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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美]谭恩美 着

_4 谭恩美(美)
因此打她一进门,我就留心看着她的反应——离婚后,我还是住在原来的公寓。
那时,一度有太多的空余时间,可以将居室收拾得井井有条。直到今天,我的家又充满了生活和爱的气息,因此,又重复现出一片凌乱:过道上乱丢着苏珊娜的玩具;起居室里,养着一条四须淡水鱼,那是里奇的宠物;咖啡桌上,两只用过的脏酒杯还来不及洗;还有一架内脏被掏空了的电话机,那是苏珊娜和里奇有一天为着要研究声音是从哪发出而拆下来的。
“去后边看看,”我说着,继续把她往里边引,直到后间卧室。我的床都没有铺好,梳妆台的抽斗半开半合着,露出男人的短袜和吊带。妈的脚,不是踏到了运动鞋,就是踢着了苏珊娜的玩具,或者是里奇的便鞋……
妈的脸铁青,痛苦地扭歪着。
现在,她不得不正视这么个现实:我和里奇已经同居了,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她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了。她一定要说一点什么的。
我从壁橱里取出一件貂皮大衣,那是里奇送我的圣诞礼物,这是我收到的礼物中最最奢华的。
我披上皮大衣自我欣赏着,一边讪讪地说:“可是,这件礼物多少显得有点傻乎乎的,旧金山,无需貂皮大衣。但这似乎也是一种时髦,送妻子或女友皮大衣。”
妈一声不出,探头往壁橱里瞟了一眼,那里里奇的领带和西装,和我的衣服挂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貂皮大衣,说:
“这算不上是上好的。那是用碎皮拼起来的。再说,毛头也太短了一点。”
我觉得深深地受了伤害。“你怎么可以这样来批评一件礼物!”我抗议道,“他这是表示一种心意。”
“那正是我所担心的。”她说。
经她这么一批评,那件皮大衣似一下子黯然了,失却了原先的光彩和华贵,看上去蔫塌塌、旧兮兮的,俗不可耐。
“你还要说些什么吗?”我有气无力地问。
“你要我说什么?”
“喏,这一切。”我扬手划了个大孤,指着里奇留下的一切痕迹。
妈环顾一下卧室四周,再看看客厅,最后说:“你有你的事业,终日忙忙碌碌,你将家里弄得这样一塌糊涂,我还能说什么呢?”
妈就是这样厉害,她永远知道如何击中要害。摊上这么个母亲,想象得出,我有多痛苦。她对我所作的每一次出其不意的袭击,都深深地嵌入我的记忆中。

十岁那年,虽说尚且年幼无知,倒也十分确切知道,自己在棋艺上有一种天赋,我竟可以毫不费力地在棋盘上制胜我的敌手。这大大增强了我的自信心,而且也养成我的好胜和逞强。
妈就喜欢将我本人,也作为奖品一样向众人炫耀卖弄。她常常还要插进来大谈特谈我的棋艺,好像是要以我的参谋长而自居。
“是我提醒女儿,将马抄到对方后边去的。这不,她不是赢了!”她会这样大咧咧地对人家如此吹嘘着。当然,这话她说是说过的,但这样的话就是说上一百遍,与我的得胜也毫不相干。
她还会对上我们家的那些朋友大言不惭地说:“这下棋,就是讲窍门,只要窍门把住了,哪怕你闭着眼睛走,也会赢的。”
我就讨厌她这种卖弄和瞎吹牛。一次,就在斯德克顿大街上,我当场就与她吵起来,当着一大簇路人的面,我对她大嚷大叫,我说她压根儿什么都不懂,为什么还非要充内行?她应该沉默,少开口。不料这一来,倒生效了。
当晚,直到第二天,她都不睬我,好像根本家里没我这个人似的。
我知道她在使激将法,我才不上她的圈套呢。因此我也不理她,等着她先来开口。
就这样,我们互不答理地过了几天。那天,我坐在自己房内,呆呆望着床头那个绘着六十四个方格的大棋盘出神。突地我生出一个主意了:我决定不再下棋了。
当然,这只是个计策,并不真的我就此放弃下棋了。于是晚上,我不再似往常那样躲在房里钻研棋艺,却大摇大摆地去起居室,挤在哥哥们中间看起电视了,而且还故意将指关节扳得咯咯响,存心惹得哥哥们大声抱怨着:
