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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39 冯梦龙(现代)
金氏便号淘大哭起来。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
那些东邻西舍听得哭声,都来观看。齐道:“虎一般的后生,活活打死
了。可怜!可怜!”钮文对金氏说道:“你且莫哭,同去报与我主人,再作
区处。”金氏依言,锁了大门,嘱付邻里看觑则个。跟着钮文就走。那邻里

中商议道:“他家一定去告状了。地方人命重情,我们也须呈明,脱了干
系。”随后也往那里去呈报。其时远近村坊尽知钮成已死,早有人报与卢
楠。那卢楠原是疏略之人,两日钮成不去领这银券,连其事却也忘了;及至
闻了此信,即差人去寻获卢才送官。那知卢才听见钮成死了,料道不肯干
休,已先桃之夭夭,不在话下。
且就钮文、金氏,一口气跑到县里,报知谭遵。谭遵大喜,悄悄的先到
县中,禀了知县。出来与二人说明就里,教了说话,流水写起状词,单告卢
楠强占金氏不遂,将钮成扭归打死,教二人击鼓叫冤。钮文依了家主,领着
金氏,不管三七念一,执了一块木柴,把鼓乱敲,口内一片声叫喊: “救
命!”衙门差役,自有谭遵分付,并无拦阻。汪知县听得击鼓,即时升堂,
唤钮文、金氏至案前。才看状词,恰好地邻也到了。知县专心在卢楠身上,
也不看地邻呈子是怎样情繇,假意问了几句,不等发房,即时出签,差人捉
卢楠立刻赴县。公差又受了谭遵的叮嘱,说:“大爷恼得卢楠要紧,你们此
去,只除妇女孩子,其余但是男子汉,尽数拿来。”众皂快素知知县与卢监
生有仇,况且是个大家,若还人少,进不得他家大门,遂聚起三兄四弟,共
我 们——原本脱“们”字,据《今古奇观》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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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四五十人,分明是一群猛虎。此时隆冬日短,天已傍晚,彤云密布,朔风
凛冽,好不寒冷!谭遵要奉承知县,陪出酒浆,与众人先发个兴头。一家点
起一根火把,飞奔至卢家门首,发一声喊,齐抢入去,逢着的便拿。家人们
不知为甚,吓得东倒西歪,儿啼女哭,没奔一头处。卢楠娘子正同着丫头
们,在房中围炉向火,忽闻得外面人声鼎沸,只道是漏了火,急叫丫鬟们观
看。尚未动步,房门口早有家人报道:“大娘,不好了!外边无数人执着火
把,打进来也。”卢楠娘子还认做强盗来打劫,惊得三十六个牙齿,紧紧咬
着打战。急叫众丫鬟快闭上房门。言犹未了,一片火光,早已拥入房里,那
些丫头们奔走不迭,只叫:“大王爷饶命!”众人道:“胡说!我们是本县
大爷差来拿卢楠的。什么大王爷?”卢楠娘子见说这话,就明白向日丈夫怠
慢了知县,今日寻事故来摆布,便道:“既是公差,难道不知法度的?我家
总有事在县,量来不过户婚田土的事罢了,须不是大逆不道;如何白日里不
来,黑夜间率领多人,明火执杖,打入房帷,乘机抢劫,明日公堂上去讲,
该得何罪?”众公差道:“只要还了我卢楠,但凭到公堂上去讲。”遂满房
遍搜一过,只拣器皿宝玩,取勾像意,方才出门。又打到别个房里,把姬妾
们都惊得躲入床底下去。各处搜到,不见卢楠,料想必在园上,一齐又赶入
去。卢楠正与四五个宾客,在暖阁上饮酒,小优两傍吹唱,恰好差去拿卢才
的家人,在那里回话,又是两个乱喊上楼报道:“相公,祸事到也!”卢楠
带醉问道:“有何祸事?”家人道:“不知为甚?许多人打进大宅抢劫东
西,逢着的便被拿住,今已打入相公房中去了。”众宾客被这一惊,一滴酒
也无了,齐道:“这是为何?可去看来!”便要起身。卢楠全不在意,反拦
住道:“由他自抢,我们且自吃酒,莫要败兴。快斟热酒来。”家人跌足
道:“相公,外边恁般慌乱,如何还要饮酒!”说声未了,忽见楼前一派火
光闪烁,众公差齐拥上楼。吓得那几个小优满楼乱滚,无处藏躲。卢楠大
怒,喝道:“甚么人?敢到此放肆!叫人快拿。”众公差道:“本县大爷请
