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19 冯梦龙(现代)
倘不见外,自当同乐。”静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浅。今晚奉候小坐,
万祈勿外。”说罢,即起身别。回至西院,准备酒肴伺候。不多时,空照同
赫大卿携手而来。女童在门口迎候。赫大卿进院,看时,房廊花径,亦甚委
曲。三间净室,比东院的更觉精雅。但见:
潇洒亭轩,清虚户牖。画列江南烟景,香焚真腊沉檀。庭前修竹,
风摇一派珮环声;帘外奇花,日照千层锦绣色。松阴入槛琴书润,山色
侵轩枕簟凉。
静真见大卿已至,心中欢喜。不复叙礼,即便就坐。茶罢,摆上果酒肴
馔。空照推静真坐在赫大卿身边,自己对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横而坐。四人
三杯两盏,饮勾多时。赫大卿把静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边。两手勾

着颈项儿,百般旖旎 。傍边女童面红耳热,也觉动情。直饮到黄昏时分,空
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日当来贺喜。”讨个灯儿,送出门口自去。女童
叫香公关门闭户,进来收拾家火,将汤净过手脚。赫大卿抱着静真上床,解
脱衣裳,钻入被中。睡至已牌时分,方才起来。自此之后,两院都买嘱了香
公,轮流取乐。赫大卿淫欲无度,乐极忘归。将近两月,大卿自觉身子困倦,
支持不来,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时,那肯放舍。赫大卿再三
哀告道:“多承雅爱,实不忍别。但我到此两月有余,家中不知下落,定然
着忙。待我回去,安慰妻孥,再来陪奉。不过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见疑?”
① 旖旎──柔弱,温柔的样子。
----------------------- Page 151-----------------------
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备一酌为饯,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无行
之人。”赫大卿设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犹如此日!”空照即到西院,报
与静真。静真想了一回道:“他设誓虽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空照
道:“却是为何?”静真道:“是这样一个风流美貌男子,谁人不爱!况他
生平花柳多情,乐地不少。逢着便留恋几时。虽欲要来,势不可得。”空照
道:“依你说还是怎样?”静真道:“依我却有个绝妙策儿在此,教他无绳
自缚,死心塌地守着我们。”空照连忙问计。静真伸出手叠着两个指头,说
将出来,有分教赫大卿:
生于锦绣丛中,死在牡丹花下。
当下静真道:“今夜若说饯行,多劝几杯,把来灌醉了,将他头发剃净,
自然难回家去。况且面庞又像女人,也照我们妆束,就是达摩祖师亲来也相
不出他是个男子。落得永远快活。且又不担干系,岂非一举两便!”空照道:
“师兄高见,非我可及。”到了晚上,静真教女童看守房户,自己到东院见
了赫大卿道:“正好欢娱,因甚顿生别念?何薄情至此!”大卿道:“非是
寡情,止因离家已久,妻孥未免悬望,故此暂别数日,即来陪侍。岂敢久抛,
忘卿恩爱!”静真道:“师弟已允,我怎好免强。但君不失所期,方为信人。”
大卿道:“这个到不须多嘱!”少顷,摆上酒肴,四尼一男,团团而坐。静
真道:“今夜置此酒,乃离别之筵,须大家痛醉。”空照道:“这个自然!”
