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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50 冯梦龙(现代)
听有人说道:“莫打,有话讲理。”分开众人,捱身进来。子春睁晴观看,
正好是西门老者,忙叫道:“老翁来得恰好!与我评一评理。”老者问道:
“你们为何揪住这位郎君厮闹?”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钱酒,却要白

赖,故此取索。”子春道:“老翁所要三百文,先交付与他,然后饮酒,
他自要多把东西与人吃,干我甚事?今情愿明日多还他些,执意不肯,反要
打我。老翁,你且说谁个的理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钱后饮酒,
如何多把与他吃?这是你自己不是。”又对子春道:“你在穷困之乡,也不
该吃这许多。如今通不许多说,我存得二百钱在此,与你两下和了罢。”袖
里摸出钱来,递与酒家。酒家连称多谢。子春道:“又蒙老翁周全,无可为
报。若不相弃,就此小饮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笑道:“不消,改日
扰你罢。”向众人道声请了,原覆转身而去。子春也自归家。这一夜,杜子
春心下想道:“我在贫窘之中,并无一个哀怜我的,多亏这老儿送我三万银
子,如今又许我十万,就是今日,若不遇他来周全,岂不受这酒家罗唕。明
日到波斯馆里,莫说有银子,就做没有,也不可不去,况他前次既不说谎,
难道如今却又弄谎不成?”巴不到明日早,一径的投波斯馆来,只见那老者
已先在彼,依旧引入西廊下房内,搬出二千个元宝锭,便是十万两,交付子
春收讫。叮嘱道:“这银子难道不许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尽了,又来寻
我。”子春谢道:“我杜子春若再败时,老翁也不必看觑我了。”即便顾了
透 — — 这里是超过了,欠的意思。
要 — — 疑是“赐”字之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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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将银子装上,向老者叫声聒噪,押着而去。
元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的,刚刚挑得银子到家,又早买了鞍马,做了
衣服,去辞别他众亲眷,说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财主,果然财主
手段,略不留难,又送我十万银子。我如今有了本钱,便住在城中,也有坐
位了。只是我杜子春天生败子,岂不玷辱列位高亲?不如仍往扬州与盐商合
伙,到也稳便。”这个说话,明明是带着刺儿的。那亲眷们却也受了子春一
场呕气,敢怒而不敢言。且说子春,整备车马,将那十万银子,载的载,驮
的驮,径往扬州。韦氏看见许多车马,早知道又弄了些银子回来了,便问
道,“这行李莫非又是西门老儿资助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儿,难道
还有别人?”韦氏道:“可曾问得名姓么?”子春睁着眼道:“哎呀!他在
波斯馆里搬出十万银子时节,明明记得你的分付,正待问他,却被他婆儿
气,再四叮嘱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费了,我不免回答他几句。其时一地
的元宝锭,又要顾车顾马,看他装载;又要照顾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
讨得闲工夫,又去问他名姓、虽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万一我杜子春旧性
发作,依先用完了,怎么又好求他?却不是天生定该饿死的。”韦氏笑道:
“你今有了十万银子,还怕穷哩!”元来子春初得银子时节,甚有做人家的
意思,及到扬州,豪心顿发,早把穷愁光景尽皆忘了。莫说旧时那些帮闲不
作家的朋友,又来撺哄;只那韦氏出自大家,不把银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图
好看,听其所为。真个银子越多,用度越广,不上三年,将这十万两荡得干
干净净,倒比前次越穷了些。韦氏埋怨道:“我教你问那老儿名姓,你偏不
肯问,今日如何?”子春道:“你埋怨也没用。那老儿送了三万,又送十
万,便问得名姓,也不好再求他了。只是那老儿不好求,亲眷又不好求,难
道杜子春便是这等坐守死了!我想长安城南祖居,尽值上万多银子。众亲眷
们,都是图谋的,我既穷了,左右没有面孔在长安,还要这宅子怎么?常言
道:有千年产,没千年主,不如将来变卖,且作用度,省得靠着米囤却饿死
了。”这叫做杜子春三入长安,岂不是天生的一条的痴汉!有诗为证:
莫恃黄金积满阶,等闲费尽几时来?
