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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13 冯梦龙(现代)
当晚无话。次日,朱世远不等王三老到来,却自已走到王家,把女儿执
意不肯之情,说了一遍,依旧将庚帖送还。王三老只称:“难得,难得!”
随即往陈青家回话,如此这般。陈青退此亲事,十分不忍。听说媳妇守志不
从,愈加欢喜。连连向王三老作揖道:“劳动,劳动!然虽如此,只怕小儿
病症不痊,终难配合。此事异日还要烦三老开言。”王三老摇手道:“老汉
今番说了这一遍,以后再不敢奉命了。”闲话休题,却说朱世远见女儿不肯
悔亲,在女婿头上愈加着忙,各处访问名医国手,赔着盘缠,请他来看治。
那医家初时来看,定说能医,连病人服药,也有些兴头。到后来不见功效,
渐渐的懒散了。也有讨着荐书到来,说大话,夸大口,索重谢,写包票,都
只有头无尾。日复一日,不觉又捱了二年有余。医家都说是个痼疾,医不得
的了。多寿叹口气,请爹妈到来,含泪而言道:“丈人不允退亲,访求名医
用药,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药无效,眼见得没有好日。不要赚了
人家儿女。孩儿决意要退这头亲事了。”陈青道:“前番说了一场,你丈人
丈母都肯,只是你媳妇执意不从,所以又将庚帖送来。”多寿道:“媳妇若
晓得孩儿愿退,必然也放下了。”妈妈张氏道:“孩儿,且只照顾自家身子,
休牵挂这些闲事。”多寿道:“退了这头亲,孩儿心下到放宽了一件。”陈
青道:“待你丈人来时,你自与他讲便了。”说犹未了,丫鬟报道:“朱亲
家来看女婿。”妈妈躲过。陈青邀入内书房中,多寿与丈人相见,口中称谢
不尽。朱世远见女婿三分象人,七分象鬼,好生不悦。茶罢,陈青推故起身。
多寿吐露衷肠,说起自家病势不痊,难以完婚,决要退亲之事。袖中取出柬
帖一幅,乃是预先写下的四句诗。朱世远展开念道:

命犯孤辰 恶疾缠,好姻缘是恶姻缘。
③ ■(shuàn)──应作“■”,即“闩”字。
① 孤辰──即孤虚,又称为“空亡”;迷信星相方士的术语。据说,命里犯了孤虚;结婚就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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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撒手红丝去,莫误他人美少年。
原来朱世远初次退亲,甚非本心,只为浑家逼迫不过。今番见女婿恁般
病体,又有亲笔诗句,口气决绝,不觉也动了这个念头。口里虽道:“说那
里话!还是将息贵体要紧。”却把那四句诗褶好,藏于袖中。即便抽身作别,
陈青在坐启下接着,便道:“适才小儿所言,出于至诚,望亲家委曲劝谕令

爱俯从则个。庚帖仍旧奉还。”朱世远道:“既然贤乔梓谆谆分付,权时收
下,再容奉复。”陈青送出门前。朱世远回家,将女婿所言与浑家说了。柳
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妇时,女孩儿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诗意解说与女儿
听,料他必然回心转意。”朱世远真个把那柬帖递与女儿,说:“陈家小官
人病体不痊,亲自向我说,决要退婚。这四句诗便是他的休书了。我儿也自
想终身之事,休得执迷。”多福看了诗句,一言不发,回到房中,取出笔砚,
就在那诗后也写四句:
运蹇虽然恶疾缠,姻缘到底是姻缘。
从来妇道当从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扬千里。只为陈小官自家不要媳妇,亲口回
绝了丈人,这句话就传扬出去。就有张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养家的,
抄了若干表号,到朱家议亲。说的都是名门富室,聘财丰盛。虽则媒人之口,

