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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24 冯梦龙(现代)
去了。施复吹息灯火,上铺卧下,翻来覆去,再睡不着。只听得鸡在笼中不
住吱吱喳喳,想道:“这鸡为甚么只管咭咶?”约莫一个更次,众鸡忽然乱
① 丹——这里同“摊”,是“摊”的借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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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起来,却象被什么咬住一般。施复只道是黄鼠狼来偷鸡,霍地立起身,将
衣服披着急来看这鸡。说时迟,那时快,才下铺,走不上三四步,只听得一
时响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东西打在铺上,把施复吓得半步也走不动。且
说朱恩同母亲浑家正在那里饲蚕,听得鸡叫,也认做黄鼠狼来偷,急点火出
来看。才动步,忽听见这一响,惊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
性命也,怎么处?”飞奔出来。母妻也惊骇,道:“坏了,坏了!”接脚追
随。朱恩开了中门,才跨出脚,就见施复站在中间,又惊又喜道:“哥哥,
险些儿吓杀我也!亏你如何走得起身,脱了这祸?”施复道:“若不是鸡叫
得慌,起身来看,此时已为齑粉矣。不知是甚东西打将下来?”朱恩道:“乃
是一根车轴阁在上边,不知怎地却掉下来?”将火照时,那扇门打得粉碎,
凳子都跌倒了。车轴滚在壁边,有巴斗粗大。施复看了,伸出舌头缩不上去。
此时朱恩母妻见施复无恙,已自进去了。那鸡也寂然无声。朱恩道:“哥哥
起初不要杀鸡,谁想就亏他救了性命。”二人遂立誓戒了杀生。有诗为证。
昔闻杨宝酬恩雀,今见施君报德鸡。
物性有知皆似此,人情好杀复何为?
当下朱恩点上灯烛,卷起铺盖,取出稻草,就地上打个铺儿与施复睡了。
到次早起身,外边却已下雨。吃过早饭,施复便要回家。朱恩道:“难得大
哥到此!须住一日,明早送回。”施复道:“你我正在忙时,总然留这一日,
各不安稳。不如早些得我回去,等空闲时,大家宽心相叙几日。”朱恩道:
“不妨得!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这里话一日儿。”朱恩母亲也出来
苦留。施复只得住下。到巳牌时分,忽然作起大风,扬沙拔木,非常利害。
接着风,就是一阵大雨。朱恩道:“大哥,天遣你遇着了我,不去得还好。
他们过湖的,有些担险哩。”施复道:“便是。不想起这等大风,真个好怕

人子 !”那风直吹至晚方息。雨也止了。施复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时,朱
恩桑叶已采得完备。他家自有船只,都装好了。吃了饭,打点起身。施复意
欲还他叶钱,料道不肯要的,乃道:“贤弟,想你必不受我叶钱,我到不虚
文了。但你家中脱不得身,送我去便担阁两日工夫。若有人顾一个摇去,却
不两便?”朱恩道:“正要认着大哥家中,下次好来往,如何不要我去?家
中也不消得我。”施复见他执意要去,不好阻挡。遂作别朱恩母妻,下了船。
朱恩把船摇动。刚过午,就到了盛泽。施复把船泊住,两人搬桑叶上岸。那
些邻家也因昨日这风,却担着愁担子,俱在门首等候消息。见施复到时,齐
道:“好了,回来也!”急走来问道:“他们那里去了不见?共买得几多叶?”
施复答道:“我在滩阙遇见亲戚家,有些余叶送我,不曾同众人过湖。”众
人俱道:“好造化,不知过湖的怎样光景哩?”施复道:“料然没事。”众
人道:“只愿如此便好。”施复就央几个相熟的,将叶相帮搬到家里。谢声
有劳,众人自去。浑家接着,道:“我正在这里忧你,昨日恁样大风,不知
如何过了湖?”施复道:“且过来见了朱叔叔,慢慢与你细说。”朱恩上前
深深作揖。喻氏还了礼。施复道:“贤弟请坐,大娘快取茶来,引孩子来见
丈人。”喻氏从不曾见过朱恩,听见叫他是贤弟,又称他是孩子丈人,心中