十年为侠成何济,万里投人谁见哀!
却表子春到得长安,再不去求众亲眷,连那老儿也怕去见他;只住在城

南宅子里,请了几个有名的经纪 ,将祖遗的厅房上座几所,下连基地,时
值价银一万两,二面议定,亲笔填了文契,托他绝卖。只道这价钱是瓮中捉
鳖,手到拿来;岂知亲眷们量他穷极,故意要死他的货,偏不肯买。那经纪
都来回了。子春叹道:“我杜子春直恁的薄命低!似这寸金田地,偏有卖
主,没有受主。敢则经纪们不济,须自家出去寻个头脑。”刚刚道至大街
上,早望见那老者在前面来了,连忙的躲在众人丛里,思量避他。岂知那老
者却从背后一把曳住袖子,叫道:“郎君,好负心也!”只这一声,羞得杜
子春再无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记在西门叹气之日了!老夫虽则凉
薄,也曾两次助你好几万银子,且莫说你怎么样报我,难道喏也唱不得一

个?见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这银子料 在水里,也呼地的响一声?”子
春谢罪道:“我杜子春,单只不会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宁不知感老翁大
经 纪——作买卖双方的中间人、介绍人,叫做经纪。也作为买卖人的代称。
料 — — 这里同“撂”;扔,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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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只是两次银子,都一造的荡废 ,望见老翁,不胜惭愧,就恨不得立时
死了。以此躲避,岂敢负心!”那老者便道:“既是这等,则你回心转意;
肯做人家,我还肯助你。”子春道:“我这一次,若再败了,就对天设下个
誓来。”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设;你只把做人家勾当说与我听着。”子春
又道:“我祖上遗下海边上盐场若干所,城里城外冲要去处,居房若干间,
长江上下芦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顷,极是有利息的。我当初要银钱用,都澜

贱 的典卖与人了。我若有了银子,尽数取赎回来,不消两年,便可致富。
然后兴建义庄,开辟义冢,亲故们赢老的养膳他,幼弱的抚育他,孤孀的存

恤他,流离颠沛的拯救他,尸骸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复圆矣。”老者
道:“你果有此心,我依旧助你。”便向袖里一摸,却又摸出三百个钱,递
与子春,约道:“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来会我,再早些便好。”子春因前次
受了酒家之气,今番也不去吃酒;别了老者,一径回去。一头走,一头思想
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汉,幸遇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我不曾问得他名姓,
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如今这次,须不可不问。”只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
馆去。在门上坐了一会,方才那老者走来。此时尚是辰牌时分。老者喜道:
“今日来得恰好。我想你说的做人家勾当,若银子少时,怎济得事?须把三
十万两助你。算来三十万,要六千个元宝锭,便数也数得一日,故此要你早
些来。”便引子春入到西廊下房内,只一搬,搬出六千个元宝锭来,交付明
白,叮嘱道:“老夫一生家计,尽在此了;你若再败时节,也不必重来见
我,”子春拜谢道:“敢问老翁高姓大名?府上那里?”老者道:“你待问
我怎的?莫非你思量报我么?”子春道:“承老翁前后共送了四十三万,这
等大恩,还有甚报得?只狗马之心,一毫难尽。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卖契
尚在袖里,便敢相奉。”老者笑道:“我若要你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银
子却不好。”子春道:“我这杜子春贫乏了,平时亲识没有一个看顾我的;
独有老翁三次周济。想我杜子春若无可用之处,怎肯便舍这许多银子?倘或
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老者点着头道:“用便有
用你去处,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后,来到华山云台峰上,老
君祠前双桧树下,见我便了。”有诗为证:
四十三万等闲轻,末路犹然讳姓名。
他日云台虽有约,不知何事用狂生?