不可尽信,却也说得柳氏肚里热蓬蓬的,分明似钱玉莲母亲,巴不得登时撇
了王家,许了孙家。谁知女儿多福,心如铁石,并不转移。看见母亲,好茶
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为别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妈又不容守节,左思右
算,不如死了干净。夜闲灯下取出陈小官人诗句,放在桌上,反复看了一回,
约莫哭了两个更次,乘爹妈睡熟,解下束腰的罗帕,悬梁自缢。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此际已是三更时分。也是多福不该命绝,朱世远在睡梦之中,恰象有人
推醒,耳边只闻得女儿呜呜的哭声,吃了一惊,擦一擦眼晴,摇醒浑家,说
道:“适才闻得女孩儿啼哭哭,莫非做出些事来?且去看他一看。”浑家道:
“女孩儿好好的睡在房里,你却说鬼话。要看时,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觉哩。”
朱世远披衣而起,黑暗里开了房门,摸到女儿卧房门首,双手推门不开。连
唤几声,女孩儿全不答应。只听得喉间痰响,其声异常。当下心慌,尽生平
之力,一脚把房门踢开,已见桌上残灯半明不灭,女儿悬梁高挂,就如走马
灯一般,团团而转。朱世远吃了一惊非小,忙把灯儿剔明,高叫:“阿妈快
来,女孩儿缢死了!”柳氏梦中听得此言,犹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就驮
了被儿,就哭儿哭肉跑到女儿房里来。朱世远终是男子汉,有些智量,早已
把女儿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的抵住后门,缓缓的解开颈上的死结,
用手去摩。柳氏一头打寒颤,一头叫唤。约莫半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
微转气。柳氏口称谢天谢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烧起热水来,灌下女儿喉
中,渐渐苏醒。睁开双眼,看见爹妈在前,放声大哭。爹妈道:“我儿!蝼
蚁尚且贪生,怎的做此短见之事?”多福道:“孩儿一死,便得完名全节。
又唤转来则甚?就是今番不死,迟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儿早去,
也省得爹妈费心。譬如当初不曾养下孩儿一般。”说罢,哀哀的哭之不已。
② 贤乔梓──乔,高木。梓,小树。引申为对人家父子的敬称。
① 钱玉莲──戏剧 《荆钗记》中的女主角。详见本书卷二十“荆钗记”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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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世远夫妻两口,再三劝解不住,无可奈何。比及天明,朱世远教浑家窝伴 ①
女儿在床眠息,自己径到城隍庙里去抽签。签语云:
时运未通亨,年来祸害侵。
云开终见日,福寿自天成。
细详签意,前二句已是准了。第三句云开终见日,是否极泰来之意。末
句福寿自天成,女儿名多福,女婿名多寿,难道陈小官人病势还有好日?一
夫一妇,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决不下。回到家中,浑家兀自在女儿房里坐
着。看见丈夫到来,慌忙摇手道:“不要则声!女儿才停了哭,睡去了。”
朱世远夜来剔灯之时,看见桌上一副柬帖,无暇观看。其时取而观之,原来
就是女婿所写诗句,后面又有一诗,认得女儿之笔。读了一遍, 叹口气道:
“真烈女也!为父母者,正当玉成其美,岂可以非理强之。”遂将城隍庙签
词,说与浑家道:“福寿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护祐。况

