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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38 冯梦龙(现代)
子。若是这种人,是不肖者所为,有气概的未必如此。但知县相请,也没有
不肯去的。偏有卢楠比他人不同,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
然不睬,只推自来不入公门。你道因甚如此?那卢楠才高天下,眼底无人,
天生就一副侠肠傲骨,视功名如敝蓰,等富贵犹浮云。就是王侯卿相,不曾

来拜访,要请去相见,他也断然不肯先施 ,怎肯轻易去见个县官?真个是
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绝品的高人。这卢楠已是个清奇古怪的主儿,撞
着知县又是个耐烦琐碎的冤家。请人请到四五次不来,也索罢了,偏生只管
去缠帐。见卢楠决不肯来,却到情愿自去就教。又恐卢楠他出,先差人将帖
子订期。差人领了言语,一直径到卢家,把帖子递与门公说道: “本县老
爷,有紧要话,差我来传达你相公,相烦引进。”门公不敢怠慢,即引到园
上,来见家主。差人随进园门,举目看时,只见水光绕绿,山色送青,竹木
扶疏,交相掩映,林中禽鸟,声如鼓吹。那差人从不曾见这般景致,今日到
此,恍如登了洞天仙府,好生欢喜,想道:“怪道老爷要来游玩,原来有恁
地好景!我也是有些缘分,方得至此观玩这番,包不枉为人一世。”遂四下
行走,恣意饱看。湾湾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个所
在,周围尽是梅花,一望如雪,霏霏馥馥,清香沁人肌骨。中间显出一座八
角亭子,朱甍碧瓦,画栋雕梁,亭中悬一个匾额,大书“玉照亭”三字。下

边坐着三四个宾客,赏花饮酒,傍边五六个标致青衣 ,调丝品竹,按板而

歌。有高太史 《梅花诗》为证: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呼 卢浮白——呼卢,古代樗蒲之戏:五个子上,分别刻着枭、卢、雉,犊、塞,作为胜负的标志。枭最
胜,卢次之,雉、犊又次之,塞为最下。就是赌博的意思。浮白,本作罚酒解;一般作为饮一杯酒的意
思。
不 俟驾而行——“君命召,不俟驾而行。”语见《论语》。就是说:国君有命令来召,不等驾好车子就
走;急于应召的意思。
先 施——朋友抢先馈送礼物或拜访,叫做“先施”。
标 致青衣——原本“致”上脱“标”字;据《今古奇观》补。“标致青衣”,即漂亮的侍女的意思。
高 太史——指高启;明代诗人,曾官编修,与修 《元史》,故称为“太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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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去渔郎无好韵,东风愁寂几回开!
门公同差人站在门外,候歌完了,先将帖子禀知,然后差人向前说道:
“老爷令小人多多拜上相公,说既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来拜访;但恐相公
他出,又不相值,先差小人来期个日子,好来请教。二来闻府上园亭甚好,
顺便就要游玩。”大凡事当凑就不起,那卢楠见知县频请不去,恬不为怪,
却又情愿来就教,未免转过念头,想:“他虽然贪鄙,终是个父母官儿,肯
屈己敬贤,亦是可取;若又峻拒不许,外人只道我心胸褊狭,不能容物
了。”又想道:“他是个俗吏,这文章定然不晓得的;那诗律旨趣深奥,料
必也没相干;若论典籍,他又是个后生小子,徼幸在睡梦中偷得这进士到
手,已是心满意足,谅来还未曾识面。至于理学禅宗,一发梦想所不到了。
除此之外,与他谈论,有甚意味,还是莫招揽罢。”却又念其来意惓惓,如
拒绝了,似觉不情。正沉吟间,小童斟上酒来。他触境情生,就想到酒上,
道:“倘会饮酒,亦可免俗。”问来人道:“你本官可会饮酒么?”答道:
“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饮?”卢楠又问:“能饮得多少?”答道:
“但见拿着酒杯,整夜吃去,不到酩酊不止,也不知有几多酒量。”卢楠心
中喜道:“原来这俗物,却会饮酒,单取这节罢。”随教童子取小帖儿,付
与来人道:“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时,就是明日罢。我这里整备
酒盒相候。”差人得了言语,原同门公一齐出来,回到县里,将帖子回覆了
知县。知县大喜,正要明日到卢楠家去看梅花;不想晚上人来报新按院到
任,连夜起身往府,不能如意。差人将个帖儿辞了。知县到府,接着按院,
伺行香过了,回到县时,往还数日,这梅花已是:
纷纷玉瓣堆香砌,片片琼英绕画栏。
汪知县因不曾赴梅花之约,心下怏怏,指望卢楠另来相邀。谁知卢楠出
