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41 冯梦龙(现代)
来。路信举目观看,不是别人,却是干办陈颜,同着一个令史。二人见了李
勉,滚鞍下马声喏。路信见景生情,急叫道:“李相公管家们还少生口,何
不借陈于办的暂用?”李勉暗地意会,遂收缰勒马道:“如此甚好。”路信
向陈颜道:“李相公要去拜客,暂借你的生口与管家一乘,少顷便来。”二
人巴不能奉承得李勉欢喜,指望在本官面前,增添些好言语,可有不肯的理
么?连声答应道:“相公要用,只管乘去。”等了一回,两个家人带跌的赶
来,跑得汗淋气喘。陈颜二人将鞭缰送与,两个家人上了马,随李勉趱出城
东 厮——古代房屋建筑,厕所多半在屋子东边,所以称厕所为“东司”或“东厮”。
----------------------- Page 99-----------------------
门。放开丝缰,二十个马蹄,如滚浪相似,循着大道,望常山一路飞奔去
了。正是:
折破王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话分两头。且说支成上了东厮转来,烹了茶,捧进书室,却不见了李
勉。只道在花木中行走,又遍寻一过,也没个影儿,想道:“是了,一定两
日久坐在此,心中不舒畅,外边闲游去了。”纹莫有一个时辰,还不见进
来。走出韦院去观看,刚至门口,劈面正撞着家主。元来房德被老婆留住,
又坐了一大回,方起身打点出衙,恰好遇见支成,问:“可见路信么?”支
成道:“不见,想随李相公出外闲走去了。”房德心中疑虑,正待差支成去
寻觅,只见陈颜来到。房德问道:“曾见李相公么?”陈颜道:“方才出西
门遇见。路信说:要往那里去拜客,连小人的生口,都借与他管家乘坐。一
行共五个马,飞跑如云,正不知有甚紧事?”房德听罢,料是路信走漏消
息,暗地叫苦。也不再问,覆转身,原入私衙,报与老婆知得。那婆娘听说
走了,到吃一惊道:“罢了,罢了!这祸一发来得速矣。”房德见老婆也着
了急,慌得手足无措,埋怨道:“未见得他怎地!都是你说长道短,如今到
弄出事来了。”贝氏道:“不要慌,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其间,
说不得了。料他去也不远,快唤几个心腹人,连夜追赶前去,扮作强盗,一
齐砍了,岂不干净。”房德随唤陈颜进衙,与他计较。陈颜道:“这事行不
得,一则小人们只好趋承奔走,那杀人勾当,从不曾习惯。二则倘一时有人
救应拿住,反送了性命。小人到有一计在此,不消劳师动众,教他一个也逃
不脱。”房德欢喜道:“你且说有甚妙策?”陈颜道:“小人间壁,一月前
有一个异人,搬来居住,不言姓名,也不做甚生理,每日出去吃得烂醉方
归。小人见他来历跷暖,行迹诡秘,有心去察他动静。忽一日,有一豪士青
布锦袍,跃马而来,从者数人,径到此人之家,留饮三日方去。小人私下问
那从者,宾主姓名,都不肯说。有一个人悄对小人说: ‘那人是个剑侠,能
飞剑取人头,又能飞行,顷刻百里。且是极有义气,曾与长安市上代人报
仇,白昼杀人,潜迹于此。“相公何不备些礼物前去,只说被李勉陷害,求
他报仇。若得应允,便可了事,可不好么!”房德道:“此计虽好,只恐他
不肯。”陈颜道:“他见相公是一县之主,屈已相求,必不推托。还怕连礼
物也未必肯受哩。”贝氏在屏风后听得,便道:“此计甚妙!快去求之。”
房德道:“将多少礼物送他?”陈颜道:“他是义士,重情不重物,得三百
金足矣。”贝氏再三撺掇,备就了三百金礼物。天色傍晚,房德易了便服,