惑突,正不知是兀谁 。忙忙点出两杯茶,引出小厮来。施复接过茶,递与朱
② 霍地——猛然地,忽然地。
① 好怕人子——非常怕人,“子”,语助词,无义。
① 兀谁——“兀”,发语词。“兀谁”,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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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自己且不吃茶,便抱小厮过来,与朱恩看。朱恩见生得清秀,甚是欢喜。
放下茶,接过来抱在手中。这小厮却如相熟的一般,笑嘻嘻全不怕生。施复
向浑家说道:“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银子的。他家住在滩阙。”喻氏道:“原
来就是向年失银的。如何却得相遇?”施复乃将前晚讨火落了兜肚,因而言
及,方才相会留住在家,结为兄弟。又与儿女联姻,并不要宰鸡,亏鸡警报,
得免车轴之难。所以不曾过湖。今日将叶送回。前后事细细说了一遍。喻氏
又惊又喜,感激不尽。即忙收拾酒肴款待。正吃酒间,忽闻得邻家一片哭声。
施复心中怪异。走出来问时,却是昨日过湖买叶的翻了船,十来个人都淹死
了,只有一个人得了一块船板,浮起不死。亏渔船上救了回来报信。施复闻
得,吃这惊不小。进来说向朱恩与浑家听了,合掌向天称谢。又道:“若非
贤弟相留,我此时亦在劫中矣。”朱恩道:“此皆大哥平昔好善之报,与我
何干!”施复留朱恩住了一宿。到次早,朝膳已毕,施复道:“本该留贤弟
闲玩几日,便是晓得你家中事忙,不敢担误在此。过了蚕事,然后来相请。”
朱恩道:“这里原是不时往来的,何必要请。”施复又买两盒礼物相送。朱
恩却也不辞。别了喻氏,解缆开船。施复送出镇上,方才分手。正是:
只为还金恩义重,今朝难舍弟兄情。
且说施复是年蚕丝利息比别年更多几倍。欲要又添张机儿,怎奈家中窄
隘,摆不下机床。大凡人时运到来,自然诸事遇巧。施复刚愁无处安放机床,
恰好间壁邻家住着两间小房,连年因蚕桑失利,嫌道住居风水不好,急切要
把来出脱,正凑了施复之便。那邻家起初没售主时,情愿减价与人。及至施

复肯与成交,却又道方员无真假,比原价反要增厚,故意作难刁蹬 ,直征个
心满意足,方才移去。那房子还拆得如马坊一般。施复一面唤匠人修理,一
面择吉铺设机床。自己将把锄头去垦机坑。约摸锄了一尺多深,忽锄出一块
大方砖来。揭起砖时,下面圆圆一个坛口,满满都是烂米。施复说道:“可
惜这一坛米,如何却埋在地下?”又想道:“上边虽然烂了,中间或者还好。”
丢了锄头,把手去捧那烂米。还不上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东西来。举目

看时,不是别件,却是腰间细两头趫 ,凑心的细丝锭儿。施复欲待运动,恐
怕被匠人们撞见,沸扬开去。急忙原把土泥掩好,报知浑家。直至晚上,匠
人去后,方才搬运起来,约有千金之数。夫妻们好不欢喜!施复因免了两次
大难,又得了这注财乡,愈加好善。凡力量做得的好事,便竭力为之。做不
得的,他也不敢勉强。因此里中随有长者之名。夫妻依旧省吃俭用,昼夜营

运。不上十年,就长有数千金家事。又买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开起三四十
张绸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儿子观保,请个先
生在家,教他读书,取名德胤。行聘礼定了朱恩女儿为媳。俗语说得好:六
亲合一运。那朱恩家事也颇颇长起。二人不时往来,情分胜如嫡亲。
话休烦絮。且说施复新居房子,别屋都好,惟有厅堂摊塌坏了,看看要
倒。只得兴工改造。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惯了,不做财主身分,日逐也
随着做工的搬瓦弄砖,拿水提泥。众人不晓得他是勤俭,都认做借意监工,
没一个敢怠惰偷力。工作半月有余,择了吉日良时,立柱上梁。众匠人都吃
利市酒去了。止存施复一人,两边检点,柱脚若不平准的,便把来垫稳。看
① 刁蹬——刁难,故意为难。
① 腰间细两头■——古时银锭的形状,是两头■起,中间洼下。
② 长 (zhǎng)——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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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左边中间柱脚歪斜,把砖去垫。偏有这等作怪的事,左垫也不平,右垫又
不稳。素性拆开来看,却原来下面有块三角沙石,尖头正向着上边,所以垫

