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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52 冯梦龙(现代)
余的难道似平时积攒生日礼一般,都烂着在家里?毕竟有个来处,也有个去
处。元来李清这一次回来,大不比当初性子,有积无散。除还了金大郎铺内
赊下各色家伙,并生熟药料的钱,其余只勾了日逐用度,尽数将来赈济贫
乏,略不留难。这叫做广行方便,无量功德,以此声名,越加传播。莫说青
州一郡,遍齐鲁地方,但是要做医的,闻得李一帖名头,那一个不来拜从门
下,希图学些方术。只见李清再不看甚医书,又不亲到病人家里诊脉、凡遇
讨药人来,收了铜钱便撮,止一帖药,又不多几样药味。也有说来病症是一
样的,倒与他各样的药,也有说来病症是各样的,倒与他一样药。但见拿药
去吃的,无有不效。众皆茫然,莫测其故,只得觅个空间,小心请教。李清
道:“你等疑我不曾看脉,就要下药。不知医道中,本以望闻问切,目为神

圣工巧 ,可见看脉是医家第四等,不是上等。况小儿科与大方脉不同,他
气血未全,有何脉息,可以看得。总之,医者意也。无过要心下明,指下
明,把一个意思揣摩将去。怎么靠得死方子,就好疗病?你等俱看我的下
药,便当想我所以下药的意思。那《大观本草》这部书,却不出在我山东
的,你等熟读本草,先知了药性,才好用药。上者要看本年是甚司天,就与
他分个温凉。二者看害病的是那地方人,或近山或近水,就与他分个燥湿。
三者看是甚等样人家,富贵的人,多分柔脆,贫贱的人,多分坚强,就与他
分个消补,细细的问了症候,该用何等药味,然后出些巧思,接着君臣佐
使,加减成方,自然药与病合,病随药去。所以古人将用药比之用兵,全在

用得药当,不在药多。赵括徒读父书,终致败灭 ,此其鉴也!”众等皆拜
谢教而退。岂知李清身边,自有薄薄的一本仙书,怎肯轻易泄漏?正是:
小儿有命终须救,老子无书把甚看。

李清自唐高宗永徽 五年,行医开铺起,真个光阴迅速,不觉过了第六
年,又是显庆五年,龙朔三年,麟德二年,乾封二年,总章二年,咸亨四
年,上元二年,仪凤三年,调露一年,永隆一年,开耀一年,一总共是二十
望 闻问切,目为神圣工巧——语见中医医书《难经》:“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
而知之谓之 ‘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望闻问切”,是中医诊断病状的四种方法:望,望气色;
闻,听声音;问,问病情;切,摸脉搏。
赵 括徒读父书,终致败灭——赵括,战国时赵国的名将赵奢的儿子;少学兵法,自以为天下无敌;后来在
对秦国的战役中,大败被杀。这里是比喻不可拘泥于书本知识的意思。
永 徽、显庆,龙朔、麟德、乾封、总章、咸亨、上元、仪凤、调露、永隆、开耀、永淳——都是唐高宗
(李治)的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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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了。这一年却是永淳元年,忽然有个诏书下来,说御驾亲幸泰山,要修
汉武帝封禅的故事。你道如何叫做封禅?只为天下五座名山,称做五岳。五
岳之中无如泰山,尤为灵秀,上通于天,云雨皆从此出。故有得道的皇帝,
遇着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亲到泰山顶上,祭祀岳神,刻下一篇纪功德的
