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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4 冯梦龙(现代)
你便不要银子,做娘的,看得你长大成人,难道不要出本?自古道,靠山吃
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几个粉头,那一个赶得上你的脚跟来?一园瓜,
只看得你是个瓜种。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聪明伶俐的人,也须识些
轻重。闻得你自梳弄之后,一个客也不肯相接。是甚么意儿?都像你的意时,
② 梳弄──或作“梳笼”;旧时妓女第一次接客的意思。从前妓院里的清倌(处女)头上只梳辫子;接客
以后就梳髻,叫做“梳弄”。
③ 行户──指王九妈以外的其他妓院。
① 烧个利市──商店开张,烧纸敬神,叫做“烧利市”;做头一笔生意叫做“发利市”。
② 随何、陆贾──两人都是秦末汉初有名的说客、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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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口,似蚕一般,那个把桑叶喂他?做娘的抬举你一分,你也要与他争
口气儿,莫要反讨众丫头们批点。”美娘道:“繇他批点,怕怎的!”刘四
妈:“阿呀!批点是个小事,你可晓得门户中的行径么?”美娘道:“行径
便怎的?”刘四妈道:“我们门户人家,吃着女儿,穿着女儿,用着女儿,
侥幸讨得一个像样的,分明是大户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产。年纪幼小时,巴
不得风吹得大。到得梳弄过后,便是田产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
门迎新,后门送旧,张郎送米,李郎送柴,往来热闹,才是个出名的姊妹行
家。”美娘道:“羞答答,我不做这样事!”刘四妈掩着口,格的笑了一声,
道:“不做这样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妈妈做主。做小娘的若不
依他教训,动不动一顿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时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儿。
九阿姐一向不难为你,只可惜你聪明标致,从小娇养的,要惜你的廉耻,存
你的体面。方才告诉我许多话,说你不识好歹,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

不知重 ,心下好生不悦。教老身来劝你。你若执意不从,惹他性起,一时翻
过脸来,骂一顿,打一顿,你待走上天去!凡事只怕个起头。若打破了头时,
朝一顿,暮一顿,那时熬这些痛苦不过,只得接客,却不把千金声价弄得低
微了。还要被姊妹中笑话。依我说,吊桶已自落在他井里,挣不起了。不如
千欢万喜,倒在娘的怀里,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奴是好人家儿女,
① ②
误落风尘。倘得姨娘主张从良 ,胜造九级浮图。若要我倚门献笑,送旧迎
新,宁甘一死,决不情愿。”刘四妈道:“我儿,从良是个有志气的事,怎
么说道不该!只是从良也有几等不同。”美娘道:“从良有甚不同之处?”
刘四妈道:“有个真从良,有个假从良。有个苦从良,有个乐从良。有个趁
好的从良,有个没奈何的从良。有个了从良,有个不了的从良。我儿耐心听
我分说。如何叫做真从良?大凡才子必须佳人,佳人必须才子,方成佳配。
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两下相逢,你贪我爱,割舍不下。一个
愿讨,一个愿嫁。好像捉对的蚕蛾,死也不放。这个谓之真从良。怎么叫做
假从良?有等子弟爱着小娘,小娘却不爱那子弟。本心不愿嫁他,只把个嫁

字儿哄他心热,撒漫银钱。比及成交,却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痴心的子弟,
晓得小娘心肠不对他,偏要娶他回去。拚着一主大钱,动了妈儿的火,不怕
小娘不肯。勉强进门,心中不顺,故意不守家规。小则撒泼放肆,大则公然
偷汉。人家容留不得,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依旧放他出来,为娼接客。把

从良二字,只当个撰钱 的题目。这个谓之假从良。如何叫做苦从良?一般样
子弟爱小娘,小娘不爱那子弟,却被他以势凌之。妈儿惧祸,已自许了。做
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泪而行。一入侯门,如海之深,家法又严,抬头不得。
半妾半婢,忍死度日。这个谓之苦从良。如何叫做乐从良?做小娘的,正当

