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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22 冯梦龙(现代)

甚是欢喜。过了几时,方氏归宁回去。过迁在家无聊,三不知 闪出去寻着旧
日这班子弟,到各处顽耍。只是手中没有钱钞使费,不能恣意。想起浑家箱
笼中必然有物,将出旧日手段,逐一捵开搜寻去撒漫。使得手滑了,连衣饰
都把来弄得罄尽。不一日,浑家归来,见箱笼俱空,叫苦不迭。盘问过迁时,
只推不知。夫妻反目起来。过善闻知,气得手足麻冷。唤出儿子来,一把头
发揪翻,乱踢乱打。这番连淑女也劝解不住了。过善喝道:“只道你这畜生
改悔前心,尚有成人之日。不想原复如是,我还有甚指望!不如速死,留我
老性命再活几日!”见旁边有个棒槌,便抢在手,劈头就打。吓得淑儿魂不
附体,双手扳住臂膊哭道:“爹爹,别件打犹可,这东西断然使不得的!”
方氏见势头利害,心中惧怕,说道:“公公请息怒,媳妇没不多几件东西,
不为大事。”过善方才放手。淑女劝父亲到房中坐下,告道:“爹爹只有一
子,怎生如此毒打?万一失手打坏,后来倚靠何人?”过善道:“这畜生到
底不成人的了!还指望倚靠着他!打死了也省得被人谈耻。”淑女道:“自
古道:败子回头便作家。哥哥方才少年,那见得一世如此!不争今日一时之
怒,一下打死,后来思想,悔之何及!”过善被女儿苦劝一番,怒气少息。
① 三不知──一件事的开始,中间过程和结尾都不知道,叫做“三不知”。语见《左传》。后引申作不料,
突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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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要访问同游这班人告官惩治,又怕反用银子,只得忍耐。自此之后,过迁
日日躲在房里,不敢出门,连父亲面也不敢见。常言道:偷食猫儿性不改。
他在外边放荡惯了,看着家中,犹如牢狱一般,那里坐立得住。过了月余,
瞒着父亲,悄悄却又出去。浑家再三苦谏,全不作准。欲要向过善说知,又
见打得利害,不敢开口。只得到与他隐瞒。过迁此时身边并无财物,寡闯了
几日,甚觉没趣。料道家中,决然无处出豁。私下将田产央人四处抵借银子,
日夜在花街柳巷,酒馆赌坊迷恋,不想回家。方氏察听得实,恐怕在外学出
些不好事来,只得告知过善。过善大惊道:“我只道这畜生还躲在房里,元
来又出去了!”埋怨方氏道:“娘子,这畜生初出去时,何不就说,直至今
日方言?”方氏道:“因见公公打得利害,故不敢说。”过善道:“这样不
肖子,打死罢了,要他何用!”当下便差人四下寻觅。淑儿姑嫂二人,反替
他担着愁担子。将棍棒之类,预先都藏过了。早有人报知过迁。过迁量得此
番归家,必然锁禁,不能出来,索性莫归罢。遂请着妓者藏在闲汉人家取乐。
觉道有人晓得,即又换场。一连在外四五个月。这些家人们虽然知得些风声,

那个敢与小主人做冤家。只推没处寻觅。过善愈加气恼。写一纸忤逆状子 ,
告在县里。却得闲汉们替过迁衙门上下使费,也不上紧拿人。常言道:水平
不流,人平不言。这班闲汉替过迁衙门打点使钱,亦是有所利而为之。若是

得利均分,到也和其光而同其尘 了。因有手迟脚慢的,眼看别人赚钱,心中
不忿,却去过老面前搬嘴,说:“令郎与某人某人往来,怎样嫖赌,将田产
与某处抵银多少,算来共借有三千银子。”把那老儿吓得面如土色,想道:
“畜生恁般大胆,如此花费,能消几时!再过一二年,连我身子也是别人的

