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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17 冯梦龙(现代)
慌。且说太尉已知法官不济。只得到赔些将息钱,送他出门。又去请得五岳

观潘道士来。那潘道士专一行持五雷天心正法 ,再不苟且,又且足智多谋。
一闻太尉呼唤,便来相见。太尉免不得将前事一一说知。潘道士便道:“先
着人引领小道到西园看他出没去处,但知是人是鬼。”太尉道:“说得有理。”
当时,潘道士别了太尉,先到西园韩夫人卧房,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又请
出韩夫人来拜见,看他的气色。转身对太尉说:“太尉在上,小道看起来,
韩夫人面上,部位气色,并无鬼祟相侵。只是一个会妖法的人做作。小道自
有处置。也不用书符咒水打鼓摇铃,待他来时,小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
只怕他识破局面,再也不来,却是无可奈何。”太尉道:“若得他再也不来,
便是乾净了。我师且留在此,闲话片时则个。”说话的,若是这厮识局知趣,
见机而作,恰是断线鹞子,一般再也不来,落得先前受用了一番,且又完名
全节,再去别处利市,有何不美,却不道是:“得意之事,不可再作,得便
宜处,不可再往。”
却说那二郎神毕竟不知是人是鬼。却只是他尝了甜头,不达时务,到那
日晚间,依然又来。韩夫人说道:“夜来氏儿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
神无事,切休见责。”二郎神道:“我是上界真仙,只为与夫人仙缘有分,
① 魍魉 (wángliǎng)──山精水怪;妖怪。
① 五雷天心正法──道教所说的迷信的法术的一种,据说可以降伏妖魇。亦名“掌心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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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晚要度夫人脱胎换骨,白日飞升。尀耐这蠢物!便有千军万马,怎地近得
我!”韩夫人愈加钦敬,欢好倍常。却说早有人报知太尉。太尉便对潘道士
说知。潘道士禀知太尉,低低分付一个养娘,教他只以服事为名,先去偷了
弹弓,教他无计可施。养娘去了。潘道士结束得身上紧簇,也不披法衣,也
不仗宝剑,讨了一根齐眉短棍,只教两个从人,远远把火照着,分付道:“若
是你们怕他弹子来时,预先躲过,让我自去,看他弹子近得我么?”二人都
暗笑道:“看他说嘴!少不得也中他一弹。”却说养娘先去,以服事为名,
挨挨擦擦,渐近神道身边。正与韩夫人交杯换盏,不堤防他偷了弹弓,藏过
一壁厢。这里从人引领潘道士到得门前,便道:“此间便是。”丢下法官,
三步做两步,躲开去了。却说潘道士掀开帘子,纵目一观,见那神道安坐在
上。大喝一声,舞起棍来,匹头匹脑,一径打去。二郎神急急取那弹弓时,
再也不见。只叫得一声“中计!”连忙退去,跨上槛窗。说时迟,那时快,
潘道士一棍打着二郎神后腿,却打落一件物事来。那二郎神一声响喨,依然
向万花深处去了。潘道士便拾起这物事来,向灯光下一看,却是一只四缝乌
皮皂靴。且将去禀覆太尉道:“小道看来,定然是个妖人做作,不干二郎神
之事。却是怎地拿他便好?”太尉道:“有劳吾师,且自请回。我这里别有
措置,自行体访。”当下酬谢了潘道士去了。结过一边。
太尉自打轿到蔡太师府中,直至书院里,告诉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终不成恁地便罢了!也须吃那厮耻笑,不成模样!”太师道:“有何难哉!
即今着落开封府滕大尹领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务要体访下落,
正法施行。”太尉道:“谢太师指教。”太师道,“你且坐下。”即命府中
张干办火速去请开封府滕大尹到来。起居拜毕,屏去人从,太师与太尉齐声
说道:“帝辇之下,怎容得这等人在此做作!大尹须小心在意,不可怠慢。
此是非同小可的勾当。且休要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大尹听说,吓得面色
如土,连忙答道:“这事都在下官身上。”领了皮靴,作别回衙,即便升厅,
叫那当日缉捕使臣王观察过来,喝退左右,将上项事细说了一遍。“与你三
日限,要捉这个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见我。休要大惊小怪。仔细体察,重重
有赏。不然,罪责不小。”说罢,退厅。王观察领了这靴,将至使臣房里,
唤集许多做公人,叹了一口气,只见:
眉头塔上双■锁,腹内新添万斛愁。
却有一个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贵,唤做冉大,极有机变。不知替王观察
捉了几多疑难公事。王观察极是爱他。当日冉贵见观察眉头不展,面带忧容,
再也不来答扰,只管南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说开了去。王观察见他们全不
在意,便向怀中取出那皮靴向桌上一丢,便道:“我们苦杀是做公人!世上
有这等糊涂官府。这皮靴又不会说话,却限我三日之内,要捉这个穿皮靴在
杨府中做不是的人来。你们众人道是好笑么?”众人轮流将皮靴看了一会。
到冉贵面前。冉贵也不采,只说:“难、难、难!官府真个糊涂。观察,怪
不得你烦恼。”那王观察不听便罢,听了之时,说道:“冉大,你也只管说
道难,这桩事便恁地干休罢了?却不难为了区区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说话?
你们众人都在这房里撰过钱来使的,却说是难、难、难!”众人也都道:“贼
情公事还有些捉摸。既然晓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
道士也捉勾多时了。他也无计奈何,只打得他一只靴下来。不想我们晦气,
撞着这没头绪的官司,却是真个没捉处。”当下王观察先前只有五分烦恼,
听得这篇言语,句句说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烦恼。只见那冉贵不慌不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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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观察道:“观察且休要输了锐气。料他也只是一个人,没有三头六臂,只
要寻他些破绽出来,便有分晓。”即将这皮靴番来覆去,不落手看了一回。
众人都笑起来,说道:“冉大,又来了!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眼中
少见的东西,止无过皮儿染皂的,线儿扣缝的,蓝布吊里的,加上楦头,喷

