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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33 冯梦龙(现代)
常忧忆。夜来做成一梦,要亲到西川访问你的消息。直行至巫山地面,在神
女庙里投歇。那神女又托梦与我,说你已离巴蜀,早晚到家。休得途中错
过,枉受辛苦。我依还寻着旧路而回。将近开阳门二十余里,踏着月色,要
赶进城,忽遇一伙少年,把我逼到龙华寺玩月赏花。饮酒之间,又要我歌
曲。整整的歌了六曲,还被一个长须的屡次罚酒。不意从空中飞下两块砖橛
子,一块打了长须的头,一块打了我的额角上,瞥然惊醒,遂觉头痛。因此
起身不得,还睡在这里。”遐叔听罢,连叫,“怪哉,怪哉!怎么有恁般异
事!”白氏便问有何异事。遐叔把昨夜寺中宿歇,看见的事情,从头细说一
遍。白氏见说,也称奇怪,道:“元来我昨夜做的却是真梦?但不知这伙恶
少是谁?”遐叔道:“这也是梦中之事,不必要深究了。”
说话的,我且问你:那世上说谎的也尽多;少不得依经傍注,有个边
际,从没有见你恁样说瞒天谎的祖师!那白氏在家里做梦,到龙华寺中歌
曲,须不是亲身下降,怎么独孤遐叔便见他的形像?这般没根据的话,就骗
三岁孩子也不肯信,如何哄得我过?看官有所不知:大凡梦者想也,因也;
有因便有想,有想便有梦。那白氏行思坐想,一心记挂着丈夫,所以梦中真
灵飞越,有形有像,俱为实境。那遐叔亦因想念浑家,幽思已极,故此虽在
醒时,这点神魂,便入了浑家梦中。此乃两下精神相贯,魂魄感通,浅而易
见之事;怎说在下掉谎!正是:
只因别后幽思切,致使精灵暗往回。
当下白氏说道:“梦中之事,所见皆同,这也不必说了。且问你:一去
许久,并无音耗,虽则梦中在巫山庙祈梦,蒙神女指示,说你一路安稳,干
求称意。我想蜀道艰难,不知怎生到得成都?便到了成都,不知可曾见韦
砖 橛子——碎砖,断了的砖。
■ (hè)底——本是形客牵船的声音;这里是形容小孩子生下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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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便见了韦皋,不知赠得你几何?”遐叔惊道:“我当初经过巫峡,听说
山上神女颇有灵感,曾暗祈他托汝一梦,传个平安消息。不道果然梦见!真
个有些灵感。只是我到得成都,偶值韦皋两次出征,因此在碧落观整整的住
了两年。半路上走了半年。遂致担搁,有负初盟。犹喜得韦皋故人情重,相
待甚厚。若不是我一意告辞,这早晚还被他留住,未得回来。”将那路途跋
涉,旅邸凄凉,并韦皋款待赠金,差人远送,前后之事,一一细说。夫妻二
人感叹不尽。把那三百金日逐用度,遐叔埋头读书。约莫半年有余,韦皋差
两员将校,赍书送到黄金一万两,蜀锦一千匹。遐叔连忙写了谢书,款待来
使去后,对白氏道:“我先人出仕三十余年,何尝有此宦橐!我一来家世清
白,二来又是儒素。只前次所赠,以足度日,何必又要许多!且把来封好收
置,待我异日成名,另有用处。”白氏依着丈夫言语,收置不题。
且说唐朝制科,率以三岁为期,遐叔自贞元十五年下第,西游巴蜀,却
错了十八年这次,直到二十一年,又该殿试时分。打一行囊,辞别白氏,上
京应举。那知贡举官乃是中书门下侍郎崔群,素知遐叔才名,有心检他出来
取作首卷。呈上德宗天子,御笔亲题状元及第。那遐叔有名已久,榜下之

日,那一个不以为得人。旧例游街三日,曲江赐宴,雁塔题名 。钦除翰林

修撰,专知制诰 。谢恩之后,即写家书,差人迎接白氏夫人赴京,共享富
贵。且说白氏在家,掐指过了试期,眼盼盼悬望佳音。一日,正在闺房中,
忽听得堂前鼎沸。连忙教翠翘出去看时,恰正是京中走报的来报喜。白氏问
了详细,知得丈夫中了头名状元,以手加额,对天拜谢。整备酒饭,款待报
人。顷刻就嚷遍满城,白氏亲族中俱来称贺,那白长吉昔日把遐叔何等奚
落;及至中了,却又老着脸皮,备了厚礼也来称贺。那白氏是个记德不记仇
的贤妇,念着同胞分上,将前情一笔却勾。相见之间,千欢万喜,白长吉自