当下更番劝酬,直饮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静真起来,
将他巾帻脱了,空照取出剃刀,把头发剃得一茎不存,然后扶至房中去睡,
各自分别就寝。赫大卿一觉,直至天明,方才苏醒。傍边伴的却是空照。翻
转身来,觉道精头皮在枕上抹过。连忙把手摸时,却是一个精光葫芦。吃了
一惊,急忙坐起,连叫道:“这怎么说?”空照惊醒转来,见他大惊小怪,
也坐起来道:“郎君不要着恼!因见你执意要回,我师徒不忍分离,又无策
可留,因此行这苦计,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图个久远快活。”一头说,一头
即倒在怀中,撒娇撒痴,淫声浪语,迷得个赫大卿毫无张主。乃道:“虽承
你们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教我怎生见人?”空照道:“待养长了头发,
见也未迟。”赫大卿无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昼夜淫
乐。空照、静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两个女童:
或时做联床会,或时做乱点军。那壁厢贪淫的肯行谦让?这壁厢买
好的敢惜精神?两柄快斧不勾劈一块枯柴,一个疲兵怎能当四员健将。
灯将灭而复明,纵是强阳之火;漏已尽而犹滴,那有润泽之时。任教铁
汉也消熔,这个残生难过活。
大卿病已在身,没人体恤。起初时还三好两歉,尼姑还认是躲避差役。
次后见他久眠床褥,方才着急。意欲送回家去,却又头上没了头发,怕他家
盘问出来,告到官司,败坏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两误,这
尸首无处出脱,被地方晓得,弄出事来,性命不保。又不敢请觅医人看治。
止教香公去说病讨药。犹如浇在石上,那有一些用处。空照、静真两个,煎
汤送药,日夜服侍,指望他还有痊好的日子。谁知病势转加,淹淹待毙。空
照对静真商议道:“赫郎病体,万无生理,此事却怎么处?”静真想了一想
道:“不打紧!如今先教香公去买了几担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寻外人
收拾;我们自己与他穿着衣服,依般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买,且将老师
父寿材来盛了。我与你同着香公女童相帮抬到后园空处,掘个深穴,将石灰
倾入,埋藏在内,神不知,鬼不觉,那个晓得!”不道二人商议。且说赫大
----------------------- Page 152-----------------------
卿这日睡在空照房里,忽地想起家中,眼前并无一个亲人,泪如雨下。空照
与他拭泪,安慰道:“郎君不须烦恼!少不得有好的日子。”赫大卿道:“我

与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远相好。谁想缘分浅薄,中道而别,深为可恨。但
起手原是与卿相处。今有一句要紧话儿,托卿与我周旋。万乞不要违我。”
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嘱,必不敢违。”赫大卿将手向枕边取出一条鸳鸯绦②
来。──如何叫做鸳鸯绦?原来这绦半条是鹦哥绿,半条是猫儿黄,两样颜
色合成,所以谓之鸳鸯绦。──当下大卿将绦付与空照,含泪而言道:“我
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今将永别,可将此绦为信,报知吾妻,教他快来见
我一面,死亦瞑目。”空照接绦在手,忙使女童请静真到厢房内,将绦与他
看了,商议报信一节。静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条。况
又弄得淹淹欲死。他浑家到此,怎肯干休,必然声张起来。你我如何收拾?”
空照到底是个嫩货,心中犹预不忍。静真劈手夺取绦来,望着天花板上一丢,
眼见得这绦有好几时不得出世哩。空照道:“你撇了这绦儿,教我如何去回
复赫郎?”静真道:“你只说已差香公将绦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来,难道
问我个违限不成?”空照依言回复了大卿。大卿连日一连问了几次,只认浑
家怀恨,不来看他,心中愈加凄惨,呜呜而泣。又捱了几日,大限已到,呜
呼哀哉。
地下忽添贪色鬼,人间不见假尼姑。
二尼见他气绝,不敢高声啼哭,饮泣而已。一面烧起香汤,将他身子揩
抹干净,取出一套新衣,穿着停当,叫起两个香公,将酒饭与他吃饱,点起
灯烛,到后园一株大柏树傍边,用铁锹掘了个大穴,倾入石灰,然后抬出老
尼姑的寿材,放在穴内。铺设好了,也不管时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尸首翻
在一扇板门之上。众尼相帮香公,扛至后园,盛殓在内。掩上材盖,将就钉
了。又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匀摊与平地一般,并无一毫形迹。可怜赫
大卿自清明日缠上了这尼姑,到此三月有余,断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见,
撇下许多家业,埋于荒园之中,深为可惜!有小词为证:
贪花的,这一番你走错了路!千不合,万不合,不该缠那小尼姑!
