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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25 冯梦龙(现代)
法”相对而言的。这里指责打奴仆的刑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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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万里满口称谢。走到外边,心中又想道:“还是做下圈套来试我。若不是,
怎么这样大怒要打一百,夫人刚开口讨饶,便一下不打?况夫人在里面,那
里晓得这般快就出来护救?且喜昨夜不曾说别的言语还好。”到了晚间,玉
娘出来,见他虽然面带忧容,却没有一毫怨恨意思。程万里想道:“一发是
试我了。”说话越加谨慎。又过了三日,那晚,玉娘看了丈夫,上下只管相
着,欲言不言。如此三四次,终是忍耐不住,又道:“妾以诚心告君,如何
反告主人,几遭箠挞!幸得夫人救免。然细观君才貌,必为大器。为何还不
早图去计?若恋恋于此,终作人奴,亦有何望!”程万里见妻子又劝他逃走,
心中愈疑道:“前日恁般嗔责,他岂不怕,又来说起?一定是张万户又教他
来试我念头果然决否。”也不回言,径自收拾而卧。到明早,程万里又来禀
知张万户。张万户听了,暴躁如雷,连喊道:“这贱婢如此可恨,快拿来敲
死了罢!”左右不敢怠缓,即向里边来唤。夫人见唤玉娘,料道又有甚事,
不肯放将出来。张万户见夫人不肯放玉娘出来,转加焦躁。却又碍着夫人面
皮,不好十分催逼。暗想道:“这贱婢已有外心,不如打发他去罢。倘然夫
妻日久恩深,被这贱婢哄热,连这好人的心都要变了。”乃对程万里道:“这
贱婢两次三番,诱你逃归,其心必有他念。料然不是为你。久后必被其害。
待今晚出来,明早就教人引去卖了,别拣一个好的与你为妻。”程万里见说
要卖他妻子,方才明白浑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
戒两番,下次谅必不敢。总再说,小人也断然不听。若把他卖了,只怕人说
小人薄情,做亲才六日,就把妻子来卖。”张万户道:“我做了主,谁敢说
你!”道罢,径望里边而去。夫人见丈夫进来,怒气未息,恐还要责罚玉娘,
连忙教闪过一边,起身相迎,并不问起这事。张万户却又怕夫人不舍得玉娘
出去,也分毫不题。
且说程万里见张万户决意要卖,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
间,玉娘出来,对丈夫哭道:“妾以君为夫,故诚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
异念,数告主人。主人性气粗雄,必然怀恨。妾不知死所矣!然妾死不足惜,
但君堂堂仪表,甘为下贱,不图归计为恨耳!”程万里听说,泪如雨下,道:
“贤妻良言指迷,自恨一时错见,疑主人使汝试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贤
妻!”玉娘道:“君若肯听妾言,虽死无恨。”程万里见妻子恁般情真,又
思明日就要分离,愈加痛泣。却又不好对他说知,含泪而寝。直哭到四更时
分。玉娘见丈夫哭之不已,料必有甚事故,问道:“君如此悲恸,定是主人
有害妾之意。何不明言?”程万里料瞒不过,方道:“自恨不才,有负贤妻。
明日主人将欲鬻汝,势已不能挽回。故此伤痛!”玉娘闻言,悲泣不胜。两
个搅做一团,哽哽咽咽,却又不敢放声。天未明,即便起身梳洗。玉娘将所
穿绣鞋一只,与丈夫换了一只旧履,道:“后日倘有见期,以此为证。万一
永别,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说罢,复相抱而泣,各将鞋子收藏。到了
天明,张万户坐在中堂,教人来唤。程万里忍住眼泪,一齐来见。张万户道:
“你这贱婢!我自幼抚你成人,有甚不好,屡教丈夫背主!本该一剑斩你便
是。且看夫人分上,姑饶一死。你且到好处受用去罢。”叫过两个家人分付
道:“引他到牙婆人家去,不论身价,但要寻一下等人家,磨死不受人抬举
的这贱婢便了。”玉娘要求见夫人拜别。张万户不许。玉娘向张万户拜了两
拜,起来对着丈夫道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人去了。程万里腹中如割,
无可奈何,送出大门而回。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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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及夫人知觉,玉娘已自出门去了。夫人晓得张万户情性,诚恐他害了
玉娘性命。今日脱离虎口,到也繇他。且说两个家人,引玉娘到牙婆家中,
恰好市上有个经纪人家,要讨一婢。见玉娘生得端正,身价又轻,连忙兑出
银子,交与张万户家人,将玉娘领回家去不题。且说程万里自从妻子去后,
转思转悔,每到晚间,走进房门,便觉惨伤。取出那两只鞋儿,在灯前把玩
一回,呜呜的啼泣一回。哭勾多时,方才睡卧。次后访问得,就卖在市上人
家,几遍要悄地去再见一面,又恐被人觑破,报与张万户,反坏了自己大事。
因此又不敢去。那张万户见他不听妻子言语,信以为实,诸事委托,毫不堤
防。程万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张万户好不喜欢,又要把妻子配与。程万
里不愿,道:“且慢着,候随老爷到边上去有些功绩回来,寻个名门美眷,
也与老爷争气。”光阴迅速,不觉又过年余。那时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值
五十诞辰,张万户昔日是他麾下裨将,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玉,思量要差一个
能干的去贺寿,未得其人。程万里打听在肚里,思量趁此机会,脱身去罢。
即来见张万户道:“闻得老爷要送兀良爷的寿礼,尚未差人。我想众人都有
掌管,脱身不得。小人总是在家没有甚事,到情愿任这差使。”张万户道:
“若得你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惯,吃不得辛苦。”程万里道:“正为在家自
在惯了,怕后日随老爷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经历些风霜劳碌,好跟
老爹上阵。”张万户见他说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了。写下问候书札,

