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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21 冯梦龙(现代)
做个证见。若不到这田地,那银子落得用的,他敢来讨么?”陆婆道:“倘
张大老来问回音,却怎么处?”五汉道:“只说他家门户紧急,一时不能。
若有机会,便来通报。回他数次,自然不来了。”那婆子银子鞋儿都被五汉
拿去,又不敢讨,手中没了把柄,又怕弄出事来,也不敢去约张荩。且说陆
五汉把这十两银子,办起几件华丽衣服,也买一顶绉纱巾儿,到晚上等陆婆
睡了,约莫一更时分,将行头打扮起来,把鞋儿藏在袖里,取锁反锁了大门,
一径到潘家门首。其夜微云笼月,不甚分明,且喜夜深人静。陆五汉在楼墙
下,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寿儿听得,连忙开窗。那窗臼里,呀的有声。寿儿
恐怕惊醒爹妈,即桌上取过茶壶来,洒些茶在里边,开时却就不响。把布一
头紧紧的缚在柱上,一头便垂下来。陆五汉见布垂下,满心欢喜。撩衣拔步
上前,双手挽住布儿,两脚挺在墙上,逐步捱将上去。顷刻已到楼窗边,轻
轻跨下。寿儿把布收起,将窗儿掩上。陆五汉就双手抱住,便来亲嘴。此时
两情火热,又是黑暗之中,那辨真假,相偎相抱,解衣就寝。真个你贪我爱,
被陆五汉恣情取乐。
当下雨散云收,方才叙阔。五汉将出那双鞋儿,细述向来情款。寿儿也
诉想念之由。情犹未足,愈加恩爱。到了四更,即便起身。开了窗,依旧把
布放下。五汉攀援下去,急奔回家。寿儿把布收起藏过,轻轻闭上窗儿,原
复睡下。自此之后,但是雨下月明,陆五汉就不来。余则无夜不会。往来约
有半年,十分绸缪。那寿儿不觉面目语言,非复旧时。潘用夫妻,心中疑惑,
几遍将女儿盘问,寿儿只是咬定牙根,一字不吐。那晚五汉又来,寿儿对他
说道:“爹妈不知怎么,有些知觉,不时盘问。虽然再四白赖过了,两夜防
谨愈严。倘然候着,大家不好。今后你且勿来。待他懒怠些儿,再图欢会。”
五汉口中答道:“说得是!”心内甚是不然。到四更时,又下楼去了。当夜
潘用朦胧中,觉道楼上有些唧唧哝哝。侧着耳要听个仔细,然后起来捉奸。
不想听了一回,忽地睡去,天明方醒对潘婆道:“阿寿这贱人,做下不明白
的勾当,是真了。他却还要口硬。我昨夜明明里听得楼上有人说话。欲待再
听几句,起身去捉他,不想却睡着去。”潘婆道:“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但
算来这楼上没个路道儿通得外边。难道是神仙鬼怪,来无迹,去无踪?”潘
用道:“如今少不得打他一顿,拷问他真情出来。”潘婆道:“不好!常言
道:家丑不可外扬。若还一打,邻里都要晓得了。传说开去,谁肯来娶他。
如今也莫论有这事没这事,只把女儿卧房迁在楼下。临卧时将他房门上落了
锁,万无他虞。你我两口搬在他楼上去睡,看夜间有何动静,便知就里。”
潘用道:“说得有理。”到晚间吃晚饭时,潘用对寿儿道:“今后你在我房
中睡罢。我老夫妇要在楼上做房了。”寿儿心中明白,不敢不依。只暗暗地
叫苦。当夜互相更换。潘用把女儿房门锁了,对老婆道:“今夜有人上楼时,
拿住了,只做贼论,结果了他,方出我这气。”把窗儿也不扣上,准候拿人。
