铄金,积毁销骨。”王员外平日极是爱惜廷秀,被众人谗言一说,即信以为
真,暗暗懊悔道:“当初指望他读书成人,做了这事。不想张权问罪在牢,
①
其中真假未知。他又不学长俊 ,问罪兼全,后来岂不误了女儿终身?昔年赵
昂和瑞姐曾来劝谏,只为一时之惑,反将他来嗔责。如今却应了他们口嘴,
如何是好!”委曲不下,在厅中团团走转。那时这些奴仆,都将家中访问之
事,报与赵昂。赵昂大喜,已知计中八九,到外边来打探。恰好遇着丈人。
不等王员外开口,便道:“小婿今日又有一句话要说。只恐岳父又要见怪,
不好说得。”王员外道:“往事休题!你说,如今有甚事情?”赵昂道:“从
岳父去后,张木匠做了强盗,问成死罪在牢。小婿初时,还只道是被人诬陷。
据他邻里说来,却真有这事。况且三官趁岳父不在家中,日遂以看父为由,
留恋斗赌。亲邻晓得的,无不议论岳父:扳个强盗亲家,招个败家女婿。连
小婿也无颜见人。当初若听了小婿之言,决无有今日之事。”起初王员外已
有八九分不悦,又被赵昂这班言语一说,凑成一十二分,气得哑口无言。沉
吟半晌,方才道:“起初是我一时见不到,错怪了你!成就这事。如今懊悔
无及!”赵昂便道:“依小婿之见,尚有挽回。”王员外忙问道:“你且说
怎的可以挽回?”赵昂道:“若是毕姻过了,这便无可奈何。如今幸喜未曾
成亲。岳父何不等廷秀回家,责骂一场,驱逐出门,一面就央媒的寻个门当
户对人家,将玉姐嫁去。他年纪又小,又无亲族,何人与他理论这事。设或
告到官司,见已婚配,必无断与之理。况且是强盗之子,官府自然又当别论。
是恁般,还不被人笑话。若不听小婿之言,后来使玉姐身无所倚,出乖露丑,
玷辱门风,那时懊悔,却不迟了?”王员外若是个有主意的,还该往别处访
问个的实,也不做了有始无终薄幸之人。只因他是个直性汉子,不曾转这念
头,遂听信了赵昂言语,点头道:“是。”晓得浑家平昔喜欢廷秀,恐怕拦
阻,也不到后来与他说知。同赵昂坐在厅中,专等廷秀回来不题。
且说廷秀至家,见过母亲,也恐丈人寻问,急急就回家。到厅前见丈人
与赵昂坐着说话,便上前作揖。王宪也不还礼,变了脸问道:“你不在学中
读书,却到何处去游荡?”廷秀看见词色不善,心中惊骇。答道:“因母亲
有病,回去探看。”王员外道:“这也罢了。且问你:自我去后,做有多少
功课?可将来看。”廷秀道:“只为爹爹被陷,终日奔走,不曾十分读书,
功课甚少。”王员外怒道:“当初指望你读书有些好处,故此不计贫富,养
你为子。又聘你为婿。那知你家是个不良之人,做下这般勾当,玷辱我家。
你这畜生,又不学好,乘我出外,终日游荡斗赌,被人耻笑!我的女儿从小
娇养起来,若嫁你恁样无籍,有甚出头日子!这里不是你安身之处,快快出
①
门,饶你一顿孤拐。若再迟延,我就要打了。”那些童仆,看见家主盘问这
事,恐怕叫来对证,都四散走开。廷秀见丈人忽地心变,心中苦楚,哭倒在
地道:“孩儿父子,蒙爹爹大恩,正图报效。不幸被人诬陷,悬望爹爹归家
救援。不知何人嗔怪孩儿,搬斗是非,离间我父子。孩儿倘有不到之处,但
① 长俊——长进,上进。
① 孤拐——指脚孤拐,即踝骨;这里是打踝骨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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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责罚,死而无怨。若要孩儿出门,这是断然不去!”一头说,一头哭,好
不凄惨。赵昂恐丈人回心转来,便衬道:“三官,只是你不该这样没正经。
如今哭也迟了。”廷秀道:“我何尝干这等勾当,却从空生造!”赵昂道:
“这话一发差了。那个与你有仇,造言谤你?况岳父又不是肯听是非的。必
定做下一遭两次,露人眼目。如今岳父察晓的实,方才着恼,怎么反归怨别
人?”廷秀道:“有那个看见的,须叫他来对证。”王员外骂道:“畜生!
