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23 冯梦龙(现代)
酒筵完备。张孝基安席定首,叙齿而坐。酒过数巡,食供三套,张孝基起身
进去,教人捧出一个箱儿,放于桌上,讨个大杯,满斟热酒,亲自递与过迁
道:“大舅,满饮此杯。”过迁见孝基所敬,不敢推托,双手来接道:“过
迁理合敬妹丈,如何反劳尊赐?”张孝基道:“大舅就请干了,还有话说。”
过迁一吸而尽。孝基将钥匙开了那只箱儿,箱内取出十来本文簿,递与过迁:
“你请收了这几本账目。”过迁接了,问道:“妹丈,这是什么账?”张孝
基道:“你且收下,待我细说。”乃对众人道:“列位尊长在上,小生有一
言相禀。”众人俱站立起身道:“不知足下有何见谕?老汉们愿闻清诲。”
遂侧耳拱听。张孝基叠出两个指头,说将出来,言无数句,使听者无不啧啧
称羡。正是:
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曾记床头语,穷通不二心。
当下张孝基说道:“昔年岳父只因大舅荡费家业,故将财产传与小生。
当时再三推辞,岳父执意不从。因见正在病中,恐触其怒,反非爱敬之意,
----------------------- Page 184-----------------------
故勉强承受。此皆列位尊长所共见,不必某再细言。及岳父弃世之后,差人
四处寻访大舅。四五年间,毫无踪影。天意陈留得遇。当时本欲直陈,交还
原产。仍恐其旧态犹存,依然浪费,岂不反负岳父这段恩德!故将真情隐匿,
使之耕种,绳以规矩,劳其筋骨,苦其心志,养以良言劝喻,隐语讽刺,冀
其悔过自新。幸喜彼亦自觉前非,怨艾日深,幡然迁改。及令管库,处心公
平,临事驯谨。数月以来,丝毫不苟。某犹恐其心未坚,几遍教人试诱,心
如铁石,片语难投。竟为志诚君子矣!故特诸列位尊长到此,将昔日岳父所
授财产,并历年收积米谷布帛银钱,分毫不敢妄用,一一开载账上。今日交
还老舅。明早同令妹即搬归寒舍矣。”又在箧中取出一纸文书,也奉与过迁
道:“这幅纸乃昔年岳父遗嘱,一发奉还。适来这杯酒,乃劝大舅,自今以
后,兢兢业业,克俭克勤,以副岳父泉台之望。勿得意盈志满,又生别念。
戒之,戒之!”众人到此,方知昔年张孝基苦辞不受,乃是真情,称叹不已。

过迁见说,哭拜于地道:“不肖悖逆天道,流落他乡,自分横死街衢,永无
归期。此产岂为我有!幸逢妹丈救回故里,朝夕训诲,激励成人,全我父子,
完我夫妇,延我宗祀,正所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妹丈。此恩此德,高天厚
地,杀身难报。即使执鞭随蹬,亦为过分。岂敢复有他望!况不肖一生违逆
父命,罪恶深重,无门可赎。今此产乃先人主张授君,如归不肖,却不又逆
父志,益增我罪!”张孝基扶起道:“大舅差矣!岳父一世辛苦,实欲传之
子孙世守。不意大舅飘零于外,又无他子可承,付之于我,此乃万不得已,
岂是他之本念。今大舅已改前愆,守成其业,正是继父之志。岳父在天,亦
必徜徉长笑,怎么反增你罪?”过迁又将言语推辞,两下你让我却,各不肯
收受。连众人都没主意。方长者开言对张孝基道:“承姑丈高谊,小婿义不
容辞。但全归之,其心何安!依老夫愚见,各受其半,庶不过情。”众人齐
道:“长者之言甚是!昔日老汉们亦有此议,只因太公不允,所以止了。不
想今日原从这着。可见老成之见,大略相同。”张孝基道:“亲翁,子承父
业,乃是正理,有甚不安。若各分其半,即如不还一般了。这怎使得!”方
长者又道:“既不愿分,不若同居于此,协力经营。待后分之子孙,何如?”
张孝基道:“寒家自有敝庐薄产,子孙岂可占过氏之物。”众人见执意不肯,
俱劝过迁受领。过迁却又不肯。跑进里边,见妹子正与方氏饮酒,过迁上前
哭诉其事,教妹子劝张孝基受其半。那知淑女说话与丈夫一般。过迁夫妇跪
拜哀求,只是不允。过迁推托不去,再拜而受。众人齐赞道:“张君高义,