了。”问道:“如今这畜生在那里?”其人道:“见在东门外三里桥北堍
下老王三家。他前门是不开的。进了小巷,中间有个小小竹园,便是他后门。
内有茅亭三间,此乃令郎安顿之所。”过善得了下落,唤了五六个家人跟随,
一径出东门,到三里桥,分付众人,在桥下伺候:“莫要惊走了那畜生。待
我唤你们时,便一齐上前。”也是这日合当有事,过迁恰好和一个朋友说话,
不觉送出园门。作别过了,方欲转身,忽听得背后吆喝一声:“畜生那里走?”
过迁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吓得双脚俱软,寸步也移不动。说时迟,那时
快,过善赶上一步,不由分说,在地下拾起一块大石,口里恨着一声,照过
迁顶门擘将去,咶刺一声响,只道这畜生今番性命休矣。正是:
地府忽增不肖鬼,人间已少败家精。

这一响,只道打碎天灵盖 了。不想过迁后生眼快,见父亲来得凶恶,刚
打下时,就傍边一闪。那石块恰恰中在侧边一堆乱砖上,打得砖头乱滚下来。
过迁望着巷口便跑。不想去得力猛,反把过善冲倒。过善爬起身来,一头赶,
一头喊道:“杀爹的逆贼走了!快些拿住!”众家人听得家长声唤,都走拢
来看时,过迁已自去得好远。过善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叫快赶,赶着的
有赏。众人领命,分头追赶小官人。过善独自个气忿忿地坐在桥上。约有两
个时辰,不见回报。天色将晚,只得忍着气,一步步捱到家里。淑女见父亲
① 忤逆状子──忤逆,不孝顺父母。“忤逆状子”,告儿女不孝顺的状词。
② 和其光而同其尘──语见 《老子》。这是老子的一种消极处世态度,意思是说:处世应该不露锋芒,与
尘俗相合,不自立异。这里是同流合污的意思。
③ 堍 (tù)──桥畔,桥旁边。
① 天灵盖──颅顶骨,脑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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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怒未息,已猜着八九,上前问其缘故。过善细细告说如此如此。淑女含泪
劝道:“爹爹年过五旬,又无七男八女,只有这点骨血。总虽不肖,但可教
诲。何忍下此毒手!适来幸喜他躲闪得快,不致伤身。倘有失错,岂不覆宗
绝祀!爹爹,今后断不可如此!”过善咬牙切齿恨道:“我便为无祀之鬼也
罢!这畜生定然饶他不得!”
不题淑女苦劝父亲,且说过迁得了性命,不论高低,只望小路乱跑。正
行间,背后二人飞也似赶来,一把扯住,定要小官人同回。你道这二人是谁?
乃过善家里义仆小三、小四兄弟。两个领着老主之命,做一路儿追赶小官人。
恰好在此遇见。过迁捽脱不开,心中忿怒,提起拳头,照着小四心窝里便打。
小四着了拳,只叫得一声“阿呀!”仰后便倒,更不做声。小三见兄弟跌闷
在地,只道死了,高声叫起屈来。扭住小官人死也不放。事到其间,过迁也
没有主意。“左右是个左右,不是他便是我,一发并了命罢。”捏起两个拳
头,没头没脑,乱打将来。他曾学个拳法,颇有些手脚。小三如何招架得住,
只得放他走了。回身看小四时,已自苏醒。小三扶他起来,就近处讨些汤水,
与他吃了。两个一同回家,报与家主。别个家人赶不着的,也都回了。过善
只是叹气,不在话下。且说过迁一头走,一头想:“父亲不怀好意了。见今

县里告下忤逆,如今又打死小四,罪上加罪。这条性命休矣!称 身边还存得
三四两银子,可做盘缠,且往远处逃命,再作区处。”算计已定,连夜奔走。
正是:
忙忙如丧家之狗,急急如漏网之鱼。
过迁去有半年,杳无音信,里中传为已死。这些帮闲的要自脱干系,撺
掇债主,教人来过家取讨银子。若不还银,要收田产。那债主都是有势有力
之家。过善不敢冲撞,只得缓词谢之。回得一家去时,接脚又是一家来说。
门上络绎不绝,都是讨债之人。过善索性不出来相见。各家见不应承,齐告
在县里。差人拘来审问。县令看了文契,对过善道:“这都是你儿子借的,
须赖不得。”过善道:“逆子不遵教诲,被这班小人引诱为非,将家业荡费