却说子春把那三十万银子,扛国家去,果然这一次顿改初心,也不去整
备鞍马,也不去制备衣服,也不去辞别亲眷,悄悄的雇了车马,收拾停当,
径往扬州。原来有了银子,就天上打一个霹雳,满京城无有不知的。那亲眷
们都也说道:“他有了三十万银子,一般财主体面;况又沾亲,岂可不去饯
别。”也有说道:“他没了银子时节,我们不曾礼他;怎么有了银子便去饯
别?这个叫做前倨后寒,断不可小觑了我们。”到底愿送者多,不愿送者
少,少的拗不过多的,一齐备了送出东都门外,与杜子春饯别。只见酒到三
巡,子春起来谢道:“列位高亲远送,小子信口得个曲儿,将回敬一杯,
休得见笑。”你道是什么曲儿?原来都是叙述穷苦无处求人的意思,只教那
都 一造的荡废——都一起花光、浪费掉了。
澜 贱——即“滥贱”;价钱非常贱。
名 教——封建社会里,讲求名分、伦常的道理,称为“名教”;如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各有
相对的名义,也各有相对的权利和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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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眷们听着,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来送行也罢了,何苦自讨这
场没趣。曲云:
我生来的是富家,从幼的喜奢华,财物撒漫贱如沙。觑着囊资渐
寡,看看手内光光乍,看看身上丝挂。欢娱博得叹和嗟,枉教人作话
靶。
待求人难上难,说求人最感伤。朱门走遍自彷徨,没半个钱儿到
掌。若没有城西老者宽洪量,三番相赠多情况;这微躯已丧路途傍,
清列位高亲主张。
子春唱罢,拍手大笑,向众亲眷说声请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
当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今日见我
有了银子,便都设酒出门外送我。原来银子这般不可少的,我怎么将来容易
荡费了!”一路上好生感叹。到得扬州,韦氏只道他止卖得些房价在身,不
勾撒漫,故此服饰舆马,比前十分收敛。岂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个做
人家的誓愿,又被众亲眷们这席酒识破了世态,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
扶败的一起朋友,尽皆谢绝,影也不许他上门。方才陆续的将典卖过盐场客
店,芦洲稻田,逐一照了原价,取赎回来。果然本钱大,利钱也大。不上两
年,依旧泼天巨富。又在两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儿所义庄,庄内各
有义田、义学、义冢。不论孤寡老弱,但是要养育的,就给衣食供膳他;要
讲读的,就请师傅教训他;要殡殓的,就备棺椁埋葬他。莫说千里内外,感
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个不赞道:“杜子春这等败了,还挣起人家。才
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岂不是天生的豪杰!”原来子春牢记那老者期
约在心,刚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齐交付与妻子韦氏,说道:“我杜子春三入
长安,若没那老者相助,不知这副穷骨头死在那里?他约我家道成立,三年
之外,可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与他相见,却有用着我的去
处。如今已是三年时候。须索到华山去走一道。”韦氏答道:“你受他这等
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说要用着你,便是要用我时,也说不得了。况
你贫穷之日,留我一个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现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
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当日整治一杯别酒,
亲出城西饯送子春上路。
竹叶杯中辞少妇,莲花峰上访真人。
子春别了韦氏,也不带从人,独自一个上了牲口,径往华山路上前去。
原来天下名山,无如五岳,你道那五岳?
