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26 冯梦龙(现代)
这里“都头”两字是借用的;“不贤都头”,就是不贤惠的首领的意思。
----------------------- Page 208-----------------------
式。父子三人量画定了,动起斧锯,手忙脚乱,直做到晚。吃了夜饭,又要
个灯油,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连做了五日,成了几件家火,请王员外来
看。王员外逐件仔细一看,连声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看了
一回,又看张权儿子一回。见他弟兄两个,只顾做生活,头也不抬,不觉触
动无子之念,嘿然伤感。走入里边,坐在房中一个墙角里,两个眉头蹙做一

堆,骨嘟了嘴 ,口也不开。浑家徐氏看见恁般模样,连问几声也不答应。急
走到外边来,问员外方才与谁惹气。都说才看了新做的家火进来,并不曾与
甚人惹气。徐氏问明白了,又走到房里。见丈夫依旧如此闷坐,乃上前道:
“员外,家中吃的尽有,穿的尽有,虽没有万贯家财,也算做是个财主。况
今年纪五十以外,便日日快活,到八十岁也不上三十年了。着甚要紧,恁般
烦恼!”王员外道:“妈妈,正为后头日子短了,因此烦恼。你想我辛勤半
世,挣了这些少家私,却又不曾生得个儿子,传授与他,接绍香烟。就是有
两个女儿,纵养他一百来岁,终是别人家媳妇,与我毫没相干。譬如瑞姐,
自与他做亲之后,一心只向着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脑后,何尝记挂父母,着
些痛疼!反不如张木匠是个手艺之人。看他年纪还小我十来年,到生得两个
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且又聪明勤谨,父子恩恩爱爱,不教
而善。适才完下几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积年老手段,也做他不过。只可
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就请个先生教他读书,怕
不是联科及第,光耀祖宗。”徐氏见丈夫烦恼,便解慰道:“员外,这却不
难!常言道: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既张木匠儿子恁般聪明俊
秀,何不与他说,承继一个,岂不是无子而有子。”王员外闻言,心中欢喜
道:“妈妈所见极是!但不知他可肯哩?”当夜无话。
到次日饭后,王员外走到厅上,张权上前说道:“员外,小子今晚要回

去看看家里,相求员外借些工钱,买办柴米,安顿了敝房 ,明日蚤来。”员
外道:“这个易处!我有句话儿问你。”张权回道:“不知员外有甚分付?”
王员外道:“你令郎那个几岁?叫甚名字?”张权道:“大的名廷秀,年十
四岁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岁了。”王员外又道:“可识字么?”张权道:
“也曾读过几年书。只为读书不起,就住了,也到识的字。”员外说道:“我
意欲承继大令郎为子,做个亲家往来,你可肯么?”张权道:“员外休得取
笑!小子乃手艺之人,怎敢仰攀宅上!小儿也未必有恁样福分。”王员外道:
“何出此言!贫富那个是骨里带来的。你若肯时,就择个吉日过门。我便请
个先生教他。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了。”张权见王员外认真要过继他儿
子,满面堆着笑,道:“既承员外提拔小儿,小子怎敢固辞。今晚且同回去,
与敝房说知。待员外择日过门。”王员外道:“说得有理。”进来回复了徐
氏,取出一两银子工钱,付与张权。到晚上领了二子,作别回家。陈氏接着,
张权把王员外过继他儿子一事,与浑家说知。夫妻欢天喜地。就是廷秀见说
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甚欲得。
话休絮烦。王员外拣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来穿着。张权将廷秀打
扮起来,真个人是衣妆,佛是金妆,廷秀穿了一身华丽衣服,比前愈加丰采,
全不像贫家之子。当下廷秀拜别母亲,作辞兄弟。陈氏又将言训诲,教他孝
顺亲热,谦恭下气。廷秀唯唯。虽然不是长别;母子未免流泪。张权亲自送
① 骨嘟了嘴——鼓起嘴巴,恼怒生气不语的样子。
① 敝房——对人家讲到自己妻子时的谦称,犹如说“敝室”,就是妻子;这里指张权的老婆。
----------------------- Page 209-----------------------
到王家。只见厅上大排着筵席,亲朋满座。见说到了,尽来迎接。到厅与众