殆尽,向告在台 ,逃遁于外,未蒙审结。所存些少,止勾小人送终之用,岂
可复与逆子还债。况子债亦无父还之理。”县令笑道:“汝尚不肯与子还债,
外人怎肯把银与汝子白用!且引诱汝子者,决非放债之人,如何赖得?总之,
汝子不肖,莫怪别人。但父在子不得自专。各家贪图重利,与败子私自立券,
其心亦是不良。今照契偿还本银,利钱勿论。银完之日,原契当堂销毁居中
人重责问罪。”过善被官府断了,怎敢不依。只得逐一清楚,心中愈加痛恨。
到以儿子死在他乡为乐,全无思念之意。正是:
种田不熟不如荒,养儿不肖不如无。
话休烦絮。且说过善女儿淑女,天性孝友,相貌端庄,长成一十八岁,
尚未许人。你道恁样大富人家,为甚如此年纪犹未议婚?过善只因是个爱女,

要觅个■嗻 女婿为配,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拣择了多少子弟,没个中意的,
磋跎至今。又因儿子不肖,越把女儿值钱,要择个出人头地的,赘入家来,
付托家事。故此愈难其配。话分两头。却说过善邻近有一人,姓张名仁,世
① 称──这里同“趁”。
② 向告在台──台,对人尊称之词;这里指县令。“向告在台”,过去已经在您(指县令)那里告过了。
① ■嗻(shēzhā)──一作“奢遮”,了不起、出众惊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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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耕读,家颇富饶。夫妻两口,单生一子,取名孝基,生得相貌魁梧,人物
济楚,深通今古,广读诗书。年方二十,未曾婚配。张仁正央媒人寻亲,恰
好说至过家。过善已曾看见孝基这个丰仪,却又门当户对,心中大喜,道:
“得此子为婚,我女终身有托矣!”张仁是个独子,本不舍得赘出。因过善
央媒再三来说,又闻其女甚贤,故此允了。少不得问名纳彩,莫雁传书,赘
入过家。孝基虽然赘在过家,每日早晚省视父母,并无少怠。夫妻相待,犹
如宾客,敬重过善,同于父母。又且为人谦厚,待人接物,一团和气,上下
之人,无不悦服。过善爱之如子。凡有疑难事体,托他支理,看其材干。孝
基条分理析,井井有方。过善因此愈加欢喜。只有方氏在房,思想丈夫,不
知在于何处,并无消耗,未知死活存亡,日夜悲伤不已。
光阴如箭,张孝基在过家不觉又是二年有余。过善忽然染病,求神罔效,
用药无功。方氏姑嫂二人,昼夜侍奉汤药。孝基居在外厢,综理诸事。那老
儿渐渐危笃,自料不起,分付女儿治酒,遍请邻里亲戚到家,嘱付道:“列
位高亲在上。老汉托赖天地祖宗,挣得这些薄产,指望传诸子孙,世守其业。
不幸命薄,生此不肖逆贼,破费许多。向已潜遁在外,未知死生。幸尔尚有
一女,婚配得人,聊慰老景。不想今得重疾,不久谢世。故特请列位到来,
做个证明,将所有财产,尽传付女夫,接续我家宗祀。久已写下遗嘱,烦列
位各署个花押。倘或逆子犹在,探我亡后,回家争执,竟将此告送官司,官
府自然明白。”遂于枕边摸出遗嘱,教家人递与众人观看。此时众人疑是张
孝基见识,尚未开言,只见张孝基说道:“多蒙岳父大恩。但岳父现有子在,
万无财产反归外姓之理。以小婿愚见,当差人四面访觅大舅回来,将家业付
之,以全父子之情。小婿夫妻自当归宗。设或大舅身已不幸,尚有舅嫂守节,
当交与掌管,然后访族中之子,立为后嗣。此乃正理。若是小婿承受,外人

必有逐子爱婿之谤。鸠僭鹊巢 ,小婿亦被人谈论。这决不敢奉命。”淑女也
道:“哥哥只因惧怕爹爹责罚,故躲避在外,料必无恙。丈夫乃外姓之人,
岂敢承受。”众人见他夫妻说话出于至诚。遂齐声说道:“令婿令爱之言,
亦似有理。且待寻访小官人,一年半载,待有的信,再作区处。”过善道:
“小婿之言,不是爱我,乃是害我。”众人道:“如何是害太公?”过善道:
“老汉一生辛苦,挣得这些家事,逆子视之犹如粪土,不上半年,破散四千