千古所无!”唐人罗隐 先生有赞云:
能生之,不能富之;能富之,不能教之。死而生之,贫而富之,小
人而君子之。呜呼孝基,真可为百世之师!
当日直饮至晚而散。到次日,张孝基叫浑家收拾回家。过迁苦留道:“妹
丈财产,既已不受,且同居于此,相聚几时,何忍遽别!”张孝基道:“我
家去此不远,朝暮便见,与居此何异。”过迁料留不住,乃道:“既如此,
容明日治一酌与妹丈为饯,后日去何如?”孝基许之。次日,过迁大排筵席,
广延男女亲邻,并张太公夫妇。张妈妈守家不至。请张太公坐了首席。其余
宾客依次而坐。里边方氏姑嫂女亲,自不必说。是日筵席,水陆毕备,极其
① 自分(fèn)横死街衢──分,料。横死,非正命而死。街衢,街道上。就是说:自己料到应该冻饿夭折,
死在街头上的。
① 罗隐──唐末诗人,有《罗昭谏集》。
----------------------- Page 185-----------------------
丰富。众客尽欢而别。客去后,张孝基对过迁道:“大舅,岳父存日,从不
曾如此之费。下次只宜俭省,不可以此为则。”过迁唯唯。次日,孝基夫妇,
止收拾妆奁中之物,其余一毫不动,领着两个儿子,作辞起身。过迁、方氏
同婢仆,直送至张家,置酒款待而回。自此之后,过迁操守愈励。遂为乡闾
善士。只因勤苦太过,渐渐习成父亲悭吝样子。后亦生下一子,名师俭。因
惩自己昔年之失,严加教诲。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里中父老,敬张孝基之义,将其事申闻郡县。郡县上之于朝。其时

正是曹丕篡汉,欲收人望 ,遂下书征聘。孝基恶魏乃僭窃之朝,耻食其禄,
以亲老为辞,不肯就辟。后父母百年后,容毁骨立,丧葬合礼,其名愈著。

州郡俱举孝廉 。凡五诏,俱以疾辞。有人问其缘故。孝基笑而不答。隐于田
里,躬耕乐道,教育二子。长子名继,次子名绍,皆仁孝有学行,里中咸愿
与之婚,孝基择有世德者配之。孝基年五十外,忽梦上帝膺召,夫妇遂双双
得疾。二子日夜侍奉汤药,衣不解带。过迁闻知,率其子过师俭同来,亦如
二子一般侍奉。孝基谢而止之。过迁道:“感君之德,恨不能身代。今聊效
区区,何足为谢。”过了数日,夫妇同逝。临终之时,异香满室。邻里俱闻
空中车马音乐之声,从东而去。二子哀恸,自不必说。那过迁哭绝复苏,至
于呕血。丧葬之费,俱过迁为之置办。二子泣辞再三,过迁不允。一月后,