① 像意──惬意,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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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题潘用夫妻商议。且说陆五汉当夜寿儿叮嘱他且缓几时来,心上不悦。
却也熬定了数晚,果然不去。过了十余日,忽一晚淫心荡漾,按纳不住,又
想要与寿儿取乐。恐怕潘用来捉奸,身边带着一把杀猪的尖刀防备。出了大
门,把门反锁好了,直到潘家门首,依前咳嗽。等候一回,楼上毫无动静。
只道寿儿不听见,又咳嗽两声,更无音响。疑是寿儿睡着了。如此三四番,
看看等至四鼓,事已不谐,只得回家。心中想道:“他见我好几夜不去,如
何知道我今番在此?这也不要怪他。”到次夜又去。依原不见动静。等得不
耐烦,心下早有三分忿怒。到第三夜,自己在家中吃个半酣,等到更阑,掮
了一张梯子,直到潘家楼下。也不打暗号,一径上到楼窗边,把窗轻轻一拽,
那窗呀的开了。五汉跳身入去,抽起梯子,闭上窗儿,摸至床上来。正是:
一念愿邀云雨梦,片时飞过凤凰楼。
却说潘用夫妻初到楼上这两夜,有心采听风声,不敢熟睡。一连十余夜,
静悄悄地老鼠也不听得叫一声,心中已疑女儿没有此事,堤防便懈怠了。事
有偶然,恰好这一夜寿儿房门上的搭钮断了,下不得锁。潘婆道:“只把前
后门锁断,房门上用个封条封记,这一夜料没甚事。”潘用依了他说话。其
夜老夫妻也用了几杯酒,带着酒兴,两口儿一头睡了,做了些不三不四没正
经的生活,身子困倦,紧紧抱住睡熟。故此五汉上来,开闭窗槅,分毫不知。
且说五汉摸到床边,正要解衣就寝,却听得床上两个人在一头打齁。心中大
怒道:“怪道两夜咳嗽,他只做睡着不瞅采我!原来这淫妇又勾搭上了别人,
却假意推说父母盘问,教我且不要来。明明断绝我了!这般无恩淫妇,要他
怎的!”身边取出尖刀,把手摸着二人颈项,轻轻透入,尖刀一勒,先将潘
婆杀死。还怕咽喉未断,把刀在内三四卷,眼见不能活了。覆刀转来,也将
潘用杀死。揩抹了手上血污,将刀藏过。推开窗子,把梯儿坠下。跨出楼窗,
把窗依旧闭好。轻轻溜将下来,担起梯子,飞奔回家去了。且说寿儿自换了
卧房,恐怕情人又来打暗号,露出马脚,放心不下。到早上不见父母说起,
那一日方才放心。到十余日后,全然没事了。这一日睡醒了,守到巳牌时分,
还不见父母下楼,心中奇怪。晓得门上有封记,又不敢自开。只在房中声唤
道:“爹妈起身罢!天色晏了,如何还睡?”叫唤多时,并不答应。只得开
了房门,走上楼来。揭开帐子看时,但见满床流血,血泊里挺着两个尸首。
寿儿惊倒在地,半晌方苏,抚床大哭,不知何人杀害。哭了一回,想道:“此
事非同小可!若不报知邻里,必要累及自己。”即便取了钥匙,开门出来,
却又怕羞,立在门内喊道:“列位高邻,不好了!我家爹妈不知被甚人杀死?
乞与奴家作主!”连喊数声,那些对门间壁,并街上过往的人听见,一齐拥
进,把寿儿到挤在后边。都问道:“你爹妈睡在那里?”寿儿哭道:“昨夜
好好的上楼,今早门户不开。不知何人,把来双双杀死。”众人见说在楼上,
都赶上楼。揭开帐子看时,老夫妻果然杀死在床。众人相看这楼,又临着街
道,上面虽有楼窗,下面却是包檐墙,无处攀援上来。寿儿又说门户都是锁
好的,适才方开。家中却又无别人。都道:“此事甚是跷蹊,不是当耍的!”

