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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20 冯梦龙(现代)
知县喝道:“见今谋死了万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后园,还敢抵赖!快夹起来!”
两边皂隶答应如雷,向前动手。了缘见知县把尸首认做去非,追究下落,打
① 老龟蒸不烂,移祸于空桑──相传:三国时,有人入山捕一大龟,献给孙权。权命煮之,烧柴万车,龟
仍不烂。诸葛恪说:燃以老桑,乃熟。权使伐桑煮龟,很快就煮烂了(见《异苑》)。白居易《杂感》诗:
“……老龟烹不烂,延祸及枯桑。城门自焚爇,池鱼罹其殃……”就是俗语所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意
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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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他心头之事,老大惊骇,身子不摇自动。想道:“这是那里说起!他们乃
赫监生的尸首,却到不问,反牵扯我身上的事来,真也奇怪!”心中没想一
头处将眼偷看小和尚。小和尚已知父母错认了,也看着了缘,面面相觑。且
说静真、空照俱是娇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经得这般刑罚,夹棍
刚刚套上,便晕迷了去,叫道:“爹爹不消用刑,容小尼从实招认。”知县
止住左右,听他供招。二尼异口齐声说道:“爹爹,后园埋的不是和尚,乃
是赫监生的尸首。”赫家人闻说原是家主尸首,同蒯三俱跪上去,听其情款。
知县道:“即是赫监生,如何却是光头?”二尼乃将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
成奸,及设计剃发,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后之事,细细招出。知县见所
言与赫家昨日说话相合,已知是个真情。又问道:“赫监生事已实了,那和
尚还藏在何处?一发招来!”二尼哭道:“这个其实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虚
认。”知县又唤女童香公逐一细问,其说相同,知得小和尚这事与他无干。
又唤了缘、小和尚上去问道:“你藏匿静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与他是同谋
的了。也夹起来!”了缘此时见静真等供招明白,和尚之事,已不缠牵在内,
肠子已宽了。从从容容的禀道:“爹爹不必加刑,容小尼细说。静真等昨到
小尼庵中,假说被人扎诈,权住一两日,故此误留。其他奸情之事,委实分
毫不知。”又指着小和尚道:“这徒弟乃新出家的,与静真等一发从不相认。
况此等无耻勾当,败坏佛门体面,即使未曾发出,小尼若稍知声息,亦当出

首,岂肯事露之后,还敢藏匿。望爹爹详情超豁 。”知县见他说的有理,笑
道:“话到讲得好。只莫要心不应口。”遂令跪过一边。喝叫皂隶将空照、
静真各责五十,东房女童各责三十,两个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开肉绽,
鲜血淋漓。打罢,知县举笔定罪。静真、空照设计恣淫,伤人性命,依律拟
斩。东房二女童,减等,杖八十,官卖。两个香公,知情不举,俱问杖罪。

非空庵藏奸之薮,拆毁入官。了缘师徒虽不知情,但隐匿奸党,杖罪纳赎 。
西房女童,判令归俗。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论。尸棺着令家属领归埋葬。
判毕,各令画供。
那老儿见尸首已不是他儿子,想起昨日这场啼哭,好生没趣,愈加忿恨。
跪上去禀知县,依旧与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说徒弟偷盗寺中东西,藏匿在
家,反来图赖,两下争执,连知县也委决不下。意为老和尚谋死,却不见形
迹,难以入罪。将为果躲在家,这老儿怎敢又与他讨人。想了一回,乃道:
“你儿子生死没个实据,怎好问得!且押出去,细访个的确证见来回话。”
当下空照、静真、两个女童都下狱中。了缘、小和尚并两个香公,押出召保。
老和尚与那老儿夫妻,原差押着,访问去非下落。其余人犯,俱释放宁家。
大凡衙门,有个东进西出的规矩。这时一干人俱从西边丹墀下走出去。那了
缘因哄过了知县,不曾出丑,与小和尚两下暗地欢喜。小和尚还恐有人认得,
把头直低向胸前,落在众人背后。也是合当败露。刚出西脚门,那老儿又揪
住老和尚骂道:“老贼秃!谋死了我儿子,却又把别人的尸首来哄我么?”
夹嘴连腮,只管乱打。老和尚正打得连声叫屈,没处躲避,不想有十数个徒
弟徒孙们,在那里看出官,见师父被打,齐赶向前推翻了那老儿,挥拳便打。
小和尚见父亲吃亏,心中着急,正忘了自己是个假尼姑,竟上前劝道:“列
位师兄不要动手。”众和尚举眼观看,却认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儿,一把
① 超豁──原宥免罪。
② 纳赎──纳钱赎罪。这里“杖罪纳赎”,就是纳钱赎免杖罪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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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住小和尚叫道:“师父,好了!去非在此!”押解差人还不知就里,乃道:
“这是极乐庵里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们休错认了。”众和尚道:“哦!
原来他假扮尼姑在极乐庵里快活,却害师父受累!”众人方才明白是个和尚,
一齐都笑起来。傍边只急得了缘叫苦连声,面皮青染。老和尚分开众人,揪

