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48 冯梦龙(现代)
的。”陈小四道:“看同乡情上,饶他砍头,与他一个全尸首罢了。”即教
快取索子,两个奔向后艄,取出索子,将蔡武夫妻二子,一齐绑起,止空瑞
砍 头——原本作“砍伤”,与文意不合,据《今古奇观》改。
----------------------- Page 158-----------------------
虹。蔡武哭对瑞虹道:“不听你言,致有今日。”声犹未绝,都撺向江中去
了。其余丫鬟等婢,一刀一个,杀个干净。有诗为证:
金印将军酒量高,绿林暴客逞雄豪。
无情波浪兼天涌,疑是胥江起怒涛。
瑞虹见合家都杀,独不害他,料必然来污辱。奔出舱门,望江中便跳。
陈小四放下斧头,双手抱住道:“小姐不要惊恐!还你快活。”瑞虹大怒,
骂道:“你这班强盗,害了我全家,尚敢污辱我么!快快放我自尽。”陈小
四道:“你这花容月貌,教我如何便舍得?”一头说,一头抱入后舱。瑞虹
口中千强盗,万强盗,骂不绝口。众人大怒道:“阿哥,那里不寻了一个妻
子,便受这贱人之辱!”便要赶进来杀。陈小四拦住道:“众兄弟,看我分
上饶他罢!明日与你陪情。”又对瑞虹道:“快些住口,你若再骂时,连我
也不能相救。”瑞虹一头哭,心中暗想:“我若死了,一家之仇,那个去
报?且含羞忍辱,待报仇之后,死亦未迟。”方才住口,跌足又哭。陈小四
安慰一番。众人已把尸首尽抛人江中,把船揩抹干净,扯起满帆,又使到一
个沙洲边,将箱笼取出,要把东西分派。陈“小四道:“众兄弟且不要忙,
趁今日十五团圆之夜,待我做了亲,众弟兄吃过庆喜的酒,然后自由自在均
分,岂不美哉!”众人道:“也说得是。”连忙将蔡武带来的好酒,打开几
坛,将那些食物东西,都安排起来,团团坐在舱中,点得灯烛辉煌,取出蔡
武许多银酒器,大家痛饮。陈小四又抱出瑞虹坐而劝道:“小姐,我与你郎
才女貌,做夫妻也不辱没了你!今夜与我成亲,却图一个白头到老。”瑞虹
掩着面只是哭。众人道:“我众兄弟各人敬阿嫂一杯酒。”便筛过一杯,送
在面前。陈小四接在手中,拿向瑞虹口边道,“多谢众弟兄之情,你略略沾
些儿。”瑞虹那里采他,把手推开。陈小四笑道。“多谢列位美情,待我替
娘子饮罢。”拿起来一饮而尽。秦小元道:“哥不要吃单杯,吃个双双到
老。”又送过一杯,陈小四又接来吃了。也筛过酒,逐个答还。吃了一会,
陈小四被众人劝送,吃到八九分醉了。众人道:“我们畅饮,不要难为新
人。哥,先请安置罢。”陈小四道:“既如此,列位再请宽坐,我不陪
了。”抱起瑞虹,取了灯火,径人后舱。放下瑞虹,掩上舱门,便来与他解
衣。那时瑞虹身不由主,被他解脱干净,抱向床中,任情取乐。可惜千金小
姐,落在强徒之手。
暴雨摧残娇蕊,狂风吹损柔芽。
那是一宵恩爱,分明夙世冤家。
不题陈小四。且说众人在舱中吃酒,白满道:“陈四哥此时正在乐境
了。”沈铁甏道:“他们乐,我们却有些不乐。”秦小元道:“有甚不
乐?”沈铁甏道:“皆是同样做事,他到独占了第一件便宜。明日分东西
时,可肯让一些么?”李鬚子道:“你道是乐,我想这一件,正是不乐之处
哩。”众人道:“为何不乐?”李鬚子道:“常言说的好,斩草不除根,萌
芽依旧发。”杀了他一家,恨不得把我们吞在腹内,方才快活,岂肯安心与
陈四哥做夫妻?”倘到人烟凑集之所,叫喊起来,众人性命,可不都送在他
的手里。”众人尽道:“说得是,明日与陈四哥说明,一发杀却,岂不干
净。”答道:“陈四哥今日得了甜头,怎肯杀他?”白满道:“不要与陈四
哥说知,悄悄境行了。”李鬚子道:“若瞒着他杀了,弟兄情上就到不好开
交。我有个两得其便的计儿在此:趁陈四哥睡着,打开箱笼,将东西均分,
四散去快活。陈四哥已受用了一个妙人,多少留几件与他,后来露出事来,
----------------------- Page 159-----------------------
止他自己受累,与我众人无干。或者不出丑,也是他的造化。恁样又不伤了
弟兄情分,又连累我们不着,可不好么?”众人齐称道:“好。”立起身把
箱笼打开,将出黄白之资,衣饰器皿,都均分了,只拣用不着的留下几件。
各自收拾,打了包裹。把舱门关闭,将船使到一个通官路之所泊住,一齐上
岸,四散而去。
筐中黄白皆公器,被底红香偏得意。
蜜房割去别人甜,狂蜂犹抱花心睡。
且说陈小四专意在瑞虹身上,外边众人算计,全然不知。直至次日已牌
时分,方才起身来看,不见一人,还只道夜来中酒师着,走至稍上,却又不
在;再到前舱去看,那里有个人的影儿?惊骇道:“他们通往何处去了?”