择人之际,偶然相交个子弟。见他情性温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 乐善,
无男无女,指望他日过门,与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图个日前
安逸,日后出身。这个谓之乐从良。如何叫做趁好的从良?做小娘的,风花
① 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子不知重──两句是比喻不知轻重,不识利害的意思。
① 从良──古代妓女隶属在乐籍,是一种贱业;脱籍嫁人叫做“从良”。奴婢赎身也叫“从良”。
② 倚门献笑──指妓女生涯,语出 《史记》:“刺绣文不如倚市门。”
③ 撒漫──漫,放,散。撒漫,就是挥霍无度,随意花钱的意思。
① 撰钱──同“赚钱”。
② 大娘子──大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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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受用已勾,趁这盛名之下,求之者众,任我拣择个十分满意的嫁他,
急流勇退,及早回头,不致受人怠慢。这个谓之趁好的从良。如何叫做没奈
何的从良?做小娘的,原无从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强横欺瞒,又或
因债负太多,将来赔偿不起,彆口气,不论好歹,得嫁便嫁,买静求安,藏
身之法,这谓之没奈何的从良。如何叫做了从良?小娘半老之际,风波历尽,

刚好遇个老成的孤老 ,两下志同道合,收绳卷索,白头到老,这个谓之了从
良。如何叫做不了的从良?一般你贪我爱,火热的跟他,却是一时之兴,没
有个长算。或者尊长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闹了几场,发回妈家,追取原价。

又有个家道凋零,养他不活,苦守不过,依旧出来赶趁 ,这谓之不了的从良。”
美娘道:“如今奴家要从良,还是怎地好?”刘四妈道:“我儿,老身教你
个万全之策。”美娘道:“若蒙教导,死不忘恩。”刘四妈道:“从良一事,

入门为净。况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过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个黄花女儿 。
千错万错,不该落于此地。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费了一片心机,若
不帮他几年,趁过千把银子,怎肯放你出门?还有一件,你便要从良,也须
拣个好主儿。这些臭嘴臭脸的,难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个客也不接,晓
得那个该从,那个不该从?假如你执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没奈何,寻个肯出
钱的主儿,卖你去做妾,这也叫做从良。那主儿或是年老的,或是貌丑的,
或是一字不识的村牛,你却不肮脏了一世!比着把你料在水里,还有扑通的
一声响,讨得傍人叫一声可惜。依着老身愚见,还是俯从人愿,凭着做娘的
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闲的料也不敢相扳。无非是王孙公子,贵客豪门,
也不辱莫了你一生。风花雪月,趁着年少受用,二来作成妈儿起个家事,三
来使自己也积趲些私房,免得日后求人。过了十年五载,遇个知心着意的,
说得来,话得着,那时老身与你做媒,好模好样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
了。可不两得其便?”美娘听说,微笑而不言。刘四妈已知美娘心中活动了,
便道:“老身句句是好话。你依着老身的话时,后来还当感激我哩。”说罢,
起身。王九妈立在楼门之外,一句句都听得的。美娘送刘四妈出房门,劈面
撞着了九妈,满面羞惭,缩身进去。王九妈随着刘四妈,再到前楼坐下。刘
四妈道:“侄女十分执意,被老身右说左说,一块硬铁看看溶做热汁。你如

今快快寻个覆帐 的主儿,他必然肯就。那时做妹子的再来贺喜。”王九妈连
连称谢。是日备饭相待,尽醉而别。后来西湖上子弟们又有只 《挂枝儿》,
单说那刘四妈说词一节:
刘四妈,你的嘴舌儿好不利害!便是女随何,雌陆贾,不信有这大
才!说着长,道着短,全没些破败。就是醉梦中,被你说得醒;就是聪
明的,被你说得呆。好个烈性的姑姑,也被你说得他心地改。
再说王美娘才听了刘四妈一席话儿,思之有理。以后有客求见,欣然相
接。覆帐之后,宾客如市。捱三顶五,不得空闲,声价愈重。每一晚白银十
两,兀自你争我夺。王九妈赚了若干钱钞,欢喜无限。美娘也留心要拣个知
心着意的,急切难得。正是:
③ 孤老──说文:“婟,婟嫪也。”《说文通训定声》:“今谚谓女所私为婟嫪,俗作孤老。”妓女对长
期固定的客人,非正式夫妻关系中的妇女对所结识的男人,都叫做“孤老”。
① 赶趁──旧时,下等妓女自动到酒楼筵前歌唱,借以获得一点钱物,叫做“赶趁”,就是“打酒座”。
② 黄花女儿──处女。
① 覆帐──妓女接待第二个客人,和他发生关系,叫做“覆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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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话分两头。却说临安城清波门外,有个开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过继一
个小厮,也是汴京逃难来的,姓秦名重,母亲早丧,父亲秦良,十三岁上将