过来,一连四五个聒子 ,骂道:“天杀的奴狗材!你便快活,害得我苦!且
去见老爷来!”拖着便走。那老儿见了儿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
必然责罚,向着老和尚连连叩头道:“老师父,是我无理得罪了!情愿下情
陪礼。乞念师徒分上,饶了我孩儿,莫见官罢!”老和尚因受了他许多荼毒,
那里肯听,扭着小和尚直至堂上。差人押着了缘,也随进来。知县看见问道:
“那老和尚为何又结扭尼姑进来?”老和尚道:“爷爷,这不是真尼姑,就
是小院徒弟去非假扮的。”知县闻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异事?”
喝教小和尚从实供来。去非自知隐瞒不过,只得一一招承。知县录了口词,
将僧尼各责四十,去非依律问徒,了缘官卖为奴,极乐庵亦行拆毁。老和尚
并那老儿,无罪释放。又讨连具枷枷了,各搽半边黑脸,满城迎游示众。那
老儿婆子,因儿子做了这不法勾当,哑口无言,惟有满面鼻涕眼泪,扶着枷
梢,跟出衙门。那时哄动了满城男女,扶老挈幼,俱来观看。有好事的,作
个歌儿道:
可怜老和尚,不见了小和尚;原来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
和尚,错认了雌和尚。为个假和尚,带累了真和尚。断个死和尚,又明
白了活和尚。满堂只叫打和尚,满街争看迎和尚。只为一个莽和尚,弄
坏了庵院里娇滴滴许多骚和尚。
且说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报知主母。陆氏闻言,险些哭死。连夜备
办衣衾棺椁,禀明知县,开了庵门,亲自到庵,重新入殓,迎到祖茔,择日
安葬。那时庵中老尼,已是饿死在床。地方报官盛殓,自不必说。这陆氏因

丈夫生前不肯学好,好色身亡,把孩子严加教诲。后来明经 出仕,官为别驾
之职。有诗为证:
野草闲花恣意贪,化为蜂蝶死犹甘。
名庵并入游仙梦,是色非空作笑谈。
① 聒子──耳光,打嘴巴。
① 明经──“贡生”的别称。“贡生”,是在秀才之中挑选出来贡献给国子监肄业的意思。有了贡生的资
格,也可以做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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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 卷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得便宜处笑嘻嘻,不遂心时暗自悲。
谁识天公颠倒用,得便宜处失便宜。
近时有一人,姓强,平日好占便宜,倚强凌弱,里中都惧怕他,熬出一
个浑名,叫做强得利。一日,偶出街市行走,看见前边一个单身客人,在地
下检了一个兜肚儿,提起颇重,想来其中有物,慌忙赶上前拦住客人,说道:
“这兜肚是我腰间脱下来的,好好还我。”客人道:“我在前面走,你在后
面来,如何到是你腰间脱下来的?好不通理!”强得利见客人不从,就擘手
去抢,早扯住兜肚上一根带子。两下你不松,我不放,街坊人都走拢来,问
其缘故。二人各争执是自己的兜肚儿。众人不能剖判。其中一个老者开言道:
“你二人口说无凭,且说兜肚中什么东西。合得着便是他的。”强得利道:
“谁耐烦与你猜谜道白。我只认得自己的兜肚,还我便休。若不还时,与你