有亲友从洛中回来,至张家弔奠,述云:“某日于嵩山游玩,忽见旌幢驺御
满野。某等避在林中观看。见车上坐着一人,绛袍玉带,威仪如王者,两边
锦衣花帽,侍卫多人。仔细一认,乃是令先君。某等惊喜,出林趋揖。令先
君下车相慰。某等问道: ‘公何时就征,遂为此显官?’令先君答云:‘某
非阳官,乃阴职也。上帝以某还财之事,命主此山。烦传示吾子,不必过哀。’
言讫,倏然不见。方知令先君已为神矣。”二子闻言,不胜哀感。那时传遍
乡里,无不叹异。相率为善,名其里为义感乡。晋武帝时,州郡举二子孝廉,
俱为显官。过迁年至八旬外而终。两家子孙繁盛,世为姻戚云。
还财阴德泽流长,千古名传义感乡。
多少竞财疏骨肉,应知无面向嵩山。
① 人望──负有声望的人。
② 举孝廉──汉代规定:郡国 (指地方官)向朝廷推荐孝顺父母,行为清廉的人到朝里作官,叫做“举孝
廉”。
① 驺 (zóu)御──驭车的人,引申作车马、随从的意思。
----------------------- Page 186-----------------------
第十八卷 施润泽滩阙遇友
还带曾消纵理纹,返金种得桂枝芬。

从来阴骘 能回福,举念须知有鬼神。
这首诗引着两个古人阴骘的故事。第一句说:还带曾消纵理纹,乃唐朝
② ③
晋公裴度之事。那裴度未遇时,一贫如洗,功名蹭蹬 。就一风鉴,以决行

藏 。那相士说:“足下功名事,且不必问。更有句话,如不见怪,方敢直言。”
裴度道:“小生因在迷途,故求指示。岂敢见怪!”相士道:“足下螣蛇纵

理纹入口 ,数年之间,必致饿死沟渠。”连相钱俱不肯受。裴度是个知命君
子,也不在其意。一日,偶至香山寺闲游。只见供桌上光华耀目。近前看时,
乃是一围宝带。裴度检在手中,想道:“这寺乃冷落所在,如何却有这条宝

带?”翻阅了一回,又想道:“必有甚贵人,到此礼佛更衣。祗候们不小心,
遗失在此。定然转来寻觅。”乃
坐在廊庑下等候。不一时,见一女子走入寺来,慌慌张张,径望殿上而
去。向供桌上看了一看,连声叫苦,哭倒于地。裴度走向前问道:“小娘子
因何恁般啼泣?”那女子道:“妾父被人陷于大辟,无门伸诉。妾日至此恳

佛阴祐。近日幸得从轻赎锾 。妾家贫无措,遍乞高门。昨得一贵人矜怜,助
一宝带。妾以佛力所致,适携带呈于佛前,稽首叩谢。因赎父心急,竟忘收
此带,仓忙而去。行至半路方觉。急急赶来取时,已不知为何人所得。今夫
去这带,妾父料无出狱之期矣。”说罢又哭。裴度道:“小娘子不必过哀,
是小生收得,故在此相候。”把带递还。那女子收泪拜谢:“请问姓字,他
日妾父好来叩谢。”裴度道:“小娘子有此冤抑,小生因在贫乡,不能少助
为愧。还人遗物,乃是常事,何足为谢!”不告姓名而去。过了数日,又遇
向日相士,不觉失惊道:“足下曾作何好事来?”裴度答云:“无有。”相
士道:“足下今日之相,比先大不相牟。阴德纹大见,定当位极人臣,寿登
耄耋,富贵不可胜言。”裴度当时犹以为戏语。后来果然出将入相,历事四
朝,封为晋国公,年享上寿。有诗为证:
纵理纹生相可怜,香山还带竟安然。