颂,合成天地。那碑上刻的字,都是赤金填的,叫做金书。碑外又有个白王
石的套子,叫做玉检。最是朝廷盛举。那天帝是不好欺的,颂上略有些不
实,便起怪风暴雨,不能终事。这也不是汉武帝一个创起的,直从大禹以
前,就有六十九代,都曾封禅。后来只有秦始皇和汉武帝两个,这怎叫得有
道之君。无非要粉饰太平,侈人观听。毕竟秦始皇遇着大雨,只得躲避松树
底下;汉武帝下山,也被伤了左足。故此武帝之后,再没有敢去封禅的。那
唐高宗这次诏书,已是第三次了。青州地方,正是上泰山的必由去处,刺史
官接了诏,不免点起排门夫,填街砌路,迎候圣驾。那李清既有铺面,便也
编在人夫数内,催去着役。
其时青州自有了李清行医,羞得那幼科先生,都关了铺门,再没个敢出
头的,若教他去做夫砌路,万一小儿们有个急病,一时怎么就请得他到,讨
得药吃?因此合郡的人,都到州里去替他禀脱。少不得推几个能言会语的做
头,向前禀道:“现今行医的李清已是九十七岁近百的人,有甚么气力当
夫?我们情愿替他出钱,另雇精壮少年应役,仍留他在铺里,也好保全我一
州的小儿性命。”元来李清开铺这一年,依还说是七十岁。因此人只认他九
十六岁,那知他已是一百六十八岁了。从来律上凡七十以上的,即系是年
老,准免差役。所以合郡的人,借这个名色,要与他雇工替役,仍留他在铺
行医。岂知州刺史是岭南人,他那地方,最是信巫不信医的,说道:“虽然
李清已有九十七岁,想他筋力强健,尽好做工,怎么手里撮得药,偏修不得
路?不见姜太公八十二岁,还要辅佐周武王,兴兵上阵。既做了朝廷的百
姓,死也则索要做,躲避到那里去?总便他会医小儿,难道偌大一坐青州,
只有他幼科一个?查他开铺以来,只得二十七年,以前的青州人家小儿,也
不曾见都死绝了。怎么独独除下他一个名字,何以服众?”随他合郡的人,
再三苦禀,只是不听。急得那许多人,就没个处置。都走到李清铺前商议,
要央个紧要的分上,再去与州官说,李清道:“多谢列位盛情!以我老朽看
来,到不去说也罢。你道一些小事,有何难听,那州官这等拘执,无过虑着
圣驾亲来,非寻常上司之比。少有不当,便是砍头的罪过。放此只要正身著
役。恐怕雇工的做出事来,以后不好查究。做官的肚肠,大概如此,断然不
肯再听人说。但我揣度事势,这诏书也多分要停止的。在麟德二年一次,调
露元年又一次。如今却是第三次。既是前两次不来,难道这一次又来得成。
包你五日里面,就有决裂。不若且放下胆,凭他怎生样差拨便了!”众人听
了这篇说话,都怪道:“眼见得州里早晚就要佥了牌,分了路数,押夫着
役,如火急一般,那老几倒说得冰也似冷。若是诏书一日不停止,怕你一日
不做夫!我们倒恩量与他央个分上人保求顶替,他偏生自要去当。想是在铺
里收钱不迭,只要到州里来领他二分一日的工食哩。”都冷笑一声,各自散
去。岂知高宗皇帝这一次,已是决意要到泰山封禅,诏下礼部官,草定了一

应仪注 ,只待择个黄道吉日,御驾启行;忽然患了个痿痹的症候,两只脚
都站不起来,怎么还去行得这等大礼?因此青州上司,隔不得三日之内,移
仪 注一礼节,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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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下来,将前诏停止。那合郡的人,方信李清神见,越加叹服。
元未山东地面,方术之士最多,自秦始皇好道,遣徐福载了五百个童男
童女到蓬莱山,来不死之药。那徐福就是齐人。后来汉武帝也好道,拜李少

君为文成将军 ,栾大为五利将军,日逐在通天台、竹宫、桂馆,祈求神仙
下降。那少君栾大也是齐人。所以世代相传,常有此辈。一向看见李清自七
十岁开医铺起,过了二十六年,已是近百的人,再不见他添了一些儿老态,