陈颜、支成相随,也不乘马,悄悄的步行到陈颜家里。原来却住在一条冷巷
中,不上四五家邻舍,好不寂静。陈颜留房德到里边坐下,点起灯火,向壁
缝中张看,那人还不回。走出门口观望,等了一回,只见那人又是烂熟醉,
东倒西歪的,撞入屋里去了。陈颜奔入报知,房德起身就走。陈颜道:“相
公须打点了一班说话,更要屈膝与他,这事方谐。”房德点头道:“是。”
一齐到了门首,向门上轻轻扣上面下,那人开门出问:“是谁?”陈颜低声
哑气答道。“本县知县相公,在此拜访义士。”那人带醉说道:“咱这里没
有什么义士。”便要关门。陈颜道:“且莫闭门,还有句说话。”那人道:
“咱要紧去睡,谁个耐烦!有话明日来说。”房德道:“略话片时,即便相
别。”那人道:“既如此,到里面来。”三人跨进门内,掩上门儿,引过一
层房子,乃是小小客坐,点将灯烛荧煌。房德即倒身下拜道:“不知义士驾
临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幸得识荆,深慰平生。”那人将手扶住道:“足下
----------------------- Page 100-----------------------
一县之主,如何行此大礼!岂不失了体面。况咱并非什么义士,不要错认

了。”房德道:“下官却来拜访义士,安有差错之理!教陈颜、支成将礼
物献上,说道:“些小薄礼,特献义士为斗酒之资,望乞晒留。”那人笑
道:“咱乃阎阎无赖,四海无家,无一技一能,何敢当义士之称?这些礼物
也没用处,快请收去。”房德又躬身道:“礼物虽微,出自房某一点血诚,
幸勿峻拒!”那人道:“足下蓦地屈身匹夫,且又赐恁般厚礼,却是为
何?”房德道:“请义士收了,方好相告。”那人道:“咱虽贫贱,誓不取
无名之物。足下若不说明白,断然不受。”房德假意哭拜于地道:“房某负
戴大冤久矣!今仇在目前,无能雪耻;特慕义士是个好男子,有聂政、荆轲
聂之技,故敢斗胆,叩拜阶下;望义士怜念房某含冤负屈,少展半臂之力,

刺死此贼,生死不忘大德!”那人摇手道:“我说足下认错了,咱资身尚
且无策,安能为人谋这事?况杀人勾当,非通小可,设或被人听见这话,反
是累咱家,快些请回。”言罢转身,先向外而走。房德上前,一把扯住,
道:“闻得义士,素抱忠义,专一除残法暴,济困扶危,有古烈士之风。今
房某身抱大冤,义士反不见怜,料想此仇永不能报矣!”道罢,又假意啼
哭,那人冷眼瞧了这个光景,只道是真情,方道:“足下真个有冤么?”房
德道:“若没大冤,不敢来求义士。”那人道:“既恁样,且坐下,将冤屈
之事并仇家姓名,今在何处,细细说来。可行则行,可止则止,”两下遂对
面而坐,陈颜、支成站于旁边。房德捏出一段假情,反说:“李勉昔年诬指
为盗,百般毒刑拷打,陷于狱中,几遍差狱卒王太谋害性命,皆被人知觉,
不致于死。幸亏后官审明释放,得官此邑。今又与王太同来挟制,索诈千
金,意犹未足:又串通家奴,暗地行刺事露,适来连此奴挚去,奔往常山,
要唆颜太守来摆布。”把一片说话,妆点得十分利害。那人听毕大怒道:
“原来足下受此大冤,咱家岂忍坐视。足下且请回县,在咱身上,今夜往常
山一路,找寻此贼,为足下报仇。夜半到衙中复命。”房德道:“多感义士
高义!某当秉烛以待。事成之日,另有厚报。”那人作色道:“咱一生路见
不平,拔刀相助,那个希图你的厚报?这礼物咱也不受。”说犹未绝,飘然
出门,其去如风,须臾不见了。房德与众人惊得目睁口呆,连声道:“真异
人也!”权将礼物收回,待他复命时再送。有诗为证:
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
谁谓好雄舌,能违烈士心?
