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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28 冯梦龙(现代)
积的公卿,可惜惯落于下贱。问了姓名,暗自留意。到酒阑人散,吩咐众戏
子都去,止留正生在此,承应夫人。明日差人送来。潘忠恐廷秀脱身去了,
满怀不欲。怎奈官府吩咐,可敢不依!连声答应。引着一班子弟自去。廷秀
随着邵爷直到后堂。只见堂中灯烛辉煌,摆着桌榼,夫人同小姐向前相迎。
众家人各自远远站立。廷秀也立在半边。堂中伏侍,俱是丫鬟之辈。先是小
姐拜寿,然后夫人把盏称庆。邵爷回敬过了,方才就坐。唤廷秀叩见夫人,
在旁唱曲。廷秀唱了一会。邵爷问道:“张廷秀,我看你相貌魁梧,决非下
流之人。你且实说:是何处人氏?今年几岁了?为甚习此下贱之事?细细说
来,我自有处。”廷秀见问,向前细诉前后始末根由。又道:“小的年纪十
八,如今扮戏,实出无奈,非是甘心为此。”邵爷闻言,嗟叹良久。乃道:
“原来你抱此大冤。今若流为戏子,那有出头之日!既曾读书,必能诗词。
随意作一首来,看是何如。”即令左右取过文房四宝,放在旁边一只桌上。
廷秀拈起笔来,不解思索,顷刻而成,呈上。邵爷举目观看,乃是一首寿词,
词名《千秋岁》,词云:
琼台琪草,玄鹤翔云表,华筵上笙歌绕。玉京瑶岛,客笑傲乾坤小。
齐拍手唱道:长春人不老。北阙龙章耀,南极祥光照,海屋内筹添了。
青鸟衔笺至,传报群仙到,同嵩祝万年称寿考。
邵爷看了这词,不胜之喜,连声称好。乃道:“夫人,此子才貌兼美,
定有公卿之分。意欲螟蛉为子,夫人以为何如?”夫人道:“此乃美事,有
何不可!”邵爷与廷秀道:“我今年已六十,尚无子嗣,你若肯时,便请个
先生教你,也强如当场献丑。”廷秀道:“若得老爷提拔,便是再生之恩。
但小人出身微贱,恐为父子玷辱老爷。”邵爷道:“何出此言!”当下四双
八拜,认了父母。又与小姐拜为姐妹。就把椅子坐在旁边,改名邵翼明。吩
咐家人都称大相公;如有违慢,定行重责,不在话下。且说潘忠那晚眼也不
合,清早便来伺候。等到午上,不见出来。只得央门上人禀知。邵爷唤进去
说道:“张廷秀本是良家之子,被人谋害,亏你们救了,暂为戏子。如今我
已收留了。你们另自合人罢。”教家人取五两银子赏他。潘忠听见邵爷留了
廷秀,开了口半晌还合不下。无可奈何,只得叩头作谢而去。邵爷即日就请
个先生,收拾书房读书。廷秀虽然荒废多时,恰喜得专工勤学,埋头两个多