上寿礼帖,又取出一张路引 ,以防一路盘诘。诸事停当,择日起身。程万里
打叠行李,把玉娘绣鞋,都藏好了。到临期,张万户把东西出来,交付明白,
又差家人张进,作伴同行。又把十两银子与他盘缠。程万里见又有一人同去,
心中烦恼。欲要再禀,恐张万户疑惑。且待临时,又作区处。当下拜别张万
户,把东西装上生口,离了兴元,望鄂州而来。一路自有馆驿支讨口粮,并
无担阁。不则一日,到了鄂州,借个饭店寓下。来日清早,二人赍了书札礼
物,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那兀良元帅是节镇重臣,故此各处差人来上寿的,
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三通画角,兀良元帅开门升帐。许多将官僚属,
参见已过,然后中军官引各处差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兀良元帅一一看了,
把礼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书。众人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程万里送礼已过,思量要走,怎奈张进同行同卧,难好脱身。心中
无计可施。也是他时运已到,天使其然。那张进因在路上鞍马劳倦,却又受
了些风寒,在饭店上生起病来。程万里心中欢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
却又思想道:“大丈夫作事,须要来去明白。”原向帅府候了回书。到寓所
看张进时,人事不省,毫无知觉。自己即便写下一封书信,一齐放入张进包
裹中收好。先前这十两盘缠银子,张进便要分用。程万里要稳住张进的心,

却总放在他包裹里面。等到鄂州一齐买人事送人。今日张进病倒,程万里取

了这十两银子,连路引铺陈,打做一包,收拾完备,却叫过主人家来分付道:
“我二人乃兴元张万户老爹特差来与兀良爷上寿,还要到山东史丞相处公
干。不想同伴的上路辛苦,身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动不得。若等他病好时,
恐怕误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调养几日。我先往那里公干回来,与他一齐起
身。”即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道:“这薄礼权表微忱。劳主人家用心看顾,得
① 路引——路单,护照。
① 人事──指礼物。
② 铺陈——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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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病体痊安,我回时还有重谢。”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银子道:“早晚伏
侍,不消牵挂。但长官须要作速就来便好。”程万里道:“这个自然。”又
讨些饭来吃饱,背上包裹,对主人家叫声暂别,大踏步而走。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离了鄂州,望着建康而来。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盘诘,并无阻滞。此
时淮东地方,已尽数属了胡元。万里感伤不已。一径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

