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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18 冯梦龙(现代)
妈妈骂道:“打脊老贱人!得谁言语,擅便说亲!他高杀也只是个开酒店的。
我女儿怕没大户人家对亲,却许着他。你倒了志气,干出这等事,也不怕人
笑话。”正恁的骂妈妈,只见迎儿叫:“妈妈,且进来救小娘子。”妈妈道:
“作甚?”迎儿道:“小娘子在屏风后,不知怎地气倒在地。”慌得妈妈一
步一跌,走上前来,看那女孩儿。倒在地下:
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从来四肢百病,惟气最重。原来女孩儿在屏风后听得作爷的骂娘,不肯
教他嫁范二郎,一口气塞上来,气倒在地。妈妈慌忙来救。被周大郎撁住,
不得他救。骂道:“打脊贼娘!辱门败户的小贱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则甚?”

迎儿见妈妈被大郎撁住,自去向前,却被大郎一个漏风掌 打在一壁厢。即时
气倒妈妈。迎儿向前救得妈妈苏醒,妈妈大哭起来。邻舍听得周妈妈哭,都
走来看。张嫂,鲍嫂,毛嫂,刁嫂,挤上一屋子。原来周大郎平昔为人不近
道理,这妈妈甚是和气,邻舍都喜他,周大郎看见多人,便道:“家间私事,
不必相劝。”邻舍见如此说,都归去了。妈妈看女儿时,四肢冰冷。妈妈抱
着女儿哭。本是不死,因没人救,却死了。周妈妈骂周大郎:“你直恁地毒
害!想必你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故意把我女儿坏了性命!”周大郎听得,
大怒道:“你道我不舍得三五千贯房奁。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将出去。
周妈妈如何不烦恼。一个观音也似女儿,又伶俐,又好针线,诸般都好,如
何教他不烦恼!离不得周大郎买具棺木,八个人抬来。周妈妈见棺材进门,
哭得好苦!周大郎看着妈妈道:“你道我割舍不得三五千贯房奁,你那女儿

房里,但有的细软,都搬在棺材里。”只就当时,叫仵作人等入了殓,即时
使人吩咐管坟园张一郎,兄弟二郎:“你两个便与我砌坑子。”吩咐了毕,
① 高杀──杀,犹如说“死”,形容达到极点的意思。高杀,高到极点。
② 漏风掌──伸开五指的手掌,大巴掌。
① 仵 (wǔ)作──官署中专门检验死伤的吏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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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休絮烦,功德水陆也不作,停留也不停留,只就来日便出丧,周妈妈教留
几日,那里拗得过来。早出了丧,埋葬已了,各人自归。
可怜三尺无情土,盖却多情年少人。
话分两头。且说当日一个后生的,年三十余岁,姓朱名真,是个暗行②
人,日常惯与仵作约做帮手,也会与人打坑子。那女孩儿入殓及砌坑,都用
着他。这日葬了女儿回来,对着娘道:“一天好事投奔我。我来日就富贵了。”
娘道:“我儿有甚好事?”那后生道:“好笑,今日曹门里周大郎女儿死了,
夫妻两个争竞道: ‘女孩儿是爷气死了,’斗彆气,约莫有三五千贯房奁,
都安在棺材里。有恁的富贵,如何不去取之?”那作娘的道:“这个事却不