他卖了,自己在上天竺去做香火 。朱十老因年老无嗣,又新死了妈妈,把秦
重做亲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初时父子坐店甚好。后因
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劳碌不得,另招个伙计,叫做邢权,在店相
帮。光阴似箭,不觉四年有余。朱重长成一十七岁,生得一表人才,须然①
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个侍女,叫做兰花,年已二十之外,存心看
上了朱小官人,几遍的倒下钩子去勾搭他。谁知朱重是个老实人,又且兰花
龌龊丑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兰花见勾搭朱小

官人不上,别寻主顾,就去勾搭那伙计邢权。邢权是望四之人,没有老婆,
一拍就上。两个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碍眼,思量寻事赶他出
门。邢权与兰花两个,里应外合,使心设计。兰花便在朱十老面前,假意撇

清 说:“小官人几番调戏,好不老实!”朱十老平时与兰花也有一手,未免
有拈酸之意。邢权又将店中卖下的银子藏过,在朱十老面前说道:“朱小官
在外赌博,不长进,柜里银子,几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还
不信,接连几次,朱十老年老糊涂,没有主意,就唤朱重过来,责骂了一场。
朱重是个聪明的孩子,已知邢权与兰花的计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
万一老者不听,枉做恶人。心生一计,对朱十老说道:“店中生意淡薄,不
消得二人。如今让邢主管坐店,孩儿情愿挑担子出去卖油。卖得多少,每日
纳还,可不是两重生意?”朱十老心下也有许可之意。又被邢权说道:“他
不是要挑担出去,几年上偷银子做私房,身边积趱有余了,又怪你不与他定
亲,心下怨怅,不愿在此相帮,要讨个出场,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去。”朱
十老叹口气道:“我把他做亲儿看成,他却如此歹意!皇天不祐!罢,罢,
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连不上,繇他去罢!”遂将三两银子,把与朱重,打
发出门。寒夏衣服和被窝都教他拿去。这也是朱十老好处。朱重料他不肯收
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别。正是:

孝己杀身因谤语,申生丧命为谗言。
亲生儿子犹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来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对儿子说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门,在众
安桥下赁了一间小小房儿,放下被窝等件,买巨锁儿锁了门,便往长街短巷,
访求父亲。连走几日,全没消息。没奈何,只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
心忠良,并无一毫私蓄。只有临行时打发这三两银子,不勾本钱,做什么生

意好?左思右量,只有油行买卖是熟间 。这些油坊多曾与他识熟,还去挑个
卖油担子,是个稳足的道路。当下置办了油担家火,剩下的银两,都交付与
② 香火──在寺庙里烧香、点火、打杂的人。
① 须然──虽然。
② 望四──望,接近,将近。望四,将近四十岁。
③ 假意撇清──本来不清白,不清高,自己故意表示清白、清高,叫做“假撇清。”
① 孝己,申生──孝己,历史传说:他是殷高宗武丁的太子,很孝顺父母;因后母的谗害,被放逐而死。
申生,春秋时晋献公的世子,被献公的小夫人骊姬所陷害,自杀。
② 熟间──熟悉的地方,指熟悉的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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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坊取油。那油坊里认得朱小官是个老实好人。况且小小年纪,当初坐店,
今朝挑担上街,都因邢伙计挑拨他出来,心中甚是不平,有心扶持他,只拣

