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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36 冯梦龙(现代)
木化大了,尸首缩小了?”好生委决不下。过了两日,焦氏备起衣衾棺椁,
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择日安葬祖茔。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
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用费若干银两,空自送在水里。到了安葬之日,
亲邻齐来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偶有人问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
家便亡。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可怜李承祖沙场内倒
得性命,家庭中反断送了残生。正是:
非故翻如故,宜亲却不亲。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玉英慌张慌智 ,不暇致详。到葬后
渐渐想出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
巧!况兼口鼻中又都出血;且又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干净;棺木小了,
也不另换,哄了我们转身,不知怎地,胡乱迭入里面。那苗全应说要送他到
官,今半句不题,比前反觉亲密,显系是母亲指使他的。看起那般做作,我
兄弟这死,必定蹊跷!”心中虽则明白,然亦无可奈何。只索付之涕泣而
已。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贱
人,日常虽受了些磨折,也只算与他拂养。须是教他大大吃些苦楚,方不敢
把我轻觑。”自此日逐寻头讨脑,动辙便是一顿皮鞭,打得体无完肤。却又

不许啼哭。若还则一则声 ,又重新打起。每日止给两餐稀汤薄粥,如做少
了生活,打骂不消再说,连这稀汤薄粥也没有得吃了。身上的好衣服,尽都
剥去。将丫头们的旧衣旧裳,换与穿着。腊月天气,也只得三四层单衣,背
上披一件旧绵絮。夜间止有一条藁荐,一条破被单遮盖,寒冷难熬,如蛆虫
般,搅做一团,苦楚不能尽述。玉英姊妹捱忍不过,几遍要寻死路。却又指
望还有个好日,舍不得性命,互相劝解。真个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玉英已是十二岁了。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
驾,嘉靖爷嗣统。下速诏遍选嫔妃。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
坐邻里。那焦氏的邻家,平日晓得玉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一张上选
的黄纸帖在门上。那时焦氏就打张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玉英
百般奉承,通身换了绫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
部使用。那玉英虽经了许多磨折,到底骨格犹存。将息数日,面容顿改。又
兼穿起华丽衣服,便似画图中人物。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
齐送到礼部选择。礼部官见了玉英这个容仪,已是万分好了。但只年纪幼
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那焦氏因用了许多银钱,不能够中选,心中懊
悔气恼。原翻过向日嘴脸,好衣服也剥去了,好饮食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
觉勤了。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当初李雄家业,原不甚大。自
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一窝子坐食,能
够几时。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日渐日深,看看弄得罄尽。
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谁知苗全这
厮,见家中败落,亚奴年纪正小,袭职日子尚远,料想目前没甚好处。趁焦
慌 张慌智——慌里慌张。
则 一则声——作一作声;哭叫一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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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入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到
次早,焦氏方才觉得。这股闷气无处发泄,又迁怒到玉英姊妹,说道:“如
何不醒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又都奉承一顿皮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
押。过了两月,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无可奈何,与焦榕
商议,要把玉英出脱。焦榕道:“玉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
道不是一大注银子。如今急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乱货一
个来使用。”焦氏依了焦榕,便把桃英卖与一个豪富人家为婢。姊妹分别之
时,你我不忍分舍,好不惨伤!焦氏赁了一处小房,择日迁居。玉英想起祖
父累世安居,一旦弃诸他人,不胜伤感。走出堂前,抬头看见梁间燕子,补
缀旧垒,旁边又营一个新巢,暗叹道:“这燕儿是个禽鸟,秋去春来,倒还
有归巢之日!我李玉英今日离了此房,自没个再来之期了!”抚景伤心,托
物喻意,乃作 《别诗》一首。诗云:
新巢泥落旧巢欹,尘半疏帘欲掩迟。
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
乃是贵家的花园。那房屋止得两间,诸色不便。要桶水儿,直要到邻家去
汲。那焦氏平日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玉英、月英两个身上。姊
妹此时也难顾羞耻,只得出头露面。又过了几时,桃英的身价渐渐又将摸
完。一日傍晚,焦氏引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丐女儿,止有十数岁,
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惨伤。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那
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女儿哭道:“奶奶,你那里晓得我的苦楚!
我家老的,限定每日要讨五十文钱。若少了一文,便打个臭死。夜饭也不与
我吃。又要在明日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怎敢回去!”那老妪听说得苦