月,做来文字,浑如锦绣一般。邵爷好不快活。那年正值乡试之期,即便援
① 干缺——活动一个差事,用金钱运动,谋一官职。
① 主事——约相当于后代部里的科长。
① 乡试——科举取士制度:每隔三年,分别在北京及各省举行一次乡试。有了秀才或监生资格的人,都可
应试,考取了称为“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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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入监。到秋间应试,中了第五名正魁。喜得邵爷眼花没缝。廷秀谢过主司,
来禀邵爷,要到苏州救父。邵爷道:“你且慢着!不如先去会试。若得连科,
谋选彼处地方,查访仇人正法,岂不痛快!倘或不中,也先差人访出仇家,
然后我同你去,与地方官说知,拿来问罪。如今若去,便是打草惊蛇,必被
躲过,可不劳而无功,却又错了会试?”廷秀见说得有理,只得依允。那时
邵爷满意欲将小姐配他。因先继为子,恐人谈论。自不好启齿,倩媒略露其
意。廷秀一则为父冤未泄,二则未知玉姐志向何如,不肯先作负心之人。与
邵爷说明,止住此事,收拾上京会试。正是:
未行雪耻酬凶事,先作攀花折桂人。
话分两头。且说张文秀自到河南,已改名褚嗣茂。褚长者夫妻珍重如宝,
延师读书。文秀因日夜思念父母兄长,身子虽居河南,那肝肠还挂在苏州,
那有心情看到书上。眼巴巴望着褚长者往下路去贩布,跟他回家。谁知褚长
者年纪老迈,家道已富,褚妈妈劝他弃了这行生意,只在家中营运。文秀闻
得这个消息,一发忧郁成病。褚长者请医调治,再三解劝。约莫住了一年光
景,正值宗师考取童生。文秀带病去赴试,便得入泮。常言道:福至心灵。
文秀入泮之后,到将归家念头撇过一边,想道:“我如今进身有路了。且赶

一名遗才入场 。倘得侥幸连科及第,那时救父报仇,岂不易如翻掌!”有了
这般志气,少不得天随人愿,总然有了科举,三场已毕,名标榜上。赴过鹿

鸣宴 ,回到家中拜见父母。喜得褚长者老夫妻天花乱坠。那时亲邻庆贺,宾
客填门,把文秀好不奉承。多少富室豪门,情愿送千金礼物聘他为婿。文秀
一心在父亲身上,那里肯要。忙忙的约了两个同年,收拾行李,带领仆从起

身会试 。褚长者老夫妻直送到十里外,方才分别。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
到了京都。觅个寓所安下。也是天使其然,廷秀,文秀兄弟恰好作寓在一处。
左右间壁,时常会面。此时居移气,养移体,已非旧日枯槁之容了。然骨韵
犹存,不免睹影思形。只是一个是浙江邵翼明贵介公子,一个是河南褚嗣茂
富室之儿,做梦也不想到亲弟兄头上。不一日,三场已毕,同寓举人候榜,