口水儿,弄得紧棚棚好看的。”冉贵却也不来■揽,向灯下细细看那靴时,
却是四条缝,缝得甚是紧密。看至靴尖,那一条缝略有些走线。冉贵偶然将
小指头拨一拨,拨断了两股线,那皮就有些撬起来。向灯下照照里面时,却
是蓝布托里。仔细一看,只见蓝布上有一条白纸条儿,便伸两个指头进去一
扯,扯出纸条。仔细看时,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时,却如半夜里拾金宝的
一般。那王观察一见也便喜从天降,笑逐颜开。众人争上前看时,那纸条上
面却写着:“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铺户任一郎造。”观察对冉大道:“今岁是
宣和四年。眼见得做这靴时,不上二年光景。只捉了任一郎,这事便有七分。”
冉贵道:“如今且不要惊了他。待到天明,着两个人去,只说大尹叫他做生
活,将来一索捆番,不怕他不招。”观察道:“道你终是有些见识!”当下
众人吃了一夜酒,一个也不敢散。看看天晓,飞也似差两个人捉任一郎。不
消两个时辰,将任一郎赚到使臣房里,番转了面皮,一索捆番。“这厮大胆,
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吓了一跳,告道:“有事便好好说。却是我得何罪,
便来捆我?”王观察道:“还有甚说!这靴儿可不是你店中出来的?”任一
郎接着靴,仔细看了一看,告观察:“这靴儿委是男女做的。却有一个缘故:
我家开下铺时,或是官员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来带出去的,家里都有一

本坐簿 ,上面明写着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干办来定制做造。就是皮靴里面,
也有一条纸条儿,字号与坐簿上一般的。观察不信,只消割开这靴,取出纸