不平。乃道:“这些匠工精鸟账!这块石怎么不去了,留在下边?”便将手
去一攀,这石随手而起。拿开石看时,到吃一惊。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银子,
其锭大小不一。上面有几个一样大的,腰间都束着红绒,其色甚是鲜明。又
喜又怪。喜的是得这一大注财物,怪的是这几锭红绒束的银子,他不知藏下
几多年了,颜色还这般鲜明。当下不管好歹,将衣服做个兜儿,抓上许多,
原把那块石盖好,飞奔进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见,连忙来问:“是那里
来的?”施复无暇答应。见儿子也在房中,即叫道:“观保快同我来!”口
中便说,脚下乱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来至外边,教儿子看守,自己
分几次搬完。这些匠人酒还吃未完哩。施复搬完了,方与浑家说知其故。夫
妻三人好不喜!把房门闭上,将银收藏,约有二千余金。红绒束的,止有八
锭,每锭准准三两。收拾已完,施复要拜天地。换了巾帽长衣,开门出来。
那些匠人,手忙脚乱,打点安柱上梁。见柱脚倒乱,乃道:“这是谁个弄坏
了?又要费一番手脚。”施复道:“你们垫得不好,须还要重整一整。”工
人知是家长所为,谁敢再言。流水自去收拾,那晓其中奥妙。施复仰天看了
一看,乃道:“此则正是卯时了,快些竖起来。”众匠人闻言,七手八脚。
一会儿便安下柱子,抬梁上去。里边托出一大盘抛梁馒首,分散众人。邻里
们都将着果酒来与施复把盏庆贺。施复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兴头。就
吃得个半醺。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
施复送客去后,将巾帽长衣脱下,依原随身短衣,相帮众人。到巳牌时
分,偶然走至外边,忽见一个老儿庞眉白发,年约六十已外,来到门首,相
了一回,乃问道:“这里可是施家么?”施复道:“正是,你要寻那个?”
老儿道:“要寻你们家长,问句话儿。”施复道:“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话
说?请里面坐了。”那老儿紧见就是家主,把他上下只管瞧看,又道:“你
真个是么?”施复笑道:“我不过是平常人,那个肯假!”老儿举一举手,
道:“老汉不为礼了。乞借一步话说。”拉到半边,问道:“宅上可是今日
卯时上梁安柱么?”施复道:“正是。”老儿又道:“官人可曾在左边中间
柱下得些财采?”施复见问及这事,心下大惊,想道:“他却如何晓得?莫
不是个仙人。”因道着心事,不敢隐瞒,答道:“果然有些。”老儿又道:
“内中可有八个红绒束的锭么?”施复一发骇异,乃道:“有是有的,老翁
何由知得这般详细?”老儿道:“这八锭银子,乃是老汉的,所以知得。”
施复道:“既是老翁的,如何却在我家柱下?”那老儿道:“有个缘故。老
汉叫做薄有寿,就住在南镇上东首,止有老荆两口,别无子女。门首开个糕
饼粉面茶食点心铺子,日常用度有余,积至三两,便倾成一个锭儿。老荆孩
子气,把红绒束在中间,无非尊重之意。因墙卑室浅,恐露人眼目,缝在一
个暖枕之内,自谓万无一失。积了这几年,共得八锭,以为老夫妻身后之用,
尽有余了。不想今早五鼓时分,老汉梦见枕边走出八个白衣小厮,腰间俱束
红绦,在床前商议道: ‘今日卯时,盛泽施家竖柱安梁,亲族中应去的,都
已到齐了。我们也该去矣。’有一个问道: ‘他们都在那一个所在?’一个
道: ‘在左边中间柱下。’说罢,往外便走。有一个道: ‘我们住在这里一
① 精鸟 (djǎo)账——骂人的意思。“精”专会,善于。“鸟账”,敷衍了事,拆烂污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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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如不别而行,觉道忒薄情了。’遂俱覆转身向老汉道: ‘久承照管,如
今却要抛撇,幸勿见怪!’那时老汉梦中,不认得那八个小厮是谁,也不晓
得是何处来的。问他道: ‘八位小官人是几时来的?如何都不相认?’小厮
答道: ‘我们自到你家,与你只会得一面,你就把我们撇在脑后,故此我们
便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又指腰间红绦道: ‘这还是初会这次,承你送
的。你记得了么?’老汉一时想不着几时与他的,心中止挂欠无子,见其清
秀,欲要他做个干儿,又对他道: ‘既承你们到此,何不住在这里;父子相
