音。老师说,一定是她在自己的语言里不用这种发音,就叫范妮读,范妮差点被吓得不会读了,好在老师没有觉得范妮有什么问题,于是他就让范妮帮倪鹰学会说雨,跑,铁路。倪鹰是班上最小气的同学,老用一只用旧了的可乐塑料瓶装白水,带到教室里喝。全班同学到日本人家去开会话课的晚会,每个同学多少都带了点小食来,放在一起吃,娜佳不想花钱买东西,就请假不参加,而倪鹰就敢空着手去了,到时候说一声“哎呀,忘记了。”,其实谁都看得出她是不想花钱。范妮一点也不喜欢她。范妮觉得她那样的小气,那种发音奇怪的英文,还有不知所措的舌头,都丢了自己的脸面。范妮生气地领着她读rain, run, railway,rain, run, railway,恨不得伸手去拨好她的舌头。老师那种东方人天生有发音缺陷的说法,让范妮很不开心。她老是觉得,就是倪鹰那些该死的rain, run, railway,将自己也连累了。所以,范妮总是强调自己是上海人,而倪鹰是湖南人,来自不同的地方。要是在欧洲的版图上,等于一个是英国人,另一个是葡萄牙人那么不同。倪鹰听范妮这么说完,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字一顿地丢出一句话说,:“那范妮一定是英国人,而且是维多利亚贵族,我一定是葡萄牙人,而且是乡下种葡萄的那种苦命人。”范妮这才知道,自己算是将倪鹰得罪了,但是范妮想要撇清自己和土气的倪鹰之间关系的愿望太强了,她并不在意倪鹰的不快,甚至,她认为那是倪鹰对自己的妒忌。
  范妮一直以为到了纽约,她的学校里面差不多会飞满了天使,而她,象夏天的巧克力一样融化在新生活中。
  而是象夹生饭一样,看着一切都好,可吃起来,不是滋味。她有时想起在小学时候她独往独来,心怀怨怼的情形。这让范妮又惊又痛,她从来没想到自己在美国的学校里,不是在陌生的超市,不是在咖啡馆,也不是在海关,居然还会有这种格格不入。
  范妮的惊痛,很快就蔓延到了学业上。从上小学的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户口在新疆,将来要是想要国家给一个工作,一定要回新疆才能有。她也知道,自己是绝不会回到那当年爸爸妈妈被迫去的陌生地方。她甚至从来都没有去过新疆的家,从生下来就一直住在上海。但是,要一辈子住在上海的话,就意味着一辈子没有工作,象维尼叔叔一样。生活一开始就对范妮紧紧关上了门,个人的努力无济于事。所以,她从来不认真上学。遇到下雨天,刮风天,太冷的天,太热的天,她都不去上学,遇到学校春游,或者到工厂去学工,她也以身体不好的名义请假。到了范妮上中学的时候,中国恢复考大学了,但是,户口的限制仍旧存在,范妮必须回新疆去参加考试,作为新疆的考生,就是考到上海来上大学,毕业后也必须回到新疆工作。爸爸妈妈说,读那样的大学,等于给范妮判无期徒刑,不如不读,还可以苟且偷生当个上海人。于是,范妮也从来没有象班上准备考大学的同学那样,认真读过一天书。班主任老师让她振作精神,在范妮看来,是很小儿科的话,简直就不值一驳。她一直有充分理由游离在生活之外,借此来掩盖她对自己将来的茫然和被遗弃的失落。她从来没有建设性地梦想过什么,在她的学校生活中,从来没有过可以实现的梦想。她的梦想,总是带着破罐子破摔的气息,就象小孩子要不到自己想要的玩具,索性要天上的月亮。到现在,她到了纽约,进了布鲁克林的语言学校,现在的班上,一屋子的外国学生,个个都象蚂蚁搬家那样,一点一滴地从背诵介词固定搭配开始,挤进美国社会,而且在那里站稳脚跟。那种样子,就象范妮中学时代的同学们一题一题地积累着,准备考大学的时候。而这,正是范妮最不习惯的地方。范妮其实并不习惯,也没有刻苦学习的那种乐天的精神,愿意为将来先付出自己的努力。
  所以,刚开始读书的时候,大家都以为范妮的英文很好,因为她的发音好,语调好。渐渐才发现范妮的英文就是一个花架子,认真读书起来,她的单词量小,语法错误多,介词的固定搭配几乎不会。而且面皮极薄,只要遇见一个读错,被纠正的单词,接下来就一败涂地,连老师的问题都听不懂了。英文课一天天地继续,莲娜的英文越来越好,湖南人倪鹰的英文仍旧没有好口音,乍一听,象是说中文一样的语调,可是,她的词汇一天天地多起来,上语法课的时候,她从来不错,连介词固定搭配也不出错。只有范妮还停留在原处。她做不到把英文当成实用的工具来学习和掌握。她只能够把玩英文,欣赏英文。
  范妮喜欢它的声音,它的语调,喜欢课文里的故事,还有老师在解释课文时讲的那些事情。她把玩的,是透过英文传达出来的西方世界的气息,她认为,那是她失落的世界。当时在前进夜校的时候,她也常常和“美国罐头”一起背托福生词和介词搭配,她尤其喜欢背介词搭配,因为中文里面没有这样的介词搭配。这种在学中文里面没有的东西的感觉,才是范妮所喜欢的。常常,他们到国际饭店楼上的咖啡馆里去准备考试,那是他们最喜欢的地方。那里的咖啡杯子和吃香蕉船用的玻璃盘子都还是从前用剩下来的老货,能看到洋派的四十年代的痕迹。背书背得累了,他们就开始说国外的情况和出国的消息,或者不说话,听安静的国际饭店二楼咖啡馆里播放的轻音乐。那时上海电台中午的《立体声之友》里,总是播放一些老歌的改编曲,象《星尘》,《烟雾弥漫了你的眼睛》,《月亮河》,在温柔的轻音乐里,范妮的心里泛起了它们的歌词,有时,她就轻轻地跟着它们唱出英文的歌词来,范妮的英文在歌曲里从容精到,不漏过一个d,th,s,和z。那时候,真的还没有什么人能够唱英文的歌词,除了四十年代上学的老先生,老太太们。美国罐头坐在桌子对面,他总是有点疲惫的瘦长脸上,微笑地望着她,赞叹地说:“范妮范妮,你不去美国,谁还有资格去啊。”
  到现在,要将英文当成一个工具来掌握,背单词,词组,和介词固定搭配,甚至动词特殊过去形态,这都是范妮不耐烦的。语法课,会话课,写作课,阅读课,课课都出错。单词越来越深,要是没有及时查词典,凭着读音的规律猜着读,连单词都读错,被老师当堂纠正,象倪鹰从前那样。那些错误总是在提醒她,她是个用词粗糙的,错误不断的外国人,而她的错误,是因为她另有一个强大的,完全不同于英语世界的母语系统,和倪鹰,娜佳和日本女人一样。
  范妮感到,自己心中的英文世界也在崩塌之中。在前进夜校,去上课,等于去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温习自己的梦想。而现在,到布鲁克林的学校里去,对范妮来说,是去变成一张鼓,接受时时刻刻的打击。经受它,要有象牛皮一样的坚韧神经才行。范妮天天往返在格林威治和布鲁克林之间,象纽约成千上万的外国学生一样,平静而匆忙。但她的心里,藏着惧怕,和焦虑。还有不甘心,有一次,她对莲娜说了几句,莲娜认为那其实是一种文化休克,会随着时间和对生活的适应而消失。范妮嘴里应着,其实心里不相信自己对纽约还有文化休克。她还是坚持相信自己一直属于美国。
  那天,范妮被写作老师叫到黑板上去造句,范妮写的是爷爷的那种花体字,每个词的第一个字母都顶着一条象藤蔓一样的曲线,十分古典。在上海,见到范妮手写的英文的人,都赞她的英文好,而对一个人英文好的称赞,是对这个人最好的肯定。而老师却点着黑板警告全班说,这是典型的印度英文。所谓印度英文,就是殖民地英文的意思,把英文词套在当地语言的语法结构和生活习惯里,用词老旧,是不地道的,不文雅的英文。由于几百年的殖民地传统,印度人讲的大多是那种被他们的文化混合过的英文,所以,在英语世界里,把殖民地流行的变种英文,称为印度英文。“这样的句子是典型的印度英文,”老师用她白胖的手点着范妮写在黑板上的大字,“你们看,过时了的花体字,生硬的介词,事实上,不能算它在语法上是错的,但它们的组成是生硬的,没有一个native 的人会造出这样的句子来。这是外国人的英文里最顽固的错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更正,有的人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更正。”
  班上的两个法国男孩接口说,在法语里也有这样的情况,大多数发生在那些法属殖民地里,他们就遇见过讲奇怪法语的越南人。
  “那你对英国英语和美国英语的不同怎么解释呢?”范妮顽抗。
  “好问题。”老师赞了一句,但是打击毫不留情,“那是因为美国和欧洲的文化渐渐不同,而产生的不同的英语习惯和口音。”老师说,“与殖民地英文的情况不同的是,殖民地英文是没有英语文化的,它们永远不可能被英语世界承认。”
  “但美国不也曾是英国殖民地吗?”范妮又问。
  “但我们文化上的根还是一样的,象莎士比亚,象狄更斯,象英国文学的伟大传统,都在美国文学里得到发展,美国文学对英语的文学也有巨大的贡献。但殖民地当地的文化不是我们的英语文化,它们并不能影响英语的世界。就象印度人使用的英语不可能在美国流行起来一样。”
  纽约长大的胖老师,根本不知道她说的话是怎样象推土机一样摧毁着范妮心里正在崩塌的世界,还逼着范妮不得不正视事实。范妮对她的好感,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恼羞成怒的怨恨。从此,她和老师就疏远了,而且在写作课上再也不肯写自己家的事情了,专挑些不痛不痒的事情来写,拿出在中学里写周记抵挡老师的本事来,不让老师再有机会同情她的遭遇,鼓舞她建设新生活的斗志。
  和上会话课的老师一样,写作课的女老师也感觉到班上的这个中国女生,在感情上比另一个还要抵触。范妮和倪鹰比起来,有种在语言生中难得看到的自以为是的清高,处处计较,浑身都敏感,一纠正她的错误,就象是在侮辱她那样。这是老师对范妮生气又不解的地方,只能说这个范妮太stupid。而另一个中国女孩倪鹰,则是只管自己学好英文,无论将她看成什么,她都不在乎,只要自己能真正掌握英文。除了读音,倪鹰的进步神速,象从第三世界来的优等生常常表现出来的tough。
  纽约语言学校的老师们,都在与成千上万的留学生的接触中练就了观察外国人的一副好眼力。他们看班上的学生,就能估计出他们的将来。老师们认为,倪鹰那样的青年,聪明,谦逊,努力,考托福常常能在语法部分和词汇部分拿到高分,他们一定能进入美国的一流大学学习,大多数人还可以得到大学的奖学金。然后顺利地拿到学位,在美国找到工作,留下来,成为公民。但是,他们永远说外国口音的英文,就是在美国,也只和中国人在一起,他们的身上永远留着中国食物的油气,他们是美国大熔炉里永远不会融化的那块外国生铁。而范妮就不怎么容易估计。老师们不明白这个范妮为什么会在感情上抵触老师,为什么没有心思,也没有心胸真正学好英文,好象她根本就不想留在美国,也许她根本就是一个带着其他目的来美国的中国共产党。老师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种说法,从共产国家来美国的留学生里,有一些潜伏的共产党员,也许范妮就是其中的一个。老师总是在她身上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安,好象她是来找另一些什么的。
  在这堂课上,范妮搞清楚了两个不同的“殖民地”,一是colony, 美国从前当英国殖民地的时候,就是colony, 而上海从前租给外国人的时候,并不是colony, 而是concession, 土地的所有权还是中国人的。但老师说,不论在colony, 还是在concession, 在当地流行的,都是印度英语。这种特定的英语里,有一种混乱和屈从的气息,那是地道英语里所没有的。老师建议范妮去借印度作家所写的小说来读,印度作家在许多文学作品中,讨论过这个问题。范妮的脸又愤怒地涨红了,她觉得受了侮辱一样。而老师调开眼睛,在心里生气地骂了句stupid。
  所谓印度英文的打击,那是在周末的一堂课上发生的事。范妮和大家一起下了课,与莲娜前后脚走出学校。她正和莲娜说着到纽约去看大都会博物馆,她们讨论一个外国学生付多少钱的建议票价比较得体,这时范妮才知道,凭一张学生证,在纽约的许多博物馆里都可以得到优惠。范妮觉得自己真的实在外行了,即使是和莲娜说话,也常常只有说“真的”的份,她突然恨死了自己那个不得不带着升调的“really”。她多么想自己可以教莲娜一些纽约常识,自己可以以至少半个纽约人的口气说话。莲娜看上去过得不错,她的英文好,吃的东西没有什么不习惯,乐呵呵的,红头发象瀑布一样长长地拖在身后,惹得到处都有人注意她。而范妮,每次照镜子,都觉得自己的脸长得太宽,太大,带着蒙古人种的蠢相。这是范妮到纽约以后的新发现,也许她总是看到别人狭长的脸,才惊觉到自己的颧骨。
  正说着话,莲娜突然停下脚步,朝什么地方笑,她尖尖的下巴因为笑意而向前妩媚地伸去。和范妮匆匆道了周末愉快,莲娜轻快地向前跑去,在街对面,黑色防火楼梯的复杂阴影下,一个高高的金发的男孩子,向这边张开两条长长的大胳膊,莲娜冲过去吊在他的脖子上。范妮猜想,那大概就是莲娜在布拉格认识的男朋友,周末他们一定要在一起过的。莲娜在马路对面向那男孩说了什么,他们一起转过脸来向范妮笑,男孩还冲范妮挥了挥手。范妮发现他的样子有几分象鲁,也是一样温和但挑剔的笑容,和一般卤莽的美国人不同。还有他们的金发,蓝眼睛。范妮脸上笑着,隔着马路向他们挥了挥手,装做平平常常的样子。
  然后,范妮转弯走向地铁站,回到格林威治村。她觉得自己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在心里闷了一大团东西,比那时侯在上海时听到出国的坏消息时,堵得还要厉害。
  回到格林威治的时候,天暗下来了。街对面Star Bucks的大玻璃窗里大放光明,桌桌都坐满了年轻人,看样子都是学生。语言学校已经开学了,大学也陆续开了学,学生们大都回到纽约来了,在周末放松下来了,个个脸上都喜洋洋的,举着店里白色的大杯子喝东西。范妮并不能象他们一样大口大口地喝咖啡,她也试过,但胃里好久都不舒服。她只能喝小小的一杯,而且要加许多糖和奶,为了把咖啡当成牛奶里的一种香料。她喝的是牛奶,而不是咖啡。常常,面前的咖啡凉了,牛奶里的脂肪就浮在咖啡的表面上,象一枝放在桌子上的玫瑰花,是为了看,为了闻,为了摆样子,而不是为了喝的。