即时报地方总甲来看了,同着四邻,引寿儿去报官。可怜寿儿从不曾出门,
今日事在无奈,只得把包头齐眉兜了,锁上大门,随众人望杭州府来。那时
哄动半个杭城,都传说这事。陆五汉已晓得杀错了,心中懊悔不及,失张失
① 总甲──明清时代的职役名称;即差役中快手的小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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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 ,颠倒在家中寻闹。陆婆向来也晓得儿子些来踪去迹,今番杀人一事,定
有干涉,只是不敢问他,却也怀着鬼胎,不敢出门。正是:
理直千人必往,心亏寸步难移。
且说众人来到杭州府前,正值太守坐堂,一齐进去禀道:“今有十官子
巷潘用家,夜来门户未开,夫妻俱被杀死,同伊女寿儿特来禀知。”太守唤
上寿儿问道:“你且细说父母那时睡的?睡在何处?”寿儿道:“昨夜黄昏
时,吃了夜饭,把门户锁好,双双上楼睡的。今早已牌时分,不见起身。上
楼看时,已杀在被中。楼上窗槅依旧关闭,下边门户一毫不动,封锁依然。”
太守又问道:“可曾失甚东西?”寿儿道:“件件俱在。”太守道:“岂有
门户不开,却杀了人?东西又一件不失。事有可疑。”想了一想,又问道:
“你家中还有何人?”寿儿道:“止有嫡亲三口,并无别人。”太守道:“你
父亲平昔可有仇家么?”寿儿道:“并没有甚仇家。”太守道:“这事却也
作怪。”沉吟了半晌,心中忽然明白,教寿儿抬起头来,见包头盖着半面。
太守令左右揭开看时,生得非常艳丽。太守道:“你今年几岁了?”寿儿道:
“十六岁了。”太守道:“可曾许配人家么?”寿儿低低道:“未曾。”太
守道:“你的睡处在那里?”寿儿道:“睡在楼下。”太守道:“怎么你到
住在下边,父母反居楼上?”寿儿道:“一向是奴睡在楼上,半月前换下来
的。”太守道:“为甚换了下来?”寿儿对答不来,道:“不知爹妈为甚要
换。”太守喝道:“这父母是你杀的!”寿儿着了急,哭道:“爷爷,生身
父母,奴家敢做这事!”太守道:“我晓得不是你杀的,一定是你心上人杀
的。快些说他名字上来!”寿儿听说,心中慌张,赖道:“奴家足迹不出中
门,那有此等勾当!若有时,邻里一定晓得。爷爷问邻里,便知奴家平昔为
人了。”太守笑道:“杀了人,邻里尚不晓得,这等事邻里如何晓得?此是
明明你与奸夫往来,父母知觉了。故此半月前换你下边去睡,绝了奸夫的门
路。他便忿怒杀了。不然,为甚换你在楼下去睡?”俗语道:贼人心虚。寿

儿被太守句句道着心事,不觉面上一回红,一回白,口内如吃子一般,半个

字也说不清洁。太守见他这个光景,一发是了,喝教左右拶起。那些皂隶飞
奔上前,扯出寿儿手来,如玉相似,那禁得恁般苦楚。拶子才套得指头上,
疼痛难忍,即忙招道:“爷爷,有,有,有个奸夫!”太守道:“叫甚名字?”
寿儿道:“叫做张荩。”太守道:“他怎么样上你楼来?”寿儿道:“每夜
等我爹妈睡着,他在楼下咳嗽为号。奴家把布接长,系一头在柱上垂下,他
从布上攀引上楼。未到天明,即便下去。如此往来,约有半年。爹妈有些知
觉,几次将奴盘问,被奴赖过。奴家嘱付张荩,今后莫来,省得出丑。张荩
应允而去。自此爹妈把奴换在楼下来睡。又将门户尽皆下锁。奴家也要隐恶
扬善,情愿住在下边,与他断绝。只此便是实情。其爹妈被杀,委果不知情
由。”太守见他招了,喝教放了拶子,起签差四个皂隶速拿张荩来审。那四
个皂隶,飞也似去了。这是:
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且说张荩自从与陆婆在酒店中别后,即到一个妓家住了三夜。回家知陆
① 失张失智──丧魂失魄,没有主意的样子。