反觉得精神颜色,越越强壮,都猜是有内养的。如今又见他预知过往未来之
事,一定是得道之人,与董奉韩康一般,隐名卖药。因此那些方士,纷纷然
都来拜从门下,参玄访道,希图窥他底蕴。屡屡叩问李清,求传大道。李清
只推着老朽,元没甚知觉,唯有三十岁起,便绝了欲,万事都不营心,图个
静养百已,所以一向没病没痛,或者在此。方士们疑他隐讳,不肯轻泄。却
又问道:“寿便养得,那过去未来之事,须不是容易晓得的。不知老师有何
法术,就预期五日内当有停止诏书消息?”李清道:“我那里真是活神仙,

能未卜先知的人。岂不知孔夫子萍实商羊故事 !只是平日里,听得童谣,
揣度将去,偶然符合。盖因童谣出于无心,最是天地间一点灵机,所以有心
的试他,无有不验。我从永徽五年,在此开医铺起,听见龙朔年间,就有个
童谣,料你等也该记得的。那童谣上说道: ‘那泰山高,高几层?不怕上不
得,到怕不得登。三度征兵马,旁道打腾腾。□□□□□□□□□□□□□
□三度去,登不得。’果然前两度已验,故知此回必无登理。大抵老人家闻
见多,经验多,也无过因此识彼,难道有甚的法术不成!”这方士们见他不
肯说,又常是收钱撮药,忙忙的没个闲暇,还有那伙要赈济的来打搅,以此
渐渐的也散去了。明年高宗皇帝晏驾,却是武则天皇后临朝,坐了二十一
年,才是太子中宗皇帝,坐了六年,又被韦皇后谋乱。却是睿宗皇帝除了韦
后,也坐了六年,传位玄宗皇帝,初年叫做开元,不觉又过了九年,总共四
十三年。满青州城都晓得李清,已是一百四十岁。一来见他医药神效如旧,
二来容颜不老,也如旧日,虽或不是得道神仙,也是个高年人瑞,因此学医
的,学道的,还有真实信他的,只在门下不肯散去。正是:
神仙原在阎浮界,骨肉还须夙世成。
话分两头,却说玄宗天子,也志慕神仙,尊崇道教,拜着两个天师,一
个叶法善,一个邢和璞,皆是得道的,专为天子访求异人,传授玄素赤黄,

及还婴泝流之事。这一年却是开元九年,邢叶二天师奏道:“现有三个真
仙在世,一个叫做张果,是恒州条山人。一个叫做罗公远,是邢州人。一个
叫做李清,是北海人。虽然在烟霞之外,无意世上荣华,若是朝廷虔心遣使
聘他,或者肯降体而来,也未可知。”因此玄宗天子,差中书舍人徐峤去聘
张果,太常博士崔仲芳去聘罗公远,通事舍人裴聘聘李清。三个使臣辞朝别
圣,捧着玺书,各自去征聘不题。元来李清尘世限满,功行已圆,自然神性
灵通,早已知裴舍人早晚将到,省起昔日仙长分付的偈语:“第四句说道:
拜 李少君为文成将军——据《史记》记载,是拜文翁为文成将军,不是拜李少君。
萍 实商羊故事——都是孔子 (丘)的传说故事:楚昭王渡江,有种东西像斗大,撞着他的船。他派人问孔
子,孔子说:这是“萍实”,可以吃;惟有霸者才能获得这种东西。“商羊”,传说中的鸟名。齐国有一
只脚的鸟,齐君派入问孔子,孔子说:这种鸟叫做“商羊”,它一出现,天就将要下大雨。
玄 素赤黄、还婴泝流——道教迷信的方术:“玄素”,炼黄白丹药。“赤黄”,聚敛魂魄。“还婴”,返
老还童、“泝流”,阴阳采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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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裴而遁。’这个‘遁’字,是逃遁之遁,难道叫我逃走不成?明明是该
尸解去了。”你道怎么叫做尸解?从来仙家成道之日,少不得该离人世,有
一样白日飞升的谓之羽化,有一样也似世人一般死了的,只是棺中到底没有
尸骸,这为之尸解。惟有尸解这门,最是不同。随他五行,皆可解去。以此
世人却有不知道他是神仙的。
且说李清一个早起,教门生等休挂牌面,说道:“我今日不卖药了,只