“妈,你看薇弗莱呀,你快叫她别捣乱,让她出去。”
然而妈却只作没听见。
我虽说不怎么着急,却意识到,我必得再有个更激烈的举动,让妈不得不首先向我开口。我暗暗决定,再牺牲一次下周的大比赛。这一来,妈总得开口了。因为这次棋赛的发起人是教会的慈善团体,如果我表示拒绝参加这次比赛,那召集方面一定会给她打电话,然后她必会连哄带逼地要我去参加。
不料,她那边还是毫无动静。比赛时间到来了,又过去了,她依旧按兵不动,连问都不问我一下:“为什么你不下棋了?”可我却关在房里哭了一个晚上。因为我得知,这次比赛的优胜者,竟是那个我接着两次轻而易举地赢了他的男孩子。
我终于领尝到,姜还是老的辣,我拗不过我妈。但现在,我对这套“斗智”游戏也厌倦了,因此,我决定假装让她赢算了,就我先开口吧,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打算再准备下棋。”我向她表示,想象着她会笑逐颜开,还会询问我要她做些什么吃的。
然而,她只是皱着眉盯着我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尖着嗓子说:“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你以为这很简单是吗?今天高兴下棋就下棋,明天不高兴了,就不下,再过一天兴致来了,又下了……你对每件事都是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一天都要变上好几遍。”
“我说了,我这就要下棋了。”我喃喃地说。
“不行啦!”她猛地一叫,我头皮也随之一炸。“没那么容易啦!”
我愣住了,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我回到自己房里,默默对着棋盘上的六十四个方格发呆,计算不出自己下一步棋子究竟该如何走,直到那黑白格子在我视野中重叠混淆起来了,而我也相信,事情终会好起来的。
天助我也!那晚我突然发起高烧了,妈整日坐在我床边照料着我,喋喋不休地责备我不该不穿外套就上学去,还喂我她自己滤过的鸡粥……真高兴,妈又跟往常一样了。
可待我热度退了,我发现,妈真的完完全全变了。在我练习棋艺时,她再不跟着我兜圈子了,她也不再擦拭我的奖品,也不留心报上有无我的名字,更不再剪报加以保存……我与她之间,似生出一堵无形的大墙,每天,我都在悄悄伸手摸索着这堵墙,忖思着它有多高,有多宽……
就在接下来的另一次比赛中,尽管我已做了很充分的准备,可还是输了。更令我难堪的是,妈对此还是一言不发,而且好像还带着一股沾沾自喜的神情,似这一切,都是她一手策划的成绩。
我恨死自己了。当然,这不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比赛,以后有的是机会。我又开始对棋艺冥思苦想,奇怪的是,那个六十四个方格棋盘对我,一下子陌生了,它们曾有过的对我的默契、感应,那份操纵全局的自信和感觉,荡然无存,好像我失却了那根指挥它的魔棍。一下子,面对棋盘,我觉得是那般的无把握,那般的生分疏远,且人人都看出了我这致命之处!
以后我虽然还是继续下棋,再没那种十二分的自信和极度的良好感觉了。我认真思索掂量每一步棋路,战战兢兢地拼着命坐在棋盘前。每胜了一局,我便觉得侥幸和安慰,可每输了一次,便觉得有一种无际的恐怖把我淹没了;我已不再是个神童了,我的天才已离开了我,我正在逐渐变成那种十分平庸普通的人。
直到后来,我连两次败在同一个男孩手里——可几年前,我常轻而易举地击败过他,这时,我完全停止下棋了,当时也没有谁对此持异议,那年我正好十四岁。

当晚,我被妈就那件貂皮大衣挖苦了一通后,便打电话给玛琳诉苦,玛琳当即在电话里说:“我真不明白,你可以叫国家财政收入监视处的人滚开,可你却不敢对自己的母亲说一个‘不’字”
“我好几次是要开口的,话都涌到喉咙口了,可给她那么几句轻飘飘的,刀子样割人的话一搅动,我……”
“那你就干脆叫她闭嘴!”玛琳说,“叫她不要再管你的闲事,让她闭嘴!”