并个死活。”只这句话,众少 已知不是强得利的兜肚了。多有惧怕强得利的,
有心帮衬他,便上前解劝道:“客人,你不识此位强大哥么?是本地有名的
豪杰。这兜肚,你是地下检的,料非己物。就把来结识了这位大哥,也是理
所当然。”客人被劝不过,便道:“这兜肚果然不是小人的。只是财可义取,
不可力夺。既然列位好言相劝,小人情愿将兜肚打开,看是何物。若果有些
采头,分作三股。小人与强大哥各得一股,那一股送与列位们做个利市,店
中共饮三杯,以当酬劳。”那老者道:“客官最说得是。强大哥且放手,都
交付与老汉手里。”老者取兜肚打开看时,中间一个大布包,包中又有三四
层纸,裹着光光两锭雪花样的大银,每锭有十两重。强得利见了这银子,爱

不可言,就使欺心起来,便道:“论起三股分开,可惜錾坏了这两个锞儿。
我身边有几两散碎银子,要去买生口的,把来送与客人,留下这锞儿与我罢。”
一头说,一头在腰里摸将出来三四个零碎包儿,凑起还称不上四两银子,连
众人吃酒东道都在其内。客人如何肯收。两下又争嚷起来,又有人点拨客人
道:“这位强大哥不是好惹的!你多少得些采去罢。”老者也劝道:“客官,
这四两银子,都把与你,我们众人这一股不要了。那一日不吃酒,省了这东
道奉承你二位罢。”口里说时,那两锭银子在老者手中,已被强得利擘手抢
去了。那客人没奈何,只得留了这四两银子。强得利道:“虽然我身边没有
碎银,前街有个酒店,是我舅子开的。有劳众位多时,少不得同去一坐。”
众人笑道:“恁地时,连客官也去吃三杯。今后就做个相识。”一行十四五
人,同走到前街朱三郎酒店里大楼上坐下。强得利一来白白里得了这两锭大
银,心中欢喜,二来感谢众人帮衬,三来讨了客人的便宜,又赖了众人一股
利市,心上也未免有些不安。况且是自己舅子开张的酒店,越要卖弄,好酒
好食,只顾教搬来,吃得个不亦乐乎。众人个个醉饱,方才撒手。共吃了三
两多银子。强得利教记在自家帐上。众人出门作别,各自散讫。客人干净得
了四两银子,也自归家去了。
过了两日,强得利要买生口,舅子店里又来取酒钱,家中别无银两,只
得把那两锭雪白样的大银,在一个倾银铺里去倾销,指望加出些银水。那银
匠接银在手,翻覆看了一回,手内颠上几颠,问道:“这银子那里来的?”
① 合色鞋──用几种颜色的料子拼凑而成的一种鞋。疑即北宋末年所谓“错到底”一类的鞋。
② 众少──疑为“众人”之误。
① 錾 (zàn)──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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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得利道:“是交易上来的。”银匠道:“大郎被人哄了。这是铁胎假银。
外边是细丝,只薄薄一层皮儿,里头都是铅铁。”强得利不信,只要錾开。
银匠道:“錾坏时,大郎莫怪。”银匠动了手,乒乒乓乓錾开一个口子,那
银皮裂开,里面露出假货。强得利看了,自也不信:一生不曾做这折本的交
易,自作自受,埋怨不得别人。坐在柜桌边,呆呆的对着这两锭银子只顾看。
引下许多人进店,都来认那铁胎银的,说长说短。强得利心中越气。正待寻
事发作,只见门外两个公差走入,大喝一声,不由分说,将链子扣了强得利
的颈,连这两锭银子,都解到一个去处来。原来本县库上钱粮收了几锭假银,
知县相公暗差做公的在外缉访。这兜肚里银子,不知是何人掉下的,那锭样
正与库上的相同。因此被做公的拿了,解上县堂。知县相公一见了这锭样,