拉去行院 中游串,作东戏耍。只有邵褚二人,坚执不行。褚嗣茂遂于寓中,
治帖邀请邵翼明闲讲,以遣寂寞。两下坐谈,愈觉情热。嗣茂先问:“邵兄

何以不往院中行走?莫非尊大夫人 台训严切?”翼明潸然下泪道:“小弟有
伤心之事难言。今日会试,亦非得已,况于闲串,那有心情!只是尊兄为何
也不去行走?如此少年老成,实是难得。”嗣茂凄然长叹道:“若说起小弟
① 且赶一名遗才入场——科举时代:学政 (管辖、主持全省儒学和举业的主管官)在三年任期内,要分赴
各府举行岁考和科考二次,称为“按临”。岁考是对秀才课艺的测验。取在一二等的则可应科考,是乡试
的预备考试。学政在科考的基础上,甄别生员,编制名册,录送应试,叫做“录科”。怕有遗漏,再补考
一次,叫做“录遗”。这句是说:趁着一次补考的机会,取得参加乡试的资格。
① 鹿鸣宴——唐制:诸州贡士行“乡饮酒”礼的时候,歌唱《诗经》中《鹿鸣》诗,明清时代,于乡试揭
晓的第二天,主考以下的各官员以及新考取的举人,举行宴会,叫做“鹿鸣宴”。
② 会试——科举取士制度:乡试的第二年,在北京举行“会试”,由已取得举人资格的人应试。会试取中
的,再由皇帝亲自主持一次考试,叫做“殿试”。“殿试”结果,分为三甲(三等),一甲仅三名,即状
元、榜眼、探花,叫做“进士及第”;二甲为“进士出身”,三甲为“同进士出身”,统称“进士”。
③ 行院——妓院。
④ 尊大夫人——疑多一“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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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比仁兄加倍不堪。还候仁兄高发,替小弟做个报仇泄恨之人。”翼明
见话头有些相近,便道:“你我虽则隔省同年,今日天涯相聚,便如骨肉一
般。兄之仇,即吾仇也。何不明言,与小弟知之?”嗣茂沉吟未答。连连被
逼,只得叙出真情。才说得几句,不待词毕,翼明便道:“原来你就是文秀
兄弟。则我就是你哥哥张廷秀!”两下抱头大哭,各叙冒姓来历。且喜都中
乡科,京都相会。一则以悲,一则以喜。
分明久旱逢甘雨,赛过他乡遇故知。
莫问洞房花烛夜,且看金榜挂名时。
春榜既发,邵翼明、褚嗣茂俱中在百名之内。到得殿试,弟兄俱在二甲。
① ②
观政已过,翼明选南直隶常州府推官 ,嗣茂考选了庶吉士,入在翰林。救
父心急,遂告个给假,与翼明同回苏州。一面寓书打发家人归河南,迎褚长
者夫妻至苏州相会,然后入京,不题。弟兄二人离了京师,由陆路而回。到
了南京,廷秀先来拜见邵爷,老夫妻不胜欢喜。廷秀禀道:“兄弟文秀得河
南褚长者救捞,改名褚嗣茂,亦中同榜进士,考选庶吉士,与儿同回,要见
爹爹。”邵爷大惊道:“天下有此奇事!快请相见!”家人连忙请进。文秀
到了厅上,扯把椅儿正中放下,请邵爷上坐,行拜见之礼。邵爷那里肯要,
说道:“岂有此理!足下乃是尊客,老夫安敢僭妄?”文秀道:“家兄蒙老

伯收录为子,某即犹子也。理合拜见。”两下谦让一回。邵爷只得受了一礼。
文秀又请老夫人出来拜见。邵爷备起庆喜筵席,直饮至更余方止。次日,本
衙门同僚知得,尽来拜访。弟兄二人以次答拜。是日午间小饮,邵爷问文秀
道:“尊夫人还是向日聘在苏州?还是在河南娶的?”文秀道:“小侄因遭
家难,尚未曾聘得。”邵爷道:“原来贤侄还没有姻事。老夫不揣,止有一
女,年十九岁了。虽无容德,颇晓女织。贤侄倘不弃嫌,情愿奉侍箕帚。”
文秀道:“多感老伯俯就,岂敢有违!但未得父母之命,不敢擅专。”廷秀
道:“爹爹既有这段美情,俟至苏州,禀过父母,然后行聘便了。”邵爷道:
“这也有理。”正话间,只听得外边喧嚷。教人问时,却是报邵爷升任福建

提学佥事 。邵爷不觉喜溢于面。即吩咐家人犒劳报事的去了。廷秀弟兄起身
把盏称贺。邵爷道:“如今总是一路。再过几日同行何如?”廷秀道:“待
儿辈先行,在苏州相候罢。”邵爷依允。次日,即雇了船只,作别邵爷,带
领仆从,离了南京。顺流而至,只一日已抵镇江。吩咐船家,路上不许泄漏
是常州理刑,舟人那敢怠惰。过了镇江、丹阳,风水顺溜,两日已到苏州。
把船泊在胥门马头上。弟兄二人只做平人打扮,带了些银两,也不教仆从跟
随,悄悄的来到司狱司前。望见自家门头,便觉凄然泪下。走入门来,见母
亲正坐在矮凳上,一头绩麻,一边流泪。上前叫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哭拜于地。陈氏打磨泪眼,观看道:“我的亲儿,你们一向在那里不回?险
些想杀了我!”相抱大哭。二子各将被害得救之故,细说一遍。又低低说道:
“孩儿如今俱得中进士,选常州府推官,兄弟考选庶吉士。只因记挂爹妈,
① 推官——元明时代,各府设有“推官”,是掌理刑狱、在“知府”之下的第四位的官员,所以下文称“朱
推官”为“四府”。
② 庶吉士——官名。挑选进士里面文学优等及善于写字的充任。三年期满,经过考试,叫做“散馆”。留
在翰林院的,授给“编修”或“检讨”的官;不留的,授给“主事”“知县”等官。
① 犹子——侄子称为“犹子”,犹如儿子一样的意思。
② 提学佥事——官名。明代于提刑按察使司之下,设有提学佥事 (五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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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去赴任,先来观看母亲。但不知爹爹身子安否?”陈氏听见儿子都已做官,
喜从天降,把一天愁绪撇开,便道:“你爹全亏了种义,一向到也安乐。如