捱进 了身子,无一日不来掇臀捧屁。就是平日从不往来,极疏冷的亲戚,
也来殷勤趋奉。到教白氏应酬不暇,那赍书的差人,星夜赶至洛阳,叩见白
氏,将书呈上。白氏拆开,看到书后有诗一首,云:
玉京仙府献书人,赐出宫袍似烂银。
寄语机中愁苦妇,好将颜面对苏秦。
白氏看罢,微微笑道:“原来相公要迎我至京。”遂留下差人。择吉起
程。那时府县拨送船夫,亲戚都来饯送。白长吉亲送妹子至京。遐叔接入衙

门,夫妻相见,喜从天降,白长吉向前请罪。遐叔度量宽弘,全无芥蒂 。
即便摆设家筵,款待不题。不想那年德宗皇帝晏驾,百官共立顺宗登位。不
上半年,顺宗也就崩了。又立宪宗登位,改元元和元年。到四月间,遐叔蚤

升任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如故。你道他为何升得恁骤?元来大行皇帝 的遗
诏与新帝登极的诏书,前后四篇,都出遐叔之作。这是朝廷极大手笔,以此
累功,不次迁擢。恰好五月间,有大赦天下诏书,遐叔乘这个机会,就讨了
曲 江赐宴,雁塔题名——唐代习俗:新考中的进士在长安城外曲江宴会;并把自己的姓名刻在雁塔的石头
上作纪念,叫做“题名。”
翰 林院修撰,专知制诰——“修撰”,唐代只有史馆设“修撰”,编修国史。元代以后,翰林院才置“修
撰”,后为状元专就之职。“知制诰”,在中书省专门草拟皇帝诏命的官。
捱 进——即“挨近”勉强接近的意思。
芥 蒂——鲠碍的东西。比喻心怀嫌怨,对人有隔阂。
大 行皇帝——皇帝初死还未定谥号时,彼称为“大行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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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赦的差。夫妻二人,衣锦还乡,亲戚们都在十里外迎接。府县官也出郭相

迎。遐叔回到家中,焚黄 谒墓,杀猪宰羊,做庆喜筵席,遍请亲邻。饮酒
中间,说起龙华寺曾许下愿心,要把韦皋送来的黄金万两,蜀锦千匹,都舍
在寺里,重修宝殿,再整山门。即便选择吉辰,兴动工役。其时白敏中以中

书侍郎请告归家。白居易 新授杭州府太守,回来赴任,两个都到遐叔处贺
喜。见此胜缘,各各布施。那州县官也要奉承遐叔,无一个不来助工。眼见
得这龙华寺不日建造起来,比初时越觉齐整。但见:
宝殿嵯峨侵碧落,山门弘敞压阎浮。

却说韦皋久镇蜀地,自知年纪渐老。万一西番南夷,有些决措 ,恐损
威名。上表固请骸骨,因荐遐叔自代。奉圣旨:“韦皋镇蜀多年,功劳积
著,可进光禄大夫、右丞相、同平章事,封襄国公,驰驿回朝。独孤遐叔累
掌丝纶,王言无忝,访之舆望,佥谓通材;可加兵部侍郎,领西川节度使。
仍着走马赴任,无得迟悮。钦此!”遐叔接了诏书,恐怕违了钦限,便同白
氏夫人乘传而去。未到半路,蚤有韦皋差官迎接,约定在夔府交代。恰好巫
山神女庙正在夔府地方,遐叔与白氏乘此便道,先往庙中行香,谢他托梦的
灵感。然后与韦皋相见。叙过寒温,送过敕印,把大小军政一一交盘明白。
才吃公宴。当日遐叔就回了席。明早,点集车骑队伍,护送韦皋还朝。从此
上任之后,专务镇静,军民安堵,威名更胜。朝廷累加褒赏。直做到太保兼
吏兵二部尚书,封魏国公。白氏诰封魏国夫人。夫妻偕老,子孙荣盛,有诗
为证:
梦中光景醒时因,醒若真时梦亦真。
莫怪痴人频做梦,怪他说梦亦痴人。第二十六卷 薛录事鱼服证