恼,就舍了两文。旁边的人,见老妪舍了,一时助兴,你一文,我一文,登
时到有十数文。那叫化女儿,千恩万谢,转身去了。焦氏听了这片言语,那
知反拨动了个贪念,想道:“这个小化子,一日倒讨得许多钱。我家月英那
贱人,面貌又不十分标致,卖与人,也直得有限。何不教他也做这桩道路,
倒是个永远利息?”正在沉吟,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贱人,你
可见那叫街的丫头么?他年纪比你还小,每日倒趁五十文钱。你可有处寻得
三文五文哩?”月英道:“他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来的。孩儿怎
比得他!”焦氏喝道:“你比他有甚么差!自明日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
一日,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来。”玉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他面
面相觑,满眼垂泪,一齐跪下,说道:“母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
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乞,岂不辱抹门风,彼人耻笑!”焦氏道:
“现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面,怕甚么耻笑!”月英又苦告道:
“任凭母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焦氏怒道:“你这贱人,恁般不听教
训!先打个样儿与你尝尝。”即去寻了一块木柴,揪过来,没头没脑乱敲。
月英疼痛难忍,只得叫道:“母亲饶恕则个!待我明日去便了。”焦氏放下
月英,向玉英道:“不教你去,是我的好情了,反来放屁阻挠?”拖翻在
地,也吃一顿木柴。到次早,即赶逐月英出门求乞。月英无奈,忍耻依随。
自此日逐沿街抄化。若足了这五十文,还没得开口。些儿欠缺,便打个半
死。光阴如箭,不觉玉英年已一十六岁。时直三月下旬,焦榕五十寿诞,焦
氏引着亚奴同往祝寿。月英自向街坊抄化去了。止留玉英看家。玉英让焦氏
去后,掩上门儿,走入里边,手中拈着针指,思想道:“爹爹当年生我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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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犹如掌上之珠,热气何曾轻呵一口。谁道遇着这个继母,受万般凌辱。
兄弟被他谋死,妹子为奴为丐,一个家业弄得瓦解冰消。沦落到恁样地位,
真个草菅不如!尚不知去后,还是怎地结果?”又想道:“在世料无好处,
不如早死为幸。趁他今日不在家,何不寻个自尽,也省了些打骂之苦?”却
又想道:“我今年已十六岁了。再忍耐几时,少不得嫁个丈夫,或者有个出
头日子。岂可枉送这条性命?”把那前后苦楚事,想了又哭,哭了又想。直
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内,红稀绿
暗,燕语驾啼,游丝斜袅,榆英乱坠。看了这般景色,触目感怀。遂吟《送
春诗》一首。诗云:
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
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
玉英吟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终日被继母磨难,将那吟咏之情,
久已付之流水。自移居时,作了 《别燕诗》,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
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入来趱赶。见桌上有个帖儿,便是
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玉英在后边裁下两折,寻出笔砚,将两首诗录出,细
细展玩。更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或是夫妻唱
和,成千秋佳话。偏我李玉英恁般命薄!埋没至此,岂不可惜可悲!”又伤
感多时,愈觉无聊。将那纸左折右折,随手折成个方胜儿,藏于枕边。却将
所做针指,忙忙的赶完。看看天色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恰好撞着。见
他泪痕未干,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玉英不敢回答。将
做下女工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交过,收拾些粥汤吃了。又做半夜生活,方
才睡卧。到了明日,焦氏见桌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
疑惑玉英写他的不好处,问道:“你昨日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玉英
道:“偶然写首诗儿,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
的帖儿?”玉英被这两句话,羞得彻耳根通红。焦氏见他脸涨红了,只道真
有私情勾当,逼他拿出这纸来。又见折着方胜,一发道是真了。寻根棒子,
指着玉英道:“你这贱人恁般大胆!我刚不在家,便写情书约汉子。快些实
说是那个?有情几时了?”玉英哭道:“那哩说起!却将无影丑事来肮脏!
可不屈杀了人!”焦氏怒道:“赃证现在,还要口硬!”提起棒子,没头没
脑乱打。打得玉英无处躲闪。挣脱了往门首便跑。焦氏道:“想是要去叫汉
子,相帮打我么?”随后来赶。不想绊上一交,正磕在一块砖上,磕碎了头
脑,鲜血满面,嚷道:“打得我好!只教你不要慌!”月英上前扶起,又要
赶来。到亏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罢。”那婆娘恐带跌了儿子,
只得立住脚,百般辱骂。玉英闪在门旁啼哭。那邻家每日听得焦氏凌虐这两
个女儿,今日又听得打得利害,都在门首议论。恰好焦榕撞来,推门进去。
那婆娘一见焦榕,便嚷道:“来得好!玉英这贱人偷了汉子,反把我打得如
此模样!”焦榕看见他满面是血,信以为实,不问情由,抢过焦氏手中棒
子,赶近前,将玉英揪过来便打。那邻家抱不平,齐走来说道:“一个十五
六岁女子家,才打得一顿大棒,不指望你来劝解,反又去打他!就是做母舅
的,也没有打甥女之理!”焦榕自觉乏趣,撇下棒子,径自去了。那邻家又
说道:“也不见这等人家,无一日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一发连母舅都来
助兴了。看起来,这两个女子也难存活。”又一个道:“若死了,我们就具
个公呈,不怕那姓焦的不偿命!”焦氏一句句听见,邻家发作,只得住口。
喝月英推上大门。自去揩抹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出去求乞。玉英哭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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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着疼痛,原入里边去做针指。那焦氏恨声不绝。到了晚间,吞声饮位。想
道:“人生百岁,总是一死,何苦受恁般耻辱打骂!”等至焦氏熟睡,悄悄
抽身起去,扯了脚带,悬梁高挂。也是命不该绝。这到亏了晚母不去料理他

