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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40 冯梦龙(现代)
决,有甚商量?”房德想道:“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岂不白白送了性
命,有那个知得?且哄过一时,到明日脱身去出首罢。”算计已定,乃道:
“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众人道:“不打
紧,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顺从列
位。”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 “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弟兄相称
了。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便进去捧出一套新衣,一顶新唐

巾,一双新靴。房德打扮起来,威仪比前更是不同。众人齐声喝采道:
“大哥这个人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古语云:不见可
暗 讶——原本作“闻言”,与文意不合;据“今古奇观”改。
李 太白……若非辨识番书——李白,字太白,唐代大诗人。唐玄宗曾召见他,命他“草答番书”。(见
《唐书》本传)后来小说、戏剧里就有醉草吓蛮书的说法。
掌 盘——这里指强盗伙中作主的首脑人物。
唐 巾——唐代所创行的一种巾,后来成为读书人所戴的常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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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使心不乱 。房德本是个贫士,这般华服,从不曾着体;如今忽地焕然
一新,不觉移动其念,把众人那班说话,细细一味,转觉有理。想道:“如
今果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绝学。像我恁样平常学
问,真个如何能勾官做?若不得官,终身贫贱,反不如这班人受用了。”又
想起:“见今恁般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与浑家要匹布儿做件衣服,尚
不能勾;及至仰告亲识,又并无一个肯慨然周济。看起来到是这班人义气:
与他素无相识,就把如此华美衣服与我穿着,又推我为主。便依他们胡做一
场,到也落过半世快活。”却又想道:“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这性命
就休了!”正在胡思乱想,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疑惑不定。只见众人忙摆
香案,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当天排列,连房德共是十八个好汉,一齐跪
下,拈香设誓,歃血为盟。祭过了天地,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叙姓名。少
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肥甘美酝,恣意饮啖。房德日常不过黄韲
淡饭,尚且自不全,间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饱,今日这番受用,
喜出望外。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还
在欲为未为之间,到此时便肯死心塌地,做这桩事了。想道:“或者我命里
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若是小就
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然后去打杨国忠
的关节,觅得个官儿,岂不美哉!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吃剐,
亦所甘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有诗为证:
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上危滩。
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
个利市?”众人齐声道,“言之有理。还是到那一家去好?”房德道:“京

都富家,无过是延平门 王元宝这老儿为最;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
逻,前后路径,我皆熟惯。只这一处,就抵得十数家了。不知列位以为何
如?”众人喜道:“不瞒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了。只因未得其便,
不想却与大哥暗合,足见同心。”即将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
类,一齐扎缚起来。但见:
白布罗头,鞋兜脚。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袴裩刚过
膝,牢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膊。一队么魔来世界,数群虎豹
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余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
而来。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且说王元宝乃京
兆尹王鉷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玄宗天子亦尝召见,三日前被

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鉷,责令不良人 捕获,又拨三十名健儿防护。
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把,照耀
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梦中
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棒上前擒拿。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这班
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王家人分一半救火,
一半追赶上去,团团围住。众强盗拚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终是寡不敌
不 见可欲,使心不乱——意思是说:如果不见到外物的引诱,也就不会动心。“使”,应作“此”。
延 平门──长安西南角上的一个城门名。
不 良人──唐代称管缉捕事情的番役为“下良人”;他们的首脑叫做“不良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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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被打翻数人,余皆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一齐绳穿索缚,等至

天明,解进京兆尹衙门。王鉷发下畿尉推问,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
乃宗室之子。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只为李林
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