是耍的事。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过 ,又兼你爷有样子。二十年前时,你爷去
掘一家坟园,揭开棺材盖,尸首觑着你爷笑起来。你爷吃了那一惊,归来过
得四五日,你爷便死了。孩儿,你不可去。不是耍的事!”朱真道:“娘,
你不得劝我。”去床底下拖出一件物事来把与娘看。娘道:“休把出去罢!
原先你爷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朱真道:“各人命运不同。我今年算
了几次命,都说我该发财。你不要阻当我。”你道拖出的是甚物事?原来是
一个皮袋,里面盛着些挑刀斧头,一个皮灯盏,和那盛油的罐儿。又有一领
蓑衣,娘都看了,道:“这蓑衣要他作甚?”朱真道:“半夜使得着。”当
日是十一月中旬,却恨雪下得大。那厮将蓑衣穿起,却又带一片,是十来条
竹皮编成的一行,带在蓑衣后面。原来雪里有脚迹,走一步,后面竹片扒得
平,不见脚迹。当晚约莫也是二更左侧,吩咐娘道:“我回来时,敲门响,
你便开门。”虽则京城热闹,城外空阔去处,依然冷静。况且二更时分,雪
又下得大,兀谁出来。
朱真离了家。回身看后面时,没有脚迹。迤■到周大郎坟边,到萧墙①
矮处,把脚跨过去。你道好巧,原来管坟的养只狗子。那狗子见个生人跳过
墙来,从草窠里爬出来便叫。朱真日间备下一个油糕,里面藏了些药在内。
见狗子来叫,便将油糕丢将去。那狗子见丢甚物过来。闻一闻见香便吃了。
只叫得一声,狗子倒了。朱真却走近坟边。那看坟的张二郎叫道:“哥哥,
狗子叫得一声,便不叫了,却不作怪!莫不有甚作不是的在这里?起去看一
看。”哥哥道:“那作不是的来偷我甚么?”兄弟道:“却才狗子大叫一声
便不叫了,莫不有贼?你不起去,我自起去看一看。”那兄弟爬起来,披了
衣服,执着枪在手里,出门去看。朱真听得有人声,他悄地把蓑衣解下,捉
脚步走到一株杨柳树边。那树好大,遮得正好。却把斗笠掩着身子和腰,蹭
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边。望见里面开门,张二走出门外,好冷,叫声道:
“畜生,做甚么叫?”那张二是睡梦里起来,被雪雹风吹,吃一惊,连忙把
门关了。走入房去,叫:“哥哥,真个没人。”连忙脱了衣服,把被匹头兜

了,道:“哥哥,好冷!”哥哥道:“我说没人!”约莫也是三更前后,两
个说了半晌,不听得则声了。朱真道:“不将辛苦意,难近世间财。”抬起
② 暗行──做盗贼,干坏事的行道。
③ 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过──指最轻的刑罚。宋代杖刑中最轻的一等,只杖击十三下;笞刑中最轻的只杖
八下或七下。就是说:盗墓是犯了极重大的罪行;不是什么打几下就完了的罪。
① 萧墙──本指屏风;这里指垣墙。
① 匹头兜了──连着头一起蒙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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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来,再把斗笠戴了,着了蓑衣,捉脚步到坟边,把刀拨开雪地。俱是日间
安排下脚手,下刀挑开石板下去,到侧边端正了,除下头上斗笠,脱了蓑衣
在一壁厢,去皮袋里取两个长针,插在砖缝里,放上一个皮灯盏,竹筒里取

出火种吹着了,油罐儿取油,点起那灯,把刀挑开命钉,把那盖天板丢在一
壁,叫:“小娘子莫怪,暂借你些个富贵,却与你作功德。”道罢,去女孩
儿头上便除头面。有许多金珠首饰,尽皆取下了。只有女孩儿身上衣服,却
难脱。那厮好会,去腰间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儿膊项上阁起,一头系在自膊
项上,将那女孩儿衣服脱得赤条条地,小衣也不着。那厮可霎尀耐处,见那

女孩儿白净身体,那厮淫心顿起,按■不住 ,奸了女孩儿。你道好怪!只见
女孩儿睁开眼,双手把朱真抱住。怎地出豁?正是:

曾观《前定录》,万事不由人。
原来那女儿一心牵挂着范二郎,见爷的骂娘,斗彆气死了。死不多日,
今番得了阳和之气,一灵儿又醒将转来。朱真吃了一惊。见那女孩儿叫声:
“哥哥,你是兀谁?”朱真那厮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来救你。”女
孩儿抬起身来,便理会得了。一来见身上衣服脱在一壁,二来见斧头刀仗在
身边,如何不理会得。朱真欲待要杀了,却又舍不得。那女孩儿道:“哥哥,
你救我去见樊楼酒店范二郎,重重相谢你。”朱真心中自思,别人兀自坏钱②
取浑家,不能得恁的一个好女儿。救将归去,却是兀谁得之。朱真道:“且
不要慌,我带你家去,教你见范二郎则个。”女孩儿道:“若见得范二郎,
我便随你去。”当下朱真把些衣服与女孩儿着了,收拾了金银珠翠物事衣服
包了,把灯吹灭,倾那油入那油罐儿里,收了行头,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
来。朱真也爬上来,把石头来盖得没缝。又捧些雪铺上。却教女孩儿上脊背
来。把蓑衣着了,一手挽着皮袋,一手绾着金珠物事,把斗笠戴了,迤■取
路,到自家门前,把手去门上敲了两三下。那娘的知是儿子回来,放开了门。
朱真进家中,娘的吃一惊道:“我儿,如何尸首都驮回来?”朱真道:“娘
不要高声。”放下物件行头,将女孩儿入到自己卧房里面。朱真提起一把明
晃晃的刀来,觑着女孩儿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若依得我时,我便
将你去见范二郎。你若依不得我时,你见我这刀么?砍你作两段。”女孩儿
慌道:“告哥哥,不知教我依甚的事?”朱真道:“第一,教你在房里不要
则声;第二,不要出房门。依得我时,两三日内,说与范二郎。若不依我,
杀了你。”女孩儿道:“依得,依得。”朱真吩咐罢,出房去与娘说了一遍。
话休絮烦。夜间离不得伴那厮睡。一日两日,不得女孩儿出房门。那女孩儿
问道:“你曾见范二郎么?”朱真道:“见来。范二郎为你害在家里,等病