中岳嵩山 东岳泰山 北岳恒山
南岳霍山①西岳华山。
这五岳都是神仙窟宅。五岳之中,惟华山最高。四面看来,都是方的,
如刀斧削成一片,故此俗人称为 “削成山”。到了华山顶上,别有一条小
路,最为艰险,须要攀藤附葛而行。约莫五十余里,才是云台峰。子春抬头
一望,早见两株桧树,青翠如盖,中间显出一座血红的山门,门上竖着扁
额,乃是“太上老君之祠”六个老大的金字,此时乃七月十五,中元令节,
天气尚热,况又许多山路,走得子春浑身是汗,连忙拭净敛容,向前顶礼仙
像。只见那老者走将出来,比前大是不同,打扮得似神仙一般。但见他:
戴一顶玲珑碧玉星冠,被一领织锦绛绡羽衣,黄丝绶腰间婉转,红
云履足下蹒跚。项上银须洒洒,鬓边华发斑斑。两袖香风飘瑞霭,一
双光眼露朝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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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遥问道:“郎君果能不负前约,远来相访乎!”子春上前纳头拜
了两拜,躬身答道:“我这身子,都是老翁再生的。既蒙相约,岂敢不来!
但不知老翁有何用我杜子春之处?”老者道:“若不用你,要你冲炎冒暑来
此怎的!”便引着子春进入老君祠后。这所在,乃是那老子炼药去处。子春
举目看时,只见中间一所大堂,堂中一座药灶,玉女九人环灶而立,青龙白
虎分开左右。堂下一个大瓮,有七尺多高,瓮中有五尺多阔,满满贮着清
水。西壁下铺着一张豹皮,老者教子春靠壁向东盘膝坐下,却去提着一壶
酒,一盘食来。你道盘中是甚东西?乃是三个小石子。子春暗暗想道:“这
便石子怎生好吃?”原来煮熟的,就如芋头一般,味尤甘美。子春走了许多
山路,正在饥渴之际,便把酒食都吃尽了。其时红日沉西,天色傍晚,那老
者分付道:“郎君不远千里,冒暑而来,所约用你去处,单在于此。须要安
神定气,坐到天明。但有所见,皆非实境。任他怎生样凶险,怎生样苦毒,
都容你看,不可惊慌。”分付已毕,自向药灶前去,却又回头叮嘱道:“郎
君切不可忘了我的分付,便是一声也则不得的。牢记!牢记!”子春应允。
刚把身子坐定,鼻息调得几口,早看见一个将军,长有一丈五六,头戴凤翅
金盔,身穿黄金铠甲;带领着四五千人马,鸣锣举鼓,呐喊摇旗,拥上堂
来,喝问,“西边坐着的是谁?怎么不回避我?快通名姓。”子春全不答
应。激得将军大怒,喝教人■箭射来,也有用刀夹背斫的,也有用枪当心戳
的,好不利害!子春谨记者者分付,只是忍着,并不做声。那将军没奈何
他,引着兵马也自去了。金甲将军才去,又见一条大蟒蛇,长可十余丈,将
尾缠住子春,以口相向,焰焰的吐出两个舌尖,抵入鼻子孔中。又见一群狼
虎,从头上扑下,咆哮之声,振动山谷,那燎牙就如刀锯一般锋利,遍体咬
伤,流血满地。又见许多凶神恶鬼,却是铜头铁角,狰狞可畏,跳跃而前。
子春任他百般欺弄,也只是忍着。猛地里又起一阵怪风,刮得天昏地黑,大
雨如注,堂下水涌起来,直漫到胸前。轰天的霹雳,当头打下,电火四掣,
须发都烧。子春一心记着老者分付,只不做声。渐渐的雷收雨息,水也退
去。子春暗暗喜道:“如今天色已雾,想再没有甚么慌吓我了。”岂知前次
那金甲大将军,依旧带领人马,拥上堂来,指着子春喝道:“你这云台山妖
民,到底不肯通名姓,难道我就奈何不得你?”便令军士,疾去扬州,擒他
妻子韦氏到来。说声未毕,韦氏已到,按在地上,先打三百杀威棒,打得个
皮开肉绽,鲜血迸流。韦氏哀叫道:“贱妾虽无容德,奉事君子有年,岂无
伉俪之情。乞赐一言,救我性命。”子春暗想老者分付,说是“随他所见,
皆非实境,安知不是假的?况我受老者大恩,便真是妻子,如何顾得。”并
不开言。激得将军大怒,遂将韦氏千刀万剐。韦氏一头哭,一头骂,只说:
“枉做了半世夫妻,忍心至此!我死在九泉之下,誓必报冤。”子春只做不
听得一般。将军道:“这贼妖术已成,留他何用?便可一并杀了。”只见一
个军士,手提大刀,走上前来,向子春颈上一挥,早已身首分为两处。你看
杜子春,刚才弄得成家,却又死于非命,岂不痛惜可怜!