亲戚作揖过了,先引到拜过家庙,然请王员外夫妇到厅上坐了,廷秀上前四
跪八拜,又与赵昂夫妇对拜。又到里边与玉姐相见了。其余内外男女亲戚,
一一拜见已毕,入席饮酒。就改名王廷秀。与玉姐两下同年,因小两个月,
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谦恭揖让,礼数甚周。亲友无不称赞。内中止有赵昂
夫妇心中不悦。当日大吹大擂,鼓乐喧天,直到更余而散。次日,张权同着
次子来谢过了王员外,依旧到大厅上去做生活。王员外数日内便聘了个先生
到家,又对张权说道:“令郎这样青年美质,岂可将他埋没,何不教他同廷
秀一齐读书,就在这里吃现成茶饭?”张权道:“只是在贵府相扰,小子心
上不安。”王员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秀也在王家读
书。张权另叫副手相帮,不题。且说文秀弟兄弃书原不多时,都还记得。那

先生见二子聪明,尽心指教。一年之内,三场俱通。此时王员外家火已是做
完,张权趁了若干工银。王员外分外又资助些银两,依旧在家开店过日。
虽然将上不足,也还比下有余。
且说王员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岁,未曾许定。做媒的络绎不绝。王
员外因是爱女,要拣个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说过多少人家,再没有中意的。
看见廷秀勤谨读书,到有心就要把他为婿。还恐不能成就,私下询问先生,
先生极口称赞二子文章,必然是个大器。王员外见先生赞扬太过,只道是面
谀之词,反放心不下。即讨几篇文字,送与相识老学观看。所言与先生相合。
心下喜欢,来对浑家商议。徐氏也爱他人材出众,又肯读书,一力撺掇。王
员外的主意已定。央族弟王三叔为媒,去说合。王三叔得了言语,一径来到
张家,把王员外要赘廷秀为婿的话,说与张权。张权推托门户不当,不肯应
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爱令郎才貌,异日定有些好处,故此情愿。又
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辞。”张权方才依允。王三叔回覆了王员外,便去择选
吉日行聘。不题。单表赵昂夫妇初时见王员外承继张廷秀为子,又请先生教
他读书,心中已是不乐;只不好来阻当。今日见说要将玉姐赘他为婿,愈加
忌妒。夫妻两个商议了一番,要来拦阻这事。当下赵昂先走入来见王员外道:
“有句话儿,本不当小婿多口。只是既在此间,事同一体,不得不说。又恐
说时,反要招怪。不敢启齿。”王员外道:“我有甚差误处,得你点拨,乃
是正理,怎么怪你!”赵昂道:“便是小姨的亲事,向日有多少名门巨族求
亲,岳父都不应承。如何却要配与三官?我想他是个小户出身,岳父承继在
家,不过是个养子,原不算十分正经,无人议论。今若赘做女婿,岂不被人
笑话!”王员外笑道:“贤婿,这事不劳你过忧。我自有主见在此。常言道:
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我为这亲事,不知拣过多少子弟,并没有一个
入的眼。他虽是小家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众,且又肯读书,做的文
字人人都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分。放着恁般目知眼见的到不嫁,难道到在
那些酒包饭袋里去搜觅?若拣个好的,也还有指望。倘一时没眼色,配着一
个不僧不俗,如醉如痴蠢物,岂不悮了终身!如今纵有人笑话,不过是一时。
倘后来有些好处,方见我有先见之明。”赵昂听说,呵呵的笑道:“若论他
① 然请——这里疑漏“后”字;然后请的意思。
① 三场——明代规定:乡试 (省试)在八月举行,会试(京试)在二月;各分为三场,每场考三天。初场
考 《四书》、经义、和试帖诗;二场考论、判、诏、表;三场考经、史、时务策。这里说“三场俱通”,
就是把初、二、三场所应考的东西都学会了。
----------------------- Page 210-----------------------
