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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49 冯梦龙(现代)
虹背后私认他面貌,又与陈小四无异;只是姓名不同,好生奇怪。欲待盘
问,又没个因由。偶然这一日,朱源的座师船到,过船去拜访,那船头的婆
娘进舱来拜见奶奶,送茶毕,瑞虹看那妇人:
虽无十分颜色,也有一段风流。
瑞虹有心问那妇人道:“你几岁了?”那妇人答道:“二十九岁了。”
又问:“那里人氏?”答道:“池阳人氏。”瑞虹道:“你丈夫不象个池阳
人。”那妇人道:“这是小妇人的后夫。”瑞虹道:“你几岁死过丈夫
的?”那妇人道:“小妇人夫妇为运粮到此,拙夫一病身亡。如今这拙夫是
武昌人氏,原在船上做帮手,丧事中亏他一力相助,小妇人孤身无倚,只得
就从了他,顶着前夫名字,完这场差使。”瑞虹问在肚里,暗暗点头。将香
帕赏他,那妇人千恩万谢的去了。瑞虹等朱源上船,将这话述与他听了。眼
见吴金即是陈小四,正是贼头。朱源道:“路途不可造次,且耐着他到地方
上施行,还要在他身上追究余党。”瑞虹道:“相公所见极是明理;只是仇

人相见,分外眼睁,这几日何如好过!”恨不得借滕王阁的顺风 ,一阵吹
到武昌。
饮恨亲冤已数年,枕戈思报叹无缘。
同舟敌国今相遇,又隔江山路几千。
却说朱源舟至扬州,那接取大夫人的还未曾到,只得停泊码头等候。瑞
虹心上一发气闷。等到第三日,忽听得岸上鼎沸起来。朱源叫人问时,却是
船头与岸上两个汉子扭做一团厮打。只听得口口声声说道:“你干得好
事!”朱源见小奶奶气闷,正没奈何。今番且借这个机会,敲那贼头几个板
子,权发利市。当下喝教水手:“与我都拿过来。”原来这班水手,与船头
面和意不和,也有个缘故。——当初陈小四缢死了瑞虹,弃船而逃,没处投
奔,流落到池阳地面,偶值吴金这只粮船起运,少个帮手,陈小四就上了他