认定是造假银的光棍,不容分诉,一上打了三十毛板 ,将强得利送入监里,
要他赔补库上这几锭银子。三日一比较。强得利无可奈何,只得将田产变价

上库,又央人情在知县相公处说明这两锭银子的来历。知县相公听了分上 ,
饶了他罪名,释放宁家。共破费了百外银子。一个小小家当,弄得七零八落,
被里中做下几句口号,传做笑话,道是:
强得利,强得利,做事全不济!得了两锭寡铁,破了百金家计。公
堂上毛板是我打来,酒店上东道别人吃去。似此折本生涯,下次莫要淘
气。从今改强为弱,得利唤做失利。再来吓里欺邻,只怕缩不上鼻涕。
这段话叫做《强得利贪财失采》,正是:得便宜处失便宜。如今再讲一
个故事,叫做 《陆五汉硬留合色鞋》,也是为讨别人的便宜,后来弄出天大
的祸来。正是:
爽口食多应损胃,快心事过必为殃。
话说国朝弘治年间,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张名荩,积祖是
大富之家。幼年也曾上学攻书。只因父母早丧,没人拘管,把书本抛开,专
与那些浮浪子弟往来,学就一身吹弹蹴踘,惯在风月场中卖弄,烟花阵里钻
研。因他生得风流俊俏,多情知趣,又有钱钞使费,小娘们多有爱他的,奉
得神魂颠倒,连家里也不思想。妻子累谏不止,只索由他。一日,正值春间,
西湖上桃花盛开。隔夜请了两个名妓,一个唤做娇娇,一个唤做倩倩,又约
了一般几个子弟,教人唤下湖船,要去游玩。自己打扮起来,头戴一顶时样
绉纱巾,身穿着银红吴绫道袍,里边绣花白绫袄儿,脚下白绫袜,大红鞋,
手中执一柄书画扇子。后面跟一个垂髫标致小厮,叫做清琴,是他的宠童,
左臂上挂着一件披风,右手拿着一张弦子,一管紫箫,都是蜀锦制成囊儿盛
裹。离了家中,望钱塘门摇摆而来。却打从十官子巷中经过。忽然抬头,看
见一家临街楼上,有个女子揭开帘儿,泼那梳妆残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娇艳。
怎见得?有《清江引》为证:
谁家女儿,委实的好,赛过西施貌。面如白粉团,鬓似乌云绕。若
得他近身时,魂灵儿都掉了。
张荩一见,身子就酥了半边,便立住脚,不肯转身。假意咳嗽一声。那
女子泼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声响,望下观看,一眼瞧见个美貌少年,
人物风流,打扮乔画,也凝眸流盼。两面对觑,四目相视,那女子不觉微微
而笑。张荩一发魂不附体。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话。正看间,门里忽走出
① 毛板──竹板。
① 分上──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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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中年人来。张荩慌忙回避。等那人去远,又复走转看时,女子已下帘进去。
站立一回,不见踪影。教清琴记了门面,明日再来打探。临行时,还回头几
次。那西湖上,平常是他的脚边路,偏这日见了那女子,行一步,懒一步,
就如走几百里山路一般,甚是厌烦。出了钱塘门,来到湖船上。那时两个妓
女和着一班子弟,都已先到。见张荩上船,俱走出船头相迎。张荩下了船,
清琴把衣服弦子箫儿放下。稍子开船,向湖心中去。那一日天色晴明,堤上
桃花含笑,柳叶舒眉,往来踏青士女,携酒挈榼,纷纷如蚁。有诗为证: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薰得游人醉,错把杭州作汴州。
且说张荩船中这班子弟们,一个个吹弹歌唱,施逞技艺。偏有张荩一意
牵挂那楼上女子,无心欢笑,托腮呆想。他也不像游春,到似伤秋光景。众
人都道:“张大爷平昔不是恁般,今日为何如此不乐?必定有甚缘故。”张
荩含糊答应,不言所以。众人又道:“大爷不要败兴,且开怀吃酒,有甚事
等我众弟兄与你去解纷。”又对娇娇、倩倩道:“想是大爷怪你们不来帮衬,
故此着恼。还不快奉杯酒儿下礼?”娇娇、倩倩,真个筛过酒来相劝。张荩
被众人鬼浑,勉强酬酢,心不在焉。未到晚,就先起身。众人亦不强留。上
了岸,进钱塘门,原打十官子巷经过。到女子门首,复咳嗽一声。不见楼上
动静。走出巷口,又踅转来,一连数次,都无音响。清琴道:“大爷,明日
再来罢。若只管往来,被人疑惑。”张荩依言,只得回家。明日到他家左近
访问,是何等人家。有人说:“他家有名叫做潘杀星潘用,夫妻两个,止生
一女,年才十六,唤做寿儿。那老儿与一官宦人家薄薄里有些爪葛,冒着他
的势头,专在地方上吓诈人的钱财,骗人酒食。地方上无一家不怕他,无一
个不恨他。是个赖皮刁钻主儿。”张荩听了,记在肚里,慢慢的在他门首踱
过。恰好那女子开帘远望,两下又复相见。彼此以目送情,转加亲热。自此
之后。张荩不时往来其下探听,以咳嗽为号。有时看见,有时不见。眉来眼
去,两情甚浓。只是无门得到楼上。一夜,正是二月十五,皓月当天,浑如
白昼。张荩在家坐立不住,吃了夜饭,趁着月色,独步到潘用门首,并无一
个人来往。见那女子正卷起帘儿,倚窗望月。张荩在下看见,轻轻咳嗽一声。

