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34 冯梦龙(现代)
少府慌慌忙忙,精赤赤的跑入门来,满身都是鲜血,把两只手掩着脖子叫
道:“悔气,悔气!我在江上帆舟,情怀颇畅,忽然狂风陡作,大浪掀人,
把舟覆了,却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怜我阳寿未绝,赠我一领黄金锁子甲,送
得出水。正待寻路入城,不意遇着剪径的强人,要谋这领金甲,一刀把我杀
了。你若念夫妻情分,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夫人一闻此话,不觉放
声大哭,就惊醒了。想道:“适间道士只说不死,如何又有此恶梦?我记得
梦书上有一句道:梦死得生。莫非他眼下灾悔脱害,故此身上全无一丝一
缕,亦未可知。只是紧紧的守定他尸骸便了。”到次日,夫人将醮坛上牺牲
诸品,分送三位同僚。这个叫做 “散福”。其日就是裴县尉作主,会请各
衙,也叫做“饮福”。因此裴县尉差张弼去到渔户家取个大鱼来做鲊,好配
酒吃。终是邹二衙为着同年情重,在席上叹道:“这酒与平常宴会不同,乃
为薛公祈祷回生,半是醮坛上时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教我们食
怎下咽?”裴五衙便道:“古人临食不叹,偏是你念同年,我们不念同僚
的?听得道士说他回生,不在昨晚,便是今日。我们且待鱼来做鲊下酒,拚
吃个酩酊,只在席上等候他一个消息,岂不是公私两尽?”当日直到未牌时
分,张弼方才提着鱼到阶下。元来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单为等鱼不到。只得

停了酒,看邹二衙与雷四衙打双陆 。自己在傍边吃着桃子。忽回转头看见
张弼,不觉大怒道:“我差你取鱼,如何去了许久?若不是飞签催你,你敢
是不来了么?”张弼只是叩头,把渔户赵干藏过大鱼的情节,备细禀上一
遍。裴五衙便教当直的把赵干拖翻,着实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开肉绽、
鲜血迸流。你道赵干为何先不走了,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自讨打吃?也只恋
着这几文的官价,思量领去,却被打了五十皮鞭,偿又不曾领得,岂不与这
尾金色鲤鱼为贪着香饵上了他的钩儿一般!正是:
灵 章——指道教的经典、咒语。
伏 阴而去——即过阴;一种迷信的禳解方式:道士或巫婆烧纸、敬神、念咒,作出种种仪式之后,据说,
这个道士或巫婆的魂魄就离开躯壳到神那里去,听取神的指示:然后再把指示转告病人。这种方式,叫做
“伏阴”。
双 陆——一名“谱双”,古代的一种棋名。把木盘左右各画十二路,叫做“梁”;用木头做成三寸多长、
上细下粗、形如棒槌的棋子,叫做“马”,黑白各十五枚。两人对下,用两粒或三粒骰子掷彩而行:白马
从右到左,黑马从左到右,先出完的得胜。
----------------------- Page 41-----------------------