淮西荡定 功英伟,身系安危三十年。
第二句说是:返金种得桂枝芬。乃五代窦禹钧之事。那窦禹钧,蓟州人
氏,官为谏议大夫,年三十而无子。夜梦祖父说道:“汝命中已该绝嗣,寿
亦只在明岁。及早行善,或可少延。”禹钧唯唯。他本来是个长者,得了这
① 阴骘(zhì)──暗中对人家作了好事,不让人知道,古人叫做“阴骘”或“阴德”。
② 蹭蹬 (cèngdèng)──失势,不得意。
③ 风鉴──看相的方术;因而作为看相的人、相士的代称。
④ 行藏──行动,出处的意思。
⑤ 螣蛇纵理纹入口──星相迷信的说法:鼻下左右两条纹叫做“螣蛇纹”;纹的尾端如果通到口边,叫做
“螣蛇纹入口”,这个人将来就会饿死。
⑥ 祗 (zhī)候──本是宋代武官的一种名称;元代,各路、县,都设有祗候若干*
役。后来,富贵人家的仆役头,也称为“祗候”,或“祗候人”。
① 赎锾 (huán)──赎罪的金钱。古代刑法规定:某些罪准许罪犯缴纳一定数目的金钱,就可免刑。
② 淮西荡定──吴元济是当时的一个藩镇,作淮西节度使;拥兵叛变唐政权。唐宪宗于元和十二年 (公元
八一七年)命裴度作淮西招讨使,擒吴元济,平定淮西。
----------------------- Page 187-----------------------
梦,愈加好善。一日薄暮,于延庆寺侧,拾得黄金三十两,白金二百两。至
次日清早,便往寺前守候。少顷,见一后生涕泣而来。禹钧迎住问之。后生
答道:“小人父亲身犯重罪,禁于狱中,小人遍恳亲知,共借白金二百两,
黄金三十两。昨将去赎父,因主库者不在而归。为亲戚家留款,多吃了杯酒,
把东西遗失。今无以赎父矣!”窦公见其言已合银数,乃袖中摸出还之,道:
“不消着急,偶尔拾得在此,相候久矣。”这后生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
不动。叩头泣谢。窦公扶起,分外又赠银两而去。其他善事甚多,不可枚举。
一夜,复梦祖先说道:“汝合无子无寿。今有还金阴德种种,名挂天曹,特

延算三纪 ,赐五子显荣。”窦公自此愈积阴功。后果连生五子,长仪,次俨,
三侃,四偁,五僖,俱仕宋为显官。窦公寿至八十二,沐浴相别亲戚,谈笑

而卒。长乐老冯道有诗赠之云:
燕山窦十郎,教子有义方。
灵椿一株老,丹桂五枝芳。
说话的,为何道这两桩故事?只因亦有一人曾还遗金,后来虽不能如二
公这等大富大贵,却也免了一个大难,享个大大家事。正是: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切祸福,自作自受。
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
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

岸绸丝牙行 ,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
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
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有几句口号为证:
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
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
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
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
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
莫忧八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
且说嘉靖年间,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浑家喻氏,夫妻两口,
别无男女。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活。这镇上
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那
大户人家积得多的便不上市,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门来买。施复是个小户儿,
本钱少,织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脱。一日,已积了四匹,逐匹把来方方折
好,将个布袱儿包裹,一径来到市中。只见人烟辏集,语话喧阗,甚是热闹。
施复到个相熟行家来卖。见门首拥着许多卖绸的,屋里坐下三四个客商。主