的船。见吴金老婆像个爱吃枣儿汤 的,岂不正中下怀,一路行奸卖俏搭识
上了。两个如胶似漆,反多那老公碍眼,船过黄河,吴金害了个寒症,陈小

四假意殷勤,赎药调理。那药不按君臣,一服见效,吴金死了。妇人身边
取出私财,把与陈小四,只说借他的东西,断送老公。过了一两个七,又推
说欠债无偿,就将身子白白的嫁了他。虽然备些酒食,暖住了众人,却也中
心不伏。为此缘由,所以面和意不和。——听得舱里叫一声:“都拿过
来。”蜂拥的上岸,把两个人一齐扣下船来,跪于将军柱边。朱源问道:
“为何厮打?”船头禀道:“这两个人原是小人合本撑船伙计,因盗了资
本,背地逃走,两三年不见面。今日天遣相逢,小人与他取讨,他倒图赖小
人,两个来打一个。望老爷与小人做主。”朱源道:“你二人怎么说?”那
两个汉子道:“小人并没此事,都是一派胡言。”朱源道:“难道一些影儿
也没有,平地就厮打起来?”那两个汉子道:“有个缘故。当初小的们,虽
然与他合本撑船,只为他迷恋了个妇女,小的们恐误了生意,把自己本钱收
借 滕王阁的顺风——这是关于唐代文学家王勃的传说故事;详见本书第四十卷 《马当神凤送滕王阁》。
爱 吃枣儿汤——比喻爱勾勾搭搭,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那 药不按君臣,一服见效——中医治病所开药方,是按照“君臣佐使”的原则来配置主药和输药的份量。
如下按一定比例配方,就会把病治坏或治死。“一服见效”,是反话,就是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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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各自营运,并不曾欠他分文。”朱源道:“你两个叫什么名字?”那两
个汉子不曾开口,到是陈小四先说道:“一个叫沈铁甏,一个叫秦小圆。”
朱源却待再问,只见背后有人扯拽,回头看时,却是丫鬟,悄悄传言,说
道:“小奶奶请老爷说话。”朱源走进后舱,见瑞虹双行流泪,扯住丈夫衣
袖,低声说道:“那两个汉子的名字,正是那贼头一伙,同谋打劫的人,不
可放他走了。”朱源道:“原来如此。事到如今,等不得到武昌了。”慌忙
写了名帖,分付打轿,喝叫地方,等三人一串儿缚了,自去拜扬州太守,告
诉其事。太守问了备细,且教把三个贼徒收监,次日面审。朱源回到船中,
众水手已知陈小四是个强盗,也把谋害吴金的情节,细细禀知。朱源又把这
些缘繇,备写一封书帖,送与太守,并求究问余党。太守看了,忙出飞签,
差人拘那妇人,一并听审。扬州城里传遍了这件新闻,又是盗案,又是奸淫
事情,有妇人在内,那一个不来观看。临审之时,府前好不热闹。正是:
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
却说太守坐堂,吊出三个贼徒,那妇人也提到了,跪于阶下。陈小四见
那婆娘也到,好生惊怪,道:“这厮打小事,如何连累家属?”只见太守却
不叫吴金名字,竟叫陈小四。吃了这一惊非小,凡事逃那实不过,叫一声不
应,再叫一声不得不答应了。太守相公冷笑一声道:“你可记得三年前蔡指
挥的事么?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有何理说!”三个人面面相觑,却似
鱼胶粘口,一字难开。太守又问:“那时同谋还有李鬚子、白满、胡蛮二、
凌歪嘴、余蛤蚆,如今在那里?”陈小四道:“小的幼习水手趁食、不合误
投歹船。至于谋劫之夜,小的睡熟,实不知情。及至醒时,众盗分账各窜,
只得奔投远方,偶遇吴金船上缺人,招留在船。后因吴金病死,他妻子赘
我、顶名运船度日。”话未辨完,太守道:“谁许闲话!只问你那几个贼
徒,今在何处?”秦小圆说:“当初分了金帛,四散去了。闻得李鬚子、自
满随着山西客人,贩买绒货;胡蛮二、凌歪嘴、余蛤蚆三人,逃在黄州撑船
过活。小的们也不曾相会。”太守相公又叫妇人上前问道:“你与陈小四奸
密,毒杀亲夫,遂为夫妇,这也是没得说了。”妇人方欲抵赖,只见阶下一
班水手都上前禀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得那妇人顿口无言。太守相公
大怒,喝教选上号毛板,不论男妇,每人且打四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
流,当下录了口词,三个强盗通问斩罪,那妇人问了凌迟。齐上刑具,发下
死囚牢里。一面出广捕,挨获白满、李鬚子等。大守问了这件公事,亲到船
上答拜朱源,就送审词他看。朱源感谢不尽。瑞虹闻说,也把愁颜放下七
分。
又过几日,大奶奶已是接到。瑞虹相见,一妻一妾,甚是和睦。大奶奶
又见儿子生得清秀,愈加欢喜。不一日,朱源于武昌上任,管事三日,便差
的当捕役缉访贼党胡蛮等。果然胡蛮二凌歪嘴在黄州江口撑船,手到拿来。
招称:“余蛤蚆一年前病死,白满李鬚子见跟陕西客人,在省下开铺。”朱
源权且收监,待拿到余党,一并问罪。省城与武昌县相去不远,捕役去不多
日,把白满、李鬚子二人一索子捆来,解到武昌县。朱源取了口词,每人也
打四十。备了文书,差的当公人,解往扬州府里,以结前卷。朱源做了三年
县宰,治得那武昌县道不拾遗,犬不夜吠,行取御史,就出差淮扬地方。瑞
虹嘱付道:“这班强盗,在扬州狱中,连岁停刑,想未曾决。相公到彼,可
了此一事;就与奴家沥血祭奠父亲,并两个兄弟。一以表奴家之诚,二以全
相公之信。还有一事,我父亲当初曾收用一婢,名唤碧莲,曾有六月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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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母亲不容,就嫁出与本处一个朱裁为妻。后来闻得碧莲所生,是个男儿。
相公可与奴家用心访问。若这个儿子还在,可主张他复姓,以续蔡门宗祀,
此乃相公万代阴功。”说罢,放声大哭,拜倒在地。朱源慌忙扶起道:“你
方才所说二件,都是我的心事。我若到彼,定然不负所托。就写书信报你得
知。”瑞虹再拜称谢。再说朱源赴任淮、扬,这是代天子巡狩,又与知县到
任不同。真个:
号令出时霜雪凛,威风到处鬼神惊。
其时七月中旬,未是决囚之际。朱源先出巡淮安,就托本处府县访缉朱
裁及碧莲消息,果然访着。那儿子已八岁了,生得堂堂一貌。府县奉了御史
之命,好不奉承。即日香汤沐浴,换了衣履,送在军卫供给,申文报知察
院。朱源取名蔡续,特为起奏一本,将蔡武被祸事情,备细达于圣聪。“蔡
氏当先有汗马功劳,不可令其无后。今有幼子蔡续,合当归宗,俟其出效承
袭。其凶徒陈小四等,秋后处决。”圣旨准奏了。其年冬月,朱源亲自按临
扬州,监中取出陈小四与吴金的老婆,共是八个,一齐绑赴法场,剐的剐,
斩的斩,干干净净。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朱源分付刽子手,将那几个贼徒之首,用漆盘盛了,就在城隍庙里设下
蔡指挥一门的灵位,香花灯烛,三牲祭醴,把几颗人头、一字儿摆开。朱源
亲制祭文拜奠。又于本处选高僧做七七功德,超度亡魂,又替蔡续整顿个家