看,帮我做个人家?怎么又要往别处去?’八个小厮笑道: ‘你要我们做儿
子,不过要送终之意。但我们该旺处去的。你这老官儿消受不起。’道罢,
一齐往外而去。老汉此时觉道睡在床上,不知怎地身子已到门首,再三留之,
头也不回。惟闻得说道:‘天色晏了,快走罢。’一齐乱跑。老汉追将上去,
被草根绊了一交,惊醒转来,与老荆说知,就疑惑这八锭银子作怪。到早上
拆开枕看时,都已去了。欲要试验此梦,故特来相访,不想果然。”
施复听罢,大惊道:“有这样奇事!老翁不必烦恼,同我到里面来坐。”
薄老道:“这事已验,不必坐了。”施复道:“你老人家许多路来,料必也
饿 了 。 见 成 点 心 吃 些 去 也 好 。 ” 这 薄 老 儿 见 留 他 吃
点心,到也不辞,便随进来。只见新竖起三间堂屋,高大宽敞,木材巨壮,
众匠人一个个乒乒乓乓,耳边惟闻斧凿之声,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为何这
般勤谨?大凡新竖屋那日,定有个犒劳筵席,利市赏钱。这些匠人打点吃酒
要钱,见家主进来,故便假殷勤讨好。薄老儿看着如此热闹,心下嗟叹道:
“怪道这东西欺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处去!原来他家恁般兴头!咦,这银
子却也势利得狠哩!”不一时,来至一小客座中,施复请他坐下,急到里边
向浑家说知其事。喻氏亦甚怪异,乃对施复道:“这银子既是他送终之物,
何不把来送还,做个人情也好。”施复道:“正有此念,故来与你商量。”
喻氏取出那八锭银子,把块布包好。施复袖了,分付讨些酒食与他吃。复到
客座中摸出包来,道:“你看,可是那八锭么?”薄老儿接过打开一看,分
毫不差,乃道:“正是这八个怪物!”那老儿把来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对
着银子说道:“我想你缝在枕中,如何便会出了黄江泾。到此有十里之远,
人也怕走,还要趂个船儿。你又没有脚,怎地一回儿就到了这里?”口中便
说,心下又转着苦挣之难,失去之易,不觉眼中落下两点泪来。施复道:“老
翁不必心伤!小子情愿送还,赠你老人家百年之用。”簿老道:“承官人厚
情。但老汉无福享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讨恁般
烦恼吃!”施复道:“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无妨。”薄老只把手来摇道:
“不要,不要!老汉也是个知命的,勉强来,一定不妙。”施复因他坚执不
要,又到里边与浑家商议。喻氏道:“他虽不要,只我们心上过意不去。”
又道:“他或者消受这十锭不起,一二锭量也不打紧。”施复道:“他执意
一锭也不肯要。”喻氏道:“我有个道理在此。把两锭裹在馒头里,少顷送
与他作点心。到家看见,自然罢了。难道又送来不成?”施复道:“此见甚
妙。”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复对面相陪。薄老道:“没
事打搅官人,不当人子!”施复道:“见成菜酒,何足挂齿!”当下三杯两
盏,吃了一回。薄老儿不十分会饮,不觉半醉。施复讨饭与他吃罢,将要起
身作谢,家人托出两个馒头。施复道:“两个粗点心,带在路上去吃。”薄
老道:“老汉酒醉饭饱,连夜饭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点心?”施复道:
“总不吃,带回家去便了。”薄老儿道:“不消得,不消得!老汉家中做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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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生意的,日逐自有。官人留下赏人罢。”施复把来推在袖里道:“我这馒
头馅好,比你铺中滋味不同。将回去吃,便晓得。”那老儿见其意殷勤,不
好固辞,乃道:“没甚事到此,又吃又袖,罪过,罪过!”拱拱手道:“多
谢了!”往外就走。施复送出门前,那老儿自言自语道:“来便来了,如今
去不知可就有便船?”施复见他醉了,恐怕遗失了这两个馒头,乃道:“老
翁,不打紧,我家有船,教人送你回去。”那老儿点头道:“官人,难得你
这样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施复唤个家人,分付道:“你把船送这大伯
子回去,务要送至家中,认了住处,下次好去拜访。”家人应诺。
薄老儿相辞下船,离了镇上,望黄江泾而去。那老儿因多了几杯酒,一