上面女子会意,彼此微笑。张荩袖中摸出一条红绫汗巾,结个同心方胜 ,团
做一块,望上掷来。那女子双手来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细看了一看,
把来袖过。就脱下一只鞋儿投下。张荩双手承受,看时是一只合色鞋儿。将

指头量摸,刚刚一折 。把来系在汗巾头上,纳在袖里,望上唱个肥喏。女子
还了个万福。正在热闹处,那女子被父母呼唤,只得将窗儿闭上,自下楼去。
张荩也兴尽而返。归到家里,自在书房中宿歇。又解下这只鞋儿,在灯前细
玩,果是金莲一瓣,且又做得甚精细。怎见得?也有 《清江引》为证:
觑鞋儿三寸,轻罗软窄,胜蕖花片。若还绣满花,只费分□毫线。
怪他香喷喷不沾泥,只在楼上转。
张荩看了一回,依旧包在汗巾头上,心中想道:“须寻个人儿通信与他,

怎生设法上得楼去方好。若只如此空砑光 。眼饱肚饥,有何用处!”左思右
算,除非如此,方能到手。明日午前,袖了些银子,走至潘家门首。望楼上
① 同心方胜──叠成的菱形的花样。
① 折 (zhǎ)──拇指与食指伸直,其两端的距离叫做“折”,约五寸左右。
② 砑 (yà)光──眉来眼去,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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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可人,便远远的借个人家坐下。看有甚人来往。事有凑巧,坐不多时,

只见一个卖婆,手提着个小竹撞 ,进他家去。约有一个时辰,依原提着竹撞
出来,从旧路而去。张荩急赶上一步。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惯走大家卖花粉
的陆婆。就在十官子巷口居住。那婆子以卖花粉为名,专一做媒作保,做马

泊六 ,正是他的专门。故此家中甚是活动。儿子陆五汉在门前杀猪卖酒,平
昔酗酒撒泼,是个凶徒。连那婆子时常要教训几拳的。婆子拍打,每事到都
依着他,不敢一毫违拗。当下张荩叫声陆妈妈。陆婆回头认得,便道:“呀,
张大爷何来?连日少会。”张荩道:“适才去寻个朋友不遇,便道在此经过。
你怎一向不到我家走走?那些丫头们,都望你的花哩。”陆婆道:“老身日
日要来拜望大娘,偏有这些没正经事,绊住身子,不曾来得。”一头说,已
到了陆婆门首。只见陆五汉在店中卖肉卖酒,十分热闹。陆婆道:“大爷吃
茶去便好。只是家间龌龊,不好屈得贵人。”张荩道:“茶到不消,还要借
几步路说话。”陆婆道:“少待。”连忙进去,放了竹撞出来道:“大爷有
甚事作成老媳妇?”张荩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且随我来。”直引到一
个酒楼上,拣个小■儿中坐下。酒保放下杯筯,问道:“可还有别客么?”