“你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着?”我苦笑着,“叫我母亲闻嘴?!”
“当然叫她闭嘴!”
“唉,我不知道,在中国的法律里究竟有无这样明显的条例,可是反正,你不能对一个中国母亲说闭嘴,那几乎与谋杀案一样被视为大逆不道!”
不过,令我更害怕的是,我不知妈将会如何对待我的里奇。她将会如何数落他,评价他,让他难堪……最初她会保持缄默的,然后,会就一件小事讲开了,一句又一句,阴阴地,颠来倒去地数着它的种种不是,不时,过一阵,又拿出来温习一遍,再从头数落一次,直到他的长相、个性、灵魂都给描绘得面目全非为止。即使我对她的伎俩是早就领教过了,可我还是害怕,害怕一些看不见的真理,会随着她的话语飞入我的眼睛,改变我自己的视觉,将里奇从我心目中的出类拔革形象,变得平庸俗气,令人不快。
在我的第一次婚姻中,陈马文,我丈夫,在我与他私奔时,我才十八岁,他也不过十九岁。在我与他恋爱时,他几近是完美无缺的。他毕业于罗厄尔,成绩一直是班里的前三名,然后进入赫赫有名的斯坦福大学,并得到奖学金。他打得一手好网球,有着突出的小牛腱一样的肌肉,在胸前还有一百四十六根象征阳刚之气的黑毛。他可以逗得人人大笑,自己则笑得最响最长,他的笑声极有魅力,色迷迷的。
他一周七天,天天都过得快活热闹。那时只需他一句“星期三下午”,就足以让我神魂颠倒。
就这时,妈警告我了:我看这个家伙的脑袋瓜里,已钻出懒虫了。他如此热衷高尔夫和网球,只是为了逃避该尽的家庭责职。他可以趁这工夫,在穿短裙的女孩子大腿上瞄来瞄去,他摆阔地扔出十块钱给陌生人做小费,然而对家庭,他的荷包却显得特别小气。他宁可花上一整个下午摆弄自己那辆红色的赛车,却不愿开车陪妻子去兜风。
平心而论,对陈马文,我从未恨过,直到现在。但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反而更糟糕,说明我对他的感情,根本已冷漠到无所谓了,连失望和蔑视都产生不了。还未分手时,在夜深人静苏珊娜入睡时,我便觉得透心的孤独。由此我会怀疑,或许是我妈破坏了我的婚姻?
