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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37 冯梦龙(现代)
思。
吴 府尹——原作“贺司尹”,误;据文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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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际难为情。
且说吴衙内身虽坐于席间,心却挂在舱后。不住偷眼瞧看。见屏门紧
闭,毫无影响,暗叹道:“贺小姐,我特为你而来,不能再见一面,何缘分
浅薄如此!”怏怏不乐,连酒也懒得去饮。抵暮席散,归到自己船中,没情
没绪,便向床上和衣而卧。这里司户送了吴府尹父子过船,请夫人女儿到中
舱夜饭。秀娥一心忆着吴衙内,坐在旁边,不言不语,如醉如痴,酒也不沾
一滴,筯也不动一动。夫人看了这个模样,忙问道,“儿,为甚一毫东西不
吃。只是呆坐?”连问几声,秀娥方答道:“身子有些不好,吃不下。”司
户道,“既然不自在,先去睡罢。”夫人便起身,叫丫鬟掌灯,送他睡下,
方才出去。停了一回,夫人又来看觑一番,催丫鬟吃了夜饭,进来打铺相
伴。秀娥睡在帐中,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忽闻舱外有吟咏之声,侧耳听
时,乃是吴衙内的声音。其诗云:
天涯犹有梦,对面岂无缘。
莫道欢娱暂,还期盟誓坚。
秀娥听罢,不胜欢喜道:“我想了一日,无计见他一面。如今在外吟
诗,岂非天付良缘!料此更深人静,无人知觉,正好与他相会。又恐丫鬟们
未睡,连呼数声,俱不答应,量已熟睡。即披衣起身,将残灯挑得亮亮的,
轻轻把舱门推开。吴衙内恰如在门首守候的一般,门启处便钻入来。两手搂
抱。秀娥又惊又喜。日间许多想念之情,也不暇诉说。舱门竟也不曾闭下。
相偎相抱,解衣就寝。成其云雨。正在酣美深处,只见丫鬟起来解手,喊
道:“不好了,舱门已开,想必有贼!”惊动合舡的人,都到舱门口观看。
司户与夫人推门进来,教丫鬟点火寻觅。吴衙内慌做一堆,叫道:“小姐,
怎么处?”秀娥道:“不要着忙,你只躲在床上,料然不寻到此。待我打发
他们出去,送你过船。刚抽身下床,不想丫鬟照见了吴衙内的鞋儿,乃道:
“贼的鞋也在此,想躲在床上。”司户夫妻便来搜看。秀娥推住,连叫没
有,那里肯听。向床上搜出吴衙内。秀娥只叫得“苦也!”司户道:“尀耐
这厮,怎来点污我家?”夫人便说:“吊起拷打。”司户道:“也不要打。
竟撇入江里去罢。”教两个水手,扛头扛脚,抬将出去。吴衙内只叫饶命。
秀娥扯住叫道:“爹妈,都是孩儿之罪,不干他事。”司户也不答应,将秀
娥推上一交,把吴衙内扑通撇入水里。秀娥此时也不顾羞耻,跌脚捶胸,哭
道:“吴衙内,是我害着你了!”又想道:“他既因我而死,我又何颜独
生?”遂抢出舱门,向着江心便跳。
可怜嫩玉娇香女,化作随波逐浪魂!
秀娥刚跳下水,猛然惊觉,却是梦魇。身子仍在床上。旁边丫鬟还在那
里叫喊:“小姐苏醒!”秀娥睁眼看时,天已明了。丫鬟俱已起身。外边风
浪,依然狂大。丫鬟道:“小姐梦见甚的?恁般啼哭,叫唤不醒。”秀娥把
言语支吾过了。想道:“莫不我与吴衙内没有姻缘之分,显这等凶恶梦
兆?”又想道:“若着真如梦里这回恩爱,就死亦所甘心。”此时又被梦中
那段光景在腹内打搅,越发想得痴了。觉道睡来没些聊赖,推枕而起。丫鬟
们都不在眼前。即将门掩上,看着舱门,说道:“昨夜吴衙内明明从此进
来,搂抱至床,不信到是做梦。”又想道:“难道我梦中便这般侥幸,醒时
却真个无缘不成?”一面思想,一面随手将舱门推开,用目一觑。只见吴府
尹船上舱门大开,吴衙内向着这边船上呆呆而坐。原来二人卧处,都在后
舱,恰好间壁,只隔得五六尺远。若是去了两重窗槅,便是一间。那吴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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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夜来魂颠梦倒,清早就起身,开着窗槅,观看贺司户船。这也是癞虾蟆
想天鹅肉吃的妄想。那知姻缘有分,贺司户船中后窗也开在那边。秀娥走到
窗边;四目相视,且惊且喜。恰如识熟过的,彼此微微而笑。秀娥欲待通句
话儿,期他相会,又恐被人听见。遂取过一幅桃花笺纸,磨得墨浓,蘸得笔
饱,题诗一首,折成方胜,袖中摸出一方绣帕包裹,卷做一团,掷过船去。
吴衙内双手接受,深深唱个肥喏,秀娥还了个礼。然后解开看时,其诗云:
花笺裁锦字,绣帕裹柔肠。
不负襄王梦,行云在此方。
傍边又有一行小字道:“今晚妾当挑灯相候,以剪刀响声为号,幸勿爽
约。”吴衙内看罢,喜出望外。暗道:“不道小姐又有如此秀美才华,真个
世间少有!”一头赞羡,即忙取过一幅金笺,题诗一首,腰间解下一条锦
带,也卷成一块,掷将过来。秀娥接得看时,这诗与梦中听见的一般,转觉
骇然!暗道:“如何他才题的诗,昨夜梦中倒先见了?看起来我二人合该为