女孩儿吟诗自誓,求死不求生。我们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个眼■ ,女
儿死了时节,空负不义之名,反作一场笑话。据吾所见,不如把女儿嫁与陈
家,一来表得我们好情,二来遂了女儿之意,也省了我们干纪。不知妈妈心
下如何?”柳氏被女儿吓坏了,心头兀自突突的跳,便答应道:“随你作主,
我管不得这事!”朱世远道:“此事还须央王三老讲。”事有凑巧,这里朱
世远走出门来,恰好王三老在门首走过。朱世远就迎住了,请到家中坐下,
将前后事情,细细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儿嫁去,专求三老一言。”王三
老道:“老汉曾说过,只管撮合,不管撒开。今日大郎所言,是仗义之事,
老汉自当效劳。”朱世远道:“小女儿见了小婿之诗,曾和得一首,情见乎
词。若还彼处推托,可将此诗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使起身。只为两
亲家紧对门居住,左脚跨出了朱家,右脚就跨进了陈家,甚是方便。陈青听
得王三老到来,只认是退亲的话,慌忙迎接问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
亲家处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陈青道:“今番退亲,出于小儿情愿,
亲家那边料无别说。”王三老道:“老汉今日此来,不是退亲,到是要做亲。”
陈青道:“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将朱宅女儿如何寻死,他爹妈如何心
慌,“留女儿在家,恐有不测,情愿送来伏侍小官人。老汉想来,此亦两便
之事。令亲家处脱了干纪,获其美名。你贤夫妇又得人帮助,令郎早晚也有
个着意之人照管,岂不美哉!”陈青道:“虽承亲家那边美意,还要问小儿
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将柬帖所和诗句呈于陈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诗。
他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从,必然送了他性命,岂不可惜!”陈青道:“早
晚便来回复。”当下陈青先与浑家张氏商议了一回,道:“媳妇如此性烈,
必然贤孝。得他来贴身看觑,夫妇之间,比爹娘更觉周备。万一度得个种时,
就是孩儿无命,也不绝了我陈门后代。我两个做了主,不怕孩儿不依。”当
下双双两口,到书房中,对儿子多寿说知此事。多寿初时推却;及见了所和
之诗,顿口无言。陈青已知儿子心肯。回复了王三老,择卜吉日,又送些衣
饰之类。那边多福知是陈门来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箫鼓乐,娶过门来。
街坊上听说陈家癞子做亲,把做新闻传说道:“癞虾蟆也有吃天鹅肉的日子。”
又有刻薄的闲汉,编为口号四句:
① 窝伴──安慰、作伴,带有监视防范的意思。
① 一个眼■──一时没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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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牛命短偏多寿,娇香女儿偏逐臭。
红绫被里合欢时,粉花香与脓腥斗。
闲话休题。却说朱氏自过门之后,十分和顺。陈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
怎见得?
着意殷勤,尽心伏侍。熬汤煮药,果然味必亲尝。早起夜眠,真个
衣不解带。身上东疼西痒,时时抚摩。衣裳血臭脓腥,勤勤煮洗。分明
傅母育娇儿,只少开怀哺乳。又似病姑逢孝妇,每思割股烹羹。雨云休
想欢娱,岁月岂辞劳苦。唤娇妻有名无实,怜少妇少乐多忧。
如此两年,公婆无不欢喜。只有一件,夫妇日间孝顺无比,夜里各被各
枕,分头而睡,并无同衾共枕之事。张氏欲得他两个配合雌雄,却又不好开
言。忽一日进房,见媳妇不在,便道:“我儿,你枕头龌龊了,我拿去与你
拆洗。”又道:“被儿也龌龊了。”做一包儿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个
枕头在床。明明要他夫妇二人共枕同衾,生儿度种的意思。谁知他夫妇二人,
肚里各自有个主意。陈小官人肚里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个长久夫
妻,如何又去污损了人家一个闺女?”朱小娘子肚里又道:“丈夫恁般病体,
血气全枯,怎经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头而睡。是夜只
有一床被,一个枕,却都是朱小娘子的卧具。每常朱小娘子伏侍丈夫先睡,
自己灯下还做针指。直待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寝。当夜多寿与母亲取讨枕被,
张氏推道:“浆洗未干,胡乱同宿一夜罢。”朱氏将自己枕头让与丈夫安置。
多寿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窝,和衣而卧。多福亦不解衣。依旧两头各睡。次日,