心内疑惑,复走到舱中,看见箱笼俱已打开;逐只检看,并无一物,止一只
内存些少东西,并书帐之类:方明白众人分去,敢怒而不敢言。想道:“是
了,他们见我留着这小姐,恐后事露,故都悄然去了。”又想道:“我如今
独自个又行不得这船,住在此,又非长策,到是进退两难,欲待上涯,便中
觅个人儿帮行,到有人烟之处“恐怕这小姐喊叫出来,这性命便休了。势在
骑虎,留他不得了,不如斩草除根罢。”提起一柄板斧,抢入后舱。瑞虹还
在床上啼哭,虽则泪痕满面,愈觉千娇百媚,那贼徒看了,神荡魂迷,臂垂手
软,把杀人肠子,顿时熔化。一柄板斧,扑秃的落在地下。又腾身上去,捧
着瑞虹淫媾。那贼徒恣意轻薄了一回,说道:“娘子,我晓的你劳碌了,待
我去收拾些饮食与你好将息。”跳起身,往稍上打火煮饭。忽地又想起道:
“我若迷恋这女子,性命定然断送;欲要杀他,又不忍下手。罢,罢,只算
我晦气,弃了这船,向别处过日。倘有采头,再觅一注钱财,原旧挣个船儿,
依然快活。那女子留在船中,有命时便遇人救了,也算我一点阴骘。”却又
想道:“不好不好,如不除他,终久是个祸根。只饶他一刀,与他全尸
罢。”煮些饭食吃饱,将平日所积囊资,并留下的些小东西,叠成一个大
包,放在一边;寻一条索子,打个圈儿,赶入舱来。这时瑞虹恐又来污辱,
已是穿起衣服,向着床里垂泪,思算报仇之策,不堤防这贼徒来谋害。说时
迟,那时快,这贼徒奔近前,左手托起头儿,右手就将索子套上。瑞虹方待
喊叫,被他随手扣紧,尽力一收,瑞虹疼痛难忍,手足乱动,扑的跳了几
跳,直挺挺横在床上便不动了。那贼徒料是已死,即放了手,速到外舱,拿
起包裹,提着一根短棍,跳上涯,大踏步而去。正是:
虽无并枕欢娱,落得一身干净。
原来瑞虹命不该绝,喜得那贼打的是个单结,虽然被这一收时,气绝昏
迷;才放下手,结就松开;不比那吊死的越坠越紧。咽喉间有了一线之隙,
这点气口复透出,便不致于死。渐渐苏醒,只是遍体酥软,动掸不得,倒像

被按摩的捏了个醉杨妃光景 。喘了一回,觉的颈下难过,勉强挣起手扯
开,心内苦楚,暗哭道:“阿爹当时若听了我的言语,那有今日?只不知与
这伙贼徒,前世有甚冤业,合家遭此惨祸。”又哭道:“我指望忍辱偷生,
还图个报仇雪耻,不道这贼原放我不过,我死也罢了,但是冤沉海底,安能
瞑目。”转思转哭,愈想愈哀,正哭之间,忽然稍上,扑■的响亮一声,撞
得这船幌上几幌,睡的床铺,险些攧翻。瑞虹被这一惊,哭也倒止住了。侧
耳听时,但闻隔船人声喧闹,打号撑篙,这本船不见一些声息。疑惑道:
醉 杨妃光景——像唐代杨贵妃醉酒后浑身瘫软的样子。
----------------------- Page 160-----------------------
“这班强盗为何被人撞了船,却不开口?莫非那船也是同伙?”又想道:
“或者是捕盗船儿,不敢与他争论。”便欲喊叫,又恐不能了事。方在惶惑
之际,船仓中忽然有人大惊小怪,又齐拥入后舱。瑞虹还道是这班强盗,暗
道:“此番性命休矣!”只听众人说道:“不知是何处官府,打劫的如此干
净?人样也不留一个!”瑞虹听了这句话,已知不是强盗了,挣扎起身,高
叫:“救命!”众人赶向前看时,见是个美貌女子,扶持下床,问他被劫情
由。瑞虹未曾开言,两眼泪珠先下。乃将父亲官爵籍贯,并被难始末,一一
细说,又道:“列位大哥,可怜我受屈无伸,乞引到官司告理,擒获强徒正
法,也是一点阴骘。”众人道:“原来是位小姐,可恼受着苦了!但我们都
做主不得,须请老爹来与你计较。”内中一个便跑去相请。不多时,一人跨
