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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51 冯梦龙(现代)
起两个大概子,架上辘轳。家里又唤打竹家火的,做一个结结实实的大竹
篮,又到铜铺里买上大小铜铃好几百个,也不知道弄出什么勾当?子孙辈一
齐的都来请问,李清方才答道: “我元说终使你等知之,难道我就瞒着去
了。我自幼好道,今经五十余年,一无所得。常见《图经》载那云门山是神
仙第七个洞府。我年已七十,便活在世上,也不过两三年了。趁今手足尚还
强健,欲千生日这一日,惜你等所送的麻绳,用著四根,悬在大竹篮四角,
中间另是一根,系上铜铃,待我坐于篮内,却慢慢的绞下。若有些不虞去
处,见我摇动中间这绳,或听见铃响,便好将我依旧盘上。万一有缘,得与
神仙相遇,也少不得回来,报知你等。”说犹未毕,只见子孙辈都叩头谏
道:“不可,不可!这个大穴里面,且莫说山精木魅,毒蛇怪兽,藏著多
少:只是那一道乌黑的臭气,也把人熏死了。高年之人,怎么禁得这般利
害?”李清道:“我意已决,便死无悔!你等若不容我,必然私自逃去,从
空投下。不得麻绳竹篮,永无出来的日子。”内中也有老成的,晓得他生于
是个执性的人,便道:“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这等天大的事,岂可悄然便
去;须要遍告亲戚,同赴云门山相送,也使四海流传,做个美谈,不亦可
乎!”李清道:“这却使得。”那李家一姓子孙,原有五六千,又去通知亲
眷,同来拜送。只算一人一个,却不就是上万的人了。到得李清生辰这一日,
无不陈了鼓乐,携了酒馔,一齐的捧著李清,竟往云门山去。随着去看的
人,也不知有多少,几乎把青州城都出空了。不一时,到了云门山顶。众人
举目四下一望,果然好景。但见:
众峰朝拱,列嶂环围。响冷冷流泉幽咽,密茸茸乱草迷离。崖边怪
树参天,岩上奇花映日。山径烟深,野色过桥。青霭近冈形势远,松
声隔水白云连。浙渐但闻林坠露,萧萧只听叶吟风。
那竹篮绳索等件,俱已整备停当。众亲眷们,都更递的上前奉酒。内中
也有一样高年的说道:“老亲家,你好道之心,这般决烈,必然是神仙路上
人,此去保无他虑;但我等做事也要老成,方无后悔。我想这等黑洞洞深
穴,从来没人下去,怎把千金之体,轻投不测?今日既有竹篮绳索,不若先
取一个狗来,放下去看。若是这狗无事,再把一个伶俐些家人下去,看道有
甚么仙迹在那里。待他上来说了,方才送老亲家下去,岂不万全。”李清笑
道:“承教,承教!只是要求道的,长拼个死,才得神仙可怜,或肯收为弟
子。这个穴内,相传是神仙第七洞府,又不比砒霜毒药,怎么要试他利害?
似此疑惑,便是退悔道心,怎能勾超凡脱浊?我主意已定,好歹要下去走
遭。不消列位高亲担忧。老汉信口诌得四句俚言,在此留别,望勿见笑!”
众亲眷齐道:“愿闻珠玉。”李清随念出一首诗来,诗云:
久拼残命已如无,挥手云门愿不孤。

翻笑壶公 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
众人听了这诗,无不点头嗟叹,勉强解慰道:“老亲家道心恁般坚固,
但愿一下去,便得逢仙。”李清道:“多谢列位祈祝,且看老汉缘法何
如。”遂起来向空拜了两拜,便去坐在竹篮内,挥手与众亲眷子孙辈作别,
再也不说甚话,一径的将麻绳轹轹放将下去,莫说众亲眷子孙辈,都
一个个面色如上,连那看的人也惊呆了,摇头咋舌道:“这老儿好端端在家
受用到不好,却痴心妄想,往恁样深穴中去求仙!可不是讨死吃么?”噫!