在午时,就要与汝等告别。”众门生齐吃一惊,道:“师父好端端的,如何
说出这般没正经话来?况弟子辈久侍门下,都不曾传授得师父一毫心法,怎
的就去了?还是再留几时,把玄妙与弟子们细讲一讲,那时师父总然仙人
人,道统流传,使后世也知师父是个有道之人。”李清笑道:“我也没甚玄
秘可传,也不必后人晓得。今大限已至,岂可强留。只是隔壁金大郎,又不
在此,可烦汝等为我买具现成棺木,待我气绝之后,即便下棺,把钉钉上,
切不可停到明日。我铺里一应家伙什物,都将来送与金大郎,也见得我与他
七十年老邻老舍,做主顾的意思。”众门生一一领命,流水去买办棺木等
件,顷刻都完。那金大郎也年八十九岁了,筋骨亦甚强健,步履如飞,挣了
老大家业,儿孙满堂,人都叫他是金阿公。只有李清还在少年时看他老起来
的,所以原呼他为大郎。那日起五更往乡间去了,所以不在。李清到了午
时,香汤沐浴,换了新衣,走入房中。那些门生,都紧紧跟着。李清道:
“你们且到门首去,待我静坐片时,将心境清一清,庶使临期不乱。”问:
“金大郎回了,请来面别,也不在一向相处之情。”众门生依言,齐走出
门,就问金大郎,却还未回。隔了片时,进房观看李清,已是死了。众门生
中,也有相从久的,一般痛哭流涕,也有不长俊的,只顾东寻西觅,搜索财
物。乱了一回,依他分付,即便人棺。元来这尸,也有好些异处。但见他一
双手,两只脚,都交在胸前,如龙蟋一般。怎好便放下去?待要与他扯一扯
直,岂知是个僵尸,就如一块生铁打成,动也动不得。只得将就抬人棺中,
钉上材盖,停在铺里。李清是久名向知的,顷刻便传遍了半个青州城,主顾
人家都来吊探。众门生迎来送往,一个个弄得口苦舌干,腰驼背曲。有诗为
证:
百年踪迹混风尘,一旦辞归御白云。
羽盖霓旌何处在?空留药臼付门人。
却说通事舍人裴聘,一路乘传而来,早到青州境上,那刺史官已是知
得,帅着合郡父老,香烛迎接。直到州堂开读诏书,却是征聘仙人李清。刺
史官茫然无知,遂问众父考。父老们禀道:“青州地方,但有个行小儿科的
李清,他今年一百四十岁,昨日午时,无病而死。此外并不曾闻有甚仙人李
清在那里。”裴舍人见说,倒吃了一惊,叹道:“下官受了多少跋涉,贺诏
到此,正聘行医的仙人李清,指望敦请得入朝,也叫做不辱君命。偏生不凑
巧,刚刚的不先不后,咋日死了,连面也不曾得见。这等无缘,岂不可惜!
我想汉武帝时,曾闻得有人修得神仙不死之药,特差中大夫去求他药方,这
中大夫也是未到前,适值那人死了。武帝怪他去迟,不曾求得药方,要杀这
大夫。亏着东方朔谏道: ‘那人既有不死之药,定然自己吃过,不该死了,
既死了,药便不验,要这方也没用。’武帝方悟。今幸我天子神明,胜于汉
武,纵无东方朔之谏,必不至有中大夫之恐。但邢叶二天师既称他是仙人,
人 — — 疑是“去”字之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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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当后天不老,怎么会死?若果死,就不是仙人了。虽然如此,一百四十岁
的人,无病而死,便不是仙人,却也难得。”即使分付州官,取左右邻不扶

结状 ,见得李清乎日有何行谊,怎地修行的,于某年月某日时,已经身
死,方好复命。刺史不敢怠慢,即唤李清左近邻佑,责令具结前来,好送天
使起身。那些邻舍领命出去。内中一个道:“我们尽是后生,不晓得他当初
来历详细,如何具结?闻说止有金阿公是他起头相处的,必然知他始未根
由。昨日往乡间去了,少不得只在今日明早便归,待他斟酌写一张同去呈
递,也好回答。”众人齐称有理。同回家去。恰好金老儿从乡间归来,一个