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缠他不过。头皮儿都擂光了,连性命也呜呼!埋
在寂寞的荒园,这也是贪花的结果。
话分两头,且说赫大卿浑家陆氏,自从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
日不见回家。只道又在那个娼家留恋,不在心上。已后十来日不回,叫家人
各家去挨问,都道清明之后,从不曾见。陆氏心上着忙。看看一月有余,不
见踪迹。陆氏在家日夜啼哭,写了招子,各处粘贴,并无下落。合家好不着
急!那年秋间久雨,赫家房子倒坏甚多。因不见了家主,无心葺理。直至十
一月间,方唤几个匠人修造。一日,陆氏自走出来,计点工程,一眼觑着个

匠人,腰间系一条鸳鸯绦儿,依稀认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惊。连忙唤
丫环教那匠人解下来看。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
料匠。赫家是顶门主顾,故此家中大小无不认得。当下见掌家娘子要看,连
忙解下,交于丫环。丫环又递与陆氏。陆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细一认,分毫
不差。只因这条绦儿,有分教:
① 邂逅 (xièhoù)──事先没有约会,偶然遇见叫做“邂逅”。
② 绦 (tāo)──用丝线编然成的带子。
① 依稀──仿佛,好像,有点像。
----------------------- Page 153-----------------------
贪淫浪子名重播,稔色尼姑祸忽临。
原来当初买这绦儿,一样两条,夫妻各系其一。今日见了那绦,物是人
非,不觉扑簌簌流下泪来。即叫蒯三问道:“这绦你从何处得来的?”蒯三
道:“在城外一个尼姑庵里拾的。”陆氏道:“那庵叫什么庵?尼姑唤甚名
字?”蒯三道:“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东西两院,东房叫做空照,西房叫
做静真。还有几个不曾剃发的女童。”陆氏又问:“那尼姑有多少年纪了?”
蒯三道:“都只好二十来岁。到也有十分颜色。”陆氏听了,心中揣度:“丈
夫一定恋着那两个尼姑,隐他庵中了。我如今多着几个人将了这绦,叫蒯三
同去做个证见,满庵一搜,自然出来的。”方才转步,忽又想道:“焉知不
是我丈夫掉下来的?莫要枉杀了出家人。再问他个备细。”陆氏又叫住蒯三
问道:“你这绦几时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陆氏又想道:“原来
半月之前,丈夫还在庵中。事有可疑!”又问道:“你在何处拾的?”蒯三
道:“在东院厢房内,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
故此拾得。不敢动问大娘子,为何见了此绦,只管盘问?”陆氏道:“这绦
是我大官人的。自从春间出去,一向并无踪迹。今日见了这绦,少不得绦在
那里,人在那里。如今就要同你去与尼姑讨人。寻着大官人回来,照依招子
上重重谢你。”蒯三听罢,吃了一惊:“那里说起!却在我身上要人!”便
道:“绦便是我拾得,实不知你们大官人事体。”陆氏道:“你在庵中共做
几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来日,至今工钱尚还我不清哩。”陆氏
道:“可曾见我大官人在他庵里么?”蒯三道:“这个不敢说谎,生活便做
了这几日,任我们穿房入户,却从不曾见大官人的影儿。”陆氏想道:“若
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绦,也难凭据。”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这绦
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于别处,也未可知。适才蒯三说庵中还有工钱。
我如今赏他一两银子,教他以讨银为名,不时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①
来。那时着在尼姑身上,自然有个下落。”即唤过蒯三,吩咐如此如此,恁
般恁般。“先赏你一两银子。若得了实信,另有重谢。”那匠人先说有一两
银子,后边还有重谢,满口应承,任凭差遣。陆氏回到房中,将白银一两付