Fanny Wang的新生活范妮真想出去和他说说话
  路过那里的范妮,此刻真的很想在家里见到鲁,她想回到一个亮着灯的,可以很自然地走进去,能和一个美国人说英文的地方。
  鲁和范妮虽然住在一套公寓里,可是,开学以后,他们都忙起来了,范妮去上课的时候,鲁总是没有起床,而范妮放学回家以后,鲁则去了学校没回来。晚上,范妮虽然总是在自己房间里,支着耳朵听鲁的动静,有时他回来了,光着脚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范妮也听到他用他那结构复杂的牙刷刷牙,牙刷通了电,有嗡嗡的声音。范妮真想也出去和他说说话,可是,她怕让鲁看出来她渴望和他在一起,渴望和他说话,怕自己的脸又会红。有时她想装作出去找水喝,正好与鲁遇见,可她看出来,鲁是个诚实的人,他的眼睛总是直直地看着人,对这样的鲁,她撒不出谎来。所以,她总是牢牢地坐在作业和字典前面,就是在走廊里遇见鲁,她也总是埋头让过鲁,很快地逃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象孔雀将尾巴紧紧合上,拖在地上,变成一只笨拙的大鸟。在美国罐头身上,她学会了体面地避开一切敏感,其实美国罐头自从他的姐姐到了美国以后,也努力避免与范妮的感情游戏会超过半真半假的限度,也许他怕范妮想搭他的顺风车,就象更早的时候,范妮找到了婶婆做经济担保,事情好象明朗了,她也小心翼翼地拉开和美国罐头的距离,怕美国罐头要搭她的顺风车一样。因为有过同样的心思,所以范妮和美国罐头,虽然什么都没有说破,但心里都明白得很,也都心平气和,能够彼此理解。所以,他们之间的回避,有时就象跳狐步舞一样,你进我退,有章有法,从来不会踏痛对方。范妮很懂得如何回避,但她在自己的生活经历里,从没有机会学习怎样去吸引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从没有学习怎样向一个男人表达自己的好感。
  这个范妮心里有万般不如意的傍晚,终于遇到了如意的事:鲁真的在家。他正在厨房里做晚饭,从他的房间里传来音乐,是一个女人唱着语言奇怪的歌。鲁正在将一棵沙拉菜洗干净了,放在白色的塑料篮里滤水。
  范妮站在厨房门口,心里突然充满了对鲁的感激。
  鲁高兴地招呼她坐下,说她用功得象一个要汇考的中学生。
  范妮说他吃生的蘑菇和沙拉菜,象动画里的兔子。
  他们都高兴可以相伴着,在厨房里准备自己的晚餐。通常同屋的人,总是错开使用厨房的时间,免得挤着对方。他们在温暖明亮的厨房里说着什么,在心里感受到对对方的兴趣。他们其实都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对方看起来是那么不同,从前的经验几乎完全用不上。共用厨房,让他们觉得自然。
  范妮为自己做的是方便面,在里面放进去一个番茄,几片青菜,和一个鸡蛋,她觉得做别的东西都不够文雅,油气太盛了,没有美感。
  “真好看。”鲁看着范妮将面条做好,说。
  他们一人一边,坐在厨房的桌子上。鲁在桌上点了一根蜡烛。在烛光里,鲁的眼睛蓝得让范妮有点糊涂。他象一只兔子那样沙沙地吃着生沙拉菜,她小心地用筷子挑起面条来,不敢发出一点点吸面条的声音。
  “喜欢纽约吗?”鲁问。
  “喜欢的。”范妮说,“可是更喜欢格林威治村,我喜欢老房子和老东西。”
  鲁看着范妮笑:“你说话的方式,好象已经很老的人。其实你才那么年轻。”
  当知道范妮的岁数时,鲁吃了一惊。他也曾听说过东方人会显得年轻,但没有想到会这样年轻。他以为范妮刚刚从12年级毕业。他仔细地看着范妮的脸,在她东方人细腻的脸上,他找到的是十多岁的处女才有的警惕,懵懂和天真。鲁的心里惊奇极了,他并不十分搞得清楚东方文化对女人的禁忌,他怀疑范妮也是被禁止恋爱,出门要蒙上脸的那一种。所以,这女孩才会选一个在美国女孩中早就过时了的,可笑的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名字。所以,她看上去象风疹块一样敏感。
  鲁把范妮的脸看红了。范妮伸手去扰乱鲁的目光,满心欢喜地说:“嘿,不要这样望着我。”
  鲁眨眨眼睛:“我喜欢你。”
  范妮装作没听见,但一块熟番茄将她噎住。她努力将番茄吞下去,“骨咚”一声,范妮自己先吓了一大跳。她看看鲁,怕他看出自己的惊慌和过敏,她安慰自己,一个美国人说一声“我喜欢你”,大概就象说一声“早上好”一样平常,要是自己大惊小怪,才没有面子。但她看到鲁还是那样直直地看着她,好象等她说什么。
  “你说什么?”范妮壮起胆子来,拿出跟美国罐头在一起时常用的浑然不觉的活泼样子来。这种假装的浑然不觉,常常就是保护自己不被别人看穿心事的利器,在不想被美国罐头拖累,或者看出来美国罐头不想被自己拖累的时候,那些表达出来一定伤人,又伤己的时候,范妮最会用这种态度来抵挡。但这次,话一说出口,范妮心里就后悔了,她怕鲁象美国罐头那样敏感,会退缩回去,她已经在从前的回避中尝到过孤独的味道了,和鲁隔开,就象整个世界都和她隔开了一样。而今天晚上,莲娜一定和她的金发男友在缠绵着。范妮的心头飞快地掠过这种猜想。但她收不回来自己说出去的话,又着急,只能望着鲁,飞红了脸。
  “我说,我喜欢你。”幸好,鲁又说。
  范妮晓得不可以用对美国罐头的态度来对鲁,这是她一心要接近的人,但她以为鲁应该先抱住她,才说这样的话的,又怕鲁的话,不过是一般美国人的客气,自己一莽撞,会丢脸,范妮心头有千头万绪,但到头来,还是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表示才是得体的。所以在慌乱中,她耸了耸肩膀,但马上,她又想到耸肩膀常表示不以为然,自己又做错了。所以,她又补充说:“OK。”
  她笨拙的态度逗得鲁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你看上去象是个10年级的女生。”
  在紧张的气氛中,他们各自将自己的晚餐吃完。鲁马上宣布说,要请范妮喝他从欧洲滑雪带回来的咖啡,他怕范妮又会逃跑。而范妮也体察到了鲁的意思,心里十分受用。
  土耳其式的咖啡又黑又香,厨房里充满了它的苦香。一时,范妮想起了在红房子西餐馆里的咖啡味道,好象那已经是隔世的事。
  鲁回他房间换唱片,还是那个女人唱的怨曲,拖得长长的声音,一唱三叹。鲁说那是他在葡萄牙旅行的时候买的方佗,真的是一种怨曲,从阿拉伯小调演变来的,他最喜欢那种听不懂内容的幽怨的歌声:“在我感觉很好的时候,我就听方佗。”鲁说。
  温暖的厨房里,烛光闪烁,鲁细长的影子投在墙上和冰箱上,在冰箱的门上,还留着鲁给范妮留的字条,是范妮不舍得将它丢掉。
  “那么说,你现在感觉很好。”范妮闻着从奥地利来的咖啡,她想起在上海的新光电影院里看过的好莱坞电影《翠堤春晓》,就是写施特劳斯的故事,就是发生在奥地利。在范妮看来,那就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地方,是音乐里才会出现的地方,而不是真的地方。现在,那里来的咖啡就放在她面前,散发出那么真实的芳香。这让范妮感到恍惚。她想到,自己是这样由衷地喜欢着西洋,热爱着英文,千山万水,千辛万苦地来投奔这里,以为终于走到了,但却是越来越远。连原来坚信自己拥有的,现在也变成不是自己的了。范妮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她喝到了奥地利的咖啡,象那个电影里面的人一样,可突然就伤了心。
  “哈罗,”鲁将手放在范妮眼前摇了摇,叫醒她。“哈罗。”他轻轻说。
  范妮举起杯子说:“这咖啡真香。”她奇怪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干又涩,好象要哭了一样。她看看鲁,鲁的眼睛在烛光里蓝得象两滴海水一样,正看着自己。
  “你好吗?”鲁问。范妮想要说好,可是,她却听到自己哽咽了一声:“我太失望了。”范妮把杯子往眼睛上挡了挡,想要掩饰自己的失态,但眼泪哗地涌了出来,范妮只觉得自己的脸立刻肿了起来。范妮是个很少留泪的人,虽然她有许多时候是不快活的,但通常可以默不作声地留在心里,她感到流露自己的悲伤,是一件羞耻和无能的事情。而且,她发现自己哭了以后,脸就肿得很难看,所以她尤其不肯当着人哭。
  鲁怔了怔,将自己的手放在范妮的头发上,轻轻地摸着。
  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突然,因为范妮哭了,他们就成了要一起分担什么的知己。
  鲁望着范妮的头发,它们在烛光里并不是传说中漆黑的颜色,而是深棕色的。它们不象他的金发女朋友的头发那样柔软和细,而是粗壮有力的。手摸在上面,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好象不是真的头发。到上中学以前,鲁都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地方叫中国,在那个他长大的康州小镇上,长黑头发的人,只有黑人和意大利人。要到高中的时候,偶尔才知道哈特福德公墓里面,有一个中国人的墓,被中国人重修了,是因为这个中国人是到美国来留学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他将美国的技术带回中国去,为中国的现代工业做过许多事。那时候,他还是个懵懂的少年,对小镇以外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过假期的时候,父母只是带他们小孩到哈特福德去看亲戚,这就是他们全家的旅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摸到一个上海女孩的黑头发。
  范妮能感受到鲁手指在自己发上的探索,她一动也不敢动,就怕会惊动鲁,而将他的安抚收回。她希望鲁能一直这样轻轻地摸下去,不要停止。她知道自己从中学时代,就暗自渴望这种来自男人的爱抚,但是,他得是个她确认合适的男人。终于,鲁是这样的男人,他来到了她的身边,伸出了他的手。范妮心里浮起了“终于”这两个字。但是,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鲁的安慰,适当地表达自己的态度。
  范妮盘算着这些,竟将刚才突如其来的悲伤压了下去。可是她又多心,怕鲁会以为她用哭当手段,来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她想,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一定得抬起头来,一定得躲开鲁温柔的手。
  “我以为我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可以当一个新人,可是我的血是老的,里面的东西太多了,还是当不来一个新人。”范妮抬起头来说。
  鲁从范妮的头上移开自己的手,但是他转而握住范妮放在桌上的手,很认真地看着范妮。
  “我在上海的家里人不能明白我的悲伤,他们觉得我想得太多,不必要。我应该好好学习,在这里住下来,开始新生活。但是我不能不想。”范妮说。
  “我可以理解。有时候,别人不觉得是个问题,但是对这个人来说,真的是天大的问题。自己的问题,只有自己最知道。”鲁说。
  “你能理解这种心里的压力吗?”范妮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能体会到的压力。并不难理解。”鲁说。他对范妮微笑了一下,在范妮看来,那是一个拉菲尔画的天使那样的微笑,它们在狭长面颊的笑颜里留下甜蜜的阴影。终于,终于有一个金发的英雄来救自己了,范妮泪眼婆娑地想。
  “事情总是可以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我最喜欢的一个作家,是个西班牙人,他是个老头子,他说,人生就是不断的遇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的过程。我想,如果连问题都没有,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人生。”鲁说。
  “我感到很孤独。”范妮对鲁说。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感到孤独的。你看过《芬尼和亚力山大》吗?伯格曼的电影。我不是真的喜欢他。在那个电影里,那个小男孩在路上对一个老人说,他太孤独了。那老人说,这世界上有谁是不孤独的呢。”鲁说。
  范妮依稀想起来,在上海做瑞典电影周的时候,她在延安路上的电影院里看过这个电影,是和黑白片,那个浅色头发的小男孩骑着一辆前轮大,后轮小的脚踏车,路上全是大树安详的碎影。他的孤独和她的孤独,怎么会是同一种呢,鲁还是不懂。
  范妮看了看鲁,哭过的眼睛,看所有的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鲁的眼睛蓝得好象要流出海水来一样。范妮忍不住伸手去摸鲁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和鲁的手指在桌子上缠绕在一起,他手上的皮肤和她手上的皮肤是一样的颜色,并分不出哪一个是白种人的手,哪一个是黄种人的手。范妮抽出手来,隔着桌子去摸鲁的眼睛,鲁将自己的脸向范妮伸过来,闭上眼睛,他的眼睛和眉毛之间,范妮摸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在那里,装着一对蓝色的眼睛。鲁张开眼睛时,范妮惊奇地想,这怎么会是一对真的眼睛呢。
  范妮说:“我和你不一样。”范妮感到自己的眼睛突然一热,眼泪又涌了出来。