你说话,只怕拿不得的!”一条索子,套在颈里道:“快走!快走!”卢楠
道:“我有何事?这等无礼!偏不去!”众公差道:“老实说:向日请便请
你不动,如今拿到要拿去的。”牵着索子,推的推,扯的扯,拥下楼来。家
人共拿了十四五个,众人还想连宾客都拿。内中有人认得俱是贵家公子,又
是有名头秀才,遂不敢去惹他。一行人离了园中,一路闹炒炒直至县里。这
几个宾客,放心不下,也随来观看。躲过的家人,也自出头,奉着主母之
命,将了银两,赶来央人使用打探,不在话下。
且说汪知县在堂等候,堂前灯笼火把,照辉如白昼,四下绝不闻一些人
声。众公差押卢楠等,直至丹墀下,举目看那知县,满面杀气,分明坐下个
阎罗天子;两行隶卒排列,也与牛头夜叉无二。家人们见了这个威势,一个
个胆战心惊。众公差跑上堂禀道:“卢楠一起拿到了。”将一干人带上月
台,齐齐跪下。钮文、金氏另跪在一边。惟有卢楠挺然居中而立。汪知县见
他不跪,仔细看了一看,冷笑道:“是一个土豪!见了官府,犹恁般无状!
在外安得不肆行无忌,我且不与你计较,暂请到监里去坐一坐。”卢楠倒走
上三四步,横挺着身子说道:“就到监里去坐也不妨。只要说个明白,我得
何罪,昏夜差人抄没?”知县道:“你强占良人妻女不遂,打死钮成,这罪
也不小!”卢楠闻言,微微笑道:“我只道有甚天大事情,原来为钮成之
事。据你说止不过要我偿他命罢了,何须大惊小怪。但钮成原系我家佣奴,
与家人卢才口角而死,却与我无干。即使是我打死,亦无死罪之律;若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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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彼证此,横加无影之罪,以雪私怨,我卢楠不难屈承,只怕公论难泯!”
汪知县大怒道:“你打死平人,昭然耳目,却冒认为奴,污蔑问官,抗拒不
跪。公堂之上,尚敢如此狂妄;平日豪横,不问可知矣!今且勿论人命真
假,只抗逆父母官,该得何罪?”喝教拿下去打。众公差齐声答应,赶向前
一把揪翻,卢楠叫道:“士可杀而不可辱,我卢楠堂堂汉子,何惜一死!却
要用刑?任凭要我认那一等罪,无不如命,不消责罚。”众公差那里繇他做
主,按倒在地,打了三十。知县喝教住了,并家人齐发下狱中监禁。钮成尸
首着地方买棺盛殓,发至官坛候验。钮文、金氏干证人等,召保听审。卢楠
打得血肉淋漓,两个家人扶着,一路大笑走出仪门。这几个朋友上前相迎,
家人们还恐怕来拿,远远而立,不敢近身。众友问道: “为甚事,就到杖
责?”卢楠道:“并无别事,汪知县公报私仇,借家人卢才的假人命,装在
我名下,要加小小死罪。”众友惊骇道:“不信有此奇冤枉。”内中一友叫
道:“不打紧,待小弟回去,与家父说了,明日拉合县乡绅孝廉,与县公讲
明,料县公难灭公论,自然开释。”卢楠道:“不消兄等费心,但凭他怎地
摆布罢了!只有一件紧事,烦到家间说一声,教把酒多送几坛到狱中来。”
众友道:“如今酒也该少饮。”卢楠笑道:“人生贵在适意,贫富荣辱,俱
身外之事,于我何有。难道因他要害我,就不饮酒了?这是一刻也少不得
的!”正在那里说话,一个狱卒推着背道:“快进狱去,有话另日再说。”
那狱卒不是别人,叫做蔡贤,也是汪知县得用之人。卢楠睁起眼喝道:
“唗!可恶!我自说话,与你何干?”蔡贤也焦躁道:“呵呀!你如今是个
在官人犯了,这样公子气质,且请收起,用不着了。”卢楠大怒道:“什么
在官人犯,就不进去,便怎么!”蔡贤还要回话,有几个老成的,将他推
开,做好做歹,将卢楠进了监门,众友也各自回去。卢楠家人自赶来回复主
母,不在话下。
原来卢楠出衙门时,谭遵紧随在后,察访这些说话,一句句听得明白,
进衙报与知县。知县到次早只说有病,不出堂理事,众乡官来时,门上人连
帖也不受。至午后忽地升堂,唤齐金氏一干人犯,并忤作人等,监中吊出卢
楠主仆,径去检验钮成尸首。那件作人已知县主之意,轻伤尽报做重伤,地
邻也全会得知县要与卢楠作对,齐咬定卢楠打死。知县又哄卢楠将出钮成佣
工文券,只认做假的,尽皆扯碎。严刑拷打,问成死罪。又加二十大板,长
枷手扭,下在死囚牢里。家人们一概三十,满徒三年,召保听候发落。金