进舱中。众人齐道:“老爹来也!”瑞虹举目看那人面貌魁梧,服饰齐整,
见众人称他老爹,料必是个有身家的,哭拜在地。那人慌忙扶住道:“小姐
何消行此大礼?有话请起来说。”瑞虹又将前事细说一遗。又道:“求老爹
慨发慈悲,救护我难中之人,生死不忘大德!”那人道:“不必烦恼。我想
这班强盗,去路还未远,即今便同你到官司告理,差人四处追寻,自然逃走
不脱。”瑞虹含泪而谢。那人分付手下道:“事不宜迟,快扶蔡小姐过船去
罢。”众人便来搀扶。瑞虹寻了鞋儿穿起,走出舱门观看,乃是一只双开篷
顶号货船。过得般来,请入舱中安息。众水手将贼船上家火东西,尽力搬个
干净,方才起篷开船。
你道那人是谁?原来姓卞名福,汉阳府人氏,专在江湖经商,挣起一个
老大家业,打造这只大船。众水手俱是家人。这番在下路脱了粮食,装回头
货回家,正趁着顺风行走,忽地被一阵大风,直打向到岸边去。稍公把舵务

命推挥,全然不应,径向贼船上当稍一撞。见是座船 ,恐怕拿住费嘴,好
生着急。合船人手忙脚乱,要撑开去,不道又阁在浅处:牵扯不动,故此打
号用力,因见座船上没个人影,卞福以为怪异,教众水手过来看。已后闻
报,止有一个美女子,如此如此,要求搭救。卞福即怀不良之念,用一片假
情,哄得过船,便是买卖了。那里是真心肯替他伸冤理枉。那瑞虹起初因受
了这场惨毒,正无门伸诉,所以一见了卞福,犹如见了亲人一般,求他救
济,又见说出那班言语,便情以为真,更不疑惑。到得过船心定,想起道:
“此来差矣!我与这客人,非亲非故,如何指望他出力,跟着同走?虽承他
一力当担。又未知是真是假。倘有别样歹念,怎生是好?”正在疑虑,只见
卞福,自去安排着佳肴美馔,承奉瑞虹,说道:“小娘子一定饿了,且吃些
酒食则个。”瑞虹想着父母,那里下得咽喉。卞福坐在旁边,甜言蜜语,劝
了一口,乃开言道:“小子有一句说话,不知小姐可肯听否?”瑞虹道:
“老客有甚见谕?”卞福道:“适来小子一时义愤,许小姐同到官司告理,
却不曾算到自己这船货物。我想那衙门之事,原是论不定日子的。倘或牵缠
半年六月,事体还不能完妥,货物又不能脱去,岂不两下担阁。不如小姐且
随我回去,脱了货物,然后另换一个小船,与你一齐下来理论这事,就盘桓
几年,也不妨碍。更有一件,你我是个孤男寡女,往来行走,必惹外人谈
议,总然彼此清白,谁人肯信?可不是无丝有线?况且小姐举目无亲,身无
所依;小子虽然是个商贾,家中颇颇得过,若不弃嫌,就此结为夫妇。那时
报仇之事,水里水去,火里火去,包在我身上,一个个缉获来,与你出气,
座 船——官船,官员所坐的船。
----------------------- Page 161-----------------------
但未知尊意若何?”瑞虹听了这片言语,暗自心伤,籁籁的泪下,想道,
“我这般命苦!又遇着不良之人。只是落在套中,料难摆脱。”乃叹口气
道:“父母冤仇事大,辱身事小。况此身已被贼人玷污,总如今就死也算不
得贞节了。且到报仇之后,寻个自尽,以洗污名可也。”踌躇已定,含泪答
道,“官人果然真心肯替奴家报仇雪耻,情愿相从。只要发个誓愿,方才相
信。”卞福得了这句言语,喜不自胜,连忙跪下设誓道:“卞福若不与小姐
报仇雪耻,翻江而死。”道罢起来,分付水手:“就前途村镇停泊,买办鱼
肉果品之类,合船吃杯喜酒。”到晚成就好事。
不则一日,已至汉阳。谁想卞福老婆,是个拈酸的领袖,吃醋的班头。
卞福平昔极惧怕的。不敢引瑞虹到家,另寻所在安下。叮嘱手下人,不许泄