今恤刑 坐于常熟,解审去了。只在明后日回来。你既做了官,怎的救得出
狱?”廷秀道:“出狱是个易事。但没处查那害我父子的仇人,出这口恶气。”
文秀道:“且救出我爹爹,再作区处。”廷秀又问道:“向来王员外可曾有
人来询问?媳妇还是守节在家,还是另嫁人了?”陈氏道:“自你去后,从
无个小使来走遭。我又且日夜啼哭,也没心肠去问的。到是王三叔在门首经
过说起,方晓得王员外要将媳妇改配,不从,上了吊救醒的。如今又隔年余,
不知可能依旧守节?我几遍要去,一则养娘又死,无人同去;二则想他既已
断绝我家,去也甘受怠慢,故此却又中止。你只记他好处,休记他歹处。总
使媳妇已改嫁,明日也该去报谢。”廷秀听了这话,又增一番凄惨,齐答道:
“母亲之言有理!”廷秀向文秀道:“爹爹又不在此,且去寻一乘轿子来,
请母亲到船上去罢。”文秀即去雇下。陈氏收拾了几件衣服,其余粗重家火,
尽皆弃下。上了轿子,直至河口下船。可怜母子数年隔别,死里逃生;今日
衣锦还乡,方得相会。这才:
兄弟同榜,锦上添花;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次早,二人穿起公服,各乘四人轿,来到府中。太爷还未升堂,先来拜
理刑朱推官。那朱四府乃山东人氏,父亲朱布政与邵爷却是同年。相见之间,
十分款洽。朱四府道:“二位老先生至此,缘何馆驿中通不来报?”廷秀道:
“学生乃小舟来的,不曾干涉驿递,故尔不知。”朱四府道:“尊舟泊在那
一门?”廷秀道:“舟已打发去了,在专诸巷王玉器家作寓。”朱四府又道:
“还在何日上任?”廷秀道:“尚有冤事在苏,还要求老先生昭雪,因此未
曾定期。”朱四府道:“老先生有何冤事?”廷秀教朱爷屏退左右,将昔年
父亲被陷前后情节,细细说出。朱四府惊骇道:“原来二位老先生乃是同胞,
却又罹此冤事!待张老先生常熟解审回时,即当差人送到寓所,查究仇家治
罪。”弟兄一齐称谢。别了朱四府,又来拜太守。也将情事细说。俗语道:
官官相为。见放着弟兄两个进士,莫说果然冤枉,就是真正强盗,少不得也
要周旋。当下太守说话,也与朱四府相同。廷秀弟兄作谢相别,回到船里。
对兄弟道:“我如今扮作贫人模样,先到专诸巷打探,看王员外如何光景。
你便慢慢随后衣冠而来。”商议停当,廷秀穿起一件破青衣,戴个帽子,一
径奔到王员外家来。且说赵昂二年前解粮进京,选了山西平阳府洪同县县丞。
① ②
这个县丞,乃是数一数二的美缺 ,顶针捱住 。赵昂用了若干银子,方才谋
得。在家守得年余,前官方满,择吉起身。这日在家作别亲友,设戏酒饯待,
恰好廷秀来打探。听得里边锣鼓声喧,想道:“不知为甚恁般热闹?莫不是
我妻子新招了女婿么?”心下疑惑。又想道:“且闯进去看是何如?”望着
里边直闯,劈面遇见王进。廷秀叫声:“王进那里去?”王进认得是廷秀,
吃了一惊,乃道:“呀,三官一向如何不见?”廷秀道:“在远处顽耍,昨
日方回。我且问你,今日为何如此热闹?可是玉姐新招了女夫么?”王进在
急忙间,不觉真心露吐,乃道:“阿弥陀佛!玉姐为了你,险些送了性命,
怎说这话!”廷秀先已得了安家帖,便道:“你有事自去。”王进去后,竟
① 恤刑——慎重刑罚,不使枉滥的意思;这里指复审。
① 美缺——最好的职位;指封建社会里,官吏最容易剥削老百姓,最容易捞钱的职位。
② 顶针捱住——一个挨一个地等待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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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里面而来。到了厅前,只见宾客满座,童仆纷纭。分开众人,上前先看一