相貌,也还有两分可听。若说他会做文字,人人称扬,这便差了。且不要论
别处,只这苏州城内有无数高才饱学,朝吟暮咏,受尽了灯窗之苦,尚不能
勾飞黄腾达。他才开荒田,读的年把书,就要想中举人进士,岳父,你且想!
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就如筛眼里隔出来一般,如何把来看的恁般
容易?这些称赞文字的,皆欺你不晓的其中道理。见你这般认真,不好败兴,
把凑趣的话儿哄你。如何便信以为实?”王员外正要开言,傍边转出瑞姐道:
“爹爹,凭着我们这样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没有门当户对人家来做亲,
却与这木匠的儿子为妻?岂不玷辱门风,被人耻笑!据我看起来,这斧头锯
子,便是他的本等,晓的文字怎么样做。我的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
处!后来怎么与他往来?”王员外见说,心中大怒,道:“他既做了我的子
婿,传授这些家私。纵然读书不成,就坐吃到老,也还有余。那见得原做木
匠,与你不好相往!我看起来,他目下虽穷,后来只怕你还跟他脚跟不上哩。
那个要你管这样闲事,好不扯淡么!”一头说,便望里边而走。羞得赵昂夫
妻满面通红,连声道:“干我甚事!只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劝,何
消如此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我们的今日说话便迟了!”王员外也不理他。
直至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便问道:“甚事气的恁般模样?”王员外
把适来之事备细说知。徐氏也好生不悦。王员外因赵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
务要与他争气。到把行聘的事搁起。收拾五百两银子,将拜厘盛了,教个心
腹的家人拿着,自己悄悄送与张权,教他置买一所房子,弃了木匠行业,另
开别店,然后择日行聘。张权夫妻见王员外恁般慷慨,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张权正要寻觅大房,不想左间壁一个大布店,情愿连
店连房出脱与人,却不是一事两便。张权贪他现成,忍贵顶了这店,开张起
来。又讨一房家人,与一个养娘。家中置备的十分次第。然后王员外选日行
聘,大开筵席,广请亲朋。虽是廷秀行聘,却又不回家去。止有赵昂自觉没
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是赘婿,到是王员外送聘,
张权回礼。诸色丰盛,邻里无不喝采。自此之后,张权店中日盛一日,挨挤
不开。又聘了个伙计相帮。大凡人最是势利,见张权恁般热闹,把张木匠三
字不提,都称为张仰亭。正是:
运退黄金无色,时来铁也光辉。
话分两头。且说赵昂自那日被王员外抢白了,把怒气都迁到张家父子身
上。又见张权买房开店,料道是丈人暗地与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
解之仇。思量要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并王员外家私。只是有不便之处,乃与
老婆商议。那老婆道:“不难!我有个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难分,死在狱底。”
赵昂满心欢喜,请问他良策。那婆娘道:“谁不晓得张权是穷木匠。今骤然
买了房子,开张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将银子买的。那些外人如何
得知,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厌物要亲解,限日到京。乘他起身去后,拚几
十两银子买嘱捕人,教强盗扳他同伙打劫,窝顿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时,
料必实说:当初其实穷的,不知如何骤富。合了强盗的言语。这个死罪如何