  鲁站起来,将厨房的灯关上,将自己的椅子拖到范妮这边来,他把范妮抱在自己怀里,这样和一个女孩开始恋爱,对鲁是个意外。鲁不知道范妮是因为伤心,寻找安慰才迟疑着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还是她真的爱他,爱他的身体,爱和他缠绵。她靠在他的身上,象一个落水被救起的人靠在岸边。这情形让鲁觉得不解。要是她爱他,他已经在这里了,她还诉什么苦呢,他又不是上帝,也不是神父。他轻轻地,象抱着自己生气的姐妹一样抱着范妮,闻着她身上和美国女孩不一样的气味,一股中国面条的香料的气味,她很温顺也很古怪,但她仍旧是与众不同的。
  关上了灯的厨房,只留下鲁在吃晚餐的时候点燃的蜡烛光。咖啡机器早已静了下来,方佗的唱片也已经唱完了最后一支。在鲁的怀抱中,范妮透过自己的泪水,看着蜡烛上的火苗舔着温暖的黑暗,火苗就那样直直的,象一根柳叶那样细长透明,在黑暗里拂动,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安心。
  对范妮来说,这个晚上一切终于明朗了,而对鲁来说,这个晚上还是突然被打扰了,象一个没有打出来的嗝。
  那天夜里,他们在临睡前,一起出去散了步。范妮听了婶婆对纽约治安的攻击,还有对她的警告,从来不敢在晚上出去。这是她第一次在晚上出去。他们走到楼道里的时候,范妮闻到一股浓烈的甜味,好象有糖融化了一样。鲁说,那是犹太人在做糖糕,他们的糖糕甜得死人。鲁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了,知道一楼住了一户犹太人。
  格林威治村的夜晚凉得象丝绸一样。范妮感到自己脸上紧绷绷的,因为眼泪都干在脸上了。再次回到维尔芬街上,范妮感到恍然如隔世一般。她将自己的头靠在鲁的肩膀上,好象要用这来证明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她听到爷爷的喷泉的响声,明亮的月光下,喷泉从石头上流下来的水,象银子那样闪着光。他们经过维尔芬街的石头喷泉时,范妮停下来,告诉鲁关于爷爷的事情,还有她家楼下花园里的那个晴天被放着湿鞋子的喷泉。
  “等一等,等一等,我不能很快地理解,”鲁说,“你说你家的房子被别人住着,是共产了吗?”
  “是的。”范妮说。
  “我理解了。”鲁说,“所以,这里就成了心里的Eden。”
  “什么?”范妮听不懂那个Eden,鲁解释了半天,范妮才明白是伊甸园的意思,鲁安慰她说:“这是我们的宗教,小孩子在主日学校里就学过了,你不知道是自然的。”
  “我当然知道。上帝用了七天时间造出世界。”范妮分辨说。
  “你也是基督徒吗?”鲁问。
  范妮摇摇头。在学校里,有节课大家说自己文化里的信仰。莲娜好奇范妮的宗教信仰,因为莲娜是基督徒,到了美国也每个礼拜天早上,去华尔街附近的教堂去做礼拜。莲娜以为范妮这种中国人的宗教,就是confucianism,要到中国的庙里去做礼拜。范妮心里想,那是小学的时候,被中国人老老小小骂得臭不可闻的孔老二,怎么可能是中国人的宗教呢。她不知道“无神论者”的英文怎么说,就还了句话,说自己并不信什么,她的家庭也不信什么。范妮看到,小组里的人,甚至邮寄新娘娜佳,都拿看怪胎的眼光瞪着她。为了她说,他们不信什么。所以,鲁再问她,她就小心地什么也不多说了。她看着鲁的脸,说:“我是confucianism。”
  鲁“啊”了一声,表示理解。范妮猜他并不真正知道什么是confucianism,只是他晓得范妮有宗教信仰,哪怕是很奇怪的信仰,就不是怪胎。他说,自己小时候是教堂里唱诗班的小童,但十八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教堂。他对教堂疲倦了。范妮惆怅地想,自己是连信仰都没有机会有,更谈不上对信仰的疲倦。想着,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街灯刹那就象花一样地开放变大。
Fanny Wang的新生活爱恋之情开始荡漾在他们之间
  范妮将自己的手插在鲁的牛仔裤后袋里,轻轻地用手臂环绕着鲁。他们走过华盛顿广场,走过春街,经过那家StarBucks的时候,范妮又停下来,告诉鲁,她傍晚路过它的时候,心里孤独和委屈,还有中央公园里的事情。
  她想要说的那么多,可是她的英文不够用,常常说了主语,就找不到最合适的动词,开始鲁歪过头来听,当她说不出来的时候,就安静地等着,后来,就渐渐帮她补充那些她说不清楚的词。后来,鲁在范妮抬头看他的时候,就开始亲吻她,范妮便什么也不说了。这时,鲁才觉得事情开始走向正轨,爱恋之情开始荡漾在他们之间,一切对鲁来说奇怪的悲伤的历史开始向后退去。鲁不明白的是,范妮只是爱上了他,为什么要在这时想到那么多和爱情没关系的往事。
  范妮那么紧张,那么笨拙,让鲁真正相信了,她真的没有谈过恋爱。这在鲁看来,是不可思议的。鲁试图教范妮如何回应他的吻,如何主动地亲吻他,不要只是紧张地撅着冰凉的嘴唇。鲁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孩,她二十八岁了,却不懂得怎么亲吻一个男人。
  而这时,范妮紧闭着自己的眼睛,不知道现在自己是珍妮姑娘,还是嘉丽妹妹,还是郝思佳,自己居然在格林威治村寒冷的星空下,与一个金发青年热烈地亲吻。
  她听到旁边有人经过的脚步声,范妮心里希望他们看见自己,就象她也总经过街上正在接吻的情人们。大多数在接吻的情人们总是美的,大多数经过他们的人,心里总有一点淡淡的失落。范妮想要当一次在格林威治村的街上一点也不失落的人。
  上课的时候,范妮忍不住想鲁,但是奇怪的是,本来应该会更分心,结果却是学会和记住的,都比往日要多了。这是范妮的初恋,虽然这时范妮已经二十八岁了。她看着老师的薄嘴唇,心里想着鲁的嘴唇在她唇上的感受,鲁说她是个奇怪的人,从来不亲吻他。这让范妮不怎么理解,她想,自己已经把嘴唇贴在鲁的嘴唇上了,已经在亲了,还要怎样才叫接吻呢。她春情荡漾地在书上空白的地方记下老师用作替换的单词,老师叫人起来读课文的时候,范妮读的那一段几乎没有读破什么句子。范妮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爱情。
  中午和莲娜一起去咖啡座喝热咖啡,吃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三明治。范妮几次想告诉莲娜,现在她想,要是再见到她的男朋友,自己一点也不会感伤了。但是怕自己显得太急吼吼,所以范妮几次都忍下了,没有说。她想,也许有一个周末,也可以让鲁到学校来接自己,这样,大家在校门口遇到,最自然。也许他们两对可以一起去咖啡馆坐坐,成了朋友,就象在咖啡馆外面常见到的情人们那样,两对人,围坐在桌子旁边,谈笑风生。范妮感到,自己心里有无数美景喷薄而出,象万花筒一样。
  莲娜端详着范妮说:“你今天看上去很漂亮,很新鲜。”
  范妮闭着嘴笑,感到自己因为亲吻过而灵活起来的嘴唇,在面颊上象花在盛开时那样,渐渐地拉长了。她几乎就忍不住要告诉莲娜,现在她也有一个美国男友,也是金发碧眼的青年。但她还是没有说,她喜盈盈地说:“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生活真的很美好,今天我上学的时候,一出门,见到那么蓝的天,我的心突然就高兴起来了。”
  莲娜是个快活的人,她笑着夸奖范妮说:“那太好了。”
  “是啊,很好。”范妮点着头。她看到倪鹰坐在走廊的窗下在用功,她从来不到咖啡座里来,因为坐到这里来,先得买一块钱咖啡,她舍不得。倪鹰握着个用旧了的可乐瓶子,在背书。范妮觉得倪鹰生活得太可怜了,简直辜负了这里的蓝天丽日。
  一放学,范妮就急急忙忙赶回家,鲁在家。她走过去靠进鲁的怀里,鲁身上有一股奥地利咖啡味道,比别的咖啡都要香,都要强烈。范妮伸手去摸鲁的眼睛,她喜欢摸到他眼眶里的那道柔软的凹陷。
  在鲁的怀里,范妮的心忽地轻盈起来。她希望鲁和自己亲热,希望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身上,象《马丁.伊登》里面描写的那样。范妮心里情欲奔涌,但她硬压着,不敢表现出来,怕让鲁笑话。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才能不失女孩子的身份。
  范妮将自己的脸弯下去,贴到鲁的手背上。鲁的手指摸到了她的嘴唇,她用嘴唇轻轻地夹它,它上面留着一股忌司的气味,那是有点臭的奶油味道。她感到自己的嘴唇终于象解冻了一样灵活起来,象鱼那样开合着。
  “你过得高兴吗?”鲁咬住范妮的耳朵问。
  范妮哑着嗓子说:“和你在一起,我才会高兴。”
  范妮的身体在鲁的手掌下一阵阵发麻,她两腮的汗毛直立起来。这是一个蓝眼睛的人在抚摩和探索自己的身体。I warn you,她对自己说。但是,anyway, a dream comes to truth。但是,这个truth用在这里对吗?是那该死的印度英文吗?范妮心里三言两语地想着。
  当鲁拉着她的手,走过走廊,走到他的房间里。让范妮吃惊的是,鲁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甚至窗上都没有装窗帘,鲁的被子,是一个拉开了拉练的绿布睡袋。他的蓝色背囊,就靠在墙角。和电影里面的美国房间比起来,鲁的房间简直太简陋了。范妮向他放在屋角的床垫子走去的时候,看到鲁的床前墙上贴着的一张发黄的招贴画,画里有一个光膀子的男人,歪着头在打架子鼓,十分沉迷的样子。那下面的小字,是西班牙文。范妮在心里做了最后的挣扎:她真的可以将自己的处女身给这样一个人吗?他们到底是相爱的人吗?这个疑问无力地滑过范妮的心,象从高楼上扔下的纸团那样忽忽悠悠的,很快就在肉体觉醒的风暴吹散。
  25岁的范妮,仍旧是个真正的处女,鲁暗暗吃惊。
  鲁和范妮,在床上经历了不同的过程。对范妮来说,几乎是在风暴中度过的,什么都来不及想,而且束手无策,她以为鲁会说什么,但是,鲁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手轻轻拨拉她的身体,来告诉她,他希望她用什么姿势躺着。她也想说什么,在有的时候,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学过用在这时候的英文。对鲁来说,范妮一直顺从和沉默,竭力屏住呼吸,象一个42街的性商店里可以买到的性交娃娃。她的身体光滑,精巧,这是鲁所喜爱的。但是,它总是有点谛听什么似的僵硬。鲁以为自己还不够让范妮兴奋,所以努力工作,但是,范妮的身体还是那样沉默着,她闭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让鲁感到沮丧起来。他简直就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要怎样才能跟他一起做爱。刚刚上大学的时候,鲁看了一本印度的古书《爱经》,从此以为东方人的性爱技术神奇无比,其实,在遇到范妮的时候,虽然范妮的姿态总是有些僵硬,第一个让鲁想到的,还是那本从前读过的《爱经》。书里展示东方人在性交时柔软的丰富姿势,让鲁十分向往。范妮不能掩饰的脸红,更加刺激了鲁的想象,当时是为了接近范妮,也为了抱歉自己的邪念,鲁才匆匆打开行李去取咖啡的。而范妮与自己想象的太不一样了。范妮的腿没有象常春藤那样缠绕到他的肩上,范妮的身体没有象波浪那样使他沉浮,甚至范妮从来没有真正地吻过他的身体,她嘴唇的功夫几乎是零。她只是象水床的床垫那样,体贴地承受着他的身体。所以,对鲁来说,这是一次几乎无趣的做爱。
  范妮老是用手按着床单上的那一小块发硬的血迹,好象见不得人似的躲着鲁,还有点不高兴。这样的态度,让鲁觉得象是跟着五月花船来美国的英国傻女人。他一点也不明白范妮,是什么让她这样,他并没有强迫过她。在鲁看来,做爱从来就是应该双方都努力,才能建立起来的快乐。象范妮那样,只晓得等着,象太平洋小岛上英属殖民地的国王一样懒,所以他们不能在床上快乐。
  他没有说话,她也不说话。渐渐的,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开始紧张起来,好象赌气了一样。
  因为沉默,范妮渐渐感到了不快,怀疑,还有委屈。然而,无论如何,他们现在是有关系的了,要是鲁和她结婚,她就是美国人了。要说委屈自己,总没有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委屈自己吧。鲁到底是自己爱上的,是年轻的,好看的,不是那种四海飘荡的烂水手。范妮想。这时,她突然十分想念美国罐头,她这才体会到,世界上也许只有美国罐头是最知己的男人。但是即使是今天他们都到了美国,再遇见,范妮想,他们还是不会结婚的,甚至也不会这样躺在一起。美国罐头从前开玩笑似地和维尼叔叔说过,范妮是那种油漆未干的女孩,碰不得的。
  因为不可以相爱,所以她和美国罐头连手都不碰一下,也从来不一起跳舞,他们之间有这样的规矩。
  只有外国人,象鲁,才碰得了。而且可以在床上就冷落她,连话也不说。鲁到底在想什么,一点也猜不出。
  婶婆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她怎么会看得起自己!范妮想。
  维尔芬街上开过的汽车,打着大灯,车灯缓缓地掠过鲁的长窗,照花了天花板。这时,他们才发现天色已经晚下来了。
  “是不是因为我和你来自不同的种族,所以你对我有兴趣?”范妮轻轻说。
  “我想是的。可,你能说,你不是这样吗?”鲁问。
  “我也不能这么说。”范妮说。
  鲁将手伸过来,拍拍范妮的手:“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人性。”
  范妮握住鲁的手,说:“你那天说,你喜欢我,是吗?”