氏、钮文干证人等,发回宁家。尸棺俟详转定夺。将招繇叠成文案,并卢
楠抗逆不跪等情,细细开载在内,备文申报上司。虽众乡绅力为申理,知县
执意不从。有诗为证:
县令从来可破家,冶长非罪亦堪嗟。
福堂今日容高士,名圃无人理百花。
且说卢楠本是贵介之人,生下一个脓窠疮儿,就要请医家调治的,如何
经得这等刑杖?到得狱中,昏迷不醒。幸喜合监的人,知他是个有钱主儿,
奉承不暇,流水把膏药未药送来。家中娘子又请太医来调治,外修内补,不
勾一月,平服如旧。那些亲友,络绎不绝,到监中候问。狱卒人等,已得了
银子,欢天喜地,繇他们直进直出,并无拦阻。内中单有蔡贤是知县心腹,
洋 转定夺——详,下呈上的公文。这句是说:等待上司批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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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飞禀知县主,魆地 到监点闸,搜出五六人来,却都是有名望的举人秀
士,不好将他难为,教人送出狱门。又把卢楠打上二十。四五个狱卒,一概
重责。那狱卒们明知是蔡贤的缘故,咬牙切齿;因是县主得用之人,谁敢与
他计较。那卢楠平日受用的高堂大厦,锦衣玉食,眼内见的是竹木花卉,耳
中闻的是笙萧细乐;到了晚间,娇姬美妾,倚翠偎红,似神仙般散诞的人。
如今坐于狱中,住的却是钻头不进半塌不倒的房子;眼前见的无非死犯重
囚,言语嘈杂,面目凶顽,分明一班妖魔鬼怪;耳中闻的不过是脚镣手杻铁

链之声。到了晚间,提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 ,何等凄惨!他虽是
豪迈之人,见了这般景象,也未免睹物伤情。恨不得胁下顷刻生出两个翅膀
来,飞出狱中。又恨不得提把板斧,劈开狱门,连众犯也都放走。一念转着
受辱光景,毛发倒竖,恨道:“我卢楠做了一世好汉,却送在这个恶贼手
里!如今陷于此间,怎能勾出头日子。总然挣得出去,亦有何颜面见人!要
这性命何用?不如寻个自尽,到得干净。”又想道:“不可,不可!昔日成