逃得过去!房产家私,必然入官变卖。那是老厌物已不在家,他又是异乡之
人,又无亲戚,谁人去照管。这条性命,决无活理!等张木匠死了,慢慢用
软计在老厌物面前冷丢,张廷秀出门。再寻个计策,做成圈套,装在玉姐
① 是——当是“时”字之误。
----------------------- Page 211-----------------------
名下,只说与人有奸。老厌物是直性的人,听得了恁样话,自然逼他上路。
去了这个祸根,还有甚人来分得我家的东西!”赵昂见说,连连称妙。只等

王员外起身解粮,便来动手。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 。欲
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随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
遂将家中事体料理停当,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读书。又教浑家好生看待。
大凡人结交富家,就有许多的礼数。像王员外这般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
送,有好几日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恩人,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
自不必说。到临行这日,张权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别。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商议,
怎好?骤然思量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闻得现今充当捕人。且去投他。
但不知在那里住。”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即与
老婆娘要了五十两银子,打作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
只见做公的,东一堆,西一簇,好生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见一
个年老公差,举一举手道:“老者可晓的巡捕杨洪住在何处?”那公差答道:

“可是杨黑心么?他住在乌鹊桥巷内。方才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
道:“承教了。”飞向总捕厅前来看。只见杨洪从里边走出。赵昂上前拱手
道:“有一件事儿,特来相求。屈兄行一步。”杨洪道:“有甚见谕,就此
说也不妨。”赵昂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两下厮挽着出了府门,到一
个酒店中,拣一僻静座头坐下。叙了些疏阔寒温。酒保将酒果嗄饭摆来。两
人吃了一回,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
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便摸出银子来,放
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成之后,再送五十两。
凑成一百。千万不要推托。”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那杨洪见
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不
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
姓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道:
“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
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

还是黄毛小厮 。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的。”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日
刚拿五个强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
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的性命,易如反掌。”
那赵昂深深的作揖道:“全仗老兄着力!正数之外,另自有报。”杨洪道:
“我与尊相从小相知,怎说恁样客话!”把银子袖过。两下又吃了一大回酒,
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千叮万嘱。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当!”
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人暗自
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
将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
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钥匙开了阱房。那五个
① 白粮解户——明代,在正漕粮之外,苏、松、常、嘉、湖五府输运给内府白熟粳糯十七万余石,各府部
送糙粳米四万余石。这种粮叫做“白粮”。解送白粮到京城去的人家叫做“白粮解户”。
② 总捕厅——捕盗贼的机关。
① 黄毛小厮——年轻的小孩子。
----------------------- Page 212-----------------------
强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
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
依他们转动。两日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
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
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人
一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
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
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
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杨洪收过家火,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
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
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性命?你们各自去
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中一个道:“是

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事等了头上起,被我痛骂
了一场。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说道:“这等,
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却也
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难处!
明日解审时,当堂招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他又是
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他使用。”
又说道:“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像真的。”众人
俱各欢喜,道:“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又吩咐莫
与伙计们得知。“他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杨洪见事
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府,便会
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为证:
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府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府快解了强盗
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
前,把解呈递上,禀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
庞县丞的真赃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
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
么东西。便问捕快道:“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櫜甚多,俱被动去,如何
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余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
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
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人?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
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
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余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棍,
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木匠
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今见开布店。”侯爷见
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强盗作眼,同去
擒拿张权起赃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探听。看见
① 等了头上起——等了很久。
① 府快——古时府、县里的衙役,分为快、壮、皂三班。府,这里指苏州府。快,属于快班的衙役。
----------------------- Page 213-----------------------
杨洪,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
到了张权门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
多主顾,打发不开。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
张权叫声:“阿呀!却是为何?”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
强盗!还要问甚?你打劫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
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里说起!”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强盗,望里
边去了。杨洪恐怕众人拣好东西藏过,忙将张权锁好,又取出铁扭上了,也
牵入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
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细软,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
衣饰,各自溜过,其余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
头大哭,叫喊连天。“这横祸那里飞来!”两下分舍不得。捕人上前拆开,
牵着便走。那些邻里不晓得的,认以为真,便道:“我说他一向家事不济,

如何忽地买起房屋,开这样大铺子?又与儿子定亲。只道他掘了藏 ,原来却
做了这行生意,故此有钱。”有几个相识晓得些的,与他分剖说:“是个好
人!这些东西,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不知为甚被人扳害?”众人那里肯信。
一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跟来看。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
侯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
到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个强盗同审。又将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
道:“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
是霹空陷害,望爷爷超拔!”侯爷喝道:“既不曾同盗,这些赃物那里来的?”
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强盗道:“我从不
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日害我?”众强盗道:“我们本不欲招你出来。
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罢,省的受那刑苦!”张权高声叫屈道:
“你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那个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道:“张权,
仁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其地虽不曾同去,拿来的东西俱放
在你家营运,如何赖得?”张权又禀道:“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有二十
年了,并不曾与人角口一番,怎敢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能搬向隐
僻所在去了,岂敢还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便知小
人平素。”侯爷见他苦苦折辨不招,对众强盗道:“你这班人,想必把真强
盗隐匿,陷害平人。”教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向前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
猪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张权是个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爷爷,他是小
木匠,那个不晓得是个穷汉。如何骤然置买房屋,开起恁样大布店来?只这
个就明白了。”侯爷道:“是。你是个穷木匠,为何忽地骤富?这个须没得
辨!”喝教也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分辩,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便是侯爷
那里肯听。可怜张权何尝经此痛苦。今日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
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侯爷见已招承,即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将
招繇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贮库。张权房屋家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