  鲁说:“是的,那天在厨房里,你哭了。”
  “这喜欢又是什么意思?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范妮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地握着鲁的手,好象自言自语似地说,她不敢紧握鲁的手,因为她感到自己的手心里开始出汗了,她的眼睛也开始重起来,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我不象普通美国人,一天说几百次我爱你,可他们的心里根本不爱。我不是这样的人。”鲁说,“要是说出来,就真的要爱。所以要是不肯定的话,最好先不要说。我现在还不确定自己。”
  鲁的眼睛诚恳地看着范妮。
  范妮点了点头。
  “我猜想你也是一个诚实的人,你也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一个人没有这么快就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另一个人吧,爱是很复杂的事。”鲁说。
  虽然范妮想,要是鲁说了“我爱你”,自己也会说的。但范妮也对鲁点头,表示自己也是一样认真的人。范妮小心地眨着眼睛,将自己的眼泪慢慢回进去,象把眼药水收进眼睛里去那样。
  范妮对鲁说:“我们是不那么能够很快了解彼此的,所以,我要是想到了什么,会直接说出来给你,你也这样好吗?要不然,我们也许永远都不能了解对方在想什么。可以吗?”
  鲁凑过来亲了她嘴一下:“好。”
  范妮想要回应他的嘴唇,可鲁却迅速地闪开,玩笑着说:“时间到了。”
  范妮赶快收回了自己的嘴唇。
  鲁要起床洗澡,范妮说,她也想洗澡。鲁便让范妮先去洗。
  范妮离开鲁的房间时,几乎象松了一口气一样的轻松起来。她握着自己扔在地上的衣服,快步走进厕所里。从浴室的镜子里,范妮看见自己的身体,有些地方发着红,那是做爱时留下来的红潮。从此,她不再是处女了,范妮看着自己的身体,想着,那么,她是鲁的女朋友了?她的贞操给了这个金发碧眼的人,象自己从前幻想的那样,但是,范妮却没有幻想中终得其所的稳妥和幸福。一声“我爱你。”也没有。
  范妮在热水下面久久冲着自己的身体,流过血的地方有点火辣辣的。可是,怎么也冲不掉梗在心头的患得患失。
  从那个晚上以后,范妮和鲁常常在一起做爱,但是他们从来不睡在一起,范妮等天晚了以后,就起床来洗澡。鲁常常要求先洗,因为他说范妮在浴室里总是用好多时间,把浴室里弄得全是蒸汽,象土耳其浴室一样。而自己只要简单冲一下就行了。范妮就让鲁先洗。在这时,范妮就将弄乱的床整理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其实,范妮在心里是有点别扭的,但好象鲁觉得正常,所以,范妮也拿出不在乎的样子来。
  范妮曾做过中国菜和鲁一起吃饭,鲁并不喜欢吃中国餐,他怕中国菜里的油腻,尤其怕味精。鲁也为范妮做过自己爱吃的意大利面条,可范妮是一口一口直着脖子咽下去的。鲁有时吃范妮做的番茄蛋花汤,范妮怕鲁觉得汤的味道不够好,于是往里面加了许多黑胡椒粉,辣得鲁直哈气。鲁哈着气,望着范妮说:“意大利人说,要是有人在菜里放得辣,说明这个人掉到了爱情里面。”在这样的时候,范妮就望着他,脸上带着点笑容,可什么也不说,其实,她在清夜梦回,扪心自问,还真的说不出,自己是不是爱上了鲁。
  渐渐的,他们两个人最默契的,就是做爱了。在做爱的时候,他们还是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做。范妮猜想,鲁一定是嫌自己的英文里没有这种性爱的词汇,也不愿意事事手把手教,所以不说也罢了。其实,范妮是真的没有在床上的任何词汇,连“避孕套”怎么说,她也不知道。鲁曾经说过,可范妮记不住,后来鲁就只用手势了。有时候,范妮也想说点什么,可是,她也觉得,在春心荡漾的时候,她脑子里一个英文词也没有,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种关系是奇怪的,他们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爱,但是还是常常做爱。但是,他们也不完全就是纯粹的肉体关系。有时,鲁会突然将范妮高高地抱起来,说:“这一分钟里,我真的想为你做什么。我去给你买件衣服吧,你该穿blue jeans,别穿得象我的外婆。”范妮那时总是不肯要鲁的衣服,总是说:“你得先说你爱我。”鲁的脸就红了,就紧张起来,就说:“我就是怕不一会就不爱了呀。”见到鲁这样为难,范妮便不再去逼他,也断然不肯要鲁为她买衣服。但是,后来,鲁遇到这种情况就说:“这一分钟里,我爱你。”范妮就说:“我也是。”于是,他们接了一个长长的吻。但鲁马上就会调侃说,那是好莱坞电影式做作的长吻。接下来,他们各自移开自己的身体,都学着游戏里面的机器人声音,玩笑着说:“时间到了。”
  范妮虽然脸上笑着,嘴里说着,但心里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令人失望的游戏。
  鲁常常在范妮觉得应该深情款款的时候,开类似的愚蠢而乏味的玩笑。“boring”这个词还是鲁教给范妮的,鲁告诉范妮说,自己有时候会很boring,但自己不一定知道,所以,要是范妮感到boring的时候,就要告诉他,让他停止。范妮从来没有对鲁说过,虽然有时她真的觉得无聊,但她不认为是鲁的boring,而是怀疑鲁在心里其实不把她当回事,或者把她当成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的中国人,才会这样表现出肆无忌惮的无聊。她一点也没有想到,鲁竟然是一个对深情款款的爱情方式觉得boring的人,也一点不想演出英雄救美这样的爱情故事。他的心里常常焦虑,他想要真正知道自己爱什么,自己想如何生活。这对范妮来说,是太奢侈的问题。鲁不想跟范妮说这些事,是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范妮不会懂得他的迷茫。他也不愿意成全范妮对初恋的梦想,他认为它们将他引向可笑的境地。
  每当范妮梦想的情形被鲁开的乏味玩笑打破时,范妮就竭力掩盖自己的不快,跟着他笑。她不想让鲁看出来她要求更多的感情。范妮从小就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她的心思并不多,但可以藏得很深,特别是对自己的感情,精心地保护着,维持自己的自尊。有时,突然的,在衣冠不整的时候,范妮想起妹妹简妮来,学校的报名表已经寄回去了,爸爸说简妮已经在办退学,用的是迂回的战术,先办了病休,在争取病退。好象简妮就该来美国了。要是简妮来美国,一定要与自己住在一起的,这样的情形,怎么和简妮同住,范妮不敢想象。从范妮的心里,是觉得简妮其实看不起她。要是和鲁的样子让简妮看到,那不是更让她看不起。在心里,范妮不觉得鲁是真的爱自己的。
  但范妮将这些难题高高搁起,不愿意想下去。
  
Fanny Wang的新生活他从来不给女孩子买玫瑰花
  有一个晚上,她和鲁到一家咖啡馆去,那是鲁喜欢的咖啡馆,有暗红色的墙,放着旧旧的青春艺术风格的桌和椅子,十分欧洲风格,还有一个象红房子西餐馆那样的玻璃门。这是范妮梦想里的情形,虽然他们没有手拉着手,也没有象别人那样隔着桌子也不停地接吻。咖啡馆里有个黑人进来卖玫瑰花,范妮眼巴巴地望着鲁将走到他们桌边的黑人打发走了,那黑人用他大大的眼睛遗憾地望了范妮一眼,甚至他都看出来了范妮的需要。而鲁大大咧咧地对范妮说,他从来不给女孩子买玫瑰花,那是世界上最boring的事情之一。
  范妮只好掉开眼睛,她不想把自己好好的一个晚上搅了。她假装打量咖啡馆和咖啡馆里的人。
  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倪鹰。她在店堂里,正向一个坐着的人递暗红色的菜单。范妮吃惊地望着倪鹰,她想不到倪鹰也会到咖啡馆里来。然后,她发现倪鹰手里还握着一个小本子,腰上围着黑色的长围裙,原来,她在这家咖啡馆当女招待。
  范妮隐约听说过,倪鹰是班上打工最疯狂的学生,没有一天休息的。她除了准备学费以外,还开始在银行开长期的户头,准备接她妹妹明年到美国来读书。倪鹰也在作文里写到了她家的故事,她出身在乡村教师的家,有个妹妹,妹妹和她差了一年,她们是小镇上双双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的姐妹,相约在大学毕业以后到美国来。所以,她们还将是小镇上双双到美国深造的姐妹,是父母的骄傲。
  写作老师说,倪鹰是典型有美国梦的人。她懂得,已经到了美国,就要卷起袖子大干一场。会话老师仍旧讨厌倪鹰的发音,但是佩服她的努力。相处得久了,班上的同学都看出来,美国老师的世界观很有美国主流世界观的特点,他们不理解的事物,统统被歧视。努力上进的人,能看出前途的人,统统能得到他们热心的帮助。他们对人没有坏心。范妮在心里其实也为自己与老师的隔阂而遗憾。
  虽然倪鹰仍旧读不准rain, run, railway,范妮也发现她在好多单词下面用铅笔注音,但倪鹰的词汇量很快就是全班最高的。
  同学们也都在用功学习,准备补习好英文参加托福考试,九月顺利地进入大学学习。象倪鹰和莲娜,已经有了本科文凭的,还要参加GRE考试,为了考硕士生。连那两个法国人,都端正了态度学英文,为了如期上曼哈顿岛上的视觉艺术学校。只有从南斯拉夫来的人,明确是用语言学校的签证当跳板,到美国来挣钱,而且逃避家乡战乱。所以,他们在班上最被人看不起,后来,索性他们都不来上学了。范妮也一个学分都没有,得从大学一年级读起,还没有奖学金可以申请。范妮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付这样的日子,它将是四年大学,两年硕士,六年对范妮来说,是令人气馁的漫长。但她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气馁,怕自己象南斯拉夫人那样被人看不起。她也不敢对婶婆说自己的害怕,婶婆身上的优越和聪明,让范妮觉得自己浑身都是上海市井女孩的浮躁,平庸和投机。上海来的信里,从来都只有两个意思,一是好好学习,书中自有黄金屋。二是在美国扎下根来,为上海的家里人开出一条胜利大逃亡之路,好象连家里的老鼠都已经打好了行李,要飘洋过海来美国定居一样。家里的人都以为范妮是在天堂里。范妮对将要到来的考试和未来,都不敢去想。
  范妮那时在倪鹰的韧劲上看到了自己的懈怠,现在,又在倪鹰的黑围裙上看到了自己沉湎于爱情而回避的经济问题。