游魂渺渺归何处?遗业忙忙付甚人?
那子春颈上被斫了一刀,已知身死,早有夜叉在旁,领了他魂魄竟投十
地阎君殿下,都道:“子春是个云台峰上妖民,合该押赴酆都地狱,遍受百
般苦楚,身躯靡烂。”原来被业凤一吹,依然如旧。却又领子春魂魄,托生
在宋州原任单父县丞叫做王勘家做个女儿。从小多灾多病,针灸汤药,无时
间断。渐渐长成,容色甚美。只是说不出一句言语来,是个哑的。同乡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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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士,叫做卢珪,因慕他美,要娶为妻。王家推辞,哑的不好相许。卢珪
道:“与我做媳妇,只要有容有德,岂在说话?便是哑,不强似长舌的。”
却便下了财礼,迎取过门,夫妻甚是相得。早生下儿子,已经两岁,生得眉
清目秀,红的是唇,白的是齿,真个可爱!忽一日卢珪抱着抚弄,却问王氏
道:“你看这样儿子,生得好么?”王氏笑而不答。卢珪怒道:“我与你结
发三载,未尝肯出一声,这是明朗鄙贱着我,还说甚恩情那里,总要儿子何
用?”到提着两只脚,向石块上只一扑,可怜掌上明珠,扑做一团肉酱。子
春却忘记了王家哑女儿,就是他的前身,看见儿子被丈夫活活扑死了,不胜
爱惜,刚叫得一个“噫”字,岂知药灶里迸出一道火光,连这所大堂险些烧
了。其时天色已将明,那老者忙忙向前提着子春的头发,将他浸在水瓮里,
良久方才火息。老者跌脚叹道:“人有七情,乃是喜怒优惧爱恶欲。我看你
六情都尽,惟有爱情未除。若再忍得一刻,我的丹药已成,和你都是仙了。
今我丹药还好修炼,只是你的凡胎,却几时脱得?可惜老大世界;要寻个仙
才,难得如此!”子春懊悔无地,走到堂上,看那药灶时,只见中间贯着手
臂大一根铁柱,不知仙药都飞在那里去了?老者脱了衣服,跳入灶中,把刀
在铁柱上,刮得些药末下来,教子春吃了,遂打发下山。子春伏地谢罪,说
道,“我杜子春不才,有负老师嘱付。如今情愿跟着老师出家,只望袁怜弟
子,收道在山上罢。”老者摇手道:“我这所在,如何留得你?可速回去,
不必多言。”子春道:“既然老师不允,容弟子改过自新,三年之后,再来
效用。”老者道:“你若修得心尽时,就在家里也好成道。若修心不尽,便
来随我,亦有何益。慎之!勉之!”子春领命,拜别下山。不则一日,已至
扬州。韦氏接着问道: “那老者要你去,有何用处?”子春道:“不要说
起,是我不才,负了这老翁一片美情。”韦氏问其缘故,子春道:“他是个
得道之人,教我看守丹灶,嘱付不许开言。岂知我一时见识不定,失口叫了

一个 ‘噫’字,把他数十年辛勤修合的丹药,都弄走了。他道我再忍得一
刻,他的丹药成就,连我也做了神仙。这不是坏了他的事,连我的事也坏
了?以此归来,重加修省。”韦氏道:“你为甚却道这‘噫’字?”子春将
所见之事,细细说出,夫妻不胜嗟叹。自此之后,子春把天大家私,丢在脑
后,日夕焚香打坐,涤虑凝神,一心思想神仙路上。但遇孤孀贫苦之人,便
动千动百的舍与他,虽不比当初败废,却也渐渐的十不存一。倏忽之间,又
是三年。一日对韦氏说道:“如今待要再往云台求见那老者,超脱尘凡。所
余家私,尽着勾你用度,譬如我已死,不必更想念了。那韦氏也是有根器
的,听见子春要去,绝无半点留念,只说道:“那老者为何肯舍这许多银子
送你,明明是看你有神仙之分,故来点化,怎么还不省得?”明早要与子春
饯行。岂知子春这晚题下一诗,留别韦氏,已潜自往云台去了。诗云:
骤兴骤败人皆笑,旋死旋生我自惊。
从今撒手离尘网,长啸一声归白云。
你道子春为何不与韦氏面别,只困三年斋戒,一片诚心,要从扬州步行
到彼;恐怕韦氏差拨伴当跟随,整备车马送他,故此悄地出了门去。两只脚
上,都走起茧子来,方才到得华州地面。上了华山,径奔老君祠下,但见两
株桧树,比前越加葱翠。堂中绝无人影,连那药灶也没了踪迹。子春叹道:
“一定我杜子春不该做神仙,师父不来点化我了,虽然如此,我发了这等一
合 — — 原本作“命”,与文意不符,今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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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愿心,难道不见师父就去了不成?今日死也死在这里,断然不回去了。”
便住在祠内,草衣木食,整整过了三年。守那老者不见,只得跪在仙像前叩
头,祈告云:
窃惟弟子杜子春,下土愚民,尘凡俗子。奔逐货利之场,迷恋身色
之内。蒙本师慨发慈悲,指皈大道,奈弟子未断爱情,难成正果。遗
归修省,三载如初。再叩丹台,一诚不二。洗心涤虑,六根净清无
为;养性修真,万缘去除都尽。伏愿道缘早启,仙驭速临。拔凡骨于
尘埃,开迷踪于觉路。云云。
子春正在神前祷祝,忽然祠后走出一个人来,叫道:“郎君,你好至诚
也!”子春听见有人说话,抬头一望,看时却正是那老者。又惊又喜,向前
叩头道:“师父,想杀我也!弟子到此盼望三年,怎的再不能一面?”老者
笑道:“我与你朝夕不离,怎说三年不见?”子春道:“师父既在此间,弟
子缘何从不看见?”老者道,“你且看座上神像,比我如何?”子春连忙走
近老君神像之前,定睛细看,果然与老者全无分别,乃知向来所遇,即是太
上老君。便伏地请罪,谢道:“弟子肉眼怎生认得?只望我师哀怜弟子,皈
依大师。”老君笑道:“我因怕汝处世日久,尘根不一,故假摄七种情缘,
历历试汝。今汝心下已皆清净,又何言哉!我想汉时淮南王刘安,专好神

仙:真感得八公 下界,与他修合丹药。炼成之日,合宅同升,连那鸡儿狗
子,餂了鼎中药末,也得相随而去,至今鸡鸣天上,犬吠云间。既是你做神
仙,岂有妻子偏不得道。我这有神丹三丸,特相授汝,可留其一,持归与韦
氏服之。教他免堕红尘,早登紫府。”子春再拜,受了神丹,却又禀道,
“我弟子贫穷时节,投奔长安亲眷,都道我是败子,并无一个慈悲我的。如
今弟子要同妻韦氏,再往长安,将城南祖居舍为太上仙祠,祠中铸造丈六金
身,供奉香火。待众亲眷聚集,晓喻一番,也好打破他们这重魔障。不知我
师可容许我弟子否?”老君赞道:“善哉!善哉!汝既有此心,待金像铸成
之日,吾当显示神道,挚汝升天,未为晚也。”正是: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人间败子名。
话分两头,却说韦氏,自子春去后,却也一心修道,屏去繁华,将所遗
家私尽行布施,只在一个女道士观中,投斋度日。满扬州人见他夫妻云游的
云游,乞丐的乞丐,做出这般行径,都莫知其故,忽一日子春回来,遇着韦
氏,两个俱是得道之人,自然不言而喻。便把老君所授神丹,付与韦氏服
了,只做抄化模样,径赴长安去投见那众亲眷,呈上一个疏簿,说把城南祖
居,舍作太上老君神庙,特募黄金十万两,铸造丈六金身,供奉殿上。要劝
那众亲眷,共结善缘。其时亲眷都笑道:“他两次得了横财,尽皆废败,这
不必说了;后次又得一大注,做了人家,如何三年之后,白白的送与人去?