临安。旧时在朝宰执,都另换了一班人物。访得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父亲
的门生,就馆于其家。正值度宗收录先朝旧臣子孙,全亏周翰提挚,程万里
亦得补福建福清县尉。寻了个家人,取名程惠,择日上任。不在话下。
且说张进在饭店中,病了数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万里。问
主人家道:“程长官怎么不见?”主人家道:“程长官十日前说还要往山东
史丞相处公干。因长官有恙,他独自去了,转来同长官回去。”张进大惊道:
“何尝又有山东公干!被这贼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惊问道:“长官一同
来的,他怎又逃去?”张进把当初掳他情由细说。主人懊悔不迭。张进恐怕
连他衣服取去。即忙教主人家打开包裹看时,却留下一封书信,并兀良元帅
回书一封,路引盘缠,尽皆取去。其余衣服,一件不失。张进道:“这贼狼
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却一心恋着南边。怪道连妻子也不要。”又将息
了数日,方才行走得动。便去禀知兀良元帅,另自打发盘缠路引。一面行文
挨获程万里。那张进到店中算还了饭钱,作别起身。星夜赶回家,参见张万
户,把兀良元帅回书呈上看过,又将程万里逃归之事禀知。张万户将他遗书
拆开看时,上写道:
门下贱役程万里,奉书恩主老爷台下: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

养,委以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感。但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 ,万
里亲戚坟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意欲禀知恩相,乞假归
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在恩相幕从如云,岂少一走卒。放某还

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环结草 ,生死不负。
张万户看罢,顿足道:“我被这贼用计瞒过,吃他逃了!有日拿住,教
他碎尸万段。”后来张万户贪婪太过,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
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到任以来,日夜想念玉娘恩义,不肯再娶。但南北分争,
无由访觅。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二十余年。程万里因为官清正廉

能,已做到闽中安抚使之职。那时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直捣江南,如入
无人之境。逼得宋末帝奔入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止有八闽全省,未经兵火。
然亦弹丸之地,料难抵敌。行省官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议将图籍版舆,上
③ 枢密副使──枢密院,宋代掌管全国军事的机关,枢密院的正副长官叫做“枢密使”和“枢密副使”。
① 越鸟南栖,狐死首丘——比喻人怀念故乡的意思。南方出产的鸟,飞到北方,也要落在树的南边枝上。
狐死的时候,总要把头朝向着它的窟穴。
① 衔环结草——两个报恩的故事。“衔环”,杨宝的事,见本书卷六。“结草”,据《左传》记载:春秋
时,魏颗的父亲临死,吩咐把他的姨太太殉葬,魏颗没有照办,却把那个姨太太改嫁了。后来,打仗的时
候,有一个老人把地上的草结起来绊倒敌人,使魏颗获胜。魏颗夜晚做梦,才知道老人便是那个姨太太的
父亲的“鬼魂”。
② 安抚使——官名。宋代于各路置“安抚司”,长官叫做“安抚使”,掌管一路的军政和民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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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亦归元主。元主将合省官俱加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 。到任
之后,思想兴元乃是所属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将了向日所赠绣鞋,并自己
这只鞋儿,前来访问妻子消息,不题。
且说娶玉娘那人,是市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家中颇有几贯钱钞。夫妻两
口,年纪将近四十,并无男女。浑家和氏,每劝丈夫讨个丫头伏侍,生育男
女。顾大郎初时恐怕淘气,心中不肯。到是浑家叮嘱牙婆寻觅。闻得张万户
家发出个女子,一力撺掇讨回家去。浑家见玉娘人物美丽,性格温存,心下
欢喜。就房中侧边打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玉娘暗解其
意,佯为不知。坐在厨下,和氏自家走来道:“夜饭已在房里了,你怎么反
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请,婢子有在这里。”和氏道:“我们是小户
人家,不象大人家有许多规矩。止要勤俭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称便了。”
玉娘道:“婢子乃下贱之人,倘有不到处,得免嗔责足矣。岂敢与大娘同列!”
和氏道:“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
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故此劝他娶个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即如与我一般。
你不要害羞,可来同坐吃杯合欢酒。”玉娘道:“婢子蒙大娘抬举,非不感
激。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适。倘必欲见辱,有死而已。”和氏见
说,心中不悦道:“你既自愿为婢,只怕吃不得这样苦哩。”玉娘道:“但
凭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凭责罚。”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伏侍。”
玉娘随至房中。他夫妻对坐而饮,玉娘在傍筛酒,和氏故意难为他。直饮至
夜半,顾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脱,向床上睡了。玉娘收拾过家火,向厨中
吃些夜饭,自来铺上和衣而睡。明早起来,和氏限他一日纺绩。玉娘头也不
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交与和氏。和氏暗暗称奇。又限他夜中趱赶多少。玉
娘也不推辞,直纺到晓。一连数日如此,毫无厌倦之意。顾大郎见他不肯向
前,日夜纺绩,只道浑家妒忌,心中不乐。又不好说得。几番背他浑家与玉
娘调戏。玉娘严声厉色。顾大郎惧怕浑家知得笑话,不敢则声。过了数日,
忍耐不过。一日对浑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这婢子与我,如何教他日夜