谢谢上帝,妈的破坏,尚未伤害我的女儿苏珊娜。虽然当时我差点做人工流产。
那时当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真的恨死了。我立时把陈马文揪到浴室里,狠狠地对他发作了一通。当即我们准备把胎儿打掉。岂料阴差阳错,我们找到一家反对人们流产打胎,希望给孩子以生的权力的一家诊疗所。他们当场给我们放了一场电影,就像洗脑子样来劝说我们。电影里,我看见即使只是七个星期的胎儿,也已经长着小小的手指。它们的半透明的手指居然还会蠕动。旁白说:它们是在攀附着生命的门框,它们要到人世上来——谢谢他们的电影,我才保下了苏珊娜!苏珊娜真正是十分可爱,特别当她弯曲起手指捏成一个拳头,塞进嘴巴恸哭时,那纤巧的手指,总让我想起那胎儿的纤纤手指。
我还是为里奇担心。我明白,自己是那般脆弱,我生怕自己心目中的里奇的形象,会被妈那番信口开河的议论和夹枪带棒的言语冲毁。因为里奇深爱着我和苏珊娜。他的爱是那么的坦诚和毫不含糊。他对我并无他求,只需我存在,就足够了。
他对我说过,因为有了我,他自身变得更完美了,他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让他产生这么一种感觉。这样的自白,令他作出的种种表示爱情的小把戏,也显得隽味无穷。
比如在上班时,他的职责,是把我所需的资料用钉书机钉好传给我。通常,资料前总别着一张写着FYI①的便条。可他则在FYI底部注上他自己的含义——Forever You and I②。公司不知道我俩的关系,因此他得以经常玩这种爱情小游戏,他这样,令我十分感动和幸福。
①For Your Information,你的资料。——译者注
②你我永不分离。——译者注
性,真是最最捉摸不透,最最变化多端的了。我想,他属于那种温存型的男子。
确实,在这方面,他真的是温和却又笨拙。他常要絮絮问我:“这样好吗?我没伤你吧?……”他对我的动作那样温存,那样注意与我配合默契,我想,他是在潜心维护我的自尊。可他一点也不抑制自己,只是小心翼翼地唤起我的激情,那样的体贴细致,就像在发掘一件小小的珍宝。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赤裸裸的,我这不仅是指我的肉体,也指我个性中最最隐蔽的、不可告人的私处——我完完全全向他袒露了自己。他坚持、唯有在这个时刻,才是人的真正本性的袒露。他容不得我对自己有所遮盖掩饰,每逢他对此有所觉察时,就会强把我的双手从眼睛上拉下,然后眼睛对着我的眼睛,喃喃地向我诉着不尽的情话。
我从没想到,世上会有这样真挚的爱情,我对此是很珍视很看重的,我真怕,妈会把它玷污了。我不愿意。
动足了脑筋后,终于生出一个妙计。我为里奇设计了个计策,以让他把我妈争取过来。说穿了,就是让我妈给里奇烧一桌好菜,而里奇,肯定会赞不绝口的,这样,一切就好办了。这方面,亏得了素云姨帮了我大忙。素姨是妈的多年老朋友了,她们形影不离,来往频繁——我这意思就是,她们暗自一直在不断攀比和自夸,我,则供给了素云姨一个自夸的机会。
那个周日从北部海滩回来,我就向里奇建议,去素云姨和坎宁叔家坐坐。素云姨家与我妈那里,相隔没几条马路。那已是傍晚时分了,正是素云姨要准备晚餐的时候。
“留下吃饭,留下!”她竭力挽留着我们。
“我们只是走过进来坐坐而已……”我还客套着。
“都为你们准备好了。看,四菜一汤,你们如果不留下来,吃不了,可浪费了!”
当然不能浪费。三天后,素云姨收到了我们的一封感谢信,我写道:“里奇说,这是他尝到过的、最好的中国菜!”
一天,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请我吃饭,为了补偿爸爸的被延误的生日。哥哥文森特将把他女朋友丽莎带去,因此,我也可以带个朋友去。
我就猜着她会有这一举,因为,烧菜是她最拿手的一招,是她的全部才能、力量、智慧的凝聚点和总表现。她一定要竭力证明,她要比素云姨行得多。因此,赴宴前,我反复叮咛里奇,就像教三岁小孩似的:“饭后你一定要对她说,她烧的菜,是你尝过的最好的中国菜,要远远好过素云姨的手艺。千万千万!”
那晚,我一直在厨房里陪着妈烧菜,一边等着瞅准机会,把我们准备在明年七月结婚的计划告诉她,大约还有七个月的光景吧。妈则一边忙活着,一边不忘记数落着素云姨:“她只会看着菜谱烧菜。我的菜谱,就都在我的手指间。”
我希望她会谈谈里奇。当里奇按响门铃时,她强挤出几分笑容把他迎进来,一边一双眼睛将他从头到脚睃了一通,一定在暗自核实着素云姨事先对她讲过的对里奇的评价。我等着听她的评价。
里奇非但不是中国人,而且还要比我小好几岁,更麻烦的是,他长着一头鬈曲的红头发,鼻子上还布满了橘红色的斑斑点点。他个头偏矮,结实敦厚,穿着深色的公司制服,看上去彬彬有礼却不起眼,很容易让人忽视,就像葬礼上的死者的远房侄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虽在同一公司共事,可在第一年里,我竟一点也没注意他。但妈却注意他的每一处。
我终于鼓起勇气,在厨房里轻声问她:“妈,你对里奇印象怎样?”