与,蒯三作谢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饭后,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门口。只见西院的香公坐
在门槛上,向着日色脱开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叫声香公。那老儿抬起头来,
认得是蒯匠,便道:“连日不见。怎么有工夫闲走?院主正要寻你做些小生
活,来得凑巧。”蒯匠见说,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么?”香
公道:“说便恁般说,连我也不知。同进去问,便晓得。”把衣服束好,一
同进来。湾湾曲曲,直到里边净室中。静真坐在那里写经。香公道:“院主,

蒯待诏在此。”静真把笔放下道:“刚要着香公来叫你做生活,恰来得正好。”
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样生活?”静真道:“佛前那张供卓,原是祖传
下来的。年深月久,漆都落了。一向要换,没有个施主。前日蒙钱奶奶发心
舍下几根木子。今要照依东院一般做张佛■。选着明日是个吉期,便要动手。
① 圭角──圭,上圜下方的一种玉器。圭角,指圭的锋铓楞角。引申作形迹、迹象的意思。
① 待诏──汉代,被政府征辟到京师作官的人称为“待诏公车”。唐代,把擅长文词、经术以及僧道、卜
祝、术艺、书奕等类的人都养在政府机关里,随时等待皇帝的诏命派用,那些人被称为“待诏”。后引申
作为对工匠、手艺人的称呼。
----------------------- Page 154-----------------------

必得你亲手制造;那样没用副手,一个也成不得的。工钱素性一并罢。”蒯
三道,“恁样,明日准来。”口中便说,两只眼四下瞧看。静室内空空的,
料没个所在隐藏。即便转身,一路出来,东张西望。想道:“这绦在东院拾
的,还该到那边去打探。”走出院门,别了香公,经到东院。见院门半开半
掩,把眼张看,并不见个人儿。轻轻的捱将进去,捏手捏脚逐步步走入。见
锁着的空房,便从门缝中张望,并无声息。却走到厨房门首,只听得里边笑
声,便立定了脚,把眼向窗中一觑,见两个女童搅做一团玩耍。须臾间,小
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双足,跨上身去,学男人行事,捧着亲嘴。小的便
喊。大的道:“孔儿也被人弄大了,还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
个喷嚏,惊得那两个女童连忙跳起,问道:“那个?”蒯三走近前去,道:
“是我。院主可在家么?”口中便说,心内却想着两个举动,忍笑不住,格
的笑了一声。女童觉道被他看见,脸都红了,道:“蒯待诏,有甚说话?”
蒯三道:“没有甚话。要问院主借工钱用用。”女童道:“师父不在家里,
改日来罢。”蒯三见回了,不好进去,只得覆身出院。两个女童把门关上,
口内骂道:“这蛮子好像做贼的,声息不见,已到厨下了,恁样可恶!”蒯
三明明听得,未见实迹,不好发作。一路思想:“孔儿被人弄大,这句话虽
不甚明白,却也觉得跷蹊。且到明日再来探听。”至次日早上,带着家伙,
径到西院,将木子量划尺寸,运动斧锯裁截。手中虽做家伙,一心察听赫大
卿消息。约莫未牌时分,静真走出观看。两下说了一回闲话。忽然抬头见香
灯中火灭,便教女童去取火。女童去不多时,将出一个灯火盏儿,放在桌上,
便去解绳,放那灯香。不想绳子放得忒松了,那盏灯望下直溜。事有凑巧,
物有偶然,香灯刚落下来,恰好静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头上。
扑的一声,那盏灯碎做两片,这油从头直浇到底。静真心中大怒,也不顾身
上油污,赶上前一把揪住女童头发,乱打乱踢,口中骂着:“骚精淫妇娼根,
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蒯三撇下手中斧凿,忙来解劝开
了。静真怒气未息,一头走,一头骂,往里边更换衣服去了。那女童打的头
发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见他进来,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骂!