张氏晓得了,反怪媳妇做格 ,不肯勾搭儿子干事,把一团美意,看做不良之

心,捉鸡骂狗,言三语四,影射 的发作了一 场。朱氏是个聪明女子,有何
难解。惟恐伤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泪。陈小官人也理会得了几分,
甚不过意。如此又捱过了一个年头。当初十五岁上得病,十六岁病凶,十九
岁上退亲不允,二十一岁上做亲。自从得病到今,将近十载,不生不死,甚
是闷人。闻得江南新到一个算命的瞎子,叫做灵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
一番,以决死期远近。原来陈多寿自得病之后,自嫌丑陋,不甚出门。今日
特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灵先生铺中来。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运限,
便道:“这贵造是宅上何人?先告过了,若不见怪,方敢直言。”陈小官人
道:“但求据理直言,不必忌讳。”先生道:“此造四岁行运,四岁至十三,
童限不必说起,十四岁至二十三,此十年大忌,该犯恶疾,半死不生。可曾
见过么?”陈小官人道:“见过了。”先生道:“前十年,虽是个水缺,还
跳得过。二十四到三十三,这一运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桨柁,马逢峭壁断缰
绳。此乃殀折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个。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闻言,惨
然无语。忙把命金送与先生,作别而行。腹内寻思,不觉泪下。想着:“那
先生算我前十年已自准了,后十年运限更不好,一定是难过。我死不打紧,
可怜贤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并无一宵之好。如今又连累他受苦怎的?我今
苟延性命,与死无二,便多活几年,没甚好处。不如早早死了,出脱了娘子。
他也得趁少年美貌,别寻头路。”此时便萌了个自尽之念。顺路到生药铺上,
赎了些砒礵,藏在身边。回到家中,不题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却与朱氏
① 伯牛命短──冉耕,字伯牛,春秋时人,孔子的弟子。害有恶疾,早卒。
① 做格──矜持,做作,摆架子。
② 影射──暗指;口里讲这样,实际上指的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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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话道:“我与你九岁上定亲,指望长大来夫唱妇随,生男育女,把家当户。
谁知得此恶症,医治不痊。惟恐担搁了娘子终身,两番情愿退亲。感承娘子
美意不允,拜堂成亲。虽有三年之外,却是有名无实,并不敢污损了娘子玉
体。这也是陈某一点存天处。日后陈某死了,娘子别选良缘,也教你说得嘴
响,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妇。”朱氏道:“官人,我与你结发夫妻,苦乐同受。
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说!别缔良缘这话,
再也休题。”陈小官人道:“娘子性烈如火。但你我相守,终非长久之计。
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已自过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补报,来生定有相会
之日。”朱氏道:“官人怎说这伤心话儿?夫妻之间,说甚补报?”两个我
对你答,足足的说了半夜方睡。正是:
夫妻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次日,陈小官人又与父母叙了许多说话,这都是办了个死字,骨肉之情,
难割难舍的意思。看看至晚,陈小官人对朱氏说:“我要酒吃。”朱氏道:
“你闲常怕发痒,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陈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
些不爽快,想酒,你与我热些烫一壶来。”朱氏为他夜来言语不祥,心中虽
然疑惑,却不想到那话儿。当下问了婆婆讨了一壶上好酽酒,烫得滚热,取
了一个小小杯儿,两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陈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
茶瓯吃一两瓯,到也爽利。”朱氏取了茶瓯,守着要斟。陈小官人道:“慢
着,待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讨些下酒。”把这句话遣开了朱氏。揭
开了壶盖,取出包内砒礵,向壶中一倾,忙斟而饮。朱氏走了几步,放心不
下。回头一看,见丈夫手慌脚乱,做张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跷蹊。慌
忙转来,已自呷了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见酒色不佳,按住了瓯子,不
容丈夫上口。陈小官人道:“实对你说,这酒内下了砒礵。我主意要自尽,
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已吃下一瓯,必然无救。索性得我尽醉而死,省得费了
工夫。”说罢,又夺了第二碗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与你同生同

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义不独生。”遂夺酒壶在手,骨都都 吃个罄尽。此
时陈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顾不得浑家之事。须臾之间,两个做一对儿跌倒。
时人有诗叹此事云:
病中只道欢娱受,死后方知情义深。
相爱相怜相殉死,千金难买两同心。
却说张氏见儿子要吃酒,妆了一碟巧糖,自己送来。在房门外,便听得
服毒二字,吃了一惊,三步做两步走。只见两口儿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
着了个忙,叫起屈来。陈青走到,见酒壶里面还剩有砒礵。平昔晓得一个单
方,凡服砒礵者,将活羊杀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
好左邻是个卖羊的屠户。连忙唤他杀羊取血。此时朱世远夫妻都到了。陈青
夫妇自灌儿子,朱世远夫妇自灌女儿。两个亏得灌下羊血,登时呕吐,方才
苏醒。余毒在腹中,兀自皮肤迸裂,流血不已。调理月余,方才饮食如故。
有这等异事!朱小娘子自不必说。那陈小官人害了十年癞症,请了若干名医,
用药全无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这句医书,皮肤内
迸出了许多恶血,毒气泄尽,连癞疮渐渐好了。比及将息平安,疮痂脱尽,
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走到人前,连自己爹娘都认不得。分明是脱皮换
骨,再投了一个人身。此乃是个义夫节妇一片心肠,感动天地,所以毒而不
① 骨都都──形容喝酒很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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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死而不死,因祸得福,破泣为笑。城隍庙签诗所谓“云开终见日,福寿
自天成,”果有验矣。陈多寿夫妇俱往城隍庙烧香拜谢。朱氏将所聘银钗布
施作供。王三老闻知此事,率了三邻四舍,提壶挈盒,都来庆贺。吃了好几
日喜酒。陈多寿是年二十四岁,重新读书,温习经史。到三十三岁登科,三
十四岁及第。灵先生说他十年必死之运,谁知一生好事,偏在这几年之中。
从来命之理微,常人岂能参透。言祸言福,未可尽信也。再说陈青和朱世远