张荩道:“只我二人。上好酒暖两瓶来,时新果子,先将来案酒。好嗄饭
只消三四味就勾了。”酒保答应下去。不一时,都已取到。摆做一桌子。斟
过酒来,吃了数杯。张荩打发酒保下去,把■子门闭了,对陆婆道:“有一
事要相烦妈妈,只怕你做不来。”那婆子笑道:“不是老身夸口,凭你天大
样疑难事体,经着老身,一了百当。大爷有甚事,只管分付来,包在我身上
与你完成。”张荩道:“只要如此便好。”当下把两臂靠在桌上,舒着颈,
向婆子低低说道:“有个女子,要与我勾搭,只是没有做脚的,难得到手。
晓得你与他家最熟,特来相求,去通个信儿。若说法得与我一会,决不忘恩。
今日先有十两白物在此,送你开手。事成之后,还有十两。”便去袖里摸出
两个大锭,放在桌上。陆婆道:“银子是小事。你且说是那一家的雌儿?”
张荩道:“十官子巷潘家寿姐,可是你极熟的么?”陆婆道:“原来是这个
小鬼头儿。我常时见他端端正正,还是黄花女儿,不像要寻野食吃的,怎生
着了你的道儿?”张荩把前后遇见,并夜来赠鞋的事,细细与婆子说知。陆
婆道:“这事到也有些难处哩。”张荩道:“有甚难处?”陆婆道:“他家
的老子利害,家中并无一个杂人,止有嫡亲三口,寸步不离。况兼门户谨慎,
早闭晏开,如何进得他家?这个老身不敢应承。”张荩道:“妈妈,你适才
说天大极难的事,经了你就成。这些小事,如何便推故不肯与我周全?想必
嫌谢礼微薄,故意作难么?我也不管,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我便再加十两
银子,两匹段头,与你老人家做寿衣何如?”陆婆见着雪白两锭大银,眼中
已是出火,却又贪他后手找帐,心中不舍。想了一回,道:“既大爷恁般坚
心,若老身执意推托,只道我不知敬重了。待老身竭力去图,看你二人缘分
何如。倘图得成,是你造化了。若图不成,也勉强不得,休得归罪老身。这
银子且留在大爷处,但有些影子,然后来领。他与你这只鞋儿,到要把来与
我,好去做个话头。”张荩道:“你若不收银子,我怎放心!”陆婆道:“既
③ 小竹撞──用篾做成的盛东西的小竹匣子。
④ 马泊六──宋元时代市井隐语,用“马”比喻妇女,如上了手叫做“入马”;从中拉拢不正当的男女关
系的人叫做“马泊六”。
① 嗄饭──同“下饭”;指下饭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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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权且收下。若事不谐,依旧璧还。”把银揣在袖里。张荩摸出汗巾,
解下这只合色鞋儿,递与陆婆。陆婆接在手中,细细看了一看,喝采道:“果
然做得好!”将来藏过。两个又吃了一回酒食,起身下楼,算还酒钱,一齐
出门。临别时,陆婆又道:“大爷,这事须缓缓而图,性急不得的。若限期
限日,老身就不敢奉命了。”张荩道:“只求妈妈用心,就迟几日也不大紧。
倘有些好消息,竟到我家中来会。”道罢,各自分别而去。正是:
要将撮合三杯酒,结就欢娱百岁缘。
且说潘寿儿自从见了张荩之后,精神恍惚,茶饭懒沾,心中想道:“我
若嫁得这个人儿,也不枉为人一世!但不知住在那里?姓甚名谁?”那月夜
见了张荩,恨不得生出两个翅儿,飞下楼来,随他同去。得了那条红汗巾,
就当做情人一般,抱在身边而卧。睡到明日午牌时分,还痴迷不醒。直待潘
婆来唤,方才起身。又过两日,早饭已后,潘用出门去了,寿儿在楼上,又
玩弄那条汗巾。只听得下面有人说话响,却又走上楼来。寿儿连忙把汗巾藏
过。走到胡梯边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卖花粉的陆婆。手内提着竹撞,同潘
婆上来。到了楼上,陆婆道:“寿姐,我昨日得了几般新样好花,特地送来
与你。”连忙开了竹撞,取出一朵来道:“寿姐,你看何如?可像真的一般
么?”寿儿接过手来道:“果然做得好!”陆婆又取出一朵来,递与潘婆道:
“大娘,你也看看,只怕后生时,从不曾见恁样花样哩。”潘婆道:“真个
我幼时只戴得那样粗花儿,不像如今做得这样细巧。”陆婆道:“这个只算
中等,还有上上号的。若看了眼,盲的就亮起来,老的便少起来,连寿还要
增上几年哩。”寿儿道:“你一发拿出来与我瞧瞧。”陆婆道:“只怕你不
识货,出不得这样贵价钱。”寿儿道:“若买你的不起,看是看得起的。”
陆婆陪笑道:“老身是取笑话儿,寿姐怎认真起来?就连我这篮儿都要了,
也值得几何!待我取出来与你看。只拣好的,任凭取择。”又取出几朵来,
比前更加巧妙。寿儿拣好的取了数朵,道:“这花怎么样卖?”陆婆道:“呀!