事,嘱付府县青目 。其母碧莲一同居住,以奉蔡指挥岁时香火。朱裁另给

银两别娶。诸事俱已停妥,备细写下一封家书,差个得力承舍 ,赍回家
中,报知瑞虹。瑞虹见了书中之事,已知蔡氏有后,诸盗尽已受刑,沥血奠
祭;举手加额,感谢天地不尽。是夜,瑞虹沐浴更衣,写下一纸书信,寄谢

丈夫;又去拜谢了大奶奶;回房把门栓上 ,将剪刀自刺其喉而死。其书
云:
贱妾瑞虹百拜相公台下:虹身出武家,心娴闺训。男德在义,女德
韬 海
在节;女而不节,与禽何异!虹父韬■不戒 ,糵 迷神。诲盗 亡
身,祸及母弟,一时并命。妾心胆俱裂,浴泪弥年。然而隐忍不死
者,以为一人之廉耻小,门之仇怨大。昔李将军忍耻降虏,欲得当

以报汉 ;妾虽女流,志窃类此。不幸历遭强暴,衷怀未申。幸遇相
公,拔我于风波之中,谐我以琴瑟之好。识荆之日,便许复仇。皇天
青 目——特别照顾的意思。晋代阮籍能为青白眼:用青眼对他所看得起的人,用白眼对待看不起的人。后
来把“青目”“青睐”引申为看得起、照顾的意思。
承 舍——衙门里传递公文信件的小吏。
回 房把门栓上——原本作“抱着自家儿子”,与情节不大符合,据《今古奇观》改。
韬 ■不戒——古兵书中有“六韬”及“玉■篇”,故用,‘韬■”为兵法的代称。不戒,没有戒备。就是
说:蔡指挥是军官,懂得兵法,但疏于戒备,以致被杀。
糵——一般写作“麹糵”;酒酿,酿酒所用的发酵的药。引申作酒的代称。
海 盗——《易经·系辞》:“慢藏诲盗”。意思是说:如不把财物藏好,暴露在外边,就等于告诉盗贼来
取财物。
昔 李将军忍耻降虏,欲得当以报汉——李陵,西汉时的将军。他在一次对匈奴的作战中,因兵少无援,被
俘投降。他后来向人表示,他想暂时忍辱投降,等待适当机会,再立功报答汉朝。可是他这个愿望始终没
有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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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怜,宦游早遂。诸奸贯满,相次就毙;而且明正典刑,沥血设饷。
蔡氏已绝之宗,复蒙披根见本,世禄复延。相公之为德于衰宗者,天