身上,不但衣衫褴褛不堪,就是这脚带不知缠过多少年头,因 所以玉英才
一用力,就断了。刚刚上吊,扑通的跌下地来。惊觉月英,身边不见了阿
姐,情知必走这条死路。叫声:“不好了!”急跳起身,救醒转来。兀自呜
呜而哭。那焦氏也不起身,反骂道:“这贱人!你把死来诈我么?且到明日
与你理会。”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叫亚奴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日邻家说
话,并夜来玉英上吊事说与。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不如先送
到官,除了这个根罢。”焦榕道:“要摆布他也不难。那锦衣卫堂上,昔年

曾替他打干,与我极是相契。你家又是卫籍 ,竟送他到官,这个衙门谁个
敢来放屁!”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玉英奸淫忤逆,将那两
首诗做个执证,一齐至锦衣卫衙门前。焦榕与衙门中人,都是厮熟的,先央
进去道知其意。少顷升堂,准了焦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玉英到
来。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动刑具。玉英再三折辩,那里肯
听。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狱中。两个禁子扶出衙门,
正遇月英妹子。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锁上门儿,
随后跟来打探。望见禁子扶了出来,月英正要钻赶过去问,只见旁边转过焦
氏,一把扯开道:“你这贱人,家里也不顾了,来此做甚!”月英见了焦
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
“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贱人,查访着实,好歹也送你到这所在去!”月
英口虽答应,终是同胞情分,割舍不下。过了两三日,多求乞得而十文钱
多,悄地踅到监门口,来探望不题。再说玉英下到狱中,那禁子头见他生得
标致,怀个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顾他。住在一个好房头,又将些饮食调
养。玉英认做好人,感激不尽。叮嘱他:“有个妹子月英,定然来看,千万
放他进来,相见一面。”那禁子紧紧记在心上。至第四日午后,月英到监门
口道出姓名,那禁子流水开门引见玉英。两下悲号,自不必说。渐至天晚,
只得分别。自此月英不时进监看觑。不在话下。且说那禁子贪爱玉英容貌,
眠思梦想,要去奸他。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一则恐玉英不从,喊叫起
来,坏了好事。提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玉英是聪明女子,
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白是个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一日,
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禁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道:“小
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玉英知其来意,即立起身道:“奴家
不晓得是甚意思。”那禁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
便向前搂抱。玉英着了急,乱喊“杀人!”那禁子见不是话头,急忙转身。
口内说道:“你不从我么?今晚就与你个辣手。”玉英听了这话,捶胸跌脚
的号哭。惊得监中人俱来观看。玉英将那禁子调戏情由,告诉众人。内中有
几个抱不平的,叫过那禁子说道:“你强奸犯妇,也有老大的罪名。今后依
旧照顾他,万事干休;倘有些儿差错,我众人连名出首,但凭你去计较。”
因 — — 此字有误。
卫 籍——就是军籍的意思。明代户口分为民、军、匠三类。
多 求乞得而十文钱——“而”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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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禁子情亏理虚,满口应承,陪告不是:“下次再不敢去惹他。”正是:
羊肉馒头没得吃,空教惹得一身羶。
玉英在狱不觉又经两月有余,已是六月初旬。元来每岁夏间,在朝廷例
有宽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
比及六月初旬,玉英闻得这个消息,想起一家骨肉,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
不伸冤,再无昭雪之日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将合家受冤始末,细细详述。
教月英赍奏,其奏云:

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以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耻。故窦氏

投崖,云华坠井 :是皆毕命于纲常,流芳于后世也。臣父锦衣卫千户
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人,及弟李承祖。不幸丧母之日,臣等
俱在孩提。父每见怜,仍娶继母焦氏抚养。臣父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
四日征陕西阵亡。天祸臣家,流移日甚。臣年十六,未获结褵。姊妹
怜仃,孑无依荷。标梅已过,红叶无凭。有 《送春诗》一绝云云。又
有 《别燕诗》一绝云云。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母氏不察臣
衷,疑为外遇,逼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臣奸淫不孝等情。问官昧
臣事理,坐臣极刑。臣女流难辨,俯首听从。盖不敢逆继母之情,以
重不孝之罪也。迩蒙圣恩熟审,凡事在人冤,许诸人陈奏。钦此钦
遵。故臣不禁生乐生之心,以冀超脱。臣父本武人,颇知典籍。臣虽
妾妇,幸领遗教。臣继母年二十,有弟亚奴,生方周岁。母图亲儿荫
袭,故当父方死之时,计令臣弟李承祖十岁孩儿,亲往战场,寻父遗
骨。陷之死地,以图己私,幸赖天佑父灵,抱骨以归。前计不成,仍
将臣弟毒药身死,支解弃埋。又将臣妹李桃英卖为人婢,李月英屏去
衣食,沿街抄化。今将臣诬陷前情。臣设有不才,四邻何不纠举?又
不曾经获某人,只凭数句之语,望空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当
矣。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乎?臣母之过,臣不敢

言。 《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死不足惜,恐天下后世之为继母
者,得以肆其奸妒而无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臣所奏付诸有
司。先将臣速斩,以快母氏之心。次将臣诗委勘,有无事情。推详臣
母之心,尽在不言之表。则臣之生平获雪,而臣父之灵亦有感于地下
矣!

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 严
加鞫审。三法司官不敢怠慢,会同拘到一干人犯,连桃英也唤至当堂,逐一
细问。焦氏、焦榕初时抵赖。动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与玉英所奏无异。
勘得焦氏叛夫杀子,逆理乱伦,与无故杀子孙轻律不同。宜加重刑,以为继
母之戒。焦榕通同谋命,亦应抵偿。玉英、月英、亚奴发落宁家。又令变卖
焦榕家产,赎回桃英。覆本奏闻,请旨。圣天子怒其凶恶,连亚奴俱敕即日
处斩。玉英又上疏恳言:“亚奴尚在襁褓,无所知识。且系李氏一线不绝之
嗣,乞赐矜宥。”天子准其所奏,诏下刑部,止将焦榕、焦氏二人绑付法
先 正——前贤,古代的贤人。
窦 氏投崖,云华坠井——“窦氏投崖”,唐代永泰时,窦家有两个女儿,到山谷中去避难,被贼人所逼,
她们不愿受辱,都投谷而死。 (事见《旧唐书》)“云华坠井”,事迹未详,待考。
《 凯风》有诗——《凯风》,《诗经·邶风》篇名。内容是讲七个儿子能尽孝、自责,感动了母亲。
三 法司——明代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为“三法司”。遇有重大案件,由三法司会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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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即日双双受刑。亚奴终身不许袭职。另择嫡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