壶 公——东汉时,有一老翁名王壶公,在市上卖药,常悬一壶,卖药毕,即跳人壶中,见《后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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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这番下去了,不知几时才出世哩?正是:
神仙本是凡人做,只为凡人不肯修。
却说李清放下也不知有几千多丈,觉得到了底上,便爬出竹篮,去看那
里面有何仙迹。岂知穴底黑洞洞的,已是不见一些高低;况是地下有水一
般,又滑又烂。还不曾走得一步,早跌上一交。那七十岁老人家,有甚气
力,才挣得起,又闪上一跌。只两交,就把李清跌得昏晕了去。那上面亲眷
子孙辈,看看日色傍晚,又不见中间的麻绳曳动,又不听得铜铃响,都猜着
道:“这老人家被那股阴湿的臭气相触,多分不保了。”且把辘轳绞上竹篮
看时,只见一个空篮,不见了李清。其时就着了忙,只得又把竹篮放下。守
了一会,再绞上来,依旧是个空篮。那伙看的人,也有嗟叹的,也有发笑
的,都一哄走了。子孙辈向着穴中,放声大哭,埋怨道:“我们苦苦谏阻,
只不肯听,偏要下去。七十之人,不为寿夭,只是死便死了,也留个骸骨,
等我们好办棺椁葬他。如今弄得尸首都没了,这事怎处?”那亲眷们人人哀
感,无不洒泪。内中也有达者说道:“人之生死,无非大数。今日生辰,就
是他数尽之日,便留在家里,也少不得是死的,况他志伺如此,纵死已遂其
志,当无所悔。虽然没了尸首,他衣冠是有的,不若今晚且回去,明早请几
个有法力的道士,重到这里,招他魂去。只将衣冠埋葬,也是古人一个葬
法,我闻轩辕皇帝,得了大道,已在鼎湖升天去了,还留下一把剑,两只

履,装在棺内,葬于桥山 。又安知这老翁不做了神仙,也要教我们与他做
个空冢。只管对着穴口啼啼哭哭,岂不惑哉!”子孙辈只得依允,拭了眼
泪,收拾回家。到明日重来山顶,招魂回去。一般的设座停棺,少不得诸亲
众眷都来祭奠。过了七七四十九日,造坟下葬,不在话下。
且说李清被这两跌,晕去好几时,方才醒得转来,又去细细的摸看。元
来这穴底,也不多大,只有一丈来阔,周围都是石壁,别无甚奇异之处。况
且脚下烂泥,又滑得紧,不能举步,只得仍旧去寻那竹篮坐下,思量曳动绳
索,摇响铜铃,待他们再绞上去。伸手遍地摸着,已不见了竹篮,叫又叫不
应,飞又飞不出,真个来时有路,去日无门,教李清怎么处置,只得盘膝
儿,坐在地下。也不知捱了几日,但觉饥渴得紧,一时难过,想道古人啮雪
吞毡,尚且救了性命:这里无雪无毡,只有烂泥在手头,便去抓一把来咽
下。岂知神仙窟宅,每遇三千年才一开底里,迸出泥来,叫做“青泥”,专
是把与仙人做饭吃的,尽也有些味道,可解饥渴。吃了几口,觉得精神好
些。却又去细细摸看,只见石壁擦底下,又有个小穴,高不上二尺,心下想
道:“只管坐在泥中,有何了期!左右没命的人了,便这里面有甚么毒蛇妖
怪,也顾不得,且是爬将进去,看个下落。只因这番,直教黑茫茫断头之

路,另见个境界风光;活喇喇拚命之夫,重开个铺行生理 。正是:
阎王未注今朝死,山穴宁无别道通?