看,那赵昂在席上扬扬得意,戏子扮演的却是王十朋《荆钗记》。心中想道:
“当日丈人赶逐我时,赵昂在旁冷言挑拨,他今日正在兴头上,我且羞他一
羞。”便推入厅中,举着手团团一转道:“列位高亲请了!”廷秀昔年去时,
还未曾冠。今且身材长大,又戴着帽子,众亲眷便不认得是谁,廷秀覆身向
王员外道:“爹爹拜揖!”终须是旦夕相见的眼熟,王员外举目观看,便认
得是廷秀,也吃一惊。想道:“闻得他已死了,且又还在。”又见满身褴褛,
不成模样。便道:“你向来在何处?今日到此怎么?”廷秀道:“孩儿向在
四方做戏,今日知赵姨夫荣任,特来分一曲奉贺。”王员外因女儿作变,不
肯改节,初时员外到有个相留之念,故此好言问他。今听说在外做戏,恼得
登时气紫了面皮,气倒在椅上,喝道:“畜生!谁是你的父亲?还不快走!”
廷秀道:“既不要我为父子称呼,叫声岳丈何如?”王员外又怒道:“谁是
你的岳丈?”廷秀道:“父亲虽则假的,岳父却是真的,如何也叫不得?”
赵昂一见廷秀,已是吓勾,面如土色。暗道:“这小杀才,已绑在江里死了,
怎生的全然无恙?莫非杨洪得了银子放他走了,却来哄我?”又听得称他是
姨夫,也喝道:“张廷秀,那个是你的姨夫来,胡言乱语?若不走,教人打
你这花子的孤拐。”廷秀道:“赵昂,富贵不压于乡里。你便做得这个蚂蚁
官儿,就是这等轻薄。我好意要做曲戏儿贺你,反恁般无礼!”赵昂见叫了
他的名字,一发大怒,连叫家人快锁这花子起来。那时王三叔也在座间,说
道:“你们不要乱嚷。是亲不是亲,另日再说。既是他会做戏,好情来贺你,
只当做戏子一般,演几曲戏顽顽,有何不可,却这般着恼!”推着廷秀背道:
“你自去扮来,不要听他们。”众亲戚齐拍手道:“还是三叔说得有理!”

将廷秀推入戏房中,把纱帽员领穿起,就顶王十朋《祭江》这一折。廷秀想
着玉姐曾被逼嫁上吊,恰与玉莲相仿,把胸中真境敷演在这折戏上,浑如王
十朋当日亲临。众亲戚眼泪都看出来,连声喝采不迭。只有王员外、赵昂又
羞又气。正做之间,忽见外面来报,本府太爷来拜常州府理刑邵爷、翰林院
褚爷。慌得众宾客并戏子,就存坐不住,戏也歇了。王员外、赵昂急奔出外
边,对赍帖的道:“并没甚邵爷、褚爷在我家作寓。”赍帖的道:“邵爷今
早亲口说寓在你家,如何没有?”将帖子放下道:“你们自去回覆。”竟自
去了。王员外和赵昂慌得手足无措,便道:“怎得个会说话的才好?”廷秀
又说道:“爷爷,待我与你回罢。”王员外这时,巴不得有个人儿回话,便
是好了。见廷秀肯去,到将先前这股怒气撇开,乃道:“你若回得甚好。”
看他还戴着纱帽,穿着员领,又道:“既如此,快去换了衣服。”廷秀道:
“就是恁般罢了,谁耐烦去换!”赵昂道:“官府事情,不是取笑的。”廷
秀笑道:“不干你们事,有我在此,料道不累你。”王员外道:“你莫不风