已毕,上了脚镣手扭,发下司狱司监禁。连夜备文申报上司。正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
计随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兄弟正在书院读书,见报父亲被强盗
① 掘了藏——在地下挖掘出了埋藏的金银。
① 司狱司——明代,各府设有“司狱司”,是管理牢狱的机关。
----------------------- Page 214-----------------------
扳了,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
得,连忙教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是解进
衙门。立在外边打探。听得辨了半日,也上夹棍。着了急,便要望里边去禀。
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进去,也被粘住身子,那个出头去辨冤?”二
子见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
人驱逐出外边。少顷,见两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
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内闻得儿子声音,
方才挣眼一看,泪如珠涌,欲待吩咐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延秀,
扶挟而行,脚不点地,直至司狱司前,交与禁子,开了监门,扶将进去。廷
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连忙将监门闭上。可怜二子哭倒在
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随后也到。将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无益。
且回家去,再作区处。”二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道:“列位大叔在上,
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禁子道:“小官人,
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们也不
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自然看顾十
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不及。”
廷秀道:“今日不曾准备在此,明早即来相恳。”禁子道:“既恁样,放心
请回,我们自理会得。”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一径出阊
门,去看母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皮,交叉
封着。陈氏同养娘都在门首啼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而哭。真个是痛上加
痛,悲中转悲。旁边看的人,无不垂泪称冤。那伙计并家人,见恁般光景,
也不相顾,各自去寻活路。母子计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暂住,
再作区处。到了王员外门口,廷秀先进去报知。徐氏与女儿出来迎接。相见
已罢,请入房里。那时赵昂已往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廷秀
母子,将前项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觉惨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暗中
欢喜,假意劝慰。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
解劝不止。到次日,廷秀与母亲商议,要牢中去看父亲,说:“昨日已许了
禁子东西。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徐氏走来,知得,便
去取出十两银子,递与廷秀道:“你且先将去用。若少时,再对我说。等你
父亲回家,就易处了。”陈氏谢道:“屡承亲家厚恩,无门再报!今日又来
累及亲家损钞,今生不能相报,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道:“说那里话!
亲翁在患难之际,员外又不在家,不能分忧。些小东西,何足为谢!”当下
弟兄二人,将银留了八两,把二两带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与禁子。
禁子嫌少。又增了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自在外边等候。禁子引二子
来到后监。见父亲倒在一个壁角边乱草之上,两腿皮开肉绽,脚镣手扭,紧
紧锁牢,淹淹止存一息。二子一见,犹如乱箭攒心,放声号哭,奔向前来,
叫声:“爹爹,孩儿在此!”把他扶将起来。那张权睁开眼见了儿子,呜呜
的哭道:“儿,莫不是与你梦中相会么?”廷秀说:“爹爹,那里说起!降
着这场横祸!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张权抚着二子道:“我的儿,做爹的
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恶报,死于狱底。我死也罢了,只是受了王员外厚
恩,未曾报得,不能瞑目!你们后来,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
秀道:“爹爹,且宽心将养身子,待孩儿拚命往上司衙门诉冤,务必救爹爹
出去。”张权摇着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强盗当堂扳实,并不知何
人诬陷,去告谁好?况侯同知见任在此。就准下来,他们官官相护,必不自
----------------------- Page 215-----------------------
翻招,反受一场苦楚。况你年纪幼小,有甚力量,干此大事?我受刑已重,
料必不久。也别没甚话吩咐,只有你母亲,早晚好好伏侍,即如与我一样。
用心去读书,倘有好日,与爹争口气罢。”说罢,父子又哭。
冤情说到伤心处,铁石人闻也断肠。
旁边有一人名唤种义,昔年因路见不平,打死人命,问绞在监。见他父
子如此哭泣,心中甚不过意。便道:“你们父子且勿悲啼。我种义平生热肠
仗义,故此遭了人命。昨日见你进来,只道真是强盗,不在心上。谁想有此
冤枉!我种义岂忍坐视!二位小官人放心回去读书。今后令尊早晚酒食,我
自支持,不必送来。棒疮目下虽凶,料必不至伤身。其余监中一应使用,有