话分两头。且说王大同两个家人,见家主出了城门,又不拜甚客,只管
乱跑,正不知为甚缘故。一口气就行了三十余里,天色已晚,却又不寻店宿
歇。那晚乃是十三,一轮明月,早已升空,趁着月色,不顾途路崎岖,负命
而逃,常恐后面有人追赶。在路也无半句言语,只管趱向前去。约莫有二更
天气,共行了六十多里,来到一个村镇,已是井陉县地方。那时走得口中又
渴,腹内又饥,马也渐渐行走不动。路信道:“来路已远,料得无事了,且
就此觅个宿处,明日早行。”李勉依言,径投旅店谁想夜深了,家家闭户关
门,无处可宿。直到市梢头,见一家门儿半开半掩,还在那里收拾家伙,遂
下 官——“官”,原文作“山”,误;据《今古奇观》改。
聂 政、荆柯——两人都是战国时有名的刺客。
资 身——资,供给。资身,就是生活、养活自己。
----------------------- Page 101-----------------------
一齐下马,走入店门。将生口卸了鞍辔。系在槽边喂料。路信道:“主人
家,拣一处沽净所在,与我们安歇。”店家答道: “不瞒客官说,小店房
头,没有个不洁净的,如今也止空得一问在此。”教小二掌灯引人房中。李
勉向一条板凳上坐下,觉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问道:“请问相公,那房
县主惓惓苦留,后日拨夫马相送,从容而行,有何不美?却反把自己行李弃
下,犹如逃难一般,连夜奔走,受这般劳碌!路管家又随着我们同来,是甚
意故?”李勉叹口气道:“汝那知就里?若非路管家,我与汝等死无葬身之
地矣。今幸得脱虎口,已欢喜不尽了。还顾得什么行李、辛苦?”王大惊问
其故。李勉方待要说,不想店主人见他们五人五骑,深夜投宿,一毫行李也
无,疑是歹人,走进来盘问脚色,说道:“众客长做甚生意?打从何处来,
这时候到此?”李勉一肚子气恨,正没处说,见店主相问,答道:“话头甚
长,请坐下了,待我细诉,”乃将房德为盗犯罪,怜其才貌,暗令王太释
放,以致罢官:及客游遇见,留口厚款,今日午后,忽然听信老婆谗言,设
计杀害,亏路信报知逃脱,前后之事,细说一遍。玉太听了这话,连声唾
骂:“负心之贼!”店主人也不胜嗟叹。王太道:“主人家,相公鞍马辛
苦,快些催酒饭来吃了,睡一觉好赶路。”店主人答应出去。只见床底下忽
地钻出一个大汉,浑身结束,手持匕首,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吓得李勉主
仆魂不附体,一齐跪倒,口称:“壮士饶命!”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不
必慌张,自有话说。咱乃义士,平生专抱不平,要杀天下负心之人。适来房
德假捏虚情,反说公诬陷,谋他性命,求咱来行刺;那知这贼子恁般狼心狗
肺,负义忘恩!早是公说出前情,不然,险些误杀了长者。”李勉连忙叩下
头去道:“多感义士活命之恩!”那人扯住道:“莫谢莫谢,咱暂去便
来。”即出庭中,耸身上屋,疾如飞鸟,顷刻不见。主仆都惊得吐了舌,缩
不上去,不知再来还有何意。怀着鬼胎,不敢睡卧,连酒饭也吃不下。有诗
为证:
奔走长途气上冲,忽然床下起青锋。
一番衷曲殷勤诉,唤醒奇人睡梦中。
再说房德的老婆,见丈大回来,大事已就,礼物原封不动,喜得满脸都
是笑靥,连忙整备酒席,摆在堂上。夫妻秉烛以待。陈颜也留在衙中俟候。