条儿来看,便知端的。”王观察见他说着海底眼 ,便道:这厮老实,放了他
好好与他讲。当下放了任一郎,便道:“一郎休怪,这是上的差遣,不得不
如此。”就将纸条儿与他看。任一郎看了道:“观察,不打紧。休说是一两
年间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簿还在家中。却着人同去取来对看,便有
分晓。”当时又差两个人,跟了任一郎,脚不点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
使臣房里。王观察亲自从头检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与纸条儿上字号对照
相同。看时,吃了一惊,做声不得。却是蔡太师府中张干办来定制的。王观
察便带了任一郎,取了皂靴,执了坐簿,火速到府厅回话。此是大尹立等的
勾当,即便出至公堂。王观察将上项事说了一遍,又将簿子呈上。将这纸条
儿亲自与大尹对照相同。大尹吃了一惊。“原来如此。”当下半疑不信,沉
吟了一会,开口道:“恁地时,不干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头谢
了,自去。大尹又唤转来分付道:“放便放你,却不许说向外人知道。有人
问你时,只把闲话支吾开去。你可小心记着。”任一郎答应道:“小人理会
得。”欢天喜地的去了。
大尹带了王观察、冉贵二人,藏了靴儿簿子,一径打轿到杨太尉府中来。
正直太尉朝罢回来。门吏报覆,出厅相见。大尹便道:“此间不是说话处。”
太尉便引至西偏小书院里,屏去人从,止留王观察、冉贵二人,到书房中伺
候。大尹便将从前事历历说了一遍,如此如此,“却是如何处置?下官未敢
① ■揽──即兜揽,招揽。这里是理睬、理会的意思。
① 坐簿──底帐。
② 海底眼──底细,根源,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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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便。”太尉看了,呆了半晌,想道:“太师国家大臣,富贵极矣,必无此
事。但这只靴是他府中出来的,一定是太师亲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事。”
商量一会,欲待将这靴到太师府中面质一番。诚恐干碍体面,取怪不便。欲
待阁起不题,奈事非同小可,曾经过两次法官,又着落缉捕使臣,拿下任一
郎问过,事已张扬。一时糊涂过去,他日事发,难推不知。倘圣上发怒,罪
责非小。左思右想,只得分付王观察、冉贵自去。也叫人看轿,着人将靴儿
簿子,藏在身边,同大尹径奔一处来。正是: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下太尉大尹,径往蔡太师府中。门首伺候报覆多时,太师叫唤入来书
院中相见。起居茶汤已毕。太师曰:“这公事有些下落么?”太尉道:“这
贼已有主名了。却是干碍太师面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师道:“此事非同
小可,我却如何护短得?”太尉道:“太师便不护短,未免吃个小小惊恐。”
太师道:“你且说是谁?直恁地碍难!”太尉道:“乞屏去从人,方敢胡言。”
太师即时将从人赶开。太尉便开了文匣,将坐簿呈上与太师检看过了,便道:
“此事须太师爷自家主裁,却不干外人之事。”太师连声道:“怪哉!怪哉!”
太尉道:“此系紧要公务,休得见怪下官。”太师道:“不是怪你,却是怪
这只靴来历不明。”太尉道:“簿上明写着府中张干办定做,并非谎言。”
太师道:“此靴虽是张千定造,交纳过了,与他无涉。说起来,我府中冠服
衣靴履袜等件,各自派一个养娘分掌。或是府中自制造的,或是往来馈送,
一出一入的,一一开载明白,逐月缴清报数,并不紊乱。待我吊查底簿,便
见明白。”即便着人去查那一个管靴的养娘,唤他出来。当下将养娘唤至,
手中执着一本簿子。太师问道:“这是我府中的靴儿,如何得到他人手中?
即便查来。”当下养娘逐一查检,看得这靴是去年三月中,自着人制造的,
到府不多几时,却有一个门生,叫做杨时,便是龟山先生,与太师极相厚的。
升了近京一个知县,前来拜别。因他是道学先生,衣敝履穿,不甚齐整。太
师命取圆领一袭,银带一围,京靴一双,川扇四柄,送他作嗄程。这靴正是
太师送与杨知县的。果然前件开写明白。太师即便与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谢
罪道:“恁地又不干太师府中之事!适间言语冲撞,只因公事相逼,万望太
师海涵!”太师笑道:“这是你们分内的事,职守当然,也怪你不得。只是
杨龟山如何肯恁地做作?其中还有缘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远。我潜地唤他