若要不知,除非不为。你在外胡行,那个不晓得,尚要抵赖。”便抢过一根
棒子,劈头就打道:“畜生,还不快走!”廷秀反向前抱住痛哭道:“爹爹,
就打死也决不去的。”赵昂急忙扯问道:“三官,岳父是这样执性的,你且
依他暂去,待气平了,少不得又要想你,那时却不原是父子翁婿。如今正在
气恼上,你便哭死,料必不听。”廷秀见丈人声势凶狠,赵昂又从旁尖言冷
语帮扶,心中明白是他撺掇,料道安身不住,乃道:“既如此,待我拜谢了
母亲去罢。”王员外那里肯容,连先生也不许他见。赵昂推着廷秀背上,往
外而走,道:“三官,你怎么恁样不识气,又要见岳母做甚?”将他推出大
门而去,正是:
人情若象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
且说徐氏在里面听得堂中喧嚷哭泣,只道王员外打小厮们,那里想到廷
秀身上,故此不在其意。童仆们也没一个露些声息。到午后闻得先生也打发
去了,心中有些疑惑。问众家人,都推不知。至晚,王员外进房,询问其故,
方晓得廷秀被人搬了是非赶逐去了。徐氏再三与他分解,劝员外原收留回来。
怎奈王员外被谗言蛊惑,立意不肯,反道徐氏护短。那玉姐心如刀割,又不
敢在爹妈面前明言,只好背地里啼哭。徐氏放心不下,几遍私自差人去请他
来见。那些童仆与赵昂通是一路,只推寻访不着。按下徐氏母子,且说廷秀
离了王家,心中又苦又恼。不顾高低,乱撞回来。只见文秀正在门首,问道:
“哥哥如何又走转来?”廷秀气塞咽喉,那里答得出半个字儿。文秀道:“哥
哥因甚气得这般模样?”廷秀停了一回,方将上项事,说与兄弟。文秀道:
①
“世态炎凉,自来如此,不足为异。只是王员外平昔待我父子何等破格 ,今
才到家,蓦地生起事端。赵昂又在旁帮扶。必然都是他的缘故。如今且莫与
母亲说知,恐晓得了,愈加烦恼。”廷秀道:“贤弟之言甚是。”次日,来
到牢中,看觑父亲。那时张权亏了种义,棒疮已好,身体如旧。廷秀也将其
事哭诉。张权闻得,嗟叹王员外有始无终。种义便道:“恁般说起来,莫不
你的事情,想是赵昂所为?”张权道:“我与他素无仇隙,恐没这事!”廷
秀道:“只有定亲时,闻得他夫妻说我家是木匠,阻当岳父不要赘我。岳父
不听,反受了一场抢白。或者这个缘故上起的。”种义道:“这样说,自然
是他了。如今且不要管是与不是。目下新按院将到镇江,小官人可央人写张
状子去告。只说赵昂将银买嘱捕人强盗,故此扳害。待他们自去分辨。若果
然是他陷害,动起刑具,少不得内中有人招称出来。若不是时,也没甚大害。”
张权父子连声道是。廷秀作别出监。兄弟商议停当,央人写下状词,要往镇
江去告状。常言道:机不密,祸先招。这样事体,只宜悄然商议。那张权是
个老实头,不曾经历事体的;种义又是粗直之人,说话全不照管:早被一个
禁子听见。这禁子与杨洪乃是姑舅弟兄,闻此消息,飞风便去报知。杨洪听
得,吃了一吓,连忙来寻赵昂商议。走到王员外门首,不敢直入。见个小厮
① 破格——破除成例,不受成规的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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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央他传报说:“有一个姓杨的,要寻赵相公说话。”赵昂料是杨洪,
即便出来相见。问道:“杨兄有甚话说?”杨洪扯到一个僻静所在,将:“张
廷秀已晓得你我害他,即日要往按院去告状。倘若准了,到审问时,用起刑
具,一时熬不得,招出真情,反坐转来,却不自害自身!幸喜表弟闻得来报,
故此特来商议。”赵昂听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道:“此便怎么好?”