余金。如此挥霍,便铜斗家计 ,指日可尽。财产既尽,必至变卖茔墓。那时
不惟老汉不能入土,恐祖宗在土之 骨,反暴弃荒野矣。”孝基又道:“大
舅昔因年幼,为匪人诱惑所致。今已年长,又有某辈好言劝喻,料必改过自
新,决不至此。”过善道:“未必,未必!有我在日,严加责罚,尚不改悛。
我死之后,又何人得而禁之!”众人都道:“依着我们愚见,不若均分了,
两全其美。令郎回时,也没得话说。”过善只是不许。孝基夫妇再三苦辞。
过善大怒道:“汝亦效逆子要殴死我么?”众人见他发怒,乃对孝基道:“令
岳执意如此,不必辞了。”遂将遗嘱各写了花押,递与过老。淑女又道:“爹
爹家财尽付与我夫妇,嫂嫂当置于何地?”过善道:“我已料理在此,不消
你虑。”将遗嘱付过孝基。孝基夫妇泣拜而受。过善又摸出二纸捏在手中,
① 鸠僭鹊巢── 《诗经》:“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相传:鸠鸟自己不作巢,强占鹊作好了的巢作为自
己的。后来用为强占旁人的产业或东西的代词。
① 铜斗家计──铜斗,铜制的酒器,这里是用来形容富美、牢固;家汁,家产、财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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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过方长者近前,说道:“逆子不肖,致令爱失其所天,老汉心实不安。但
耽误在此,终为不了。老汉已写一执照于此,付与令爱。老汉亡后,烦亲家
引回,另选良配。万一逆子回来有言,执此赴官诉理,外有田百亩,以偿逆
子所费妆奁。”道罢,将二纸递与。方长者也不来接,答道:“小女既归令
郎,乃亲家家事,已与老夫无干。况寒门从无二嫁之女。非老夫所愿闻,亲
家请勿开口。”道罢,往外就走。孝基苦留不住。过善呼媳妇出来说知。方
氏大哭道:“妾闻妇人之义,从一而终。夫死而嫁,志者耻为。何况妾夫尚
在,岂可为此狗彘之事!”过善又道:“逆子总在,这等不肖,守之何益!”
方氏道:“妾夫虽不肖,妾志不可改。必欲夺妾之志,有死而已。”过善道:
“你有此志气,固是好事。但我亡后,家产已付女夫掌管。你居于此,须不
稳便。”淑女道:“爹爹,嫂嫂既肯守节,家业自然该他承受。孩儿归于夫
家,才是正理。”方氏道:“姑娘,我又无子嗣,要这些家财何用!公公既
有田百亩于我,当归母家,以赡此生。既丈夫回家,亦可度日。”众人齐声
称好。过善道:“媳妇,你与过门争气,这百亩田尚少,再增田二百亩,银
子二百两,与你终身受用。”方氏含泪拜谢。分拨已定,过善教女婿留亲戚
邻里于堂中饮酒,至晚方散。那过善本来病势已有八九分了,却又勉强料理
这事。喉长气短,费舌劳唇,劳碌这半日,到晚上愈加沉重。女儿媳妇守在
床边,啼啼哭哭。张孝基备办后事,早已停当。又过数日,呜呼哀哉!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女儿媳妇都哭得昏迷几次。张孝基也十分哀痛。衣衾棺椁,极其华美。
七七之中,开丧受吊,延请僧道,修做好事,以资冥福。择选吉日,葬于祖
茔。每事务从丰厚。殡葬之后,方氏收拾,归于母家。姑嫂不忍分舍,大哭
而别,不在话下。且说张孝基将丈人所遗家产钱财米谷,一一登记账簿,又
差人各处访问过迁,并无踪影。时光似箭,岁月如流,倏忽便过五年。那时
张孝基生下两个儿子,门首添个解当铺儿,用个主管,总其出入。家事比过
善手内,又增几倍。
话休烦絮。一日张孝基有事来到陈留郡中,借个寓所住下。偶同家人到
各处游玩。末后来至市上,只见个有病乞丐,坐在一人家檐下。那人家驱逐
他起身。张孝基心中不忍,教家人朱信舍与他几个钱钞。那朱信原是过家老
仆,极会鉴貌辨色,随机应变,是个伶俐人儿。当下取钱递与这乞丐,把眼
观看,吃了一惊。急忙赶来,对张孝基说道:“官人向来寻访小官人下落。
适来丐者,面貌好生厮像。”张孝基便定了脚,分付道:“你再去细看。若
果是他,必然认得你。且莫说我是你家女婿,太公产业,都归于我。只说家