这畿用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凡捕到盗贼,俱属鞠讯。上司刑狱,

悉委推勘,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下
有名色的极刑。是那几般名色?有《西江月》为证:
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捽。
玉女登梯最惨,仙人献果伤哉!弥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事不问情
真情枉,一味严刑锻炼,罗织成招。任你铜筋铁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
惊,不知断送了多少忠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
之刑,置而不用,临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
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做一庭;行凶刀斧,都堆在
阶下。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
一条汉子,如何为盗?”心下就怀个矜怜之念。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
客,问了被劫情由;然后又问众盗姓名,逐一细鞫,俱系当下就擒,不待用
刑,尽皆款伏。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缉。问至房德,乃
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止因家贫无措,昨
到亲戚处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彼此辈以计诱去,威逼入伙,出于无
奈。”遂将画鸟及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李勉已是惜其材貌,又见他说得
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况
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除非如此如此。”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
了枷杻,禁于狱中,俟拿到余党再问。砍伤庄客,遣回调理。巡逻人记功有
赏。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
被诬构成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
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参他做押狱之长。——当下李勉分付道:“适来强
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有心
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当堂明放;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
走,”取这三两——封银子,教他递与,赠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
边,又为人所获,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违?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
何处?”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
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强如做这贱役?”王
太道:“若得相公收留,在衙伏恃,万分好了。”将银袖过。急急出衙,来
到狱中,对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教聚于一处,恐弄出些事
来。”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处,
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交与。房德不胜感激道:“烦禁长哥致谢
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作犬马酬恩。”王太道:“相公一片热肠
畿 尉──唐代各县,有赤、畿、望、紧、上、中、下七等之分。畿尉,就是京城附近畿县的尉。县尉,管
缉捕盗贼的亭。
刑 名──管司法、审案的官吏。
周 兴、来俊臣、索元礼──三人都是唐代有名的酷吏,对待罪犯非常残暴。他们所创的酷刑,有地牢、向
鼻孔里灌醋,铁笼晒翅等 (见《唐书·酷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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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你,那指望报答?但愿你此去,改行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房
德道:“多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捱到傍晚,王太眼同众牢子将众犯
尽上囚床,第一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王太觑众人正手忙脚乱之
时,捉空踅过来,将房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
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来往,急忙开了狱门,他出去,房德拽开脚
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门,连夜而走。心中思想:“多感畿尉
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谁好?想起当今惟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
豪杰,何不投之?”遂取路直至范阳。恰好遇见个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
引见禄山。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叛,见房德生得人材出众,谈
吐投机,遂留于衙中。房德住了几时,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不在话下。
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
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付众牢子好生照管,将匙钥交付
明白,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

中,不题。且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
知几时逃去了。众人都惊得面如上色,叫苦不迭道:“恁样紧紧上的刑具,
不知这死囚怎地捽脱逃走了?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不知从何处去的?”四
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齐道:“这死囚昨日
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积年高手。”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
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
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间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
更次,想是搬去了,”牢子道,“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那有这事!”邻
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难道睡死不成?”牢子见说得有
理,尽力把门接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里边止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
人。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这死囚莫不到是他卖放的?休
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
门前来。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太
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
获到者自有重赏。”牢子叩头而出。李勉备文报府。王鉷以李勉疏虞防闲,
以不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李勉即日纳还官
诰,收拾起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
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
士。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
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闻得故人颜
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

里。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 ,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
相公来,还不下马?”李勉引过半边回避。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卓
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仔细认时,不是别个,便是昔年释放
的房德。乃道:“相公不消避得,这县令就是房德。”李勉闻言,心中甚
放 水火──大小便。
头 踏——官员出行时走在前面的仪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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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
职?”欲要上前去问,又想道:“我若问时,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
与索报了,莫问罢!”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那房德渐渐至
近,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连忙止住从人,跳
下马来,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险些
儿错过。”李勉还礼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房德道:“说那
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
勤,答道:“既承雅情,当暂话片时。”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
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
来,分付从人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
备上等筵席。将李勉四个生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
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那两个家人,一个教做路信,一个教
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只因他平日
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
真,把他十分敬重。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题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
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
用心之处。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
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牕槅明亮,正中挂一幅名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
炉,炉内香烟馥郁。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若干图书。沿牕一
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这所在乃是
县官休沐之处,故尔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
下,纳头便拜。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房德道:“某乃
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赐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恩相即某之再
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
拜。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地。又叮咛道:
“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会
得了。”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 “深蒙相公活命之
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李勉道: “足下一时被
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乃承如此垂念。”献茶已毕,房德又道:
“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
不职,罢归乡里。家属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今欲往常山,访故人
颜大守,路经于此;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房德道:
“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李勉
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
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房德道: “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敌
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忧礼。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近以县
主身故,遂表某为令。自愧谫陋菲寸,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李勉
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
其后来党逆,故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