①
杨洪道:“一不做,二不休,相公便多用几两银子,我便拌折些工夫,连这
两个小厮一结果了,方才斩草除根。”赵昂道:“银子是小事,只没有个妙
②
策。”杨洪道:“不省着他们是个穷鬼,料道雇船不起,少不得是趁船。我
便装起捕盗船来,教我兄弟同两个副手,泊在阊门。再令表弟去,打听了起
身日子,暗随他出城,招揽下般。我便先到镇江伺候。孩子家那知路径。载
他径到江中,撺入水里,可不干净?”赵昂大喜。教杨洪少待,便去取出三
十两银子,送与杨洪道:“烦兄用心,务除其根!事成之日,再当重谢。”
杨洪收了银子,作别而去。且说廷秀打听得按院已到,央人写了状词,要往
镇江去告。那时陈氏病体痊愈,已知王员外赶逐回来,也只索无奈。见说要
去告状,对廷秀道:“你从未出路,独自个去,我如何放心。须是弟兄同行,
路上还有些商量。”廷秀道:“若得兄弟去便好。只是母亲在家,无人伏侍。”
陈氏道:“来往不过数日。况且养娘在家陪伴,不消牵挂。”廷秀依着母亲,
收拾盘缠,来到监中,别过父亲,背上行李,径出阊门来搭船。刚走到渡僧
桥,只听得背后有人叫道:“二位小官人往那里去?”廷秀道:“往镇江去。”
那人道:“到镇江有便船在此。又快当,又安稳。”廷秀听说有便船,便立
住脚,与文秀说道:“若是便船,到强如在航船上挨挤。”文秀道:“任凭
哥哥主张。”廷秀对船家说道:“你船在那里?可就开么?”船家道:“我
①
们是本府脚头关提来差往公干的,私己搭一二人,路上去买酒吃。若没人也
就罢了,有甚担阁。”廷秀道:“既如此,带了我们去。”船家引他下了船,
住在稍上。少顷,只见一人背着行李而来,稍公接着上船。那人便问:“这
两个孩子是何人?”稍公道:“这两个小官人,也要往镇江的,容小人们带
他去,趁几文钱,路上买酒吃。望乞方便。”那人道:“止这两个,便容了
你。多便使不得。”稍公道:“只此两个,也是偶然遇着,岂敢多搭。”说
罢,连忙开船。你道这人是何等样人?就是杨洪兄弟杨江。稍公便是副手。
当下杨江问道:“二位小官人姓甚?住在何处?到镇江去何干?”廷秀说了
姓名居处,又说父亲被人陷害缘由。如今要往按院告状。杨江道:“原来是
好人家儿女,可怜,可怜!你住在稍上不便,也到舱中来坐。”廷秀道:“如
此多谢了!”弟兄搬到舱中住下。杨江一路殷勤,到买酒肉相请,又许他到
衙门上看顾。弟兄二人,感激不尽。那船乃是捕盗的快船,趁着顺风,连夜
而走。次日傍晚就到了镇江。船家与廷秀讨了船钞,假意催促上岸。廷秀取
了行李,便要起身。杨江道:“你这船家,忒煞②不行方便!这两位小官人,
从不曾出路的。此时天色已晚,教他那里去寻宿处?”又向廷秀道:“莫要
理他!今夜且在舟中住了,明早同上崖去,寻寓所安下。就到察院前去打听
按院几时按临,却不又省了今夜房钱?”廷秀弟兄只认做好人,连声称谢。
依原把包裹放下。杨江取出钱钞,教稍公买办些酒肉,吩咐移船到稳处安歇。
① 拌折些工夫——拚着花费些工夫。
② 省着——晓得。
① 私己——私下,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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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公答应,将船直撑出西门闸外,沿江阔处停泊。稍公安排鱼肉,送入舱里。
杨江满斟苦劝,将廷秀弟兄灌得大醉,人事不省,倒在舱里。那时,杨洪已
①
约定在此等候。稍公口中唿哨一声,便跳下船。即忙解缆开船,悄悄的摇出
