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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5 冯梦龙(现代)
丫鬟捧着雪花白米饭,一吃一添,放于秦重面前,就是一盏杂和汤。鸨儿量
高,不用饭,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妈道:“夜长哩,再请
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鬟提个行灯来,说:“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
秦重原是洗过澡来的,不敢推托,只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汤,洗了一遍。重
复穿衣入坐。九妈命撤去肴盒,用暖锅下酒。此时黄昏已绝,昭庆寺里的钟
都撞过了,美娘尚未回来。
玉人何处贪欢耍?等得情郎望眼穿!
常言道:等人心急。秦重不见表子回家,好生气闷。却被鸨儿夹七夹八,
说些风话劝酒。不觉又过了一更天气。只听外面热闹闹的,却是花魁娘子回
家。丫鬟先来报了。九妈连忙起身出迎。秦重也离坐而立。只见美娘吃得大
醉,侍女扶将进来,到于门首,醉眼矇眬,看见房中灯烛辉煌,杯盘狼籍,
立住脚问道:“谁在这里吃酒?”九妈道:“我儿,便是我向日与你说的那
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时的送过礼来。因你不得工夫,担阁他一月有余
① 张主──主张,作主。
① 博山古铜炉──香炉名。博山,海中山名。香炉顶部制作博山的形状,里面可以燃香,叫做“博山炉”。
后成为名贵的香炉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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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临安郡中,并不
闻说起有什么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转身便走。九妈双手托开,即忙拦
住道:“他是个至诚好人,娘不误你。”美娘只得转身,才跨进房门,抬头
一看那人,有些面善,一时醉了,急切叫不出来,便道:“娘,这个人我认
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九妈道:“我儿,这是
涌金门内开段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涌金门时,想你也曾会过,故此
面善。你莫识认错了。做娘的见他来意志诚,一时许了他,不好失信。你看
做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日却与你陪礼。”一头
说,一头推着美娘的肩头向前。美娘拗妈妈不过,只得进房相见。正是:
千般难出虔婆口,万般难脱虔婆手。
饶君纵有万千般,不如跟着虔婆走。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
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唤丫鬟将热酒来,斟
着大锺。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
么!”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一连吃上十来杯。这是酒后之
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唤丫鬟开了卧房,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
不解带,■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
意。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
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秦重道:“小可岂敢!”鸨儿又劝了秦
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鸨儿送入卧房,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
温存些。”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梦中,
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丫鬟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
官人,安置罢。”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丫鬟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
里。带转房门,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
锦被压子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忽见阑干上又
放着一床大红紵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把银灯挑得亮亮的,
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
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
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有满溢之状。爬

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干哕 。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
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
娘放开喉咙便吐。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
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漱口。秦重下床,将道袍
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
美娘。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
里睡去了。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臜,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
上床,拥抱似初。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傍边睡着一人,
问道:“你是那个?”秦重答道:“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
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秦重道:“也不甚醉。”又
问:“可曾吐么?”秦重道:“不曾。”美娘道:“这样还好。”又想一想
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秦重方才说
① 打干哕 (yuě)──呕吐而又吐不出来所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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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
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美娘大惊道:
“脏巴巴的,吐在那里?”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
盛了。”美娘道:“如今在那里?”秦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里。”
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
小娘子的余沥。”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心里已有四
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
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承花魁
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遂将初次看见
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夜
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
“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秦重道:
“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
之望!”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此地不是
你来往的。”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美娘顿了一顿,便道:
“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
岂敢又作痴想!”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
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
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际,丫鬟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秦重洗了
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美娘道:“少
住不妨,还有话说。”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傍多站一刻,也是
好的。但为人岂不自揣!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

还是早些去了安稳。”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鬟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 ,
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
人说。”秦重那里肯受。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这些须酬你一宵
之情,休得固逊。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
丫鬟湔洗干净了还你罢。”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

只是领赐不当。”美娘道:“说那里话!”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
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
打从鸨儿房前经过,保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王九妈正在
净桶上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秦重道:“有些贱事,
改日特来称谢。”不说秦重去了;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
诚心,去后好不过意。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千个万个孤老都不
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有《挂枝儿》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那匡你会
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
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
① 减妆──旧时妇女所用的装盛化妆品的匣子。
② 挜 (yà)──强给人家东西。
① 匡──即“恇”的借字,料想,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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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顾忌。十老发作了几场。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

本席卷,双双的桃之夭夭 ,不知去向。次日天明,十老方知。央及邻里,出
了个失单,寻访数日,并无动静。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如
今日久见人心,闻知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
老死有靠。只怕他记恨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秦重
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
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
卖油。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
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朱家
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事定之后,
仍先开店。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
顾弄断了多少。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所以生理比前越盛。朱重
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
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因那年
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
的过了几年。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诚恐女儿流落此
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
无可奈何。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
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
引荐到来。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既然没处投奔,你老
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
处。”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
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
朱重甚是欢喜。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未娶,家道
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
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以此日复
一日,担搁下去。正是:
曾观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

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 ,或自己病中
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也
是他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这吴八公子,

打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
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
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
几番,都不曾会。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美娘因连日游春困
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
去。”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
② 桃之夭夭──本是 《诗经·周南·桃夭》篇中的一句诗;这里借“桃”谐“逃”的音,就是逃走的意思。
① 挑槽——一作跳槽;嫖客抛弃原来相好的妓女,另结新欢,叫做“挑槽”。
① 三瓦两舍──宋代游戏娱乐场所的总称;其中包括茶楼、酒馆、妓院、赌场、杂耍场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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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因见鸨儿每次回他,
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原来妓家有个回
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
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