纺绩,却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过。只因他第一夜,如此作乔,
恁般推阻。为此我故意要难他转来。你如何反为好成歉?”顾大郎不信道:
“你今夜不要他纺绩,教他早睡,看是怎么?”和氏道:“这有何难。”到
晚间,玉娘交过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连做了这几时,今晚且将息一晚,
明日做罢。”玉娘也十数夜未睡,觉道甚劳倦,甚合其意。吃过夜饭,收拾
已完,到房中各自睡下。玉娘是久困的人,放倒头便睡着了。顾大郎悄悄的
到他铺上,轻轻揭开被,捱进身子,把他身上一摸,却原来和衣而卧。顾大
郎即便与他解脱衣裳。那衣带都是死结,如何扯拽得开。顾大郎性急,把他
乱扯。才扯断得一条带子,玉娘在睡梦中惊醒,连忙跳起。被顾大郎双手抱
住,那里肯放。玉娘乱喊杀人。顾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
不从我!”和氏在床,假做睡着,声也不则。玉娘摔脱不得,心生一计。道:
“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日即寻一条死路。张万户夫人平昔极爱我的。
晓得我死了,料然决不与你干休。只怕那时破家荡产,连生命亦不能保,悔
③ 陕西行省参知政事——“陕西行省”,是“陕西等处行中书省”的简称。元代分全国为若干行政单位,
称为“行中书省”(约相当于现在的“省”)。每省分设丞相(从一品)一人,平章(从一品)二人,左
右丞 (正二品)各一人,参知政事(从二品)二人,主管全省的政务。
① 作乔——装假,装模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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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晚矣。”顾大郎见说,果然害怕,只得放手,原走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
眼也不合,直坐到晓。和氏见他立志如此,料不能强,反认为义女。玉娘方
才放心。夜间只是和衣而卧。日夜辛勤纺织。约有一年,玉娘估计积成布匹,
比身价已有二倍,将来交与顾大郎夫妇,求为尼姑。和氏见他诚恳,更不强
留。把他这些布匹,尽施与为出家之费。又备了些素礼,夫妇两人,同送到
城南昙花庵出家。玉娘本性聪明,不勾三月,把那些经典讽诵得烂熟。只是
心中记挂着丈夫,不知可能勾脱身走逃。将那两只鞋子,做个囊儿盛了,藏
于贴肉。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观玩,对着流泪。次后央老尼打听,知得乘
机走了,心中欢喜。早晚诵经祈保。又感顾大郎夫妇恩德,也在佛前保祐。
后来闻知张万户全家抄没,夫妇俱丧。玉娘想念夫人幼年养育之恩,大哭一
场,礼忏追荐。诗云:
数载难忘养育恩,看经礼忏荐夫人。
为人若肯存忠厚,虽不关亲也是亲。
且说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赶至兴元城中,寻个客店寓下。明日往市
中,访到顾大郎家里。那时顾大郎夫妇,年近七旬,须鬓俱白,店也收了,
在家持斋念佛。人都称他为顾道人。程惠走至门前,见老人家正在那里扫地。
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问一句说话。”顾老还了礼。见不是本处乡音,
便道:“客官可是要问路径么?”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张万户家出来
的程娘子,可在你家了?”顾老道:“客官,你是那里来的?问他怎么?”
程惠道:“我是他的亲戚,幼年离乱时失散。如今特来寻访。”顾老道:“不