李清不顾性命,钻进小穴里去,约莫的爬了六七里,觉得里顶渐渐高了
二尺来多,左右是立不直的,只是爬着地走。那老人家也不知天晓日暗,倦
时就睡上一觉,饥时就把青泥吃上几口,又爬了二十余里。只见前面透出星
也似一点亮光,想道:“且喜已有出路了。”再把青泥吃些,打起精神,一
钻钻向前去,出了穴口,但见青的山,绿的水,又是一个境界。李清起来伸
桥 山——在今陕西黄陵县,有黄帝轩辕氏的陵墓在那里。
重 开个铺行生理——重新开一个店铺生活;就是另找出一条生路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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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伸腰,站一站脚,整衣拂履,望空谢道:“惭愧!今朝脱得这一场大
难!”依着大路,走上十四五里,腹中渐渐饥馁,路上又没一个人家卖得饭
吃。总有得买,腰边也没钱钞。穴里的青泥,又不曾带得些出来,看看走不
动了。只见路傍碧靛青的流水,两岸覆着菊花,且去捧些来吃。岂知这水也
不是容易吃的,仙家叫做“菊泉”,最能延年却病。那李清才吃得几口,便
觉神清气爽,手脚都轻快了。又走上十多里,忽望见树顶露出琉璃瓦盖造的
屋脊,金碧闪烁,不知甚么所在?飞撚的赶到那里去看,却是血红的观门,
周围都是白玉石砌就台基座。共有九层,每一层约有一丈多高。又没个阶
坡,只得攀藤扪葛。拼命吊将上去。那门儿又闭着,不敢擅自去扣,只得屏

气而待。直等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方才有个青衣童子开门出来,喝
道:“李清,你来此怎么?”李清连忙的伏地叩头,称道:“青州染匠李清
不揣凡庸,冒叩洞府,伏乞收为弟子,生死难忘!”那童子笑道:“我怎好
收留得你?且引你进去恳求我主人便了。”那青衣童子,入去不久,便出来
引李清进去,到王墀之下,仰看壁上华丽如天宫一般,端的好去处。但见:
朱甍耀日,碧瓦标霞。起百尺琉璃宝殿,甃九层白玉瑶台。隐隐雕
梁镌玳瑁,行行绣柱嵌珊瑚。琳宫贝阀,飞檐长接彩云浮;玉字琼
楼,画栋每含苍雾宿,曲曲栏干围玛瑙,深深帘幕挂珍珠。青鸾玄鹤
双双舞,白鹿丹麟对对游。野外千花开烂熳,林间百鸟啭清幽。
李清去那殿中看时,只见正居中坐着一位仙长,头戴碧玉莲冠,身披缕
金羽衣,腰系黄绦,足穿朱局,手中执着如意,有神游八极之表。东西两
傍,每边又坐着四位,一个个仙风道骨,服色不一。满殿祥云缭绕,香气氤
氲,真个万籁无声,一尘不到,好生严肃。李清上前,逐位叩了头,依旧将
这冒死投见的情节,表诉一遍。只见中间的仙长说道: “李清,你未该来
此,怎么就擅自投到?我这里没有你的坐位,快回去罢!”李清便涕位禀
道:“我李清一生好道,不曾有些儿效验,今日幸得到了仙宫,面见仙长,
岂肯空手回去?我已是七十岁的人,左右回去,也没多几时活,难道还再来
得成?情愿死便死在阶下,断然不回去了。”那仙长只是摇头不允。却得傍
边的替他禀道:“虽则李清未该到此,但他:一片虔诚,亦自可怜!我今若
不留他,只道神仙到底修不得的了。况我法门中,本以度人为第一功德。姑
且收留门下,若是不堪受教,再遣他回去,亦未迟也!”那仙长才点着头
道:“也罢!也罢!姑容他在西边耳房暂住。”李清连忙拜谢。一头走到耳
房里去,一头想道:“我若没有些道气,怎得做仙家弟子?只是当初曾与子
孙们约道,遇得仙时,少不得给假回去,报知你等。今我再三哀禀,又得傍
边这几位仙长相劝,才许收留,怎么又请回去了万一触件了他,嗅责我尘缘
未净,如何是好?且自安心静坐,再过几时,另作区处。”那李清走到西边
耳房下,尚未坐定,只见一个老者,从门外进来,禀道:“蓬莱山霞明观丁
尊师初到,西王母特启瑶池大宴,请群真同赴。”并不见有人陈设,早已几
乘鹤驾鸾车,齐齐整整,摆列殿下。其时中间的仙长在前,两傍的八位在
后,次第步出殿来。那李清也免不得随着那伙青衣童子,在丹墀里候送。只