来问个分晓 。你二人且去,休说与人知道。”二人领命,作别回府不题。
太师即差干办火速去取杨知县来。往返两日,便到京中,到太师跟前。
茶汤已毕,太师道:“知县为民父母,却恁地这般做作;这是迷天之罪。”
将上项事一一说过。杨知县欠身禀道:“师相在上。某去年承师相厚恩,未
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传说,此间有个清源庙道二郎神,极是肸蚃②
有灵,便许下愿心,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礼。后来好了,到庙中烧香。
却见二郎神冠服件件齐整,只脚下乌靴绽了,不甚相称。下官即将这靴舍与
二郎神供养去讫。只此是真实语。知县生平不欺暗室,既读孔、孟之书,怎
敢行盗跖之事?望太师详察。”太师从来晓得杨龟山是个大儒,怎肯胡作。
听了这篇言语,便道:“我也晓得你的名声。只是要你来时问个根由,他们
才肯心服。”管待酒食,作别了知县自去,分付休对外人泄漏。知县作别自
① 分晓──明白。
② 肸蚃 (xixiǎng)──声响四处传布,灵感通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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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正是:
日前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不吃惊。
太师便请过杨太尉、滕大尹过来,说开就里,便道:“恁地又不干杨知
县事。还着开封府用心搜捉便了。”当下大尹做声不得。仍旧领了靴儿,作
别回府,唤过王观察来分付道:“始初有些影响,如今都成画饼。你还领这
靴去,宽限五日,务要捉得贼人回话。”当下王观察领这差使,好生愁闷。
便到使臣房里,对冉贵道:“你看我晦气!千好万好,全仗你跟究出任一郎
来。既是太师府中事体,我只道官官相护,就了其事。却如何从新又要这个
人来,却不道是生菜铺中没买他处!我想起来,既是杨知县舍与二郎神,只
怕真个是神道一时风流兴发,也不见得。怎生地讨个证据回复大尹?”冉贵
道:“观察不说,我也晓得不干任一郎事,也不干蔡太师、杨知县事。若说

二郎神所为,难道神道做这等亏心行当不成。一定是庙中左近妖人所为。还
到庙前庙后,打探些风声出来。捉得着,观察休欢喜;捉不着,观察也休烦
恼。”观察道:“说得是。”即便将靴儿与冉贵收了。冉贵却装了一条杂货

担儿,手执着一个玲珑珰琅的东西,叫做个惊闺 ,一路摇着,径奔二郎神庙
中来。歇了担儿,拈了香,低低祝告道:“神明鉴察,早早保佑冉贵捉了杨
府做不是的,也替神道洗清了是非。”拜罢,连讨了三个签,都是上上大吉。
冉贵谢了出门,挑上担儿,庙前庙后,转了一遭,两只眼东观西望,再也不
闭。看看走至一处,独扇门儿,门傍却是半窗,门上挂一顶半新半旧斑竹帘
儿,半开半掩,只听得叫声:“卖货过来!”冉贵听得叫,回头看时,却是
一个后生妇人。便道:“告小娘子,叫小人有甚事?”妇人道:“你是收买
杂货的,却有一件东西在此,胡乱卖几文与小厮买嘴吃。你用得也用不得?”
冉贵道:“告小娘子,小人这个担儿,有名的叫做百纳仓,无有不收的。你
且把出来看。”妇人便叫小厮拖出来与公公看。当下小厮拖出什么东西来?
正是:
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当下拖出来的,却正是一只四缝皮靴,与那前日潘道士打下来的一般无
二。冉贵暗暗喜不自胜。便告小娘子:“此是不成对的东西,不值甚钱。小
娘子实要许多,只是不要把话来说远了。”妇人道:“胡乱卖几文钱,小厮
们买嘴吃,只凭你说罢了。只是要公道些。”冉贵便去便袋里摸一贯半钱来,
便交与妇人道:“只恁地肯卖便收去了。不肯时,勉强不得。正是一物不成,
两物见在。”妇人说:“甚么大事,再添些罢。”冉贵道:“添不得。”挑
了担儿就走。小厮就哭起来。妇人只得又叫回冉贵来道:“多少添些,不打
甚紧。”冉贵又去摸出二十文钱来道:“罢,罢,贵了,贵了!”取了靴儿,
往担内一丢,挑了便走。心中暗喜:“这事已有五分了!且莫要声张,还要
细访这妇人来历,方才有下手处。”是晚,将担子寄与天津桥一个相识人家,
转到使臣房里。王观察来问时,只说还没有消息。
到次日,吃了早饭,再到天津桥相识人家,取了担子,依先挑到那妇人
门首。只见他门儿锁着,那妇人不在家里了。冉贵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歇
了担子,捱门儿看去。只见一个老汉坐着个矮凳儿,在门首将稻草打绳。冉
贵陪个小心,问道:“伯伯,借问一声。那左手住的小娘子,今日往那里去
① 行 (háng)当──本指某行职业的意思,这里是事情、行为的意思。
② 惊闺──贩卖针线脂粉的人所拿的带有铃铛的小鼓;摇动作响,吸引人家出外买物,称为“惊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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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老汉住了手,抬头看了冉贵一看,便道:“你问他怎么!”冉贵道:
“小子是卖杂货的。昨日将钱换那小娘子旧靴一只,一时间看不仔细,换得
亏本了。特地寻他退还讨钱。”老汉道:“劝你吃亏些罢。那雌儿不是好惹
的。他是二郎庙里庙官孙神通的亲表子。那孙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利害!这
旧靴一定是神道替下来,孙神通把与表子换些钱买果儿吃的。今日那雌儿往
外婆家去了。他与庙官结识,非止一日。不知甚么缘故,有两三个月忽然生
疏。近日又渐渐来往了。你若与他倒钱,定是不肯,惹毒了他,对孤老说了,
就把妖术禁你,你却奈何他不得!”冉贵道:“原来恁地,多谢伯伯指教。”
冉贵别了老汉,复身挑了担子,嘻嘻的喜容可掬,走回使臣房里来。王观察