路上问长问短,十分健谈 。不一时已到,将船泊住,扶那老儿上岸,送到家
中。妈妈接着,便问:“老官儿,可有这事么?”老儿答道:“千真万真。”
口中便说,却去袖里摸出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家人道:“一官宅上事忙,
不留吃茶了。这馒头转送你当茶罢。”施家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
的,如何却把与我?”薄老道:“你官人送我,已领过他的情了。如今送你,
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家人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受了,相别下船,依旧
摇回。到自己河下,把船缆好,拿着馒头上岸。恰好施复出来。一眼看见,
问道:“这馒头我送薄老官的,你如何拿了回来?”答道:“是他转送小人
当茶,再三推辞不脱,勉强受了他的。”施复暗笑道:“原来这两锭银那老
儿还没福受用,却又转送别人。”想道:“或者到是那人造化,也未可知。”
乃分付道:“这两个馒头滋味,比别的不同,莫要又与别人。”答应道:“小
人晓得。”那人来到里边寻着老婆,将馒头递与。还未开言说是那里来的,
被伙伴中叫到外边吃酒去了。原来那人已有两个儿女,正害着疳膨食积病症。

当下婆娘接在手中,想道:“若被小男女看见,偷去吃了,到是老大利害。
不如把去大娘换些别样点心哄他罢。”即便走来向主母道:“大娘,丈夫适
才不知那里拿这两个馒头。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倘看见偷吃了,这病却
不一发加重!欲要求大娘换甚不伤脾胃的点心,哄那两个男女。”说罢,将
馒头放在桌上。喻氏不知其细,遂拣几件付与他去。将馒头放过。少顷,施
复进来,把薄老转与家人馒头之事,说向浑家,又道:“谁想到是他的造化!”
喻氏听了,乃知把来换点心的就是,答道:“元来如此!却也奇异!”便去
拿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道:“你拍这馒头开来看。”施复不知何意,随手
拍开,只听得棹上当的一响。举目看时,乃是一锭红绒束的银子。问道:“馒
头如何你又取了他的?”喻氏将那婆娘来换点心之事说出。夫妻二人,不胜
嗟叹。方知银子赶人,麾之不去;命里无时,求之不来。施复因怜念薄老儿,
时常送些钱米与他,到做了亲戚往来。死后,又买块地儿殡葬。后来施德胤
长大,娶朱恩女儿过门,夫妻孝顺。施复之富,冠于一镇。夫妇二人,各寿
至八十外,无疾而终。至今子孙蕃衍,与滩阙朱氏,世为姻谊云。有诗为证:
六金还取事虽微,感德天心早鉴知。
滩阙巧逢恩义报,好人到底得便宜。
① 健谈──会谈话,长于言谈。
① 老大──很,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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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白玉娘忍苦成夫
两眼乾坤旧恨,一腔今古闲愁。隋宫吴苑旧风流,寂寞斜阳渡口。
兴到豪吟百首,醉余凭吊千秋。神仙迂怪总虚浮,只有纲常不朽。
这首《西江月》词,是劝人力行仁义,扶植纲常。从古以来,富贵空花,
荣华泡影,只有那忠臣孝子,义夫节妇,名传万古。随你负担小人,闻之起