自勉强,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那肯又来相请。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
县又想到卢楠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那差人来到卢家园中,只见园林
织锦,堤草铺茵,莺啼燕语,蝶乱蜂忙,景色十分艳丽。须臾,转到桃蹊
上,那花浑如万片丹霞,千重红锦,好不烂熳。有诗为证:
桃花开遍上林红,耀服繁华色艳浓。
含笑动人心意切,几多消息五更风。
卢楠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豪歌狂饮,差人执帖子上前说知。卢楠
乘着酒兴对来人道:“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高兴,即刻就来,不必另
约。”众宾客道:“使不得!我们正在得趣之时,他若来了,就有许多文来

,怎能尽兴?还是改日罢。”卢楠道:“说得有理,便是明日。”遂取
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你道天下有这样不巧的事!次日汪知县刚刚
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血污浸渍身
子。吓得知县已是六神无主,还有甚心肠去吃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楠。这
夫人一病直至三月下旬,方才稍可。那时卢楠园中牡丹开放,冠绝一县。真
是好花,有《牡丹诗》为证:
洛阳千古斗春芳,富贵争夸浓艳妆。
一自《清平》三阕后,至今传诵说花王。
许 多文来——“”,一般作“诌”。文人的动作迂缓安详,你谦我让,叫做“文诌诌”。这句指的
是:相见时行礼、说客套话等等虚文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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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知县为夫人这病,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只把酒来消闷,连
政事也懒得去理。次后闻得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两次失约,不好

又来相期,差人送三两书仪 ,就致看花之意。卢楠日子便期了,却不肯受这
书仪。璧返数次,推辞不脱,只得受了。那日天气晴爽,汪知县打帐早衙完
了就去,不道刚出衙门,左右来报:“吏科给事中某爷告养亲归家,在此经
过。”正是要道之人,敢不去奉承么?急忙出郭迎接,馈送下程,设宴款
待。只道一两日就行,还可以看得牡丹,那知某给事,又是好胜的人,教知
县陪了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七八日方行。等到去后,又差人约卢楠时,
那壮丹已萎谢无遗。卢楠也向他处游玩山水,离家两日矣。不觉春尽夏临,
倏忽间又早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卢楠已是归家,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
达,要赏莲花。那差人径至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须臾间,门公出来说
道:“相公有话,唤你当面去分付。”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
看那池团团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
映人。有诗为证:
凌波仙子斗新妆,七窍虚心吐异香。
何似花神多薄幸,故将颜色恼人肠。
原来那池也有个名色,唤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
亭四面皆水,不设桥梁,以采莲舟为渡、乃卢楠纳凉之处。门公与差人下了
采莲舟,荡动画浆,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差人举目看那亭子:周围朱
栏画槛,翠幔纱窗,荷香馥馥,清风徐徐,水中金鱼戏藻,梁间紫燕寻巢,
鸥鹭争飞叶底,鸳鸯对浴岸傍。去那亭中看时,只见藤床湘簟,石榻竹几,
瓶中供千叶碧莲,炉内焚百和名香。卢楠科头跣足,斜据石榻,面前放一帙
古书,手中执着酒杯。傍边冰盘中,列着金桃雪藕,沉李浮瓜,又有几味案
酒。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便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