漏,内中又有个请风光搏笑脸的 ,早去报知。那婆娘怒气冲天,要与老公厮
闹。却又算计,没有许多闲工夫淘气。倒一字不提,暗地教人寻下掠贩的
掠,定了日期,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到了是日,那婆娘把卞福灌的烂醉,
反锁在房。一乘轿子,抬至瑞虹住处。掠贩的已先在彼等候,随那婆娘进
去,教人报知瑞虹说:“大娘来了。”瑞虹无奈,只得出来相迎。掠贩的在
旁,细细观看,见有十二分颜色、好生欢喜。那婆娘满脸堆笑,对瑞虹道:
“好笑官人,作事颠倒,既娶你来家,如何又撇在此,成何体面。外人知
得,只道我有甚缘故。适来把他埋怨一场,特地自来接你回去,有甚衣饰快
些收拾。”瑞虹不见卞福,心内疑惑,推辞不去。那婆娘道:“既不愿同
住,且去闲玩几日,也见得我亲来相接之情。”瑞虹见这句说得有理,便不
好推托,进房整饰。那婆娘一等他转了身,便与掠贩的议定身价,教家人在
外兑了银两,唤乘轿子,哄瑞虹坐下,轿夫抬起,飞也似走,直至江边一个
无人所在,掠贩的引至船边歇下。瑞虹情知中了好计,放声号哭,要跳向江
中。怎当掠贩的两边扶夹,不容转动。遂推入舱中,打发了中人、轿夫,急
忙解缆开船,扬着满帆而去。且说那婆娘卖了瑞虹,将屋中什物收拾回去,
把门锁上,回到家中,卞福还正酣睡。那婆娘三四个把掌打醒,数说一回,
打骂一回,整整闹了数日,卞福脚影不敢出门。一日捉空蜇到瑞虹住处,看
见锁了门户,吃了一惊。询问家人,方知被老婆卖去久矣。只气得发昏章第
十一。那卞福只因不曾与瑞虹报仇,后来果然翻江而死,应了向日之誓。那
婆娘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自丈夫死后,越发恣意把家业倾完,又被奸夫拐
去,卖与烟花门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有诗为证:
忍耻偷生为父仇,谁知好计觅风流。
劝人莫设虚言誓,湛湛青天在上头。
再说瑞虹被掠贩的纳在船中,一味悲号。掠贩的劝慰道,“不必啼泣,
还你此去丰衣足食,自在快活!强如在卞家受那大老婆的气。”瑞虹也不理
他,心内暗想道:“欲待自尽,怎奈大仇未报;将为不死,便成淫荡之

人。”踌躇千万百遍,终是报仇心切,只得宁耐 ,看个居止下落,再作区
处。行不多路,已天晚泊船。掠贩的逼他同睡,瑞虹不从,和衣缩在一边。
掠贩的便来搂抱,瑞虹乱喊杀人。掠贩的恐被邻船听得,弄出事来,放手不
迭,再不敢去缠他。径载到武昌府,转卖与乐户王家。那乐户家里先有三四
请 风光博笑脸的——拍马屁,讨好卖乖的人。
掠 贩的——用抢骗等方式贩卖人口的人。
宁 耐——安心忍耐。
----------------------- Page 162-----------------------
个粉头,一个个打扮的乔乔画画,傅粉涂脂,倚门卖俏。瑞虹到了其家,看
见这般做作,转加苦楚。又想道:“我今落在烟花地面,报仇之事,已是绝
望,还有何颜在世!”遂立意要寻死路,不肯接客。偏又作怪,但是瑞虹走
这条门路,就有人解救,不致伤身。乐户与鸨子商议道:“他既不肯接客,
留之何益!倘若三不知,做出把戏,倒是老大利害。不如转货与人,另寻一
个罢。”常言道:享有凑巧,物有偶然,恰好有一绍兴人,姓胡名悦,因武
昌太守是他亲戚,特来打抽丰的,倒也作成寻觅了一大注钱财。那人原是贪
花恋酒之徒,住的寓所,近着妓家,闲时便去串走,也曾见过瑞虹是个绝色