① 吃子──结巴,口吃,说不清话的人。
② 拶 (zǎn )──即拶子,古时酷刑的一种。用五根细木棒编在一起,套在罪犯的手指头上,用力收紧,使
他疼痛,招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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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来寻过两遍,急去问信时,陆婆因儿子把话吓住,且又没了鞋子,假意说
道:“鞋子是寿姐收了。教多多拜上,如今他父亲利害,门户紧急,无处可
入。再过几时,父亲即要出去。约有半年方才回来。待他起身后,那时可放
胆来会。”张荩只道是真话,不时探问消息。落后又见寿儿几遭,相对微笑。
两下都是错认。寿儿认做夜间来的即是此人,故见了喜笑。张荩认做要调戏
他上手,时常现在他眼前卖俏。日复一日,并无确信。张荩渐渐忆想成病,
在家服药调治。那日正在书房中闷坐,只见家人来说,有四个公差在外面,
问大爷什么说话。张荩见说,吃了一惊,想道:“除非妓弟家什么事故。”
不免出厅相见,问其来意。公差答道:“想是为什么钱粮里役事情,到彼自
知。”张荩便放下了心,讨件衣服换了,又打发些钱钞,随着皂隶望府中而
来。后面许多家人跟着。一路有人传说潘寿儿同奸夫杀了爹妈。张荩听了,
甚是惊骇。心下想道:“这丫头弄出恁样事来?早是我不曾与他成就!原来
也是个不成才的烂货!险些把我也缠在是非之中。”不一时,来到公厅。太
守举目观看张荩,却是个标致少年,不象个杀人凶徒,心下有些疑惑。乃问
道:“张荩,你如何奸骗了潘用女儿,又将他夫妻杀死?”那张荩乃风流子

弟,只晓得三瓦两舍,行奸卖俏,是他的本等 ,何曾看见官府的威严。一拿
到时,已是胆战心惊。如今听说把潘寿儿杀人的事,坐在他身上,就是青天
里打下一个霹雳,吓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挣了半日,方才道:“小人与潘寿
儿虽然有意,却未曾成奸。莫说杀他父母,就是楼上从不曾到。”太守喝道:
“潘寿儿已招与你通奸半年,如何尚敢抵赖!”张荩对潘寿儿道:“我何尝
与你成奸,却来害我?”起初潘寿儿还道不是张荩所杀。这时见他不认奸情,
连杀人事到疑心是真了。一口咬住,哭哭啼啼,张荩分辩不清。太守喝教夹
起来。只听得两傍皂隶一声吆喝,蜂拥上前,扯脚拽腿。可怜张荩从小在绫

罗堆里滚大的,就捱着线结也还过不去 ,如何受得这等刑罚。夹棍刚套上脚,
就杀猪般喊叫,连连叩头道:“小人愿招。”太守教放了夹棍,快写供状上
来。张荩只是啼哭道:“我并不知情,却教我写甚么来!”又向潘寿儿说道:
“你不知被那个奸骗了,却扯我抵当!如今也不消说起,但凭你怎么样说来,
我只依你的口招承便了。”潘寿儿道:“你自作自受,怕你不招承!难道你
不曾在楼下调戏我?你不曾把汗巾丢上来与我?你不曾接受我的合色鞋?”
张荩道:“这都是了。只是我没有上楼与你相处。”太守喝道:“一事真,
百事真。还要多说!快快供招!”张荩低头。只听潘寿儿说一句,便写一句,
轻轻里把个死罪认在身上。画供已毕,呈与太守看了,将张荩问实斩罪。寿
儿虽不知情,因奸伤害父母,亦拟斩罪。各责三十,上了长板。张荩押付死
囚牢里,潘寿自入女监收管,不在话下。

且说张荩幸喜皂隶们知他是有钞主儿,还打个出头棒子 ,不致十分伤
损。来到牢里叫屈连声,无门可诉。这些狱卒分明是挑一担银子进监,那个
不欢喜,那个不把他奉承。都来问道:“张大爷,你怎么做恁般勾当?”张
荩道:“列位大哥,不瞒你说,当初其实与那潘寿姐曾见过一面。两下虽然
① 本等──本分、分内的事。
① 捱着线结也还过不去──线结,线疙瘩。这句是说:身上挨着衣服上的线疙瘩,还会感到不舒服。