差人未敢上前,在侧边暗想道:“同是父母生长,他如何有这般受用!就是
我本官中过进士,还有许多劳碌,怎及得他的自在!”卢楠抬头看见,即问
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么?”差人应道:“小人正是。”卢楠道:“你那
本官到也好笑,屡次订期定日,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恁样不爽
利,亏他怎地做了官!我也没有许多闲工夫与他缠帐,任凭他有兴便来,不
奈烦又约日子。”差人道: “老爷多拜上相公,说久仰相公高才,如渴想
浆,巴不得来请教,连次皆为不得已事羁住,故此失约。还求相公期个日
子,小人好去回语。”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却也听信了他,乃道:“既如
此,竞在后日。”差人得了言语,讨个回帖,同门公依旧下船,到柳阴
堤下上岸,自去回复了知县。那汪知县至后日,早衙发落了些公事,约莫午
牌时候,起身去拜卢楠。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
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火冒,口内
烟生。刚到半路,觉道天旋地转,从轿上直撞下来,险些儿闷死在地。从人
急忙救起,抬回县中,送入私衙,渐渐苏醒。分付差人辞了卢楠,一面请太
医调治。足足里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不在话下。
且说卢楠一日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检着汪知县这封书仪,想道:

“我与他水米无交,如何白白里受他的东西?须把来消豁了,方才干
书 仪──以送钱买书的名义送点钱给人家,这种钱叫做“书仪”。
消 豁——打发掉,花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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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到八月中,差人来请汪知县中秋夜赏月。那知县却也正有此意。见来
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至期准赴。”那知
县乃一县之主,难道刚刚只有卢楠请他赏月不成?少不得初十边,就有乡绅
同僚中相请,况又是个好饮之徒,可有不去的理么?定然一家家捱次都到,
至十四这日,辞了外边酒席,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那晚月
色分外皎洁,比寻常更是不同。有诗为证:
玉宇淡悠悠,金波彻夜流。
最怜圆缺处,曾照古今愁。
风露孤轮影,山河一气秋。
何人吹铁笛?乘醉倚南楼。
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方才入寝。那知县一来是新起病的人,元神未

复;二来连日沉酣糟粕,趁着酒兴,未免走了酒字下这道儿 ;三未这晚露
坐夜深,着了些风寒:三合凑又病起来。眼见得卢楠赏月之约,又虚过了。
调摄数日,方能痊可。那知县在衙中无聊,量道卢楠园中桂花必盛,意欲借

此排遣,适值有个江南客来打抽丰 ,送两大罈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
罈,差人转送与卢楠。卢楠见说是美酒,正中其怀,无限欢喜,乃道:“他
的政事文章,我也一概勿论,只这酒中,想亦是知味的了。”即写帖请汪知
县后日来赏桂花。有诗为证:
灵鹫山前落月中,天香云外动秋风。
淮南何用歌 《招隐》?自可淹留桂树丛。
自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像汪知县是个父母官,肯屈己去见
个士人,岂不是件异事。谁知两下机缘未到,临期定然生出事故,不能相
会。这番请赏桂花,汪知县满意要尽竟日之欢,罄夙昔仰想之诚。不料是日

还在眠床上,外面就传板 进来报:“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

下。”恰正是汪知县乡试房师 ,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
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你想两个得意师生,没有就相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
日,方才转身。这桂花果然:
飘残金粟随风舞,零乱天香满地铺。
却说卢楠素性刚直豪爽,是个傲上矜下之人,见汪知县屡次卑词尽敬,
以其好贤,遂有俯交之念。时值九月末旬,园中菊花开遍,那菊花种数甚
多,内中惟有三种为贵。那三种?