丽人,心内着迷,几遍要来入马。因是瑞虹寻死觅活,不能到手。今番听得
乐户有出脱的消息,情愿重价讨他。胡悦央人说合,对媒人说道:“你上心
说成,除谢媒之外,另奉银一两,与你买茶吃。”万嘱千托,媒人应去了。
胡悦眼巴巴望他回话,真如热盘上蚂蚁。媒人想他丰重谢仪去说,不想果是
天就良缘,一说就成。
胡悦娶瑞虹到了寓所,当晚整备着酒肴,与瑞虹叙情。那瑞虹只是啼
哭,不容亲近。胡悦再三劝慰不止,到没了主意,说道:“小娘子,你在娼
家,或者道是贱事,不肯接客;今日与我成了夫妇,万分好了,还有甚苦
情,只管悲泣!你且说来,若有疑难事体,我可以替你分忧解闷。倘事情重
大,这府中太爷,是我舍亲,就转托他与你料理,何必自苦如此。”瑞虹见
他说话有些来历,方将前事,一一告诉。又道:“官人若能与奴家寻觅仇
人,报冤雪耻,莫说得为夫妇,便做奴婢,亦自甘心。”说罢又哭。胡悦闻
言答道:“原来你是好人家子女,遭此大难,可怜可怜!但这事非一时可
毕,待我先教舍亲出个广捕到处挨缉;一面同你到淮安告官,拿众盗家属追
比,自然有个下落。”瑞虹拜倒在地道:“若得官人如此用心,生生世世,
衔结报效。”胡悦扶起道:“既为夫妇,事同一体,何必出此言!”遂携手
入寝。那知胡悦也是一片假情,哄骗过了几日,只说已托大守出广捕缉获去
了。瑞虹信以为实。千恩万谢,又住了数日,雇下船只,打叠起身,正遇着
顺风顺水,那消十日,早至镇江:另雇小船回家。把瑞虹的事,阁过一边,
毫不题起。瑞虹大失所望,但到此地间,无可奈何,遂吃了长斋,日夜暗祷
天地,要来报仇。在路非止一日,已到家中。胡悦老婆见娶个美人回来,好
生妒忌,时常厮闹。瑞虹总不与他争论,也不要胡悦同房,这婆娘方才少
解。
原来绍兴地方,惯做一项生意:凡有钱能干的,便到京中买个三考吏名

色,钻谋好地方去做个佐贰官 出来,俗名唤做“飞过海”。——怎么叫个
“飞过海”?大凡吏员考满,依次选去,不知等上几年;若用了钱,穵选在
别人前面,指日便得做官,这谓之“飞过海”。还有独自无力,四五个合做
伙什,一人出名做官,其余坐地分账。到了任上,先备厚礼,结好堂官,叨
揽事管,些小事体,经他衙里,少不得要诈一两五钱。到后觉道声息不好,
立脚不住,就悄地桃之夭夭。十个里边,难得一两个来去明白,完名全节。
所以天下衙官,大半都出绍兴。那胡悦在家住了年余,也思量到京干这桩事
体。更兼有个相知:见在当道,写书相约,有扶持他的意思,一发喜之不
三 考吏、佐贰官——三考吏,明代规定:吏员三年一考绩,分上中下三等,叫做“初考”;六年“再
考”;九年“通考”。三考满再经过吏部考试,合格的就可授官。佐贰官,例如县丞、主簿之类的辅佐知
县的官。
----------------------- Page 163-----------------------
胜。即便处置了银两,打点起程。单虑妻妾在家不睦;与瑞虹计议,要带他
同往京中,谋选彼处地方,访觅强盗踪迹。瑞虹已被哄过一次,虽然不信,
也还希冀出外行走,或者有个真心觅盗,只得应允。胡悦大老婆恁地与老公
相打相骂,胡悦全不作准。择了吉日,雇下船只,同瑞虹径自起程。一路无
话,直至京师寻寓所,安顿了瑞虹。次日整备礼物,去拜那相知官员。谁想
这官人一月前暴病身亡,合家慌乱,打点扶柩归乡。胡悦没了这个倚靠,身
子就酥了半边。思想银子带得甚少,相知又死,这官职怎能弄得到手?欲待
原复归去,又恐被人笑耻,事在两难,狐疑未决。寻访同乡一个相识商议。