借问白龙缘底事?蒙他鱼服区区。虽然纵适在河渠。失其云雨势,

无乃困余且 。要识灵心能变化,须教无主常虚。非关喜里乍昏愚;庄
周曾作蝶,薛伟亦为鱼。
话说唐肃宗乾元年间,有个官人姓薛名伟,吴县人氏,曾中天宝末年进

士。初任扶风县尉 ,名声颇著,后为蜀中青城县主簿。夫人顾氏,乃是吴
县第一个大族。不惟容止端丽,兼且性格柔婉。夫妻相得,爱敬如宾。不觉

在任又经三年,大尹升迁去了。上司知其廉能,即委他署摄 县印。那青城
县本在穷山深谷之中,田地硗脊,历年岁歉民穷,盗贼生发。自薛少府署
印,立起保甲之法,凡有盗贼,协力缉捕。又设立义学,教育人材。又开义
仓,赈济孤寡。每至春间,亲往各乡,课农耕种,又把好言劝谕,教他本分
焚 黄——黄,指黄表;祭神时焚化的一种黄色纸的名称。
白 居易——按:本文中所述白居易、白行简 (居易之弟)、白敏中(居易之从弟)以及独孤遐叔等人事
迹、时间,均系说书人随意编造的,与历史不合。
决 措——疑为“决撤”之误,“决撤”,是破裂;败露、戳穿的意思。这里是前一义。
余 且 (jù)——即“沮洳”二字的借用字的倒转;连泥带水卑洼之地。
县 尉—一唐代于每县设县令、县丞、主薄、县尉各若干员,分别管理一县的政务。后来按照职位高下的次
序,又称县丞为“二衙”;主簿为“三衙”。县尉有两个,所以称为“四衙”和“五衙”。县尉,又别称
为“少府”。
署 摄——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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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因此处处田禾大熟,盗贼也化为良民。治得县中真个夜不闭户,路不
拾遗。百姓戴恩怀德,编成歌话,称颂其美。歌云:
秋至而收,春至而耘,吏不催租,夜不闭门。
百姓乐业,立学兴文。教养兼遂,薛公之恩。
自今孩童,愿以名存。将何字之?“薛儿”“薛孙”。
那薛少府不但廉谨仁慈,爱民如子,就是待那同僚,却也谦恭虚己,百
凡从厚。原来这县中有一个县丞,一个主簿,两个县尉。那县丞姓邹名滂,
也是进士出身;与薛少府恰是同年好友。两个县尉,一个姓雷,名济,一个
姓裴,名宽。这二位官人,为官也都清正。因此臭味相投,每遇公事之暇,
或谈诗,或奕棋,或在花前竹下,开樽小饮,彼来此往,十分款洽。一日正
值七夕,薛少府在衙中与夫人乞巧饮宴。元来七夕之期,不论大小人家,少
不得具些酒果为乞巧穿针之宴。——你道怎么叫做乞巧穿针?只因天帝有个
女儿,唤做织女星,日夜辛勤织纴。天帝爱其勤谨,配与牵牛星为妇。谁知
织女自嫁牛郎之后,贪欢眷恋,却又好梳妆打扮,每日只是梳头,再不去调
梭弄织,天帝嗔怒,罚织女住在天河之东,牛郎住在天河之西。一年只许相
会一度,正是七月七日。到这一日,却教喜鹊替他在天河上填河而渡。因此
世人守他渡河时分,皆于星月之下,将彩线去穿针眼。穿得过的,便为得
巧;穿不过的,便不得巧。以此卜一年的巧拙,你想那牛郎、织女眼巴巴盼
了一年,才得相会,又只得三四个时辰,忙忙的叙述想念情悰,还恐说不
了,那有闲工夫又到人间送巧?岂不是个荒唐之说!——且说薛少府当晚在
庭中,与夫人互相劝酬,不觉坐到夜久更深,方才入寝。不道却感了些风露
寒凉,遂成一病,浑身如炭火烧的一般,汗出如雨。渐渐三餐不进,精神减
少,口里只说道:“我身子顷刻也捱不过了!你们何苦留我在这里!不如放
我去罢!”你想病人说出这样话头,明明不是好消息了。吓得那顾夫人心胆
俱落。难道就这等坐视他死了不成?少不得要去请医问卜,求神许愿。元来