好了,却来取你。”自十一月二十日,头至 次年正月十五日。当日晚朱真对

着娘道:“我每年只听得鳌山好看,不曾去看。今日去看则个。到五更前后,
便归。”朱真吩咐了,自入城去看灯。你道好巧!约莫也是更尽前后,朱真
的老娘在家,只听得叫“有火!”急开门看时,是隔四五家酒店里火起,慌
② 命钉──把棺材盖和棺材匣钉在一起的钉子叫做“命钉”。
③ 按■不住──忍耐不住。
① 《前定录》──唐锺璐撰。记命中“前定”的故事数十条。
② 坏钱──费钱,用钱。
① 头至──或作“投至”;到。
② 鳌山──宋代,京城里在过年节的时候,把千百种彩灯,扎成一座鳌山的形状,供人观赏,叫做“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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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娘的,急走入来收拾。女孩儿听得,自思道:“这里不走,更待何时!”
走出门首,叫婆婆来收拾。娘的不知是计,入房收拾。女孩儿从热闹里便走,
却不认得路,见走过的人,问道:“曹门里在那里?”人指道:“前面便是。”
迤■入了门,又问人:“樊楼酒店在那里?”人说道:“只在前面。”女孩
儿好慌。若还前面遇见朱真,也没许多话。女孩儿迤■走到樊楼酒店,见酒
博士在门前招呼。女孩儿深深地道个万福。酒博士还了喏道:“小娘子没甚
事?”女孩儿道:“这里莫是樊楼?”酒博士道:“这里便是。”女孩儿道:
“借问则个,范二郎在那里么?”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
上门。”酒博士道:“在酒店里的便是。”女孩儿移身直到柜边,叫道:“二
郎万福!”范二郎不听得都休,听得叫,慌忙走下柜来,近前看时,吃了一
惊,连声叫“灭,灭!”女孩儿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范二郎
如何肯信。一头叫“灭,灭!”一只手扶着凳子。却恨凳子上有许多汤桶儿,
慌忙用手提起一支汤桶儿来,觑着女子脸上丢将过去。你道好巧!去那女孩

儿太阳上打着。大叫一声,匹然倒地。慌杀酒保,连忙走来看时,只见女孩
儿倒在地下。性命如何?正是:
小园昨夜东风恶,吹折江梅就地横。
酒博士见那女孩儿时,血浸着死了。范二郎口里兀自叫“灭,灭!”范
大郎见外头闹吵,急走出来看了,只听得兄弟叫“灭,灭!”大郎问兄弟:
“如何作此事?”良久定醒。问:“做甚打死他?”二郎道:“哥哥,他是

鬼!曹门里贩海 周大郎的女儿。”大郎道:“他若是鬼,须没血出。如何计
结?”去酒店门前哄动有二三十人看,即时地方便入来捉范二郎。范大郎对
众人道:“他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十一月已自死了。我兄弟只道他是鬼,
不想是人,打杀了他。我如今也不知他是人是鬼。你们要捉我兄弟去,容我
请他爷来看尸则个。”众人道:“既是恁地,你快去请他来。”范大郎急奔
到曹门里周大郎门前,见个奶子问道:“你是兀谁?”范大郎道:“樊楼酒
店范大郎在这里,有些急事,说声则个。”奶子即时入去请。不多时,周大
郎出来,相见罢。范大郎说了上件事,道:“敢烦认尸则个,生死不忘。”
周大郎也不肯信。范大郎间时不是说谎的人。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见
也呆了,道:“我女儿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这等事!”那地方不容范大
郎分说,当夜将一行人拘锁,到次早解入南衙开封府。包大尹看了解状,也