鹤翎、剪绒、西施。
每一种各有几般颜色,花大而媚,所以贵重。有 《菊花诗》为证:
不共春风斗百芳,自甘篱落傲秋霜。
园林一片萧疏景,几朵依稀散晚香。
卢楠因想汪知县几遍要看园景,却俱中止,今趁此菊花盛时,何不请来
一玩?也不在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家人拿着帖
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上跪下,把帖子呈上,禀
走 了酒字下这道儿——指“色”。“酒色”二字常连用,所以“酒”下边的是“色”。
打 抽丰——亦作“打秋风”。意同分肥。一般是利用各种关系向人取得财物赠与的意思。
传 板——官厅里悬在堂口,有紧急事情所敲击的大木板。
乡 试房师——主持乡试的官员,除了主考、副主考外,还有同考官,分房荐卷,由主考官决定。考取的举
人称正、副主考为“座师”,称分房荐卷的同考官为“房师”或“帘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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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
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好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是挖耳当招,深中
其意。看了帖子,乃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言语,
即便归家回覆家主道:“汪老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那知县说明日
早来,不过是随口的话,那家人改做绝早就来,这也是一时错讹之言。不想
因这句错话上,得罪了知县,后来把天大家私,弄得罄尽,险些儿连性命都
送了。正是:
舌为利害本,口是祸福门。
当下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那见赴人筵席,有个绝早就来之
理。”又想道:“或者慕我家园亭,要尽竟日之游。”分付厨夫,“老爷明
日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完备。”那厨夫听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
隔夜就手忙足乱收拾。卢楠到次早分付门上人:“今日若有客来,一概相
辞,不必通报。”又将个名帖,差人去邀请知县。不到朝食时,酒席都已完
备,排设在燕喜堂中。上下两席,并无别客相陪。那酒席铺设得花锦相似。
正是:
富家一席酒,穷汉半年粮。
且说知县那日早衙投文已过,竟不退堂,就要去赴酌,因见天色太早,
恐酒席未完,弔一起公事来问。那公事却是新拿到一班强盗事,在卫河里打
劫来往客商,因都在娼家宿歇,露出马脚,被捕人拿住解到本县,当下一讯
都招。内中一个叫做石雪哥,又扳出本县一个开肉铺的王屠,也是同伙,即
差人去拿到。知县问道:“王屠,石雪哥招称你是同伙,赃物俱窝顿你家,
从实招来,免受刑罚。”王屠禀道:“老爷,小人是个守法良民,就在老爷
马足下开个肉铺生理,平昔间就街市上不十分行走,那有这事。莫说与他是
个同伙,就是他面貌,从不曾识认。老爷不信,拘邻里来问,平日所行所
为,就明白了。”知县又叫石雪哥道:“你莫要诬陷平人,若审出是扳害
的,本时就打死你这奴才。”石雪哥道:“小的并非扳害,真实是同伙。”
王屠叫道:“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是同伙?”石雪哥道:“王屠,我与你
一向同做伙计,怎么诈不认得?就是今日,本心原要弄脱你的,只为受刑不
过,一时间说了出来,你不可怪我!”王屠叫屈连天道:“这是那里说
起?”知县喝交一声夹起来,可怜王屠夹得死而复苏,不肯招承。石雪死咬
定是个同伙,虽夹死终不改口。是巳牌时分,夹到日已倒西,两下各执一
词,难以定招。此时知县一心要去赴宴,已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词,葫芦
提将王屠问成死罪,其家私尽作赃物入官。画供已毕,一齐发下死囚牢里,
即起身上轿,到卢楠家去吃酒不题。你道这强盗为甚死咬定王屠是个同伙?
那石雪哥当初原是个做小经纪的人,因染了时疫症,把本钱用完,连几件破
家伙,也卖来吃在肚里。及至病好,却没本钱去做生意,只存得一只锅儿,
要把去卖几十文钱,来营运度日。旁边却又有些破的,生出一个计较,将锅
煤拌着泥儿涂好,做个草标儿,提上街去卖。转了半日,都嫌是破的,无人
肯买。落后走到王屠对门开米铺的田大郎门首,叫住要买。那田大郎是个近
觑眼,却看不出损处,一口就还八十文钱。石雪哥也就肯了。田大郎将钱递
与石雪哥,接过手刚在那里数明,不想王屠在对门看见,叫这大郎:“你且
仔细看看,莫要买了破的。”这是因他眼力不济,乃偶然外人之言。谁知田