见仙长觑着李清分付道:“你在此,若要观山玩水,任意无拘;惟有北窗,
最是轻易开不得的,谨记谨记!”说罢,各各跨上鸾鹤,腾空而起。自然有
一 佛出世,二佛升天——“出世”,表示“生”;“升天”,表示“死”。这句话是说:一直等到一佛
生、二佛死;时间很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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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霞拥护,萧管喧间,这也不能备述。
岂知李清在耳房下,凭窗眺望,看见三面景致。幽禽怪鸟,四时有不绝
之音;异草奇花,八节有长春之色。真个观之不足,玩之有余。渐渐转过身
来。只见北窗斜掩,想道:“既是三面都好看得,怎么偏生一个北窗,却看
不得?必定有甚奇异之处,故不把与我看。如今仙长已去赴会,不知多少程
途,未必就回,且待我悄悄的开来看看。仙家那里便知道了。”走向前轻轻
把手一推,呀的一声,那窗早已开了。举目仔细一观,有恁般作怪的事!一
座青州城正临在北窗之下。见州里人家,历历在目。又见所住高大屋宅,渐
已残毁,近族傍支,渐已零落,不胜慨叹道:“怎么我出来得这儿日,家里
便是这等一个模样了?俗语道得好,家无住,屋倒柱。我若早知如此,就不
到得这里也罢!何苦使我子孙恁般不成器,坏了我的门风。”不觉归心顿然
而起。岂知叹声未毕,众仙长已早回来了。只听得殿上大叫:“李清!李
清!”那李清连忙掩上北窗,走到阶下。中间的仙长大怒道:“我分付你不
许偷开北窗,你怎么违命,擅自开了?又嗟叹懊悔,思量回去。我所以不肯
收留者,正为你尘心不断故也。今日如何还容得你在此!便可速回,无得溷
我洞府。”那李清无言可答,只是叩头请罪,哀告道:“我来时不知吃了多

少苦楚,真个性命是毫厘丝忽上挣来的。如今回去,休说竹篮绳索,已被
家里人绞上;就是这三十多里小小穴道中,我老人家怎么还爬得过?”仙长
笑道:“这不必忧虑,我另有个路径,救人指引你出去。”那李清方才放下
了这条肚肠,起来拜谢出门。只见东手头一位,向着仙长不知说甚话,仙长
便唤李清:“你且转来。”李清想道:“一定的又似前番相劝,收留我
了。”不胜欣然。急急走转去跪下,听候法旨。你道那仙长唤李清回来,说
些甚么?说道:“我遣便遣你回去,只是你没个生理,何以度日?我书架上
有的是书,你可随意取一本去,若是要觅衣饭,只看这书上,自然有了,”
李清口里答应,心里想道:“元来仙长也只晓得这里的事,不晓得我青州郡
里的事。我本有万金家计,就是子孙辈连年送的生日礼物,也有好几千,怎
么刚出来得这两日,便回去没有饭吃了?”只是难得他一片好意,不免走近
书架上,取了一本最薄的,过去拜谢。那仙长问道:“书有了么?”李清
道:“有了。”仙长道:“既有了书,去罢!”李清正待出门,只见西手头
一位,向着仙长,也不知说甚话,那仙长把头一点,又叫道:“李清你且转
来。”李清想道:“难道这一番不是劝他收留我的?”岂知仍旧不是。只见
仙长道:“你回去,也要走好些路,才到得家里。便到了家里,也不能勾就
有饭吃,你可吃饱了去。”早有童子,拿出两个人芋头来,递与李清吃。元
来是煮熟的鹅卵石,就似芋头一般,软软的嫩嫩的,又香又甜,比着云门穴
底的青泥,越加好吃。再走过去拜谢。那仙长道:“李清,你此去,也只消
七十多年,还该到这里的。但是青州一郡,多少小儿的性命,都还在你身
上!你可广行方便,休得堕落。我有四句偈语,把与你一生受用,你紧记
着!”偈语云:
见“石”而行,听“简”而问。傍“金”而居,先“裴”而遯。
李清再拜受了这偈语,却教初来时元引进的童子送他回去。竟不知又走
出个甚的路径来,总便不消得万丈麻绳,难道也没有一些险处?元来那童子
指引的路径,全不是旧时来的去处,却绕着这一所仙院,倒转向背后山坡上