人背着一大包草头跟着,劈面遇见。众人迎住道:“好了,金阿公回也!你
昨日不到乡间去,也好与你老友李太医作别。”金老儿道:“他往那里去,
要作别?”众人道:“他咋日午时,已辞世了。”金老儿道:“罪过!罪
过!我昨日在南门遇见的,怎说恁样话咒他?”众人反吃一惊道,“人也死
了,怎么你又看见?想是他的魂灵了。”金老儿也惊道:“不信有这等奇
事!”也不回家,一径奔到李清铺里,只见摆着灵枢,众门生一片都带着
白,好些人在那里吊问。金老儿只管摇首道:“怪哉!怪哉!”众门生向前
道:“我师父昨日午时归天了,因为你老人家不在,这灵枢还停在此。”又
递过一张单来,到铺内一应什物家伙,遗命送与你做遗念的。金老儿接了
单,也不观看,只叫道:“难道真个死了!我却不信。”众邻舍问道:“金
阿公,你且说昨日怎的看见他来?”金老儿道:“昨日我出门虽早,未出南
门,就遇了一个亲戚,苦留回去吃饭,直弄到将晚,方才别得。走到云门山
下,已是午牌时分。因见了几种好草药,方在那里收采,撞见一个青衣童
子,捧个香炉前走,我也不在其意。不上六七十步,便是你师父来,不知何
故,左脚穿着鞋子,右脚却是赤的。我问他到那里去?他说道: ‘我因云门
山上烂绳亭子里,有九位师父师兄,专等我说话,还有好几日,未得回来
哩。’他又在袖里取出一封书,一个锦囊,囊里像是个如意一般,递与我,
教带到州里;好好的送甚裴舍人,不要悮了他事。即今书与锦囊现在我处,
如何却是死了?”便向袖中摸出来看。众门生起初疑心金老捣鬼,还不肯
信,直待见了所寄东西,方才信道:“且莫论午时不午时;只是我师父,从
不见出铺门,怎有这东西寄送?岂不古怪!”众邻舍也道:“真也是希见的
事!他已死了,如何又会寄东西?却又先晓得裴舍人来聘他,便做道魂灵出
现,也没恁般显然!一定是真仙了。”金老人问道:“什么裴舍人聘他?”
众邻舍将朝廷差裴舍人征聘,州官知得已死,着令结状之事说出。金老儿
道:“元来如此。如今他既有信物,何必又要结状。我同你们去叩见州官,
转达天使。”众人依着金老儿说话,一齐跟来。金老儿持了书与锦囊,直至
州中,将李清昨日遇见寄书的话禀知。州官也道奇异,即带一干人同去回覆
天使。那裴舍人正道此行没趣,连催州里结状,就要起身。只见州官引众人
捧着书礼,禀是李清昨日午时,转托邻佑金老儿送上天使的,请自启看。裴
舍人就教拆开书来,却是一通谢表。表上说道:
陛下玉书金格,已简于九清矣。真人降化,保世安民,但当法唐虞
之无为,守文景之俭约。恭候运数之极,便登蓬阆之庭。何必木食草
衣,刳心灭智,与区区山泽之流,学习方术者哉!无论臣初窥大道,
不 扶结状——“扶”,指“扶同”,一名“苻同”,明代法律名词。“不扶结状”,众口一辞,证明无
伪,对某一案件具结的状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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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证入仙班;即张果仙尊,罗公远道友,亦将告还方外,皆不能久
侍清朝,而共佐至理者也。昔秦始皇远聘安期生于东海之上,安期不
赴,因附使者回献赤玉舄一双。臣虽不才,敢忘答效?谨以绿玉如意
一枚,聊布鄙忱,愿陛下鉴纳。
裴舍人看罢,不胜叹异,说道:“我闻神仙不死,死者必尸解也。何不
启他棺看?若果系空的,定为神仙无疑。却待我回朝去,好复圣上,连众等
亦解了无穷之惑。”合州官民皆以为然,即使同赴铺中,将棺盖打开看时,
棺中止有青竹杖一根,鞋一只,竟不知昨日尸首在那里去了?倒是不开看也
罢,既是开看之后,更加奇异。但见一道青烟,冲天而起,连那一具棺木,