县中有一座青城山 ,是道家第五洞天。山上有座庙宇,塑着一位老君,极
有灵感,真是祈晴得晴,祈雨得雨,祈男得男,祈女得女。香火最盛。因此
夫人写下疏文,差人到老君庙祈祷,又闻灵签最验,一来求他保佑少府,延

福消葘 ;二来求赐一签,审问凶吉。其时三位同僚闻得,都也素服角带,
步至山上行香,情愿减损自己阳寿,代救少府。刚是同僚散后,又是合县父
老,率着百姓们,一齐拜祷。显见得少府平日做官好处,能得人心如此。只
是求的签是第三十二签,那签诀道:
百道清泉入大江,临流不觉梦魂凉。
何须别向龙门去?自有神鱼三尺长。
差人抄这签诀回衙,与夫人看了,解说不出。想道,“闻得往常间人求
的皆如活见一般,不知怎地我们求的却说起一个人来,与相公的病全无着
落?是吉是凶,好生难解!”以此心上就如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
的,转加忧生。又想道:“这签诀已不见怎的;且去访个医人来调治,倒是

正经。”即差人去体访。却访得成都府有个道人李八百,他说是孙真人 第
青 城山——在今四川灌县西南。是道教所谓十大洞天中的第五洞天。十大洞天是:王屋、委羽、西城、西
玄、青城、赤城、罗厚、勾曲、林屋、括苍等十个山洞。
菑 — — 同“灾”。
孙 真人——指孙思邈,唐代著名的医学、药学专家,著有 《千金要方》,内容讲的是诊病、针灸和养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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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徒弟。传得龙宫秘方有八百个,因此人都叫他做李八百。真个请他医
的,手到病除,极有神效。他门上写下一对春联道:

药按韩康无二价,杏栽董奉有千株。
但是请他的,难得就来。若是肯来,这病人便有些生机了。他要的谢
仪,却又与人不同:也有未曾开得药箱,先要几百两的;也有医好了,不要