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锧在后,
亦不能夺我之志;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
斧 锧——刑具 。斧,斩人的大斧子。锧,斩人时下面垫的厚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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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
的!”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两下一递一答,甚说
得来。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席。”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
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
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
已是僭妄,岂敢抗礼?”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
谦!”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从人献过杯筋,房德安席定位。庭下承应
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
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
说。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
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裀褥,提携溺器。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
何劳足下自为!”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
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
榻,在傍相陪,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两下挑灯对
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
直谈到四更方睡。到次日同僚官闻知,都来相访。相见之间,房德只说:
“是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
待,话休烦絮。房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
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
觉过意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
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李
勉道,“承足下高谊,原不忍言别。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
了许多政务,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
意!”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只是
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罢。”李勉
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
衙,要收拾礼物馈送,只因这番,有分教李畿尉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
话分两头,却说房德老婆贝氏,昔年房德落薄时,让他做主惯了,到今
做了官,每事也要乔主张。此番见老公唤了两个家人出去,一连十数日,不
见进衙,只道瞒了他做甚事体,十分恼恨。这日见老公来到衙里,便待发
作。因要探口气,满脸反堆下笑来,问道:“外边有何事,久不退衙?”房
德道:“不要说起,大恩人在此,几乎当面错过。幸喜我眼快瞧着,留得到
县里,故此盘桓了这几日。特来与你商量,收拾些礼物送他。”贝氏道:
“那里什么大恩人?”房德道:“哎呀!你如何忘了?便是向年救命的畿尉
李相公,只为我走了,带累他罢了官职,今往常山去访颜太守,路经于此。
那狱卒王太也随在这里。”贝氏道: “元来是这人么?你打帐送他多少东
西?”房德道:“这个大恩人,乃再生父母,须得重重酬报。”贝氏道:
“送十匹绢可少么?”房德呵呵大笑道:“奶奶到会说耍话,恁地一个恩
人,这十匹绢送他家人也少!”贝氏道:“胡说!你做了个县官,家人尚没
处一注赚十匹绢,一个打抽丰的,如何家人便要许多?老娘还要算计哩。如
今做我不着,再加十匹,快些打发起身。”房德道:“奶奶怎说出恁样没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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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的话来?他救了我性命,又赉赠盘缠、又坏了官职,这二十匹绢当大的情
了?”房德兀是嫌少。心中便有些不悦,故意道:“一百匹何如?”房德
道:“这一百匹只勾送王太了。”贝氏道:“甚的?”贝氏从来鄙吝,连这
二十匹绢,还不舍得的,只为是老公救命之人,故此才肯破钞,已是绝顶
天;见说一百匹还只勾送王太,正不知要送李勉多少,十分焦躁道:“王太
送了一百匹,畿尉极少也送得五百匹哩。”房德道:“五百匹还不勾。”贝
氏怒道:“索性凑足一千何如?”房德道:“这便差不多了。”贝氏听了这
话,向房德劈面一口涎沫道:“啐!想是你失心风了!做得几时官,交多少

东西与我?却来得这等大落 !恐怕连老娘身子卖来,还凑不上一半哩。那
里来许多绢送人?”房德看见老婆发喉急,便道:“奶奶有话好好商量,怎
就着恼!”贝氏嚷道:“有甚商量,你若有,自去送他,莫向我说。”房德
道:“十分少,只得在库上撮去。”贝氏道:“啧啧,你好天大的胆儿!库
藏乃朝廷钱粮,你敢私自用得的!倘此时上司查核,那时怎地回答?”房德
闻言,心中烦恼道:“话虽有理,只是恩人又去的急,一时没处设法,却怎
生处?”坐在旁边踌躇。
谁想贝氏见老公执意要送恁般厚礼,就是割身上肉,也没这样疼痛,连
肠子也急做千百段,顿起不良之念,乃道:“看你枉做了个男子汉,这些事
没有决断,如何做得大官?我有个捷径法儿在此,到也一劳永逸。”房德认
做好话,忙问道:“你有甚么法儿?”贝氏答道:“自古有言,大恩不报。
不如今夜觑个方便,结果了他性命,岂不干净。”只这句话,恼得房德彻耳
根通红,喝道:“你这不贤妇!当初只为与你讨匹布儿做件衣服不肯,以致
出去求告相识,被这班人诱去入伙,险些儿送了性命!若非这恩人,舍了自
己官职,释放出来,安得今日夫妻相聚?你不劝我行些好事,反教伤害恩
人,于心何忍!”贝氏一见老公发怒,又陪着笑道,“我是好话,怎到发
恶!若说得有理,你便听了;没理时,便不要听,何消大惊小怪。”房德
道:“你且说有甚理?”贝氏道:“你道昔年不肯把布与你,至今恨我么?
你且想,我自十七岁随了你,日逐所需,那一件不亏我支持,难道这两匹
布,真个不舍得?因闻得当初有个苏秦,未遇时,合家佯为不礼,激励他做
到六国丞相。我指望学这故事,也把你激发。不道你时运不济,却遇这强
盗,又没苏秦那般志气,就随他们胡做,弄出事来,此乃你自作之孽,与我
什么相干?那李勉当时岂真为义气上放你么?”房德道:“难道是假意?”
贝氏笑道:“你枉自有许多聪明,这些事便见不透。大凡做刑名官的,多有
贪酷之人,就是至亲至戚,犯到手里,尚不肯轻释。况他与你素无相识,且
又情真罪当,怎肯拚了自己官职,轻易纵放了重犯?无非闻说你是个强盗头
儿,劫来赃物窝顿,指望放了暗地去孝顺,将些去买上嘱下,这官又不坏,
又落些入己。不然,如何一伙之中,独独纵你一个?那里知道你是初犯的穷