窨清 的上好净油与他,签子上又明让他些。朱重得了这些便宜,自己转卖与
人,也放些宽。所以他的油比别人分外容易出脱。每日所赚的利息,又且俭
吃俭用,积下东西来,置办些日用家业,及身上衣服之类,并无妄废。心中
只有一件事未了,牵挂着父亲,思想:“向来叫做朱重,谁知我是姓秦!倘
或父亲来寻访之时,也没有个因由。”遂复姓为秦。说话的,假如上一等人,
有前程的,要复本姓,或具札子奏过朝廷,或关白礼部、太学、国学等衙门,
将册籍改正,众所共知。一个卖油的,复姓之时,谁人晓得?他有个道理,
把盛油的桶儿,一面大大写个秦字,一面写汴梁二字,将油桶做个标识,使
人一览而知。以此临安市上,晓得他本姓,都呼他为秦卖油。时值二月天气,
不暖不寒,秦重闻知昭庆寺僧人,要起个九昼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
担来寺中卖油。那些和尚们也闻知秦卖油之名,他的油比别人又好又贱,单
单作成他。所以一连这九日,秦重只在昭庆寺走动。正是:
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
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脱了油,挑了空担出寺。其日天气晴明,
游人如蚁。秦重绕河而行。遥望十景塘桃红柳绿,湖内画船箫鼓,往来游玩,
观之不足,玩之有余。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转到昭庆寺右边,望个宽处,
将担子放下,坐在一块石上歇脚。近侧有个人家,面湖而住,金漆篱门,里
面朱栏内,一丛细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见门庭清整。只见里面三四个戴巾

的从内而出,一个女娘后面相送。到了门首,两下把手一拱,说声请了,那
女娘竟进去了。秦重定晴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
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个老实小官,不知有烟花行径,心中疑
惑,正不知是什么人家。方在疑思之际,只见门内又走出个中年的妈妈,同
着一个垂发的丫头,倚门闲看。那妈妈一眼瞧着油担,便道:“阿呀!方才
我家无油,正好有油担子在这里,何不与他买些?”那丫鬟同那妈妈出来,
走到油担子边,叫声:“卖油的!”秦重方才听见,回言道:“没有油了!
妈妈要用油时,明日送来。”那丫鬟也认得几个字,看见油桶上写个秦字,
就对妈妈道:“卖油的姓秦。”妈妈也听得人闲讲,有个秦卖油,做生意甚
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来时,与你做个主顾。”
秦重道:“承妈妈作成,不敢有误。”那妈妈与丫鬟进去了。秦重心中想道:
“这妈妈不知是那女娘的什么人?我每日到他家卖油,莫说赚他利息,图个
饱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担起身,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一
顶青绢幔的轿子,后边跟着两个小厮,飞也似跑来。到了其家门首,歇下轿
子。那小厮走进里面去了。秦重道:“却又作怪!着他接什么人?”少顷之
间,只见两个丫鬟,一个捧着猩红的毡包,一个拿着湘妃竹攒花的拜匣,都
交付与轿夫,放在轿座之下。那两个小厮手中,一个抱着琴囊,一个捧着几
个手卷,腕上接碧玉箫一枝,跟着起初的女娘出来。女娘上了轿,轿夫抬起
望旧路而去。丫鬟小厮,俱随轿步行。秦重又得亲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
挑了油担子,洋洋的去。
不过几步,只见临河有一个酒馆。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见了这女娘,
③ 窨清──形容油在地窖里埋藏过后的澄清的颜色。
① 戴巾的──指读书人、作官的人。旧时,一般老百姓不准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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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又欢喜,又气闷,将担子放下,走进酒馆,拣个小座头坐下。酒保问道:
“客人还是请客,还是独酌?”秦重道:“有上好的酒,拿来独饮三杯。时
新果子一两碟,不用荤菜。”酒保斟酒时,秦重问道:“那边金漆篱门内是

什么人家?”酒保道:“这是齐衙内 的花园。如今王九妈住下。”秦重道:
“方才看见有个小娘子上轿,是什么人?”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
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碁
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
的也近他不得。当初住在涌金门外,因楼房狭窄,齐舍人与他相厚。半载之
前,把这花园借与他住。”秦重听得说是汴京人,触了个乡里之念,心中更
有一倍光景。吃了数杯,还了酒钱,挑了担子,一路走,一路的肚中打稿②
道:“世间有这样美貌的女子,落于娼家,岂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若
不落于娼家,我卖油的怎生得见!”又想一回,越发痴起来了,道:“人生
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