敬。今日且说义夫节妇:如宋弘不弃糟糠,罗敷不从使君 ,此一辈岂不是扶
② ③
植纲常的?又如黄允欲娶高门,预逐其妇 ;买臣宦达太晚,见弃于妻,那
一辈岂不是败坏纲常的?真个是人心不同,泾渭各别。有诗为证:
黄允弃妻名遂损,买臣离妇志堪悲!
夫妻本是鸳鸯鸟,一对栖时一对飞。
话中单表宋末时,一个丈夫姓程,双名万里,表字鹏举,本贯彭城人氏。
父亲程文业,官拜尚书。万里十六岁时,椿萱俱丧。十九岁以父荫补国子生

员 。生得人材魁岸,志略非凡。性好读书,兼习弓马。闻得元兵日盛,深以
为忧。曾献战守和三策,以直言触忤时宰,恐其治罪,弃了童仆,单身潜地

走出京都。却又不敢回乡,欲往江陵府,投奔京湖制置使 马光祖。未到汉口,

传说元将兀良哈歹 统领精兵,长驱而入,势如破竹。程万里闻得这个消息,
大吃一惊,遂不敢前行。踌躇之际,天色已晚,但见:
片片晚霞迎落日,行行倦鸟盼归巢。
程万里想道:“且寻宿店,打听个实信,再作区处。”其夜,只闻得户
外行人,奔走不绝,却都是上路逃难来的百姓,哭哭啼啼,耳不忍闻。程万
里已知元兵迫近,夜半便起身,趁众同走。走到天明,方才省得忘记了包裹
在客店中。来路已远,却又不好转去取讨。身边又没盘缠,腹中又饿,不免
到村落中告乞一饭,又好挣扎路途。约莫走半里远近,忽然斜插里一阵兵,
直冲出来。程万里见了,飞向侧边一个林子里躲避。那枝兵不是别人,乃是