江口,沿溜而下。过了焦山,到一宽阔处,取出索子,将他弟兄捆绑起来,
恰如两只馄饨相似。二子身上疼痛,从醉梦中惊醒,挣扎不动。却待喊叫,
被杨洪、杨江扛起,向江中扑■的撺将下去。眼见得二子性命休了。
可怜世上聪明子,化作江中浪宕魂。
你想长江中是何等样水!那水从四川、湖广、江西一路上流冲将下来,
浑如滚汤一般紧急,到了镇江,直溜入海,就是落下一块砂石,少不得随流
而下。偏有廷秀弟兄,撇入江中,却反逆流上去。杨洪、杨江望见,也道奇
怪。拨转船头赶上,各提起篙子,照着头上便射。说时迟,那时快,篙子离
身,不上一尺,早被三四个大浪,把二子直涌开去,连船险些儿掀翻。那篙
子便不能伤。杨江料道必无活理,原移至沿口泊下。次早开船,回到苏州,
回复了赵昂。赵昂心中大喜,又找了三十两银子。杨洪兀自嫌少,两下面红
颈赤而别。不在话下。且说河南府有一人唤做褚卫,年纪六十已外,平昔好
善,夫妻二人,吃着一口长斋。并无儿女,专在江南贩布营生。一日正装着
一大船布匹,出了镇江,望河南进发。行不上三十余里,天色将晚,风逆浪
②
大,只得随帮停泊江中。睡到半夜,听得船旁象有物踵响 。他也不在其意。
方欲合眼,又象有人推醒一般,那船旁踵得越响了,隐隐又有人声。心中奇
怪,爬起来,开了篷窗。打一看时,只见水面上浮着一人,口内微微有声。
褚卫慌忙叫起水手,捞救上船。打起火来看时,却是十五六岁一个小厮,生
得眉清目秀,浑身绑缚,微微止有一息。与他下了索子,烧起热汤灌了几口,
那孩子渐渐醒转,呕出许多清水。褚卫将干衣与他换了,询其缘故。小厮哭
诉道:“小人名唤张文秀,只因父亲被人陷害在牢,同哥哥廷秀,来镇江按
院告状,趁了个便船,说是苏州理刑差人,一路假意殷勤照顾。昨夜到了镇
江,又留住在船,将酒灌醉我弟兄,双双绑入水中。正不晓得他是何人,害
我等性命!今幸得遇恩人救我。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这里是何处?离镇江
多少路了?怎地送得小人归家,决不忘恩!”褚卫本是好善之人,见他说得
苦楚,心下十分可怜。初时到有送他回去之念,忽地想起镇江到此乃是逆水,
①
怎么反淌 了上来?莫非此子后来有些好处,暗中自有鬼神护佑么?我今尚无
子嗣,何不留他回去,做个螟蛉之子,却不是好。”乃哄他道:“我是河南
褚卫,贩布回去。这里离镇江已远,有一千余里,怎能送你回去?况昨夜谋
你的必是对头,是差来心腹,故此下这样毒手。今依旧回家,必然又寻别事
害你,我今又无儿子。若不弃嫌,认做父子,随我归家去。明年带你下来,
访出昨夜之人,然后去告理,救你父亲,可不好么?”文秀虽然记挂父母,
到此无可奈何,只得依允。就拜褚卫为父,改名褚嗣茂,带上河南不题。
且说张廷秀被杨洪捆入水中,自分必死。不想半沉半浮,被大浪直涌到
①
一个沙洲边芦苇之旁。到了天明,只见船只甚多,俱住在江中往来叫喊不闻 。
至午后,有一只船旁洲而来,廷秀连叫救命。那船拢到洲边,捞上船去,割
① 唿哨——蹙唇而呼出的一种尖锐声音,就是打暗号。
② 踵响——撞响。
① 淌 (tǎng)——流。
① 俱住在江中往来叫喊不闻——这句文义欠妥,疑多一“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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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绳索,放将起来,且喜得毫无伤损。廷秀举目看船中时,却是两个中年汉