已破散,我乃是你新主人,看他如何对答,然后你便引他来相见。我自有处 。”
朱信得了言语,覆身转去,见他正低着头,把钱系在一根衣带上,藏入腰里。
朱信仔细一看,更无疑惑。那丐者起先舍钱与他时,其心全在钱上,那个来
看舍钱的是谁。这次朱信去看时,他已把钱藏过,也举起眼来,认自家家人,
不觉失声叫道:“朱信,你同谁在这里?”朱信便道:“小官人,你如何流
落至此?”过迁泣道:“自从那日逃奔出门,欲要央人来劝解爹爹,不想路
上恰遇着小三、小四兄弟两个拦阻住了,务要拖我回家。我想爹爹正在盛怒
之时,这番若回,性命决然难活。匆忙之际,一拳打去,不意小四跌倒便死。
② 所天──指丈夫。封建社会里,男尊女卑,妇人以丈夫为“所天”,认为丈夫是所依靠的“天”。
① 有处──有处理的办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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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害怕,连夜逃命。奔了几日,方到这里。在客店中歇了几时,把身边银
两吃尽,被他赶将出来。无可奈何,只得求乞度命。日夜思家,没处讨个信
息。天幸今日遇你。可实对我说,那日小四死了,爹爹有何话说?”朱信道:
“小四当时醒了转来,不曾得死。太公已去世五年矣。”过迁见说父亲已死,
叫声:“苦也!”望下便倒。朱信上前扶起,喉中哽咽,哭不出声。呜呜了
好一回,方才放声大哭道:“我指望回家,央人求告收留,依原父子相聚,
谁想已不在了!”悲声惨切。朱信亦不觉堕泪。哭了一回,乃问道:“爹爹
既故,这些家私是谁掌管?”朱信道:“太公未亡之前,小官人所借这些债
主,齐来取索。太公不肯承认。被告官司,衙门中用了无数银子。及至审问,
一一断还,田产已去大半。小娘子出嫁,妆奁又去了好些。太公临终时,恨
小官人不学好,尽数分散亲戚。存下些少,太公死后,家无正主,童仆等辈,
一顿乱抢,分毫不留。止存住宅,卖与我新主人张大官人,把来丧中殡葬之
用。如今寸土俱无了。”过迁见说,又哭起来道:“我只道家业还在,如今
挣扎性命回去,学好为人。不料破费至此!”又问道:“家产便无了,我浑
家却在何处?妹子嫁于那家?”朱信道:“小娘子就嫁在近处人家。大嫂到
不好说。”过迁道:“却是为何?”朱信道:“太公因久不见小官人消息,
只道已故,送归母家,令他改嫁。”过迁道:“可晓得嫁也不曾?”朱信道:
“老奴为投了新主人,不时差往远处,在家日少,不曾细问,想是已嫁去了。”
过迁抚膺大恸道:“只为我一身不肖,家破人亡,财为他人所有,妻为他人
所得,诚天地间一大罪人也!要这狗命何用!不如死休!”望着阶沿石上便
要撞死。朱信一把扯住道:“小官人,蝼蚁尚且贪生,如何这等短见!”过
迁道:“昔年还想有归乡的日子,故忍耻偷生。今已无家可归,不如早些死
了,省得在此出丑。”朱信道:“好死不如恶活!不可如此。老奴新主人做
人甚好,待我引去相见,求他带回乡里。倘有用得着你之处,就在他家安身
立命,到老来还有个结果。若死在这里,有谁收取你的尸骸?却不枉了这一