嗣。玉英、月英、桃英俱择士人配嫁。至今《列女传》中载有李玉英辨冤
奏本,又为赞云:
李氏玉英,父死家倾。《送春》《别燕》,母疑外情。
置之重狱,险罹非刑。陈情一疏,冤滞始明。
后人又有诗叹云:
昧心晚母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
假饶血化西江水,难洗黄泉一段羞。
李 玉英——“玉”,原本误作“月”;据文意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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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 卷吴衙内邻舟赴约
贪花费尽采花心,身损精神德损阴。
劝汝遇花休浪采,佛门第一戒邪淫。
话说南宋时,江州有一秀才,姓潘名遇,父亲潘朗,曾做长沙太守,高

致在家。潘遇已中过省元,别了父亲,买舟往临安会试。前一夜,父亲梦
见鼓乐旗彩,送一状元匾额进门。匾上正注潘遇姓名。早起唤儿子说知。潘
遇大喜,以为春闱首捷无疑。一路去高歌畅饮,情怀开发。不一日,到了临
安,寻觅下处,到一个小小人家。主翁相迎,问:“相公可姓潘么?”潘遇
道:“然也。足下何以知之?”主翁道:“夜来梦见土地公公说道今科状元
姓潘,明日午刻到此。你可小心迎接。相公正应其兆。若不嫌寒舍简慢,就
在此下榻何如?”潘遇道:“若果有此事,房价自当倍奉。”即令家人搬运
行李到其家停宿。主人有女年方二八,颇有姿色,听得父亲说其梦兆,道潘

郎有状元之分,在窗下偷觑,又见他仪容俊雅,心怀契慕,无繇通款 。一
日,潘生因取砚水,偶然童子不在,自往厨房,恰与主人之女相见。其女一
笑而避之。潘生魂不附体,遂将金戒指二枚,玉簪一只,交付童儿,觑空致
意此女,恳求相会。此女欣然领受,解腰间绣囊相答。约以父亲出外,亲赴
书斋。一连数日,潘生望眼将穿,未得其便。直至场事已毕,主翁治杯节
劳。饮至更深,主翁大醉。潘生方欲就寝,忽闻轻轻叩门之声,启而视之,
乃此女也。不及交言,捧进书斋,成其云雨,十分欢爱。约以成名之后,当
娶为侧室。是夜,潘朗在家,复梦向时鼓乐旗彩,迎状元匾额过其门而去。
潘朗梦中唤云:“此乃我家旗匾。”送匾者答云:“非是。”潘朗追而看
之,果然又一姓名矣。送匾者云:“今科状元合是汝子潘遇。因做了欺心之
事,天帝命削去前程,另换一人也。”潘朗惊醒,将信将疑。未几揭晓,潘

朗阅登科记,状元果是梦中所迎匾上姓名。其子落第。待其归而叩之,潘
遇抵赖不过,只得实说。父子叹嗟不已。潘遇过了岁余,心念此女,遣人持
金帛往聘之,则此女已适他人矣。心中甚是懊悔。后来连走数科不第,郁郁
而终。
因贪片刻欢娱景,误却终身富贵缘。
说话的,依你说,古来才子佳人,往往私谐欢好,后来夫荣妻贵,反成
美谈,天公大算盘,如何又差错了?看官有所不知。大凡行奸卖俏,坏人终
身名节,其过非小。若是五百年前合为夫妇,月下老赤绳系足,不论幽期明
配,总是前缘判定,不亏行止。听在下再说一件故事,也出在宋朝,却是神
宗皇帝年间,有一位官人,姓吴名度,汴京人氏,进士出身。除授长沙府通
判。夫人林氏,生得一位衙内,单讳个彦字,年方一十六岁,一表人才,风
流满洒;自幼读书,广通经史;吟诗作赋,件件皆能。更有一件异处,你道
是甚异处?这等一个清标人物,却吃得东西,每日要吃三升米饭,二斤多
肉,十余斤酒。其外饮馔不算。这还是吴府尹恐他伤食,酌中定下的规矩。
高 致——“高”,清高;“致”,致仕。就是告老回家,不作官的意思。
无 繇通款——“繇”,通“由”;“款”,衷情,心中的事。“无繇通款”,没有方法向对方表达自己的
心事。
登 科记——考中了进士的人的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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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论起吴衙内,只算做半饥半饱,未能趁心像意。是年三月间,吴通判任