元朝元帅兀良哈歹部下万户 张猛的游兵。前锋哨探,见一个汉子,面目雄壮,
又无包裹,躲向树林中而去,料道必是个细作,追入林中,不管好歹,一索
捆翻,解到张万户营中。程万里称是避兵百姓,并非细作。张万户见他面貌
① 罗敷不从使君——罗敷,古乐府《陌上桑》中的女主角。她有一次在野地采桑,一个官员(使君)看见
了,想调戏她,要她同坐车一起走,她说:“罗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妇。”拒绝了官员的要求。
② 黄允欲娶高门,预逐其妇——黄允,原本误作王允,今改正。黄允,东汉时人。大官僚袁隗想把女儿嫁
给黄允,黄允听到这个消息,就同他原来的妻子夏侯氏离婚。临分别时,夏侯氏当着许多宾客把黄允的一
些不可告人的丑事都说出来了。黄从此倒霉,再也不能出头。
③ 买臣——朱买臣,汉代会稽人。家里很穷,卖柴为生。他的妻子吵着改了嫁。后来朱作会稽太守,前妻
看见了,惭忿而死。
① 以父荫补国子生员——“荫”,或作“廕”。封建时代,官员的子孙,凭借父、祖的关系,可以照规定
取得国子监监生的资格,称为“廕生”或“官生”。
② 制置使——官名。宋代在各路设有制置使,掌管本路各州军马、屯防、捍御等事。
③ 兀良哈歹——即“兀良合台”,元代的大将;因他在元代侵略中国,平定云南的战争中“有功”,被封
为大元帅。
① 万户——官名。元代在各路设有万户府,是管军事的机关;分上中下三等:上万户府管军七千以上;中,
五千以上;下,三千以上。每府置达噜噶齐,万户,副万户等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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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壮,留为家丁。程万里事出无奈,只得跟随。每日间见元兵所过,残灭如
秋风扫叶,心中暗暗悲痛,正是: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却说张万户乃兴元府人氏。有千斤膂力,武艺精通。昔年在乡里间豪横,
守将知得他名头,收在部下为偏裨之职。后来元兵犯境,杀了守将,叛归元
朝。元主以其有献城之功,封为万户,拨在兀良哈歹部下为前部向导。屡立
战功。今番从军日久,思想家里,写下一封家书,把那一路掳掠下金银财宝,
装做一车,又将掳到人口男女,分做两处,差帐前两个将校,押送回家。可
怜程万里远离乡土,随着家人,一路啼啼哭哭,直至兴元府,到了张万户家
里,将校把家书金银,交割明白,又令那些男女叩见了夫人。那夫人做人贤
慧,就各拨一个房户居住。每日差使伏侍。
将校讨了回书,自向军前回复去了。程万里住在兴元府,不觉又经年余。
那时宋元两朝讲和,各自罢军,壮士宁家。张万户也回到家中。与夫人相见
过了,合家奴仆,都来叩头。程万里也只得随班行礼。又过数日,张万户把
掳来的男女,拣身材雄壮的留了几个,其余都转卖与人。张万户唤家人来分
付道:“你等不幸生于乱离时世,遭此涂炭,或有父母妻子,料必死于乱军
之手。就是汝等,还喜得遇我,所以尚在。逢着别个,死去几时了。今在此
地,虽然是个异乡,既为主仆,即如亲人一般。今晚各配妻子与你们,可安
心居住,勿生异心。后日带到军前,寻些功绩,博个出身,一般富贵。若有
他念,犯出事来,断然不饶的。”家人都流泪叩头道:“若得如此,乃老爹
再生之恩,岂敢又生他念。”当晚张万户就把那掳来的妇女,点了几名。夫
人又各赏几件衣服。张万户与夫人同出堂前,众妇女跟随在后。堂中灯烛辉
煌。众人都叉手侍立两傍。张万户一一唤来配合。众人一齐叩首谢恩,各自
领归房户。且说程万里配得一个女子,引到房中,掩上门儿,夫妻叙礼。程

万里仔细看那女子,年纪到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丽,不像个以下之人 。
怎见得?有《西江月》为证:
两道眉弯新月,一双眼注微波,青丝七尺挽盘螺,粉脸吹弹得破。
望日嫦娥盼夜,秋宵织女停梭,画堂花烛听欢呼,兀自含羞怯步。
程万里得了一个美貌女子,心中欢喜,问道:“小娘子尊姓何名?可是
从幼在宅中长大的么?”那女子见问,沉吟未语,早落下两行珠泪。程万里
把袖子与他拭了,问道:“娘子为何掉泪?”那女子道:“奴家本是重庆人