汤文王,有夏台羑里之囚,孙膑、马迁有刖足腐刑之辱 :这几个都是圣
贤,尚忍辱待时,我卢楠岂可短见!”却又想道:“我卢楠相知满天下,身
列缙绅者也不少,难道急难中就坐观成败?还是他们不晓得我受此奇冤?须
索写书去通知,教他们到上司处挽回。”遂写起若干书启,差家人分头投递
那些相知。也有见任,也有林下,见了书札,无不骇然。也有直达汪知县,
要他宽罪的,也有托上司开招的。那些上司官,一来也晓得卢楠是当今才
子,有心开释,都把招详驳下县里。回书中又露个题目,教卢楠家属前去告
状,转批别衙门开招出罪,卢楠得了此信,心中暗喜,即教家人往各上司诉
冤,果然都批发本府理刑勘问。理刑官先已有人致意,不在话下。
却说汪知县几日间连接数十封书札,都是替卢楠求解的;正在踌躇,忽
见各上司招详,又都驳转,隔了几日,理刑厅又行牌到县,吊卷提人。已明
知上司有从宽放他之意,心下老大惊惧,想道:“这厮果然神通广大,身子
坐在狱中,怎么各处关节已是布置到了?若此番脱漏出去,如何饶得我过!
一不做,二不休,若不斩草除根,恐有后患。”当晚差谭遵下狱,教狱卒蔡
贤拿卢楠致隐僻之处,遍身鞭朴,打勾半死,推倒在地,缚了手足,把土囊
压住鼻口,那消一个时辰,呜呼哀哉!可怜满腹文章,到此冤沉狱底。正
是:
英雄常抱千年恨,风木寒烟空断魂。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有个巡捕县丞,姓董名绅,贡士出身,任事强干,
用怯平恕,见汪知县将卢楠屈陷大辟,十分不平;只因官卑职小,不好开
口。每下狱查点,便与卢楠谈论,两下遂成相知。那晚恰好也进监巡视,不
见了卢楠,问众狱卒时,都不肯说。恼动性子,一片声喝打,方才低低说:
“大爷差谭令史来讨气绝,已拿向后边去了。”董县丞大惊道:“大爷乃一
县父母,那有此事?必是你们这些奴才,索诈不遂,故此谋他性命!快引我
魆 (xū)地——暗地里,不使人知道。
提 铃喝号,击柝鸣锣,唱那歌儿——过去监狱里晚上防备犯人逃走的各种办法:摇着铃子,挨号点名;并
派人敲木梆、打锣在外边巡查,口里唱着歌儿。
成 汤、文王、孙膑、马迁——成汤,即商汤;据传说,他曾彼夏朝囚在夏台。文王,即周文玉;他曾被商
纣囚在羑里。孙膑,战国时的兵法家。庞涓忌妒他的才能,使什陷害,把他的脚砍掉了。马迁即司马迁,
两汉时的大史学家和文学家;因救护李陵的事而被罚受宫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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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寻来。”众狱卒不敢违逆,直引至后边一条夹道中,劈面撞着谭遵、蔡
贤。喝教拿住。上前观看,只见卢楠仰面在地上,手足尽皆绑缚,面上压个
土囊。董县丞叫左右提起土囊,高声叫唤,也是卢楠命不该死,渐渐苏醒。
与他解去绳索,扶至房中,寻些热汤吃了,方能说话。乃将谭遵指挥蔡贤打
骂谋害情繇问出。董县丞安慰一番,随即别了卢楠,即唤蔡贤、谭遵三人到
于厅上,思想:“这事虽然是县主之意,料今败露,也不敢承认。欲要拷问
谭遵,又想他是县主心腹,只道我不存体面,反为不美。”单唤过蔡贤,要
他招承与谭遵索诈不遂,同谋卢楠性命。那蔡贤初时只推县主所遣,不肯招
承。董县丞大怒,喝教夹起来。那众狱卒因蔡贤向日报县主来闸监,打了板
子,心中怀恨,寻过一副极短极紧的夹棍,才套上去,就喊叫起来,连称:
“我招。”董县丞即便教住了。众狱卒恨着前日的毒气,只做不听见,倒务
命收紧,夹得蔡贤叫爹叫娘,连祖宗十六八代尽叫出来。董县丞连声喝住,
方才放了。把纸笔要他亲供。蔡贤只得依着董县丞说话供招。董县丞将来袖
过,分付众狱卒:“此二人不许擅自释放,待我见过大爷,然后来取。”起
身出狱回衙,连夜备了文书。次早汪知县升堂,便去亲递。汪知县因不见谭
遵回覆,正在疑惑;又见董县丞呈说这事,暗吃一惊。心中虽恨他冲破了
网,却又奈何他不得。看了文书,只管摇头:“恐没这事。”董县丞道:

“是晚生亲眼见的,怎说没有?堂尊 若不信,唤二人对证便了。那谭遵犹
可恕,这蔡贤最是无理,连堂尊也还污蔑;若不究治,何以惩戒后人!”汪
知县被道着心事,满面通红,生怕传扬出去,坏了名声,只得把蔡贤问徒徒

发遣。自此怀恨董县丞,寻两件风流事过 ,参与上司,罢官而去。此是后
话不题。
再说汪知县因此谋不谐,遂具揭呈,送各上司,又差人往京中传送要道
之人,大抵说:卢楠恃富横行乡党,结交势要,打死平人,抗送问官,营谋
关节,希图脱罪。把情节做得十分利害,无非 要张扬其事,使人不敢救
援。又教谭遵将金氏出名,连夜刻起冤单,遍处粘帖,布置停当,然后备文
起解到府。那推官原是没担当懦怯之辈,见汪知县揭帖并金氏冤单,果然恐
怕是非,不敢开招,照旧申报上司。大凡刑狱,经过理刑问结,别官就不敢
改动。卢楠指望这番脱离牢狱,谁道反坐实了一重死案。依旧发下浚县狱中
监禁。还指望知县去任,再图昭雪。那知汪知县因扳翻了个有名富豪,京中
多道他有风力,到得了个美名,行取入京,升为给事之职。他已居当道,卢
楠总有通天摄地的神通,也没人敢翻他招案。有一巡按御史樊某,怜其冤
枉,开招释罪。汪给事知道,授意与同科官,劾樊巡按一本,说他得了贿
赂,卖放重囚,罢官回去。着府县原拿卢楠下狱。因此后来上司虽知其冤,
谁肯舍了自己官职,出他的罪名。光阴迅速,卢楠在狱不觉又是十有余年,
经了儿个县官。那时金氏、钮文,虽都病故,汪给事却升了京堂之职,威势
正盛,卢楠也不做出狱指望。不道灾星将退,那年又选一个新知县到任。只
因这官人来,有分教:
此日重阴方启照,今朝甘露不成霜。
却说浚县新任知县,姓陆名光祖,乃浙江嘉兴府平湖县人氏。那官人胸
堂 尊——明清时代,属吏对衙门的长官的尊称。
徒 — — 旧时五种刑法中的一种,即徒刑。“问徒发遣”,判徒刑,发配到别地服劳役。
风 流事过——指细微的,不关紧要的事故、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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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锦绣,腹隐珠玑,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术。出京时,汪公曾把卢
楠的事相嘱,心下就有些疑惑,想道:“虽是他旧任之事,今已年久,与他
还有甚相干,谆谆教谕?其中必有缘故。”到任之后,访问邑中乡绅,都为
称枉,叙其得罪之繇。陆公还恐卢楠是个富家央浼下的,未敢全信。又四下
暗暗体访,所说皆同。乃道:“既为民上,岂可以私怨罗织,陷人大辟?”
欲要申文到上司,与他昭雪。又想道:“若先申上司,必然行查驳勘,便不
能决截了事;不如先开释了,然后申报。”遂吊出那宗卷来,细细查看,前
后招繇,并无一毫空隙。反覆看了几次,想道:“此事不得卢才,如何结
案?”乃出百金为信赏钱,立限与捕役要拿卢才。不一月,忽然获到,将严
刑究讯,审出真情。遂援笔批云:
审得钮成以领工食银于卢楠家,为卢才叩债,以致争斗,则钮成为
卢氏之雇工人也明矣。雇工人死,无家翁偿命之理。况放债者才,叩
债者才,厮打者亦才,释才坐楠,律何称焉?才遁不到官,累及家
翁,死有余辜,拟抵不枉。卢楠久陷于狱,亦一时之厄也!相应释放
云云。
当日监中取出卢楠,当堂打开枷杻,释放回家。合衙门人无不惊骇,就
是卢楠也出自意外,甚以为异。陆公备起申文,把卢才起衅根繇,并受枉始
未,——开叙,亲至府中,相见按院呈递。按院看了申文,道他擅行开释,
必有私弊,问道:“闻得卢楠家中甚富,贤令独不避嫌乎?”陆公道:“知
县但知奉法,不知避嫌。但知问其在不在,不知问其富不富。若是不枉,夷