满,升选扬州府尹。彼处吏书差役,带领马船 ,直至长沙迎接。吴度即日
收拾行装,辞别僚友起程。下了马船,一路顺风顺水。非止一日,将近江
州。昔日白乐天赠商妇 《琵琶行》云:“江州司马青衫湿,”便是这个地
名。吴府尹船上正扬着满帆,中流稳度。倏忽之间,狂风陡作,怒涛汹涌,
险些儿掀翻。莫说吴府尹和夫人们慌张,便是篙师舵工无不失色。急忙收帆
拢岸。只有四五里江面,也挣了两个时辰。回顾江中往来船只,那一只是不
手忙脚乱。吴府尹道:“若得到岸,就谢天不尽了。”忙教水手紧摇,方得
就岸旁抛锚系缆。那边已先有一只官船停泊。两下相隔约有十数丈远。这官
船舱门上帘儿半卷,下边站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美貌女子。背后又侍立三
四个丫鬟。吴衙内在舱中帘内,早已瞧见。那女子果然生得娇艳。怎见得?
有诗为证: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分明月殿瑶池女,不信人间有异姿。
吴衙内看了,不觉魂飘神荡,恨不得就飞到他身边,搂在怀中。只是隔
着许多路,看得不十分较切。心生一计,向吴府尹道:“爹爹,何不教水手
移去,帮在这只船上?到也安稳。”吴府尹依着衙内,分付水手移船。水手
不敢怠慢,起锚解缆,撑近那只船旁。吴衙内指望帮过了船边,细细饱看。
谁知才傍过去,便掩上舱门,把吴衙内一团高兴,直冷淡到那指尖上。你道
那船中是甚官员?姓甚名谁?那官人姓贺名章,祖贯建康人氏,也曾中过进
士。前任钱塘县尉,新任荆州司户。带领家眷前去赴任,亦为阻风,暂驻江
州。三府是他同年,顺便进城拜望去了,故此家眷开着舱门闲玩。中年的便
是夫人金氏,美貌女子乃女儿秀娥。元来贺司户没有儿子,止得这秀娥小
姐。年才十五,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女工针指,百伶百俐,
不教自能。兼之幼时,贺司户曾延师教过读书识字,写作俱高。贺司户夫
妇,因是独养女儿,钟爱胜如珍宝。要赘个快婿,难乎其配,尚未许人。当
下母子正在舱门口观看这些船只慌乱,却见吴府尹马船帮上来。夫人即叫丫
鬟下帘掩门进去。吴府尹是仕路上人,便令人问是何处官府。不一时回报
说:“是荆州司户,姓贺讳章,今去上任。”吴府尹对夫人道:“此人昔年
至京应试,与我有交。向为钱塘总尉,不道也升迁了。既在此相遇,礼合拜
访。”教从人取帖儿过去传报。从人又禀道:“那船上说,贺爷进城拜客未
回。”正说间,船上又报道:“贺爷已来了。”吴府尹教取公服穿着。在舱
中望去,贺司户坐着一乘四人轿,背后跟许多人从。元来贺司户去拜三府,
不想那三府数日前丁忧去了,所以来得甚快。抬到船边下轿。看见又有一只
座船,心内也时转:“不知是何使客?”走入舱中,方待问手下人,吴府尹
帖儿早已递进。贺司户看罢,即教相请。恰好舱门相对,走过来就是。见礼
已毕,各叙间阔寒温。吃过两杯茶,吴府尹起身作别。不一时,贺司户回
拜。吴府尹款洽间,因唤吴衙内相见。命坐于旁。贺司户因自己无子,观见
吴彦仪表超群,气质温雅,先有四五分欢喜。及至问些古今书史,却又应答
如流。贺司户愈加起敬,称赞不绝。暗道:“此子人才学识,尽是可人。若
得他为婿,与女儿恰好正是一对。但他居汴京,我住建康,两地相悬,往来
遥远,难好成偶,深为可惜。”此乃贺司户心内之事,却是说不出的话。吴
马 船——大船,官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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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尹问道:“老先生有几位公子?”贺司户道:“实不相瞒,止有小女一
人,尚无子嗣。”吴衙内也暗想道:“适来这美貌女子,必定是了。看来年
几与我相仿。若求得为妇,平生足矣。但他止有此女,料必不肯远嫁。说也
徒然。”又想道:“莫说求他为妇,今要再见他一面,也不能勾了。怎做恁
般痴想!”吴府尹听得贺司户尚没有子,乃道:“原来老先生还无令郎。此
亦不可少之事。须广置姬妾,以图生育便好。”贺司户道:“多承指教!学
生将来亦有此意。”彼此谈论,不觉更深方止。临别时,吴府尹道:“傥今
晚风息,明晨即行,恐不及相辞了。”贺司户道:“相别已久,后会无期。
还求再谈一日。”道罢,回到自己船中。夫人小姐多还未卧,秉烛以待。贺
司户酒已半酣,向夫人说起吴府尹高情厚谈,又夸扬吴衙内青年美貌,学问