  实际上,她也必须挣钱。带来的钱就要用光了,在上海时,说好适应一段时间就打工,挣出自己的生活费,还有学费。虽然,那时叔公也说过,可以先借钱给范妮付学费,让范妮一定读NYU,但是叔公的支票却一直没有寄来过。她和鲁混在一起,一直不去找工。范妮从来不跟鲁说这些自己在实际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她说不出口。她怕鲁会以为自己想利用他,会以为自己要用外国学生遇到的难题来烦他。她也怕鲁会因为自己将要到来的经济问题而嫌弃她,会以为自己和他做爱是另有目的的,象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还有,她也经不住鲁用那种诚实的样子,两粒蓝眼睛笔直地,清澈地端详着她,那时,她就不能说自己的内心就没有一点利用鲁的心思。
  但同样有美国男友的莲娜,已经去了一家美国人家做管家,管清洁房子,做五天的晚餐,换来免费的吃住,还有五百块钱现金。莲娜用这办法存钱,准备读大学。她和男朋友周末见面。范妮有时不明白,在同样的处境里,为什么莲娜就没有那么多要躲躲闪闪的事。轮到自己,事情就越来越复杂。
  范妮转过眼睛去不看倪鹰,但倪鹰还是搅乱了范妮辛苦躲闪才建立起来的平衡。
  倪鹰也看到了范妮。她看到范妮的手放在桌子上,和一个金发青年的手握在一起,她披散着头发,衬衫的扣子解到第二个,象外国女孩子常做的那样,而中国女孩通常只解开领口的第一粒。范妮的眼睛闪闪发光地说着什么。倪鹰知道,她一定又在用她那语法错误百出,但听上去动听顺耳的英文了。上海人说的英文听上去没有那么多的口音,这一点,在上大学的时候倪鹰就知道了,听说是因为上海方言的原因。上海人说英文的时候,自动就变得洋气起来。但范妮却做得过了份,叫人讨厌,连美国老师都讨厌她。
  早先在学校,下课聊天的时候,会话老师忍不住对倪鹰说范妮:“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颓废的人,整天象梦游一样。”
  那时倪鹰曾说:“她们上海女孩,会有她们生存的办法,她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老师听出来倪鹰的意思,就问,范妮是不是会象娜佳一样。
  倪鹰说:“那是一定会比娜佳做得体面。”说着,倪鹰微笑地看了老师一眼,“她把rain, run, railway都能分得那么清楚,是亚洲人里最smart的一条舌头。你还为她担什么心。”老师被说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从此再也不敢对倪鹰随便发脾气。
  现在的情形,证明了倪鹰当时的说法。
  倪鹰遥遥望着烛光里满脸娇气的范妮,在心里响亮地冷笑了一声。范妮真不愧是上海女孩子,一肚子的聪明才智,都是用来钓金龟婿的。一脸的势利刻薄,却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女同胞。倪鹰心里还暗暗庆幸,那每晚来店里卖玫瑰花的黑人已经走了,要不然范妮一定会有一打玫瑰花炫耀,她就是这种虚荣的人。而倪鹰就是不想让她如鱼得水。
  倪鹰心里又笑了一下,笑自己是不是妒忌这一向自以为是,其实不务正业的上海同学。自己一向大气,心思都在学习上,最不喜欢妒忌人,何况自己比范妮的前途不知道要远大多少倍,不可能去妒忌一个专心嫁人的上海小女子。她想,自己并不妒忌,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她只是讨厌范妮近乎于洋奴的作派,倪鹰特别讨厌她看她男朋友的样子,简直象好莱坞爱情电影一样肉麻。而且还不是正经洋人之间的肉麻,而是夹杂了在倪鹰看来崇洋媚外的买办嘴脸的肉麻,她是这样理解范妮脸上盛开的笑容里藏着的自敛。
  倪鹰讨厌范妮小鸟依人的样子,她看出来,范妮将她的金发男友当成了拯救她的英雄,所以她的脸才这样光芒四射。她讨厌把洋人当成救美的英雄,这也一直是她刻苦学习的动力,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在美国生存和成功。象范妮觉得倪鹰说不好rain, run, railway是丢了自己的面子一样,倪鹰也觉得范妮这种样子丢了自己民族的尊严。
  倪鹰真的是个单纯的湖北女孩子,她根本没有猜到,范妮这一举一动,是专门做给倪鹰看的。范妮早知道鲁并不喜欢这样。
  范妮在离开咖啡馆的时候,装作突然认出同学的样子,叫住本来想避开的倪鹰,欢快地说:“你找的工作不错啊,我跟我男朋友说过,也想到咖啡馆里打工的,我也喜欢这家咖啡馆的情调的。”
  她轻轻靠在鲁的肩上,将头向鲁的方向妩媚地倾斜着,因为不敢去拉鲁的手。鲁最不喜欢象通常的情人那样手拉手地走路,范妮怕他当场避开自己的手。她想要给倪鹰看到一对深情款款的纽约情人,有着无可挑剔的融洽。
  倪鹰说:“用不着吧。你不是从买办家出来的吗,你家多有钱,哪里用得着象我们一样打工。”
  连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的鲁,都看出来她们话不投机。鲁后来问范妮,“她不喜欢你家的买办背景,是因为共产党的关系吗?”
  范妮说:“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嫉妒吧。她一直向机器一样工作和学习。”
  过了不几天,范妮的会话老师就知道范妮交了白人男友的事,会话老师是有名的快嘴,才过了几节课,班上的同学都差不多知道了。那说法就和当时传说娜佳的事一样。范妮课间休息时,从娜佳那里知道了班级里的传言。她掉过头去看会话老师,他也正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在白灼灯下变成蓝灰色的眼珠鄙夷而骄傲地瞪着,一副受了骗的气愤。老师什么都没有说,所以范妮也无从解释,她气得当场就哭了。老师却转身和那两个法国男孩聊起天来。
  莲娜过来劝范妮,莲娜问:“他叫什么?”
  范妮说:“卡撒特,他家是从欧洲来的。”
  “他英俊吗?”莲娜问。
  “他金发碧眼。”范妮说。
  “他爱你吗?”莲娜问。
  “是的。”范妮说。
  “你爱他吗?”莲娜接着问。问得娜佳在旁边笑了起来,问莲娜是不是在练习主持婚礼。莲娜并不理会,用圆圆的大眼睛瞪着范妮,温柔而坚决地问,“你爱他吗?”
  “我当然爱他。”范妮说。
  莲娜点点头,说:“那就行了,你又有什么伤心的呢?你好运气,上帝给了你一个礼物,一个金发碧眼的爱人,在你最孤独的时候来到你身边。你还计较别的干什么呢。你也有,我也有,我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
  “是的。”范妮答应着。
  “你应该笑。”莲娜握了握范妮粘满泪水的手指,最后说。
  然后,她们看到娜佳眼尾微微向下倾斜的褐色眼睛里充满了眼泪。
  范妮就这样,在她的新生活里沉浮。一天天飞快地过去,心情一天天地变得混乱。因为她避而不见的真相太多了,简直就无法将余下的部分连成一气。有时她的发音也变得含混不清,特别是和鲁在床上的时候。有一次说信用卡的时候,她把Card 说成了Car,惹得鲁急得用手拍着床说:“d,d,还有一个d的音!你把卡片说成了街上跑的汽车了!”范妮觉得自己的自信心象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激凌一样,外表看上去方方正正的,但一勺子下去,就软成了一滩汁。但范妮心里明白,在这样的时刻,她应该象菜刀一样尖利,准确和结实才行。
  那天她接到了婶婆的电话,说奶奶的照片找出来了,让范妮过去看。她听着婶婆硬朗的声音,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照片?范妮开始以为自己应该给婶婆照片,但是被忘记了。然后,她想起来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要求过婶婆要看奶奶的照片。然后,范妮想起了那时候的情形,时差带来的恶心,象匕首一样蓝的天空,自己了解秘密的渴望。现在想起来,好象那是很上辈子的事。
  她的心乒乒地跳起来,她有点不敢去见婶婆,这也是家里不停地催范妮盯住婶婆给简妮办经济担保,但范妮一天天往后面拖的原因之一。要是婶婆问起她的学业,她不知道怎么说。她想,鲁的事情也是不能跟婶婆说的,在鲁连“我爱你”都没有说过之前。婶婆一定会觉得,王家的后代,变得太贱。
  婶婆在电话里继续说,她有一个从前的学生,现在是NYU的英文教授,格林,他专门研究中国买办历史。在七十年代初,他已经为中国的买办历史和教会学校写过论文,还特别注意过王家的历史,专门为王家的历史写了一本书。所以,那天婶婆也会请格林教授来,介绍他们彼此认识。范妮想要知道什么事,可以问这个专家。婶婆还说,要是范妮打算考NYU的话,格林教授也可以介绍些学校的情况给她。
  范妮应着,一边低头查看自己的毛衣。那上面常常粘着鲁卷曲的金发,她一般总是留着它们,现在她开始把它们摘掉。她知道婶婆是好意,想给范妮一个favor,范妮想起来上次她提了那么多问题给婶婆。可范妮觉得奇怪,居然现在自己一时想不起来想要问些什么。
  按照婶婆定好的时间,范妮放学后去了婶婆家。又是下午茶的时间,婶婆用的唇膏还是那种又油又红的。婶婆这里一点也没有变,而自己的身心,却已大不相同。
  婶婆打量着她,范妮觉得自己紧张得夹紧了双腿。然后,婶婆说:“范妮开始有点纽约女孩的样子了。”
  范妮控制住自己的多疑,跟着婶婆到衣帽间门上的穿衣镜前,欢快地转着身体说:“真的?”她脸上带着无辜的笑,是为了给婶婆看的。
  格林教授能说很斯文的普通话,他在台湾学了汉语。他告诉范妮,在范妮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看到过奶奶范妮的相片了。那时,他正在研究上海的教会学校传播的文化对中国人的影响,找到了在大学本科时的心理学教授爱丽丝,她是第一个被访问者,在他后来写作的著作里,用了不少婶婆相册里面的相片,包括中西女中当时宿舍会客室的照片,毕业典礼的照片,还有当时爷爷奶奶和叔公留在纽约,没有带回上海的相片。后来,他做美国海外经济发展史的研究,就研究的是美国洋行在中国的经济行为。因为和王家的人渐渐相熟了,对王家的历史有兴趣,就又写了王家作为美国洋行的世袭买办的家史。“王家的人有时和他开玩笑,就叫他司马迁.格林。”婶婆笑嘻嘻地将手搭在格林教授的肩膀上,向范妮介绍说。
  他亲切地看着范妮,好象在欢迎范妮回家:“听爱丽丝说,你从来没看到过你的奶奶,也没见到过她的照片?我真不能相信。”格林教授对范妮说,“你奶奶是很喜欢照相的人,还有你的爷爷,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留下过许多照片,是因为那时照相是种时髦。”