大郎真个重新仔细一看,看出那个破损处来,对王屠道了:“是你说,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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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被他哄了。果然是破的。”连忙讨了铜钱,退还锅子。石雪哥初时买成
了,心中正在欢喜,次后讨了钱去,心中痛恨王屠,恨不得与他性命相博。
只为自己货儿果然破损,没个因头,难好开口,忍着一肚子恶气,提着锅子
转身。临行时,还把王屠怒目而视,巴不能等他问一声,就要与他厮闹。那
王屠出自无心,那个去看他。石雪哥见不来招揽,只得自去。不想心中气
恼,不曾照管得,足下绊上一交,把锅子打做千百来块,将王屠来恨入骨
髓。思想没了生计,欲要寻条死路,诈那王屠,却又舍不得性命。没甚计

较,就学做夜行人 ,到也顺溜,手到擒来。做了年余,嫌这生意微细,合

入大队里,在卫河中巡绰 ,得来大碗酒、大块肉,好不快活!那时反又感
激王屠起来,他道是:“当日若没有王屠这一句话,卖成这只锅子,有了本
钱,这时只做小生意度日,那有恁般快活!”及至恶贯满盈,被拿到官,情
真罪当,料无生理,却又想起昔年的事来:“那日若不是他说破,卖这几十
文钱做生意度日,不见致有今日。”所以扳害王屠,一口咬定,死也不放。
故此他便认得王屠,王屠却不相认。后来直到秋后典刑,齐绑在法场上,王
屠问道:“今日总是死了,你且说与我有甚冤仇,害我致此?说个明白,死
也甘心。”石雪哥方把前情说出。王屠连喊冤枉,要辨明这事。你想:此际
有那个来采你?只好含冤而死。正是:
只因一句闲言语,断送堂堂六尺躯。
闲话休题,且说卢楠早上候起,已至巳牌,不见知县来到,又差人去打
听,回报说在那里审问公事。卢楠心上就有三四分不乐,道:“既约了绝早
就来,如何这时候还问公事?”停了一回,还不见到,又差人去打听,来报
说:“这件公事还未问完哩。”卢楠不乐有六七分了,想道:“是我请他的
不是,只得耐这次罢。”俗语道得好,等人性急。略过一回,又差人去打
听,这人行无一箭之远,又差一人前去,顷刻就差上五六个人去打听。少停
一齐转来回覆:“老爷在堂上发激,想这事急切未得完哩。”卢楠听见这
话,凑成十分不乐,心中大怒道:“原来这俗物,一无可取,都只管来缠
帐,几乎错认了。如今幸尔还好。”即令家人撇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
中向外面坐,叫道:“快把大杯洒热酒来,洗涤俗气。”家人都禀道:“恐
大爷一时便到。”卢楠睁起眼喝道:“唗!还说甚大爷?我这酒可是与俗物
吃的么?”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言,只得把大杯斟上,厨下将肴馔供
出。小奚在堂中宫商迭奏,丝竹并呈。卢楠饮了数杯,又讨出大碗,一连吃
上十数多碗,吃得性起,把巾服都脱去了,跣足科头,踞坐于椅上,将肴馔
撤去,止留果品案酒,又吃上十来大碗,连果品也赏了小奚,惟饮寡酒。又
吃上几碗。卢楠酒量虽高,原吃不得急酒,因一时恼怒,连饮了几十碗,不
觉大醉,就靠在桌上齁齁睡去。家人谁敢去惊动,整整齐齐,都站在两旁伺
候。里边卢楠便醉了,外面管园的却不晓得。远远望见知县头踏来,急忙进
来通报。到了堂中,看见家主已醉,到吃一惊道:“大爷已是到了,相公如
何先饮得这个模样?”众家人听得知县来到,都面面相觑,没做理会,齐
道:“那桌酒便还在,但相公不能勾醒,却怎好?”管园的道:“且叫醒转
来,扶醉陪他一陪也罢,终不然特地请来,冷淡他去不成。”众家人只得上
前叫唤,喉咙都喊破了,如何得醒?渐渐听得人声喧杂,料道是知县进来,
夜 行人——小偷。
巡 绰——本义是巡查、警备;这里是拦路打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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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了手足,四散躲过。单单撇下卢楠一人。只因这番,有分教:佳宾贤主,
变为百世冤家;好景名花,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盛衰有命天为主,祸福无门人自生。
且说汪知县离了县中,来到卢家园门口,不见卢楠迎接,也没有一个家
人伺候,从人乱叫:“门上有人么?快去通报,大爷到了。”并无一人答
应。知县料是管门的已进去报了,遂吩咐:“不必呼唤。”竟自进去。只见
门上一个匾额,白地翠书“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带都是柏屏,转
过湾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此门,便是一条松径。
绕出松林,打一看时,但见山岭参差,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
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喜道:“高人胸次,自是不同。”但不闻