世上死生皆为利,不到乌江不肯体 。
裴五衙把赵干赶了出去,取去来看,却是一尾金色鲤鱼,有三尺多长。
喜叹:“此鱼甚好,便可付厨上做鲊来吃!”当下薛少府大声叫道:“我那
里是鱼?就是你的同僚,岂可不认得我了?我受了许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诉
列位与我出这一口恶气,怎么也认我做鱼,便付厨上做鲊吃?若要作鲊,可
不屈我杀了!枉做这几时同僚,一些儿契分安在!”其时同僚们全然不礼。
少府便情极了,只得又叫道:“邹年兄,我与你同登天宝未年进士,在都下
往来最为交厚,今又在此同官,与他们不同。怎么不发一言,坐视我死?”
只见邹二衙对裴五衙道:“以下官愚见,这鱼还不该做鲊吃。那青城山上老
君祠前有老大的一个放生池,尽有建醮的人买着鱼鳖螺蛤等物投放池内。今
日之宴,既是薛衙送来的散福,不若也将此鱼投于放生池内,见我们为同僚
的情分,种此困果。”那雷四衙便从旁说道:“放鱼甚善!因果之说,不可
不信。况且酒席美肴馔尽勾多了,何必又要鲊吃?”此时薛少府在阶下,听
见叹道:“邹年兄好没分晓!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里去,怎么又要
送我上山,却不渴坏了我?虽然如此,也强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到放生池
内,依还变了转来,重换冠带,再坐衙门。且莫说赵干这起狗才,看那同僚
扎甚嘴脸来见我?”正在踌躇,又见那裴五衙答道:“老长官要放这鱼,是
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听。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门那一教。要修因果,
也不在这上。想道天生万物,专为养人。就如鱼这一种,若不是被人取吃,
普天下都是鱼,连河路也不通了。人人修善,全在自己心上,不在一张口
上。故谚语有云: ‘佛在心头坐,酒肉腑肠过。’又云:‘若依佛法,冷水
莫呷。’难道吃了这个鱼,便坏了我们为同僚的心?眼见得好鱼不作鲊吃,
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们不吃,又不被水獭吃了?总只一死,还是我们
自吃了的是。”少府听了这话,便大叫道:“你看两个客人都要放我,怎么
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这等执拗!莫说同僚情薄,元来宾主之礼,也一些没
有的。”元来雷四衙是个两可的人,见裴五衙一心要做鱼鲊吃,却又对邹二
衙道:“裴长官不信因果,多分这鱼放生不成了。但今日是他做主人,故以
此奉客,怎么好固拒他?我想这鱼不是我等定要杀他,只算今日是他数尽之
日,救不得罢了。”当下少府大喝声,叫道:“雷长官,你好没主意,怎么
两边撺掇!既是劝他救我,他便不肯,你也还该再劝才是。怎么反劝邹年兄

也不要救我?敢则你衙斋冷淡 ,好几时没得鱼吃了,故此待他做鲊来,思
量饱餐一顿么?”只得又叫邹二衙道:“年兄,年兄!你莫不是乔做人情
么?假意劝了这几句,便当完了?你是再也不出半声儿!自古道得好: ‘一
死一生,乃见交情。’若非今日我是死的,你是活的,怎知你为同年之情淡
薄如此!到底有个放我时节,等我依旧变了转来也罢,不得学翟廷尉的故事
翟,将那两句题在我衙门之上,与你看看!年兄,年兄,只怕你悔之晚
矣!”少府虽则乱叫乱嚷,宾主都如不闻。当时裴五衙便叫厨役叫做王士
良,因有手段,最整治得好鲊,故将这鱼交付与他,说道:“又要好吃,又
不 到乌江不肯休——项羽被围,自刎于乌江。这句活就是说,不到死不肯停止的意思。
衙 斋冷淡——衙门里很清苦的意思。
翟 廷尉的故事——翟公,汉代人。作廷尉时,宾客满门;罢官之后,就没有人到他家去了。后又作廷尉,
宾客又想去;他就在大门上写着:“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
见”。
----------------------- Page 42-----------------------
要快当。不然,照着赵干样子,也奉承你五十皮鞭。”那王士良一头答应,
一头就伸过手提鱼。急得少府顶门上飞散了三魂,脚板底荡调了七魄,便大
声哭起来道:“我平昔和同僚们如兄如弟,极是交好,怎么今日这等哀告,
只要杀我?哎,我知道:他一定是妒忌我掌印,起此一片恶心。须知这印是
上司委我署的,不是我谋来掌的。若肯放我回衙,我就登时推印,有何难
哉!”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岂知同僚都做不听见。竟被王士良一把提到厨
下,早取过一个砧头来放在上面。少府举眼看时,却认得是他手里一向做厨
役的。便大叫道:“王士良,你岂不认得我是薛三爷?若非我将吴下旧谱传
授与你,看你整治些甚样肴馔出来?能使各位爷这般作兴你?你今日也该想
我平昔抬举之恩,快去禀知各位爷,好好送回衙去。却把我来放在砧头上待
要怎的?”岂知王士良一些不理,右手拿刀在手,将鱼头着实按上一下。吓
得少府心中不胜大怒!便骂:“你这狗才!敢只会奉承裴五衙,全不怕我!
难道我就没摆布你处?”一挣挣起来,将尾子向王士良脸上只一搧,就似打
个耳聒子一般,打得王士良耳鸣眼暗,连忙举手掩面不迭,将那把刀直抛在
地下去了。一边拾刀,一边却冷笑道:“你这鱼!既是恁的健浪,停一会等
我送你到滚锅儿里再游游去。”元来做鲊的,最要刀快,将鱼切得雪片也似
薄薄的,略在滚水里面一转,便捞起来,加上椒料,泼上香油,自然松脆鲜
美。因此王士良再把刀去磨一下。其时少府叫他不应,叹口气道:“这次磨
快了刀来,就是我命尽之日了。想起我在衙虽则患病,也还可忍耐。如何私
自跑出,却受这般苦楚!若是我不见这个东潭;便见了东潭,也不该去洗
澡;便洗个澡,也不思量变鱼!不思量变鱼,也不受那河伯的诏书,也不至
有今日!总只未变鱼之先,被那小鱼十分撺掇:既变鱼之后,又被那赵干把
香饵来哄我,都是命凑着,自作自受,怎好埋怨那个!只可怜见我顾夫人在
衙,无儿无女,将谁倚靠?怎么寄得一信与他,使我死也瞑目?”正在号咷
大哭,却被王士良将新磨的快刀,一刀剁下头来。正是:三寸气在,谁肯输