三更时分,忽听得庭前宿鸟惊鸣,落叶乱坠,一人跨人堂中。房德举目看
时,恰便是那个义士,打扮得如天神一般,比前大似不同,且惊且喜,向前
迎接。那义士全不谦让,气忿忿的大踏步走人去,居中坐下。房德夫妻叩拜
称谢。方欲启问,只见那义士怒容可掬,飕地掣出匕首,指着骂道:“你这
负心贼子!李畿尉乃救命大恩人,不思报效,反听妇人之言,背恩反噬。既
已事露逃去,便该悔过,却又假捏虚词,哄咱行刺。若非他道出真情,连咱
也陷于不义。剐你这负心贼一万刀,方出咱这点不乎之气!”房德未及措
辨,头已落地,惊得贝氏慌做一堆。平时且是会说会讲,到此心胆俱裂,一
张嘴犹如胶漆粘牢。动弹不得。义士指着骂道:“你这泼贱狗妇!不劝丈夫
为善,反唆他伤害恩人,我且看你肺肝是怎样生的!”托地跳起身来,将贝
氏一脚踢翻,左脚踏住头发,右膝捺住两腿。这婆娘连叫:“义士饶命!今
后再不敢了。”那义士骂道:“泼贱淫妇!咱也到肯饶你,只是你不肯饶
人。”提起匕首向胸膛上一刀,直刺到脐下。将匕首衔在口中,双手拍开,
把五脏六腑,抠将出来,血沥沥提在手中,向灯下照看道:“咱只道这狗妇
肺肝与人不同,原来也只如此,怎生恁般狠毒!”遂撇过一边,也割下首
----------------------- Page 102-----------------------
级,两颗头结做一堆,盛在革囊之中。揩抹了手上血污,藏了匕首,提起革
囊,步出庭中,踰垣而去。
说时义胆包天地。话起雄心动鬼神。
再说李勉在旅店中,主仆守至五更时分,忽见一道金光,从庭中飞人,
众人一齐惊起,看时正是那义上。放下革囊,说道:“负心贼已被咱刳腹屠
肠,今携其首在此。”放下革囊,取出两颗首级。李勉又惊又喜,倒身下拜
道:“足下高义,千古所无!请示姓名,当图后报。”义士笑道:“咱自来
没有姓名,亦不要人酬报。前咱从床下而来,日后设有相逢,竟以 ‘床下义
士’相呼便了。”道罢,向怀中取一包药儿,用小指甲挑了少许,弹于首级
断处,举手一拱,早已腾上屋檐,挽之不及,须臾不知所往。李勉见弃下两
个人头,心中慌张,正在摆布。可霎作怪!看那人头时,渐渐缩小,须臾化
为一搭清水,李勉方才放心。坐至天明,路信取些钱钞,还了店家,收拾马
匹上路。说话的,据你说,李勉共行了六十多里方到旅店,这义士又无牲
口,如何一夜之间,往返如风。这便是前面说起,顷刻能飞行百里,乃剑侠
常事耳。那义士受房德之托,不过黄昏时分,比及追赶,李勉还在途中驰
骤,未曾栖息;他先一步埋伏等候,一往一来,有风无影,所以伏于床下,
店中全然不知。此是剑术妙处。
且说李勉当夜无话,次日起身,又行了两比方到常山,径入府中,拜谒
颜太守。故人相见,喜笑颜开,遂留于衙署中安歇。颜太守也见没有行李,
心中奇怪,问其缘故。李勉将前事一诉出,不胜骇异。过了两日,柏乡县将
县宰夫妻被杀缘由,甲文到府。原来是夜陈颜、支成同几个奴仆,见义士行
凶,一个个惊号鼠窜,四散潜躲,直至天明,方敢出头。只见两个没头尸
首,横在血泊里,五脏六腑,都抠在半边,首级不知去向,桌上器皿,一毫
不失。一家叫苦连天,报知主簿县尉,俱吃一惊,齐来验过。细询其情,陈
颜只得把房德要害李勉,央人行刺始未说出。主簿县尉,即点起若干做公
的,各执兵器,押陈颜作眼,前去捕获刺客。那时哄动合县人民,都跟来
看。到了陈颜间壁,打将入去,惟有儿间室房,那见一个人影。主簿与县尉
商议申文,已晓得李勉是颜太守的好友,从实申报,在他面上,怕有干碍;