要说起!当初我因无子,要娶他做个通房 。不想自到家来,从不曾解衣而睡。
我几番捉弄他,他执意不从。见他立性贞烈,不敢相犯,到认做义女。与老
荆就如嫡亲母子。且是勤俭纺织,有时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将做成布匹,
抵偿身价,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强留,就将这些布匹,送与他出家费用。
又备些素礼,送他到南城昙花庵为尼。如今二十余年了,足迹不曾出那庵门。
我老夫妇到时常走去看看他,也当做亲人一般。又闻得老尼说,至今未尝解
衣寝卧,不知他为甚缘故。这几时因老病不曾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亲,
径到那里去会便了。路也不甚远。见时,到与老夫代言一声。”程惠得了实
信,别了顾老,问昙花庵一路而来。不多时就到了。看那庵也不甚大。程惠
走进了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年纪虽是
中年,人物到还十分整齐。程惠想道:“是了。”且不进去相问,就在门槛
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
那诵经的尼姑,却正是玉娘。他一心对在经上。忽闻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
头来。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与自己所藏无二。那人

却又不是丈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身向前问讯 。程惠把鞋放在

槛上,急忙还礼。尼姑问道:“檀越,借鞋履一观。”程惠拾起递与,尼姑
看了,道:“檀越,这鞋是那里来的?”程惠道:“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
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何处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
本贯彭城人氏,今现任陕西参政。”尼姑听说,即向身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
恰好正是两对。尼姑眼中流泪不止。程惠见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
① 通房——即通房丫头,地位在姨太太和丫头之间;名义是丫头,实际上是姨太太。
① 问讯——和尚、尼姑、道士向人合掌行礼,叫做“问讯”。
② 檀越——佛教称施主为“檀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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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寻访主母。适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见。”尼姑道:“你相
公如何得做这等大官?”程惠把历官闽中,并归元升任系此,说了一遍。又
道:“相公分付,如寻见主母,即迎到任所相会。望主母收拾行装,小人好
去雇倩车辆。”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复合。今幸得全,吾愿毕矣,
岂别有他想。你将此鞋归见相公、夫人,为吾致意,须做好官,勿负朝廷,
勿虐民下。我出家二十余年,无心尘世久矣。此后不必挂念。”程惠道:“相
公因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尼姑不听,望里边自去。程
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终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逼。将了两双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连夜回到陕西衙
门。见过主人,将鞋履呈上,细述顾老言语,并玉娘认鞋,不肯同来之事。
程参政听了,甚是伤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省。那省官与程参政昔年同
在闽中为官,有僚友之谊。见了来文,甚以为奇。即行檄仰兴元府官吏,具
礼迎请。兴元府官,不敢怠慢,准备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箫鼓乐,又娶
两个丫鬟伏侍,同了僚属,亲到昙花庵来礼请。那时满城人家尽皆晓得,当
做一件新闻。扶老挈幼,争来观看。且说太守同僚属到了庵前下马,约退从
人,径进庵中。老尼出来迎接。太守与老尼说知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老
尼进去报知。玉娘见太守与众官来请,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太守道:
“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礼迎请夫人上车,往陕西相会。
车舆已备,望夫人易换袍服,即便登舆。”教丫鬟将礼物服饰呈上。玉娘不
敢固辞,教老尼收了。谢过众官,即将一半礼物送与老尼为终老之资,余一
半嘱托地方官员将张万户夫妻以礼改葬,报其养育之恩。又起七昼夜道场,
追荐白氏一门老小。好事已毕,丫鬟将袍服呈上。玉娘更衣,到佛前拜了四
拜,又与老尼作别。出庵上车。府县官俱随于后。玉娘又分付:还要到市中
去拜别顾老夫妻。路上鼓乐喧闹,直到顾家门首下车。顾老夫妇出来,相迎