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 。”按院见说得词正理直,更不再

问,乃道:“昔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贤令近之矣。敢不领教!”陆公
辞谢而出,不题。
且说卢楠回至家中,合门庆幸,亲友尽来相贺。过了数日,卢楠差人打
听陆公已是回县,要去作谢,他却也素位而行,换了青衣小帽。娘子道:
“受了陆公这般大德大恩,须备些礼物去谢他便好!”卢楠说:“我看陆公
所为,是个有肝胆的豪杰,不比那龌龊贪利的小辈。若送礼去,反轻亵他
了!”娘子道:“怎见得是反为轻亵?”卢楠道:“我沉冤十余载,上官皆
避嫌不肯见原;陆公初莅此任,即廉知在,毅然开释:此非有十二分才智,
十二分胆识,安能如此!今若以利报之,正所谓敌人知我,我不知故人也。
如何使得?”即轻身而住。陆公因他是个才士,不好轻慢,请到后堂相见。
卢楠见了陆公,长揖不拜。陆公暗以为奇,也还了一礼。遂教左右看坐。门
子就扯把椅子,放在傍边。看官,你道有恁样奇事!那卢楠乃久滞的罪人,
亏陆公救援出狱,此是再生恩人。就磕穿头,也是该的,他却长揖不拜。若
论别官府见如此无礼,心上定然不乐了,那陆公毫不介意,反又命坐。可见
他度量宽洪,好贤极矣!谁想卢楠见叙他傍坐,倒不悦起来,说道:“老父

母 ,但有死罪的卢楠,没有傍坐的卢楠。”陆公闻言,即走下来,重新叙
不 枉,夷齐亦无生理;若是枉,陶朱亦无死法——夷齐即伯夷、叔齐。陶朱,即范蠡;他佐越王勾践灭吴
之后,就变名姓,泛游江湖,成了大富人。这两句是说:若真是有罪,不冤枉的话,就连伯夷、叔齐那样
好、那样穷困的人也不能活;相反,若有冤枉,就连陶朱公那样有钱的人也不可使他受屈而死。
昔 张公为廷尉,狱无冤民——张公,指张释之;西汉时的廷尉。 (管理全国刑砂的长官)当时的人说:
“张释之为廷尉,天下无冤民。”
老 父母——封建时代对知县的尊称;是说他象老百姓的家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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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说道:“是学生得罪了。”即逊他上坐。两下谈今论古,十分款洽,只
恨相见之晚:遂为至友。有诗为证:

昔闻长揖大将军 ,今见卢生抗陆君。

夕释桁阳朝上坐,丈夫意气薄青云。
话分两头,却说汪公闻得陆公释了卢楠,心中不忿,又托心腹,连按院
劾上一本。按院也将汪公为县令时,挟怨诬人始未,细细详辩一本。倒下圣
旨,将汪公罢官回去,按院照旧供职,陆公安然无恙。那时谭遵已省察在
家,专一挑写词状。陆公廉访得实,参了上司,拿下狱中,问边远充军。卢
楠从此自谓余生,绝意仕进,益放于诗酒;家事渐渐沦落,绝不为意。再说
陆公在任,分文不要,爱民如子,况又发奸摘隐,剔清利弊,奸宄慑伏,盗
贼屏迹,合县遂有神明之称,声名振于都下。只因不附权要,止迁南京礼部
南主事。离任之日,士民攀辕卧辙,泣声载道,送至百里之外。那卢楠直送
五百余里,两下依依不舍,欷歔而别。后来陆公累迁至南京吏部尚书。卢楠