二则又见得县主薄德;乃将真情隐过,只说半夜被盗越入私衙,杀死县令夫
妇,窃去首级,无从捕获。两下周全其事。一面买棺盛殓。颜太守依拟,申
文上司。那时河北一路,多是安禄山专制,知得杀了房德,岂不去了一个心
腹,倒下回文,着令严加缉获。李勉闻了这个消息,恐怕缠到身上,遂作别
颜太守,回归长安故里。恰好王鉷坐事下狱,凡被动罢官,尽皆起任。李勉
原起畿尉,不上半年,即升监察御史。一日,在长安街上行过,只见一人身

衣黄衫,坐下白马,两个胡奴跟随,望着节导 中乱撞。从人呵喝不住。李
勉举目观看,却是昔日那床下义士,遂滚鞍下马,鞠躬道, “义士别来无
恙?”那义士笑道:“亏大人还认得咱家。”李勉道:“李某日夜在心,安
有不识之理?情到敝衙少叙。”义士道,“咱另日竭诚来拜,今日实不敢从
命。倘大人不弃,同到敝寓一话何如?”李勉欣然相从,并马而行,来到庆
元坊,一个小角门内人去。过了几重门户,忽然显出一座大宅院,厅堂屋
舍,高耸云汉。奴仆趋承:不下数百。李勉暗暗点头道:“真是个异人。”
请入堂中,重新见礼,分宾主而坐。顷刻摆下筵席,丰富胜于王侯。唤出家
节 导——仪仗队、警卫、随从人员。
----------------------- Page 103-----------------------
乐在庭前奏乐,一个个都是明眸皓齿,绝色佳人。义士道:“随常小饭,不
足以供贵人,幸勿怪!”李勉满口称谢。当下二人席间谈论些古今英雄之
事,至晚而散。次日李勉备了些礼物,再来拜访时,止存一所空宅,不知搬

向何处去了。嗟叹而回。后来李勉官至中书门下平章事,封为汧国公。王
太、路信亦扶持做个小小官职。诗云:
从来恩怨要分明,将怨酬恩最不平。
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
汧 国公——李勉,字玄卿,唐代有名的鲠直请廉的官员。作过开封县尉、监察御史、滑毫节度使、检校司
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官,封汧国公(见《唐书》本传)。
----------------------- Page 104-----------------------
第三十一卷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颠狂弥勒到明州,布袋横拖拄杖头。
饶你化身千万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话说东京汴梁城开封府,有个万万贯的财主员外,姓张,排行第一,双

名俊卿。这个员外,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 ,两行珠翠引,一对美人
扶。家中有赤金白银,斑点玳瑁,鹘轮珍珠,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门
首一壁开个金银铺,一壁开所质库。他那爹爹大张员外,方死不多时,只有
妈妈在堂,张员外好善,人叫他做张佛子。忽一日在门首观看,见一个和
尚,打扮非常。但见:
双眉垂雪,横眼碧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拄降魔,九环锡
杖。若非圆寂光中客,定是楞严峰顶人。