理会不下。权将范二郎送狱司监候。一面相尸,一面下文书行使臣房审实。
作公的一面差人去坟上掘起看时,只有空棺材。问管坟的张一、张二,说道:
“十一月间,雪下时,夜间听得狗子叫。次早开门看,只见狗子死在雪里,

更不知别项因依 。”把文书呈大尹。大尹焦躁,限三日要捉上件贼人。展个
两三限,并无下落。好似:
金瓶落井全无信,铁枪磨针尚少功。
且说范二郎在狱司间想:“此事好怪!若说是人,他已死过了。见有入
殓的仵作及坟墓在彼可证。若说是鬼,打时有血,死后有尸,棺材又是空的。”
① 匹然──蓦然,猛然一下。
② 贩海──作海外生意,贩卖海外货物的。宋初,设“榷署”于开封,管理海外贸易的事,准许商人出海
外贩物。做这种生意的商人叫做“贩海”。
① 狱司──即“司狱司”;管理诉讼、牢狱的机构。
② 因依──因由,原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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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转寻思,委决不下。又想道:“可惜好个花枝般的女儿!若是鬼,倒也罢
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他性命!”夜里翻来覆去,想一会,疑一会,转
睡不着。直想到茶坊里初会时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着迷哩!四目相视,
急切不能上手。不论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里商量,直恁性急,坏了他性命,
好不罪过!如今陷于缧絏,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无及!”转悔
转想,转想转悔。捱了两个更次,不觉睡去。梦见女子胜仙,浓妆而至。范
二郎大惊道:“小娘子原来不死。”小娘子道:“打得偏些,虽然闷倒,不
曾伤命。奴两遍死去,都只为官人。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寻,与官人
了其心愿。休得见拒,亦是冥数当然。”范二郎忘其所以,就和他云雨起来。
枕席之间,欢情无限。事毕,珍重而别。醒来方知是梦。越添了许多想悔。
次夜亦复如此。到第三夜,又来,比前愈加眷恋。临去告诉道:“奴寿阳未

绝。今被五道将军 收用。奴一心只忆着官人,泣诉其情,蒙五道将军可怜,
给假三日。如今限期满了。若再迟延,必遭呵斥。奴从此与官人永别。官人
之事,奴已拜从五道将军。但耐心,一月之后,必然无事。”范二郎自觉伤
感,啼哭起来。醒了,记起梦中之言,似信不信。刚刚一月三十个日头,只

见狱卒奉大尹钧旨,取出范二郎赴狱司勘问。原来开封府有一个常卖董贵,
当日绾着一个篮儿,出城门外去。只见一个婆子在门前叫常卖,把着一件物
事递与董贵。是甚的?是一朵珠子结成的栀子花。那一夜朱真归家,失下这
朵珠花。婆婆私下检得在手,不理会得直几钱,要卖一两贯钱作私房。董贵
道:“要几钱?”婆子道:“胡乱。”董贵道:“还你两贯。”婆子道:“好。”
董贵还了钱,径将来使臣房里,见了观察,说道恁地。即时观察把这朵栀子
花径来曹门里,教周大郎、周妈妈看,认得是女儿临死带去的。即时差人捉
婆子。婆子说:“儿子朱真不在。”当时搜捉朱真不见,却在桑家瓦里看耍,
被作公的捉了,解上开封府。包大尹送狱司勘问上件事情。朱真抵赖不得,
一一招伏。当案薛孔目初拟朱真劫坟当斩;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营。未曾
呈案。其夜梦见一神如五道将军之状,怒责薛孔目曰:“范二郎有何罪过,
拟他刺配!快与他出脱了。”薛孔目醒来,大惊,改拟范二郎打鬼,与人命
不同,事属怪异,宜径行释放。包大尹看了,都依拟。范二郎欢天喜地回家。
后来娶妻,不忘周胜仙之情,岁时到五道将军庙中烧纸祭奠。有诗为证:
情郎情女等情痴,只为情奇事亦奇。
若把无情有情比,无情翻似得便宜。
① 五道将军──迷信传说中的东岳的属神。古人认为他是掌管人的生死的神。
② 常卖──拿着东西到处叫卖的小贩,宋代叫做“常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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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皮包血肉骨包身,强作娇妍诳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尘。
这首诗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单戒那淫色自戕的。论来好色与好淫不同。
假如古诗云:“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岂不顾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此谓之好色。若是不择美恶,以多为胜,如俗语所云:“石灰布袋,到处留
迹,”其色何在?但可谓之好淫而已。然虽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假如张
敞画眉,相如病渴,虽为儒者所讥,然夫妇之情,人伦之本,此谓之正色。
① ②
又如娇妾美婢,倚翠偎红;金钗十二行 ,锦障五十里 ;樱桃杨柳,歌舞擅
场,碧月紫云,风流姱艳;虽非一马一鞍,毕竟有花有叶,此谓之傍色。又