① 出头棒子──亦名“出头棍”;旧时衙役受了贿赂,在打板子的时候,好象用力很重,但罪犯并不感觉
很疼痛,这种手法,叫做“打出头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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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却从不曾与他一会。不知被甚人骗了,却把我来顶缸 !你道我这样一
个人,可是个杀人的么?”众人道:“既如此,适才你怎么就招了?”张荩
道:“我这瘦怯怯的身子可是熬得刑的么?况且新病了数日,刚刚起来,正
是雪上加霜一般。若招了,还活得几日。若不招,这条性命今夜就要送了。
这也是前世冤业,不消说起。但潘寿姐适才说话,历历有据,其中必有缘故。
我如今愿送十两银子与列位买杯酒吃,引我去与潘寿姐一见,细细问明这事,
我死亦瞑目。”内中一个狱卒头儿道:“张大爷要看见潘寿儿也不难。只是
十两太少。”张荩道:“再加五两罢。”禁子头道:“我们人众,分不来,
极少也得二十两。”张荩依允。两个禁子扶着两腋,直到女监栅门外。潘寿
儿正在里面啼哭。狱卒扶他到栅门口,见了张荩,便一头哭,一头骂道:“你
这无恩无义的贼!我一时迷惑,被你奸骗,有甚亏了你,下这样毒手,杀我
爹妈,害我性命!”张荩道:“你且不要嚷。如今待我细细说与你详察。起
初见你时,多承顾盼留心,彼此有心。以后月夜我将汗巾赠你,你将合色鞋
来酬我。我因无由相会,打听卖花的陆婆在你家走动,先送他十两银子,将
那鞋儿来讨信,他来回说:鞋便你收了,只因父亲利害,门户紧急,目下要
出去几个月。待起身后,即来相约。是从那日为始,朝三暮四,约了无数日
子。已及半年,并无实耗。及至有时见你,却又微笑。教我日夜牵挂,成了
思忆之病,在家服药,何尝到你楼上,却来诬害我至此地位!”寿儿哭道:
“负心贼!你还要赖哩!那日你教陆婆将鞋来约会了,定下计策,教我等爹
妈睡着,听下边咳嗽为号,把布接长,垂下来与你为梯。到次夜,你果然在
下边咳嗽。我依法用布引你上楼。你出鞋为信。此后每夜必来。不想爹妈有
些知觉,将我盘问几次。我对你说:此后且莫来,恐防事露,大家坏了名声。
等爹妈不堤防了,再图相会。那知你这狠心贼,就衔恨我爹妈。昨夜不知怎
生上楼,把来杀了。如今到还抵赖,连前面的事,都不肯承认!”张荩想了
一想道:“既是我与你相处半年,那形体声音,料必识熟。你且细细审视,
可不差么?”众人道:“张大爷这话说得极是。若果然不差,你也须不是人
了。不要说问斩罪,就问凌迟也不为过。”寿儿见说,踌躇了半晌,又睁目
把他细细观看。张荩连问道:“是不是?快些说出,不要迟疑。”寿儿道:
“声音甚是不同,身子也觉大似你。向来都是黑暗中,不能详察。止记得你

左腰间有个疮痕肿起,大如铜钱。只这个便是色认 。”众人道:“这个一发
容易明白。张大爷,你且脱下衣来看。若果然没有,明日禀知太爷,我众人
为证,出你罪名。”于是张荩满心欢喜道:“多谢列位。”连忙把衣服褪下。
众人看时,遍身如玉,腰间那有疮痕。寿儿看了,哑口无言。张荩道:“小
娘子,如今可知不是我么?”众人道:“不消说了,这便真正冤枉。明日与
你禀官。”当下依旧扶到一个房头,住了一宵。
明早,太守升堂,众禁子跪下,将昨夜张荩与潘寿儿面证之事,一一禀
知。太守大惊。即便吊出二人复审,先唤张荩上去,从头至尾,细诉一遍,
太守道:“你那只鞋儿付与陆婆去后,不曾还你?”张荩道:“正是。”又
唤寿儿上去。寿儿也把前后事,又细细呈说。太守道:“那鞋儿果是原与陆
婆拿去,明晚张荩到楼,付你的么?”寿儿道:“正是。”太守点头道:“这
② 顶缸──含有顶替,顶缺;代人受过等义。