鬼,竟一溜烟走了,他这官又罢休。今番打听着在此做官,可可 的来
了。”房德摇首道:“没有这事。当初放我,乃一团好意。何尝有丝毫别
念。如今他自往常山,偶然遇见,还怕误我公事,把头掉转,不肯相见,并
非特地来相见,不要疑坏了人。”贝氏又叹道:“他说往常山乃是假话,如
何就信以为真。且不要论别件,只他带着王太同行,便见其来意了。”房德
大 落——大脚大手,很大方。把财物看得不在乎的意思。
可 可——恰恰,恰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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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带王太同行便怎么?”贝氏道:“你也忒杀懵懂!那李勉与颜太守是
相识,或者去相访是真了;这王太乃京兆府狱卒,难道也与颜太守有旧去相
访?却跟着同走。若说把头掉转不来招揽,此乃冷眼觑你,可去相迎?正是
他奸巧之处,岂是好意?如果真要到常山,怎肯又住这几多时!”房德道:
“他那里肯住,是我再三苦留下的。”贝氏道:“这也是他用心处,试你待
他的念头诚也不诚。”房德原是没主意的人,被老婆这班话一耸,渐主疑
惑,沈吟不语。贝氏又道:“总来这恩是报不得的!”房德道:“如何报不
得?”贝氏道:“今若报得薄了,他一时翻过脸来,将旧事和盘托出,那时
不但官儿了帐,只怕当做越狱强盗拿去,性命登时就送。若报得厚了,他做

下额子 ,不常来取索。如照旧馈送,自不必说;稍不满欲,依然揭起旧
案,原走不脱,可不是到底终须一结。自古道:先下手为强,今若不依我

言,事到其间 ,悔之晚矣!”房德闻说至此,暗暗点头,心肠已是变了。
又想了一想,乃道:“如今原是我要报他恩德,他却从无一字题起,恐没这
心肠。”贝氏笑道:“他还不曾见你出手,故不开口,到临期自然有说话
的。还有一件,他此来这番,纵无别话,你的前程,已是不能保了。”房德
道:“却是为何?”贝氏道:“李勉至此,你把他万分亲热,衙门中人不知
来历,必定问他家人,那家人肯替你遮掩?少不得以直告之。你想衙门人的
口嘴,好不利害,知得本官是强盗出身,定然当做新闻,互相传说。同僚们
知得,虽不敢当面笑你,背后诽议也经不起。就是你也无颜再存坐得住。这
个还算小可的事。那李勉与颜太守既是好友,到彼难道不说,自然一一道知
其详。闻得这老儿最古怪的,且又是他属下,倘被遍河北一传,连夜走路,
还只算迟了。那时可不依旧落薄,终身怎处!如今急急下手,还可免得颜太
守这头出丑。”房德初时,原怕李勉家人走漏了消息,故此暗地叮咛王太,
如今老婆说出许多利害,正投其所忌,遂把报恩念头,撇向东洋大海,连
称:“还是奶奶见得透,不然,几乎反害自己,但他来时,合衙门人通晓
得,明日不见了,岂不疑惑?况那尸首也难出脱。”贝氏道:“这个何难?
少停出衙,止留几个心腹人答应,其余都打发去了,将他主仆灌醉,到夜静
更深,差人刺死,然后把书院放了一把火烧了,明日寻出些残尸剩骨,假哭
一番,衣棺盛殓。那时人只认是火烧死的,有何疑惑!”房德大喜道:“此
计甚妙!”便要起身出衙。那婆娘晓得老公心是活的,恐两下久坐长谈,说