人家跕在柜身里,展看绸匹,估喝价钱。施复分开众人,把绸递与主人家。
主人家接来,解开包袱,逐匹翻看一过,将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钱,递与一
个客人道:“这施一官是忠厚人,不耐烦的,把些好银子与他。”那客人真
个只拣细丝称准,付与施复。施复自己也摸出等子来准一准,还觉轻些,又
争添上一二分,也就罢了。讨张纸包好银子,放在兜肚里,收了等子包袱,
① 延算三纪──“算”,寿算;“纪”,十二年为一纪。“延算三纪”,就是延长寿命三十六年。
② 长乐老冯道──冯道,五代时人。历事唐、晋、汉、周四朝,都作大官,自号“长乐老”。
① 牙行──代客卖买货物,从中收取佣金的行铺。
① 估喝──口内叫唱所卖的货物的价格,叫做“估喝”。
----------------------- Page 188-----------------------
向主人家拱一拱手,叫声有劳,转身便走。行不上半箭之地,一眼觑见一家
街沿之下,一个小小青布包儿。施复趱步向前,拾起袖过,走到一个空处,
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银子,又有三四件小块,兼着一文太平钱儿。把手攧一
攧,约有六两多重。心中欢喜道:“今日好造化!拾得这些银子,正好将去
凑做本钱。”连忙包好,也揣在兜肚里,望家中而回。一头走,一头想:“如
今家中见开这张机,尽勾日用了。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张机,一月出得多
少绸,有许多利息。这项银子,譬如没得,再不要动他。积上一年,共该若
干,到来年再添上一张。一年又有多少利息。算到十年之外,便有千金之富。
那时造什么房子,买多少田产。”正算得熟滑,看看将近家中,忽地转过念
头,想道:“这银两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打甚么紧,落
得将来受用。若是客商的,他抛妻弃子,宿水餐风,辛勤挣来之物,今失落
了,好不烦恼。如若有本钱的,他拚这账生意扯直,也还不在心上;倘然是
个小经纪,只有这些本钱,或是与我一般样苦挣过日,或卖了绸,或脱了丝,
这两锭银乃是养命之根,不争失了,就如绝了咽喉之气,一家良善,没甚过

活,互相埋怨,必致鬻身卖子。倘是个执性的,气恼不过,肮脏送了性命,
也未可知。我虽是拾得的,不十分罪过。但日常动念,使得也不安稳。就是
有了这银子,未必真个营运发积起来。一向没这东西时,依原将就过了日子。
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来寻,还了他去,到得安乐。”随复转身而去,正
是:
多少恶念转善,多少善念转恶。
劝君诸善奉行,但是诸恶莫作。
当下施复来到拾银之处,靠在行家柜边,等了半日,不见失主来寻。他
本空心出门的,腹中渐渐饥饿。欲待回家吃了饭再来,犹恐失主一时间来,
又不相遇。只得忍着等候。少顷,只见一个村庄后生,汗流满面,闯进行家,
高声叫道:“主人家,适来银子忘记在柜上,你可曾检得么?”主人家道:
“你这人好混帐!早上交银子与了你,这时节却来问我,你若忘在柜上时,
莫说一包,再有几包也都拿去了。”那后生连把脚跌道:“这是我的种田工
本,如今没了,却怎么好?”施复问道:“约莫有多少?”那后生道:“起
初在这里卖的丝银六两二钱。”施复道:“把什么包的?有多少件数?”那
后生道:“两整锭,又是三四块小的,一个青布银包包的。”施复道:“恁
样,不消着急。我拾得在此,相候久矣。”便去兜肚里摸出来,递与那人。
那人连声称谢。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不动。那时往来的人,当做奇事,
拥上一堆,都问道:“在那里拾的?”施复指道:“在这阶沿头拾的。”那
后生道:“难得老哥这样好心,在此等候还人。若落在他人手里,安肯如此。
如今到是我拾得的了。情愿与老哥各分一半。”施复道:“我若要,何不全
取了,却分你这一半?”那后生道:“既这般,送一两谢仪与老哥买果儿吃。”
施复笑道:“你这人是个呆子!六两三两都不要,要你一两银子何用!”那
后生道:“老哥,银子又不要,何以相报?”众人道:“看这位老兄,是个
厚德君子,料必不要你报。不若请到酒肆中吃三杯,见你的意罢了。”那后
生道:“说得是。”便来邀施复同去。施复道:“不消得,不消得,我家中
有事,莫要担阁我工夫。”转身就走。那后生留之不住。众人道:“你这人
好造化!掉了银子,一文钱不费,便捞到手。”那行家道:“便是,不想世
① 肮脏──这里是糟踏的意思。
----------------------- Page 189-----------------------
间原有这等好人。”把银包藏了,向主人说声打搅,下阶而去。众人亦赞叹
而散。也有说:“施复是个呆子,拾了银子不会将去受用,却騃站着等人来
还。”也有说:“这人积此阴德,后来必有好处。”不题众人。且说施复回
到家里,浑家问道:“为甚么去了这大半日?”施复道:“不要说起,将到
家了,因着一件事,覆身转去,担阁了这一回。”浑家道:“有甚事担阁?”
施复将还银之事,说向浑家。浑家 道:“这件事也做得好。自古道: ‘横
财不富命穷人。’倘然命里没时,得了他反生灾作难,到未可知。”施复道:
“我正为这个缘故,所以还了他去。”当下夫妇二人,不以拾银为喜,反以还