高地厚,何以喻兹。妾之仇已雪而志以遂矣。失节贪生,贻玷阀阅 ,
妾且就死,以谢蔡氏之宗于地下。儿子年已六岁,嫡母怜爱,必能成
立, 妾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姻缘有限,不获面别,聊寄一笺,以表
衷曲。
大奶奶知得瑞虹死了,痛惜不已,殡殓悉从其厚。将他遗笔封固,付承
舍寄往任上,朱源看了,哭倒在地,昏迷半晌方醒。自此患病,闭门者数
日,府县都来候问。朱源哭诉情繇,人人堕泪,俱赞叹其节孝,今古无比,

不在话下。后来朱源差满回来,历官至三边总制 。瑞虹所生之子,名曰朱
懋,少年登第,上疏表陈生母蔡瑞虹一生之苦,乞赐旌表。圣旨准奏,特建
节孝坊,至今犹在。有诗赞云:
报仇雪耻是男儿,谁造裙钗有执持。

堪笑硁硁真小谅,不成一事枉嗟咨。
贻 玷阀阅——“玷”,污。“阀阅”,古代官宦人家门前立的两根大柱子;引申为贵家巨室的代称。“贻
玷阀阅”,污辱了官家门户的意思。
三 边总制——官名。明代防守从东北到西北一带边防的军事长官。
硁 硁 (kēng kēng)——语出《论语》:“硁硁然小人哉”。硁硁,小人鄙贱之貌。这里是说:按一般人
的见识,就不可能象瑞虹那样忍辱负重,待机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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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卷 杜子春三入长安
想多情少宜求道,想少情多易入迷。
总是七情难断灭,爱河波浪更堪悲。
话说隋文帝开皇年间,长安城中,有个子弟姓杜,双名子春,浑家韦
氏,家住城南,世代在扬州做盐商营运。真有万万贯家资,千千顷田地。那
杜子春倚借着上祖资业,那晓得稼穑艰难。且又生性豪侠,要学那石太尉的

奢华,孟尝君 的气概。宅后造起一座园亭,重价构取名花异卉,巧石奇
峰,妆成景致。曲房深院中,置买歌儿舞女,艳妾妖姬,居于其内。每日开
宴园中,广召宾客。你想那扬州乃是花锦地面,这些浮浪子弟,轻薄少年,
却又尽多,有了杜子春恁样撒漫财主,再有那个不来。虽无食客三千,也有
帮闲几百。相交了这般无藉,肯容你在家受用不成?少不得引诱到外边游
荡。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有何不可?但见:
轻车奴马,春野游行;走狗擎鹰,秋田较猎。青楼买笑,缠头那惜
千缗;博局呼卢,一掷常输十万。画船萧管,恣意逍遥;选胜探奇,
任情散诞。风月场中都总管,烟花寨内大主盟。
杜子春将银子认做没根的,如土块一般挥霍。那韦氏又是掐得水出的女
儿家,也只晓得穿好吃好,不管闲帐。看看家中金银搬完,屯盐卖完,手中
干燥,央人四处借债。扬州城中那个不晓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才说得声,
东也送至,西也送至,又落得几时脾胃。到得没处借时,便去卖田园,货屋
宅。那些债主,见他产业摇动,都来取索。那时江中芦洲也去了,海边盐场
也脱了,只有花园住宅,不舍得与人,到把衣饰器皿变卖。他是用过大钱
的,这些少银两,犹如吃碗泡茶,顷刻就完了。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银堆里
滚大起来,使滑的手,若一刻没得银用,便过不去。难道用完了这项,却就
罢休不成,少不得又把花园住宅出脱。大凡东西多的时节,便觉用之不尽,
若到少来,偏觉得易完。卖了房屋,身子还未搬出,银子早又使得干净,那
班朋友,见他财产已完,又向旺处去了,谁个再来趋奉。就是奴仆,见家主
弄到恁般地位,赎身的赎身,逃走的逃走,去得半个不留。姬妾女婢,标致