  范妮看着格林,在范妮从没有听家里人提起奶奶的时候,他却早就在照片上见过奶奶了。在唯一留在上海的爷爷对自己的家世一字不提的七十年代,他已经为自己世代为美国洋行工作的买办家族历史写过博士论文,而且出版了。爷爷一心想要毁灭王家的历史,而格林教授则将王家的历史当作有价值的历史保留下来。这是范妮第一次听到外人谈到奶奶,而且是个高鼻子的外国人。他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家世了如指掌。“要是让维尼叔叔看到你,他肯定要说,真的只有外国人才识货。”范妮不由想起了维尼叔叔,他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几张已经受了潮,发了黄的水彩纸,因为它是地道英国货。经历了老师,法国同学,甚至鲁,范妮终于见到了一个“识货”的外国人,但心里的高兴,夹着些心酸。
  婶婆取来了一个茶杯给范妮,说这是专门给范妮用的,就象家里人总有自己固定的茶杯一样。
  范妮拿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上次坐过的沙发上坐下。弹簧已经松了的沙发,带着范妮缓缓下陷。范妮心里有点恍惚起来。
  格林教授微笑地望着范妮,对婶婆说:“小范妮是不是很象范妮?我又回忆起范妮王的脸了,带着四十年代的时髦。”
  “她们是很象。”婶婆说,“现在小范妮也带着一点纽约女孩的样子了,和范妮到纽约以后的样子也象。遗传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就是根本不在一起生活,还是保留气质上的相似之处,而且在境遇相同的时候,引导他们向相同的方向发展。”
  范妮困惑地微笑着,面对他们。她上次已经知道自己和奶奶长得象,自己的名字是为了怀念奶奶而起的,现在,又知道竟然自己在纽约的变化也和奶奶相象。她开玩笑地说:“不要连结局都象奶奶就好。”
  格林教授马上安慰她说:“不会,不会。”
  看上去,他也清楚奶奶后来的事。
Fanny Wang的新生活范妮真的可惜了
  婶婆将已经放在了茶几上的照相册打开,翻开蒙在面子上已经微微发黄了的白色薄纸,将它推到范妮面前:“喏,你的奶奶。”
  照片上的奶奶,真的有点和范妮象,都是一样的尖下巴,聪明不饶人的长相,她穿着大花的短旗袍和圆领的西式短上衣,脸相比范妮时髦多了。
  范妮想起来,有时候,爷爷看着她的照片,会说:“范妮真的可惜了。”现在想起来,范妮突然感到,爷爷说的“可惜”,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气质里,没能有奶奶这样玲珑剔透的摩登。范妮照相时总是有一种窘态和愁苦,不肯好好地笑。而奶奶总是把下巴微微抵着,在镜头前理所当然地象一个好莱坞明星那样笑,把嘴唇用唇膏修得象嘉宝的唇形。
  她在华盛顿广场上的铜像前笑着,她在套头毛衣外面戴了三串珠琏,象大学生那样的短裙,穿了一双阔帮的矮跟皮鞋。格林教授说,那是但是在美国年轻女子中流行的打扮,许多瓦萨学院的女学生就这么打扮。她在维尔芬街上的那个石头喷泉前笑着,戴着一副墨镜,她的头发剪短了以后,卷起来,婶婆说那是纽约当时最流行的发式,使女人看上去非常俏丽。奶奶站在船上,后面是自由女神像。她的身后是湖和树,还有第五大道上的高楼,范妮认出来,那是在中央公园。她穿着赫本在电影里穿的那种高腰蓬蓬裙,将无袖的短衫束在裙子里。都是在美国时的照片,都是春风得意。
  范妮看着奶奶的相片,想到有一次自己一时兴起,穿了上海背来的蓬蓬裙和白皮鞋给鲁看,谁知道,鲁无奈地挑着眉毛看她,脸上一丝笑也没有,更不要说欣赏之情。鲁说,范妮的打扮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婆,他们穿着这样的衣裙,跳那种傻得不能在傻的Swing。范妮突然想,奶奶是不是也会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情人呢,她会不会也经历过那样不确定的爱情风暴呢,她是不是也会在情人的床上把Card和Car读错呢,要是奶奶连这些都和自己相似,她是怎么对付以后的生活的呢。也许她可以教教自己。
  “你看,你们长得很象。”格林教授在旁边说。
  范妮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清格林教授说了些什么。她疑惑地望着格林教授,如果他这么了解自己的家世,也许他也能说出什么能指点她,而不为难她的体己话来?范妮想。别象婶婆那样强人所难行不行。
  格林教授又重复了一遍。
  “我哪里比得上她好看。”范妮委屈地回答。
  格林教授看了范妮一眼,没有说什么。到后来,他才说,范妮和婶婆他们这一代人最不同的,是婶婆不象范妮那样多的抱怨。婶婆摔断了腿骨,独自在家里养伤,没有一丝抱怨,反而说她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也借这个机会看了不少书,后来再看到她,果然年轻了许多。他们总是在各种各样的生活里可以获得有益的东西。格林教授认为,这就是教会学校和非教会学校的教育背景带来的差距。
  “也比不上她好命。”范妮忍不住又说。她看着奶奶春意盎然的笑容,现在,她知道能这样冲一个人笑,是因为她真的肯定那个人爱她,放纵她,让她无忧无虑。
  在照相本子里,也有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他穿着白色的西装,那种老派的三件套西装。半个世纪以前的阳光照在爷爷的脸上,那时他的脸上有种安逸的样子,他在华盛顿广场拍过不少相片,在中央公园也拍过不少,坐在船上,船夫打扮成水手的样子,脖子上系了一条小方巾。
  “看你爷爷多摩登。”婶婆用食指摸了一下爷爷的照片,对格林教授说,“你的书里也用过这张照片吧,华盛顿广场的那张。”
  “最后没有用,因为担心他在大陆,书公开出版了,会影响到他。我的同事在我之前用了留在大陆的作家的照片放在书里,结果给那个作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从此以后,我们都尽量考虑到这一点。真的可惜没能用。”格林教授说,“最近我听说,你的爷爷早就把他们从前的照片都烧掉了。我心里庆幸自己没有公开他烧掉的照片。”
  “他那时害怕极了,别人家的照片都是被人烧掉的,只有我们家的是被爷爷自觉烧掉的。”范妮说。
  “他其实是个不懂党派的书生,十分理想主义。”婶婆说,“那时候,大知识分子都是英国派头,讲究不群不党。”
  范妮想起来,小时候在家里看到的爷爷写的思想小结,口口声声都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群不党”。
  靠了格林教授带来的一张新旧上海路名对照表,范妮才知道原来王家在上海还有几栋大房子,在现在的南京西路,湖南路,康平路和兴国路上。也许维尼叔叔也画过那些房子,他常常在路上画好看的老房子,但维尼叔叔一定不知道自己画的就是从前自己的家,要是知道,维尼叔叔是忍不住的。爷爷也常看维尼叔叔的画,但是他从来没有露过一点风声,范妮回忆起爷爷的脸,在老房子幽暗的天光里,他的脸就象一扇锈死的门一样。婶婆说,康平路上的老房子,是王家老宅。有大房子,还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树林和一个小湖,有一年夏天,她刚刚嫁到王家,叔公回国来过暑假,爷爷正打算去留学,大家玩得兴起,雇人在花园里挖了一条河。可是因为是死水,水很快就脏了,吓得他们赶快又找人填起来。为了再不要看到新翻过的土地,他们在上面种了个玫瑰园。“人家家里的玫瑰园都是一块的,只有王家花园里的玫瑰园是一条的。”婶婆摇着头笑。
  “爷爷什么也没告诉过我们。”范妮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格林教授告诉范妮,她家的祖上和来中国传教的美国天主教传教士就有联系,所以她家的祖上才有机会在传教士那里学习英语。会了英语,才有机会进美国洋行,凭着自己的机灵,才能从一个跑街的当上了买办。她出生在中国最早的天主教家庭里。范妮说:“我走的时候爷爷告诉过我这件事。”可婶婆接着告诉范妮,王家的孩子都受过洗礼,都有教名,爷爷的教名是保罗,叔公的教名叫派却克,他们从小上的主日学校,爷爷是好学生,在见证的时候,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深得神甫的喜欢。
  范妮默默地听着,心里想,这个可以告诉鲁,自己家有天主教传统,和他家差不多。他不用象看怪物一样看她那一眼,自己也不用拿孔教来搪塞。
  格林教授这才发现原来范妮对自己家的历史真的是一无所知,王家的第一代和第二代靠与美国洋行买卖鸦片和人口起家与发展,她不知道。王家又靠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市场全面向洋行开放,中国的资本主义得到迅速发展,走进黄金时代的大好机会,一面做着世袭的买办,扩大自己的势力,一面开设了一家航运联合公司,联合公司有一家经营内河和远洋运输的客轮公司,一家船厂,还有一家在长江和沿海都有货栈,仓库和批发点的储运公司。到那时,王家已经从单纯的洋行买办过渡到买办资本家的历史也不知道,甚至连她家在大战爆发以前,已经成为上海最有钱家族之一的显赫地位也毫不知情。但她的神情里面还是有种隐忍里面的自命不凡,将她和普通人家的孩子区别开来。格林教授见到过不少这样经历曲折的富家子弟,他们和范妮一样,对自己家的历史几乎无知,但顽强地表达着自己的不同寻常。那是历史曲折地留在人们身上的痕迹。当范妮终于了解到自己家从前的富有,她 的脸上渐渐出现了和他们一样的难堪,那是种复杂的表情,有失望,遗憾,还有恼羞成怒的那种怨愤,好象他们也担着一份家道败落的责任与不甘。很多人不愿意多说过去的事,连自己的亲戚都不愿意见。
  从格林教授到哈佛读博士的时候起,他就开始研究中国的买办历史,因此结识了一些流散到海外的买办家族的后代,他能体会到,一个在长辈们刻意隐瞒下成长的年轻一代,象范妮,她心里复杂的感情。在他看来,这个范妮比她的长辈爱丽丝.裘教授更接近史料里的中国买办,他们对外国人的力量更加依赖,对自己和外国人的关系更加敏感,更加背弃自己的传统。只是他还没有了解,从维尼开始,到范妮,因为时代的关系,他们将对外国人的依赖转化为膜拜,将对自己文化传统的背弃转化为决绝。他们家族的上面几代人,在格林教授的研究里,都被定义为“没有文化差异的人”,他还没有认识到,留在憎恨买办阶级,将他们视为劳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之一的中国大陆,那些没有文化差异的人的后代们,已经在压力下,成长为对所有的文化都过敏的人。格林教授知道东方人的内心常常是曲折而感伤的,特别是象范妮这样一出生下来就被歧视的富家女孩子,他不想因为范妮在终于了解了自己家史的震动中,得到太多的失落感,所以,格林教授努力鼓励范妮高兴起来。他问,在上海她听到过什么只言片语的往事。
  范妮想了想,说:“维尼叔叔说过,从前美国人来给太爷爷拜年,也要行中国大礼,是磕头的。”维尼叔叔还说过,那才叫真正的威风,连外国人都心甘情愿地给太爷爷磕头,他共产党有过让美国人心甘情愿磕头这一天吗?
  “真的?”格林教授追问,“维尼叔叔看见的?听说的?他多大年纪?”