子 点便宜:七尺躯亡,都忖与一场春梦。眼见得少府这一番真个呜呼哀哉
了!
未知少府生回日,已见鱼儿命尽时。
这里王士良刚把这鱼头一刀剁下,那边三衙中薛少府在灵床之上,猛地
跳起来坐了。莫说顾夫人是个女娘家,就险些儿吓得死了;便是一家们在那
里守尸的,那一个不摇首咋舌,叫道:“好古怪!好古怪!我们一向紧紧的

守定在此,从没个猫儿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就把死尸吊了起来 ?”只见少
府叹了口气,问道:“我不知人事有几日了?”夫人答道:“你不要吓我!
你已死去了二十五日,只怕不会活哩。”少府道:“我何曾死!只做得一个
梦。不意梦去了这许多日!”便唤家人去看:“三位同僚,此时正在堂上,
将吃鱼鲊。教他且放下了箸,不要吃。快请到我衙里来讲话。”果然同僚们
在堂上饮酒,刚刚送到鱼鲊,正要举箸,只见薛衙人禀说: “少府活转来
了,请三位爷莫吃鱼鲊,便过衙中讲话。”惊得那三位都暴跳起来,说道:
“医人李八百的把脉,老君庙里铺灯,怎么这等灵验的紧!”忙忙的走过薛
衙,连叫“恭喜,恭喜!”只见少府道:“列位可晓得么?适才做鲊的这尾
子 — — 疑是“半”字之误。
从 没个猫儿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就把死尸吊了起未——据说:猫在人尸体上跳过,阴电和阳电相吸引,尸
体就会起立。
----------------------- Page 43-----------------------
金色鲤鱼便是不才。若不被王士良那一刀,我的梦几乎不醒。”那三位茫茫
不知其故。都说道:“天下岂有此事!请教薛长官试说一番,容下官们洗耳
拱听。”薛少府道:“适才张弼取鱼到时,邹年兄与雷长官打双陆,裴长官
在傍吃桃子。张弼禀渔户赵干藏了大鱼,把小鱼搪塞。裴长官大怒,把赵干
鞭了五十。这事有么?”三位道:“果是如此。只是老长官如何晓得恁详
细?”少府道:“再与我唤赵干、张弼和那把守迎薰门军士胡健,户曹刑曹
二吏,并厨役王士良来,待我问他。”那三位即便差人,都去唤到。少府问
道:“赵干,你在东潭钓鱼,钓得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你妻子教你藏在芦
苇之中,上头盖着旧蓑衣;张弼来取鱼时,你只推没有大鱼。反被张弼搜
出,提到迎薰门下。门军胡健说道:裴五爷到飞签叫你,你可走紧些。随到
县门,门内二吏东西相向,在那里下棋。一个说: ‘鱼大得怕人子!作鲊来
一定好吃。’一个说: ‘这鱼可爱,只该畜在后堂池里,不该做鲊。’王士
良把鱼按在砧头上,却被鱼跳起尾来,脸上打了一下。又去磨快了刀,方才
下手。这事可都有么?”赵干等都惊道: “事俱有的!但不知三爷何繇知
得?”少府道:“这鱼便是我做的。我自被钓之后,那一处不高声大叫,要
你们送我回衙,怎么都不听我,却是甚主意!”赵干等都叩头道:“小的们
实是不听见。若听见时,怎么敢不送回少府?”又问裴县尉道:“老长官要
做鱼鲊之时,邹年兄再三劝你放生,雷长官在傍边撺掇,只是不听。催唤王
士良提去。我因放声大哭,说: ‘枉做这几时同僚,今日定要杀我!岂是仁
者所为!’莫说裴长官不礼,连邹年兄雷长官,也更无一言。这是何意?”
三位相顾道:“我们何尝听见些儿!”一齐起身请罪。少府笑道:“这鱼不
死,我也不生。已作往事,不必再题了。”遂把赵干等打发出去。同僚们也
作别回衙。将鱼鲊投弃水中,从此立誓再不吃鱼。元来少府叫哭,那曾有甚
么声响,但见这鱼口动而已。乃知三位同僚与赵干等,都不听见,盖有以
也。
且说顾夫人想起老君庙签诀的句语,无一字不验。乃将求签打醮事情,
备细说与少府知道。就要打点了愿。少府惊道:“我在这里几多时,但闻得
青城山上有座老君庙,是极盛的香火,怎知道灵应如此!”即便清斋七日,
备下明灯净香,亲诣庙中偿愿。一面差人估计木料,装严金像,合用若干工
价,将家财俸资凑来买办,择日兴工。到第七日早上,屏去左右,只带一个