配,故先做这般真梦。”诗后边也有一行小字道:“承芳卿雅爱,敢不如
命。”看罢,纳诸袖中。正在迷恋之际,恰值丫鬟送面水叩门。秀娥轻轻的
上槅子,开放丫鬟。随后夫人也来询视。见女儿已是起身,才放下这片愁
心。那日乃是吴府尹答席。午前贺司户就去赴宴。夫人也自昼寝。秀娥取出
那首诗来,不时展玩,私心自喜,盼不到晚。有恁般怪事!每常时,翣翣眼
便过了一日。偏生这日的日子,恰像有条绳子系住,再不能勾下去。心下好
不焦躁!渐渐捱至黄昏。忽地想着这两个丫鬟碍眼,不当稳便。除非如此如
此。到夜饮时,私自赏他贴身伏侍的丫鬟一大壶酒,两碗菜蔬。这两个丫
头,犹如渴龙见水,吃得一滴不留。少顷贺司户筵散回船,已是烂醉。秀娥
恐怕吴衙内也吃醉了,不能赴约,反增忧虑。回到后舱,掩上门儿,教丫鬟
将香儿熏好了衾枕,分付道:“我还要做些针指。你们先睡则个。”那两个
丫鬟正是酒涌上来,面红耳热,脚软头旋,也思量干这道儿。只是不好开
口。得了此言,正中了怀,连忙收拾被窝去睡。头儿刚刚着枕,鼻孔中就扇
风箱般打鼾了。秀娥坐了更余,仔细听那两船人声静悄,寂寂无闻。料得无
事,遂把剪刀向桌儿上厮琅的一响。那边吴衙内早已会意。原来吴衙内记挂
此事,在席上酒也不敢多饮。贺司户去后,回至舱中,侧耳专听。约莫坐了
一个更次,不见些影响,心内正在疑惑。忽听得贺司户船中剪刀声响,遂悄
悄的轻手软脚,开了窗儿,跨将出去,依原推上。耸身跳过这边船来。向窗
门上轻轻弹了三弹。秀娥便来开窗,与衙内钻入舱中。秀娥原复带上。两下
又见了个礼儿。吴衙内在灯下把贺小姐仔细一观,更觉千娇百媚。但见:
舱门轻叩小窗开,瞥见犹疑梦里来。
万种欢娱愁不足,梅香熟睡莫惊猜。
各道想慕之情。秀娥又将梦中听见诗句,却与所赠相同的话说出。吴衙
内惊讶道:“有恁般奇事!我昨夜所梦,与你分毫不差。因道是奇异,闷坐
呆想。不道天使小姐也开窗观觑。遂成好事。看起来,多分是宿世姻缘,故
令魂梦先通。明日即恳爹爹求亲,以图偕老百年。”秀娥道:“此言正合我
意。”二人说到情深之际,恩爱转笃,竟自一觉睡去。不想那晚夜半,风浪
平静,五鼓时分,各船尽皆开放。贺司户、吴府尹两边船上,也各收拾篷
樯,解缆开船。众水手齐声打号子起锚,早把吴衙内、贺小姐惊醒。又听得
水手说道:“这般好顺风,怕赶不到蕲州!”吓得吴衙内暗暗只管叫苦,说
道:“如今怎生是好?”贺小姐道:“低声。傥被丫鬟听见,反是老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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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事已如此,急也无用。你且安下,再作区处。”吴衙内道:“莫要应了
昨晚的梦便好?”这句话却点醒了贺小姐。想梦中被丫鬟看见鞋儿,以致事
露。遂伸手摸起吴衙内那双丝鞋藏过。贺小姐踌躇了千百万遍,想出一个计
来,乃道:“我有个法儿在此。”吴衙内道:“是甚法儿?”贺小姐道:
“日里你便向床底下躲避,我也只推有病,不往外边去,母亲吃饭,竟讨进
舱来。待到了荆州,多将些银两与你,趁起岸时人从分坛,从闹中脱身,觅
个便船回到扬州,然后写书来求亲。爹妈若是允了,不消说起。傥或不肯,
只得以实告之。爹妈平日将我极是爱惜。到此地位,料也只得允从。那对可
不依旧夫妻会合!”吴衙内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到了天明,等丫
鬟起身出舱去后,二人也就下床。吴衙内急忙钻入床底下,做一堆儿伏着。
两旁俱有箱笼遮隐,床前自有帐幔低垂。贺小姐又紧紧坐在床边,寸步不
离。盥漱过了,头也不梳,假意靠在桌上。夫人走入看见,便道:“呵呀!
为何不梳头,却靠在此?”秀娥道:“身子觉道不快,怕得梳头。”夫人
道:“想是起得早些,伤了风了。还不到床上去睡睡?”秀娥道:“因是睡
不安稳,才坐在这里。”夫人道:“既然要坐,还该再添件衣服,休得冻
了。若是不好,教丫鬟寻过一领披风,与他穿起。”又坐了一回,丫鬟请吃
早膳。夫人道:“儿,身子不安,莫要吃饭,不如教丫鬟香香的煮些粥儿调
养,倒好。”秀娥道:“我心里不喜欢吃粥,还是饭好。只是不耐烦走动。
拿进来吃罢。”夫人道:“既恁般,我也在此陪你。”秀娥道:“这班丫
头,背着你眼,就要胡做了。母亲还到外边去吃。”夫人道:“也说得
是。”遂转身出去,教丫鬟将饭送进摆在桌上,秀娥道:“你们自去,待我
唤时方来。”打发丫鬟去后,把门顶上,向床底下招出吴衙内来吃饭。那吴
衙内爬起身,把腰伸了一伸,举目看桌上时,乃是两碗荤菜,一碗素菜,饭
只有一吃一添。原来贺小姐平日饭量不济,额定两碗,故此只有这些。你想
吴衙内食三升米的肠子,这两碗饭填在那处?微微笑了一笑,举起筯两三
超,就便了帐,却又不好说得。忍了饿原向床下躲过。秀娥开门,唤过丫鬟
又教添两碗饭来吃了。那丫鬟互相私议道:“小姐自来只吃得两碗,今日说
道有病,如何反多吃了一半,可不是怪事!”不想夫人听见,走来说道:
“儿,你身子不快,怎的又吃许多饭食?”秀娥道:“不妨事,我还未饱
哩。”这一日三餐俱是如此。司户夫妇只道女儿年纪长大,增了饭食;正不
知舱中,另有个替吃饭的,还饿得有气无力哩。正是:

安排布地瞒天谎,成就偷香窃玉情。
当晚夜饭过了。贺小姐即教吴衙内先上床睡卧,自己随后解衣入寝。夫
人又来看时,见女儿已睡,问了声自去。丫鬟也掩门歇息。吴衙内饥馁难
熬,对贺小姐说道:“事虽好了,只有一件苦处。”秀娥道:“是那件?”
吴衙内道:“不瞒小姐说,我的食量颇宽。今日这三餐,还不勾我一顿。若
这般忍饿过日,怎能捱到荆州?”秀娥道:“既恁地,何不早说?明日多讨
些就是。”吴衙内道: “十分讨得多,又怕惹人疑惑。”秀娥道:“不打
紧,自有道理,但不知要多少才勾?”吴衙内道:“那里象得我意!每顿十
来碗也胡乱度得过了。”到次早,吴衙内依旧躲过。贺小姐诈病在床,呻吟
不绝。司户夫人担着愁心,要请医人调治,又在大江中,没处去请。秀娥却
偷 香窃玉——偷香,晋代贾充的女儿热爱韩寿,她不惜把晋炎帝 (司马炎)赐给她父亲的西域异香偷送给
韩寿用。窃玉,元代散曲和杂剧里常有郑生兰房窃玉的话;故事详情还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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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要,只叫肚里饿得慌。夫人流水催进饭来,又只嫌少,共争了十数多
碗,倒把夫人吓了一跳,劝他少吃些。故意使起性儿,连叫:“快拿去!不
要吃了。索性饿死罢。”夫人是个爱女,见他使性,反陪笑脸道:“儿,我
是好话,如何便气起来?”忙叫丫鬟将饭送进来与小姐吃。说道:“我儿,
娘在此陪你吃。”秀娥道:“母亲在此看着,孩儿吃不下去了。通出去了,
等我慢慢的,或者吃不完,也未可知。”夫人依他言语,教丫鬟一齐出外。
秀娥披衣下床,将门掩上。吴衙内便钻出来。因是昨夜饿坏了,看见这饭,
也不谦让,也不检择,一连十数碗,吃个流星赶月。约莫存得碗余,方才住
手。把贺小姐到看呆了。低低问道: “可还少么?”吴衙内道:“将就些
罢,再吃便没意思了。”泻杯茶漱漱口儿,往床下飕的又钻入去了。贺小姐
将余下的饭吃罢,开了门儿,原到床上睡卧。那丫鬟专等他开门,就奔进
去。看见饭儿菜儿,都吃得精光,收着家伙,一路笑道:“原来小姐患的却
是吃饭病。”报知夫人。夫人闻言,只把头摇,说道:“亏他怎地吃上这
些!那病儿也患得蹊跷!”急请司户来说知,教他请医问卜。连司户也不肯
信,分付午间莫要依他,恐食伤了五脏,便难医治。那知未到午时,秀娥便
叫肚饥。夫人再三把好言语安慰时,秀娥就啼哭起来。夫人没法,只得又依
着他。晚间亦是如此。司户夫妻,只道女儿得了怪病,十分慌张。
这晚已到蕲州停泊,分付水手,明日不要开船。清早差人入城,访问名
医。一面求神占卦。不一时,请一个太医来。那太医衣冠齐楚,气宇轩昂,
贺司户迎至舱中,叙礼看坐。那太医晓得是位官员,礼貌甚恭。献过两杯
茶,问了些病缘,然后到后舱诊脉。诊过脉,复至中舱坐下。贺司户道:
“请问太医,小女还是何症?”太医先咳了一声嗽,方答道:“令爱是疳膨