银为安。衣冠君子 中,多有见利忘义的,不意愚夫愚妇到有这等见识。
从来作事要同心,夫唱妻和种德深。
万贯钱财如粪土,一分仁义值千金。
自此之后,施复每年养蚕,大有利息,渐渐活动。那育蚕有十体,二光,

八宜等法,三稀五广之忌。第一要择蚕种。蚕种好,做成茧小而明厚坚细,
可以缫丝。如蚕种不好,但堪为绵纩,不能缫丝,其利便差数倍。第二要时
运。有造化的,就蚕种不好,依般做成丝茧。若造化低的,好蚕种,也要变
做绵茧。北蚕三眠,南蚕俱是四眠。眠起饲叶,各要及时。又蚕性畏寒怕热,
惟温和为得候。昼夜之间,分为四时。朝暮类春秋,正昼如夏,深夜如冬,
故调护最难。江南有谣云:
做天莫做四月天,蚕要温和麦要寒。
秧要日时麻要雨,采桑娘子要晴干。
那施复一来蚕种拣得好;二来有些时运。凡养的蚕,并无一个绵茧;缫

下丝来,细员匀紧,洁净光莹,再没一根粗节不匀的。每筐蚕,又比别家分
外多缫出许多丝来。照常织下的绸拿上市去,人看时光彩润泽,都增价竞买,
比往常每匹平添钱多银子。因有这些顺溜,几年间,就增上三四张绸机,家
中颇颇饶裕。里中遂庆个号儿叫做施润泽。却又生下一个儿子,寄名观音大
士,叫做观保。年才二岁,生得眉目清秀,到好个孩子。话休烦絮。那年又
值养蚕之时,才过了三眠,合镇阙了桑叶,施复家也只勾两日之用。心下慌
张,无处去买。大率蚕市时,天色不时阴雨,蚕受了寒湿之气,又食了冷露
之叶,便僵死,十分之中,就只好存其半。这桑叶就有余了。那年天气温暖,
家家无恙,叶遂短阙。且说施复正没处买桑叶,十分焦躁,忽见邻家传说洞
庭山余下桑叶甚多,合了十来家过湖去买。施复听见,带了些银两,把被窝
打个包儿,也来赶船。这时也是未牌时候,开船摇橹,离了本镇。过了平望,
来到一个乡村,地名滩阙。这去处在太湖之傍,离盛泽有四十里之远。天已
傍晚,过湖不及,遂移舟进一小港泊住,稳缆停桡,打点收拾晚食,却忘带
了打火刀石。众人道:“那个上涯去取讨个火种便好?”施复却如神差鬼使
① 衣冠君子──指封建统治阶级里的官绅。
① 育蚕有十体、二光、八宜等法,三稀五广之忌——都是养蚕的一些经验、方法。十体:寒、热、饥、饱、
稀、密、眠、起、紧、慢 (饲喂时的紧、慢)。二光,应作“三光”,即:白光,向食;青光,厚饲,皮
皱为饥;黄光,以渐住食。八宜:方眠时宜暗;眠起以后宜明;蚕小并向眠,宜暖;蚕大并起时,宜明,
宜凉;向食,宜有风,宜加叶紧饲;新起时怕风,宜薄叶慢饲。三稀:下蛾,上箔,入簇。五广:一人,
二桑,三屋,四箔,五簇,都应很宽广,开廓。
② 员——同“圆”。
----------------------- Page 190-----------------------