得一些人声,又不见卢楠相迎,未免疑惑。也还道是园中径路错杂,或者从
别道往外迎找,故此相左。一行人在园中,任意东穿西走,反去寻觅主人。
次后来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灿烂,枫叶万树,
拥若丹霞,橙橘相亚,累累如金。池边芙蓉千百株,颜色或深或浅,绿水红
葩,高下相映,鸳鸯凫鸭之类,戏狎其下。汪知县想道:“他请我看菊,必
在这个堂中了。”径至堂前下轿。走入看时,那里见甚酒席,惟有一人蓬头
跣足,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齁。此外更无一个人影。从人赶向前乱
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汪知县举目看他身上服色不象以下之人,又
见旁边放着葛巾野服,吩咐且莫叫唤,看是何等样人?那常来下帖的差人,
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楠,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
闻言,登时紫涨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厮恁般无理!故意哄我上门羞
辱。”欲得教从人将花木打个希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
上轿,分付回县。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首,依原不见一人,那些
皂快,没一个不摇首咋舌道:“他不过是个监生,如何将官府恁般藐视?这
也是件异事。”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怒恼愈加,想道:“他总然才
高,也是我的治下,曾请过数遍,不肯来见,情愿就见,又馈送银酒,我亦
可为折节敬贤之至矣。他却如此无理,将我侮慢。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
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怒气不息,即便退入私衙不题。且说卢楠
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去后,方才出头,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正浓,直至
更余方醒。众人说道:“适才相公睡后,大爷就来,见相公睡着,便起身而
去。”卢楠道:“可有甚话说?”众人道:“小人们恐难好答应,俱走过一
边,不曾看见。”卢楠道:“正该如此!”又懊悔道:“是我一时性急,不
曾分付闭了园门,却被这俗物,直至此间,践污了地上。”教管园的,明早
快挑水将他进来的路径扫涤干净。又着人寻访常来下帖的差人,将向日所送
书仪,并那罈泉酒,发还与他。那差人不敢隐匿,遂即到县里去缴还,不在
话下。
却说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接着,见他怒气冲天,问道:“你去赴宴,
如何这般气恼?”汪知县将其事道知。夫人道:“这都是自取,怪不得别
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直撞,少不得有人奉承;如何屡屡卑污苟贱,反去
请教子民。他总是有才,与你何益?今日讨恁般怠慢,可知好么!”汪知县
又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夫
人道:“何消气得,自古道:破家县令。”只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
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提起生事害人之念。当下口中不语,心下踌
躇,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之死地,方泄吾恨。”当夜无话。汪知县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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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已过,次日唤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那令史姓谭名遵,颇有才干,惯
与知县通赃过付,是一个积年滑吏。当下知县先把卢楠得罪之事叙过,次说
要访他恶端,拿之以泄其恨。谭遵道:“老爷要处他,却是甚难,请休了这
个念头罢!”知县道:“我是一县之主,如何处他不得?”谭遵道:“要处
他,若只此一节,恐未必了事,在老爷反有干碍。”汪知县道: “却是为