老身每常 何曾与你争惯价钱,却要问价起来?但凭你分付罢了。”又道:“大

娘,有热茶便相求一碗。”潘婆道:“看花兴了,连茶都忘记去取。你要热
的,待我另烧起来。”说罢,往楼下而去。陆婆见潘婆转了身,把竹撞内花
朵整顿好了,却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红包儿,也放在里边。寿儿问道:“这
包的是什么东西?”陆婆道:“是一件要紧物事,你看不得的。”寿儿道:
“怎么看不得?我偏要看。”把手便去取。陆婆口中便说:“决不与你看!”
却放个空让他一手拈起,连叫阿呀,假意来夺时,被寿儿抢过那边去。打开
看时,却是他前夜赠与那生的这只合色鞋儿。寿儿一见,满面通红。陆婆便
劈手夺去道:“别人的东西,只管乱抢!”寿儿道:“妈妈,只这一只鞋儿,
值甚么钱,你恁般尊重!把儿包着,却又人看不得。”陆婆笑道:“你便
这样说不值钱!却不道有个官人,把这只鞋儿当似性命一般,教我遍处寻访
那对儿哩。”寿儿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来通信,好生欢喜。便去取出那一只
来,笑道:“妈妈,我到有一只在此,正好与他恰是对儿。”陆婆道:“鞋
便对着了,你却怎么发付那生?”寿儿低低道:“这事妈妈总是晓得的了,
我也不消瞒得,索性问个明白罢。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姓甚名谁?平昔做
人何如?”婆子道:“他姓张名荩,家中有百万家私,做人极是温存多情。
① 每常──往日,平常。
① 兴了──高了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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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你,日夜牵肠挂肚,废寝忘餐。晓得我在你家相熟,特央我来与你讨信。
可有个法儿放他进来么?”寿儿道:“你是晓得我家爹爹又利害,门户甚是
紧急,夜间等我吹息灯火睡过了,还要把火来照过一遍,方才下去歇息。怎
么得个策儿与他相会?妈妈,你有什么计策,成就了我二人之事,奴家自有
重谢。”陆婆相了一相道:“不打紧,有计在此。”寿儿连忙问道:“有何
计策?”陆婆道:“你夜间早些睡了,等爹妈上来照过,然后起来。只听下
边咳嗽为号,把几匹布接长垂下楼来,待他从布上攀缘而上。到五更时分,
原如此而下。就往来百年,也没有那个知觉。任凭你两个取乐,可不好么?”
寿儿听说,心中欢喜道:“多谢妈妈玉成。还是几时方来?”陆婆道:“今
日天晚已来不及,明日侵早去约了他,到晚来便可成事。只是再得一件信物
与他,方见老身做事的当。”寿儿道:“你就把这对鞋儿,一总拿去为信。
他明晚来时,依旧带还我。”说犹未了,潘婆将茶上来。陆婆慌忙把鞋藏于
袖中,啜了两杯茶。寿儿道:“陆妈妈,花钱今日不便,改日奉还罢。”陆
婆道:“就迟几日不妨得。老身不是这琐碎的。”取了竹撞,作别起身。潘
婆母子直送到中门口。寿儿道:“妈妈,明日若空,走来话话。”陆婆道:
“晓得。”这是两个意会的说话,潘婆那里知道。正是:
浪子心,佳人意,不禁眉来和眼去。虽然色胆大如天,中间还要人