的准了债去,貌丑的卖来用度,也自各散去话 。单单剩得夫妻二人相向,
几间接脚屋里居住,渐渐衣服凋敝,米粮大缺。莫说平日受恩的不来看觑
他,就是杜子春自己也无颜见人,躲在家中。正是:
床头黄金尽,壮士无颜色。
杜子春在扬州做了许多时豪杰,一朝狼狈,再无面目存坐得住,悄悄的

归去长安祖居,投托亲戚。元来杜陵韦曲二姓,乃是长安巨族,宗支十分
蕃盛。也有为官作宦的,也有商贾经营的,排家都是至亲至戚,因此子春起
这念头;也不指望他资助,若肯借贷,便好度日。岂知亲眷们都道,子春泼
天家计,尽皆弄完,是个败子,借贷与他,断无还日。为此只推着没有,并
无一个应承。便十二分至戚,情不可却,也有周济些的;怎当得子春这个大
石 太尉、孟尝君——石太尉,指石崇。晋代人。曾官荆州刺史,卫尉。因作海外贸易致富;和王恺、羊琇
等人以奢靡豪华互相夸耀。盂尝君,即田文。战国时齐国的相,“孟尝君”是他的封号。他经常养着食客
数千人。
话 — — 疑是“了”字之误。
杜 陵、韦曲——在陕西长安县东南,是汉唐时代的胜地;杜韦两大姓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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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段,就是热锅头上,洒着一点水,济得甚事!好几日,饭不得饱吃,东奔
西趁,没个头脑。偶然打向西门经过,时值十二月天气,大雪初晴,寒威凛
烈。一阵西风,正从门圈子里刮来,身上又无绵衣,肚中又饿,刮起一身鸡