分文酬谢,止要吃一醉的。也有闻召即往的,也有请杀 不去的:甚是捉他
不定;大抵只要心诚他便肯来。夫人知得有这个医家,即差下的当人赍了礼
物,星夜赶去请那李八百。恰好他在州里,一请便来。夫人心下方觉少宽。
岂知他一进门来,还不曾诊脉,说道:“这病势虽则像个死的,却是个不死
的。也要请我来则甚?”当下夫人备将起病根由,并老君庙里占的签诀尽数
说与太医知道,求他用药。那李八百只是冷笑道: “这个病从来不上医书
的!我也无药可用,唯有死后常将手去摸他胸前。若是一日不冷,一日不可
下棺。待到半月二旬之外,他思想食吃,自然渐渐苏醒回来。那老君庙签
诀,虽则灵应,然须过后始验。非今日所能猜度得的。”到底不肯下药,竟
自去了。但不知少府这病当真不消吃药,自然无事?还是病势不救,下不得
药的,故此托辞而去?正是:
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夫人因见李八百去了,叹道,“这等有名的医人,尚不肯下药,难道还
有别一个敢来下药?定然病势不救!唯有奄奄待死而已。”只见热了七日七
夜,越加越重。忽然一阵昏迷,闭了眼去,再叫也不醒了。夫人一边啼哭,
一边教人禀知三位同僚,要办理后事。那同僚正来问候,得了这个凶信,无
不泪下。急至衙中向尸哭了一回,然后与夫人相见。又安慰一番。因是初秋
时候,天气还热,分头去备办衣衾棺椁。到第三日,诸色完备,理当殡殓入
棺。其时夫人扶尸恸哭,觉得胸前果然有微微暖气。以此信着李八百道人的
说话,还要停在床里,只见家人们都道:“从来死人胸前尽有三四日暖的,
不是一死便冷。此何足据!现今七月天道,炎热未退。倘遇一声雷响。这尸
首就登时涨将起来,怎么还进得棺去?”夫人道:“李道人元说胸前一日不
冷,一日不可入棺。如今既是暖的,就做不信他,守到半月二十多日,怎忍
便三日内带热的将他殓了?况且棺木已备,等我自己日夜守他。只待胸前一
冷,就入棺去,也不为迟。天那!但愿李道人的说话灵验,守得我相公重醒
回来,何但救了相公一命,却不连我救了两命!”众人再三解说,夫人终是
不听。拗他不过,只得依着。停下少府在床,谨谨看守,不在话下。
却说少府病到第七日,身上热极,便是顷刻也挨不过。一心思量要寻个
清凉去处消散一消散,或者这病还有好的日子。因此悄地里背了夫人,瞒了
同僚,竟提一条竹杖,私离衙斋。也不要一人随从。倏忽之间,已至城外。
就如飞鸟辞笼,游鱼脱网一般,心下甚喜。早把这病都忘了。你道少府是个
官,怎么出衙去,就没一个人知道?元来想极成梦,梦魂儿觉得如此,这身
道。
韩 康、董奉——韩康,东汉霸陵人。在长安卖药三十余年,口不二价;后隐居于霸陵山中。董奉,三国时
吴国人。在庐山为人治病,不要钱,只要病家替他种一棵杏树。几十年中,共种了十万株。他用杏子换
谷,把谷分给贫穷的人。据说后来成了仙。
请 杀——“杀”,形容到了极点,“请杀”,就是拚命请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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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依旧还在床上,怎么去得?单苦了守尸的哭哭啼啼,无明无夜,只望着死
里求生。岂知他做梦的飘飘忽忽,无碍无拘,到也自苦中取乐。薛少府出了
南门,便向山中游去。来到一座山,叫做龙安山,山上有座亭子,乃是隋文
帝封儿子杨秀做蜀王,建亭于此,名为避暑亭。前后左右,皆茂林修竹,长
有四面风来,全无一点日影。所以蜀王每到炎天,便率领宾客来此亭中避
暑。果然好个清凉去处!少府当下看见,便觉心怀开爽。“若使我不出城,
怎知山中有这般境界?但是我在青城县做了许多时,尚且不曾到此。想那三
位同僚,怎么晓得?只合与他们知会,同携一尊,为避暑之宴。可惜有了胜
地,少了胜友,终是一场欠事。”眼前景物可人,遂作诗一首。诗云。
偷得浮生半日闲,危危待挫自跻攀。
虽然呼吸天门近,莫遣乘风去不还。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又向山中行去。那山路上没有些树木荫蔽,
怎比得亭子里这般凉爽。以此越行越闷。渐渐行了十余里,远远望见一条大
江。你道这江是甚么江?昔日大禹治水,从岷山导出岷江。过了茂州盛州地
面,又道出这个江水来,叫做沱江。至今江岸上垂着大铁链,也不知道有多
少长,沉在江底,乃是大禹锁着应龙的去处。元来禹治江水,但遇水路不
通,便差那应龙前去。随你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他尾子一抖,登时就分
开做了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个“神禹”。若不会驱使这样东西,焉能八年
之间,洪水底定?至今泗江水上,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其形似猕猴一
般。这沱江却是应龙,皆因水功既成,锁着以镇后害。岂不是个圣迹?当下
少府在山中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见这片沱江,浩浩荡荡,真个秋
水长天一色,自然觉得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
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及至下得山来,又道还不曾到得沱江,却被一
个东潭隔住。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般,不论深浅去处,无不见底,况
又映着两岸竹树,翠色可掬。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洗澡。元来少府是吴
人,生长泽国,从幼学得泅水。成人之后,久已不曾弄这本事。不意今日到
此游戏,大快夙心,偶然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健!怎么借得这鱼鳞生在
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
“你要变鱼不难,何必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说声未毕,这小
鱼早不见了。把少府吃上一惊,想道:“我怎知这水里是有精怪的?岂可独
自一个在里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罢。”岂知少府既动了这个念头,便少
不得堕了那重业障。只教:
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吟,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来报道:“恭
喜!河伯已有旨了。”早见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不计
其数,来宣河伯诏曰:
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簿薛伟,