这人也是走那道儿的,正少了银两,不得完成,遂设计哄骗胡悦,包揽替他
图个小就。设或短少,寻人借债。胡悦合该晦气,被他花言巧语,说得热
闹,将所带银两一包儿递与。那人把来完成了自己官职,悄地一溜烟径赴任
去了。胡悦止剩得一双空手,日逐时需,渐渐欠缺。寄书回家取索盘缠,老
婆正恼着他,那肯应付分文。自此流落京师,逐日东走西撞,与一班京花子
合了伙计,骗人财物。一日商议要大大寻一注东西,但没甚为由,却想到瑞
虹身上,要把来认作妹子,做个美人局。算计停当,胡悦又恐瑞虹不肯,生
出一段说话哄他道:“我向日指望到此,选得个官职,与你去遍访仇人;不
道时运乖蹇,相知已死,又被那天杀的,盗去银两;沦落在此,进退两难。
欲待回去,又无处设法盘缠。昨日与朋友们议得个计策,到也尽通。”瑞虹
道:“是甚计策?”胡悦道:“只说你是我的妹子,要与人为妾;倘有人来
相看,你便见他一面。等哄得银两到手,连夜悄然起身,他们那里来寻觅。
顺路先到淮安,送你到家,访问强徒,也了我心上一件事情。”瑞虹初时本
不欲得。次后听说顺路送归家,却方才许允。胡悦讨了瑞虹一个肯字,欢喜
无限,教众光棍四处去寻主顾。正是:
安排地网天罗计,专待落坑堕堑人。
话分两头。却说浙江、温州府有一秀士,姓朱名源,年纪四旬以外,尚

无子嗣。娘子几遍功他取个偏房朱。源道:“我功名淹蹇,无意于此。”
其年秋榜高登,到京会试。谁想福分未齐,春闱不第,羞归故里;与几个同
年相约,就在京中读书,以待下科。那同年中晓得朱源还没有儿子,也苦劝
他娶妾。朱源听了众人说话,教人寻觅。刚有了这句口风,那些媒人互相传
说,几日内便寻下若干头脑,请朱源逐一相看择拣,没有个中得意。那众光
棍缉着那个消息,即来上桩,夸称得瑞虹姿色绝世无双,古今罕有。哄动朱
源期下日子,亲去相看。此时瑞虹身上衣服,已不十分整齐;胡悦教众光棍
借来妆饰停当。众光棍引了朱源到来,胡悦向前迎接,礼毕就坐,献过一杯
茶,方请出瑞虹站在遮堂门边。朱源走上一步,瑞虹侧着身子,道个万福。
朱源即忙还礼。用目仔细一觑,端的娇艳非常,暗暗喝采道:“真好个美貌
女子!”瑞虹也见朱源人材出众,举止闲雅,暗道:“这官人到好个仪表,
果是个斯文人物。但不知甚么晦气,投在网中。”心下存了个懊悔之念。略
站片时,转身进去。众光棍从旁衬道:“相公,何如?可是我们不说谎
么?”朱源点头微笑道:“果然不谬。可到小寓议定财礼,择吉行聘便
了。”道罢起身,众人接脚随去,议了一百两财礼。朱源也闻得京师骗局甚
多,恐怕也落了套儿,讲过早上行礼,到晚即要过门。众光棍又去与胡悦商
功 名淹蹇 (yān jiān)——功名,指中科第,作官。淹,迟缓。蹇,困迫。就是说:没有考上科举,没作
官,很不得意。
----------------------- Page 164-----------------------
议。胡悦沉吟半晌,生出一个计,恐瑞虹不肯。教众人坐下,先来与他计较
道:“适来这举人已肯上桩,只是当日便要过门,难做手脚。如今只得将计
就计,依着他送你过去,少不得备下酒肴,你慢慢的饮至五更时分,我同众
人便打入来,叫破地方,只说强占有夫妇女,就引你同来,声言要往各衙门
呈告。想他是个举人,怕干碍前程,自然反来求伏。那时和你从容回去,岂
不美哉!”瑞虹闻言,揪然不乐,答道:“我前生不知作下甚业?以至今世
遭如此大难!如何又作恁般没天理的事害人?这个断然不去。”胡悦道:
“娘子,我原不欲如此,但出于无奈,方走这条苦肉计。千万不要推托!”