了?”廷秀又笑道:“就是风了,也让我自去,不干你们事。”只听得铺兵
锣响,太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急,撇下廷秀,躲进去了。廷秀走出门前,
恰好太守下轿。两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茶,谈论多
时,作别而去。有诗为证:
① 《荆钗记》——元明最著名的四大传奇之一。剧情是:王十朋入京赴试,及第,因万俟丞相逼婚不从,
改调潮阳。其妻钱玉莲在家,被继母勒嫁孙汝权,钱不从,投江遇救,最后和王团圆。
① 折——也叫做“出”,约相当于现代戏剧的一幕。
① 铺兵──元代,专送紧急公文时的兵叫做“铺兵”;明代也有“弓铺兵”的名称。这里指地方的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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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
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却说玉姐日夕母子为伴,足迹不下楼来。那赵昂妻子因老公选了官,在
他面前卖弄,他也全然不理。这王员外已开筵做戏,瑞姐来请看戏,玉姐不
肯。连徐氏因女儿不愿,也不走出来瞧。少顷,瑞姐见廷秀在厅前这番闹炒,
心下也是骇异。又看见当场扮戏,故意跑进来报道:“好了,好了!你日夜
思想妹夫,如今已是来了。见在外边扮戏。”玉姐只道是生这话来笑他,脸
上飞红,也不答应。徐氏也认是假话,不去采他。瑞姐见他们冷淡,又笑道:
“再去看妹夫做戏。”即便下楼。不一时,丫鬟们都进来报,徐氏还不肯信,