毫 厘丝忽——旧时作为重量中最轻最小的四个单位;这里比喻极其轻微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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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只见一个所在,出得好白石头,有许多人在那里打他。李清问道:“仙
家要这石头何用?”童子道:“这个是白玉,因为早晚又有一个尊师该来,
故此差人打去,要做第十把交椅。”李清便问道:“这个尊师,是甚么名
姓?”童子道:“连我们也只听得是这等说,怎么知道?便知道,也不好说
得,恐怕泄漏天机,被主人见罪。”一头说,一头走,也行了十四五里,都
是龟背大路,两傍参天的古树,间着奇花异卉,看不尽的景致,便再走两
里,也不党的。又走过一座高山,这路径渐渐僻小,童子把手指道:“此去
不上十里,就是青州北门了。”李清道:“我前日来时,是出南门的,怎么
今日却进北门?我生长在青州已七十岁了,那晓得这座云门山是环着州城
的。可知道开了北窗,便直看见青州城里。但不知那一边是前路?那一边是
后路?可指示我,等我日后再来叩见仙长,只打这条路上来,却不省费许多
麻绳吊去云门穴里去?”问未绝口,岂知飕飕的一阵风起,托地跳出一个大
虫来,向着李清便扑。惊得李清魂胆俱丧,叫声:“苦也!”望后便倒,吓
死在地。可怜,
身名未得登仙府,支体先归虎腹中。
说话的,我且问你:尝闻好古老传说,那青泥白石,乃仙家粮粮,凡人
急切难遇,若有缘的尝一尝,便疾病不能侵,妖怪不能近,虎狼不能伤。这
李清两件既已都曾饱食,况又在洞府中住过,虽则道心不坚,打发回去,却
又原许他七十年后,还归洞府,分明是神仙了,如何却送在大虫口里?看官
们莫要性急,待在下慢慢表白出来。那大虫不是平常吃人的虎,乃是个神
虎,专与仙家看山守门的。是那童子故意差来把李清惊吓,只教他迷了来
路,元非伤了性命。那李清死去半晌,渐渐的醒转来,口里只叫:“救命,
救命!”慢慢挣扎坐起看时,大虫已是不见,连青衣童子也不见去向,跌足
道:“罢了!罢了!这童子一定被大虫驮去吃了。可怜!可怜!”却又想
道:“那童于是侍从仙长的,料必也有些仙气,大虫如何敢去伤他?决无此
理。只是因甚不送我到家,半路就撇了去。”心下好生疑惑,爬将起来,把
衣服整顿好了,忽地回头观看,又吃一惊:怎么那来路一划都是高山陡壁,
全无路径?连称: “奇怪!奇怪!”口里便说,心中只怕又跳出一个大虫
来,却不丧了这条老命。且自负命跑去,约莫走上四五里,却是三叉路口,
又没一个行人来往,可以问信。看看日色傍晚,万一走差路头怎了!正在没
摆布处,猛然看见一条路上,却有块老大的石头,支出在那里,因而悟道:
“仙长传授我的偈语,有句道:‘见石而行。’却不是教我往这条路去?”
果然又走上四五里,早是青州北门了。进了城门,觉得街道还略略可认,只
是两边的屋字,全比往时不同,莫测其故。欲要问人,偏生又不遇着一个熟
的。渐渐天色又黑,只得赶回家去。岂知家里房子,也都改换,却另起了大
门楼,两边八字墙,好不雄壮!李清暗道:“莫非锗走到州前来了?”仔细
再看:“像便像个衙门,端只是我家里。难道这等改换了,我便认不得。想
我离家去,只在云门穴里,不知担阁了几日,也是有数的。后面钻出小穴
来,总是今日这一日,怎么便有这许多差异的事?莫非州里见我不在,就把
我家房子,白白的占做衙门?可道凡事也不问个主。只可惜今日晚了,拚到
明日,打进状词,与他理会。随你宫府,也少不得给官价还我。”只得寻个
客店安歇,争奈身边一个钱也没有,不免解件衣服下来,换了一贯钱。还觉
腹中是饱的,只买一角酒来吃了。便待去睡,终久心下彷徨,这夜如何睡得
着。李清在床上翻来覆去,自嗟自叹,悔道:“我怎么倒去抱怨仙长?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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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说我回去将何度日?教我取书一本,别做生理。又道是:我回去,就也未