都飞向空中,沓无踪影。唯闻得五样香气,遍满青州,约莫三百里内外,无
不触鼻。裴舍人和合州官民,尽皆望空礼拜。少不得将谢表锦囊,好好封
裹,送天使还朝去讫。到得明年,普天下疫疠大作,只有青州但闻的这香气
的,便不沾染。方知李清死后,为着故里,犹留下这段功果。至今云门山上
立祠,春秋祭祀不绝。诗云:
观棋曾说烂柯亭,今日云门见烂绳。
尘世百年如旦暮,痴人犹把利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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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卷 汪大尹火焚宝莲寺
削发披缁修道,烧香礼佛心虔。不宜潜地去胡缠,致使清名有玷。
念佛持斋把素,看经打坐参禅。逍遥散诞胜神仙,万贯腰缠不羡。
话说昔日杭州金山寺,有一僧人,法名至慧,从幼出家,积资富裕。一
日在街坊上行走,遇着了一个美貌妇人,不觉神魂荡漾,遍体酥麻,恨不得
就抱过来,一口水咽下肚去。走过了十来家门面,尚回头观望,心内想道:
“这妇人不知是甚样人家?却生得如此美貌!若得与他同睡一夜,就死甘
心!”又想道:“我和尚一般是父娘生长,怎地剃掉了这几茎头发,便不许
亲近妇人。我想当初佛爷,也是扯淡!你要成佛作祖,止戒自己罢了,却又
立下这个规矩,连后世的人都戒起来。我们是个凡夫,那里打熬得过!又可
恨昔日置律法的官员,你们做官的出乘驷马,入罗红颜,何等受用!也该体
恤下人,积点阴骘,偏生与和尚做尽对头,设立恁样不通理的律令!如何和
尚犯奸,便要责杖?难道和尚不是人身?就是修行一事,也出于各人本心,
岂是捉缚加拷得的!”又归怨父母道:“当时既是难养,索性死了,倒也干
净!何苦送来做了一家货,今日教我寸步难行。恨得这口怨气,不如还了俗
去,娶个老婆,生男育女,也得夫妻团聚。”又想起做和尚的不耕而食,不
织而衣,住下高堂清舍,烧香吃茶,恁般受用,放掉不下。一路胡思乱想,
行一步,懒一步,慢腾腾的荡至寺中。昏昏闷坐,未到晚便去睡卧,心上记
挂这美貌妇人,难得到手,长吁短叹,怎能合眼。想了一回,又叹口气道:
“不知这佳人姓名居止,我却在此痴想,可不是个呆子!”又想道:“不
难,不难,女娘弓鞋小脚,料来行不得远路,定然只在近处,拚几日工夫,
到那答地方,寻访消息,或者姻缘有分,再得相遇,也未可知,那时暗地随
去,认了住处,寻个熟脚,务要弄他到手。”算计已定,盼望天明,起身洗
盥,取出一件新做的绢褊衫,并着干鞋净袜,打扮得轻轻薄薄,走出房
门,正打从观音殿前经过,暗道:“我且问问菩萨,此去可能得遇。”遂双
膝跪到,拜了两拜,向桌上拿过签筒,摇了两三摇,扑的跳出一根,取起看
时,乃是第十八签,注着上上二字。记得这四句签诀云:
天生与汝有姻缘,今日相逢岂偶然。
莫惜勤劳问贪懒,管教目下胜从前。
求了这签,喜出望外,道:“据这签诀上,明明说只在早晚相遇,不可
错过机会。”又拜了两拜,放下签筒,急急到所遇之处,见一妇人,冉冉而
来。仔细一觑,正是昨日的欢喜冤家,身伴并无一人跟随。这时又惊又喜,
想道菩萨的签,果然灵验,此番必定有些好处,紧紧的跟在后边。那妇人向
着侧边一个门面,揭起班竹帘儿,跨脚入去,却又掉转头,对他嘻嘻的微
笑,把手相招。这和尚一发魂飞天外,喜之不胜,用目四望,更无一人往
来,慌忙也揭起帘儿径钻进去问讯,那妇人也不还礼,绰起袖子望头上一
扑,把僧帽打下地来,又赶上一步,举起尖趫趫小脚儿一蹴,谷碌碌直滚开
在半边,口里格格的冷笑。这和尚惟觉得麝兰扑鼻,说道,“娘子休得取
笑!”拾取帽子戴好。那妇人道: “你这和尚,青天白日,到我家来做
甚?”至慧道:“多感娘子错爱,见招至此,怎说这话!”此时色胆如天,