如锦营献笑,花阵图欢,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风云随例,颜开那惜缠
④ ①
头 。旅馆长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怀。虽市门之游 ,豪客不废;
② ③
然女闾之遗,正人耻言,不得不谓之邪色。至如上蒸下报 ,同人道于兽禽;
钻穴逾墙,役心机于鬼蜮;偷暂时之欢乐,为万世之罪人,明有人诛,幽蒙
鬼责,这谓之乱色。又有一种叫是正色,不是傍色。虽然比不得乱色,却又
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虚空圈套,污秽却清净门风;惨同神面刮金,恶胜佛头
浇粪,远则地府填单,近则阳间业报。奉劝世人,切须谨慎!正是:
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淫心杂道心。
说这本朝宣德年间,江西临江府新淦县,有个监生,姓赫名应祥,字大
卿,为人风流俊美,落拓不羁,专好的是声色二事。遇着花街柳巷,舞榭歌
台,便恋留不舍,就当做家里一般,把老大一个家业,也弄去了十之三四。
浑家陆氏,见他恁般花费,苦口谏劝。赫大卿到道老婆不贤,时常反目。因
这上,陆氏立誓不管,领着三岁一个孩子喜儿,自在一间净室里持斋念佛,
由他放荡。一日,正值清明佳节,赫大卿穿着一身华丽衣服,独自一个到郊

外踏青游玩。有宋张咏诗为证:
春游千万家,到底面如花。
三三两两映花立,欲乘烟霞。
赫大卿只拣妇女丛聚之处,或前或后,往来摇摆,卖弄风流,希图要逢
着个有缘分的佳人。不想一无所遇,好不败兴。自觉无聊,走向一个酒馆中,
沽饮三杯。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
窗观看游人。不出三杯两盏,吃勾半酣,起身下楼。算还酒钱,离了酒馆。
① 金钗十二行──姬妾众多的意思。
② 锦障五十里──晋代石崇和王恺互相以奢侈相夸耀:王恺作紫丝布步障四十里,石崇作锦步障五十里。
③ 露水──男女偶然一次的结合,很快就分开了,就象露水沾在草上,很快就干一样;所以称这种不正当
的男女关系为“露水夫妻”。
④ 缠头──古代,舞时用锦缠在头上,舞罢,宾客赠送罗锦给舞者,叫做“缠头”。后引申为送给妓女的
金钱的代词。
① 市门之游──逛妓院。
② 女闾──春秋时齐桓公所创设的妓院。
③ 上蒸下报──晚辈男子和长辈女子通奸,叫做“蒸”或“烝”;相反,叫做“报”。
④ 张咏──字复之,宋鄄城人。有《乖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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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步任意走走。恰好已是未牌时分。行了多时,渐渐酒涌上来,口干舌燥,
思量得盏茶来解渴便好。正无处求觅,忽抬头见前面林子中,幡影捧搂,磐
韵悠扬,料道是个僧寮道院,心中欢喜。即慌趋向前去。抹过林子,显出一
个大寺院来。赫大卿打一看时,周围都是粉墙包裹,门前十来株倒垂杨柳,
中间向阳两扇八字墙门,上面高挂金字扁额,写着非空庵三字。赫大卿点头
道:“常闻得人说,城外非空庵中有标致尼姑。只恨没有工夫,未曾见得。
不想今日趁了这便。”即整顿衣冠,走进庵里。转东一条鹅卵石街,两边榆
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进一重墙门,就是小小三间房子,供着韦
驼尊者。庭中松柏参天,树上鸟声嘈杂。从佛背后转进,又是一条横街。大
卿径望东首行去,见一座雕花门楼,双扉紧闭。上前轻轻扣了三四下,就有
个垂髫女童,呀的开门。那女童身穿缁衣,腰系丝绦,打扮得十分齐整。见
了赫大卿,连忙问讯。大卿还了礼,跨步进去看时,一带三间佛堂,虽不甚
大,到也高敞。中间三尊大佛,相貌庄严,金光灿烂。大卿向佛作了揖,对
女童道:“烦报令师,说有客相访。”女童道:“相公请坐,待我进去传说。”
须臾间,一个少年尼姑出来,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还礼,用那双开不开,