那和尚走至面前,道:“员外拜揖。”员外还礼毕。只见和尚袖中取出

个疏头来,上面写道:竹林寺特来抄化五百香罗木 。员外口中不说,心下
思量:“我从小只见说竹林寺,那曾见有;况兼只香罗木,是我爹在日许下
愿心,要往东峰、岱岳盖嘉宁大殿,尚未答还。”员外便对和尚道:“此是
我先人在比许下愿心,不敢动着。若是吾师要别物,但请法旨。”和尚道:
“若员外不肯舍施,贫僧到晚自教人取。”说罢转身。员外道:“这和尚莫
是风!”天色渐晚,员外吃了三五杯酒,却待去睡,只见当值的来报:“员
外祸事!家中后园火发。”吓杀员外,慌忙走来时,只见焰焰地烧着。去那
火光之中,见那早来和尚,将着百十人,都长七八尺,不类人形,尽数搬这
香罗板去。员外赶上看时,火光顿息,和尚众人都不见了。却再来园中一
看,不见了那五百片香罗木,枯炭也没些个。却是作怪!“我爹爹许下愿
心,却如何好!”一夜不眠。但见:
玉漏声残,金乌吐影。邻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珠;宝马频嘶,催
行客争名夺利。几片晓霞飞海娇,一轮红日上扶桑。
员外起来洗漱罢,去家堂神道前烧了香,向堂前请见妈妈,把昨夜事说
了一遍,道:“三月二十八日,却如何上得东峰、岱岳,与爹爹答还心
愿?”妈妈道:“我儿休烦恼,到这日却又理会。”员外见说,辞了妈妈,
却去金银中坐地。却正是二月半天气。正是:
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只听得街上锣响,一个小节级 同个茶酒保,把着团书来请张员外团社
团。原来大张员外在日,起这个社会,朋友十人,近来死了一两人,不成社
会。如今这几位小员外,学前辈做作,约十个朋友起社。却是二月半,便来
团社。员外道:“我去不得,要与爹爹还愿时,又不见了香罗木,如何去
得?”那人道:“若少了员外一个,便拆散了社会。”员外与决不下,去堂
前请见妈妈,告知:“众员外请儿团社,缘没了香罗木与爹爹还愿,儿下敢
碧 纱厨——帏帐一类的东西,以木为架,顶及四周蒙上碧纱,可折叠。
香 罗木——当即香楠木;最高的有十几丈,粗数十围,气味芬芳,纹现细致·很坚硬,可作建筑之用。
节 级——唐宋时代的小军吏名。宋代,在都头 (管带一百人的军官)之下。设有“节级”四人。后来作为
一般小军官和禁子头的称呼。
团 书、团社——“团”,聚会。“社”,多人聚会的因体,这里指朝山敬神的固体。“团书”,聚会的通
知书。
----------------------- Page 105-----------------------
去。”妈妈就手把着锦袋,说向儿子道:“我这一件宝物,是你爹爹泛海外
得来的无价之宝,我儿将此物与爹爹还愿心。”员外接得,打开锦袋红纸包
看时,却是一个玉结连绦环。员外谢了妈妈,留了请书团了社,安排上庙。
那九个员外,也准备行李,随行人从,不在话下。却说张员外打扮得一似军
官。
裹四方大万字头巾,带一双扑兽匾金环,着西川锦紵丝袍,系一条
乾红大匾绦,挥一把玉靶压衣刀,穿一双鞋。
员外同儿个社友,离了家中,迤前去。饥飧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
日,到得东岳,就客店歇了。至比十个员外都上庙来烧香,各自答还香愿。
员外便把玉结连绦环,舍入炳灵公殿内。香愿已完,因无甚事,便在廊下看