从此亲情愈高,又下了几年象棋,寿并八十余而终。陈多寿官至佥宪 。朱氏
多福,恩爱无比。生下一双儿 女,尽老百年。至今子孙繁盛。这回书唤作
《生死夫妻》。诗曰:

从来美眷说朱陈 ,一局棋枰缔好姻。
只为二人多节义,死生不解赖神明。
① 佥宪──古时称御史为宪台。明代,都察院设有左右佥都御史 (正四品),所以称为“佥宪”。
② 朱陈──唐白居易有《朱陈村》诗:“徐州古丰县,有村曰朱陈。一村唯两姓,世世为婚姻。”这里是
用白诗来切合朱多福陈多寿两人婚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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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刘小官雌雄兄弟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帼如何定妇人?
历数古今多怪事,高山为谷海生尘。
且说国朝成化年间,山东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个富家之子。垂髻
时,生得红白细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个亲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
闪在冷庙中避雨。那庙中先有老妪也在内躲雨,两个做一堆儿坐地。那雨越
下越大了,出头不得。老妪看见桑茂标致,将言语调弄他。桑茂也略通些情
窍,只道老妪要他干事。临上交时,原来老妪腰间到有本钱,把桑茂弄将起
来。事毕,雨还未止。桑茂终是孩子家,便问道:“你是妇人,如何有那话
儿?”老妪道:“小官,我实对你说,莫要泄漏于他人。我不是妇人,原是
个男子。从小缚做小脚,学那妇道妆扮,习成低声哑气,做一手好针线,潜
往他乡,假称寡妇,央人引进豪门巨室行教。女眷们爱我手艺,便留在家中,
出入房闱,多与妇女同眠,恣意行乐。那妇女相处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
门。也有闺女贞娘,不肯胡乱的,我另有媚药儿,待他睡去,用水喷在他面
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来,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声
张。还要多赠金帛送我出门,嘱付我莫说。我今年四十七岁了。走得两京九
省,到处娇娘美妇,同眠同卧,随身食用,并无缺乏,从不曾被人识破。”
桑茂道:“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学得么?”老妪道:“似小官恁般标致,
扮妇人极象样了。你若肯投我为师,随我一路去,我就与你缠脚,教导你做
针线,引你到人家去,只说是我外甥女儿,得便就有良遇。我一发把媚药方
儿传授与你,包你一世受用不尽。”桑茂被他说得心痒,就在冷庙中四拜,
投老妪为师,也不去访亲问戚,也不去问爹问娘。等待雨止,跟着老妪便走。
那老妪一路与桑茂同行宿。出了山东境外,就与桑茂三绺梳头,包中取出女
衫换了,脚头缠紧,套上一双窄窄的尖头鞋儿,看来就象个女子,改名郑二
娘。后来年长到二十二岁上,桑茂要辞了师父,自去行动。师父分付道:“你
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处,不可多住。多则半月,少
则五日,就要换场,免露形迹。还一件,做这道儿,多见妇人,少见男子。
切忌与男子相近交谈。若有男子人家,预先设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绽,
性命不保。切记,切记!”桑茂领教,两下分别。
后来桑茂自称郑二娘,各处行游哄骗。也走过一京四省。所奸妇女,不
计其数。到三十二岁上,游到江西一个村镇,有个大户人家女眷留住,传他
针线。那大户家妇女最多,桑茂迷恋不舍,住了二十馀日不去。大户有个女