食积 。”贺司户道:“先生差矣!疳膨食积乃婴儿之疾,小女今年十五岁
了,如何还犯此症?”太医笑道:“老先生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令爱名虽
十五岁,即今尚在春间,只有十四岁之实。傥在寒月所生,才十三岁有余。
老先生,你且想,十三岁的女子,难道不算婴儿。大抵此症,起于饮食失
调,兼之水土不伏,食积于小腹之中,凝滞不消,遂至生热,升至胸中,便
觉饥饿。及吃下饮食,反资其火。所以日盛一日。若再过月余不医,就难治
了。”贺司户见说得有些道理,问道:“先生所见,极是有理了。但今如何
治之?”太医道:“如今学生先治其积滞,去其风热,住了热,饮食自然渐
渐减少,平复如旧矣。”贺司户道:“若得如此神效,自当重酬。”道罢,
太医起身拜别。贺司户封了药资,差人取了药来,将水照方上所加引子,慢
慢煎好,送入小姐房中。谁知小姐暗地与吴衙内有此隐情,悄地对吴衙内说
道:“我家爹娘,只道我真个有病,听信这班庸医的说话,要我服药。”将
来的药,也打发丫鬟出去,竟泼入净桶。求神占卦,有的说星辰不利,又触
犯了鹤神,须请僧道禳解,自然无事;有的说在旷野处遇了孤魂饿鬼,若设
醮追荐,便可全愈。贺司户夫妻一一依从。见服了几剂药,没些效验,吃饭
如旧。又请一个医者。那医者更是扩而充之,乘着轿子,三四个仆从跟随。
相见之后,高谈阔论,也先探了病源,方才诊脉,问道:“老先生可有那个
看过么?”贺司户道:“前日曾请一位看来。”医者道:“他看的是何