合不合,惯输情,专卖俏,软眯■ 的俊眼,仔细一觑。这尼姑年纪不上二十,
面庞白皙如玉,天然艳冶,韵格非凡。大卿看见恁般标致,喜得神魂飘荡。
一个揖作了下去,却象初出锅的糍粑,软做一塌,头也伸不起来。礼罢,分
宾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并不曾遇得个可意人儿。不想这所在到

藏着如此妙人。须用些水磨工夫撩拨他,不怕不上我的钩儿。”大卿正在腹
中打点草稿,谁知那尼姑亦有此心。从来尼姑庵也有个规矩,但凡客官到来,
都是老尼迎接答话。那少年的,如闺女一般,深居简出,非细相熟的主顾,
或是亲戚,方才得见。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卧,竟自辞客。就有非常势耀,
便立心要来认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请四唤,等得你个不耐烦,方才出来。这
个尼姑为何挺身而出?有个缘故。他原是个真念佛,假修行,爱风月,嫌冷
静,怨恨出家的主儿。偶然先在门隙里,张见了大卿这一表人材,到有几分
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当下两只眼光,就如针儿遇着磁石,紧紧的摄在大
卿身上,笑嘻嘻的问道:“相公尊姓贵表?府上何处?至小庵有甚见谕?”
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
久慕仙姑清德,顺便拜访。”尼姑谢道:“小尼僻居荒野,无德无能,谬承
枉顾,蓬筚生辉。此处来往人杂,请里面轩中待茶。”大卿见说请到里面吃
茶,料有几分光景,好不欢喜。即起身随入。行过几处房屋,又转过一条回
廊,方是三间净室,收拾得好不精雅。外面一带,都是扶栏,庭中植梧桐二
树,修竹数竿,百般花卉,纷纭辉映,但觉香气袭人。正中间供白描大士像①
一轴,古铜炉中,香烟馥馥,下设蒲团一坐,左一间放着朱红厨柜四个,都
有封锁,想是收藏经典在内;右一间用围屏围着,进入看时,横设一张桐柏
张书桌,左设花藤小椅,右边靠壁一张斑竹榻儿,壁上悬一张断纹古琴,书
桌上笔砚精良,纤尘不染。侧边有经卷数帙。随手拈一卷翻看,金书小楷,
① 眯■──形容眼睛要睁不睁,要闭不闭的样子。
① 水磨工夫──周密、细致、耐心的工夫,手段。
① 白描大士像──白描,画画的一种方法:用淡墨钩勒轮廓,不用彩色,叫做“白描”。大士像,观世音
菩萨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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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体摹仿赵松雪 ,后注年月,下书弟子空照薰沐写。大卿问:“空照是何人?”
答道:“就是小尼贱名。”大卿反复玩赏,夸之不已。两个隔着桌子对面而
坐。女童点茶到来。空照双手捧过一盏,递与大卿,自取一盏相陪。那手十
指尖尖,皦自可爱。大卿接过,啜在口中,真个好茶!有品洞宾茶诗为证:
玉蕊旗枪称绝品,僧家造法极工夫。
兔毛瓯浅香云白,虾眼汤翻细浪休。
断送睡魔离儿席,增添清气入肌肤。
幽丛自落溪嵓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问道:“仙庵共有几位?”空照道:“师徒四众。家师年老,近日
病废在床,当家就是小尼。”指着女童道:“这便是小徒。他还有师弟在房
里诵经。”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几时了?”空照道:“自七岁丧父,送入
空门,今已十二年矣。”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龄,怎生受此寂静?”
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胜俗家数倍哩。”赫大卿道:“那见得出家
的胜似俗家?”空照道:“我们出家人,并无闲事缠扰,又无儿女牵绊,终
① ②
日诵经念佛,受用一炉香,一壶茶,倦来眠纸帐 ,闲暇理丝桐,好不安闲
自在。”大卿道:“闲暇理丝桐,弹琴时也得个知音的人儿在傍喝采方好。
这还罢了。则这倦来眠纸帐,万一梦魇起来,没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
已知大卿下钓,含笑而应道:“梦魇杀了人也不要相公偿命。”大卿也笑道:
“别的魇杀了一万个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岂不可惜!”两下
你一句,我一声,渐渐说到分际。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烹一壶来吃。”
空照已会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大卿道:“仙姑卧房何处?是什么纸