十二三岁的小门子 ,自出了衙门,一步一拜,向青城山去。刚至半山,正
拜在地,猛然听得有人叫道:“薛少府,你可晓得么?”少府不觉吃了一
惊。抬头观看,乃是一个牧童,头戴箬笠,横坐青牛,手持短笛,从一个山
坡边转出来的。当下少府问道:“你要我晓得甚么?”那牧童道:“你晓得

神仙中有个琴高 ,他本骑着赤鲤升天去的。只因在王母座上,把那弹云璈的

田四妃觑了一眼,动了凡心,故此两个并滴人世。如今你的前身,便是琴
高;你那顾夫人,便是田四妃。为你到官以来,迷恋风尘,不能脱离,故又
将你权充东潭赤鲤,受着诸般苦楚,使你回头。你却怎么还不省得?敢是做
梦未醒哩?”少府道:“依你说,我的前身,乃是神仙。今已迷惑,又须得
门 子——伺候官员、和官员比较亲近、常在内衙的年轻差役。
琴 高——神仙故事:琴高,周末赵国人。善鼓琴。他和弟子们相约:将入涿水中取龙子,某无可回。到
时,他果然坐着一条鲤鱼出来了。
弹 云璈的田四妃——云璈,乐器名。田四妃,神仙故事中的一位女仙人。
----------------------- Page 44-----------------------
一个师父来提醒便好。”牧童道:“你要个提醒的人,远不远千里,近只在
目前。这成都府道人李八百,岂不是个神仙?他本在汉时叫做韩康,一向卖
药长安市上,口不二价。后来为一女子识破了,故此又改名为李八百。人只
说他传授得孙真人八百个秘术,正不知他道术还在孙真人之上,实实活过八
百多岁了。今你夫妻谪限将满,合该重还仙籍。何不去问那李八百,教他与
你打破尘障?”元来夫人止与少府说得香愿的事,不曾说起李八百把脉情
繇。因此牧童说着李八百名胜,少府一些也不晓得。心下想道:“山野牧童
知道甚么,无过信口胡谈,荒唐之说,何足深信!我只是一步一拜,还愿便
了。”岂知才回顾头来,那牧童与牛化作一道紫气,冲天而去。正是:
当面神仙犹不识,前生世事怎能知!
少府因自己做鱼之事,来得奇怪。今番看见牧童化风而去,心下越发惶
惑。定道:“连那牧童也是梦中!好生委决不下。不一时拜到山顶老君座
前,叩谢神明保佑,再得回生。只在早晚选定吉日,偿还愿心。拜罢起来,
看那老君神像,正是牧童面貌。又见座傍塑着一头青牛,也与那牧童骑的一
般。方悟道: “方才牧童,分明是太上老君指引我重还仙籍,如何有眼无
珠,当面错过?”乃再拜请罪。回至衙中,备将牧童的话,细细述与夫人知
道。夫人方说起:“病危时节,曾请成都府道人李八百来看脉。他说是死而
不死之症。须待死后半月二旬,自然慢慢的活将转来。不必下药。临起身
时,又说: ‘这签诀灵得紧。直到看见鱼时,方有分晓。’我想他能预知过
去未来之事,岂不真是个仙人!莫说老君已经显出化身,指引你去。便不是
仙人,既劳他看脉一回,且又这等神验,也该去谢他。”少府听罢,乃道:
“元来又有这段姻缘!如何不去谢他。”又清斋了七日,徒步自往成都府
去,访那道人李八百。恰好这一日,李八百正坐在医铺里面。一见少府,便
问道:“你做梦可醒了未?”少府扑地拜下,答道:“弟子如今醒了。只求
师父指教,使弟子脱离风尘,早闻大道。”李八百笑道:“你须不是没根基