症?”贺司户道,“说是疳膨食积。”医者呵呵笑道:“此乃痨疗之症,
疳 (gān)膨食积——中医医学名词;小儿患肠胃病,饮食减少,血气虚弱,叫做疳积。
痨 疗——旧时称肺结核一类的病为痨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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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说是疳膨食积?”贺司户道:“小女年纪尚幼,如何有此症候?”医者
道:“令爱非七情六欲痨怯之比,他本秉气虚弱,所谓孩儿痨便是。”贺司
户道:“饮食无度,这是为何?”医者道:“寒热交攻,虚火上延,因此容
易饥饿。”夫人在屏后打听,教人传说,小姐身子并不发热。医者又道:
“乃内热外寒骨蒸之症,故不觉得。”又讨前日医家药剂见了,说道:“这
般克罚药,削弱元气。再服几剂,就难救了。待学生先以煎药治其虚热。调
和脏腑,即进饮食。那时,方以滋阴降火养血补原的丸药,慢慢调理,自当
痊可。”贺司户称谢道:“全仗神力。”遂辞别而去。少顷,家人又请一个

太医到来。那太医却是个老者,须鬓皓然,步履蹒跼 。刚坐下,便夸张善
识疑难怪异之病。“某宫府亏老夫救的,某夫人又亏老夫用甚药奏效。”那
门面话儿比就说了一大派。又细细问了病者起居饮食,才会诊脉。贺司户被
他大话一哄,认做有意思的,暗道: “常言老医少卜,或者这医人有些效
验,也未可知。”医者诊过了脉,向贺司户道:“还是老先生有缘,得遇老
夫。令爱这个病症,非老夫不能识。”贺司户道:“请问果是何疾?”医者