也不管他肯不肯,向前搂抱,将衣服乱扯。那妇人笑道:“你这贼秃!真是
不见妇人面的,怎的就恁般粗卤!且随我进来。”湾湾曲曲,引入房中。彼
此解衣,抱向一张榻上行事。刚刚肤肉相凑,只见一个大汉,手提钢斧,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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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房来,喝道:“你是何处秃驴?敢至此奸骗良家妇女!”吓得至慧战做一
团,跪到在地下道:“是小僧有罪了!望看佛爷面上,乞饶狗命,回寺去诵
十部 《法华经》,保佑施主福寿绵长。”这大汉那里肯听,照顶门一斧,砍
翻在地。你道被他一斧,还是死也不死?元来想极成梦,并非实境,那和尚
撒然惊觉,想起梦中被杀光景,好生害怕。乃道:“偷情路险,莫去惹他,
不如本分还俗,倒得安稳。”自此即蓄发娶妻,不上三年,痨瘵而死,离寺
之日,曾作诗云:
少年不肯戴儒冠,强把身心赴戒坛。
雪夜孤眠双足冷,霜天剃发髑髅寒。
朱楼美女应无分,红粉佳人不许看。
死后定为惆怅鬼,西天依旧黑漫漫。
适来说这至慧和尚,虽然破戒还俗,也还算做完名全节。如今说一件故
事,也是佛门弟子。只为不守清规,弄出一场大事,带累佛面无光,山门失
色。这话文出在何处?出在陕西南宁府永淳县,在城有个宝莲寺。这寺从前
朝至今,累世相传,房廊屋舍,数百多间,田地也有上千余亩。钱粮广盛,
衣食丰富,是个有名的古刹。本寺住持,法名佛显,以下僧众,约有百余,
一个个都分派得有职掌。凡到寺中游玩的,便有个僧人来相迎,先请至净室
中献茶,然后陪待遍寺随喜一过,又摆设茶食果品,相待十分尽礼。虽则来
者必留,其中原分等则。若遇官宦富豪,另有一般延款,这也不必细说。大

凡僧家的东西,赛过吕太后的筵宴 ,不是轻易吃得的!却是为何?那和尚
们,名虽出家,利心比俗人更狠,这几瓯清茶,几碟果品,便是钓鱼的香
饵。不管贫富,就送过一个疏簿,募化钱粮,不是托言塑佛妆金,定是说重
修殿宇。再没话讲,便把佛前看灯油为名,若遇着肯舍的,便道是可扰之
家,面前十般谄谀,不时去说骗。设遇着不肯舍的,就道是鄙吝之徒,背后
百样诋毁,走过去还要唾几口涎沫。所以僧家再无个餍足之期。又有一等
人,自己亲族贫乏,尚不肯周济分文,到得此辈募缘,偏肯整几两价布施,
岂不是舍本从末的痴汉!有诗为证:
人面不看看佛面,平人不施施僧人。
若念慈悲分缓急,不如济苦与怜贫。
惟有宝莲寺与他处不同,时常建造殿宇楼阁,并不启口向人募化。为此
远近士庶,都道此寺和尚善良,分外敬重,反肯施舍的募缘的,倒胜数倍。
况兼本寺相传有个子孙堂,极是灵应,若去烧香求嗣的,真个祈男得男,祈
女得女。你道是怎地样这般灵感?元来子孙堂两傍,各设下净室十数间,中
设床帐,凡祈嗣的,须要壮年无病的妇女,斋戒七日,亲到寺中拜祷,向佛

讨笤 。如讨得圣笤,就宿干净室中一宵,每房只宿一人。若讨不得圣笤,
便是举念不诚,和尚替他忏悔一番,又斋戒七日,再来祈祷。那净室中四面
严密,无一毫隙缝,先教其跟来的仆从,四围点检一过。但凭拣择停当,至
晚送妇女进房安歇,亲人仆从睡在门外看守。为此并无疑惑。那妇女回去,
吕 太后的筵宴——汉高祖 (刘邦)死后,他的妻子吕雉听政,称为吕太后。有一次她请群臣吃酒,用军法
劝酒,有一人避酒逃去,当场就被杀了头。因此,后来就有这句谚语,表示这酒不是好吃的。
讨 笤——就是“掷珓”;在神前用两块挖空的木块,丢在地下,看它俯仰的情况,以定吉凶,这种迷信的