社火酌献。这几个都是后生家,乘兴去游山。员外在后,徐徐而行。但见:
山明水秀,凤软云闲,一岩风景如屏,满目松筠似画。轻烟淡淡,

数声啼鸟落花天;丽日螎螎 ,是处绿杨芳草地。
员外自觉脚力疲困,却教众员外先行,自己走到一个亭子上歇脚。只听
得斧凿之声。看时见一所作场,竹笆夹着。望那里面时,都是七八尺来长大
汉做生活。忽地凿出一片木屑来,员外抬起看时,正是园中的香罗木,认得
是爹爹花押。疑怪之间,只见一个行者,开笆门,来面前相揖道:“长老法
旨,请员外略到山门献茶。”员外入那笆门中,一似身登月殿,步人蓬瀛。
但见:
三门高耸,梵字清幽。当门敕额字分明,两个金刚形勇猛。观音位
接水陆台,宝盖相随鬼子母。
员外到得寺中,只见一个和尚出来相揖道:“外日深荷了办缘事,今日
幸得员外至此,情过方丈献茶。”员外远观不审,近睹分明,正是向日化香
罗木的和尚,只得应道:“日昨多感吾师过访,接待不及。”和尚同至方
丈,叙礼分宾主坐定。点茶吃罢,不曾说得一句话。只见黄巾力士走至面
前,暴雷也似声个喏:“告我师,炳灵公相见。”吓得员外神魂荡漾,口中
不语,心下思量:“炳灵公是东岳神道,如何来这里相见?”那和尚便请员
外“屏风后少待,贫僧断了此事,却与员外少叙。”员外领法旨,潜身去屏
风后立地看时,见十数个黄巾力土,随着一个神道人来,但见:
眉单眼细,貌美神清。身披红锦衮龙袍,腰系蓝田白玉带。裹簇金
帽子,着侧面丝鞋。
员外仔细看时,与岳庙塑的一般。只见和尚下阶相揖,礼毕,便问:
“昨夜公事如何?”炳灵公道:“此人直不肯认做诸侯,只要做三年天
子。”和尚道:“直恁难勘,教押过来。”只见几个力士,押着一大汉,约
长八尺,露出满身花绣。至方丈,和尚便道:“教你做诸侯,有何不可?却
要图王争帝!好打。”道不了,黄巾力士扑翻长汉在地,打得几杖子。那汉
子叹一声道:“休休!不肯做那三年天子,胡乱认做诸侯罢。黄巾力士即把
过文书安在面前,教他押了花字,便放他去。炳灵公抬身道:“甚劳吾师心
力。”相辞别去。和尚便请员外出来坐定。和尚道:“出门无可见意,略备
水酒三杯,少延清话。”员外道:“深感吾师见爱。”道罢,酒至面前。饮
过多时,便教收过一壁。和尚道:“员外可同往山后闲游。”员外道:“谨
领法旨。”二人同至山中闲走。但见:
螎 螎——应作“融融”。明朗、和暖的意思。
----------------------- Page 106-----------------------
奇峰耸翠,佳木交阴,千层怪石惹闲云,一道飞泉垂素练,万山横
碧落,一桂人丹霄。
员外观看之间,喜不自胜,便问和尚:“此处峭壁,直恁险峻!”和尚
道:“未为险峻,请员外看这路水。”员外低头看时,被和尚推下去。员外
吃一惊,却在亭子上睡觉来,道:“作怪!欲道是梦来,口中酒香。道不是
梦来,却又不见踪迹。”正疑惑间,只见众员外走来道:“员外,你却怎地
不来?独自在这里打磕睡。”张员外道:“贱体有些不自在,有失陪步,得
罪得罪!”也不说梦中之事。众员外游山都了,离不得买些人事,整理行
装,厮赶归来。单说张员外到家,亲邻都来远接,与员外洗拂。见了妈妈,
欢喜不尽。只见:
四时光景急如梭,一岁光阴如燃指。
却早腊月初头,但见北风凛冽,瑞雪纷纷,有一只《鹧鸪天》词为证:
凛冽严凝雾气昏,空中瑞雪降纷纷。须臾四野难分别,顷刻山河不
见痕。 银世界,玉乾坤,望中隐隐接昆仑。若还下到三更后,直
要填平玉帝门!