家已赤贫,乃南游白下 ,依陆公为主,陆公待为上宾。每日供其酒资一
千,纵其游玩山水。所到之处,必有题咏。都中传诵。一日游采石李学士
祠,遇一赤脚道人,风致飘然,卢楠邀之同饮。道人亦出葫芦中玉液以酌卢
楠。楠饮之,甘美异常,问道:“此酒出于何处?”道人答道:“此酒乃贫
道所自造也。贫道结庵于庐山五老峰下,居士若能同游,当日日斟酌耳。”
卢楠道:“既有美酝,何惮相从!”即刻到李学士祠中,作书寄谢陆公,不
携行李,随着那赤脚道人而去。陆公见书,叹道:“翛然而来,翛然而去,
以乾坤为逆旅,以七尺为蜉蝣,真狂士也!”遣人于庐山五老峰下访之不
获。后十年,陆公致政归家,朝廷遣官存问,陆公使其次子往京谢恩,从人
遇之于京都。寄问陆公安否。或云:遇仙成道矣。后人有诗赞云:
命蹇英雄不自繇,独将诗酒傲公侯。
一丝不挂飘然去,赢得高名万古留。
后人又有一诗警戒文人,莫学卢公以傲取祸。诗曰:
酒癖诗狂傲骨兼,高人每得俗人嫌。
劝人休蹈卢公辙,凡事还须学谨谦。
长 揖大将军——大将军,指汉代卫青。他作大将军,地位尊贵,公卿都向他拜 (磕头),唯独汲黯揖而下
拜。
桁 阳——“桁”,原本作“梅”,误;据《今古奇观》改。“桁阳”,夹脚及颈所用的刑具。
南 京礼部——明初定都在南京;明成祖 (朱棣)夺取帝位后,迁都北京;把原设在南京的六部等衙门仍旧
不动,叫做南京某部,以别于北京新成立的部。
白 下——南京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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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卷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世事纷纷如弈棋,输赢变幻巧难窥。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伟干
丰躯。年纪三十以外,家贫落魄,十分淹蹇,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日。时
遇深秋天气,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又逐缕
缕绽开了,却与蓑衣相似。思想,“天气渐寒,这模样怎生见人?”知道老
婆余得两匹布儿,欲要讨来做件衣服。谁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
狭,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肠。那张嘴头子,又巧于应变,赛过刀一般
快,凭你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对,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也说得死
了去,是一个翻唇弄舌的婆娘,那婆娘看见房德没甚活路,靠他吃死饭,常
把老公欺负。房德因不遇时,说嘴不响,每事只得让他,渐渐有几分惧内。
是日贝氏正在那里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狈,如何得个好日?却又怨父母,嫁
错了对头,赚了终身,心下正是十分烦恼,恰好触在气头上,乃道:“老大
一个汉子,没处寻饭吃,靠着女人过日。如今连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
说出来可不羞么?”房德被抢白了这两句,满面羞惭,事在无奈,只得老着
脸,低声下气道:“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但目下虽是落薄
落 发
,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权借这布与我,后来发积时,大大报你的情罢!”
贝氏摇手道:“你的甜话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这两匹布,老娘自要做
件衣服过寒的,休得指望。”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讨了许多没趣。欲待厮闹
一场,因怕老婆嘴舌文利,喉咙又响,恐被邻家听见,反妆幌子。敢怒而不
敢言,彆口气撞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无所遇。那天却又与他做对头,偏生的忽地发一阵风雨
起来,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如落叶之声,就长了一身寒栗了,冒着风
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那寺名为云华禅寺,房德跨进山门看时,已先
有个长大汉子,坐在左廊槛上。殿中一个老僧诵经。房德就向右廊槛上坐
下,呆呆的看着天上,那雨渐渐止了,暗道:“这时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
来。”却待转身,忽掉转头来,看见墙上画了一只禽鸟,翎毛儿,翅膀儿,
足儿尾儿,件件皆有,单单不画鸟头。天下有恁样空脑子的人,自己饥寒尚
且难顾,有甚心肠,却评品这画的鸟来!想道:“常闻得人说:画鸟先画
头。这画法怎与人不同?却又不画完,是甚意故?”一头想,一头看,转觉
这鸟画得可爱,乃道:“我虽不晓此道,谅这鸟头也没甚难处。何不把来续
完。”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技笔,蘸得墨饱,走来将鸟头画出,却也不十
分丑,自觉欢喜道:“我若学丹青,到可成得!”刚画时,左廊那汉子就捱
过来观看,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 “秀才,借一步说
话。”房德道:“足下是谁?有甚见教?”那汉道:“秀才不消细问,同在
下一去,自有好处。”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将笔
还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随那汉子前去。此时风雨虽止,地上好生泥