得人港 ,又改过念来,乃道:“总则天色还早,且再过一回出去。”房德
依着老婆,真个住下。有诗为证:
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自古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房德夫妻在房说话时,那婆娘一味
不舍得这绢匹,专意撺唆老公害人,全不堤防有人窥听。况在私衙中,料无
外人来往,恣意调唇弄舌。不想家人路信,起初闻得贝氏焦躁,便覆在间壁
墙上听他们争多竞少,直至放火烧屋,一句句听得十分仔细,到吃了一惊,
想道:“原来我主人曾做过强盗,亏这官人救了性命,今反恩将仇报,天理
何在!看起来这般大恩人,尚且如此,何况我奴仆之辈。倘稍有过失,这性
做 下额于一一做出例子、定额、标准的意思。
其 间——“间”,原文作“彼”,欠妥;据《今古奇观》改。
入 港一情意非常投合,时了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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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一发死得快了。此等残薄之人,跟之何益。”又想道:“常言救人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何不救了这四人,也是一点阴骘。”却又想道:“若放他们
走了,料然不肯饶我,不如也走了罢。”遂取些银两,藏在身边,觑个空,
悄悄闪出私衙,一径奔入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中烹茶,坐于槛上,执着扇
子打盹,也不去惊醒他;竟踅人书室,看王太时,却都不在:止有李勉正襟
据案而坐,展玩书籍。路信走近案前,低低道:“相公,你祸事到了!还不
快走,更待几时?”李勉被这惊不小,急问: “祸从何来?”路信扯到半
边,将适才所闻,一一细说,又道:“小人因念相公无辜受害,特来通报,
如今不走,少顷便不能免祸了。”李勉听了这话,惊得身子犹如吊在冰桶
里,把不住的寒颤,向着路信倒身下拜道:“若非足下仗义救我,李勉性命
定然休矣!大恩大德,自当厚报。决不学此负恩之人。”急得路信答拜不
迭,道: “相公不要高声,快些走了罢!走漏了消息,彼此难保。”李勉
道:“若我走了,遗累足下,于心何安?”路信道:“小人又无妻室,待相
公去后,亦自远遁,不消虑得。”李勉道:“既如此,何不随我同往常
山?”路信道:“相公肯收留,小人情愿执鞭随镫。”李勉道:“你乃大恩
人,怎说此话?”遂叫王太,一连十数声,再没一人答应。跌足叫苦道:
“他们都往那里去了?”路信道:“待小人去寻来。”李勉又道:“马匹俱
在后槽,却怎处?”路信道:“也等小人去哄他带来。”急出书室,回头看
支成已不在槛上打盹了。路信即走入厢房中观看,却也不在。原来支成登东

厮 去了。路信只道被他听得,进衙去报房德,心下慌张,覆转身向李勉
道:“相公,不好了!想被支成听见,去报主人了,快走罢!等不及管家
矣。” 李勉又吃一惊,半句话也应答不出,弃下行李,光身子,同着路信
踉踉跄跄抢出书院。做公的见了李勉,坐下的都站起来,李勉两步并作一
步,奔出了城外。见有三骑马系着,是俟候县令主薄县尉出入的。路信心生
一计,对马夫道:“李相公要往西门拜客,快带马来。”那马夫晓得李勉是
县主贵客,且又县主管家分付,怎敢不依。连忙牵过两骑。李勉刚刚上马,
玉太撞至马前,手中提着一双麻鞋,问道:“相公往何处去?”路信撮口
道:“相公要往西门拜客,你们通到那里去了?”王太道:“因麻鞋坏了,
上街去买,相公拜那个客?”路信道:“你跟来罢了,问怎的?”又叫马夫
带那骑马与他乘坐,齐出县门,马夫在后跟随。路信分付道:“顷刻就来,
不消你随了。”那马夫真个住下。离了县中,李勉加上一鞭,那马如飞而
走。王太见家主恁般慌促,且不知要拜甚客。行不上一箭之地,两个家人,
也各提着麻鞋而来,望见家主,便闪在半边,问道:“相公往那里去?”李
勉道:“你且莫问,快跟来便了。”话还未了,那马已跑向前去,二人负命
的赶,如何跟得上。看看行近西门,早有两人骑着生口,从一条巷中横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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