死!”过迁沉吟了一回道:“你话到说得是。但羞人子,怎好去相见?万一

不留,反于拆这番面皮 。”朱信道:“至此地位,还顾得什么羞耻!”过迁
道:“既如此,不要说出我真姓名来,只说是你的亲戚罢。”朱信道:“适
才我先讲过了,怎好改得?”当下过迁无奈,只得把身上破衣裳整一整,随
朱信而来。张孝基远远站在人家屋下,望见他啼哭这一段光景,觉道他有懊
悔之念,不胜叹息。过迁走近孝基身边,低着头站下。朱信先说道:“告官
人,正是老奴旧日小主人。因逃难出来,流落在此。求官人留他则个。”便
叫道:“过来见了官人。”过迁上前欲要作揖,去扯那袖子,却都只有得半
截,又是破的,左扯也盖不来手,右扯也遮不着臂。只得抄着手,唱个喏。
张孝基看了,愈加可怜。因是舅子,不好受他的礼,还了个半礼,乃道:“嗳!
你是个好人家子息,怎么到这等田地?但收留你回去,没有用处,却怎好?”

朱信道:“告官人,随分胡乱留他罢。”张孝基道:“你可会灌园么?”过
迁道:“小人虽然不会,情愿用心去学。”张孝基道:“只怕你是受用的人,
如何吃得恁样辛苦?”过迁道:“小人到此地位,如何敢辞辛苦!”张孝基
道:“这也罢。只是依得三件事,方带你回去。若依不得,不敢相留。”过
① 羞人子──羞愧的意思。
② 反干拆这番面皮──反而白白地丢一回脸。
③ 灌园──种莱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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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道:“不知是那三件?”张孝基道:“第一件,只许住在园上,饭食教人
送与你吃,不许往外行走。若跨出了园门,就不许跨进园门。”过迁道:“小
人玷辱祖宗,有何颜见人,往外行走!住在园上,正是本愿。这个依得。”
张孝基见说话有自愧之念,甚是欢喜。又道:“第二件,要早起晏息,不许
贪眠懒怠偷工。”过迁道:“小人天未明就起身,直至黑了方止。若有月的
日子,夜里也做。怎敢偷工!这个也依得。”孝基又道:“夜里到不消得。
只日里不偷工就够了。第三件,若有不到之处,任凭我责罚,不许怨怅。”
过迁道:“既蒙收养,便是重生父母。但凭责罚,死而无怨。”张孝基道:
“既都肯依,随我来。”也不去闲玩,覆转身引到寓所门口。过迁随将进来。
主人家见是个乞丐,大声叱咤,不容进门。张孝基道:“莫赶他,这是我家
的人。”主人道:“这乞丐常是在这里讨饭吃,怎么是在府上家人?”朱信
道:“一向流落在此,今日遇见的。”到里边开了房门,张孝基坐下,分付
道:“你随了我,这模样不好看相。朱信,你去教主人家烧些汤与他洗净了
身子,省两件衣服与他换了,把些饭食与他吃。”朱信便去教主人家烧起汤
来,唤过迁去洗浴。过迁自出门这几年,从不曾见汤面。今日这浴,就如脱

皮退殻,身上鏖糟 ,足足洗了半缸。朱信将衣服与他穿起,梳好了头发,比
前便大不相同。朱信取过饭来,恣意一饱。那过迁身子本来有些病体,又苦
了一苦,又在当风处洗了浴,见着饭又多吃了碗,三合凑,到夜里生起病来。
张孝基倩医调治,有一个多月,方才痊愈。
张孝基事体已完,算还了房钱,收拾起身。又雇了个生口与过迁乘坐。
一行四众,循着大路而来。张孝基开言道:“过迁,你是旧家子弟,我不好
唤你名字。如今改叫过小乙。”又分付朱信:“你们叫他小乙哥,两下稳便。”
朱信道:“小人知道。”张孝基道:“小乙,今日路上无聊,你把向日兴头
事情,细细说与我消遣。”过迁道:“官人,往事休题!若说起来,羞也羞
死了。”张孝基道:“你当时是个风流趣人,有甚么羞!且略说些么。”过
迁被逼不过,只得一一直说前后浪费之事。张孝基道:“你起初恁般快活,
前日街头这样苦楚,可觉有些过不去么?”过迁道:“小人当时年幼无知,
又被人哄骗,以致如此。懊悔无及矣!”张孝基道:“只怕有了银子,还去
快活哩。”过迁道:“小人性命已是多的了,还做这桩事,便杀我也不敢去!”
张孝基又对朱信道:“你是他老家人,可晓得太公少年时也曾恁般快活过
么?”朱信道:“可怜他日夜只想做人家,何曾舍得使一文屈钱!却想这样
事!”孝基道:“你且说怎地样做人家?”朱信扳指头一岁起运,细说怎地
勤劳,如何辛苦,方挣得这等家事。不想小乙哥把来看得像土块一般,弄得
人亡家破。过迁听了,只管哀泣。张孝基道:“你如今哭也迟了,只是将来
学做好人,还有个出头日子。”一路上热一句,冷一句,把话打着他心事。