① 色认──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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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 ,是陆婆卖了张荩,将鞋另与别人冒名奸骗你了。”即便差人去拿那婆子。
不多时,婆子拿到。太守先打四十,然后问道:“当初张荩央你与潘寿儿通
信,既约了明晚相会,你如何又哄张荩不教他去,却把鞋儿与别人冒名去奸
骗?从实说来,饶你性命!若半句虚了,登时敲死。”那婆子被这四十打得
皮开肉绽,那敢半字虚妄。把那卖花为由,定策期约,连寻张荩不遇,回来
帮儿子杀猪,落掉鞋子,并儿子恐吓说话,已后张荩来讨信,因无了鞋子,
含糊哄他等情,一一细诉。其奸骗杀人情由,却不晓得。太守见说话与二人
相合,已知是陆五汉所为。即又差人将五汉拿到。太守问道:“陆五汉,你
奸骗了良家女子,却又杀他父母。有何理说!”陆五汉赖道:“爷爷,小人
是市井愚民,那有此事!这是张荩央小人母亲做脚,奸了潘家女儿,杀了他
父母,怎推到小人身上!”寿儿不等他说完,便喊道:“奸骗奴家的声音,
正是那人!爷爷止验他左腰可有肿起疮痕,便知真假!”太守即教皂隶剥下
衣服看时,左腰间果有疮痕肿起。陆五汉方才口软,连称情愿偿命,把前后
奸骗误杀潘用夫妻等情,一一供出。太守喝打六十,问成斩罪。追出行凶尖
刀上库。寿儿依先原拟斩罪。陆婆说诱良家女子,依律问徒。张荩不合希图
奸骗,虽未成奸,实为祸本,亦问徒罪,召保纳赎。当堂一一判定罪名,备
文书申报上司。那潘寿儿思想:“却被陆五汉奸骗,父母为我而死,出乖露
丑!”懊悔不及,无颜再活,立起身来,望丹墀阶沿青石上一头撞去,脑浆
迸出,顷刻死于非命。
可怜慕色如花女,化作含冤带血魂。
太守见寿儿撞死,心中不忍,喝教把陆五汉再加四十,凑成一百,下在
死囚牢里,听候文书转日,秋后处决。又拘邻里,将寿儿尸骸抬出,把潘用
房产家私尽皆变卖,备棺盛殓三尸,买地埋葬。余银入官上库,不在话下。
且说张荩见寿儿触阶而死,心下十分可怜。想道:“皆因为我,致他父
子丧身亡家。”回至家中,将银两酬谢了公差狱卒等辈,又纳了徒罪赎银,
调养好了身子,到僧房道院礼经忏超度潘寿儿父子三人。自己吃了长斋,立
誓再不奸淫人家妇女,连花柳之地也绝足不行。在家清闲自在,直至七十而
终。时人有诗叹云:
赌近盗兮奸近杀,古人说话不曾差。
奸赌两般都不染,太平无事做人家。
① 这等──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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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卷 张孝基陈留认舅
士子攻书农种田。工商勤苦挣家园。
世人切莫闲游荡,游荡从来误少年。

尝闻得老郎们传说,当初有个贵人,官拜尚书,家财万贯,生得有五个
儿子。只教长子读书,以下四子农工商贾,各执一艺。那四子心下不悦,却
不知甚么缘故。央人问老尚书:“四位公子何故都不教他习儒?况且农工商

贾劳苦营生,非上人之所为。府上富贵安享有余,何故舍逸就劳,弃甘即苦?
只恐四位公子不能习惯。”老尚书呵呵大笑,叠着两指,说出一篇长话来,
道是:
世人尽道读书好,只恐读书读不了!
读书个个望公卿,几人能向金阶走?

郎不郎时秀不秀,长衣一领遮前后。

畏寒畏暑畏风波,养成娇怯难生受 。
算来事事不如人,气硬心高妄自尊。
稼穑不知贪逸乐,那知逸乐会亡身。
农工商贾虽然贱,各务营生不辞倦。
从来劳苦皆习成,习成劳苦筋力健。
春风得力总繁华,不论桃花与菜花。
自古成人不自在,若贪安享岂成家!