道:“此乃有名色的,谓之膈病。”贺司户道:“吃不下饮食,方是膈
病。目今比平常多食几倍,如何是这症候?”医者道:“膈病原有几般。象
令爱这膈病俗名唤做老鼠膈。背后尽多尽吃;及至见了人,一些也难下咽
喉。后来食多发涨,便成蛊胀。二病相兼,便难医治,如今幸而初起,还不
妨得。包在老夫身上,可以除根。”言罢,起身。贺司户送出船头方别。那
时一家都认做老鼠膈。见神见鬼的,请医问卜。那晓得贺小姐把来的药,都
送在净桶肚里,背地冷笑。贺司户在蕲州停了几日,算来不是长法,与夫人
商议,与医者求了个药方,多买了几帖药,一路去,且到荆州再请名医看
罢。那些庸医千方百计,骗了好些银两,可不是他造化!有诗为证:
医人未必尽知医,却是将机便就机。
无病妄猜云有病,却教司户折便宜。
常言说得好,少女少郎,情色相当。贺小姐初时,还是个处子,尚是逡
巡畏缩。况兼吴衙内心慌胆怯,不敢恣肆,彼此未见十分美满。两三日后,
渐入佳境,姿意取乐,忘其所以。一晚夜半,丫鬟睡醒,听得床上唧唧哝
哝,床棱戛戛的响。隔了一回,又听得气喘吁吁。心中怪异。次早报与夫
人。夫人也因见女儿面色红活,不象个病容,正有些疑惑。听了这话,合着
他的意思。不去通知司户,竟走来观看,又没些破绽。及细看秀娥面貌,愈
加丰采倍常,却又不好开口问得,倒没了主意。坐了一回,原走出去。朝饭
已后,终是放心不下,又进去探觑,把远话挑问。秀娥见夫人话儿问得蹊
跷,便不答应。耳边忽闻得打齁之声。原来吴衙内夜间多做了些正经,不曾
睡得,此时吃饱了饭,在床底下酣睡。秀娥一时遮掩不来,被夫人听见,将
丫鬟使遣开去,把门顶上,向床下一望。只见靠壁一个蓬头孩子,曲着身
子,睡得好不自在。夫人暗暗叫苦不迭!对秀娥道:“你做下这等勾当,却
诈推有病,吓得我夫妻心花儿急碎了!如今羞人答答,怎地做人!这天杀
的,他是那里来的?”秀娥羞得满面通红,说道:“是孩儿不是,一时做差
事了!望母亲遮盖则个!这人不是别个,便是吴府尹的衙内。”夫人失惊
道:“吴衙内与你从未见面,况那日你爹在他船上吃酒,还在席间陪侍,夜
蹒 跼 (pánju)——走不动,行动很慢的样子。
膈 (gé)病——脾胃间象有什么东西堵住,吃不下食物,叫做膈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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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方散,四鼓便开船了,如何得能到此?”秀娥从实将司户称赞留心,次日
屏后张望,夜来做梦,早上开窗订约,并熟睡船开,前后事细细说出。又
道:“不肖女一时情痴,丧名失节,玷辱父母,罪实难逭。但两地相隔数千
里,一旦因阻风而会,此乃宿世姻缘,天遣成配,非繇人力。儿与吴衙内誓
同生死,各不更改。望母亲好言劝爹曲允,尚可挽回前失。倘爹有别念,儿
即自尽,决不偷生苟活。今蒙耻禀知母亲,一任主张。”道罢,泪如雨下,
这里母子便说话,下边吴衙内打齁声如发雷一般响了。此时夫人又气又恼。
欲待把他难为,一来娇养惯了,那里舍得;二来恐婢仆闻知,反做话靶。吞
声忍气,拽开门走往外边去了。
秀娥等母亲转身后,急下床顶上门儿,在床下叫醒吴衙内,埋怨道:
“你打齁,也该轻些儿,惊动母亲,事都泄漏了。”吴衙内听说这话,吓得
浑身冷汗如雨,上下牙齿,顷刻就趷蹬蹬的乱打,半句话也说不出。秀娥
道:“莫要慌!适来与母亲如此如此说明白了。若依允,不必讲起。不肯
时,拚得学梦中结局,决不教使独受其累。”说到此处,不觉泪珠乱滚。
且说夫人急请司户进来,屏退丫鬟,未曾开言,眼中早已簌簌泪下。司
户还道愁女儿病体,反宽慰道: “那医者说,只在数日便可奏效,不消烦
恼。”夫人道:“听那老光棍花嘴!什么老鼠膈!论起恁般太医,莫说数日
内奏效,就一千日还看不出病体。”司户道:“你且说怎的?”夫人将前事

细述。把司户气着个发昏章第十一 。连声道:“罢了,罢了!这等不肖之
女,做恁般丑事,败坏门风,要他何用?趁今晚都结果了性命,也脱了这个
丑名。”这两句话惊得夫人面如土色,劝道:“你我已在中年,止有这点骨
血。若断送了,更有何人?论来吴衙内好人家子息,才貌兼全,招他为婿,
原是门当户对,独怪他不来求亲,私下做这般勾当。事已如此,也说不得
了。将错就错,悄地差人送他回去,写书与吴府尹,令人来下聘,然后成

礼,两全其美。今若声张,反妆幌子 。”司户沉吟半晌,无可奈何,只得
依着夫人。出来问水手道:“这里是甚地方?”水手答道:“前边已是武昌
府了。”司户分付就武昌暂停,要差人回去。一面修起书札,唤过一个心腹