迎着问道:“今番想得了利市了?”冉贵道:“果然,你且那出前日那只靴
来我看。”王观察将靴取出。冉贵将自己换来这只靴比照一下,毫厘不差。
王观察忙问道:“你这靴那里来的?”冉贵不慌不忙,数一数二,细细分剖
出来:“我说不干神道之事,眼见得是孙神通做下的不是!便不须疑!”王
观察欢喜的没入脚处,连忙烧了利市,执杯谢了冉贵:“如今怎地去捉?只
怕漏了风声,那厮走了,不是耍处?”冉贵道:“有何难哉!明日备了三牲
礼物,只说去赛神还愿。到了庙中,庙主自然出来迎接。那时掷盏为号,即
便捉了。不费一些气力。”观察道:“言之有理。也还该禀知大尹,方去捉
人。”当下王观察禀过大尹,大尹也喜道:“这是你们的勾当。只要小心在
意,休教有失。我闻得妖人善能隐形遁法,可带些法物去,却是猪血狗血大

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 不得。”王观察领命,便去备了法物。过了一
夜,明晨早到庙中,暗地着人带了四般法物,远远伺候。捉了人时,便前来
接应。分付已了,王观察却和冉贵换了衣服,众人簇拥将来,到殿上拈香。
庙官孙神通出来接见。宣读疏文未至四五句,冉贵在傍斟酒,把酒盏望下一
掷,众人一齐动手,捉了庙官。正是:
浑似皂雕追紫燕,真如猛虎啖羊羔。
再把四般法物劈头一淋。庙官知道如此作用,随你泼天的神通,再也动
弹不得。一步一棍,打到开封府中来。府尹听得捉了妖人,即便升厅,大怒
喝道:“尀耐这厮!帝辇之下,辄敢大胆,兴妖作怪,淫污天眷,奸骗宝物,
有何理说!”当下孙神通初时抵赖,后来加起刑法来,料道脱身不得。只得
从前一一招了,招称:“自小在江湖上学得妖法,后在二郎庙出家,用钱夤
缘作了庙官。为因当日听见韩夫人祷告,要嫁得一个丈夫,一似二郎神模样。
不合辄起心假扮二郎神模样,淫污天眷,骗得玉带一条。只此是实。”大尹
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狱中,教禁子好生在意收管,须要请旨定夺。当下叠成
文案,先去禀明了杨太尉。太尉即同到蔡太师府中商量,奏知道君皇帝,倒
了圣旨下来:“这厮不合淫污天眷,奸骗宝物,准律凌迟处死。妻子没入官。

追出原骗玉带,尚未出笏 ,仍归内府。韩夫人不合辄起邪心,永不许入内,
就着杨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为婚。”当下韩氏好一场惶恐。却也了却想
思债,得遂平生之愿。后来嫁得一个在京开官店的远方客人,说过不带回去
的。那客人两头往来,尽老百年而终。这是后话。开封府就取出庙官孙神通
① 那──疑是“拿”字之误。
② 出豁──出脱,有办法;出息。这里是逃脱、变化的意思。
① 尚未出笏──还没有被用过、卖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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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当堂读了明断 ,贴起一片芦席,明写犯由,判了一个剐字,推出市心,
加刑示众。正是:
从前作过事,没兴一齐来。