氏,姓白,小字玉娘,父亲白忠,官为统制。四川制置使余玠,调遣镇守嘉
定府。不意余制置身亡,元将兀良哈歹乘虚来攻。食尽兵疲,力不能支。破
城之日,父亲被擒,不屈而死。兀良元帅怒我父守城抗拒,将妾一门抄戮。
张万户怜妾幼小,幸得免诛。带归家中为婢,伏侍夫人。不意今日得配君子。
不知君乃何方人氏,亦为所掳?”程万里见说亦是羁囚,触动其心,不觉也
流下泪来。把自己家乡姓名,被掳情由,细细说与。两下凄惨一场,却已二
鼓。夫妻解衣就枕。一夜恩情,十分美满。明早,起身梳洗过了,双双叩谢
张万户已毕,玉娘原到里边去了。程万里感张万户之德,一切干办公事,加
倍用心,甚得其欢。其夜是第三夜了。程万里独坐房中,猛然想起功名未遂,
流落异国,身为下贱,玷宗辱祖,可不忠孝两虚!欲待乘间逃归,又无方便。
① 以下之人——下等人,指奴婢。
② 统制──宋代武官名。统率军马的官。有统制、同统制、副统制等名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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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叹一声,潸潸泪下。正在自悲自叹之际,却好玉娘自内而出。万里慌忙拭
泪相迎,容颜惨淡,余涕尚存。玉娘是个聪明女子,见貌辨色,当下挑灯共
坐,叩其不乐之故。万里是个把细的人,仓卒之间,岂肯倾心吐胆。自古道:
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当下强作笑容,只答应得一句道:“没有甚事!”玉娘情知他有含糊隐
匿之情,更不去问他。直至掩户息灯,解衣就寝之后,方才低低启齿,款款
开言道:“程郎,妾有一言,日欲奉劝,未敢轻谈。适见郎君有不乐之色,
妾已猜其八九。郎君何用相瞒!”万里道:“程某并无他意,娘子不必过疑。”
玉娘道:“妾观郎君才品,必非久在人后者。何不觅便逃归,图个显祖扬宗,
却甘心在此,为人奴仆!岂能得个出头的日子!”程万里见妻子说出恁般说
话,老大惊讶。心中想道:“他是妇人女子,怎么有此丈夫见识,道着我的
心事?况且寻常人家,夫妇分别,还要多少留恋不舍。今成亲三日,恩爱方
才起头,岂有反劝我还乡之理?只怕还是张万户教他来试我。”便道:“岂
有此理!我为乱兵所执,自分必死。幸得主人释放,留为家丁,又以妻子配
我,此恩天高地厚,未曾报得,岂可为此背恩忘义之事。汝勿多言!”玉娘
见说,嘿然无语。程万里愈疑是张万户试他。到明早起身,程万里思想:“张
万户教他来试我,我今日偏要当面说破,固住了他的念头,不来堤防,好办
走路。”梳洗已过,请出张万户到厅上坐下,说道:“禀老爹,夜来妻子忽
劝小人逃走。小人想来,当初被游兵捉住,蒙老爹救了性命,留作家丁。如
今又配了妻子。这般恩德,未有寸报。况且小人父母已死,亲戚又无,只此
便是家了,还教小人逃到那里去?小人昨夜已把他埋怨一番。恐怕他自己情
虚,反来造言累害小人,故此特禀知老爹。”张万户听了,心中大怒,即唤
出玉娘骂道:“你这贱婢!当初你父抗拒天兵,兀良元帅要把你阖门尽斩,
我可怜你年纪幼小,饶你性命。又恐为乱军所杀,带回来恩养长大,配个丈

夫。你不思报效,反教丈夫背我,要你何用!”教左右快取家法来,吊起贱
婢打一百皮鞭。那玉娘满眼垂泪,哑口无言。众人连忙去取索子家法,将玉
娘一索捆翻。正是:
分明指与平川路,反把忠言当恶言。
程万里在旁边,见张万户发怒,要弔打妻子,心中懊悔道:“原来他是
真心,到是我害他了!”又不好过来讨饶。正在危急之际,恰好夫人闻得丈
夫发怒,要打玉娘,急走出来救护。原来玉娘自到他家,因德性温柔,举止
闲雅,且是女工中第一伶俐,夫人平昔极喜欢他的。名虽为婢,相待却象亲
生一般。立心要把他嫁个好丈夫。因见程万里人材出众,后来必定有些好日,
故此前晚就配与为妻。今日见说要打他,不知因甚缘故,特地自己出来。见
家人正待要动手,夫人止住,上前道:“相公因甚要吊打玉娘?”张万户把
程万里所说之事告与夫人。夫人叫过玉娘道:“我一向怜你幼小聪明,特拣
个好丈夫配你,如何反教丈夫背主逃走?本不当救你便是。姑念初犯,与老
爹讨饶。下次再不可如此!”玉娘并不回言,但是流泪。夫人对张万户道:
“相公,玉娘年纪甚小,不知世务,一时言语差误,可看老身分上,姑恕这
次罢。”张万户道:“既夫人讨饶,且恕这贱婢。倘若再犯,二罪俱罚。”
玉娘含泪叩谢而去。张万户唤过程万里道:“你做人忠心,我自另眼看你。”
① 家法——封建社会里,家长对于家庭成员和奴仆,有处罚的权力;这种处罚,叫做“家法”,是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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