子,十来个小厮,约莫今年十六七岁。你道是何等样人?原来是浙江绍兴府
孙尚书府中戏子。那两个中年人,一个是师父潘忠,一个是管箱的家人,领
着行头往南京去做戏,在此经过。恰好救了廷秀。取几件干衣与他换了,问
其缘故。廷秀把父亲被害,要到按院伸冤,被船上谋害之事,哭诉一遍。又
道:“多蒙救了性命。若得送我回家,定然厚报。”那潘忠因班中装生的哑
了喉咙,正要寻个顶替。见廷秀人物标致,声音响亮。却又年纪相仿,心下
暗喜道:“若教此人起来,到好个生脚。”心下怀了这个私念,就是顺路往
苏州去,谅道也还不肯放他转身,莫说如今却是逆路。当下潘忠道:“我们
乃绍兴孙尚书府中子弟,到南京去做生意,那有工夫转去,送你回家?我如
今到京已近,不如随我们去住下,慢慢觅便人带你归家。你若不肯时,我们
也不管闲帐,原送你到沙洲上,等别人便船来带回去罢。”廷秀听得说出这
话,连忙道:“既然不是顺路,情愿随列位到京。”潘忠道:“这便使得。”
廷秀自己虽然得了性命,却又想着兄弟,必定死了,不住流泪。那日乃是顺
风,晚间便到南京。次早入城,寻寓所安下。那孙府戏子,原是有名的。一
到京中,便有人叫去扮演。廷秀也随着行走行走。却说潘忠对廷秀道:“众
人在此做生意,各要趁钱回去养家的,谁肯白白养你!总然有便带你回家,
那盘费从何而来?不如暂学些本事,吃些活饭,那时回去,却也容易。”廷
秀思量:“亏他们救了性命,空手坐食,心上已差,过意不去。”又听了潘
忠这班说话,愈觉羞惭。暗道:“我只指望图个出身的日子,显祖扬宗,那
知霹空降下这场没影儿祸,弄得家破人亡,父南子北,流落至此!若学了这
等下贱之事,这有甚么长俊。如不依他,定难存住。”却又想道:“昔日箕
① ②
子为奴 ,伍员乞食,他们都是大豪杰,在患难之际,也只得从权应变。到
此等地位,也顾不得羞耻了。且暂度几日,再做区处。”遂应承了潘忠,就
学个生脚。他资性本来聪慧,教来曲子,那消几遍,却就会了。不勾数日,
便能登场。扮来的戏,出人意表,贤愚共赏,无一日空闲。在京半年有余,
积趱了些银两。想道:“如今盘缠已有,好回家了。”谁想潘忠先揣知其意,
悄悄溜过了他的银子。廷秀依旧一双空手,不能归去。潘忠还恐他私下去了,
行坐不离。廷秀脱身不得,只得住下。
话分两头。却说陈氏自从打发儿子去后,只愁年幼,上司衙门利害,恐
怕言语中差错。再不想到有人谋害。已到十日之外,风吹草动,也认做儿子
回来,急到门观看。渐渐过了半月二十日,一发专坐在门首盼望。那时还道
按院未曾到任,在彼等候。后来闻得按院镇江行事已完,又按临别处。得了
这个消息,急得如煎盘上蚂蚁,没奔一头处。急到监中对丈夫说知,央人遍
贴招帖,四处寻访,并无踪迹。正不知何处去了。夫妻痛哭懊悔道:“早知
如此,不教他去也罢!如今冤屈未伸,到先送了两个孩儿。后来倚靠谁?”
转思转痛,愈想愈悲。初时还痴心妄想有归家日子。过了年余,不见回来,
料想已是死了。招魂设祭,日夜啼啼哭哭。一个养娘却又患病死了。止留得
孤身孤影,越发凄惨。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① 箕子为奴——箕子,商纣王的大臣,纣荒淫无道,箕子谏阻,没有被采纳,于是假装疯狂,作了奴隶。
② 伍员——即伍子胥。春秋时楚国人。因父兄都被楚王所杀,逃难到吴国。相传:他在路上没有饭吃,就
沿路吹箫乞食。后来,他作了吴国的大将,率兵打败了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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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王员外自那日听了赵昂言语,将廷秀逐出,意欲就要把玉姐另配人