广博,许多好处,将来必是个大器 。明日要设席请他父子。因有女儿在
旁,不好说出意欲要他为婿这一段情来。那晓得秀娥听了,便怀着爱慕之
念。至次日,风浪转觉狂大,江面上一望去,烟水迷濛,浪头推起约有二三
丈高,惟闻澎湃之声。往来要一只船儿做样,却也没有。吴府尹只得住下。
贺司户清早就送请帖,邀他父子赴酌。那吴衙内记挂着贺小姐,一夜卧不安

稳。早上贺司户相邀,正是挖耳当招 ,巴不能到他船中,希图再得一觑。

偏这吴府尹不会凑趣,道是父子不好齐扰。吴府尹 至午后,独自过去。替
儿子写帖辞谢。吴衙内难好说得,好不气恼!幸喜贺司户不听,再三差人相
请。吴彦不敢自专,又请父命,方才脱换服饬,过去相见,入坐饮酒,早惊
动后舱贺小姐,悄悄走至遮堂后,门缝中张望。那吴衙内妆束整齐,比平日
愈加丰采飘逸。怎见得?有诗为证:
何郎俊俏颜如粉,荀令风流坐有香。
若与潘生同过市,不知掷果向谁傍?
贺小姐看见吴衙内这表人物,不觉动了私心。想道:“这衙内果然风流
俊雅。我若嫁得这等样丈夫,便心满意足了。只事怎好对爹爹母亲说得?除
非他家来求亲才好。但我便在此想他,他却如何晓得?欲待与他面会,怎奈
爹妈俱在一处,两边船上,耳目又广,没讨个空处。眼见得难就,只索罢
休!”心内虽如此转念,那双眼却紧紧觑定吴衙内。大凡人起了爱念,总有
十分丑处,俱认作美处。何况吴衙内本来风流,自然转盼生姿,愈觉可爱。
又想道:“今番错过此人,后来总配个豪家宦室,恐未必有此才貌兼全!”
左思右想,把肠子都想断了,也没个计策,与他相会。心下烦恼,倒走去坐
下。席还未暖,恰像有人推起身的一般,两只脚又早到屏门后张望。看了一
回,又转身去坐。不上吃一碗茶的工夫,却又走来观看。犹如走马灯一般,
顷刻几个盘旋。恨不得三四步走至吴衙内身边,把爱慕之情,一一细罄。说
话的,我且问你,在后舱中,非止贺小姐一人,须有夫人丫鬟等辈,难道这
般着迷光景,岂不要看出破绽?看官,有个缘故。只因夫人平素有件毛病,
刚到午间,便要熟睡一觉,这时正在睡乡,不得工夫。那丫头们,巴不得夫
人小姐不来呼唤,背地自去打伙作乐,谁个管这样闲帐。为此并无人知觉。
少顷,夫人睡醒,秀娥只得耐住双脚,闷坐呆想。正是:
大 器——大材,能作大事的人。
挖 耳当招——人家用手挖耳朵,却误会以为人家是在召唤自己;比喻希望达到目的的心情非常迫切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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