你活活弄死了人,该问甚么罪哩?”蒯三听得这话,即忙来问。正是:
情知语似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原来这女童年纪也在当时,初起见赫大卿与静真百般戏弄,心中也欲得
尝尝滋味。怎奈静真情性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极要拈酸吃醋。只为空照

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汉子到了自己房头,囫囵 吃在肚子,还嫌不够,怎
肯放些须空隙与人!女童含忍了多时,衔恨在心。今日气怒间,一时把真话
说出。不想正凑了蒯三之趣。当下蒯三问道:“他怎么弄死了人?”女童道:
“与东房这些淫妇,日夜轮流快活,将一个赫监生断送了。”蒯三道:“如
今在那里?”女童道:“东房后园大柏树下埋的不是?”蒯三还要问时,香
公走将出来,便大家住口。女童自哭向里边去了。蒯三思量这话,与昨日东
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见得这事有九分了。不到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
一口气跑至赫家,请出陆氏娘子,将上项事一一说知。陆氏见说丈夫死了,
放声大哭。连夜请亲族中商议停当,就留蒯三在家宿歇。到次早,唤集童仆,
共有二十来人,带了锄头铁锹斧头之类,陆氏把孩子教养娘看管,乘坐轿子,
② 素性──率性。
① 囫囵(húlún )──整个儿。
----------------------- Page 155-----------------------
蜂涌而来。那庵离城不过三里之地,顷刻就到了。陆氏下了轿子,留一半人
在门口把住,其余的担着锄头铁锹,随陆氏进去。蒯三在前引路,径来到东
院扣门。那时庵门虽开,尼姑们方才起身。香公听得扣门,出来开,看见有
女客,只道是烧香的,进去报与空照知道。那蒯三认得里面路径,引着众人,
一直望里边径闯。劈面遇着空照。空照见蒯三引着女客,便道:“原来是蒯
待诏的宅眷。”上前相迎。蒯三、陆氏也不答应,将他挤在半边。众人一溜
烟向园中去了。空照见势头勇猛,不知有甚缘故,随脚也赶到园中。见众人
不到别处,径至大柏树下,运起锄头铁耙,四下乱撬。空照知事已发觉,惊
得面如土色。连忙覆身进来,对着女童道:“不好了!赫郎事发了!快些随
我来逃命!”两个女童都也吓得目睁口呆,跟着空照罄身而走。方到佛堂前,
香公来报说:“庵门口不知为甚,许多人守在,不容我出去。”空照连声叫:
“苦也!且往西院去再处。”四人飞走到西院,敲开院门,吩咐香公闭上。
“倘有人来扣,且勿要开。”赶到里边,那时静真还未起身,门上闭着。空
照一片声乱打。静真听得空照声音,急忙起来,穿着衣服,走出问道:“师
弟为甚这般忙乱?”空照道:“赫郎事体,不知那个漏了消息,蒯木匠这天
杀的,同了许多人径赶进后园,如今在那里发掘了。我欲要逃走,香公说门
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来与你商议。”静真听说,吃这一惊,却也不
小!说道:“蒯匠昨日也在这里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来?却又知得恁般
详细。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这奴狗方才去报新闻。不然,何由晓得
我们的隐事。”那女童在旁闻得,懊悔昨日失言,好生惊惶,东院女童道:

“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厨下来听消耗,被我们发作
出门。但不知那个泄漏的?”空照道:“这事且慢理论。只是如今却怎么处?”
静真道:“更无别法,只有一个走字。”空照道:“门前有人把守。”静真
道:“且看后门。”先教香公打探,回说并无一人。空照大喜,一面教香公
把外边门户一路关锁,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银两,其余尽皆弃下。连香公共是
七人,一齐出了后门,也把锁儿锁了。空照道:“如今走在那里去躲好?”
静真道:“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见,须从僻路而去。往极乐庵暂避。此处
人烟稀少,无人知觉。了缘与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辞。待事平定,再作区
处。”空照连声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着小径,落荒而走。投极乐庵躲避,
不在话下。
且说陆氏同蒯三众人,在柏树下一齐着力,锄开面上土泥,露出石灰,
都道是了。那石灰经了水,并作一块,急切不能得碎。弄了大一回,方才看
见材盖。陆氏便放声啼哭。众人用铁锹垦去两边石灰,那材盖却不能开。外
边把门的等得心焦,都奔进来观看。正见弄得不了不当,一齐上前相帮,掘
将下去,把棺木弄清,提起斧头,砍开棺盖。打开看时,不是男子,却是一
个尼姑。众人见了,都慌做一堆。也不去细认,俱面面相觑,急把材盖掩好。
说话的,我且问你:赫大卿死未周年,虽然没有头发,夫妻之间,难道就认
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那赫大卿初出门时,红红白白,是个俊俏子弟,在
庵中得了怯症,久卧床褥,死时只剩得一把枯骨。就是引镜自照,也认不出
当初本身了。况且骤然见了个光头,怎的不认做尼姑?当下陆氏到埋怨蒯三
起来,道:“特地教你探听,怎么不问个的确,却来虚报?如今弄这把戏;
如何是好?”蒯三道:“昨天小尼明明说的,如何是虚报?”众人道:“见
① 消耗──这里是消息、音信的意思。
----------------------- Page 156-----------------------
今是个尼姑了,还强辨到那里去!”蒯三道:“莫不掘错了?再在那边垦下
去看。”内中有个老年亲戚道:“不可,不可!律上说,开棺见尸者斩。况
发掘坟墓,也该是个斩罪。目今我们已先犯着了。倘再掘起一个尼姑,到去
顶两个斩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日说的小尼来问,方才扯个两平。若
被尼姑先告,到是老大利害。”众人齐声道是。急忙引着陆氏就走。连锄头
家伙到弃下了。从里边直至庵门口,并无一个尼姑。那老者又道:“不好了!