庆喜。玉娘到里边拜别。又将礼物赠与顾老夫妇,谢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
泪收下。送至门前,不忍分别。玉娘亦觉惨然,含泪登车。各官直送至十里
长亭而别。太守又委僚属李克复,率领步兵三百,防护车舆。一路经过地方,
官员知得,都来迎送馈礼。直至陕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属,准备金鼓旗幡,
离城十里迎接。程参政也亲自出城远迎。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
都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直至衙门后堂私衙门口下车。程参政分付僚属
明日相见。把门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
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说罢,又哭。然后奴仆都来叩见。安排庆喜筵席。
直饮至二更,方才就寝。可怜成亲止得六日,分离到有二十余年。此夜再合,
犹如一梦。次日,程参政升堂,僚属俱来送礼庆贺。程参政设席款待。大吹
大擂,一连开宴三日。各处属下晓得,都遣人称贺,自不必说。
且说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服。因自己年长,料难生育,广置姬妾。

程参政连得二子,自己直加衔平章 ,封唐国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为
显官。后人有诗为证:
六日夫妻廿载别,刚肠一样坚如铁。
分鞋今日再成双,留与千秋作话说。
① 加衔平章——“平章”比“参知政事”品级稍高,因皇帝认为程万里作官很好,所以给他加上“平章”
的官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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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
万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
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那爷爷圣武神
文,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内中单表江西南昌进贤县,有一

人姓张名权,其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 。那知就这粮长役内坏了人家,
把房产陆续弄完。传到张权父亲,已是寸土不存。这役子还不能脱。间壁是
个徽州小木匠店。张权幼年间终日在那店门首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这
也是一时戏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贫乏,见儿子没甚生理,就送他学成这行生
意。后来父母亡过,那徽州木匠也年老归乡。张权便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
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遂娶了个浑家陈氏。夫妻二人将就过日。怎奈里役
还不时缠扰。张权浑家商议,离了故土,搬至苏州阊门外皇华亭侧边开了个
店儿。自起了个别号,去那白粉墙上写两行大字,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
固小木家火,不悮主顾。”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①
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的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已到七八岁上。送
到邻家有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取名文秀。这学堂共有十来个
孩子,止他两个教着便会。不上几年,把经书读的烂熟。看看廷秀长成一十
三岁,文秀长成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轩昂。那时先生教他做文
字,却就知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之人,因见二子勤苦读书,
也有个向上之念。谁想这年一秋无雨,作了个旱荒,寸草不留。大户人家有
② ③
米的,却又关仓遏粜 。只苦了小户人家。若老若幼,饿死无数。官府看不

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关支的十无三四 ,白白的与吏胥做了人家。又发
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米粒。还有
把糠秕木屑搅些在内,凡吃的俱各呕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受
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正是:
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且说张权因逢着荒年,只得把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二子天性
聪明,那消几日,就学会了。且又做得精细,比积年老匠更胜几分。喜得张
权满面添花。只是木匠便会了,做下家火摆在店中,绝无人买。不勾几日,