何?”谭遵道:“卢楠与小人原是同里,晓得他多有大官府往来,且又家私
豪富。平昔虽则恃才骄傲,却没甚违法之事。总然拿了,少不得有天大分上
到上司处审问,决不致死的田地。那时怀恨挟仇,老爷岂不反受其累?”汪
知县道:“此言虽是,但他恁地放肆,定有几件恶端。你去细细访来,我自
有处。”谭遵答应出来,只见外边缴进原送卢楠的书仪泉酒。知县见了,转
觉没趣。无处出气,迁怒到差人身上,说道不该收他的回来,打了二十毛
板,就将银酒都赏了差人。正是:
劝君莫作伤心事,世上应多切齿人。
话分两头。却说浮邱山脚下有个农家,叫做钮成,老婆金氏。夫妻两
口,家道贫寒,却又少些行止;因此无人肯把田与他耕种。历年只在卢楠家
做长工过日。二年前,生了个儿子,那些一般做工的,同卢家几个家人斗分
子与他贺喜。论起钮成恁般穷汉,只该辞了才是。十分情不可却,称家有
无,胡乱请众人吃三杯,可也罢了。不想他却弄空头,装好汉,写身子与卢
楠家人卢才,抵借二两银子,整个大大筵席款待众人。邻里尽送汤饼,热烘
烘倒像个财主家行事。外边正吃得快活,那知孩子隔日被猫惊了,这时了
帐,十分败兴,不能勾尽欢而散。
那卢才肯借银子与钮成,原怀个不良之念。你道为何?因见钮成老婆有
三四分颜色,指望以此为繇,要勾搭这婆娘。谁知缘分浅薄,这婆娘情愿白
白里与别人做些交易,偏不肯上卢才的桩儿。反去学向老公说卢才怎样来调
戏。钮成认做老婆是个贞节妇人,把卢才恨入骨髓,立意要赖他这项银子。
卢才踅了年余,见这婆娘妆乔做样,料道不能勾上钩,也把念头休了,一味
索取,两下面红了好几场,只是没有。有人教卢才个法儿道:“他年年在你
家做长工,何不耐到发工银时,一并扣清,可不干净?”卢才依了此言,再
不与他催讨。等到十二月中,打听了发银日子,紧紧伺候。那卢楠田产广
多,除了家人,顾工的也有整百。每年至十二月中预发来岁工银。到了是
日,众长工一齐进去领银。卢楠恐家人们作弊,短少了众人的,亲自唱名亲
发,又赏一顿酒饭。吃个醉饱,叩谢而出。刚至宅门口,卢才一把扯住钮
成,问他要银。那钮成一则还钱肉痛,二则怪他调戏老婆,乘着几杯酒兴,
反撒赖起来。将卢才一片声的骂道:“狗奴才!只要还你银子,如何昧心来
欺负老爷!今日与你性命相博!”当胸撞个满怀。卢才不曾提防,踉踉跄跄
倒退了十数步,几乎跌上一交。恼动性子,赶上来便打。那句“狗奴才”却
又犯了众怒,家人们齐道:“这厮恁般放泼!总使你的理直,到底是我家长
工,也该让我们一分;怎地欠了银子,反要行凶?打这狗亡八!”齐拥上前
乱打。常言道,双拳不敌四手。钮成独自一个,如何抵当得许多人,着实受
了一顿拳脚。卢才看见银子藏在兜肚中,扯断带子,夺过去了。众长工再三
苦劝,方才住手。推着钮成回家。不道卢楠在书房中隐隐听得门首喧嚷,唤
管门的查问。他的家法最严,管门的恐怕连累,从实禀说。卢楠即叫卢才进
去,说道:“我有示在先,不许擅放私债,盘算小民。如有此等,定行追还
原券,重责逐出。你怎么故违我法;却又截抢工银,行凶打他?这等放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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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登时追出兜肚银子并那纸文契。打了三十,逐出不用。分付管门的,
“钮成来时,着他来见我,领了银券去。”管门的连声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钮成刚吃饱得酒食,受了这顿拳头脚尖,银子原被他夺去,转思转
恼,愈想愈气。到半夜里,火一般发热起来,觉道心头长闷难过。次日便爬
不起来。到第二日早上,对老婆道:“我觉得身子不好,莫不要死?你快去
叫我哥哥来商议。”自古道:无巧不成书。元来钮成有个嫡亲哥子钮文,正
卖与令史谭遵家为奴。金氏平昔也曾到谭遵家几次,路径已熟,故此教他去
叫。当下金氏听见老公说出要死的话,心下着忙,带转门儿,冒着风寒,一
径往县中去寻钮文。
那谭遵四处察访卢楠的事过,并无一件;知县又再三催促,到是个两难
之事。这一日正坐在公廨中,只见一个妇人慌慌张张的走入来,举目看时,
不是别人,却是家人钮文的弟妇。金氏向前道了万福,问道:“请问令史:
我家伯伯可在么?”谭遵道:“到县门前买小菜就来,你有甚事恁般惊
惶?”金氏道:“好教令史得知:我丈夫前日与卢监生家人卢才费口,夜间
就病起来,如今十分沉重,特来寻伯伯去商量。”谭遵闻言,不胜喜欢。忙
问道:“且说为甚与他费口?”金氏即将与卢才借银起,直至相打之事,细
细说了一遍。谭遵道:“原来恁地。你丈夫没事便罢;有些山高水低,急来
报知,包在我身上,与你出气。还要他一注大财乡,彀你下半世快活。”金
氏道:“若得令史张主,可知好么。”正说间,钮文已回。金氏将这事说
知,一齐同去。临出门时,谭遵又嘱付道:“如有变故,速速来报。”钮文
应允。离了县中,不消一个时辰,早到家中。推门进去,不见一些声息。到
床上看时,把二人吓做一跳。——元来直僵僵挺在上面,不知死过几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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