我在此,量他决不敢来要你银子。等待新按院按临,那时去伸冤,必然有个
生路。”廷秀弟兄听说,连忙叩拜道:“多蒙义士厚意。老父倘有出头之日,
决不忘报!”种义扶起道:“不要拜谢!且扶令尊到我房中去歇息。”二子
便去搀张权起来。张权腿上疼痛,二子年幼力弱,那里挣扎得起。种义忍不
住,自己揎拳裸袖,向前扶起,慢慢的逐步捱到前边种义房中。就教他睡在
自己床铺上。取出棒疮膏,与张权贴好。廷秀见有倚靠,略略心宽。取出一
两银子,送与种义,为盘缠之费。种义初时不肯受。廷秀弟兄再三哀恳,方
才受了。父子留恋不忍分离。怎奈天色渐晚,禁子催促,只得含泪而别。出
了监门,寻着先生,取路回家。廷秀弟兄一路商议:“母亲住在王家,终不
稳便。不若就司狱司左近赁间房子居住,早晚照管父亲,却又便当。”计议
已定,到家与母亲说知。次日将余下的银两,赁下两间房屋,置办几件日用
家火。廷秀告知徐氏,说:“母亲自要去住。”徐氏与玉姐苦留不住,只得
差人相送。又赠些银米礼物。陈氏同二子,领着养娘,进了新房。自到牢中
看了丈夫。相见之间,哀苦自不必说。弟兄二人住过三四日,依原来到王家
读书。终是挂念父亲,不时出入,把学业都荒疏了。
不说廷秀,且说赵昂自从陷害张权之后,又与妻子计较,要廷秀出门。
那婆娘道:“要他出门,也甚容易。止要多费几两银子。”赵昂道:“有甚
好计?你且说来。便费几两银子,也是甘心的。”那婆娘道:“要他出去,
除非将家中大小男女都把银子买嘱停当。等父亲回时,七张八嘴,都说廷秀

偷东西在外斗赌。他见众人说话相同,自然肯信生疑。那时我与你再把冷话
去激他,必定赶他出门。待廷秀去后,且再算计玉姐。”赵昂依着老婆,把
银子买嘱家中婢仆。这些小人,那知礼义,见了银子,谁不依允。不则一日,
王宪京中解粮回家。合家大小都来相见;惟有廷秀因母亲有病,归家探看,
不在眼前。那时文秀已是久住在家,伏侍母亲,不在话下。王员外便问:“三
官如何不见?”众人俱推不知。徐氏方接过口来,把张权被人陷害前后事情,
细说一遍。又道:“想他看候父亲去了。”王员外闻言,心中惊讶。少顷,
廷秀归来相见。王员外又细询他父亲之事。廷秀哭诉一番,哀求搭救。王员
外道:“你自去读书。待我心定了,与你计较这事。”廷秀拜谢,自归书房。
到次日早上,记挂母亲,也不与先生说知,又回去候问。不想王员外一起身,
便来拜望先生,又不见了廷秀。问先生时,说清早出外去了。王员外心中便
有几分不喜。与先生叙了些间阔之情。查点廷秀功课,却又稀少。先生怕主
人见怪,便道:“令郎自从令亲家被陷之后,不时往来看觑,学业也荒疏了。”
① 按院——指巡按御史。在明朝,巡按御史是皇帝派至各地巡察政治、刑事和处理要案的官员。
① 生——当是“不”字之误。
----------------------- Page 216-----------------------
王员外见说废了功课,愈加不乐。别了先生,走到外边。见书童进来,便问
道:“可晓得三官那里去了?”那书童已得过赵昂银子,一见家主问时,便
答道:“三官这一向不时在外嫖赌,整几夜不回。”王员外似信不信,喝退
书童,心中疑惑。又去访问家中童仆,都是一般言语。古语道得好:“众口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