“呸!我终日挑这油担子,不过日进分文,怎么想这等非分之事!正是癞虾
蟆在阴沟里想着天鹅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他相交的,都是公
子王孙。我卖油的,纵有了银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我闻
得做老鸨的,专要钱钞。就是个乞儿,有了银子,他也就肯接了,何况我做
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银子,怕他不接!只是那里来这几两银子?”
一路上胡思乱想,自言自语。你道天地间有这等痴人,一个做小经纪的,本
钱只有三两,却要把十两银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个春梦!自古道:有志者
事竟成。被他千思万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他道:“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
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
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
多了。”想来想去,不觉走到家里,开锁进门。只因一路上想着许多闲事,
回来看了自家的睡铺,惨然无欢,连夜饭也不要吃,便上了床。这一夜翻来
覆去,牵挂着美人,那里睡得着。
只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马。
捱到天明,爬起来,就装了油担,煮早饭吃了,匆匆挑了油担子,一径
走到王妈妈家去。进了门,却不敢直入,舒着头,往里面张望。王妈妈恰才
起床,还蓬着头,正分付保儿买饭菜。秦重识得声音,叫声:“王妈妈。”
九妈往外一张,见是秦卖油,笑道:“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
担进来,称了一瓶,约有五斤多重,公道还钱。秦重并不争论。王九妈甚是
欢喜,道:“这瓶油,只勾我家两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来,我不往别处
去买油。”秦重应诺,挑担而出。只恨不曾遇见花魁娘子。“且喜扳下主顾,
少不得一次不见,二次见,二次不见,三次见。只是一件,特为王九妈一家
挑这许多路来,不是做生意的勾当。这昭庆寺是顺路。今日寺中虽然不做功
德,难道寻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担去问他。若扳得各房头做个主顾,只消走
钱塘门这一路,那一担油尽勾出脱了。”秦重挑担到寺内问时,原来各房和
① 衙内──本是掌理禁卫的官职;唐代藩镇相沿用自己的子弟管领这种职务,宋元时代于是称呼贵家子弟
为“衙内”。
② 肚中打稿──心里暗想。
③ 非分 (fèn)之事──“分”,原本作“公”,误;据《今古奇观》改。非分之事,不是本分以内应作的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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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也正想着秦卖油。来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买他的油。秦重与各房约定,
也是间一日便送油来用。这一日是个双日。自此日为始,但是单日,秦重别
街道上做买卖;但是双日,就走钱塘门这一路。一出钱塘门,先到王九妈家
里,以卖油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会见,也有一日不会见。不见时费
了一场思想,便见时也只添了一层思想。正是: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此情无尽期。
再说秦重到了王九妈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没一个不认得是秦卖油。

时光迅速,不觉一年有余。日大日小,只拣足色细丝,或积三分,或积二分,
再少也积下一分。凑得几钱,又打做大块包。日积月累,有了一大包银子,
零星凑集,连自己也不识多少。其日是单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买卖。
积了这一大包银子,心中也自喜欢。“趁今日空闲,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见
个数目。”打个油伞,走到对门倾银铺里,借天平兑银。那银匠好不轻薄,
想着:“卖油的多少银子,要架天平?只把个五两头等子与他,还怕用不着
头纽哩。”秦重把银子包解开,都是散碎银两。大凡成锭的见少,散碎的就
见多。银匠是小辈,眼孔极浅,见了许多银子,别是一番面目,想道:“人
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许多法马。秦重
尽包而兑,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刚刚一十六两之数,上秤便是一斤。秦重
心下想道:“除去了三两本钱,余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费,还是有余。”又想
道:“这样散碎银子,怎好出手!拿出来也被人看低了!见成倾银店中方便,