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状了,快走,快走!”吓得众人一个

个心下慌张,把不能脱离了此处。教陆氏上了轿子,飞也似乱跑,望新淦县
前来禀官。进得城时,亲戚们就躲去了一半。
正是话分两头,却是陆氏带来人众内,有个雇工人,叫做毛泼皮,只道
棺中还有甚东西,闪在一边,让众人去后,揭开材盖,掀起衣服,上下一翻,
更无别物。也是数合当然,不知怎地一扯,那裤子直褪下来,露出那件话儿。
毛泼皮看了笑道:“原来不是尼姑,却是和尚。”依旧将材盖好,走出来四
处张望。见没有人,就踅到一个房里,正是空照的净室。只拣细软取了几件,
揣在怀里,离了非空庵,急急追到县前。正值知县相公在外拜客。陆氏和众
人在那里伺候。毛泼皮上前道:“不要着忙;我放不下,又转去相看。虽不
是大官人,却也不是尼姑,到是个和尚。”众人都欢喜道:“如此还好!只
不知这和尚,是甚寺里,却被那尼姑谋死?”你道天下有恁般巧事!正说间,
傍边走出一个老和尚来,问道:“有甚和尚谋死在那个尼姑庵里?怎么一个
模样?”众人道:“是城外非空庵东院,一个长长的黄瘦小和尚,像死不多
时哩。”老和尚见说,便道:“如此说来,一定是我的徒弟了。”众人问道:
“你徒弟如何却死在那里?”老和尚道:“老僧是万法寺住持觉圆,有个徒
弟叫做去非,今年二十六岁,专一不学长俊。老僧管他不下。自今八月间出
去,至今不见回来。他的父母又极护短。不说儿子不学好,反告小僧谋死。
今日在此候审。若得死的果然是他,也出脱了老僧。”毛泼皮道:“老师父,
你若肯请我,引你去看如何?”老和尚道:“若得如此,可知好么!”正待
走动,只见一个老儿,同着一个婆子,赶上来,把老和尚接连两个巴掌,骂
道:“你这贼秃!把我儿子谋死在那里?”老和尚道:“不要嚷,你儿子如
今有着落了。”那老儿道:“如今在那里?”老和尚道:“你儿子与非空庵
尼姑串好,不知怎样死了,埋在他后园。”指着毛泼皮道:“这位便是证见。”
扯着他便走。那老儿同婆子一齐跟来,直到非空庵。那时庵傍人家尽皆晓得,
若老若幼,俱来观看。毛泼皮引着老和尚,直至里边。只见一间房里,有人
叫响。毛泼皮推门进去看时,却是一个将死的老尼姑,睡在床上叫喊:“肚
里饿了,如何将饭来我吃?”毛泼皮也不管他,依旧把门拽上了。同老和尚
到后园柏树下,扯开材盖。那婆子同老儿擦磨老眼仔细看,依稀有些相像,
便放声大哭。看的人都拥在做一堆。问起根由,毛泼皮指手划脚,剖说那事。
老和尚见他认了,只要出脱自己,不管真假,一把扯道:“去,去,去,你
儿子有了,快去禀官,拿尼姑去审问明白,再哭未迟。”那老儿只得住了,
把材盖好,离了非空庵,飞奔进城。到县前时,恰好知县相公方回。那拘老
和尚的差人,不见了原被告,四处寻觅,奔了个满头汗。赫家众人见毛泼皮
老和尚到了,都来问道:“可真是你徒弟么?”老和尚道:“千真万真!”