家人,分付停当。不一时到了武昌。那家人便上捱 写下船只,旁在船边。
贺司户与夫人同至后舱。秀娥见了父亲,自觉无颜,把被蒙在面上。司户也
不与他说话。只道:“做得好事!”向床底下,呼唤吴衙内。那吴衙内看见
贺司户夫妇,不知是甚意儿,战兢兢爬出来,伏在地上,口称死罪。司户低
责道:“我只道你少年博学,可以成器!不想如此无行,辱我家门!本该撇
下江里,才消这点恶气。今姑看你父亲面皮,饶你性命,差人送归。若得成
名,便把不肖女与你为妻;如没有这般志气,休得指望。”吴衙内连连叩头
领命。司户原教他躲过,捱至夜深人静,悄地教家人引他过船,连丫鬟不容
一个见面。彼时两下分别,都还道有甚歹念,十分凄惨,又不敢出声啼哭。
秀娥又扯夫人到背后,说道:“此行不知爹爹有甚念头,须教家人回时,讨
吴衙内书信覆我,方才放心。”夫人真个依着他。又叮嘱了家人。次日清早
发 昏章第十一——古代书籍中表明篇章的次序,常常是写着“某某章第一”“某某章第二”;后来,小说
里模仿这种格式,用来打诨,把“发昏”说成“发昏章第十一”,就是发昏的意思。
今 若声明,反妆幌子——幌子,商店门外表示所卖货物的招牌或标志物。这两句是说:如若把这件事说出
去,大家知道,反而是替自己挂了一个标
捱 — — 应作“涯”或“岸”字。口音之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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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船自去。贺司户船只也自望荆州进发。贺小姐诚恐吴衙内途中有变,心下
忧虑。即时真个倒想出病来。正是:
乍别冷如冰,动念热如火。
三百六十病,唯有相思苦。
话分两头。且说吴府尹自那早离了江州,行了几十里路,已是朝膳时
分,不见衙内起身。还道夜来中酒。看看至午,不见声息,以为奇怪。夫人
自去叫唤,并不答应。那时着了忙。吴府尹教家人打开观看,只有一个空
舱。吓得府尹夫妻,魂魄飞散,呼天怆地的号哭!只是解说不出。合船的
人,都道:“这也作怪!总来只有只船,那里去了?除非落在水里。”吴府
尹听了众人,遂泊住船,寻人打捞。自江州起至泊船之所,百里内外,把江
也捞遍了,那里罗得尸首。一面招魂设祭,把夫人哭得死而复苏。吴府尹因
没了儿子,连官也不要做了。手下人再三苦劝,方才前去上任。不则一日,
贺司户家人送吴衙内到来,父子一见,惊喜相半。看了书札,方知就里。将
衙内责了一场,款留贺司户家人,住了数日。准备聘礼,写起回书,差人同
去求亲。吴衙内也写封私书寄与贺小姐。两下家人领着礼物,别了吴府尹,
直至荆州,参见贺司户。收了聘礼,又做回书,打发吴府尹家人回去。那贺
小姐正在病中,见了吴衙内书信,然后渐渐痊愈。那吴衙内在衙中,日夜攻
书。候至开科,至京应试,一举成名,中了进士。凑巧除授荆州府湘潭县县
尹。吴府尹见儿子成名,便告了致仕,同至荆州上任,择吉迎娶贺小姐过门
完姻。同僚们前来称贺。
两个花烛下新人,锦衾内一双凤友。
秀娥过门之后,孝敬公姑,夫妻和顺。颇有贤名。后来贺司户因念着女
儿,也入籍汴京,靠老终身。吴彦官至龙图阁学士,生得二子,亦登科甲。
这回书唤做《吴衙内邻舟赴约》。诗云:
佳人才子貌相当,八句新诗暗自将。
百岁姻缘床下就,丽情千古播词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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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 卢太学诗酒傲王侯
卫河东岸浮丘高,竹舍云居隐凤毛。

遂有文章惊董贾,岂无名誉驾刘曹 。
秋天散步青山郭,春日催诗白兔毫。

醉倚湛卢 时一啸,长风万里破洪涛。
这首诗,系本朝嘉靖年间,一个才子所作。那才子是谁?姓卢名楠子少
楩,一字子赤,大名府濬县人也。生得丰姿潇洒,气字轩昂,飘飘有出尘之
表。八岁即能属文,十岁便娴诗律,下笔数千言,倚马可待。人都道他是李
青莲再世,曹子建后身。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有轻财傲物之志。真个
名闻天下,才冠当今。与他往来的,俱是名公巨卿。又且世代簪缨,家赀巨
富,日常供奉,拟于王侯。所居在城外浮邱山下,第宅壮丽,高耸云汉。后