的,要去烧丹炼火 。你前世原是神仙谪下,太上老君已明明的对你说破。
自家身子,还不省得,还来问人?敢是你只认得青城县主簿么?”当下少府
恍然大悟,拜谢道:“弟子如今真个醒了!只是老君庙里香愿,尚未偿还。
待弟子了愿之后,即便弃了官职,挈了妻子,同师父出家,证还仙籍,未为
晚也。”遂别了李八百,急回至青城县,把李八百的话述与夫人知道。夫人
也就言上省悟,前身元是西王母前弹云璈的田四妃。因动尘念堕落。当夜便
与少府各自一房安下,焚香静坐,修证前因。次日,少府将印送与邹二衙署
摄,备文申报上司。一面催趱工役,盖造殿庭,装严金像,极其齐整。刚到
工完之日,那邹二衙为着当时许愿,也要分俸相助,约了两个县尉,到少府
衙舍,说知此事。家人只道还在里边静坐,进去通报。只见案上遗下一诗,
竟不知少府和夫人都在那里去了。家人拿那首诗递与邹二衙观看,乃是留别
同僚吏民的,诗云:
鱼身梦幻欣无恙,若是鱼真死亦真。
到底有生终有死,欲离生死脱红尘。
邹二衙看了这诗,不胜嗟叹,乃道:“年兄总要出家修行,也该与我们
作别一声,如今觉道忒歉然了!谅来他去还未远。”即差人四下寻访,再也
没些踪迹。正在惊讶,裴五衙笑道:“二位老长官好不睹事!想他还掉不下
烧 丹炼火——道教说法:烧炼丹药,丹成了,人吃下就可成仙。
----------------------- Page 45-----------------------
水中滋味,多分又去变鲤鱼玩耍去了。只到东潭上抓他便了。”
不题同僚们胡猜乱想,再说少府和夫人不往别处,竟至成都去见那李八
百。那李八百对着少府笑道:“你前身元是琴高,因为你升仙不远,该令赤
鲤专在东潭相候。今日依先还你赤鲤,骑坐上升,何如?”又对夫人道:

“自你谪后,西王母前弹云璈的暂借董双成。如今依旧该是你去弹了。”
自然神仙一辈。叫做会中人,再不消甚么口诀,甚么心法,都只是一笑而
喻。其时少府夫人也对李八百说道:“你先后卖药行医,救度普众,功行亦

非小可,何必久混人世!”李八百道:“我数合与你同升,故在此相
候。”顷刻间,祥去缭绕,瑞霭缤纷,空中仙音嘹亮,鸾鹤翱翔,仙童仙
女,各执■旛宝盖,前来接引。少府乘着赤鲤,夫人驾了紫霞,李八百跨上
白鹤,一齐升天。遍成都老幼,那一个不看见,尽皆望空瞻拜,赞叹不已。
至今升仙桥圣迹犹存。诗云:
茫茫荡荡事端新,人既为鱼鱼复人。
识破幻形不碍性,体形修性即仙真。
董 双成——神仙故事中的仙女名;是西王母的侍女,会吹笙。
数 — — 宗教迷信的说法,数,定数,命运注定的。
----------------------- Page 46-----------------------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人间夫妇愿白首,男长女大无疾疚。男娶妻兮女嫁夫,频见森孙森
会行走。若还此愿遂心怀,百年瞑目黄泉台。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
晚妇情离乖。晚妇狠毒胜蛇蝎,枕边谮语无休歇。自己生儿似宝珍,