亲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惊又喜。暗叹道:“如何流落到这个地
位?”瑞姐道:“母亲,可是我说谎么?”徐氏总不应他。竟归楼上说与女
儿。玉姐一言不发,腮边珠泪乱落。徐氏劝道:“女儿不必苦了,还你个夫
妻快活过日。”劝了一回,恐王员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复走出观看,
只见赵昂和瑞姐望里边乱跑,随后王员外也跑进来。你道为何?原来王员外、
赵昂,太守到时,与众宾客躲入里边。忽见家人报道:“三官陪着太守,已
是说话。”众人通不肯信。齐至遮堂后张看,果然两下一递一答说话。王员
外暗道:“原来这冤家已做官了,却乔妆来哄我?懊悔昔时错听了谗言,将
他逐出。幸喜得女儿存心正,不肯改嫁,还好解释。不然,却怎生处?只是
适来又说了他几句言语,无颜相见。且叫妈妈来做引头。”因此乱跑。自古
道:贼人心虚。那赵昂因有旧事在心上,比王员外更是不同,吓的魂魄俱无。
报知妻子,同回里面,打点收拾,明日起身,躲避这个冤家,连酒席也不想
终了。正是: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且说王员外跑来看见徐氏,便喊道:“妈妈,小女婿来了。”徐氏道:
“回了便罢,何消恁般大惊小怪!”王员外道:“不消说起,适来如此如此。
我因无颜见他,特请你做个解冤释结的。”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
乃道:“有这等事!”教丫鬟上楼报知玉姐,与王员外同出厅前。廷秀正送
了太守进来。众亲眷多来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杀我也!你往何处去了?
再无处寻访。”廷秀方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便拜。王员外以手扶住道:
“贤婿,老夫得罪多时,岂敢又要劳拜!”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
丈之意,何云有罪!”拜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廷秀道:“赵姨
夫如何不见?快请来相见。”童仆连忙进来。赵昂本不欲见他,又恐不出去,
反使他疑心,勉强的来相见,说道:“适言语冲撞,望勿记怀!”廷秀笑道:
“是我不达,自取其辱,怎敢怪姨夫?”赵昂羞惭无地。王员外见廷秀冷言
冷语,乃道:“贤婿,当初误听谗言,一时错怪了你,如今莫计较罢。”徐
氏道:“你这几年却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将被人谋害,直至做
官前后话细说。却又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故。众亲眷听了,无不嗟叹。乃道:
“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晓的么?”廷秀道:“若是晓的,却便好了。”
那时廷秀这般样说,赵昂在旁边脸上一回红,一回白,好不心慌。直听到不
晓的这句,方才放下心肠。王三叔道:“不要闲讲了,且请坐着。待我借花
献佛,奉敬一杯贺喜。”众亲眷多要逊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谦逊
② 遮堂──屏风一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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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只得依了他。竟穿着行头 中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这
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回楼上,不在话下。
却说张权解审恤刑,却原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元来捕人拿了强盗,每至
审录,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对审。故此脱他不得。那杨洪临
起解时,先来与赵昂要银若干盘缠,与兄弟杨江一齐同行。及至转来,将张
权送入狱中,弟兄二人假来回复赵昂,又要索诈他的东西。到了专诸巷内,
一路听得人说太守方才到王家拜望。杨洪弟兄疑惑道:“赵昂是个监生官,
如何太爷去拜他?且又不是属下。”到了王家门首,只听得里边便闹热做戏,
门首悄悄的不见一人,却又不敢进去,坐在门前石上,等个人出来问个信。
刚刚坐了,忽见一乘四人轿抬到门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员。他二人连忙
站起。那官员是谁?便是庶吉士张文秀。他跨入门来,抬头看见二人,到吃
一惊。认得一个是杨洪,一个是谋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元来是他一路!
不知为何坐在此间?”且不说破,竟望里面而去。杨洪已不认得,向兄弟说:
“赵昂多大官儿,却有大官府来拜!”你道杨洪如何便认不得了?文秀当初
谋他命时,还是一个小童,如今顶冠束带,又是一番气象,如何便认得出。
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经眼,即便认得。且说文秀走入里面,
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道:“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说犹未了,文秀已到
厅前。众亲眷并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只单撇下廷秀一人。王员外原
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与他作揖,站起身说
道:“你来了。”文秀说道:“如何见我来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笑。文
秀道:“莫要笑!有要紧话在此。”附耳低声道:“便是谋你我的公差与杨
洪,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道:“有这等事!如何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
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讨上冠带,换了身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
去擒拿。廷秀一面换起冠带,脱下行头。且说众人赶出去,揪翻杨洪兄弟,
拖入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
干了许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正在乱时,报道:“理刑朱爷到了。”众
家人将杨洪推在半边。廷秀兄弟出来相迎,接在茶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
乃道:“老先生,天下有这般怪事!谋害愚兄弟的强盗,今日自来送死,已
被拿住。”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廷秀教众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
“你二人可认得我了?”杨洪道:“小人却认不得二位老爷。”文秀道:“难