房粉黛,一个个声色兼妙;又选小奚 秀美者十人,教成吹弹歌曲,日以自
娱。至于僮仆厮养,不计其数。宅后又构一园,大可两三顷,凿池引水,叠
石为山,制度极其精巧,名曰啸圃。大凡花性喜暖,所以名花俱出南方,那
北地天气严寒,花到其地,大半冻死,因此至者甚少。设或到得一花一果,

必为金珰大畹所有,他人亦不易得。这濬县又是个拗处,比京都更难,故
宦家园亭虽有,俱不足观。偏卢楠立心要胜似他人,不惜重价,差人四处构
取名花异卉,怪石奇峰,落成这园,遂为一邑之胜。真个景致非常!但见:
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山叠岷峨怪石,花栽阆苑奇葩。水阁遥通竹
坞,风轩斜透松寮,回塘曲槛,层层碧浪漾琉璃;叠嶂层峦,点点苍
苔铺翡翠。牡丹亭畔,孔雀双栖;芍药栏边,仙禽对舞。萦纡松径,
绿阴深处小桥横;屈曲花岐,红艳丛中乔木耸。烟迷翠黛,意淡如
无;雨洗青螺,色浓似染。木兰舟荡漾芙蓉水际;秋千架摇拽垂杨影
里。朱栏画槛相掩映,湘帘绣幙两交辉。

卢楠日夕吟花课鸟,笑傲其闲,虽南面 至乐,亦不过是!凡朋友去相
访,必留连尽醉方止。倘遇着个声气相投,知音知己,便兼旬累月,款留在
家,不肯轻放出门。若有人患难来投奔的,一一俱有赍发,决不令其空过。
因此四方慕名来者,络绎不绝。真个是:
座上客常满,尊中酒不空。

卢楠只因才高学广,以为掇青紫如抬针芥 ;那知文福不齐,任你锦绣
般文章,偏生不中试官之意,一连走上几次,不能勾飞黄腾达。他道世无识
者,遂绝意功名,不图进取;惟与骚人剑客,羽士高僧,谈禅理,论剑术,
董 、贾、刘、曹——董,董仲舒;贾,贾谊:两人都是汉代的文学家。刘,刘桢;曹,曹植:两人都是三
国时魏国的文学家。
湛 卢——古代欧冶子所炼的一种最好的宝剑。
小 奚——小童,小男仆。
金 珰大畹——金珰,汉代侍中、中常侍冠上的饰物;因作权宦的代称。大畹,指皇亲国戚住的地方;因作
贵族的代称。
南 面——指帝王。
掇 青紫如拾针芥——语见 《汉书》。汉代,丞相和太尉是金印、紫绶;御史大夫是银印、青绶。后来就用
“青紫”代表作大官。这句是说:弄一个极大的官职作,就象在地上拾一根针、一根草一样的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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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卢浮白 ,放浪山水,自称浮丘山人。曾有五言古诗云:
逸翮奋霄汉,高步蹑天关。
褰衣在椒涂,长风吹海澜。
琼树系游镳,瑶华代朝餐。
恣情戏灵景,静啸喈鸣鸾。
浮世信淆浊,焉能濡羽翰!
话分两头,却说濬县知县,姓汪名岑,少年连第,贪酷无比,性复猜
刻,又酷好杯中之物。若擎着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濬县,不曾遇着对
手。平昔也晓得卢楠是个才子,当今推重,交游甚广。又闻得邑中园亭,推
他家为最,酒量又推尊第一。因这三件,有心要结识他,做个相知。差人去
请来相会。你道有这般好笑的事么?别个秀才要去结交知县,还要捱风缉
缝,央人引进,拜在门下,认为老师。四时八节,馈送礼物,希图以小博

大。若知县肯来相请,便似朝廷征聘一般,便立刻动身,不俟驾而行 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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