家。一来恐廷秀有言,二来怕人诽议,未敢便行。次后闻得廷秀弟兄往镇江
按院告状,只道他告赖亲这节,老大着忙。口虽不言,暗自差人打听。渐渐
知得二子去了,不知死活存亡。有了这个消耗,不胜欢喜,即央媒寻亲。媒
人得了这句口风,互相传说开去。那些人家只贪王员外是无子富翁,那管曾
经招过养婿?数日间就有几十家来相求。玉姐初时见逐出廷秀,已是无限烦
恼,还指望父亲原收留回来,总然不留回家,少不得嫁去成亲。后来微闻得
有不好的信息,也还半信半疑。今番见父亲流水选择人家改嫁,料想廷秀死
是实了。也怕不得羞耻,放声哭上楼去。原来王员外的房屋,却是一间楼子,
下边老夫妻睡处,楼上乃玉姐卧室。当下玉姐在楼上啼哭,送来茶饭也不肯
吃。他想道:“我今虽未成亲,却也从幼夫妻。他总无禄夭亡,我岂可偷生
改节!莫说生前的人唾骂,就是死后亦有何颜见彼!与其忍耻苟活,何不从
容就死。一则与丈夫争气,二则见我这点真心。只有母亲放他不下!事到如
今,也说不得了。”想一回,哭一回,渐渐哭得前声不接后气。那徐氏把他
当做掌上之珠,见哭得恁般模样,急得无法可治。口中连连的劝他:“莫要
哭。且说为甚缘故?”自己却又鼻涕眼泪流下淌出来。玉姐只得从实说出。
徐氏劝道:“儿,不要睬那老没志气!凡事有我在此做主。明日就差人去打
听三官下落。设或他有些山高水低,好歹将家业分一半与你守节。若老没志
气执意要把你改节,我拚得与他性命相搏。”又对丫鬟道:“快去叫员外来,
说个明白。”又吩咐:“倘有人在彼,莫说别话。”丫鬟急忙忙的来请。谁
想王员外因有个媒人说:一个新进学小秀才来求亲。闻得才貌又美,且是名
①
门旧族,十分中意。款留媒人酒饭,正说得浓酾,饮得高兴。丫鬟说声院君
②相请,只听耳边风,如何肯走起身。丫鬟站勾腿酸脚麻,只得进去回覆。徐
氏百般苦劝,刚刚略止,又加个赵昂老婆闯上楼来,重新哭起。你道却是为
何?那赵昂摆布了张权,赶逐了廷秀,还要算计死了玉姐,独吞家业。因无
机会,未曾下手。今见王员外另择人匹配,满怀不乐。又没个计策阻挡。在
房与老婆商议。这时听得玉姐不愿,在楼上哭,却不正中其意!故此瑞姐走
来,故意说道:“妹子,你如何不知好歹?当初爹爹一时没志气,把你配个
木匠之子,玷辱门风。如今去了,另配个门当户对人家,乃是你万分造化了。
如何反恁地哭泣?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到胜似有名称人家不
成?”玉姐听这几句话,羞得满面通红,颠倒大哭起来。徐氏心中已是不悦。
①
瑞姐还不达时务,扯做娘的到半边,低低说道:“母亲,莫不失了与那小杀
才,背地里做下些蹊跷勾当,故此这般牵挂?”只这句话,恼得徐氏两太阳
火星直爆,把瑞姐劈面一啐。又恐怕气坏了玉姐,不敢明说。止道:“你是
同胞姐妹,不怀好念。我方劝得他住,却走来说得重复啼哭,还要放恁般冷
屁!由他是强盗媳妇,木匠老婆罢了,着你甚急,胡言乱语!”瑞姐被娘这
场抢白,羞得满地,连忙下楼,一头走一头说道:“护短得好!只怕走尽天
下,也没见人家有这样无耻闺女。且是不曾做亲,便恁般疼老公。若是生男
育女的,真个要同死合棺材哩。亏他到挣得一副好老脸皮,全没一毫羞耻。”
夹七夹八一路嚷去,明明要气玉姐上路。徐氏怕得淘气,由他自说,只做不
① 浓酾——“酾”,疑为“酽”字之误,液体很浓的叫做“酽”。“浓酽”,这里是指兴趣浓厚的意思。