道昔年趁船到镇江告状,绑入水中的人就不认得了。”二人闻言,已知是张
廷秀弟兄。吓的缩作一堆。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
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冤仇,如何生此歹心?”二人料
然性命难保。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爽利,怎生放的他过!便道:“不
干小人之事,都是赵昂与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央小人行的。”廷
秀弟兄闻言失惊道:“元来正是这贼!我与他有甚冤仇,害我父子?”朱四
府道:“赵昂是何人?住在那里?”廷秀道:“是个粟监,就住在此间。”
朱四府喝声:“快拿!”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把赵昂拿出。那时惊
得一家儿啼女哭,不知为甚。亲眷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般沸乱,也自各
散去了。那赵昂见了杨洪二人,已知事露,并无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同到府
中,差人到狱内将张权释放,讨乘轿子送到王家。然后细鞫赵昂。初时抵赖,
用其刑具,方才一一吐实。杨洪又招出两个摇船帮手,顷刻间也拿到来。赵
① 行头——演戏所用的衣服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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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俱发
司狱司监禁。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备文申抚按,会同题请,不
在话下。
且说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到里边,易下了公服。那时王员外方知
先来那官便是张文秀。老夫妇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甚拿了赵昂?廷秀说
出真情。王员外咬牙切齿,恨道:“原来都是这贼的奸计!”正说间,丫鬟
来报,瑞姐吊死了。原来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无活理。自觉无颜见
人,故此走了这条径路。王员外与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无苦楚。一
面买棺盛殓,自不必说。王员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迎取陈氏。
一时间家人报道:“朱爷差人送太老爷来了。”廷秀弟兄、王员外一齐出去
相迎。恰好陈氏轿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见,相抱而哭。正是:
苦中得乐浑如梦,死里逃生喜欲狂。
一家骨肉重聚会,千载令人笑赵昂。
张权道:“我只道今生永无好期了,不料今日复能父子相逢!”一路哭
到堂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二子叩拜,将赵昂
前后设谋陷害情由,细细诉说。说到伤心处,父子大哭。不想哭兴了,竟忘
记打发了朱爷差人。那差人同家人们来禀了,廷秀方写谢帖,赏差人三钱银
子去。当下徐氏与陈氏自归后房,玉姐下楼拜见。娘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顷,
筵宴已完,内外两席,直饮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
打发了船只。一家都住于王员外家中。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将邵
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明父母。备下聘礼,一到便行。半月之后,邵爷方
至。河南褚长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书也都到了。那时王员外门庭好
不热闹。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为媒,先行礼聘了邵小姐,然后选了吉日,
弟兄一齐成亲。到了这日,王员外要夸炫亲戚,大开筵席,广请亲朋,笙箫
招地,鼓乐喧天。花烛之下,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好不气象。恰好两对新
人,配着四双父母。有诗为证:
四姓亲家皆富贵,两双夫妇倍欢娱;
枕边忽诉伤心话,泪珠犹然洒绣帻。
那府县官闻知,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身。张权夫妇随廷秀
常州上任,褚长者与文秀自往京中。邵爷自往福建。王员外因家业广大,脱
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不则一日,圣旨颁下,依拟将赵昂、杨洪、杨江处
斩。按院就委廷秀监斩。出决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赵昂自作之孽,
亲戚中无有怜之者。连丈人王员外也不到法场来看。正是: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劝君莫把欺心传,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之恩,托朱爷与他开招释罪。又因父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

细询,鞫出实情,方才定罪。为此声名甚大。行取至京,升为主事。文秀以
散馆点了山西巡按。那张权念祖茔俱在江西,原归故土,恢复旧业,建第居
住。后来邵爷与褚长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之治丧营葬。待三年之
后,方上表,复了本姓。廷秀生了三子,将次子继了王员外之后,三子继邵
① 行取——明清官吏铨转制度:在规定的年限,经过地方高级官员的保举,将外任的州县官调京,加以考
选,补授科(给事中)、道(十三道监察御史)或部属(六部中的郎中、员外、主事等官),叫做“行取”,
就是把地方官调升作中央机关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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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之后,以报当年结义父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就将次子继了褚长者香火。
张权夫妻寿至九旬之外,无疾而终。王员外夫妻共享遐龄。廷秀弟兄俱官至

八座之位。至今子孙科甲不绝。诗曰:
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
凡事但存天理在,安心自有福来临。
② 八座──历代多以令、仆射、及六部尚书为“八座”,就是中央的八种高级官职。这里是泛指,作到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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