老夫富贵虽然爱,戏场纱帽轮流戴。
子孙失势被人欺,不如及早均平派。
一脉书香付长房,诸儿恰好四民良。
暖衣饱食非容易,常把勤劳答上苍。
老尚书这篇话,至今流传人间,人多服其高论。为何的?多有富贵子弟,
担了个读书的虚名,不去务本营生,戴顶角巾,穿领长衣,自以为上等之人,
习成一身轻薄,稼穑艰难,全然不知。到知识渐开,恋酒迷花,无所不至。

甚者破家荡产,有上稍时没下稍 。所以古人云: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贪却
赊钱,失却见在。这叫做:
受用须从勤苦得,淫奢必定祸灾生。
说这汉末时,许昌有一巨富之家,其人姓过名善,真个田连阡陌,牛马
成群,庄房屋舍,几十余处,童仆厮养,不计其数。他虽然是个富翁,一生
省俭做家,从没有穿一件新鲜衣服,吃一味可口东西;也不晓得花朝月夕,
同个朋友到胜景处游玩一番;也不曾四时八节,备个筵席,会一会亲族,请
一请乡党。终日缩在家中,皱着两个眉头,吃这碗枯茶淡饭。一把匙钥,紧
紧挂在身边,丝毫东西,都要亲手出放。房中桌上,更无别物,单单一个算
① 老郎──指说书人的师傅;教说唱的人。
② 上人──上等人。封建时代,把读书、作官的人看作是上等人。
③ 郎不郎时秀不秀──《诗经·小雅·大田》篇:“不稂不莠”。“稂”“莠”是外形类似禾苗的两种植
物。后来又说成“不郎不秀”,就是不成材的意思。
④ 生受──这里是吃苦耐劳的意思。
① 有上稍时没下稍──有头无尾;有好上场没有好下场,没有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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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几本账簿。身子恰像生铁铸就,熟铜打成,长生不死一般,日夜思算,
得一望十,得十望百,堆积上去,分文不舍得妄费。正是:
世无百岁人,枉作千年调。
那过善年纪五十余外,合家称做太公。妈妈已故,止有儿女二人。儿子
过迁,已聘下方长者之女为媳。女儿淑女,尚未议姻。过善见儿子人材出众,
性质聪明,立心要他读书。却又悭吝,不肯延师在家。送到一个亲戚人家附
学。谁知过老本是个看财童子,儿子却是个败家五道。平昔有几件毛病:见
了书本,就如冤家;遇着妇人,便是性命。喜的是吃酒,爱的是赌钱,蹴踘
打弹,卖弄风流,放鹞擎鹰,争夸豪侠,耍拳走马骨头轻,使棒轮枪心窍痒。
自古道:物以类聚。过迁性喜游荡,就有一班浮浪子弟引诱打合。这时还惧
怕父亲,早上去了,至晚而归。过善一心单在钱财上做工夫的人,每日见儿
子早出晚入,只道是在学里,那个去查考。况且过迁把钱买嘱了送饭的小厮,
日逐照旧送饭,到半路上作成他饱啖,归来瞒得铁桶相似。过善何繇得知。
过迁在先生面前,只说家中有事,不得工夫。过几日间,或去点个卯儿,又
时常将些小东西孝顺。那先生一来见他不象个读书之人,二来见他老官儿也
不象认真要儿读书的,三来又贪着些小利,总然有些知觉,也装聋作哑,只

当不知,不去拘管他。所以过迁得人意无藉 ,家中毫不知觉。常言说得好,
若要不知,除非莫为。不想方长者晓得了,差人上覆过善。过善不信。想道:
“若在外恁般游荡,也得好些银子使费,他却从何而来?况且小厮日日送饭
到学,并不说起不在,那有这事!”又想道:“方亲家是个真诚之人,必是
有因,方才来说,不可不信。”便唤送饭的小厮来问道:“小官人日日不在
学里,你把饭都与那个吃了?”这小厮是个教熟猢狲,便道:“呀!小官人
无一日不在学里,那个却掉这样大谎?”过善只道小厮家中实话,更不再问。
到晚间过迁回来,这小厮先把信儿透与知道。到了房中,过善问道:“你如
何不在学里读书,每日在外游荡?”过迁道:“这是那个说?快叫来,打他
几个耳聒子,戒他下次不许说谎!我那一日不在学里。造这话来谤我!”过