家本吴人,官亦散局 。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
衣而去。暂从鳞化,未便终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
归,必受神明之罚;昧纤钧而食饵,难逃刀俎之葘。无或失身,以羞
吾党。尔其勉之!
少府听诏罢,回顾身上,已都生鳞,全是一个金色鲤鱼。心下虽然骇
散 局——不是主管官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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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却又想道:“事已如此,且待我恣意游玩一番,也晓得水中的意趣。自
此三江五湖,随其意向,无不游适。元来河伯诏书上说充东潭赤鲤,这东潭
便似分定的地方一般,不论游到那里,少不得要回到那东潭安歇。单则那一
味,也觉得有些儿不在。过了几日,只见这小鱼又来对薛少府道:“你岂不
闻山西平阳府有一座山,叫个龙门山,是大禹治水时凿将开的,山下就是黄
河。只因山顶上有水接着天河的水,直冲下来,做黄河的源头,所以这个去
处,叫做河津。目今八月天气,秋潦将降,雷声先发。普天下鲤鱼,无有不
到那里去跳龙门的。你如何不禀辞河伯,也去跳龙门?若跳得过时,便做了
龙,岂不更强似做鲤鱼!”元来少府正在东潭里面住得不耐烦,听见这个消
息,心中大喜。即便别了小鱼,竟到河伯处所。但见宫殿都是珊瑚作柱,玳
瑁为梁,真个龙宫海藏,自与人世各别。其时河伯管下的地方,岷江、沱
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平羌江、射洪江、濯锦江、嘉陵江、青衣
江、五溪、沪水、七门滩、瞿塘三峡,那一处鲤鱼不来禀辞要去跳龙门的。
只有少府是金色鲤鱼,所以各处的都推他为首,同见河伯。旧规有个公宴,
就如起送科举的酒席一般。少府和各处鲤鱼一齐领了宴,谢了恩,同向龙门
跳去。岂知又跳不过,点额而回。你道怎么叫做点额?因为鲤鱼要跳龙门,
逆水上去,把周身的精血都积聚在头顶心里,就如被朱笔在额上点了一点
的。以此世人称下第的皆为点额,盖本于此。正是:
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题一点红。
却说青城县里有个渔户叫做赵干,与妻子在沱江上网鱼为业。岂知网着
一个癞头鼋,被他把网都牵了去,连赵干也几乎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
“我们专靠这网做本钱,养活两口。今日连本钱都弄没了,那里还有余钱再
讨得个网来?况且县间官府,早晚常来取鱼,你把甚么应他?”以此整整争
了一夜。赵干被他絮聒不过,只得装一个钓竿,商量来东潭钓鱼。你道赵干
为何舍了这条大江,却向潭里钓鱼?元来沱江水最急,正好下网,不好下
钓。故因想到东潭另做此一行生意。那钓钩上钩着香香的一大块油面,投下
水中。薛少府自龙门点额回来,也有许多没趣,好几日躲在东潭,不曾出去
觅食,肚中饥甚。忽然间赵干的渔船摇来,不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
饵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边,想道:“我明明知他饵上有个钩
子。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变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
食,偏只吃他钓钩上的?”再去船傍周围游了一转,怎当那饵香得酷烈,恰
似钻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想道:“我是个人身,好
不多重。这些些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里三衙,他是
渔户赵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方才把口就
饵上一合,还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这便叫做眼里识得
破,肚里忍不过。那赵干钩得一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举手加额,叫道:
“造化,造化!我再钓得这等几个,便有本钱好结网了。”少府连声叫道:
“赵干!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那赵干只是不应,竟把一根草
索贯了鱼腮,放在舱里。只见他妻子说道:“县里不时差人取鱼。我想这等
一个大鱼,若被县里一个公差看见,取了去,领得多少官价?不如藏在芦苇
之中,等贩子投来,私自卖他,也多赚几文钱用。”赵干说道:“有理!”
便把这鱼拿去藏在芦苇中,把一领破蓑衣遮盖。回来对妻子说:“若多卖得
几个钱时,拚得沽酒来与你醉饮。今夜再发利市,安知明日不钓了两个?”
那赵干藏鱼回船,还不多时候,只见县里一个公差叫做张弼,来唤赵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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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裴五爷要个极大鲤鱼做鲊吃。今早直到沱江边来唤你,你却又移到这
个所在,教我团团寻遍,走得个汗流气喘。快些拣一尾大的,同我送去。”