瑞虹执意不从。胡悦就双膝跪下道:“娘子,没奈何将就做这一遭,下次再
不敢相烦了。”瑞虹被逼不过,只得应允。胡悦急急跑向外边,对众人说知
就里。众人齐称妙计,回覆朱源,选起吉日,将银两兑足,送与胡悦收了。
众光棍就要把银两分用,胡悦道:“且慢着,等待事妥,分也未迟。”到了
晚间,朱源叫家人雇乘轿子,去迎瑞虹,一面分付安排下酒馔等候。不一
时,已是娶到。两下见过了礼,邀入房中,叫家人管待媒人酒饭,自不必
说。
单讲朱源同瑞虹到了房中,瑞虹看时,室中灯烛炜煌,设下酒席。朱源
在灯下细观其貌,比前更加美丽,欣欣自得,道声:“娘子请坐。”瑞虹羞
涩不敢答应,侧身坐下。朱源叫小厮斟过一杯酒,恭恭敬敬递至面前放下,
说道:“小娘子,请酒。”瑞虹也不敢开言,也不回敬。朱源知道他是怕

羞,微微而笑。自己斟上一杯,对席 相陪。又道:“小娘子,我与你已为
夫妇,有甚怕羞!多少饮一盏儿。小生候乾。”瑞虹只是低头不饮。朱源想
道:“他是女儿家,一定见小厮们在此,所以怕羞。”即打发出外,掩上门
儿,走至身边道,“想是酒寒了,可换些热的饮一杯,不要拂了我的敬
意。”遂自斟一杯,递与瑞虹。瑞虹看了这个局面,转觉羞惭,摹然伤感。
想起幼时父母何等珍惜,今日流落至此,身子已被砧污,大仇又不能报,又
强逼做这般丑态骗人,可不辱没祖宗。柔肠一转,泪珠籁籁乱下。朱源看见
流泪,低低道:“小娘子,你我千里相逢,无缘会合,有甚不足,这般愁
闷?莫不宅上有甚不堪之事,小娘子记挂么?”连叩数次,并不答应。觉得
其容转戚。朱源又道:“细观小娘子之意,必有不得已事,何不说与我知,
倘可效力,决不推故。”瑞虹又不则声。朱源到没个理会,只得自斟自饮。
吃勾半酣,听谯楼已打二鼓了。朱源道:“夜深了,请歇息罢。”瑞虹也全
然不采。朱源又不好催逼,到走去书桌上,取过一本书儿观看,陪他同坐。
瑞虹见朱源殷勤相慰,不去理他,并无一毫愠怒之色,转过一念道:“看这
举人到是个盛德君子,我当初若遇得此等人,冤仇申雪久矣。”又想道:
“我看胡悦这人,一味花言巧语,若专靠在他身上,此仇安能得报?他今明
明受过这举人之聘,送我到此;何不将计就计,就跟着他,这冤仇或者到有
报雪之期。”左思右想,疑惑不定。朱源又道:“小娘子请睡罢。”瑞虹故
意又不答应。朱源依然将书观看。看看三鼓将绝,瑞虹主意已定。朱源又催
他去睡,瑞虹才道:“我如今方才是你家的人了。”朱源笑道:“难道起初
还是别家的人么?”瑞虹道:“相公那知就里。我本是胡悦之妾,只因流落
京师,与一班光棍生出这计,哄你银子。少顷便打入来,抢我回去,告你强
占良人妻女。你怕干碍前程,还要买静求安。”朱源闻言大惊道:“有恁般
对 席——原本作“逼他”,与文意不合;据《今古奇观》改。
----------------------- Page 165-----------------------
异事!若非小娘子说出,险些落在套中。但你既是胡悦之妾,如何又泄漏与
我?”瑞虹哭道:“妾有大仇未报,观君盛德长者,必能为妾伸雪,故愿以
此身相托。”朱源道: “小娘子有何冤抑,可细细说来,定当竭力为你图
之。”瑞虹乃将前后事泣诉,连朱源亦自惨然下泪。正说之间,已打四更。
瑞虹道:“那一班光棍,不久便到;相公若不早避,必受其累。”朱源道:
“不要着忙。有同年寓所,离此不远,他房屋尽自深邃,且到那边暂避过一
夜,明日另寻所在,远远搬去,有何患哉!”当下开门,悄地唤家人点起灯