有饭吃,把两个煮熟的石子与我,岂不是预知已有今日了。”便去袖里把书
一摸,且喜得尚在,只如今未有工夫去看。
待到天明,还了房钱,便遍著青州大街上都走转来,莫说众亲眷子孙没
有一个,连那染坊铺面,也没一间留下的。只得陪个小心,逢人便问,岂知
个个摇头,人人努嘴,都说道:“我们并不知道有甚李清。也并不曾见说云
门山穴里有人下去得的?”只教李清茫然莫知所以。看看天晚,只得又向客
店中安歇。到第二日,又向小巷儿里,东抄西转,也不曾遇着一个。但是问
人,都与大街上说话一般。一发把李清弄呆了,想道:“我也怪前日出来的
路径,有些差异,莫非这座青州城是新建的?不是我旧青州,故此没个熟入
相遇。天下云门山只有一个,绝无两个。我何不出了南门,径到云门山上一
看,若云门山无异,这便是我旧青州了。再慢慢的访问,好歹究出甚的缘故
来。”忙忙的奔出南门,径往云门山去。将至山顶,早见一座亭子,想道:
“这路径明明是云门山的,几时有个亭子在这里?且待我看是甚么亭?”元
来题着“烂绳亭。开皇四年立。”李清道:“是了!昔日樵夫曾遇见仙人下
棋,他看得一局棋完,不知已过了多少年岁,这斧柄坐在身下,已烂坏了,
至今世人传说烂柯的故事。多分是我众子孙,道我将这麻绳吊下云门穴底,
也去遇了神仙,把绳都烂掉在山上,故建立这座亭子,名为烂绳亭。无非要
四方流传,做个美谈的意思。看他后面写着开皇四年立,却不仍是今年的日
月,怎么城里人家就是这等改换了?且再到上边去看。”只见当着穴口,竖
个碑石,题道:“李清招魂处。”李清吓了一跳道:“我现今活活的在此,
又不曾死,要招我的魂做甚么?”又想了一想道:“是了是了!是我下到这
般险处,提起竹篮上来,又不见了我,疑心道死了,故在此招我的魂。”回
去又想一想道:“咦!莫非是我真个死了,今日是魂灵到此?”心下反榜惶
起来,不能自决。想道:“既是招魂,必有个葬处,若是葬,必在祖莹左
右,人家虽有改换之日,祖宗坟墓,却千年不改换的。何不再去祖坟上一
看,或者倒有个明白。”下了云门山,一径的转过东门,远远望见祖坟上,

山势活似一条青龙,从天上飞将下来的。想起,“《葬经》上面有云:
‘山如凤翁,或似龙蟠,一千年后当出仙官。’看我祖坟上有这般风水,怎
么刚出得我一个,才遇见仙人,又被赶逐回家,焉能勾升天日子。却不知这
风水,毕竟应在那个身上?”到了祖坟,不免拜了两拜,只见许多合抱的青
松白杨,尽被人代去。坟上的碑石,也有推倒的,也有打断的,全不似旧时
模样。不胜凄感,叹道:“我家众子孙,真个部死断了,就没一个来到坟上
照管?”单有一个碑,倒还是竖着的,碑上字迹,仿佛可认,乃是“故道士
李清之墓”七个字。李清道:“既是招魂葬,无过把些农冠埋在里面,料必
是个空冢。只是碑石,已被苔藓驳蚀几尽,须不是开皇四年立的,可知我死
已多时了,今日来家的,一定是我魂灵,故此幽冥间隔,众亲眷子孙,都不
得与我相见。不然,这上千上万的人,怎么就没一个在的?”那李清满肚子
疑心:“只当青天白日,做梦一般,又不知是生,又不知是死,教我那里去

问个明白?”正在傍惶之际,忽听得隐隐的渔鼓简响,走去看时,却是东
《 葬经》——旧题“晋郭噗撰”;是一部讲风水迷信的书。
渔 鼓简——渔鼓,竹筒两端蒙上鱼皮协乐器。简,用绳于串起来的两块板。都是唱过情时伴奏的两种简单
乐器;口里一面唱,手里一面敲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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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庙前一个瞎老儿,在那里唱道情,向着人掠钱。方才想起:“临出山时,
仙长传授我的偈语,第二句道: ‘听简而问。’这个不是渔鼓简?我该问他
的。且自站在一边,待众人散后,过去问他便了。”只见那瞎老儿,止掠得
十来文钱,便没人肯出。内中一个道:“先生,你且说唱起来,待我们敛足
与你。”瞽者道:“不成不成!我是个瞎子,倘说完了,都一溜走开,那里
来寻讨?”众人道:“岂有此理!你是个残疾人,哄了你也不当人子。”那