泞,却也不顾。离了云华寺,直走出升平门到乐游原 傍边。这所在最是冷
落 薄——落魄,倒霉。
发 积——即发迹;旧时所谓的走运;升官发财。
乐 游原——地名。在今陕西长安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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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停了一回,有个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
大汉子,看见房德,亦甚欢喜,上前声喏。房德心中疑道:“这两个汉子,
是何等样人?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问道:“这里是谁家?”二汉答道:
“秀才到里边便晓得。”房德走入门里,二汉原把门撑上,引他进去。及到
里面,荆棘满目,衰草漫漫,乃是个败落花园,楼台坍损,荒凉之所。同走
到一个亭子上,里面又走出十四五个汉子,一个个身长臂大,面貌狰狞,见
了房德,满面堆下笑来,尽皆道,“秀才请进。”房德暗自惊骇道:“这班
人来得跷蹊,且看他有甚话说?”众人迎进亭中,相见已毕,逊在板凳上坐
下,问道:“秀才尊姓?”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说话?”起
初同行那汉道:“实不相瞒,我众弟兄乃江湖上豪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
意。只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几乎弄出事来;故此对天祷告,要觅个足智多
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其指挥。适来云华寺墙上画不完的禽鸟,便是
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羽翼俱全,单少头儿的意思。若合该兴
隆,天遣个英雄好汉,补足这鸟,便迎请来为头。等候数日,未得其人。且
喜天随人愿,今日遇见秀才恁般魁伟相貌,一定智勇兼备。正是真命寨主
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好么?”对众人道:
“快去宰杀牲口,祭拜天地。”内中有三四个,一溜烟跑向后边去了。房德

暗讶道:“原来这班人,却是一伙强盗!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样
事?”答道:“列位壮士在上,若要我做别事则可,这一桩实不敢奉命。”
众人道:“却是为何?”房德道:“我乃读书之人,还要巴个出身日子,怎
肯干这等犯法的勾当?”众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杨国忠为相,卖官
鬻爵,有钱的,便做大官,除了钱时,就是李太白恁样高才,也受了他的恶

气,不能得中,若非辨识番书 ,恐此时还是个白衣秀士哩。不是冒犯秀才
说,看你身上这般光景,也不像有钱的,如何指望官做?不如从了我们,大

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秤分金,且又让你做个掌盘 ,何等快活散诞!
倘若有些气象时,据着个山寨,称孤道寡,也繇得你。”房德沉吟未答。那
汉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时,也不敢相强。但只是来得去不得,不从时,便
要坏你性命,这却莫怪!”都向靴里飕的拔出刀来,吓得房德魂不附体,倒
退下十数步来道:“列位莫动手,容再商量。”众人道:“从不从,一言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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