将平日积下些小本钱,看看用尽,连衣服都解当 来吃在肚里。张权心下着忙,

与浑家陈氏商议,要寻个所在趁工几时,度过荒年,再作区处。出去走了几
日,无个安身之地。只得依先在门口店里作活。眼巴巴望个主顾来买。一日,
① 粮长——明初,编赋役黄册,以一百十户为一里,推丁粮多的十户人家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
十人。每岁,由里长一人,甲首一人,管一里一甲丁粮赋役等事。
① 踏肩——肩挨肩;紧挨着的意思。
② 关仓遏粜 (tiào)——关闭粮仓,停止粜米。就是囤积居奇,不肯出卖粮食的 意思。
③ 若老若幼——或老或幼,就是连老带幼。
④ 关支的十无三四——关支,发给,支出。就是说:支出发给百姓的,十分之中不到三四分。
① 解当——典当。
② 趁工——寻找一点临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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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午后,只见一人年纪五十以上,穿着一身细绢,旁边跟着小厮,在街上
踱将过去。忽抬头看见张权门首摆着许多家火,做得十分精致,就停住脚观
看。张权瞧见,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员外要甚家火?里面请看。”
那人走上阶头,问道:“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么?”张权道:“尽是小
子亲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细,比别家不同。若是作成小子,情愿
奉让加一。”那人道:“我买到不要买,问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张
权道:“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处?要做甚家火?”那人道:“我家住
在专诸巷内天库前,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妆。木料尽多,只要
做得坚固,精巧。完了嫁妆,还要做些桌椅书橱等类。你若肯做时,再拣两
个好副手同来。”张权正要寻恁般所在,这便叫作天赐其便。乃答道:“多
承员外下顾,不知还在几时起工?”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
张权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说罢,那人作别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样人物?元来姓王名宪,积祖大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传
到他手里,却又开了一个玉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做王员外。
那王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到也做人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
十,却没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唤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赘
了个女婿赵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岁,未曾许字;生的人物聪明,
姿容端正。王员外夫妻锺爱犹胜过长女。那赵昂元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与
其父是通家相好。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赘入为婿。又与
他纳粟入监,指望读书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
本撇开,穿着一套阔服,终日在街上摇摆。为人且又奸狡险恶。见王员外没
有子嗣,以为自己是个赘婿,这家私恰像木牓刻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无人统

核的了。遇着个浑家却又是一个不贤都头 ,一心只向着老公。见父母喜爱妹
子,恐怕也招个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赘婿诗》道的好:
人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绍本支?
二老未曾沽孝养,一心只想夺家私。
愁深祗为防甥舅,积恨兼之妒小姨。
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日揽了这桩大生意,心中好生欢喜。
到次日起来,备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浑家照看门户,同了两个儿子,带了斧
凿家火,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见一大玉器铺子。张权约谅是王家了。立
住脚正要问人时,只见王员外从里边走将出来。张权即忙上前相见。王员外
问道:“有几个副手?”张权道:“止有两个在此。”便教儿子过来见了王
员外。弟兄两人将家火递与父亲,向前深深作揖。王员外还了个半礼。见是
两个小童,便道:“我因要做好家火,故此请你,为何教这小童来做?”张
权正要开言,廷秀上前道:“自古道:后生可畏。年纪虽小,手段却不小了。
且试做了看,不要轻忽了人。”王员外看见二子人品清秀,又且能言快语,
乃问道:“这两个小童是你甚么人?”张权道:“是小子的儿子。”王员外
道:“你到生的这两个好儿子!”张权道:“不敢,只愁没饭吃。”王员外
道:“有了恁样儿子,愁甚没饭吃!随我到里边来。”当下父子三人一齐跟
进大厅。王员外唤家人王进开了一间房子,搬出木料,交与张权,分付了样
① 不贤都头——都头,唐宋时代武官名。宋代禁军在指挥使之下设有都头、副都头,是管带一百人的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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