帐?也得小生认一认。”空照此时欲心已炽,按纳不住,口里虽说道:“认
他怎么?”却早已立起身来。大卿上前拥抱,先做了个“吕”字。空照往后
就走。大卿接脚跟上。空照轻轻的推开后壁,后面又有一层房屋,正是空照
卧处。摆设更自济楚。大卿也无心观看,两个相抱而入。有《小尼姑曲》儿
为证:
小尼姑,在庵中,手拍着桌儿怨命。平空里吊下个俊俏官人,坐谈
有几句话,声口儿相应。你贪我不舍,一拍上就圆成。虽然不是结发的
夫妻,也难得他一个字儿叫做肯。
二人不堤防女童推门进来,连忙起身。女童放下茶儿,掩口微笑而去。
看看天晚,点起灯烛,空照自去收拾酒果蔬菜,摆做一桌,与赫大卿对面坐
下。又恐两个女童泄漏机关,也教来坐在傍边相陪。空照道:“庵中都是吃
斋,不知贵客到来,未曾备办荤味,甚是有慢。”赫大卿道:“承贤师徒错
爱,已是过分。若如此说,反令小生不安矣。”当下四人杯来盏去,吃到半
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边,把手勾着颈儿,将酒饮过半杯,递到空照口边。
空照将口来承,一饮而尽。两个女童见他肉麻,起身回避。空照一把扯道:
“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脱白。”二人捽脱不开,将袖儿掩在面上。大卿上前
抱住,扯开袖子,就做了个嘴儿。二女童年在当时,情窦已开。见师父容情,
落得快活。四人搂做一团,缠做一块,吃得个大醉,一床而卧,相偎相抱,
如漆如胶。赫大卿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尼姑俱是初得甜头,恨不得把
② 赵松雪──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元代著名的书画家。
① 纸帐──纸作成的帐子。用藤皮茧纸勒作绉纹,把线缝起来。稀布作顶。帐上或画梅花,或画蝴蝶。
② 丝桐──琴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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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子并做一个。到次早,空照叫过香公,赏他三钱银子,买嘱他莫要泄漏。
又将钱钞教去买办鱼肉酒果之类。那香公平昔间,捱着这几碗黄虀淡饭,没
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聋的,身子是软的,脚儿是慢的。此时得
了这三钱银子,又见要买酒肉,便觉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飞。
那消一个时辰,都已买完。安排起来,款待大卿,不在话下。
却说非空庵原有两个房头,东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静真,也是个风流
女师。手下止有一个女童,一个香公。那香公因见东院连日买办酒肉,报与
静真。静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当。教女童看守房户,起身来到东
院门口。恰好遇见香公,左手提着一个大酒壶,右手拿个篮儿,开门出来。
两下打个照面,即问道:“院主往那里去?”静真道:“特来与师弟闲话。”
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报。”静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晓得了,不
消你去打照会。”香公被道着心事,一个脸儿登时涨红,不敢答应。只得随
在后边,将院门闭上,跟至净室门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访。”空
照闻言,慌了手脚,没做理会。教大卿闪在屏后,起身迎住静真。静真上前
一把扯着空照衣袖,说道:“好呀,出家人干的好事,败坏山门。我与你到
里正处去讲。”扯着便走。吓得个空照脸儿就如七八样的颜色染的,一搭儿
红一搭儿青,心头恰像千百个铁槌打的,一回儿上一回儿下,半句也对不出,
半步也行不动。静真见他这个模样,呵呵笑道:“师弟不消着急!我是要你。
但既有佳宾,如何瞒着我独自受用?还不快请来相见?”空照听了这话,方
才放心。遂令大卿与静真相见。大卿看静真姿容秀美,丰采动人,年纪有二
十五六上下。虽然长于空照,风情比他更胜。乃问道:“师兄上院何处?”
静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大卿道:“小生不知,失于奉谒。”
两下闲叙半晌。静真见大卿举止风流,谈吐开爽,凝眸留盼,恋恋不舍。叹
道:“天下有此美士,师弟何幸,独擅其美!”空照道:“师兄不须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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