动作,叫做“讨笤”或“掷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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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便能怀孕,生下男女,且又魁伟肥大,疾病不生。因有这些效验,不论
士宦民庶眷属,无有不到子孙堂求嗣。就是邻邦隔县闻知,也都来祈祷。这
寺中每日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布施的财物不计其数。有人问那妇女,当夜
菩萨有甚显应。也有说梦佛送子的,也有说梦罗汉来睡的,也有推托没有梦
的,也有羞涩不肯说的,也有祈后再不往的,也有四时不常去的。你且想:
佛菩萨昔日自己修行,尚然割恩断爱;怎肯管民间情欲之事,夜夜到这寺
中,托梦送子?可不是个乱话。只为这地方,元是信巫不信医的,故此因邪
入邪,认以为真,迷而不悟,白白里送妻女到寺,与这班贼秃受用。正是:
分明断肠草,错认活人丹。
原来这寺中僧人,外貌假作谦恭之态,却到十分贪淫奸恶。那净室虽然
紧密,俱有暗道可入,俟至钟声定后,妇女睡熟,便来奸宿。那妇女醒觉
时,已被轻薄,欲待声张,又恐反坏名头,只得忍羞而就。一则妇女身无疾
病,且又斋戒神清;二则僧人少年精壮,又重价修合种子丸药,送与本妇吞
服,故此多有胎孕,十发九中。那妇女中识廉耻的,好似哑子吃黄连,苦在
心头,不敢告诉丈夫。有那一等无耻淫荡的,倒借此为繇,不时取乐。如此
浸淫,不知年代。也是那班贼秃恶贯已盈,天遣一位官人前来。那官人是
谁?就是本县新任大尹,姓汪名旦,祖贯福建泉州晋江县人氏。少年科第,
极是聪察。晓得此地夷汉杂居,土俗慓悍,最为难治。莅任之后,摘伏发隐
摘 奸
,不畏豪横,不上半年,治得县中奸宄敛迹,盗贼潜踪,人民悦服。访得
宝莲寺,有祈嗣灵应之事,心内不信。想道:“既是菩萨有灵,只消祈祷,
何必又要妇女在寺宿歇,其中定有情弊。但未见实迹,不好轻举妄动,须到
寺亲验一番,然后相机而行。”择了九月朔日,特至宝莲寺行香。一行人从
簇拥到寺前。汪大尹观看那寺周围,都是粉墙包裹,墙边种植古柳高槐,血
红的一座朱漆门楼,上悬金书扁额,题着“宝莲禅寺”四个大字。山门对过
一带照墙,傍墙停下许多空轿。山门内外,烧香的往来挤拥,看见大尹到
来,四散走去。那些轿夫,也都手忙脚乱,将轿抬开。汪大尹分付左右,莫
要惊动他们。住持僧闻知本县大爷亲来行香,撞起钟鼓,唤齐僧众,齐到山
门口跪接。汪大尹直至大雄宝殿,方才下轿。看那寺院,果然造得齐整,但
见:
层层楼阁,叠叠廊房。大雄殿外,彩云缭绕罩朱扉;接众堂前,瑞
气氤氲笼碧瓦。老桧修篁,掩映画梁雕栋;苍松古柏,荫遮曲槛回
栏。果然净土人间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汪大尹向佛前拈香礼拜,暗暗祷告,要究求嗣弊窦。拜罢,佛显率众僧
向前叩见,请入方丈坐下。献茶已毕,汪大尹向佛显道:“闻得你合寺僧
人,焚修勤谨,戒行精严,都亏你主持之功。可将年贯开来,待我申报上

司,请给度牒与你,就署为本县僧官 ,永持此寺。”佛显闻言,喜出意
外,叩头称谢。汪大尹又道:“还闻得你寺中祈嗣,最是灵感,可有这事
么?”佛显禀道:“本寺有个子孙堂,果然显应的!”汪大尹道:“祈嗣的
可要做甚斋醮?”佛显道:“并不要设斋诵经,止要求嗣妇女,身无疾病,
举念虔诚,斋戒七日,在佛前祷祝,讨得圣笤,就旁边净室中安歇,祈得有
摘 伏发隐——除去、消灭尚未暴露的隐患、坏事。
奸 宄 (guǐ)——盗贼、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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