② 院君——旧时小说里称官员或财主的妻子为“院君”,尊称的意思。
① 失了——疑是“妹子”二字之误。或作“失身”解,亦可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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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玉姐正哭得头昏眼暗,全不觉得。看看到晚,王员外吃得烂醉。小厮
扶进来,自去睡了,竟不知女儿这些缘故。徐氏陪伴玉姐坐至更余,渐渐神
思困倦,睡眼朦胧,打熬不住。向玉姐道:“儿,不消烦恼,总在明早与你
个决断。夜深了,去睡罢。”推至床上,除簪钗和衣衾在被里,下了帐幔。
又吩咐丫鬟们照管火烛。大凡人家使女,极是贪眠懒做,几个里边,难得一
个长俊。徐氏房中只有七八个丫鬟,有三个贴身伏侍玉姐的,就在楼上睡卧。
那晚守到这时候,一个个拗腰凸肚,巴不能睡卧。见徐氏劝玉姐睡了,各自
去收拾傢火,专等徐氏下楼,关上楼门,尽去睡了。徐氏下得楼来,看王员
外醉卧正酣,也不去惊动他。将个灯火四面检点一遍,解衣就寝不题。
且说玉姐睡在床上,转思转苦,又想道:“母亲虽这般说,未必爹爹念
头若何。总是依了母亲,到后终无结果。”又想起:“母亲忽地将姐姐抢白,
必定有甚恶话伤我,故此这般发怒。我乃清清白白的人,何苦被人笑耻!不
如死了,到得干净!”又哭了一个更次。听丫鬟们都齁齁睡熟,楼下也无一
些声息。遂抽身起来,一头哭,一头检起一条汗巾,走到中间,掇个梯子①
垫脚,把汗巾搭在梁上做个圈儿,将头套入。两脚登空,呜呼哀哉!正是:
难将幽恨和人说,应向泉台诉丈夫。
也是玉姐命不该绝。刚上得吊,不想一个丫鬟,因日间玉姐不要吃饭,
瞒着那两个丫鬟,私自收去,尽情饱啖。到晚上,夜饭亦是如此。睡到夜半,
②
心胸涨满,肚腹疼痛,起身出恭 。床边却摸不着净桶。那恭又十分紧急,叫
苦连连。原来起初性急时要睡,忘记担得,心下想着,精赤条条,跑去寻那
净桶。因睡得眼目昏迷,灯又半明半灭,又看见玉姐吊在梁间,心慌意急,
扑的撞着,连机子都倒楼板上。一声响亮,楼下徐氏和丫鬟们,都从梦中惊
觉。王员外是个醉汉,也吓醒了。忙问:“楼上什么响?”那丫鬟这一交跌
倒机子,磕着了小腹,大小便齐流,撒做一地,污了一身。低头仔细看时,
吓得叫声:“不好了!玉姐吊死!”王员外闻言,惊得一滴酒也无了,直跳
起身。一面寻衣服,一面问道:“这是为何?”徐氏一声儿,一声肉,哭道:
“都是你这老天杀的害了他!还问恁的?”王员外没心肠再问,忙忙的寻衣
服,只在手边混过,那里寻得出个头脚。偶扯着徐氏一件袄子,不管三七二
十一,披在身上。又寻不见鞋子,赤着脚赶上楼去。徐氏止摸了一条裙子,
却没有上身衣服。只得把一条单被,披在身上,到拖着王员外的鞋儿,随后
一步一跌,也哭上来。那老儿着了急,走到楼梯中间,一脚踏错,谷碌碌滚
下去。又撞着徐氏,两个直跌到底,绞做一团。也顾不得身上疼痛,爬起来
望上又跑。那门却还闭着,两个拳头如发擂般乱打。楼上楼下丫鬟,一齐起
身。也有寻着裙子不见布衫的,也有摸了布衫不见裤子的,也有两只脚穿在
一个裤管里的,也有反披了衣服摸不着袖子的。东扯西拽,你夺我争,纷纷
乱嚷。那撒粪的丫鬟也自相抹身子,寻觅衣服,竟不开门。王员外打得急了,
三个丫鬟,都提着衣服来开。老夫妻二人推门进去,望见女儿这个模样,心
肠迸裂,放声大哭。到底男子汉有些见识,王员外忍住了哭泣,赶向前将手
①
在身上一摸,遍体火热,喉间厮垠垠痰响,叫道:“妈妈莫要哭,还可救得!”