婿,姓赵,是个纳粟监生 ,一日,赵监生到岳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见了郑二
娘,爱其俏丽,嘱付妻子接他来家。郑二娘不知就里,欣然而往。被赵监生
邀入书房,拦腰抱住,定要求欢。郑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来。赵监生本是
个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竟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裤裆。郑二娘挡
抵不开,被赵监生一手插进,摸着那话儿,方知是个男人女扮。当下叫起家
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严讯,招称真姓真名,及向来行奸之事,污
秽不堪。府县申报上司,都道是从来未有之变。具疏奏闻,刑部以为人妖败
① 纳粟监生──按规定的办法进入“国子监”念书的叫做“监生”。用捐纳粟米或银子的方式取得这种资
格的,叫做“纳粟监生”。明代规定:生员纳赀入监叫“纳贡”,老百姓纳赀入监叫“例监”。但不一定
到国子监肄业。有了“监生”的资格,也可以去考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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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律所不载,拟成凌迟重辟 ,决不待时。可怜桑茂假充了半世妇人,讨了
若干便宜,到头来死于赵监生之手。正是:
福善祸淫天有理,律轻情重法无私。
方才说的是男人妆女败坏风化的。如今说个女人妆男,节孝兼全的来正

本 ,恰似:
薰莸不共器,尧桀好相形。
毫厘千里谬,认取定盘星。

这话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间。有一老者,姓刘名德,家住河西务镇上。
这镇在运河之旁,离北京有二百里之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楫聚泊,
如蚂蚁一般。车音马迹,日夜络绎不绝。上有居民数百余家。边河为市,好
不富庶。那刘德夫妻两口,年纪六十有余,并无弟兄子女。自己有几间房屋,
数十亩田地,门首又开一个小酒店儿。刘公平昔好善,极肯周济人的缓急。
凡来吃酒的,偶然身边银钱缺少,他也不十分计较。或有人多把与他,他便
勾了自己价银,余下的定然退还,分毫不肯苟取。有晓得的,问道:“这人
错与你的,落得将来受用,如何反把来退还?”刘公说:“我身没有子嗣,
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罚做无祀之鬼。岂可又为恁样欺心的事!
倘然命里不该时,错得了一分到手,或是变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
用去几钱,却不到折便宜。不若退还了,何不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镇
的人无不敬服,都称为刘长者。一日,正值隆冬天气,朔风凛冽,彤云密布,
降下一天大雪。原来那雪:
能穿帷幕,善度帘栊。乍飘数点,俄惊柳絮飞扬,狂舞一番,错认
梨花乱坠。声从竹叶传来,香自梅枝递至。塞外征人穿冻甲,山中隐士
拥寒衾。王孙绮席倒金尊,美女红炉添兽炭。
刘公因天气寒冷,煖起一壶热酒,夫妻两个向火对饮,吃了一回,起身
走到门首看雪。只见远远一人背着包裹,同个小厮迎风冒雪而来。看看至近,
那人扑的一交,跌在雪里,挣扎不起。小厮便向前去搀扶。年小力微,两个
一拖,反向下边去了,都滚做一个肉饺儿。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刘公擦

摩老眼看时,却是六十来岁的老儿,行缠绞脚,八搭麻鞋 ,身上衣服甚是褴

褛。这小厮到也生得清秀。脚下穿一双小布■鞋 。那老儿把身上雪片抖净,
向小厮道:“儿,风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动。这里有个酒店在此,且
沽壶荡荡寒再走。”便走入店来,向一副座头坐下,把包裹放在桌子上。那
小厮坐于旁边。刘公去煖一壶热酒,切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两副杯箸,做
一盘托过来摆在桌上。小厮捧过壶来,斟上一杯,双手递与父亲,然后筛与
自己。刘公见他年幼,有些礼数,便问道:“这位是令郎么?”那老儿道:
① 凌迟重辟──凌迟,即剐刑,古代的一种酷刑:先砍断罪犯的肢体,然后再穿断咽喉,使他多受痛苦,
慢慢死掉。重辟,即大辟,就是死刑。
② 正本──正,端正,作动词用。本,指社会上的风俗道德。另一义为“够本”;因为入话讲的是败坏风
俗的故事,正文则是赞美提倡正派行为,好象做生意,算是够了本钱。
③ 河西务──地名,在河北省武清县东北,古为设务征税之处,因在运河西岸,故名河西务。当漕运要地,
昔时商业颇盛。
① 行缠绞脚,八搭麻鞋──行缠,一名“行滕”,缠腿用的;现在军队里叫做“裹腿”或“绑腿”。八搭
麻鞋,两旁有耳,可以穿系起来的一种草鞋。
① ■鞋──深靿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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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小犬。”刘公道:“今年几岁了?”答道:“乳名申儿,十二岁了。”
又问道:“客官尊姓?是往那里去的?恁般风雪中行走?”那老儿答道:“老