皮栗子 ,把不住的寒颤。叹口气道:“我杜子春岂不枉然!平日攀这许多
好亲好眷,今日见我沦落,便不礼我,怎么受我恩的也做这般模样?要结那
亲眷何用?要施那仁义何用?我杜子春也是一条好汉,难道就没再好的日
子?”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偶有一老者从旁走过,见他叹气,便立住脚问
道:“郎君为何这般长叹?”杜子春看那老者,生得:
童颜鹤发,碧眼庞眉。声似铜钟,须如银线。戴一顶青蓝唐巾,披
一领茶褐道袍,腰系丝绦,脚穿麻履。若非得道仙翁,定是修行长
者。
杜子春这一肚子气恼,正莫发脱处,遇着这老者来问,就从头备诉一
遍。那老者道:“俗语有云: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你当初有钱是个财
主,人自然趋奉你;今日无钱,是个穷鬼,便不礼你,又何怪哉!虽然如
此,天不生无禄之人,地不长无根之草;难道你这般汉子,世间就没个慷慨
仗义的人周济你的?只是你目下须得银子几何,才勾用度?”子春道:“只
三百两足矣。”老者道:“量你好大手段,这三百两干得甚事?再说多
些。”子春道:“三千两。”老者摇手道:“还要增些。”子春道:“若得
三万两,我依旧到扬州去做个财主了。只是难讨这般好施主。”老者道:
“我老人家虽不甚富,却也一生专行好事,便助你三万两。”袖里取出三百
西
文钱,递与子春聊备一饭之费。”明日午时,可到西市波斯馆 里会我,郎
君勿误!”那老者说罢,径一直去了。子春心中暗喜道:“我终日求人,一
个个不肯周济,只道一定饿死;谁知遇着这老者发个善心,一送便送我三万
两,岂不是天上吊下来的造化!如今且将他赠的钱,买些酒饭吃了,早些安
睡。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领他银子去。”走向一个酒店中,把三百钱都
先递与主人家,放开怀抱,吃个醉饱,回至家中去睡。却又想道:“我杜子
春聪明一世,懵懂片时。我家许多好亲好眷,尚不礼我;这老者素无半面之
识,怎么就肯送我银子?况且三万两,不是当耍的,便作石头也老重一块。
量这老者有多大家私,便把三万两送我?若不是见我嗟叹,特来宽慰我的;
必是作耍我的:怎么信得他?明日一定是不该去。”却又想道:“我细看那
老者,是个至诚的。我又不曾与他那求乞,他没有银子送我便罢了,说那谑
话怎的?难道是舍真财调假谎,先送我三百文钱,买这个谎说?明日一定是
该去,去也是,不去也是。”想了一会,笑道:“是了,是了!那里是三万
两银子,敢只把三万个钱送我,总是三万之数,也不见得。俗谚道得好:饥
时一粒,胜似饱时一斗。便是三万个钱,也值得三十多两,勾我好几日用
度,岂可不去?”子春被这三万银子在肚里打搅,整整一夜不曾得睡。巴到
天色将明,不想精神困倦,到一觉睡去。及至醒来,早已日将中了,忙忙的
起来梳洗。他若是个有见识的,昨日所赠之钱,还存下几文,到这早买些点
心吃了去也好;只因他是松溜的手儿,撒漫的性儿,没钱便烦恼,及至钱入
手时,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况听见有三万银子相送,已喜出望外,那
里算计至此。他的肚皮,两日到饿服了,却也不在心上。梳裹完了,临出门
鸡 皮栗子——即俗语所说的“鸡皮疙瘩”;因寒冷而皮肤上起的皱纹和颗粒。
西 市波斯馆——唐代长安有东西两市,商业极盛。波斯馆,是波斯国商人所开的铺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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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笑道:“我在家也是闲,那波斯馆又不多远,做我几步气力不着,便走走
去何妨。若见那老者,不要说起那银子的事,只说昨夜承叨铜钱,今日特来
相谢,大家心照,岂不美哉!”元来波斯馆,都是四夷进贡的人,在此贩卖
宝货,无非明珠美玉,文犀瑶石,动是上千上百的价钱,叫做金银窠里。子
春一心想着要那老者的银子,又怕他说谎,这两只脚虽则有气没力的,一步
步荡到波斯馆来;一只眼却紧紧望那老者在也不在。到得馆前,正待进门,
恰好那老者从里面出来,劈头撞见。那老者嗔道:“郎君为甚的爽约?我在
辰时到此,渐渐的日影挫西,还不见来,好守得不耐烦!你岂不晓得秦末张