员外看见雪却大,便教人开仓库散些钱米与穷汉。且说一个人在客店

中,被店小二埋怨道:“喏大个汉!没些运智,这早晚兀自不起。今日又
是两个月,不还房钱,哥哥你起休!”那人长叹一声:“苦,苦!小二哥莫
怪,我也是没计奈何。”店小二道:“今日前巷张员外散贫,你可讨些汤洗
了头脸,胡乱讨得些钱来,且做盘缠。我又不指望你的。”那人道:“罪过

你!”便去带了那顶搭圾 头巾,身上披着破衣服,露着腿,赤着脚,离了
客店,迎着风雪走到张员外宅前。事有斗巧,物有故然,却来得迟些,都散
了。这个人走至宅前,见门公唱个喏:“闻知宅上散贫。”门公道:“却不
早来,都散了。”那人听得,叫声:“苦!”匹然倒地,员外在牕中看见,
即时教人扶起,顷刻之间,三魂再至,七魄重来。员外仔细看时吃一惊,这
人正是亭子上梦中见的,却恁地模样!便问那汉: “你是那里人?姓甚名
谁?见在那里住?”那人叉着手,告员外:“小人是郑州泰宁军大户财主人
家孩儿。父母早丧,流落此间,见在宅后玉婆店中安歇。姓郑名信。”员外
即时讨得件旧衣服与他,讨些饭食请他吃罢,便道:“你会甚手艺?”那人
道:“略会些书算。”员外见说,把些钱物与他,还了店中,便收留他。见
他会书算,又且见便诸色周全,便教他在店中做主管。那人却伶俐,在宅中
小心向前。员外甚是敬重,便做心腹人。
又过几时,但见时光如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二月半间。那众员外便
商量来请张员外同去出郊。一则团社,二则赏春。那几个员外,隔夜点了妓
妓 行
弟 ,一家带着一个寻常间来往说得着行首 。知得张员外有孝,怕他不肯带
妓女,先请他一个得意的表子在那里。张员外不知是计,走到花园中,见了
几个行首厮叫了。只见众中走出一个行首来。他是两京诗酒客烟花杖子头,

唤做王倩。却是张员外说得着的顶老 。员外见了,却待要走,被王倩一把
运 智一运气、智谋。
搭 圾——敝旧,破烂。
妓 弟——妓女。
行 首——妓女的首领,犹如说“花魁”;后作为名妓的泛称。
顶 老——对妓大的一种轻薄的称呼。
----------------------- Page 107-----------------------
扯住道:“员外,久别台颜,一向疏失。”员外道:“深荷姐姐厚意,缘先
父亡去,持服在身,恐外人见之,深为不孝。”便转身来辞众员外道:“俊
卿荷诸兄见爱,偶贱体不快,坐侍不及,先此告辞。”那众员外和王倩再三
相留,员外不得已,只得就席,和王行首并坐。众员外身边一家一个妓弟。
便教整顿酒来,正吃得半酣,只见走一个人入来。如何打扮?
裹一头蓝青头巾,带一对扑匾金环,着两上领白绫子衫,腰系乾红
绒线绦,下着多耳麻鞋,手中携着一个篮儿。
这人走至面前,放下篮儿,叉着手唱三个喏。众员外道:“有何话
说?”只见那汉就篮内取出砧刀,借个盘子,把块牛肉来切得几片,安在盘
里。便来众员外面前道:“得知众员外在此吃酒,特来送一劝。”道罢,安
在面前,唱个喏便去。张员外看了,暗暗叫苦道:“我被那厮诈害几遍
了。”——元来那厮是东京破落户姓夏名德,有一个浑名,叫做“扯驴”。
先年曾有个妹子,嫁在老张员外身边,为争口闲气,一条绳缢死了。夏德将
此人命为繇,屡次上门吓诈,在小张员外手里,也诈过了一二次。众员外
道:“不须忧虑,他只是讨些赏赐,我们自吃酒。”道不了,那厮立在面前
道:“今日夏德有来,遭际这一会员外。”众人道:“各支二两银子与
他。”讨至张员外面前,员外道:“依例支二两。”那厮看着张员外道:
“员外依例不得。别的员外二两,你却要二百两。”张员外道:“我比别的
加倍,也只四两,如何要二百两?”夏德道:“别的员外没甚事,你却有些
瓜葛,莫待我说出来不好看!”张员外被他直诈到二十两。众员外道:“也
好了。”那厮道:“看众员外面上罢,就求便赐,趁早回去。”张员外道,

“没在此间,把批子去我宅中质。”
扯驴得了批子,收拾了砧刀篮儿,一径到张员外质库里,揭起青布帘

儿,向众人唱个喏。众人还了礼。未发迹的贵人 道:“你赎典,还是解
钱?”夏扯驴道: “不赎不解,员外有批子在此,教支二十两银。”郑信
道:“员外买你甚么?支许多银?”那厮道,“买我牛肉吃。”郑信道:
“员外直吃得许多牛肉!”夏扯驴道:“主管莫问,只照批子付与我。”两
个说来说去,一声高似一声。这郑信只是不肯付与他,将了二十两银在手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