① 梯子——据文意,“梯子”疑为“杌子”之误。“杌子”,指“几”、“凳子”一类的东西。
② 出恭——明代在试场里设有“出恭入敬”牌,以防止考生擅离坐位。如要上厕所,须领这块牌;因此称
大便为“出恭”。
① 厮垠 (y ín)垠——形容喉间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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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双手抱住,叫丫鬟拿起机子上去解放。一面又叫扇些滚汤来。徐氏闻说还
可救得,真个收了眼泪,点个灯来照着。那丫鬟扶起机子,捏着一手腌臜,
向鼻边一闻,臭气难当。急道:“机上怎有许多污秽?”恰好徐氏将灯来照,
看见一地尿屎。王员外踏在中间,还不知得。徐氏只认是女儿撒的,将火望
下一撇,“这个东西也出了,还有甚救!”又哭起来。原来缢死的人,大小
便走了便救不得。当下王员外道:“莫管他!且放下来看。”丫鬟带着一手
腌臜,站上去解放。心慌手软,如何解得开。王员外不耐烦,叫丫鬟寻把刀
来,将汗巾割断,抱向床上,轻轻放开喉间死结。叫徐氏嘴对嘴打气,连连
打了十数口气,只见咽喉气转,手足展施。又灌了几口滚汤,渐渐苏醒,还
呜呜而哭。徐氏也哭道:“起先我怎样说了,如何又生此短见?”玉姐哭道:
“儿如此薄命,总生于世,也是徒然!不如死休!”王员外方问徐氏道,“适
来说我害了他,你且说个明白。”徐氏将女儿不肯改节的事说出。王员外道:
“你怎地恁般执迷!向日我一时见不到,赚了你终身。如今畜生无了下落,
别配高门,乃我的好意为你,反做出这等事来,险些把我吓死!”玉姐也不
答应,一味哭泣。徐氏嚷道:“老无知!你当初称赞廷秀许多好处,方过继
为子,又招赘为婿。都是自己主张,没有人撺掇。后来好端端在家,也不见
有甚不长俊,又不知听了那个横死贼的说话,刚来家,便赶逐出去,致此无
个下落。纵或真个死了,也隔一年半载,看女儿志向,然后酌量而行。何况
目今未知生死,便瞒着我闹轰轰寻媒说亲,教他如何不气!早是救醒了还好。
倘若完了帐,却怎地处?如今你快休了这念头,差人同去寻访。若还无恙,
不消说起。设或真有不好消息,把家业分一半,与他守节。如若不听我言语,
逼迫女儿一差两讹,与你干休不得!”王员外见女儿这般执性,只得含糊答
应,下楼去了。徐氏又对玉姐道:“我已说明了,不怕他不听。不要哭罢!
且脱去腌臜衣服睡一觉,将息身子。”也不管玉姐肯不肯,乱把衣带解开。
玉姐被娘逼不过,只得脱衣睡卧。乱到天明,看衣服上毫无污秽。那丫鬟隐
瞒不过,方才实说。众丫鬟笑个呆。自此之后,玉姐住在楼上,如修行一般,
全不下楼。王员外虽不差人寻觅廷秀,将亲事也只得阁过一边。徐氏恐女儿
又弄这个把戏,自己伴他睡卧,寸步不离。见丈夫不急寻问,私自赏了家人
银子,差他缉访。又叫去与陈氏讨个消耗。正是:
但愿应时还得见,须知胜似岳阳金。
且说赵昂的老婆,被做娘的抢白下楼,一路恶言恶语,直嚷到自己房中,
说向丈夫。又道:“如今总是抓破脸了。待我朝一句,夕一句,送这丫头上
路。”到次早,闻得玉姐上吊之事,心中暗喜,假意走来安慰,背地里只在
王员外面前冷言酸语挑拨。又悄悄地将钱钞买嘱玉姐身边丫鬟,吩咐如再上
吊,由他自死,不要声张。又打听得徐氏差人寻访廷秀,也多将银两买定,
只说无由寻觅。赵昂见了丈人,马前健假殷勤,随风倒舵,掇臀捧屁,取他
的欢心。王员外又为玉姐要守着廷秀,触恼了性子,到爱着赵昂夫妇小心热
闹,每事言听计从。赵昂诸色趁意,自不必说,只有一件事在心上打搅。你
道是甚的事?乃是杨洪的这场事。杨洪因与他干了两桩大事,不时来需索。
赵昂初时打发了几次。后来颇觉厌烦,只是难好推托。及至送与,却又争多
嚷寡。落后回了两三遍,杨洪心中怀恨,口出怨言。赵昂恐走漏了消息,被
丈人知得,忍着气依原馈送。杨洪见他害怕,一发来得勤了。赵昂无可奈何,
想要出去躲避几时。恰好王员外又点着白粮解户。趁这个机会与丈人商议,
要往京中选官,愿代去解粮,一举两得。王员外闻女婿要去选官,乃是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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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替了这番劳苦,如何不肯。又与丈人要了千金,为干缺之用。亲朋饯行已
毕,临期又去安放了杨洪,方才上路。
话分两头。再说张廷秀在南京做戏,将近一年,不得归家。一日,有礼
①
部一位官长唤去承应。那官长姓邵,名承恩,进士出身,官为礼部主事 ,本
贯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人氏。夫人朱氏,生育数胎,止留得一个女儿,年方一
十九岁,工容贤德俱全。那日却是邵爷六十诞辰,同僚称贺,开筵款待。廷
秀当场扮演,却如真的一般,满座称赞。那邵爷深通相法,见廷秀相貌堂堂,
后来必有好处;又恐看错了,到半本时,唤廷秀近前仔细一观,果是个未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