瞽者听信众人,遂敲动渔鼓简板,先念出四句诗来道:
暑往寒来春复秋,夕阳桥下水东流。
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念了这四句诗,次第敷衍正传,乃是“庄子叹骷髅”一段话文,又是道
家故事,正合了李清之意。李清挤近一步,侧耳而听。只见那瞽者说一回,
唱一口,正叹到骷髅皮生肉长,复命还阳,在地下直跳将起来。那些人也有
笑的,也有嗟叹的,却好是个半本,瞽者就住了鼓简,待掠钱足了,方才又

说。——此乃是说平活 的常规。谁知众人听话时一团高兴,到出钱时,面
面相觑,都不肯出手。又有身边没钱的,假意说几句冷话,佯佯的走开去
了。刚刚又只掠得五文钱。那掠钱的人,心中焦躁,发起喉急,将众人乱
骂。内中有一后生出尖揽事,就与那掠钱的争嚷起来。一递一句,你不让,
我不让,便要上交厮打。把前后掠的十五文钱,撇做一地。众人发声喊,都
走了。有几个不走的,且去劝厮打,单撇着瞽者一人。李清动了个恻隐之
心,一头在地上捡起那十五文钱,交付与瞽者,一头口里叹道:“世情如此
晓薄,钱财恁般珍重!”瞽者接钱在手,闻他叹语,问道:“你是兀谁?”
李清道:“老汉是问信的。你若晓得些根由,到送你几十文酒钱。”瞽者
道:“问甚么信?”李清道:“这青州城内,有个做染匠的李家,你可晓得
么?”瞽者道:“在下正姓李:敢问老翁高姓大名?”李清道:“我叫做李
清,今年七十岁了。”瞽者笑道:“你怎么欺我瞎子,就要讨我的便宜。我
也不是个小伙子,年纪倒比你长些,今年七十六岁了。只我嫡堂的叔曾祖,
叫做李清。你怎么也叫做李清?”李清见他说话有些根由,便改着口道“天
下尽有同名同姓的,岂敢讨你的便宜?我且问你,那令曾叔祖,如今到那里
去了?”瞽者道:“这说话长哩。直在隋文帝开皇四年,我那叔曾祖正是七
十岁,要到云门山穴里,访甚么神仙洞府,整俯了许多麻绳,一吊吊将下
去。你道这个穴里,可容易去得的,自然死了。元来我家合族全仗他一个的
福。自他死后,家事都就零落;况又遭着兵火,遂把我阁族子孙,都灭尽
了。单留得我一个现世报,还在这里;却又无男无女,靠唱道情度日。”李
清暗忖道:“元来都认我死在云门穴里了。”又间道:“他吊下云门穴去,
才只一年里面,怎么家事就这等零落得快?合族的人,也这等死亡得尽?”
瞽者道,“哎呀!敢是你老翁说梦哩。如今须不是开皇四年,是大唐朝高宗
皇帝永徽五年了。隋文帝坐了二十四年天下,传与炀帝,也做了十四年,被
字文化及谋了位,因此天下大乱。却是唐大宗打了天下,又让与别人做皇
帝,叫做高祖,坐了九年;太宗自家坐了二十三年;如今皇帝就是太宗的太
子,又登基五年了。从开皇四年算起,共是七十二年。我那叔曾祖去世时
节,我只有得五岁,如今现活七十六岁了,你还道快哩。”李清又道:“闻
得李家族里,有五六千丁,便隔得七十三年,也不该就都死灭,只剩得你一
说 平话——“平活”,一作“评话”。“说平话”,就是“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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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瞽者道:“老翁你怎知这个缘故?只因我族里人,都也有些本事,会
光着手赚得钱的。不料隋炀帝死后,有个王世充造反,到我青州,看见我族
里人,丁丁精壮,尽皆拿去当军,那王世充又十分不济,屡战屡败,遂把手
下军马,都消折了。我那时若不亏着是个带残疾的,也留不到今日。”李清
听了这一篇说话,如梦初觉,如醉方醒,把一肚子疑心,才得明自。身边只
有三四十文钱,尽数送与瞽者,也不与他说明这些缘故,便作别转身,再进
青州城来。
一路想道:“古诗有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果然有这等异
事!我从开皇四年,吊下云门穴去,往还能得几日,岂知又是唐高宗永徽五
年,相隔七十二年了。人世光阴,这样容易过的!若是我在里面多住几时,