只他丈夫也罢了,怎么韦氏平时既不谏阻,又把分拨与他用度的,亦皆散
舍?岂不夫妻两个都是薄福之人,消受不起,致有今日。眼见得这座祖宅,
还值万数银子,怎么又要舍作道院;别来募化黄金,兴铸仙像。这等痴人,
便是募得些些,左右也被人骗去。我们礼他则甚!”尽都闭了大门,推辞不
管闲事。子春夫妻含笑而归。那亲眷们都量定杜子春夫妻,断然铸不起金像
的,故此不肯上疏。岂知半月之后,子春却又上门递进一个请帖儿,写着
道:
八 公——神仙故事中的八个神仙;据说他们变化为十五岁的童子,度化淮南王刘安成了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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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春不自量力,谨舍黄金六千斤,铸造老君仙像。仰仗众缘,法相
院成,拟于明日奉像升座。特备小斋,启请大德,同观胜事,幸勿他
辞!
那亲眷们看见,无不惊讶,叹道:“怎么就出得这许多金子?又怎么铸
造得这般神速?”连忙差人前去打听,只见众亲眷的请帖,家家都有了。大
家说道:“我们看一个杜子春亲送请帖,也不知杜子春有多少身子。”都
道:“这事有些跷蹊。”到次日,没一个不来。到得城南,只见人山人海,
填街塞巷,合城男女,都来随喜。早望见门楼已都改造过了,造得十分雄

壮,上头写着栲栳 大金字;是:“太上行宫”四个字。进了门楼,只见殿
宇廊庑,一刬的金碧辉煌,耀睛夺目,俨如天宫一般。再到殿上看时,真个
黄金铸就的丈六天身,庄严无比。众亲眷看了,无不摇首咋舌道:“真个他
弄起恁样大事业!但不知这些金子是何处来的?”又见神座前,摆下一大盘
蔬菜,一卮子酒,暗暗想道:“这定是他办的斋了。纵便精洁,无过有一两
器,不消一个人,便一口吃完了;怎么下个请帖,要遍斋许多人?”众亲
道:“好不古怪。”只见子春夫妇,但遇着一个到金像前瞻礼的,便捧过斋
来请他吃些,没个不吃,没个不赞道甘美。那亲眷们正在惊叹之际,忽见金
像顶上,透出一道神光,化做一朵白云,中间的坐了老君,左边坐了杜子
春,右边坐了韦氏,从殿上出来,身到空里,约莫离地十余丈高。只见子春
举手与众人作别,说道:“横眼凡民,只知爱惜钱财,焉知大道。但恐三灾

横至,四大崩摧,积下家私,抛于何处?可不省哉!可不惜哉!”晓喻方
毕,只听得一片笙萧仙乐,响振虚空,施节导前,旛盖拥后,冉冉升夭而
去。满城士庶,无不望空合掌顶礼。有诗为证:
千金散尽罄无遗,一念皈依死不移。
慷慨丈夫终得道,白云朵朵上天梯。
栲 栳——用柳条或竹子编制成的盛物器;又叫做“笆斗”。
三 灾、四大——“三灾”,佛教的说法:小三灾指刀兵、饥馑、疫疠,起于住劫中灭劫之未。大三灾指
火、水、风,起于坏劫之末。“四大”,佛教名词;指地、水、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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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卷 李道人独步云门
尽说神仙事渺茫,谁人能脱利名缰?