当日看的真是挨肩叠背。监斩官读了犯由,刽子叫起恶杀都来 。一齐动
手,剐了孙神通,好场热闹。原系京师老郎传流,至今编入野史。正是:
但存夫子三分礼,不犯萧何六尺条。
自古奸淫应横死,神通纵有不相饶。
② 明断──公平明白的判决;这里指皇帝的“圣旨”。
① 恶杀都来──恶杀,即恶煞,凶神。古代在行刑、斩人的时候,刽子手照例喊叫“恶杀都来”,然后执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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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闹樊楼多情周胜仙
太平时节日偏长,处处笙歌入醉乡。
闻说鸾舆且临幸,大家拭目待君王。
这四句诗乃咏御驾临幸之事。从来天子建都之处,人杰地灵,自然名山
胜水,凑着赏心乐事。如唐朝,便有个曲江池;宋朝,便有个金明池,都有
四时美景,倾城士女王孙,佳人才子,往来游玩。天子也不时驾临,与民同

乐。如今且说那大宋徽宗朝年东京金明池边,有座酒楼,唤作樊楼 。这酒楼
有个开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时值春末夏初,金明池游
人赏玩作乐。那范二郎因去游赏,见佳人才子如蚁。行到了茶坊里来,看见
一个女孩儿,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这范二郎立地多时,细看那女子,
生得:
色色易迷难拆:隐深闺,藏柳陌;足步金莲,腰肢一捻,嫩脸映
桃红,香肌晕玉白。娇姿恨惹狂童,情态愁牵艳客。芙蓉帐里作鸾凰,
云雨此时何处觅?
原来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里,四目相视,俱各有情。这女孩儿

心里暗暗地喜欢,自思量道:“若是我嫁得一个似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
日当面挫过,再来那里去讨?”正思量道:“如何着个道理和他说话?问他

曾娶妻也不曾?”那跟来女子和奶子,都不知许多事。你道好巧!只听得外
面水桶响。女孩儿眉头一纵,计上心来,便叫:“卖水的,你倾些甜蜜蜜的
糖水来。”那人倾一盏糖水在铜盂儿里,递与那女子。那女子接得在手,才
上口一呷,便把那个铜盂儿望空打一丢,便叫:“好好!你却来暗算我!你
道我是兀谁?”那范二听得道:“我且听那女子说。”那女孩儿道:“我是
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作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岁,不曾吃人暗
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这范二自思量道:“这言语跷
蹊,分明是说与我听。”这卖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
儿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盏子里有条草。”卖水的道:“也不为利害。”
女孩儿道:“你待算我喉咙,却恨我爹爹不在家里。我爹若在家,与你打官
司。”奶子在傍边道:“却也尀耐这厮!”茶博士见里面闹吵,走入来道:
“卖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来。”对面范二郎道:“他既暗递与我,我
如何不回他?”随即也叫:“卖水的,倾一盏甜蜜蜜糖水来。”卖水的便倾
一盏糖水在手,递与范二郎。二郎接着盏子,吃一口水,也把盏子望空一丢,
大叫起来道:“好好!你这个人真个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谁?我哥哥是樊
楼开酒店的,唤作范大郎,我便唤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岁,未曾吃人暗算。
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弹,兼我不曾娶浑家。”卖水的道:“你不是风!是甚
意思,说与我知道?指望我与你作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卖水,怎敢暗算
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儿里,也有一根草叶。”女孩儿