过迁渐渐自怨自艾 ,懊悔不迭。正是:
临崖立马收缰晚,船到江心补漏迟。
在路行了几日,来到许昌,张孝基打发朱信先将行李归家,报知浑家。
自同过迁径到自己家中,见过父母,将此事说知。令过迁相见已毕,遂引到
后园,打扫一间房子,把出被窝之类,交付安歇。又分付道:“不许到别处
行走。我若查出时,定然责罚。”过迁连声答应:“不敢,不敢!”孝基别
① 鏖糟──肮脏,污垢。
① 自怨自艾(yì)──自己怨恨自己的错误,愿意悔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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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父母,回至家中,悄悄与浑家说了。浑家再三称谢,不题。是日过迁当晚
住下。次日起早,便起身担着器具去锄地。看那园时,甚是广阔。周围编竹
为篱,张太公也是做家之人,并不种甚花木,单种的是蔬菜。灌园的非止一
人。过迁初时,那里运弄得来。他也不管,一味蛮垦。过了数日,渐觉熟落,
好不欢喜。每日担水灌浇,刈草锄垦,也不与人搭话。从清晨直至黄昏,略
不少息。或遇凄风楚雨之时,思想父亲,吞声痛泣,欲要往坟上叩个头儿。
又守着规矩,不敢出门。想起妹子,闻说就嫁在左近,却不知是那家。意欲
见他一面。又想:“今日落于人后,何颜去见妹子。总不嫌我,倘被妹夫父
母兄弟奚落,却不自取其辱!”索性把这念头休了。且说张孝基日日差人察
听,见如此勤谨,万分欢喜。又教人私下试他,说:“小乙哥,你何苦日夜
这般劳碌?偷些工夫同我到街坊上顽耍顽耍,请你吃三杯,可好么?”过迁
大怒道:“你这人自己怠惰,已是不该,却又来引诱我为非!下次如此,定
然禀知家主。”一日,张孝基自来查点,假意寻他事过,高声叱詈吓打。过
迁伏在地上,说道:“是小人有罪,正该责罚。”张孝基恨了几声,乃道:
“姑恕你初次,且不计较。倘若再犯,定然不饶。”过迁顿首唯唯。自此之
后,愈加奋励。约莫半年,并无倦怠之意。足迹不敢跨出园门。张孝基见他
悔过之念已坚。一日,教人拿着一套衣服并巾帻鞋袜之类,来到园上,对过
迁道:“我看你作事勤谨,甚是可用。如今解库中少个人相帮,你到去得。
可戴了巾帻,随我同去。”过迁道:“小人得蒙收留灌园,已出望外,岂敢
复望解库中使令?”张孝基道:“不必推辞,但得用心支理,便是你的好处
了。”过迁即使裹起巾帻,整顿衣裳。此时模样,比前更是不同。随孝基至
堂中,作别张太公出门。路上无颜见人,低着头而走。不一时,望见自家门
首,心中伤感,暗自掉下泪来。到得门口,只见旧日家人都叉手拱立两边,
让张孝基进门。过迁想道:“我家这些人,如何都归在他家?想是随屋卖的
了。”却也不敢呼唤。只低着头而走。众家人随后也跟进来。到了堂中,便
立住脚不行。见桌椅家伙之类,俱是自家故物,愈加凄惨。张孝基道:“你
随我来,教你见一个人。”过迁正不知见那个,只得又随着而走。却从堂后
转向左边。过迁认得这径道乃他家旧时往家庙去之路。渐渐至近,孝基指着
堂中道:“有人在里边,你进去认一认。”过迁急忙走去,抬头看见父亲形