火,径到同年寓所,敲开门户。那同年见半夜而来,又带着个丽人,只道是
来历不明的,甚以为怪。朱源一一道出。那同年即移到外边去睡,让朱源住
于内厢。一面叫家人们相帮,把行李等件,尽皆搬来,止存两间空房。不在
话下。
且说众光棍一等瑞虹上轿,便逼胡悦将出银两分开。买些酒肉,吃到五
更天气,一齐赶至朱源寓所,发声喊打将入去。只见两间空屋,那有一个人
影。胡悦到吃了一惊,说道:“他如何晓得?预先走了!”对众光棍道:
“一定是你们倒勾结来捉弄我的,快快把银两还了便罢。”众光棍大怒,也
翻转脸皮,说道:“你把妻子卖了,又要来打抢,反说我们有甚勾当,须与

你干休不得!”将胡悦攒盘打勾臭死。恰好五城兵马 经过,结扭到官,审
出骗局实情,一概三十,银两追出入官。胡悦短递回籍。有诗为证:
牢笼巧设美人局,美人原不是心腹。
赔了夫人又打臀,手中依旧光陆秃。
且说朱源自娶了瑞虹,彼此相敬相爱,如鱼似水。半年之后,即怀六
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孩子,朱源好不喜欢,写书报知妻子。光阴迅
速,那孩子早又周岁。其年又值会试,瑞虹日夜向天祷告,愿得丈夫黄榜题
名,早报蔡门之仇。场后开榜,朱源果中了六十九名进士,殿试三甲,该选
知县。恰好武昌县缺了县官,朱源就讨了这个缺,对瑞虹道:“此去仇人不
远,只怕他先死了,便出不得你的气,若还在时,一个个拿来沥血祭献你的
父母,不怕他走上天去。”瑞虹道:“若得相公如此用心,奴家死亦瞑
目。”朱源一面差人回家,接取家小在扬州伺候,一同赴任。一面候吏部领

凭 。不一日领了凭限来,辞朝出京。原来大凡吴。楚之地作官的,都在临
清张家湾雇船,从水路而行,或径赴任所,或从家乡而转,但从其便。那一

路都是下水,又快又稳;况带着家小,若没有勘合脚力 ,陆路一发不便了。
每常有下路粮船,运粮到京,交纳过后,那空船回去,就揽这行生意,假充
座船,请得个官员坐舱,那船头便去包揽他人货物,图个免税之利,这也是
个旧规,却说朱源同了小奶奶到临清雇船,看了几个舱口,都不称怀,只有
一只整齐,中了朱源之意。船头递了姓名手本,磕头相见。管家搬行李安顿
舱内,请老爷奶奶下船。烧了神福,船头指挥众人开船。瑞虹在舱中,听得
船头说话,是淮安声音,与贼头陈小四一般无二。问丈夫什么名字,朱源查
五 城兵马——明代,在北京设中、东、西、南、北五城兵马指挥司,有指挥,副指挥、吏口等官,管理巡
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等事。
凭 — — 凭照;指委派令一类的证件。
勘 合、脚力——“勘合”,古时调遣军队,用竹木作符契,上盖印信,剖为两半;一半交奉令去调迫的
人,一半文被调遣的主将。军队到时,将两半相合,勘验真伪,这种符契叫做“勘合”。明代,公差来
往,照例要拿勘合,以凭查验。“脚力”,指伕马。
----------------------- Page 166-----------------------
那手本写着:船头吴金禀叩。姓名都不相同。瑞虹走到船舱边,听他声口越
听越像,心中暗想,这声音明明是陈小四,为何手本上写着吴金。朱源扯瑞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