听得,心里好欢喜。茶博士入来,推那卖水的出去。女孩儿起身来道:“俺
们回去休。”看着那卖水的道:“你敢随我去?”这子弟思量道:“这话分
① 樊楼──亦名丰乐楼;北宋时东京 (开封)有名的一座大酒楼。
② 可知──当然;那就。
① 奶 (nǎi)子──指奶妈、媬姆年龄较大的女仆。
① 茶博士──即卖茶水的人。下文的酒博士,即卖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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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是教我随他去。”只因这一去,惹出一场没头脑官司。正是:
言可省时休便说,步宜留处莫胡行。
女孩儿约莫去得远了,范二郎也出茶坊,远远地望着女孩儿去。只见那
女子转步,那范二郎好喜欢,直到女子住处。女孩儿入门去,又推起帘子出
来望。范二郎心中越喜欢。女孩儿自入去了。范二郎在门前一似失心风的人,
盘旋走来走去,直到晚方才归家。且说女孩儿自那日归家,点心也不吃,饭
也不吃,觉得身体不快。做娘的慌问迎儿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
儿道:“告妈妈,不曾吃甚。”娘见女儿几日只在床上不起,走到床边问道:
“我儿害甚的病?”女孩儿道:“我觉有些浑身痛,头疼,有一两声咳嗽。”
周妈妈欲请医人来看女儿;争奈员外出去未归,又无男子汉在家,不敢去请。
迎儿道:“隔一家有个王婆,何不请来看小娘子?他唤作王百会,与人收生,
作针线,作媒人,又会与人看脉,知人病轻重。邻里家有些些事都凂他。”
周妈妈便令迎儿去请得王婆来。见了妈妈,妈妈说女儿从金明池走了一遍,
回来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妈妈不须说得。待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自知。”
周妈妈道:“好好!”迎儿引将王婆进女儿房里。小娘子正睡哩,开眼叫声
“少礼。”王婆道:“稳便!老媳妇与小娘子看脉则个。”小娘子伸出手臂
来,教王婆看了脉。道:“娘子害的是头疼浑身痛,觉得恹恹地恶心。”小
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两声咳嗽。”王
婆不听得万事皆休,听了道:“这病跷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来却便害
这般病!”王婆看着迎儿奶子道:“你们且出去,我自问小娘子则个。”迎
儿和奶子自出去。王婆对着女孩儿道:“老媳妇却理会得这病。”女孩儿道:
“婆婆,你如何理会得?”王婆道:“你的病唤作心病。”女孩儿道:“如
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见了甚么人,欢喜了,却害出这病来?
是也不是?”女孩儿答道:“这却没有。”王婆道:“小娘子,实对我说。
我与你作个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儿听得说话投机,便说出上件事来,
“那子弟唤作范二郎。”王婆听了道:“莫不是樊楼开酒店的范二郎?”那
女孩儿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烦恼,别人时老身便不认得。
若说范二郎,老身认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个伶俐子弟。
他哥哥见教我与他说亲。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儿
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妈妈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
个道理,不须烦恼。”女孩儿道:“若得恁地时,重谢婆婆。”王婆出房来,
叫妈妈道:“老媳妇知得小娘子病了。”妈妈道:“我儿害甚么病?”王婆
道:“要老身说,且告三杯酒吃了却说。”妈妈道:“迎儿,安排酒来请王
婆。”妈妈一头请他吃酒,一头问婆婆:“我女儿害甚么病?”王婆把小娘
子说的话一一说了一遍。妈妈道:“如今却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
娘子嫁与范二郎。若还不肯嫁与他,这小娘子就难医。”妈妈道:“我大郎
不在家,须使不得。”王婆道:“告妈妈,不若与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归
后,却作亲。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妈妈允了道:“好好,怎地作个道理?”
王婆道:“老媳妇就去说,回来便有消息。”王婆离了周妈妈家,取路径到
樊楼,来见范大郎,正在柜身里坐。王婆叫声万福。大郎还了礼道:“王婆
婆,你来得正好。我却待使人来请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唤老媳妇作甚
么?”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归来,晚饭也不吃,道:‘身体不快。’我
问他那里去来?他道: ‘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饮食
不进。我待来请你看脉。”范大娘子出来与王婆相见了,大娘子道:“请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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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看叔叔则个。”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来,老身自问二郎,这
病是甚的样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了。”王婆走到
二郎房里,见二郎睡在床上。叫声:“二郎,老媳妇在这里。”范二郎闪开
眼道:“王婆婆,多时不见,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
郎道:“觉头疼恶心,有一两声咳嗽。”王婆笑将起来。二郎道:“我有病,
你却笑我!”王婆道:“我不笑别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别病,你害曹
门里周大郎女儿;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着了,跳起来道:“你如何得
知?”王婆道:“他家来教我说亲事。”范二郎不听得说万事皆休,听得说
好喜欢。正是:
人逢喜信精神爽,话合心机意气投。
当下同王婆厮赶着出来,见哥哥嫂嫂。哥哥见兄弟出来,道:“你害病
却便出来?”二郎道:“告哥哥,无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对范大郎
道:“曹门里周大郎家,特使我来说二郎亲事。”大郎欢喜。话休烦絮。两
下说成了,下了定礼,都无别事。范二郎闲时不着家,从下了定,便不出门,
与哥哥照管店里。且说那女孩儿闲时不作针线,从下了定,也肯作活。两个
心安意乐,只等周大郎归来作亲。三月间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间,等得周大
郎归家。邻里亲戚都来置酒洗尘,不在话下。到次日,周妈妈与周大郎说知
上件事。周大郎问了。妈妈道:“定了也。”周大郎听说,双眼圆睁,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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