却不连这青州城也没有了。如今我的子孙已都做故人,自己住的高房大屋,
又皆属了别姓,这也不必说起。只是我身边没有半分钱钞,眼前又别无熟
识,可以挪借,教我把甚么度日?左右也是个死,那仙长何苦定要赶我回来
怎的?”叹了几声,想了一会,猛然省道:“我李清这般懵懂,怎么思量还
要做仙哩?我临出门时,仙长明明说我回家来,怕没饭吃,曾教我到他书架
上拿本书去,如今现在袖里,何不取出书来,看道另做甚么生意?”你道这
本书,是甚么书?元来是本医书,专治小儿的病症,也不多几个方子在上
面。那李清看见,方才悟道:“仙长曾对我说,此去不消七十多年,依旧容
我来到那里。我想这七十年,非比云门穴底下,须在人世上好几时,不是容

易过的。况我老人家,从来药材行里,不曾着脚,怎便莽莽广广 的要去行
医!且又没些本钱,置办药料;不如到药铺里寻个老成人,与他商量,好做
理会。”刚刚走得三百余步,就有一个白粉招牌,上写着道:“积祖金铺出
卖川广道地生熟药材。”当下李清看见,便大喜道:“仙长传授我的第三句
偈语,说道: ‘傍金而居。’这不是姓金的了?世称神仙未卜先知,岂不信
哉!岂不信哉!”只见铺中坐的,还不上二十多岁,叫做金大郎。李清连忙
向前,与他唱个喏,问道: “你这药材,还是现卖,也肯赊卖?”金大郎
道:“别人家买药的,就要现钱才卖;只有行医开铺的,是长久主顾,但要
药料,只上个帐簿取去,或一季或一月一算,总数还钱。叫做半赊半现。”
李清便扯个谎道:“我原是个幼科医人,一向背着包,沿村走的。如今年纪
老了,也要开个铺面,坐地行医,不知那里有空房,可以赁住?乞赐指引。
也好与贵铺做个主顾。”金大郎道:“就是我家隔壁,有一间空房,不见门
上贴着招赁两字么?只怕窄狭,不彀居住。”李清道:“我老身别无家小,
便一间也尽勾了。只是铺前须要竖面招牌,铺内须要药厢药刀,各色家伙,
方才像个行医的。这几件,都在那里去置办?不知可也赊得否?”金大郎
道:“我铺里尽有现成余下的在此,我一发都借了你去。待生意兴旺时,连
那药帐,一总算还与我,岂不两得其便。”那李清亏得金大郎一力周旋,就
在他药铺间壁住下。想起: “当初在云门山上,与亲族告别之时,曾有诗
云:翻笑壶公曾得道,犹烦市上有悬壶。不意今日回来,又要行医,却不应
了两句谶语。”遂在门前,横吊起一面小牌,写着“悬壶处”三个字。直竖
起一面大牌,写着“李氏专医小儿疑难杂症”十个字。铺内一应什物家伙,
无不完备。真个装一佛像一佛,自然像个专门的太医起来。
恰好这一年青州城里,不论大小人家,都害时行天气,叫做小儿瘟,但
莽 莽广广——莽莽闯闯;卤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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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着的便死。那幼科就没请处,连大方脉的,也请了去。岂知这病,偏生利
害,随你有名先生下的药,只当投在水里,眼睁睁都看他死了。只有李清这
老儿古怪,不消自到病人家里切脉看病,只要说个症候,怎生模样,便随手
撮上一帖药,也不论这药料,有贵有贱,也不论见效不见效,但是一帖,要
一百个钱。若讨他两帖的,便道:“我的药,怎么还用两帖?”情愿退还了
钱,连这一帖也不发了。那讨药的人,都也半信半不信,无奈病势危急,只
得也赎一帖,回去吃看。你道有这等妙药?才到得小儿口里,病就好一半,
一咽咽下肚里去,便全然好了,还有拿得药回去,小儿已是死了的,但要煎
的药香,冲在那小儿鼻孔内,就醒将转来。这名头就满城传遍,都称他做李
一帖。从此后,也不知医好了多少小儿,也不知赚过了多少钱钞。我想李清
是个单身子,日逐用度有限,除算还了房钱药钱,和那什物家伙钱以外,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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