影 ,翻身拜倒在地,哭道:“不肖子流落卑污,玷辱家门,生不能侍奉汤药,
死不能送骨入土,忤逆不道,粉骨难赎!”以头叩地,血被于面。正哭间,
只听得背后有人哭来,叫道:“哥哥,你一去不回,全不把爹爹为念!”过
迁举眼见是妹子,一把扯住道:“妹子,只道今生已无再见之期,不料复得
与你相会!”哥妹二人,相持大哭。
昔年流落实堪伤,今日相逢转断肠。
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哥妹哭了一回,过迁向张孝基拜谢道:“若非妹丈救我性命,必作异乡
之鬼矣。大恩大德,将何补报!”张孝基扶起道:“自家骨肉,何出此言!
但得老舅改过自新,以慰岳丈在天之灵,胜似报我也。”过迁泣谢道:“不
肖谨守妹丈向日约束,倘有不到处,一依前番责罚。”张孝基笑道:“前者
老舅不知详细,故用权宜之策。今已明白,岂有是理。但须自戒可也。”当
下张孝基唤众家人来,拜见已毕,回至房中。淑女整治酒肴款待。过迁乃问:
① 形影──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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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大嫂嫁了何人?”淑女道:“哥哥,你怎说这话!却不枉杀了人!当
日爹爹病重,主张教嫂嫂转嫁,嫂嫂立志不从。”乃把前事细说一遍。又道:
“如今见守在家,怎么说他嫁人!”过迁见说妻子贞节,又不觉泪下,乃道:
“我那里晓得!都是朱信之言。”张孝基道:“此乃一时哄你的话。待过几
时,同你去见令岳。迎大嫂来家。”过迁道:“这个我也不想矣。但要到爹
爹墓上走遭。”张孝基道:“这事容易!”到次早备办祭礼,同到墓上。过
迁哭拜道:“不肖子违背爹爹,罪该万死!今愿改行自新,以赎前非。望乞
阴灵洞鉴。”祝罢,又哭。张孝基劝住了,回到家中,把解库中银钱点明,
付与过迁掌管。那过迁虽管了解库,一照灌园时早起晏眠,不辞辛苦。出入
银两,公平谨慎。往来的人,无不欢喜。将张孝基夫妻恭敬犹如父母。倘有
疑难之事,便来请问。终日住在店中,毫无昔日之态。此时亲戚尽晓得他已
回家,俱来相探。彼此只作个揖,未敢深谈。过了两三个月,张孝基还恐他
心活,又令人来试他说:“小官人,你平昔好顽,没银时还各处抵借来用。
今见放着白晃晃许多东西,到呆坐看守!近日有个绝妙的人儿,有十二分才
色,藏在一个所在。若有兴,同去吃杯茶,何如?”过迁听罢,大喝道:“你
这鸟人!我只因当初被人引诱坏了,弄得破家荡产,几乎送了性命。心下正
恨着这班贼男女,你却又来哄我!”便要扯去见张孝基。那人招称不是,方
才罢了。孝基闻知如此,不胜之喜。
时光迅速,不觉又是半年。张孝基把库中账目,细细查算,分毫不差。
乃对过迁说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向日你初回时,我便要上覆令岳,
迎大嫂与老舅完聚。恐他还疑你是个败子,未必肯许。故此止了。今你悔过
之名,人都晓得,去迎大嫂,料无推托。如今可即同去。”过迁依允。淑女
取出一副新鲜衣服与他穿起,同至方家。方长者出来相见。过迁拜倒在地道:
“小婿不肖,有负岳父、贤妻!今已改过前非,欲迎令爱完聚。”方长者扶
起道:“不消拜,你之所行,我尽已知道。小女既归于汝,老夫自当送来。”
张孝基道:“亲翁还在何日送来?”方长者道:“就明日便了。”张孝基道:
“亲翁亦求一顾,尚有话说。”方长者应允。二人作别,回到家里。张孝基
遍请亲戚邻里,于明日吃庆喜筵席。到次日午前,方氏已到。过迁哥妹出去
相迎。相见之间,悲喜交集。方氏又请张孝基拜谢。少顷,诸亲俱到,相见
已毕,无不称赞孝基夫妇玉成之德,过迁改悔之善,方氏志节之坚。不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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