众人道:“既如此,并做一事,进去禀罢。”差人带一干人齐到里边跪下。
① 把不能──巴不得。
----------------------- Page 157-----------------------
到先是赫家人上去禀说家主不见缘由,并见蒯匠丝绦,及庵中小尼所说,开
棺却是和尚尸首,前后事一一细禀。然后老和尚上前禀说,是他徒弟,三月
前蓦然出去,不想死在尼姑庵里,被伊父母讦告。“今日已见明白,与小僧
无干,望乞超豁。”知县相公问那老儿道:“果是你的儿子么?不要错了。”
老儿禀道:“正是小人的儿子,怎么得错!”知县相公即差四个公差到庵中
拿尼姑赴审。差人领了言语,飞也似赶到庵里,只见看的人,便拥进拥出,
那见尼姑的影儿。直寻到一间房里,单单一个老尼在床将死快了。内中有一
个道:“或者躲在西院。”急到西院门口,见门闭着。敲了一回,无人答应。
公差心中焦躁,俱从后园墙上爬将过去。见前后门户,尽皆落锁。一路打开

搜着,并不见个人迹。差人各溜过几件细软东西。到拿地方同去回官。知县
相公在堂等候,差人禀道:“非空庵尼姑都逃躲不知去向。拿地方在此回话。”
知县问地方道:“你可晓得尼姑躲在何处?”地方道:“这个小人们那里晓
得!”知县喝道:“尼姑在地方上偷养和尚,谋死人命,这等不法勾当,都
隐匿不报。如今事露,却又纵容躲过,假推不知。既如此,要地方何用?”
喝教拿下去打。地方再三苦告,方才饶得。限在三日内,准要一干人犯。召
保在外,听候获到审问。又发两张封皮,将庵门封锁不题。
且说空照、静真同着女童香公来到极乐庵中。那庵门紧紧闭着。敲了一
大回,方才香公开门出来。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齐拥入。流水叫香公把
门闭上。庵主了缘早已在门傍相迎。见他们一窝子都来,且是慌慌张张,料
想有甚事故。请在佛堂中坐下。一面教香公去点茶。遂开言问其来意。静真
扯在半边,将上项事细说一遍。要借庵中躲避。了缘听罢,老大吃惊。沉吟
了一回,方道:“二位师兄有难来投,本当相留。但此事非同小可!往远处
逃遁,或可避祸。我这里墙卑室浅,耳目又近。倘被人知觉,莫说师兄不脱,
只怕连我也涉在浑水内。如何躲得!”你道了缘因何不肯起来?他也是个广

开方便门的善知识 ,正勾搭万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光头夫妻,藏在寺中三个
多月。虽然也扮作尼姑,常恐露出事来。故此门户十分紧急。今日静真也为
那桩事败露来躲避,恐怕被人缉着,岂不连他的事也出丑,因这上不肯相留。
空照师徒见了缘推托,面面相觑,没做理会。到底静真有些贼智,晓得了缘
平昔贪财,便去袖中摸出银子,拣上二三两,递与了缘道:“师兄之言,虽
是有理,但事起仓卒,不曾算得个去路,急切投奔何处?望师兄念向日情分,
暂容躲避两三日。待势头稍缓,然后再往别处。这些少银两,送与师兄为盘
缠之用。”果然了缘见着银子,就忘了利害,乃道:“若只住两三日,便不
妨碍。如何要师兄银子!”静真道:“在此搅扰,已是不当,岂可又费师兄。”
了缘假意谦让一回,把银收过。引入里边去藏躲。且说小和尚去非,闻得香
公说是非空庵师徒五众,且又生得标致,忙走出来观看。两下却好打个照面,
各打了问讯。静真仔细一看,却不认得。问了缘道:“此间师兄,上院何处?