善一来是爱子,二来料他没银使费,况说话与小厮一般,遂信以为实然,更
不题起。正是:
因无背后眼,只当耳边风。
过了几日,方长者又教人来说:“太公如何不拘管小官人到学里读书,
仍旧纵容在外狂放?”过善道:“不信有这等事!”即教人在学里去问,看
他今日可在。家人到学看时,果然不见个影儿。问那先生时,答道:“他说
家中有事,好几日不到学了。”家人急忙归家,回复了过善。过善大怒道:
“这畜生元来恁地!”即将送饭小厮拷打起来。这小厮吃打不过,说道:“小
官人每日不知在何处顽耍,果然不到学中。再三教我瞒着太公。”过善听说,
气得手足俱战,恨不得此时那不肖子就立在眼前,一棒敲死,方泄其忿。却
得淑女在傍解劝。捱到晚间,过迁回家,老儿满肚子气,已自平下了一半。
才骂得一句:“畜生!你在外胡为,瞒得我好!”淑女就接口道:“哥哥,
你这几日在那里顽耍?气坏了爹爹!还不跪着告罪?”过迁真个就跪下去,
扯个谎道:“孩儿一向在学攻书。这三两日因同学朋友家中赛神做会,邀孩
儿去看,诚恐爹爹嗔责,分付小厮莫说。望爹爹恕孩儿则个!”淑女道:“爹
爹息怒,哥哥从今读书便了。”过善被他一片谎言瞒过,又信以为实。当下
① 人意无藉──“人”疑为“任”字之误。“无藉”,无所顾忌,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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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了一场,关他在家中看书,不放出门。隔了两日,有人把几百亩田卖与过
善,议定价钱,做下文书。到后房一只箱内去取银子。开箱看时,吃了一惊。
那箱内约有二千余金,已去其大半。原来过迁晓得有银在内,私下配个匙钥。
夜间俟父亲妹子睡着,便起来悄悄捵开,偷去花费。陆续取溜了,他也不知
用过多少。当下过善叫屈连天。淑女听得,急忙来问。见说没了银子,便道:
“这也奇怪,在此间的东西,如何失了?爹莫不记错了,没有这许多?”过
善道:“不错,不错!原来这畜生偷我的银子在外费用。”即忙寻了一条棒
子,唤过迁到来。此时银子为重,把怜爱之情,阁过一边。不由分说,扯过
来,一顿棍棒只打得满地乱滚。淑女负命解劝,将过善拉过一边,扯住了棒
儿。过善喝道:“畜生!你怎样偷的?在那处花费?实说出来,还有个商量。
若一句支吾,定然活活打死。”过迁打急了,只得一一直说,连那匙钥在裩
带上解将下来。气得过善双脚乱跳道:“留你这畜生,总是不肖之子,被人
耻笑!不如早死,到得干净。”又要来打。那时阖家男女都来下跪讨饶。过
善讨条链子,锁在一间空房里去,连这田也不买了。气倒在一个壁角边坐地。
这老儿虽是一时气不过,把儿子痛打一顿,却又十分肉疼。想道:“看他这
模样儿,也不像落莫①的!谁道到是个败子!怎地使他回心转意便好?”心
下踌躇,无计可施。淑女劝道:“爹爹,事已至此,气亦无益。只因哥哥年
纪幼小,被人诱引,以致如此。今后但在家中读书,不要放他出门,远着这
班人,他的念头自然息了。”众家人也劝道:“太公关锁小官人,也不是长
法。如今年已长大,何不与他完了姻事?有娘子绊住身子,料必不想到外边
游荡。岂不两全其美。”过善见说,深以为然。两三日后,放其锁禁,又将
好言教诲。过迁受了这场打骂,勉强住在家中,不敢出门。
半月之后,过善择了吉日,叫媒人往方家去说,要娶媳妇过门。方长者
也是大富之家,妆奁久已完备,一诺无辞。到了吉期,迎娶来家。那过善素
性俭朴,诸事减省,草草而已。且说过迁初婚时,见浑家面貌美丽,妆奁富
盛,真个日日住在家中,横竖成双,全不想到外边游荡。过善见儿子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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