汉方勇,是京师龙虎卫军士,原籍山东济宁。今要回去取讨军庄盘缠,不想
下起雪来。”问主人家尊姓。刘公道:“在下姓刘,招牌上近河,便是贱号。”
又道:“济宁离此尚远,如何不寻个脚力,却受这般辛苦?”答道:“老汉
是个穷军,那里雇得起脚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罢了。”刘公举目看时,只见
他把小菜下酒,那盘牛肉,全然不动。问道:“长官父子想都是奉斋么?”
答说道:“我们当军的人,吃什么斋!”刘公道:“既不奉斋,如何不吃些
肉儿?”答道:“实不相瞒。身边盘缠短少,吃小菜饭儿,还恐走不到家。
若用了这大菜,便去了几日的口粮,怎生得到家里?”刘公见他说恁样穷乏,
心中惨然,便说道:“这般大雪,腹内得些酒肉,还可挡得风寒,你只管用,
我这里不算账罢了。”老军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东西,不算账
之理?”刘公道:“不瞒长官说,在下这里,比别家不同。若过往客官,偶
然银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长官既没有盘缠,只算我请你罢了。”老军见

他当真,便道:“多谢厚情,只是无功受禄,不当人子。老汉转来,定当奉
酬。”刘公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这些小东西,值得几何,怎说这奉
酬的话!”老汉方才举箸,刘公又盛过两碗饭来,道:“一发吃饱了好行路。”
老军道:“忒过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饥馁之时,拿起饭来,狼餐虎咽,尽
情一饱。正是:
救人须救急,施人须当厄。
渴者易为饮,饥者易为食。
当下吃完酒饭,刘公又叫妈妈斟两杯热茶来吃了。老军便腰间取出银子
来还饭钱。刘公连忙推住道:“刚才说过,是我请你的,如何又要银子?恁
样时,到象在下说法卖这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盘缠。”老军便住了手,
千恩万谢,背上了包裹,作辞起身。走出门外,只见那雪越发大了。对面看
不出人儿。被寒风一吹,倒退下几步。小厮道:“爹,这般大雪,如何行走?”
老军道:“便是没奈何,且捱到前途,觅个宿店歇罢。”小厮眼中便流下泪
来。刘公心中不忍,说道:“长官,这般风寒大雪,着甚要紧,受此苦楚!
我家空房床铺尽有,何不就此安歇,候天晴了走,也未迟。”老军道:“若
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搅不当。”刘公道:“说那里话!谁人是顶着房子走
的?快些进来,不要打湿了身上。”老军引着小厮,重新进门。刘公领去一
间房里,把包裹放下。看床上时,席子草荐都有。刘公还恐怕他寒冷,又取
出些稻草来,放在上面。老军打开包裹,将出被窝铺下。此时天气尚早,准
顿好了,同小厮走出房去。刘公已将店面关好,同妈妈向火。看见老军出房,
便叫道:“方长官,你若冷时,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军道:“好
到好,只是奶奶在那里,恐不稳便。”刘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
老汉方才同小厮走过来,坐于火边。那时比前又加识熟,便称起号来。说:
“近河,怎么只有老夫妻两位?想是令郎们另居么?”刘公道:“不瞒你说,
老拙夫妻今年都痴长六十四岁,从来不曾生育,那里得有儿子?”老军道:
“何不承继一个,伏侍你老年也好。”刘公答道:“我心里初时也欲得如此。
因常见人家承继来的,不得他当家替事,反惹闷气,不如没有的到得清净。
② 京师龙虎卫──卫,明代军事编制名称。龙虎卫,属于北京左军都督府。
① 不当人子──犹如说“罪过”;对于尊长亵渎、不敬,或有劳、道歉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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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要时,急切不能有个中意的,故此休了这念头。若得你令郎这样一个,却
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够?”两个闲话一回,看看日晚。老军讨了个灯火,
叫声安置,同儿子到客房中来安歇。对儿子说:“儿,今日天幸得遇这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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