他人子女遭磨灭 。饭不饭兮茶不茶,蓬头垢面徒伤嗟。君不见大舜历

山终夜泣,闵骞十月衣芦花 !
这篇言语,大抵说人家继母心肠狠毒,将亲生子女胜过一颗九曲明珠,
乃希世之宝,何等珍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单可恨的,偏生要把
前妻男女,百般凌虐,粪土不如。若年纪在十五六岁,还不十分受苦。纵然
磨灭,渐渐长大,日子有数。惟有十岁内外的小儿女,最为可怜。然虽如
此,其间原有三等。那三等?第一等,乃富贵之家,生时自有乳母养娘伏
侍,到五六岁便送入学中读书。况且亲族蕃盛,手下婢仆,耳目众多,尚怕
被人谈论,还要存个体面。不致有饥寒打骂之苦。或者自生得有子女,就要
独吞家财,也只在枕上挑拨唆弄。正是:

焚廪损阶事可伤,申生遭谤伯奇殃 。
后妻煽处从来有,几个男儿肯直肠。
第二等,乃中户人家,虽则体面还有,料道幼时,未必有乳母养娘伏
侍,诸色尽要在继母手内出放。那饥寒打骂就不能勾免了。若父亲是个硬挣
的,定然卫护儿女,与老婆反目厮闹,不许他凌虐。也有惧怕丈夫利害,背
着眼方敢施行。倘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杀越上
的泼悍婆娘,动辄便拖刀弄剑,不是刎颈上弔,定是奔井投河,惯把死来吓
老公,常有弄假成真,连家业都完在他身上。俗语道得好,逆子顽妻,无药
可治。遇着这般泼妇,难道终日厮闹不成?少不得闹过几次,奈何他不下,
到只得诈瞎装聋,含糊忍痛。也有将来过继与人,也有送去为僧学道,或托
在父兄外家寄养。这还是有些血气的所为。又有等逆种,横肚腹,烂心肝,
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前妻在生时,何等恩爱,把儿女也何等怜惜。到
得死后,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妆奁富厚,或贪恋颜色美丽,或中年娶了少
妇,因这几般上,弄得神魂颠倒,意乱心迷,将前妻昔日恩义,撇向东洋大
海儿女也渐渐做了眼中之钉,肉内之刺。到得打骂,莫说护卫劝解,反要加
上一顿,取他的欢心。常有后生儿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尚无妻室。公论

上说不去时,胡乱娶个与他。后母还千方百计,做下魇魅 ,要他夫妻不
森 孙——森,众多。森孙,许多孙子。
磨 灭——折磨。
大 舜历山终夜泣,闵骞十月衣芦花——舜,古代历史传说中的一个帝王。历山,是他曾经在那里耕种过田
地的地方。他的继母屡次想害他,他总是设法躲避、忍耐过去。“终夜泣”,是说他受了继母的陷害而整
夜哭泣。闵骞,即闵子骞,春秋时鲁国人。性孝友。后母虐待他,把丝绵装在亲生的两个儿子的衣服里,
把芦花装在闵子骞的衣服中。他父亲知道了,准备不要他的后母,他说:“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
劝他父亲不要那样作。
申 生遭谤伯奇殃——申生,春秋时晋献公的太子。献公宠爱骊姬,骊姬想立她自己的儿子奚齐做太子,于
是设计陷害申生,申生被迫自杀。伯奇,周宣王的大臣尹吉甫的儿子。受后母的谗害,被逐;他悲伤自己
的遭遇,作《履霜操》曲。
魇 魅 (yǎn mèí)——一种迷信的毒害人的方式。例如在木人或草人上,写着被害者的年月生辰,再用
----------------------- Page 47-----------------------
睦。若是魇魅不灵,便打儿子,骂媳妇,撺掇老公告忤逆,赶逐出去。那男
女之间,女儿更觉苦楚。孩子家打过了,或向学中攻书,或与邻家孩子们顽
耍,还可以消遣。做了女儿时,终日不离房户,与那夜叉婆挤做一块,不住
脚把他使唤,还要限每日做若干女工。做得少,打骂自不必说。及至趱足