赵干道:“有累上下走着屈路了。不是我要移到这里,只为前日弄没了
网,无钱去买,没奈何,只得权到此钓几尾去做本钱,却又没个大鱼上钓。
止有小鱼三四斤在这里。要便拿了去。”张弼道:“裴五爷分付要大鱼,小
的如何去回话?”扑的跳下船,揭开舱板一看,果然通是小的。欲要把去权
时答应,又想道:“这般宽阔去处,难道没个大鱼?一定这厮奸诈,藏在那
里。”即便上岸各处搜看,却又不见。次后寻到芦苇中,只见一件破蓑衣掀
上掀下的乱动。张弼料道必是鱼在底下。急走上前,揭起看时,却是一个三
尺来长的金色鲤鱼。赵干夫妻望见,口里只叫得苦。张弼不管三七二十一,
提了那鱼便走,回头向赵干说道:“你哄得我好!待禀了裴五爷,着实打你
这厮。”少府大声叫道:“张弼,张弼!你也须认得我。我偶然游到东潭,
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到提着我走?”张弼全然不理。只是提了
鱼,一直奔回县去。赵干也随后跟来。那张弼一路走,少府也一路骂。提到
城门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军,叫做胡健,对张弼说道:“好个大鱼!只是裴
五爷请各位爷饮宴,专等鱼来做鲊吃,道你去了许久不到,又飞出签来叫
你。你可也走紧些。”少府抬头一看,正前日出来的那一座南门,叫做迎薰
门,便叫把门军道:“胡健,胡健!前日出城时节,曾分付你道:我自私行
出去,也不要禀知各位爷,也不要差人迎接。难道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
记得了?如今正该去禀知各位爷,差人迎接才是,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这
等无状!”岂知把门军胡健也不听见,却与张弼一般。那张弼一径的提了

鱼,进了县门。薛少府还叫骂不止。只见司户吏与刑曹吏 ,两个东西相向

在大门内下棋。那司户吏道:“好怕人子!这等大鱼,可有十多斤重?”
那刑曹吏道:“好一个活泼泼的金色鲤鱼!只该放在后堂绿漪池里养他看耍
子,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少府大叫道:“你两个吏,终日在堂上伏事我
的,便是我变了鱼,也该认得,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去报与各位爷
知道?”那两个吏依旧在那里下棋,只不听见。少府想道:“俗谚有云:
‘不怕官,只怕管。’岂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儿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这几
日,我的官被勾了?纵使勾了官,我不曾离任,到底也还管得他着。且待我
见同僚时,把这起奴才从头告诉,教他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看官们牢记
下这个话头,待下回表白。
且说顾夫人谨守薛少府的尸骸,不觉过了二十多日,只见肌肉如故,并
不损坏。把手去摸着心头,觉得比前更暖些。渐渐的上至喉咙,下至肚脐,
都不甚冷了。想起道人李八百的说话,果然有些灵验。因此在他顶上刺出鲜

血来,写成一疏,请了几个有因 的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庙里建醮,祈求仙
方,保护少府回生。许下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愿心。宣疏之日,三位同僚
与通县吏民,无不焚香代祷,如当日一般。我想古语有云,吉人天相。难道
薛少府这等好官,况兼合县的官民又都来替他祈祷,怕就没有一些儿灵应?
上 下——对差役的尊称。
司 户吏与刑曹吏——古代县衙门里分设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土等司 (或称“曹”)。“司
户吏”,就是“司户司”的吏,“刑曹吏”,就是“司法司”的吏。
好 怕人子——就是好怕人的意思;“子”,语尾词,无意义。
有 因——佛教称修行的人为“因人”。“有因”,就是有道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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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已死二十多日的人,要他依旧又活转来,虽则老君庙里许下愿的,从无
不验之人;但是阎王殿前投到过的,那有退回之鬼!正是:
须知作善还酬善,莫道无神定有神。
却说是夜道士在醮坛上面,铺下七盏明灯,就如北斗七星之状。元来北
斗第七个星,叫做斗杓,春指东方,夏指南方,秋诣西方,冬指北方,在天
上旋转的;只有第四个星,叫做天枢,他却不动。以此将这天枢星上一灯,
特为本命星灯。若是灯明,则本身无事,暗则病势淹缠,灭则定然难救。其
灵 伏
时道士手举法器,朗诵灵章 ,虔心禳解,伏阴而去,亲奏星官,要保护薛
少府重还魂魄,再转阳间。起来看这七盏灯时,尽皆明亮。觉得本命那一盏
尤加光彩,显见不该死的符验。便对夫人贺喜道:“少府本命星灯,光彩倍
加,重生当在旦夕,切不可过于哀泣,恐惊动他魂魄不安,有难回转。”夫
人含着两行眼泪谢道:“若得如此,也不枉做这个道场,和那昼夜看守的辛
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少觉宽解。岂知朦胧睡去,做成了一梦。明明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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