一般,便答应道:“待我去。”取了一把麻骨,跳上岸来。见家家都闭着门
儿。你道为何,天色未晚,人家就闭了门?那养蚕人家,最忌生人来冲。从
蚕出至成茧之时,约有四十来日,家家紧闭门户,无人往来。任你天大事情,
也不敢上门。当下施复走过几家,初时甚以为怪,道:“这些人家,想是怕
鬼拖了人去,日色还在天上,便都闭了门。”忽地想起道:“呸!自己是老
看蚕,到忘记了这取火乃养蚕家最忌的。却兜揽这帐!如今那里去讨?”欲
待转来,又想道:“方才不应承来,到也罢了。若空身回转,教别个来取得
时,反是老大没趣。或者有家儿不养蚕的也未可知。”依旧又走向前去。只
见一家门儿半开半掩。他也不管三七廿一,做两步跨到檐下,却又不敢进去。
站在门外,舒颈望着里边,叫声:“有人么?”里边一个女人走出来,问道:
“什么人?”施复满面陪着笑道:“大娘子,要相求个火儿。”妇人道:“这
时节,别人家是不肯的。只我家没忌讳。便点个与你也不妨得。”施复道:
“如此,多谢了!”即将麻骨递与,妇人接过手,进去点出火来。施复接了,
谢声打搅,回身便走。走不上两家门面,背后有人叫道:“那取火的转来,
掉落东西了。”施复听得,想道:“却不知掉了甚的?”又覆走转去。妇人
说道:“你一个兜肚落在此了。”递还施复。施复谢道:“难得大娘子这等
善心。”妇人道:“何足为谢!向年我丈夫在盛泽卖丝,落掉六两多银子,
遇着个好人拾得,住在那里等候。我丈夫寻去,原封不动,把来还了,连酒
也不要吃一滴儿。这样人方是真正善心人!”施复见说,却与他昔年还银之
事相合,甚是骇异,问道:“这事有几年了?”妇人把指头抡算道:“已有
六年了。”施复道:“不瞒大娘子说,我也是盛泽人,六年前也曾拾过一个
卖丝官人六两多银子,等候失主来寻,还了去。他要请我,也不要吃他的。
但不知可就是大娘子的丈夫?”妇人道:“有这等事!待我教丈夫出来,认
一认可是?”施复恐众人性急,意欲不要。不想手中麻骨火将及点完。乃道:

“大娘子,相认的事甚缓,求得个黄同纸去引火时,一发感谢不尽。”妇人
也不回言,径往里边去了。顷刻间,同一个后生跑出来。彼此睁眼一认,虽
然隔了六年,面貌依然。正是昔年还银义士。正是: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当下那后生躬身作揖道:“常想老哥,无从叩拜,不意今日天赐下顾。”
施复还礼不迭。二人作过揖,那妇人也来见个礼。后生道:“向年承老哥厚
情,只因一时仓忙,忘记问得尊姓大号住处。后来几遍到贵镇卖丝,问主人
家,却又不相认。四面寻访数次,再不能遇见。不期到在敝乡相会。请里面
坐。”施复道:“多承盛情垂念。但有几个朋友,在舟中等候火去作晚食,
不消坐罢。”后生道:“何不一发请来?”施复道:“岂有此理!”后生道:
“既如此;送了火去来坐罢。”便教浑家取个火来。妇人即忙进去。后生问
道:“老哥尊姓大号?今到那里去?”施复道:“小子姓施名复,号润泽。
今因缺了桑叶,要往洞庭山去买。”后生道:“若要桑叶,我家尽有,老哥
今晚住在寒舍,让众人自去。明日把船送到宅上,可好么?”施复见说他家
有叶,好不欢喜。乃道:“若宅上有时,便省了小子过湖,待我回覆众人自
去。”妇人将出火来,后生接了,说:“我与老哥同去。”又分付浑家,快
收拾夜饭。当下二人拿了火来至船边,把火递上船去。众人一个个眼都望穿,
① 麻骨——麻秸,可以点火。
① 黄同纸──就是用表芯纸搓成的细纸卷,供点火、吸烟用的。
----------------------- Page 191-----------------------
将施复埋怨道:“讨个火什么难事!却去这许多时?”施复道:“不要说起,
这里也都看蚕,没处去讨。落后相遇着这位相熟朋友,说了几句话,故此迟
了,莫要见怪!”又道:“这朋友偶有余叶在家中,我已买下,不得相陪列
位过湖了。包袱在舱中,相烦拿来与我。”众人检出付与。那后生便来接道:
“待我拿罢!”施复叫道:“列位,暂时抛撇,归家相会。”别了众人,随
那后生转来。乃问道:“适来忙促,不曾问得老哥贵姓大号。”答道:“小
子姓朱名恩,表字子义。”施复道:“今年贵庚多少?”答道:“二十八岁。”
施复道:“恁样,小子叨长老哥八年!”又问:“令尊令堂同居么?”朱恩
道:“先父弃世多年,止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岁了,吃一口长素。”二
人一头说,不觉已至门首。朱恩推开门,请施复屋里坐下。那棹上已点得灯
烛。朱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来。”声犹未了,浑家已把出两杯茶,
就门帘内递与朱恩。朱恩接过来,递一杯与施复。自己拿一杯相陪。又问道:
“大嫂,鸡可曾宰么?”浑家道:“专等你来相帮。”朱恩听了,连忙把茶
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鸡。原来这鸡就罩在堂屋中左边。施复即上前扯住道:
“既承相爱,即小菜饭儿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杀生!况且此时鸡已上宿,
不争我来又害他性命,于心何忍!”朱恩晓得他是个质直之人,遂依他说,
仍复坐下道:“既如此说,明日宰来相请。”叫浑家道:“不要宰鸡了,随
分有现成东西,快将来吃罢。莫饿坏了客人。酒烫热些。”施复道:“正是
忙日子,却来蒿恼。幸喜老哥家没忌讳还好。”朱恩道:“不瞒你说,旧时
敝乡这一带,第一忌讳是我家。如今只有我家无忌讳。”施复道:“这却为
何?”朱恩道:“自从那年老哥还银之后,我就悟了这道理。凡事是有个定
数,断不由人,故此绝不忌讳,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见神
见鬼,全不在忌讳上来。妖由人兴,信有之也。”施复道:“老哥是明理之
人,说得极是。”朱恩又道:“又有一节奇事,常年我家养十筐蚕,自己园
上叶吃不来,还要买些。今年看了十五筐,这园上桑又不曾增一棵两棵,如
今够了自家,尚余许多,却好又济了老哥之用。这桑叶却象为老哥而生,可
不是个定数?”施复道:“老哥高见,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会,也是个定
数。向日你因失银与我识面;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见还。方才言及前情,
又得相会。”朱恩道:“看起来,我与老哥乃前生结下缘分,才得如此。意
欲结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施复道:“小子别无兄弟。若不相弃,可知
好哩。”当下二人就堂中八拜为交,认为兄弟。施复又请朱恩母亲出来拜见
了。朱恩重复唤浑家出来,见了结义伯伯。一家都欢欢喜喜。不一时,将出
酒肴,无非鱼肉之类。二人对酌。朱恩问道:“大哥有几位令郎?”施复答
道:“只有一个,刚才二岁。不知贤弟有几个?”朱恩道:“止有一个女儿,
也才二岁。”便教浑家抱出来,与施复观看。朱恩又道:“大哥,我与你兄
弟之间,再结个儿女亲家何如?”施复道:“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
朱恩道:“大哥何出此言!”两下联了姻事,愈加亲热。杯来盏去,直饮至
更余方止。朱恩寻扇板门,把凳子两头阁着,支个铺儿在堂中右边,将荐席

铺上。施复打开包裹,取出被来丹好。朱恩叫声安置,将中门闭上,向里面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