子房曾遇黄石公 于圮桥之上,约后五日五更时分,到此传授兵书,只因子
房来迟,又约下五日,直待走了三次,半夜里便去等候,方才传得三略之
法,辅佐汉高祖平定天下,封为留侯。我便不如黄石公,看你怎做得张子
房?敢是你疑心我没银子把你么?我何苦讨你的疑心。你且回去,我如今没
银子了。”只这一句话,吓得子春面如土色,懊悔不及。恰像折翅的老鹤,
两只手不觉直掉了下去。想道:“三万银子到手快了,怎么恁样没福,到熟
睡了去,弄到这时候!如今他却不肯了。”又想道:“他若也像黄石公肯再
约日子,情愿隔夜打个铺儿睡在此伺候。”又想道:“这老官儿既有心送我
银子,早晚总是一般的,又吊什么古今,论什么故事?”又想道:“还是他
没有银子,故把这话来遮掩。”正在胡猜乱想,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过一
遭的,便晓得了,乃道:“我本待再约个日子,也等你走几遭儿,则是你疑
我道一定没有银子,故意弄这腔调。罢!罢!罢!有心做个好事,何苦又要
你走,可随我到馆里来。”子春见说原与他银子,又像一个跳成拨着关捩子
关直竖起来。急松松跟着老者径到西廊下第一间房内,开了壁厨,取出银
子,一划都是五十两一个元宝大锭,整整的六百个,便是三万两,摆在子春
面前,精光耀目。说道:“你可将去,再做生理,只不要负了我相赠的一片
意思。”你道杜子春好不莽赖,也不问他姓甚名谁?家居那里?刚刚拱手,
说得一声:“多谢,多谢!”便领三十来个脚夫,竟把银子挑回家去。杜子
春到明日绝早,就去买了一匹骏马,一付鞍鞴,又做几件时新衣服,便去夸
耀众亲家眷,说道:“据着你们待我,我已饿死多时了。谁想天无绝人之
路,却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几万银子。我如今依旧往扬州去做盐商,特来相
别,有一首《感怀诗》在此,请政。”诗云:
九叩高门十不应,耐他凌辱耐他憎。
如今骑鹤扬州去,莫问腰缠有儿星。
那些亲眷们一向讪笑杜子春这个败子,岂知还有发迹之日。这些时见了
那首 《感怀诗》,老大的好没颜色。却又想道:“长安城中,那有这等一舍
便舍三万两的大财主?难道我们都不晓得?一定没有这事。”也有说他祖上
埋下的银子,想被他掘着了。也有说道,莫非穷极无计,交结了响马强盗头
儿,这银子不是打劫客商的,便是偷窃库藏的。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间。这也
不在话下。
且说子春那银子装上几车,出了东都门,径上扬州而去。路上不则一
日,早来到扬州家里,浑家韦氏迎着道:“看你气色这般光彩,行里又这般
沉重,多分有些钱钞。但不知那一个亲眷借贷你的?”子春笑道:“银倒有
张 于房曾遇黄石公——张良,字子房:遇黄石公事,见《史记·留侯世家》。
关 捩子——简单的机捩、机括;一种半自动性的装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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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万,却一分也不是亲眷的。”备细将西门下叹气,波斯馆里赠银的情节,
说了一遍。韦氏便道:“世间难得这等好人?可曾问他甚么名姓?等我来生
也好报答他的恩德。”子春却呆了一向,说道:“其时我只看见银子,连那
老者也不看见,竟不曾问得。我如今谨记你的言语,倘或后来再赠我的银子
时节,我必先问他名姓便了。”那子春平时的一起宾客,闻得他自长安还
后,带得好几万银子来,依旧做了财主;无不趋奉,似蝇攒蚁附一般,因而
撺掇他重妆气象,再整风流。只他是使过上百万银子的,这三万两能勾几时
挥霍,不及两年,早已罄尽无余了。渐渐卖了马骑驴,卖了驴步走,熬枯受
淡,度过日子。岂不知坐吃山空,立吃地陷,终是没有来路。日久岁长,怎
生捱得!悔道:“千错万错,我当初出长安别亲眷之日,送什么《感怀
诗》,分明与他告绝了,如今还有甚嘴脸好去干求他?便是干求,料他也决
不礼我,弄得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教我怎处!”韦氏道:“倘或前日赠
银子的老儿尚在,再赠你些,也不见得。”子春冷笑道:“你好痴心妄想!
那个老儿生死若何?贫富若何?怎么还望他赠银子。只是我那夫妇还是肺腑
骨肉,到底割不断的。常言傍生死如傍熟。我如今没奈何,只得还至长安
去,求那亲眷。”正是:
要求生活计,难惜脸皮羞。
杜子春重到长安,好不卑词屈体,去求那众亲眷。岂知亲眷们如约会的
一般,都说道:“你还去求那顶尖的大财主;我们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
只这冷言冷语。带讥带讪的,教人怎么当得!险些把子春一气一个死。忽一
日打从西门经过,劈面遇着老者,子春不胜感愧,早把一个脸都挣得通红
了。那老者问道:“看你气色,像个该得一注横财的;只是身上衣服,怎么
这般褴褛?莫非又消乏了?”子春谢道:“多蒙老翁送我三万银子,我只说
是用不尽的;不知略撒漫一撒漫,便没有了。想是我流年不利,故此没福消
受,以至如此。”老者道:“你家好亲好眷,遍满长安,难道更没周济你
的?”子春听见说亲眷周济这句话,两个眉头,就攒着一堆,答道:“亲眷
虽多,一个个都是一钱不舍的悭吝鬼,怎比得老翁这般慷慨?”老者道:
“如今本当再赠你些才是,只是你三万银子不勾用得两年,若活了一百岁,
教我那里去讨那百多万赠你?休怪休怪!”把手一拱,望西去了。正是:
须将有日思无日,休想今人似昔人。
那老者去后,子春叹道,“我受了亲眷们许多讪笑,怎么那老者最哀怜
我的,也发起说话来。敢是他硬做好汉,送了我三万银子,如今也弄得手头
干了。只是除了他,教我再望着那一个搭救。”正在那里自言自语,岂知老
者去不多远,却又转来,说道:“人家败子也尽有,从不见你这个败子的头
儿,三万银子,恰象三个铜钱,翣翣眼就弄完了。论起你恁样会败,本不该
周济你了,只是除了我,再有谁周济你的?你依旧饥寒而死,却不枉了前一
番功果。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还只是废我儿两银子不着,救
你这条穷命。”袖里又取出三百个铜钱,递与子春道:“你可将去买些酒饭
吃,明日午时仍到波斯馆西廊下相会。既道是三万银子不勾用度,今次须送
你十万两。只是要早来些,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且莫说那老者发这样慈
悲心,送过了三万,还要送他十万,倒不亏杜子春好一副厚面皮,明日又自
领受他的。当下子春见老者不但又肯周济,且又比先反增了七万,喜出望
外,双手接了三百铜钱,深深作了个揖起来,举举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径到
一个酒店中,依然把三百个钱做一垛儿先付与酒家。走上酒楼,拣副座头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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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酒保把酒肴摆将过来。子春一则从昨日至今,还没饭在肚里;二则又有
十万银子到手,欢喜过望,放下愁怀,恣意饮啖。那酒家只道他身边还有铜
钱,嘎饭案酒,流水搬来。子春又认做三百钱内之物,并亦不推辞,尽情吃
个醉饱,将剩下东西,都赏了酒保。那酒保们见他手段来得大落,私下议
道:“这人身上便褴褛,到好个撒漫主顾!”子春下楼,向外便走。酒家
道:“算明了酒钱去。”子春只道三百钱还吃不了,乃道:“余下的赏你