  维尼叔叔四岁的时候,上海解放。
  “也许是想象的。”格林教授说,“interesting。”
  婶婆和格林教授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美国人因为拜年而行中国大礼,对买办磕头的事。范妮心里也怀疑是维尼叔叔想象出来的。他说的事实常常是想象,象贝贝对于抽象画派。
  “维尼可怜。”婶婆想了想,说。
  “这就是我的同事所说的,上海西化的历史在1949年以后被完全抹杀。”格林教授说,“在官方是清洗,在民间,是你爷爷的那种缄默。所以,历史很快变成了虚无的东西,变成了传言。这就是是维尼那种对历史的转述。在这种情形下,是进一步抹杀历史,还是历史在这种情形下得到了雪藏,这是对上海研究中很重要的内容。”
  这对范妮来说是太大的题目,她不知道。上海的记忆混杂在纽约的现实里面,在她心里沉渣泛起,说到维尼叔叔,维尼叔叔营造的世界,他的颓废,在范妮的心里就已经有了隔世的感觉,再追溯到爷爷奶奶这一代,象电影故事一样,而格林教授说到的祖上的生活,简直象口深井,那样的旧,那样的不可及,那样的不着边际。
  “现在说到上海,对我来说,太隔世。”范妮想了想,这样说。
  范妮无法和格林教授讨论历史,她垂下头去,接着翻看摊在膝盖上的照相本上,照相本上的薄塑料纸都变硬了。相册里出现了婶婆年轻时的照片,那是范妮更加陌生的脸和生活。她在中西女中的花园里翘着脚看书,她在舞台上演戏,她和穿黑长袍的姆姆站在一起,那是她的英文老师,格致老师和校长。那时候婶婆已经有了神情单纯而坚定的眼神。一页一页,都是婶婆的照片。范妮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爷爷奶奶的相册里会有这么多婶婆的照片,后来才意识到,这根本就是婶婆的照相本子。有时,还能看到一些婶婆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照片,甚至是在上海照的相,那时的街道,树,人,沙发,看上去都是簇新的。她甚至认出了一些上海的马路,依稀还能让她回忆起自己看到它们时的样子。
  她突然怀疑,这些往事对她到底有多少意义。她看着照片上的世界,听着带着英语腔的普通话告诉她的家史,那个世界全然是陌生的。比电影故事还要陌生。不甘心又怎样,甘心又怎样,事情已经“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自己现在仍旧被在湖北乡下长大的倪鹰和在下东区长大的会话老师看成是来纽约钓金龟婿的上海女孩。她那时对过鲁说自己的家史,私心里带着点让鲁另眼相看的意思。可鲁说,重要的是现在的生活,而不是过去有过什么。她想,鲁是对的。
  甚至,婶婆都是对的,婶婆上次就说过,Anyway,现在是在纽约了,可以从头做人。
  爷爷也说过,把上海的一切都忘记掉。
  范妮将婶婆的相册合了起来。
  “生活变化得太快了,有时候思想会混乱啊。”格林教授看着走神的范妮,体贴地说。
  范妮点点头。
  “奶奶为什么不和我们联系呢?”范妮不想辜负格林教授的好意和他的学问,于是问。
  格林教授说:“李鸿章家,盛宣怀家,苏州席家,招商局唐家,都有过这样的女人,流散以后,就终身不跟家里人再联系,不想见到家里人,不回中国大陆。其实,张爱玲也有点这样子。好多家庭,是为了再次分配遗产,托大使馆开死亡证明,才发现这个人原来还活着,遗产不要,不赠,就那么拖着。表面上看,就是恩断义绝。”
  “实际上呢?”范妮问,她不能相信妈妈会对自己的孩子也撒手不管,死活自便,“爷爷是一句也不肯猜测奶奶的事,别人猜奶奶又嫁了人。”
  “也不一定。我访问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她并没有嫁人,她就住在唐人街里。屋子里什么家具也没有,对亲人的消息很漠然。但她是大都会博物馆的会员,常常去看伦伯朗的画,然后回家。我能接触到她,是因为我也是大都会的会员。但也是仅此一次而已。她从来不参加会员的预展酒会和小型餐会。”格林教授说。
  范妮想起来自己在大都会参观的傍晚,看到过的烛光摇曳,流淌着巴洛克音乐的大厅。范妮想,会不会那个女人就是奶奶呢。她希望她就是。
  上海往事再次牵丝盘藤地回到范妮心里的时候,范妮突然想,自己宁可象倪鹰那样单纯。范妮然后改了对象,倪鹰太土气了,连rain, run, railway都说不好。她宁可象莲娜那样身世单纯,在纽约获得幸福的新生活,这时,范妮意识到,这就是所有的人对她的希望,也是她自己的。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范妮的米吃光了
 范妮的米吃光了。这次她终于决定去下城的唐人街买米。那里的大米,比洋人的超级市场里要便宜得多。虽然范妮尽量跟鲁一样吃小面包,或者土司,但是在心里,范妮还是觉得米是她最重要的粮食,她不想在主食上花太多的钱。因为范妮一看就是中国人,遇见范妮的人常常向她推荐下城的唐人街。倪鹰到纽约的第二天,就由原先大学里先到美国来读书的同学带着,去唐人街买便宜的生活必需品。甚至连鲁,都向她介绍过唐人街。大家以为她是中国人,一定想去那地方。但范妮偏偏就不想去,要是不为买便宜米,她对唐人街一点也没兴趣。事实上,她根本就不喜欢到有中国人的地方去。
  她路过NYU数学系的大楼,然后转到百老汇大街,沿着百老汇大道,向下城走去。街道似乎有点走下坡路的样子,范妮突然想起来,在上海读《New Concept English》时,老师说过,down the street,沿街而下,因为英国的许多马路都是坡路,所以介词要用down 或者up。范妮是这样记住这两个介词的。那时候,她还为难老师说,要是在上海的话,就可以不必用这样的介词了?上海没有那样的马路,在上海,就该用beside和along。老师笑笑说:“也许可以吧。”说起来,上海的英文老师真是和气,要是放到现在的班上,胖老师又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可以批判“印度英文”。
  范妮沿街而下。百老汇大道上渐渐荒凉起来。两边的房子越来越破旧,街边商店里的东西看上去越来越廉价,中国人的脸越来越多。他们的脸显得那么宽大,脸色那么黄。最奇怪地是,街面上总是能看到一些无所事事的男人站成一排,两眼空洞。一看就让人想到偷渡客。范妮想起来,有一次在鲁的房间里,她出来上厕所,照了照镜子,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突然显得那么宽大,因为宽大而难看。范妮意识到,也许是因为看多了洋人窄长的脸,白色的皮肤,所以再看东方人的脸,不习惯了。看自己的脸也一样。可是,范妮还是嫌弃地望着他们的脸。
  她向他们问路,忍不住用的英文,她原本的意思是要与他们划清界限,但他们不理她。她只好用普通话再问,他们还是不理她,象没有听见一样。“十三点。”范妮心里暗骂一声,走开了。
  到了伊丽莎白大道上,黄澄澄的金店一家紧挨着一家。街上热热闹闹地挤满了人,到处都是中国字的招牌,大红大金,又俗气,又热闹。街边有中国式的小水果摊,现炸春卷的零食摊,还有卖汗衫,毛巾的小贩子,大叫“ten for two”。范妮因为这里的闹和中国字,而心情恶劣起来。
  街上炸春卷的香气直扑到范妮的鼻子里,她的胃愉快地蠕动起来,咕咕地响。她忍了忍,才没有上去买一份吃,象在上海时那样。除了油炸面食的香气,还有鲜鱼店的腥气,洗鱼的水泼在地上,象上海的菜场地上一样,到处都是湿辘辘的。范妮厌恶地跨过一个个人行道上的小水塘往前走,沿街,她看到餐馆蒙着一层油气的橱窗里,挂着红红的广东叉烧,油汪汪的烧鹅,铁皮蒸笼上放着上海素菜包,不由地想起广东叉烧微甜的精肉,还有素菜包里香菇的气味,范妮觉得自己的口水多了。但马上她控制住自己想要停下来,吃点中国食物的念头。她走过去了,但鼻子里还满是炸春卷的香气。范妮从小到大都喜欢吃春卷,还有小馄饨。她总是喜欢熟烂清爽的食物,象小馄饨的皮,和春卷芯里的黄芽菜叶。
  这时,范妮看到了坚尼街的牌子。婶婆说过,她最后一次见到奶奶,就是在坚尼街的路口上。她留意看了看四周的人,也许她也会在这里偶然撞上奶奶?也许,奶奶也象格林教授遇到的那个老太太一样,就住在这里呢?在婶婆的相册里,有奶奶他们在唐人街的餐馆里吃中国菜的照片。还有一张照片,上面能看到芒街黑色的路牌,奶奶和爷爷站在街角上,爷爷手里紧紧抓着白色的巴拿马草帽。只有这张照片,看上去他们很紧张的样子,都挂着脸,但他们的手握在一起。
  范妮想,后来奶奶到底想避开什么呢?
  在坚尼街上,范妮找到一家大超级市场,里面都是做中国饭要用的东西。刚到门口,一股中国食物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比起鲁的超级市场来,中国食物的气味不那么清爽,但是给范妮烂熟的放松。范妮带着兴奋和厌恶混杂的心情走了进去,幸好在门口有和西式的超级市场一样的推车,让范妮觉得高兴了一点。
  她注意去看了看那家店里酱油的价钱,果然比上海的要贵许多。因为鲁觉得中国酱油的气味十分古怪,有一次,范妮想为鲁烧红烧蹄膀,但一锅加了老抽和糖的蹄膀还在炖着,鲁回来了,一进门就皱起眉头说,你做了什么东西,气味这么怪。然后他关上火,建议范妮把蹄膀倒了,自己忙着开窗去味道。从那以后,范妮好久没用酱油烧菜了。范妮家的菜,是地道的上海菜,喜欢浓油赤酱,范妮最喜欢用红烧肉的汁拌饭吃。可是,和不怎么喜欢中国食物的鲁在一起,范妮越来越怕鲁歧视自己烧的中国菜,范妮觉得那是对女人很大的侮辱。她无法改变鲁,他不象美国罐头那样体贴和赞美,所以只能自己小心防范,不给鲁机会,让他表达对中国的轻视。鲁是一个窄心眼的人,最多称赞一下意大利的食物,和奥地利的咖啡,范妮觉得,他说起来是在移民国家长大的美国人,但远不如自己那样容易接受外来的事物。他的心里有一种古怪的骄傲,只要他不认识的东西,都是不好的。
  在这个大超级市场里,范妮果然找到了便宜的大米。还是在上海卖得极贵的泰国大米。范妮发现这里样样东西都便宜,和鲁告诉她的那个超级市场里的东西比起来,一模一样的东西都便宜一半以上。看到这么便宜的东西,让范妮忍不住兴奋起来。她盘算着,自己可以烧干笋红烧肉,可以烧蘑菇香菇炒三鲜,可以红烧烤夫,还可以烧咸肉蒸千张。这都是在上海的家里常吃的家常菜。在冷藏柜里,范妮甚至看到了做好的蛋饺。虽然范妮在上海痛恨吃暖锅里的丸子和蛋饺,但此刻看到了,心里还是感到亲切。
  她想起来,在上海每年过年的时候,爷爷都亲手做一个暖锅,那是家里的传统菜。暖锅的最下面一层是粉丝,然后在上面铺上肉丸,鱼丸,冻豆腐,和黄芽菜,再上面一层,是虾和白斩鸡,还有蛤蜊。爸爸说小时候,过年到他的爷爷家吃年夜饭,就有这种暖锅吃。蛤蜊壳打开的样子,象是一只金元宝,有个好口彩。维尼叔叔说,他记得奶奶最喜欢吃暖锅里的绿豆粉丝。奶奶的吃相十分文雅,即使是吃粉丝,也听不到一点她吃的声音。也许是因为维尼叔叔对奶奶的那种赞美,范妮从小也要求自己吃粉丝时,不发出一点声音。
  范妮没有想到,在唐人街的超级市场里,点点滴滴的,藏的都是形同隔世的往事。
  从超级市场出来,范妮提着大包小包,一时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把它们拎回家。这时,她才发现那些样子难看的帆布推车,原来是在唐人街买菜,可是又没有车子的人最实用的运输工具。拖着帆布推车的样子是难看,可是要想回家,她也不得不在街边的摊档上买一个这样的推车。
  就在她买了推车,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放进去,范妮突然在坚尼街的人流里,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瘦长的,薄薄地双眼皮,殷勤的,抒情的。那张脸,是美国罐头的。象一张干枯的树叶那样。他的头发明显的薄了,软软地挂在头皮上。他穿着皱巴巴的尼龙布风雨衣,手里卷着一堆《世界日报》,正慢慢经过范妮面前。不知道为什么,他比在上海时矮了。范妮认出来,这件尼龙布的风雨衣,还是在华亭路买的,小贩号称这是出口到美国的最新式样,当时他们看看,式样是不错。范妮猜想,一定是用洗衣机洗过了,华亭路的衣服样子好,可就是质量差,洗一水就走样了,尤其不能用洗衣机绞。她奇怪地想,美国罐头最注意自己的衣着,最当心自己的形象,他有着象贝贝那样的精细。怎么会在美国失风,而且还肯穿着这样的衣服招摇过市。
  这就是潦倒吧。范妮想。
  然后,范妮想起来,那次老师在班上让大家做选择题的时候,问愿不愿意拿25万美金去美国,条件是你永远不可回自己故乡,美国罐头在自己身边大声说:“我们只要一千美金就可以了。”那时,班上的气氛空前活跃,一个接一个把价位往下杀。有一个同学说,小时候自己不肯睡觉,哄他的保姆吓他说,再不睡觉就不要他了,把他一举丢到外国大马路上去,意思是远得让他再也回不了家。好象保姆说的,还是当时在上海吓孩子的流行的话,好几个同学的小时候都这样被吓过,连老师都笑了,他也被这样吓过的。大家都说:“就让他们马上把我们统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啊。”范妮心里冷笑了一声,真的没人想到,外国大马路也可能是属于肮脏的唐人街的呢。
  她往后闪了一下,躲到吊在花车上卖的汗衫后面,怕他看到自己,也怕他同时看到自己的拖车,拖车里面的大米和便宜的菜。但是美国罐头沉沉地在坚尼街上走着,象包裹在厚毯子里面的小孩那样,带着与四周隔绝的神情。这一点是范妮熟悉的。当时她以为,美国罐头到了美国就会卸下这种隔绝的神情,就会如鱼得水。这时,范妮意识到,原来美国罐头也没有过上想象的生活,他们两个人,半斤八两。她握着帆布推车冰凉的拉杆,将自己的手指按到拉杆上为手指做的凹陷里。她的心乒乒地跳着,不知道自己是感伤,还是窃喜。或者既感伤又窃喜,还加上不甘心,说到底,美国罐头出身不过是上海市民,不象范妮家这样有渊源。也许这也是美国罐头终于缩在唐人街里,象最没本事的新移民那样认输。而范妮只是到唐人街来买买菜。范妮在心里计较。
  等美国罐头消失在人群里,范妮才往回走。街口的小贩在黑色的平底锅里煎着喷香的葱油饼,散发着上海小街上安徽人做的葱油饼一样的香味。唐人街下午葱油饼的香味,迷惑了范妮,难道自己会怀念上海有葱油饼味道的街道吗?
  在唐人街上,常常能听到几句上海话,惹得范妮忍不住去看那说话的人。难道自己会想说上海话了吗?