了,却又嫌好道歉,也原脱白不过。生下儿女,恰像写着包揽文书的,日
夜替他怀抱,倘若啼哭,便道是不情愿,使性儿难为他孩子。偶或有些病
症,又道是故意惊吓出来的。就是身上有个蚊虫疤儿,一定也说是故意放来
钉的。更有一节苦处,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气,少不得向水孔中洗浣污秽衣
服,还要憎嫌洗得不洁净,加一场咒骂。熬到十五六岁,渐渐成人。那时打
骂,就把污话来肮脏了。不骂要趁汉,定说想老公。可怜女子家无处伸诉,
只好向背后吞声饮泣!倘或听见,又道装这许多妖势。多少女子当不起恁般
羞辱,自去寻了一条死路。有诗为证:
不正夫纲但怕婆,怕婆无奈后妻何!
任他打骂亲生女,暗地心疼不敢诃。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担之家。此等人家儿女,纵是生母在时,只好
苟免饥寒,料道没甚丰衣足食。巴到十来岁,也就要指望教去学做生意,趁
三文五文帮贴柴火。若又遇着个凶恶继母,岂不是苦上加苦。口中吃的,定
然有一顿没一顿,担饥忍饿。就要口热汤,也须请问个主意,不敢擅专。身
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块,定是后破一片。受冻捱寒,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个冷
字。那几根头发,整年也难得与梳子相会。胡乱挽个角儿,还不是挦得披头
盖脸。两只脚久常赤着,从不曾见鞋袜面。若得了双草鞋,就胜如穿着粉底
皁靴。专任的是劈柴烧火,担水提浆。稍不如意,软的是拳头脚尖,硬的是
木柴棍棒。那咒骂乃口头言语,只当与他消闲。到得将就挑得担子,便限着
每日要赚若干钱钞。若还缺了一文,少不得敲个半死。倘肯撺掇老公,卖与
人家为奴,这就算他一点阴骘。所以小户人家儿女,经着后母,十个到有九
个磨折死了。有诗为证:
小家儿女受难辛,后母加添妄怒嗔。
打骂饥寒浑不免,人前一样唤娘亲。
说话的为何只管絮絮叨叨,道后母的许多短处?只因在下今日要说一个
继母谋害前妻儿女,后来天理昭彰,反受了国法,与天下的后母做个榜样,
故先略道其概。这段话文,若说出来时:
直教铁汉也心酸,总是石人亦泪洒!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里?就在本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 ,
有个荫籍百户李雄。他虽是武弁出身,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典籍。及至年
长,身材魁伟,膂力过人,使得好刀,射得好箭,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

因随太监张永征陕西安化王有功,升锦衣卫千户。娶得个夫人何氏。夫妻
种种的咒语邪术,据说就可使被害者精神失常,甚至死亡。
脱 白——推脱,解说。
旗 手卫——明代,于重镇要害的地方设“卫”;“上十二卫”中有“旗手卫”“锦衣卫”“羽林卫”等名
目。一卫约有五千六百个兵士,设“指挥”统率;“卫”下面设“所”,一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
设“千户”统率;一百一十二人为“百户所”,设“百户”统率。
张 永征陕西安化王——张永,明正德时的宦官,统率“神机营”的军队。安化王,即明宗室朱寘鐇。他于
正德五年 (公元一五一○年)起兵反对明武宗(朱厚照),明武宗派张永领军攻讨,兵还未到,寘鐇已被
----------------------- Page 48-----------------------
十分恩爱。生下三女一男:儿子名曰承祖,长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
名月英。元来是先花后果的。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产月英
之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年,呜呼哀哉。可怜:
留得旧时残锦绣,每因肠断动悲伤。
那时玉英刚刚六岁,承担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
娘奶子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啼哭哭。李雄见儿女这般
苦楚,心下烦恼。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
阁了公事。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真个公私不能两尽。捱
了几个月日,思想终不是长法,要娶个继室。遂央媒寻亲。那媒婆是走千家
踏万户的,得了这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
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日之间,就请了若干
庚帖送来,任凭李雄选择。俗语有云: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
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的人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
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时
没眼色,成了这头亲事。少不得行礼纳聘。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成
亲。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
毒。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惜,又不时叮嘱好生
抚育。越发不怀好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那官职产业好歹
是我生子女来承受。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少不得被他
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几何,
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后然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死
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
六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中,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
念头,要害前妻儿女,可胜叹哉!有诗为证:
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
不是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
相似。枕席之间,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只有一件
不肯听。你道是那一件?但说到儿女面上,侵道,“可怜他没娘之子,年幼
娇痴。倘有不到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焦氏撺咬了几次,见不
肯听,忍耐不住。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打骂。不道那
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又老辣。一顿乱扫,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登时肿
起几个大疙瘩。可怜打得那孩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养娘奶子解劝不
住。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慧;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
个善良之辈;心中苦楚,泪珠乱落。在旁看不过,向前道声:“母亲,兄弟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