房门一脚踢开。美娘躲身不迭 ,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
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自乱嚷乱骂。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
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吴家狠仆牵着美娘,
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
到西湖口,将美娘下了湖船,方才放手。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
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见
了,放下面皮,气忿忿的象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
立于傍。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
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船至湖心亭,
吴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
陪酒。”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
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八公子
大怒,教狠仆拔去簪珥。美娘蓬着头,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
住。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
大事。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
为你。”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
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教狠
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说
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正是:

焚琴煮鹤 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
轻贱。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
去,如何做人?到不如一死为高。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
地位,看着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
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越思越苦,放声大哭。
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
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
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
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
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朱重心中十分疼痛,
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
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等待美娘
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九妈不得女
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
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
② 不迭──不及,来不及。
① 焚琴煮鹤──琴,本是弹奏的乐器,却拿来当柴烧;鹤本是养着欣赏的,却拿来煮着吃:比喻不懂风雅,
糟踏好东西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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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括目相待。又见女儿这等
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
你,恨不得你见面。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
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
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秦重道:“小娘子
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美娘道:“我
要嫁你。”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
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
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要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
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
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
① ②
况闻你尚未娶亲。若不嫌我烟花贱质 ,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你若不
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也强如昨日死于村
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秦重道:“小娘
子休得悲伤。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
娘子千金声价,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美娘道:“这
却不妨。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赎身之
费,一毫不费你心力。”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
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美娘道:“布衣蔬食,死
而无怨。”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美娘道:“我自有
道理。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
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
在家。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刘四妈道:“此事老
身前日原说过的。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美娘道:“姨娘,
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
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
做侄女的没别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是必在妈妈
前做个方便。事成之时,媒礼在外。”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
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
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
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也得老身见他一见,
与他讲道方好。”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
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美娘道:“不晓得。”四妈道:“你
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顾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
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
① 括目相待──括,应作刮。刮目相待,用另一种眼光,即用与以前不同的眼光相看待。
① 烟花贱质──指作妓女。
② 举案齐眉──东汉时,梁鸿和孟光夫妇两人,互相尊敬;孟光做好了饭给梁鸿吃,总是把案 (托盘一类
的东西)举得和眉毛一样高,表示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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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不论什么客就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侄女只

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
在。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
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好。有些不到
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弄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他家主,

受了若干闷气。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 。
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
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官宦人家,
和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
霹雳空中过去了。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
还要到你家索闹。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
祸之本。”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常是担忧。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
有称的人,又不是微贱之人。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当初他
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
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
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
则如此。”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
去,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
一个,就讨得五六个。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这等便宜事,
如何不做!”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
专要讨人便宜。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②不肯。
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这
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
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九妈道:“妹
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例,只有贱买,那有贱卖?况且美儿数年盛
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少不得要他
千金。”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
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那里?”王
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八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
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

那家去了。”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
不肯。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做势。”
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九妈送至门首。刘四妈叫声咶噪,上轿
去了。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
① 鲞 (xiǎng)鱼──鳓鱼腌干了叫做“鳓鲞”,石首鱼腌干了的叫做“白鲞”。味道都很鲜美。
① 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古时妓女有官伎和私娼之分;隶属于官家所设立的教坊乐籍的,叫做“官
伎”。官伎供奉内廷,承应官府。逢节日,要上官厅参见庆贺。平时官府有宾客宴会,也可随时叫他们去
歌唱侍筵,叫做“唤官身”。
① 坐盘星──一名“定盘星”。秤上的第一颗星,位置为秤锤和秤盘成平衡状态时秤锤的悬点,因用以比
喻对一切事情的主意,标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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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自肯了。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
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四妈道:“既
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次日,午牌时
分,刘四妈果然来了。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四妈道:“十有八九,
只不曾与侄女说过。”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四
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那话儿在那里?”美娘指着床头道:“在这几
只皮箱里。”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
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勾千金之数。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
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处,积下许多东西?我家这几

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 ,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
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
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主大财,又是

取诸宫中 ,不劳余力。”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美娘见刘四妈
沉吟,只道他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
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刘四妈欢天喜地对
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卖
身更好。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王九妈

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咈然之色 。你道却是为何?世间只有
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也有做些私房
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空。
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
怪,等闲不敢触犯。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
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
这些东西,就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他若肯花费时,也花
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
家的好处。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
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如今他自家拿得出
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跨
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挣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
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
受用处正有哩。”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刘四妈就
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
对九妈说道:“这都是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
十两银子。”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
不纳。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美儿
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
未知姨娘允否?”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
了他门,完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
拜匣,皮箱铺盖之类。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收拾已完,随着四妈
① 生发──孳生,想办法赚钱。
② 取诸宫中──引用《孟子》中的话:从自己家里取出来的意思。
③ 咈 (fú)然之色──不乐,不愿意,否认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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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
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
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
已知美娘赎身出来。择了吉日,笙箫鼓乐娶亲。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
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
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
三口,抱头而哭。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
见。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
三朝之后,美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
恩,并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
相送,无不感激。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
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余金,都将匙钥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置产,整顿
家当。油铺生理,都是丈人莘善管理。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
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套,供琉璃
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
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
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朱重叫从人挑
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

香火秦公点烛添香。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 ,仪容魁岸,非复幼时面目,
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
甚以为奇。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朱重拈香已
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
有此三字?”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
他怎么?莫非也是汴梁人么?”秦公道:“正是。”朱重道:“你姓甚名谁?
为何在此出家?共有几年了?”秦公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
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
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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