今朝偶读云门传,阵阵薰凤透体凉。
话说昔日隋文帝开皇初年,有个富翁,姓李名清,家住青州城里,世代
开染坊为业。虽则经纪人家,宗族到也蕃盛,合来共有五六千丁,都是有本
事,光着手赚得钱的。因此家家饶裕,远近俱称为李半州。一族之中,惟李
清年齿最尊,推为族长。那李清天性仁厚,族中不论亲疏远近,个个亲热,
一般看待,再无两样心肠。为这件上,合族长幼男女,没一个不把他敬重。
每年生日,都去置办礼物,与他续寿。宗族已是大了,却又好胜,各自搜觅
异样古物、朝元锦绣绞罗馈送。他生平省俭惜福,不肯过费,俱将来藏置土
库中。逐年堆积上去,也不计其数。只有一件事,再不吝惜。你道是那一
件?他自幼行善,利人济物,兼之慕仙好道,整千贯价布施。若遇个云游道

士,方外全真 ,叩留至家中供养,学些丹术,讲些内养。谁想那班人都是
走方光棍,一味说骗钱财,何曾有真实学问!在自费过若干东西,便是戏法
讨不得一个。然虽如此,他这点精诚,终是不改,每日焚香打坐,养性存
心,有出世之念。
其年恰好齐头七十。那些子孙们,两月前便在那里商议,说道:“七十
古稀之年,是人生最难得的,须不比平常诞日。各要寻几件希奇礼物上寿,
祝他个长春不老。”李清也料道子孙辈必然如此,预先设下酒席,分着一支
一支的,次第请来赴宴。因对众人说:“赖得你等勤力,各能生活,每年送
我礼物,积至近万,衣装器具,华侈的东西,也无用处;我因不好拂尔等盛
情,所以有受无却。然而一向贮在土库,未尝一阅,多分已皆朽坏了。费你
等钱帛,做我的粪土,岂不可惜!今日幸得天曹尚未录我魂气,生日将到,
料你等必然经营庆生之礼,甚非我的本意!所以先期相告,切莫为此!”子
孙辈皆道:“庆生的礼,自古叫做续寿。况兼七十岁,人生能有几次,若不
庆贺,何以少展儿子孝顺之心?这可是少得的!”李清道:“既你等主意定
夺,只凭我所要的,将来送我何如?”子孙辈欣然道:“愿闻尊命!”李清
道:“我要生日前十日,各将手指大麻绳百尺送我,总算起来约有五六万
丈,以此续寿,岂不更为长远!”众人闻声,暗暗称怪,齐问道:“太公分
付,敢不奉命。但不知要他做甚?”李清笑道:“且待你等都送齐了,然后
使你等知之,今犹未可轻言也。”众子孙领了李清分付之后,真个一传十,
十传百,都将麻绳百尺,赶在生日前交纳,地上叠得高高的,竟成一座绳
山。只是不知他要这许多绳何用?
元来离着青州城南十里,有一座山叫做云门山,山顶上分做两个,俨如

斧劈开的。青州城里人家,但是向南的,无不看见这山飞云度鸟,窳儿 内
经过,皆历历可数,俗人又称为劈山。那山顶中间,却有个大穴,澒澒洞洞
澒的,不知多少深。也有好事的,把大石块投下,从不曾听见些声响。以此
人都道是没底的。只见李清受了麻绳之后,便差人到那山上紧靠著穴,只竖
全 真——金代道士王嚞融合儒、佛、道三教为一,创立“全真教”,成为道教中的一个支派。后来当作一
般道士的称呼。隋代还没有这个名称。
窳 儿——指山顶上的缺口。
澒 澒洞洞——没有边际,广大深远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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