怎么不曾相会?”了缘扯个谎道:“这是近日新得来的师弟,故此师兄还认
不得。”那小和尚见静真师徒姿色胜似了缘,心下好不欢喜。想道:“我好
造化!那里说起,天赐这几个妙人在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轮流儿取乐快活!”
当下了缘备办些素斋款待。静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热眼跳,坐立不宁,那
里吃得下饮食。到了申牌时分,向了缘道:“不知庵中事体若何?欲要央你
① 溜──顺便暗中拿走。
① 善知识──佛教名词。闻名为“知”,见形为“识”:就是善友,好伴侣的意思。
----------------------- Page 158-----------------------
们香公去打听个消息,方好计较长策。”了缘即教香公前去。那香公是个老
实头,不知利害,一经奔到非空庵前,东张西望。那时地方人等正领着知县
钧旨,封锁庵门,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锁在内,两皮封条,交叉封好。方待
转身,见那老头探头探脑,幌来幌去,情知是个细作,齐上前喝道:“官府
正要拿你,来得恰好!”一个拿起索子,向颈上便套。吓得香公身酥脚软,
连声道:“他们借我庵中躲避,央来打听的。其实不干我事。”众人道:“原
晓得你是打听的。快说是那个庵里?”香公道:“是极乐庵里。”众人得了
实信,又叫几个帮手,押着香公齐到极乐庵,将前后门把好,然后叩门。里
边晓得香公回来,了缘急急出来开门。众人一拥而入,迎头就把了缘拿住,
押进里面搜捉,不曾走了一个。那小和尚着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
了缘向众人道:“他们不过借我庵中暂避,其实做的事体,与我分毫无干。
情愿送些酒钱与列位,怎地做个方便,饶了我庵里罢。”众人道:“这使不
得!知县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问在何处拿的,教我们怎生回答?有干无干,
我们总是不知,你自到县里去分辨。”了缘道:“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乃
新出家的,这个可以免得。望列位做个人情。”众人贪着银子,却也肯了。
内中又有个道:“成不得!既是与他莫相干,何消这等着忙,直躲入床底下
去?一定也有些跷蹊。我们休担这样干系。”众人齐声道是。都把索子扣了,
连男带女,共是十人,好象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儿牵出庵门,将门封锁好了,
解入新淦县来。一路上了缘埋怨静真连累,静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

老龟蒸不烂,移祸于空桑 。
是时天色傍晚,知县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带回家去宿歇。了缘悄悄与小
和尚说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认作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讲。待我去分
说,料然无事。”到次日,知县早衙,地方解进去禀道:“非空庵尼姑俱躲
在极乐庵中,今已缉获,连极乐庵尼姑通拿在此。”知县教跪在月台东首。
即差人唤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并小和尚父母来审。那消片刻,俱
已唤到。令跪在月台西首。小和尚偷眼看见,惊异道:“怎么我师父也涉在
他们讼中?连爹妈都在此,一发好怪!”心下虽然暗想,却不敢叫唤,又恐
师父认出,到把头儿别转,伏在地上。那老儿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
着尼姑,带哭带骂道:“没廉耻的狗淫妇!如何把我儿子谋死?好好还我活
的便罢!”小和尚听得老儿与静真讨人,愈加怪异,想道:“我好端端活在
此,那里说起却与他们索命?”静真空照还认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则声。
知县见那老儿喧嚷,呵喝住了,唤空照、静真上前问道:“你既已出家,如
何不守戒律,偷养和尚,却又将他谋死?从实招来,免受刑罚。”静真、空
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胆怯,那五脏六腑,犹如一团乱麻,没有个头绪。这
时见知县不问赫大卿的事情,去问什么和尚之事,一发摸不着个头路。静真
那张嘴头子,平时极是能言快语,到这回恰如生漆获牢,鱼胶粘住,挣不出
一个字儿。知县连问四五次,刚刚挣出一句道:“小尼并不曾谋死那个和尚。”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