罢,不要算了。”酒家道:“这人好混帐,吃透了许多东西,到说这样冠
冕话。”子春道:“却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彻身又走,酒家上前一
把扯住道:“说得好自在!难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两下便争嚷起
来。旁边走过邻里,都来相观,问: “吃透多少?”酒家把帐一算,说:
“还该二百。”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几万,恁般着忙!原来止
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数了走
开。”子春道:“却今日带得钱少,我明日送来还你。”酒家道:“认得你
是那个,却赊与你?”杜子春道:“长安城中,谁不晓得我城南杜子春是个
大财主?莫说这二百文,再多些决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写个票儿在此,明
日来取。”众人见他自称为大财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内中有个
闻得他来历的,在背后笑道:“原来是这个败子,只怕财主如今轮不着你
了。”子春早又听见,便道:“老丈休得见笑!今日我便是这个嘴脸,明午
有个相识,送我十万银子,怕我不依旧做财主么?”众人闻得这话,一发都
笑倒了,道:“你这人莫不是风了?天下那有送十万银子的,相识在那
里?”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万二十万,只还了我二百钱走路。”子春
道:“要,便明日多赏了你俩把,今日却一文没有。”酒家道:“你是甚么
鸟人?吃了东西,不肯还钱。”当胸揪住,却待要打,子春正摔脱不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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