  接着,范妮在街边发现了一家上海餐馆,招牌上写着有乔家栅的点心。看看前面就要到百老汇大道了,唐人街就要结束,范妮决定进去吃一客上海点心。
  在那里,范妮点了一客虾肉小馄饨。方桌子上,有一点油腻的感觉,让范妮想起来上海的小点心店,蓝边的大碗装着清汤,上面有绿色的葱末子沉浮,小馄饨的皮在热汤里荡漾着,柔若无骨,粉红的肉馅小小的,象一分钱那么大。在那些美国罐头走了以后的晚上,前进夜校下课以后,范妮常常独自到夜校对面的点心店里,吃一碗小馄饨当夜宵,然后才回家的。这也是范妮的心计,不想突然回家早了,让维尼叔叔一下子就看出来,原先放学以后,自己常和美国罐头荡马路。
  小馄饨上来了,但却是广式的,皮子用了肉燕,芯子里的虾仁象石块一样沉甸甸的,汤里全是味精的味道,喝下去辣着了嗓子,再不敢喝第二口。总之,完全不是范妮所期待的那种。范妮是硬着头皮将那碗小馄饨吃下去的,在将要吃完的时候,她看到大厨子穿着肮脏的白衣服从厨房出来透气,他和跑堂的闲聊,竟然说了一口越南话。那让范妮想起来在上海看到过的越南电影,要不是看过那些电影,她还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到了家,范妮的运气不错,鲁不在家,她赶快把买的东西放好,将推车折起来,放在自己的床底下,用床单遮着。然后,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在厨房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闻着鲁的咖啡香,庆幸自己终于又回到了文明世界里。她学着鲁的样子,自言自语说:“Oh yes。”范妮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软了。
  她想,要是鲁再晚一点回家,自己就做一次红烧肉吃,此刻,她非常想念用红烧肉的汁淘过的白饭的滋味。
  范妮有点摸出了鲁的规律,要是他黄昏时候不在家,就是他想完成论文,在经济系毕业,有勇气走上社会了。他会在大学里用功。要是他在家,在厨房里用本小说书挡着眼睛,听方佗,等着范妮,却又常常不肯温柔地对待她,就是他不想那么快毕业,也不想写经济系的论文,他想要自己计划自己的生活,他又陷在力不从心的恼怒里了。范妮在这时候会忍耐鲁的烦躁,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对男人能有这么好的脾气。这么低三下四的。范妮常想起来,鲁对她说过的美国男孩给日本女孩起的绰号:黄色出租车。因为她们对金发碧眼的白种男人见一个爱一个,谁都可以上。她常常在这时想起来“黄色出租车”的说法,并感到被羞辱。有时,范妮乘鲁不烦的时候,提起黄色出租车的说法来,多疑地观察鲁的脸,在他脸上检查着轻慢她的表情,但是并没有发现。鲁是那种会把自己想到的事马上说出来的人,范妮有时真的喜欢他的诚实,可也有时会想,那是因为他并没有认为她是很重要的,所以说话行事才没有顾忌。在上海时,她自己就常常对美国罐头故意说一些随便的话,来拉开彼此的距离。
  当回想起遇到美国罐头的情形,范妮有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真的和他牵在一道。
  纽约的春天突然就来了,阳光灿烂,有些人脱了羽绒外套后,直接就穿上了短袖。连原来总是让范妮感到像刀那么尖锐的蓝天,也因为春天的絮云而变成了柔软的碧蓝,只是像很深的大海那样。范妮想起了爷爷在落雨的夜里反复说的纽约蓝天,在那时,范妮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爷爷不能忘怀的蓝天,原来是这样子的。
  正是下午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开了窗,熏风阵阵,能闻到最早开的丁香的香气。连老师都有点心不在焉。多留了时间给大家做托福听力练习。因为班上大多数同学是为了在美国考大学,所以,老师有时也给大家一些托福题练习。在老师想偷懒的时候,他们就用全国考试中心的习题来打发学生,自己就可以休息一下。
  范妮守着自己面前的练习纸开小差,她想,自己大概可以穿那条配白色平跟皮鞋的裙子了,像婶婆当年一样。鲁说的是没错,这是外婆时代的时髦,可这又怎么样。在爷爷的蓝天下,穿像婶婆式的裙子,走在维尔芬街上的喷泉边,就是她的理想。不会因为鲁而改变。范妮负气的想。以前鲁看到她在房间里穿婶婆式长裙的时候,笑话过她的审美观。那时,她袅袅走到鲁面前,满心期待着,鲁会像格里高利.派克望着赫本那样,充满爱情地望着自己。而鲁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冷冷地说:“这是我外婆时代的打扮,过时了。”鲁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伤害了范妮的感情,他只是看到自己情人突然一派复古风,而且复的是他最讨厌的中产阶级古风,心里失望和烦闷。他这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希望遇见的,是大野洋子那样古怪精灵的东方女孩,像大野洋子把列农迷死那样地,把自己迷住。范妮那一身别扭的裙子和皮鞋,打碎了他的幻想。他看到范妮的脸上轻轻一笑,抵制地说:“我就喜欢那时候的风格,这就是我的口味。”那种顽强,在鲁看来,真的是愚蠢。在鲁的行为,在范妮看来,真的是败兴。
  满教室里,这个下午,只有倪鹰钉子一样认真地钉在托福练习纸前面,跟着录音机里面的提示做题。录音机里面的声音,是托福考试中心录音带里的稳重的男声,和范妮当年在上海前进夜校的教室里听到的一样:“There are three parts to this section, with special directions for each part.”接下来,就是听力测验部分。要考上美国大学,先得交托福的分数,而想要申请到奖学金,非得过580分。
  倪鹰现在已经是班上的尖子学生了,除了口音不好,穿得土气,她的英文可以说是突飞猛进。范妮现在对倪鹰又恨又无奈,她恨倪鹰用外地人的直截了当将她的爱情歪曲丑化,恨倪鹰用土气的英文战胜了她的英文。但认真起来,范妮不是倪鹰的对手,所以,范妮拿出小时候对付班上红小兵的办法,尽量不跟倪鹰打交道,装着不知道倪鹰现在已经压她一头了。她听说倪鹰偶尔认识了一个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人,那人极欣赏倪鹰的用功,天才,和白手起家的志向,表示愿意帮助倪鹰进他的母校。所以倪鹰现在再也不提要找中部的便宜大学读书,她专心进麻省理工学院了,那是叔公当年的学校,只有富家子弟才读得起的学校。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托福做题技巧
 范妮在倪鹰的身后,深深地剜了一眼那个全神贯注的背影,心里想,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吧,那个美国人会喜欢这种乡下人,真是瞎子。范妮希望那只是倪鹰造的谣,给自己壮行色。但范妮心里明白,倪鹰不是要造这种谣的人。
  范妮发现莲娜也很专心在做听力,她用的是范妮教她的方法,用尺拦着,一行行地往下移,这样可以避免出错。托福的答题纸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空格,一不小心就会填错,而且,只要填错了一行,接下来所有的答案就全会填错。在上海时,老师就教大家用尺挡着做题。后来,为了报答莲娜的友善,范妮把这方法教给了莲娜。范妮隐隐感到莲娜最近突然用功了许多,而且也常常说要争取上更好的学校,不管学费有多贵,都要争取。
  大家都紧张起来了,为了九月能进大学的夏季班。然而,范妮的思想还是不能集中。
  风和日丽之时,范妮突然有点同情简妮了。家里来的信里,也总是提到简妮在交大的处境,好像是越来越危险了。他们的毕业生不可以直接出国,必须先为国家服务三年,就是上海学生,也有国家的指标,有一些学生得去外地,去山区的大工厂,去葛州坝那样的地方当工程师。对王家来说,这种去向等于当年爸爸被逼去新疆建设兵团,叔叔被送到大丰农场。范妮从家信里看到满纸的惶惶之色,心里体会到,什么叫做隔岸观火,原来兴趣,庆幸和厌烦是混合在一起的。她劝自己,不该再拖下去了,还是应该陪婶婆去公证,把简妮的经济担保表格弄好,赶快寄给简妮。
  简妮来了以后,一定会与自己一起住,这样会不方便。还有潜在的,对那笔小小的读书经费的争夺。但大敌当前,这些还是应该要放到后面。来美国以后,范妮才了解到,当时自己在上海等婶婆的经济担保书,等得死去活来,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婶婆一个人出门并不方便,要等到有人陪她,才能办齐那套材料。范妮望着倪鹰,突然想,要是简妮来与倪鹰同学,才叫有得一拼。
  那天傍晚,范妮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到鲁在走廊上晃悠。鲁的脸上一派写毕业论文时的寂寞和痛苦,还有蠢蠢欲动的样子,那是因为在明丽的春日不得不在室内做无聊的事,痛苦地克制着自己在太阳下走一走的欲望。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好啊。”鲁说。
  范妮冲他笑:“是呀,今天春天突然就来了。”见到鲁在毕业压力下百无聊赖的样子,范妮在心里悄悄地幸灾乐祸。她想要让鲁也尝尝,什么叫“病树前头万木春。”于是,她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鼻子前嗅了嗅,说:“满身都是阳光的味道。”然后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鲁的脸前。
  鲁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子,就抱住她。
  他们去了鲁的房间,他们做了爱。
  落日是通红的一大片,夕阳长长的,从鲁房间的窗上一直拖到房间的门旁边,范妮和鲁裸着的身体,在迎着夕阳的那一面,被照成了金红色的。鲁望着她,又从心里感到了自己对这个东方人精巧苗条的身体的爱,这样的身体,像西方女人在少女时代那样,有单薄和无辜的样子,和羞怯的性感。范妮也学会了看鲁的裸体,她也不再像刚开始时候那样张皇失措了。他的小腹很平坦,长长的金发浮在肩上,乍一看,像个读十二年级的男生。鲁一直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体的清瘦,他不喜欢自己很快发展得像一般的美国男人那样强壮。像少年那样的清瘦,使得鲁感到自己还像一个没有逼近成年人的少年,还可以远远地离开社会。范妮和鲁都喜欢看对方的身体,都在心里忍不住赞叹那身体的奇妙。
  鲁再一次要求:“让我照一张你的裸体照片吧,我会拍得很美的。等你老了以后,这些照片就是一个很好的纪念。”范妮再一次笑着摇头拒绝:“No.我们中国人不做这个。”
  现在,鲁和范妮都承认,他们能够在一起,真的不能不说是异国风情的吸引,直到现在,各自身上的异国风情仍旧是吸引人的。这也是他们会常常做爱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心里的爱情。他们还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爱上对方,但却也不是完全的黄色出租车的关系,他们的心里其实也有对彼此的爱意,它混杂在对彼此身体和习惯以及背景的兴趣里,若隐若现。一次做爱以后,在融洽的气氛中,范妮半真半假地逼着鲁对自己说好听的话,也许,范妮的原意是想让鲁说“我爱你”,而不是他们通常说的“我喜欢你”。但鲁却诚恳地说出了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纯粹的爱情的怀疑。范妮久久看着鲁坦然的眼睛,她开始同意鲁的话,他们的身体虽然已经有了很好的关系,但他们的心还没有。
  范妮和鲁的关系是复杂的,在范妮这一方面尤其复杂。是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爱,对床第之爱的贪恋,使他们对对方的心灵抱着兴趣,努力克服着走向彼此心灵的困难。在鲁那一方面,他确定自己爱范妮精巧的身体,他随时愿意和范妮做爱的身体,让他肯定自己是真的爱那个身体。但是他不确定自己也爱那个人的心,他感到自己不怎么了解她的心。范妮从来不对鲁说自己的困难,也不要求鲁为自己做任何事,甚至不要求鲁教她英文,像别的有一个美国男友的外国女孩那样,甚至鲁有时出于好心,纠正范妮发音上的错误,都会让范妮涨得满脸血红,满眼含泪,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范妮古怪的强烈自尊心,她的骄傲,还有她时时让鲁感觉到的小心翼翼的掩盖,让鲁总是不能轻松地和她相处。鲁这样单纯斯文的康州男孩,不要说进入范妮的内心世界,连想像她的内心世界都做不到。他没有想到连范妮自己,实际上都不能面对自己的曲折。他偶尔听说,那些外国女孩子为了在美国留下来,会利用美国男人的感情。鲁暗自猜测范妮爱情的纯洁,但他得不到证明。这样,他就更不知道范妮到底掩盖的是什么,他一直警惕着,许多次,他都能看出来范妮眼巴巴地等着他说“我爱你”,特别是做爱以前,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说。在他不肯定这个女孩的心里有什么的时候,他说不出口一个“爱”字。虽然美国人到处把“爱”字放在嘴上说,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的电影有黄色镜头,动不动就离婚,但是真正的那个“爱”字,还是郑重其事。
  他们的关系里,遍布误会和不解。有时,范妮很肯定地对鲁说:“你是不会理解我的。”鲁生气她的放弃,居然连解释都不愿意解释,鲁不甘心自己就不能理解一个上海女孩的内心世界。但他其实也在心里怀疑,也许范妮说的是对的,不过,遇到范妮这样说,鲁总是马上反驳说:“要是两个人真的想要理解,就可以找到一条路去理解彼此。”鲁不说像范妮那样多愁善感的话,他也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在他反驳范妮的时,总能看到范妮的眼睛里闪出希望,他知道,其实范妮正等着自己有这样的决心,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白人英雄那样去救她这个落难的东方美人。可是,鲁最讨厌这样的被动。他讨厌那些电影里面象小鸡似的中国女人,浑身鸦片味,穿着红衫。鲁不喜欢美国女孩的主动,觉得她们太强悍,可也不喜欢范妮的被动,他觉得她并不够努力,也不够诚实,只是等待。而鲁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当那可笑的白人英雄。所以,范妮和鲁,从感情上来说,真的很混乱也很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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