何不倾成锭儿,还觉冠冕 。”当下兑足十两,倾成一个足色大锭,再把一两
八钱,倾成水丝一小锭。剩下四两二钱之数,拈一小块,还了火钱,又将几
钱银子,置下镶鞋净袜,新褶了一顶万字头巾。回到家中,把衣服浆洗得干
干净净,买几根安息香,薰了又薰。拣个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来。
虽非富贵豪华客,也是风流好后生。
秦重打扮得齐齐整整,取银两藏于袖中,把房门锁了,一径望王九妈家
而来。那一时好不高兴。及至到了门首,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
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正在踌躇之际,只听得呀的
一声门响,王九妈走将出来。见了秦重,便道:“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
打扮得恁般齐楚,往那里去贵干?”事到其间,秦重只得老着脸,上前作揖。
妈妈也不免还礼。秦重道:“小可并无别事,专来拜望妈妈。”那鸨儿是老

积年 ,见貌辨色,见秦重恁般装束,又说拜望,“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个丫

头,要嫖一夜,或是会一个房 。虽然不是个大势主菩萨,搭在篮里便是菜,
捉在篮里便是蟹,赚他钱把银子买葱菜,也是好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
“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处。”秦重道:“小可有句不识进退的言语,只
是不好启齿。”王九妈道:“但说何妨。且请到里面客坐里细讲。”秦重为
卖油虽曾到王家准百次,这客坐里交椅,还不曾与他屁股做个相识。今日是
个会面之始。王九妈到了客坐,不免分宾而坐,向着内里唤茶。少顷,“丫
鬟托出茶来,看时却是秦卖油,正不知什么缘故,妈妈恁般相待,格格低了
头只是笑。王九妈看见,喝道:“有甚好笑!对客全没些规矩!”丫鬟止住
① 足色细丝──足色,十足的成色。细丝,宋代称雪白银两为“细丝放光银子。”
② 冠冕──有体面,有面子的意思。
① 老积年——阅历很深,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② 会一个房——和妓女发生一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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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妈方才开言问道:“秦小官有甚话,要对老身说?”
秦重道:“没有别话,要在妈妈宅上请一位姐姐吃一杯酒儿。”九妈道:“难
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您是个老实人,几时动这风流之兴?”秦重道:“小
可的积诚,也非止一日。”九妈道:“我家这几个姐姐,都是你认得的。不
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别个都不要,单单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
九妈只道取笑他,就变了脸道:“你出言无度!莫非奚落老娘么?”秦重道:
“小可是个老实人,岂有虚情。”九妈道:“粪桶也有两个耳朵,你岂不晓

得我家美儿的身价!倒了你卖油的灶 ,还不勾半夜歇钱哩。不如将就拣一个
适兴罢。”秦重把颈一缩,舌头一伸,道:“恁的好卖弄!不敢动问,你家
花魁娘子一夜歇钱要几千两?”九妈见他说耍话,却又回嗔作喜,带笑而言