传会。伎俩熟,口舌利,握雨携云多巧计。虔婆绰号马泊六,多少良家
受他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傍人闲放屁;只须瞒却父和娘,暗中撮
就鸳鸯对。朝相对,暮相对,想得人如痴与醉。不是冤家不聚头,杀却
虔婆方出气。
且说陆婆也不回家,径望张荩家来。见了他浑家,只说卖花。问张荩时,
却不在家。张荩合家那些妇女,把他这些花都抢一个乾净,也有现,也有赊,
混了一回。等他不及,作别起身。明日绝早,袖了那双鞋儿,又到张家问时,
说:“昨夜没有回来,不知住在那里。”陆婆依旧回到家中。恰好陆五汉要
杀一口猪,因副手出去了,在那里焦躁。见陆婆归家,道:“来得极好!且
相帮我缚一缚猪儿。”那婆子平昔惧怕儿子,不敢不依,道:“待我脱了衣
服帮你。”望里边进去。陆五汉就随他进来,见婆子脱衣时,落下一个红
包儿。陆五汉只道是包银子,拾起来,走到外边,解开看时,却是一双合色
女鞋。喝采道:“谁家女子,有恁般小脚!”相了一会,又道:“这个小脚
女子,必定是有颜色的。若得抱在身边睡一夜,也不枉此一生!”又想道:
“这鞋如何在母亲身边?却又是穿旧的。有恁般珍重,把儿包着。其中必
有缘故。待他寻时,把话儿吓他,必有实信。”原把来包好,揣在怀里。婆
子脱过衣裳,相帮儿子缚猪来杀了,净过手,穿了衣服,却又要去寻张荩。
临出门,把手摸袖中时,那双鞋儿却不见了。连忙复转身寻时,影也不见。
急得那婆子叫天叫地。陆五汉冷眼看母亲恁般着急,由他寻个气叹,方才来
问道:“不见了什么东西?这样着急!”婆子道:“是一件要紧物事,说不
得的。”陆五汉道:“若说个影儿,或者你老人家目力不济,待我与你寻看。
如说不得的,你自去寻,不干我事。”婆子见儿子说话跷蹊,便道:“你若
拾得,还了我,有许多银子在上,勾你做本钱哩。”陆五汉见说有银子,动
了火,问道:“拾到是我拾得。你说那根由与我,方才还你。”婆子叫到里
边去,一五一十,把那两个前后的事,细细说与。陆五汉探了婆子消息,心
中欢喜,假意惊道:“早是与我说知,不然,几乎做出事来。”婆子道:“却
是为何?”陆五汉道:“自古说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为。这样事,怎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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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人的耳目。况且潘用那个老强盗,可是惹得他的么?倘或事露,晓得你赚
了银两,与他做脚,那时不要说把我做本钱,只怕连我的店底都倒在他手里,

还不像意 哩。”陆婆被儿子一吓,心中老大惊慌,道:“儿说得有理!如今
我把这银子和鞋儿还了他,只说事体不谐,不管他闲帐罢了。”陆五汉笑道:
“这银子在那里?”陆婆便去取出来与儿子看。五汉把来袖了道:“母亲,
这银子和鞋儿,留在这里。万一后日他们从别处弄出事来,连累你时,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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