道:“那要许多!只要得十两敲丝。其他东道杂费,不在其内。”秦重道:
“原来如此,不为大事。”袖中摸出这秃秃里一大锭放光细丝银子,递与鸨
儿道:“这一锭十两重,足色足数,请妈妈收着。”又摸出一小锭来,也递
与鸨儿,又道:“这一小锭,重有二两,相烦备个小东。望妈妈成就小可这
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后再有孝顺。”九妈见了这锭大银,已自不忍释手,
又恐怕他一时高兴,日后没了本钱,心中懊悔,也要尽他一句才好。便道:
“这十两银子,你做经纪的人,积趱不易,还要三思而行。”秦重道:“小
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费心。”九妈把这两锭银子收于袖中,道:“是
便是了。还有许多烦难哩。”秦重道:“妈妈是一家之主,有甚烦难?”九
妈道:“我家美儿,往来的都是王孙公子,富室豪家,真个是‘谈笑有鸿儒,
往来无白丁。’他岂不认得你是做经纪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
“但凭妈妈怎的委曲宛转,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妈见他十分坚心,
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扯开笑口道:“老身已替你排下计策,只看你缘法如
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儿昨日在李学士家陪酒,还未曾
回。今日是黄衙内约下游湖。明日是张山人一班清客,邀他做诗社。后日是
韩尚书的公子,数日前送下东道在这里。你且到大后日来看。还有句话,这
几日你 且不要来我家卖油,预先留下个体面。又有句话,你穿着一身的布
衣布裳,不像个上等嫖客。再来时,换件缎衣服,教这些丫鬟们认不出你
是秦小官。老娘也好与你装谎。”秦重道:“小可一一理会得。”说罢,作
别出门,且歇这三日生理,不去卖油,到典铺里买了一件见成半新半旧的
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闲走,演习斯文模样。正是:
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
丢过那三日不题。到第四日,起个清早,便到王九妈家去。去得太早,
门还未开。意欲转一转再来。这番装扮希奇,不敢到昭庆寺去,恐怕和尚们
批点。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转去。王九妈家门已开了。那门前却安顿
得有轿马,门内有许多仆从,在那里闲坐。秦重虽然老实,心下到也乖巧,
且不进门,悄悄的招那马夫问道:“这轿马是谁家的?”马夫道:“韩府里
来接公子的。”秦重已知韩公子夜来留宿,此时还未曾别。重复转身,到一
个饭店之中,吃了些见成茶饭,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只见门前轿
马已自去了。进得门时,王九妈迎着,便道:“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
了。恰才韩公子拉去东庄赏早梅。他是个长嫖,老身不好违拗。闻得说,来
① 倒了你卖油的灶──把家里所有财产全倒出来的意思,犹如说“倾家”,是一句很刻薄挖苦的话。
② 敲丝──古代银两都敲印着圆丝纹,叫做“敲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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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还要到灵隐寺,访个棋师赌棋哩。齐衙内又来约过两三次了。这是我家房
主,又是辞不得的。他来时,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连老身也定不得个日子。
秦小官,你真个要嫖,只索耐心再等几日。不然,前日的尊赐,分毫不动,
要便奉还。”秦重道:“只怕妈妈不作成。若还迟,终无失,就是一万年,

小可也情愿等着。”九妈道:“恁地时,老身便好张主!”秦重作别,方欲
起身,九妈又道:“秦小官人,老身还有句话。你下次若来讨信,不要早了。
约莫申牌时分,有客没客,老身把个实信与你。倒是越晏些越好。这是老身
的妙用,你休错怪。”秦重连声道:“不敢,不敢!”这一日秦重不曾做买
卖。次日,整理油担,挑往别处去生理,不走钱塘门一路。每日生意做完,
傍晚时分就打扮齐整,到王九妈家探信,只是不得工夫。又空走了一月有余。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霁,西风过后,积雪成冰,好不寒冷。却
喜地下干燥。秦重做了大半日买卖,如前妆扮,又去探信。王九妈笑容可掬,
迎着道:“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这一厘是欠着什么?”
九妈道:“这一厘么?正主儿还不在家。”秦重道:“可回来么?”九妈道:
“今日是俞太尉家赏雪,筵席就备在湖船之内。俞太尉是七十岁的老人家,
风月之事,已是没分。原说过黄昏送来。你且到新人房里,吃杯烫风酒,慢
慢的等他。”秦重道:“烦妈妈引路。”王九妈引着秦重,弯弯曲曲,走过
许多房头,到一个所在,不是楼房,却是个平屋三间,甚是高爽。左一间是
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类,却是备官铺的;右一间是花魁娘子卧室,
锁着在那里。两旁又有耳房。中间客坐上面,挂一幅名人山水,香儿上博山

古铜炉 ,烧着龙涎香饼,两旁书桌,摆设些古玩,壁上贴许多诗稿。秦重愧
非文人,不敢细看。心下想道:“外房如此整齐,内室铺陈,必然华丽。今
夜尽我受用。十两一夜,也不为多。”九妈让秦小官坐于客位,自己主位相
陪。少顷之间,丫鬟掌灯过来,抬下一张八仙桌儿,六椀时新果子,一架攒
盒佳肴美酝,未曾到口,香气扑人。九妈执盏相劝道:“今日众小女都有客,
老身只得自陪,请开怀畅饮几杯。”秦重酒量本不高,况兼正事在心,只吃
半杯。吃了一会,便推不饮。九妈道:“秦小官想饿了,且用些饭再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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