她只顾热锅快炒她的茄子。伴着阵阵剧烈的油爆声,传来她冷冷的话语:“他脸上的斑斑点点可真热闹。”
瞬时,我只觉得芒刺在背。“那是雀斑,妈。雀斑代表福气呢,这你知道的……”我太激动了,声音也响了起来。
“是吗?”妈天真地问。
“是的。雀斑越多,福气越好,大家都这么说的。”
她想了想,笑呵呵地用汉语说:“怕有点道理。记得吗?你小时候出过一次水痘,斑斑点点地出了一身,瞧,你福气不是就来了?在家里足足躺了十天,多福气!”
同样的,就像在厨房里我解救不了里奇一样,在餐桌上,我也解救不了他。
他特地买了瓶法国酒。他一点不了解,我父母根本不欣赏此类酒,我父母家甚至都没有酒杯。然后他又犯了个大错,就是竟连饮了满满两大杯冰镇酒。
我递给里奇一把叉,他却坚持要用象牙筷,并且将它操成八字形,就像鸵鸟的两只又蠢又笨的八字脚。一次,当他笨拙地夹起一块浓油涮酱的茄子往嘴里送时,这块汁水浓浓的可口之物,竟滑落到他两腿的岔开处。
他还拒绝吃绿叶蔬菜。他不以为,在中国餐桌上,拒绝第二筷,是十分失礼的。
最糟糕的是,他竟批评了我妈的菜,他不明白,这向来是中国式的谦虚。比如,妈端上了她拿手的清蒸排骨和腌菜,这从来是她的精心之作。尝了一小口后,她便故意抱怨着:
“哎呀,这菜不够咸,淡而无味。”她不满地摇摇头,“简直无法入口。”
这从来是我们家的惯例:先吃上一口,然后称赞一番妈的手艺,但这次未及我们开始,里奇便说道:“它所需要的,就是加点酱油。”然后便顺手从调味盆里拣出酱油瓶,于是,在妈的恐怖的注视下,一注黑色液体倒进了排骨。
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妈能发现一点里奇的善良和随和,他的幽默和可爱的孩子气。
只是里奇对这一切,却是浑然不觉。那晚回家后,他还甜嗲嗲地凑上来:“嗯!我与你父母挺合得来的。一切都很好。”完了,便开始像只卷毛狗似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心等着得到爱抚。
我套上睡袍,暗示今晚我没那份情绪。我又想到刚才里奇是如何紧紧抓着我爸妈的手摇晃不已,一边在他们肩头拍拍就如他平时对待客户似的,口里还要没大没小地说:“再见,琳达,龚丁,我们会再来看你们的。”竟然对我父母分别叫琳达和龚丁,但除了少数老亲,从来很少有人对他们直呼其名。那场景令我回想起来,依旧心惊肉跳。
“呃,你妈说什么了?”里奇问。他这是指我们的婚事。早几天我曾跟里奇说过,我要先跟妈提这事,再让妈转告我爸。
“我没有捞到机会跟她说这事。”我说。那是真话。真的没有合适的机会。反正妈一会议论着里奇不会打算着过日子,饮那么贵的酒,一会又说他脸色不好,显得太苍白了,还说苏珊娜看着很悲凄。
里奇却笑了。“那要花多少时间?只消一句,爸爸妈妈,我要结婚了,不就行了!”
“你不懂。你不了解我妈。”

那晚,我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里奇把一切都搅浑了,糟糕的是,里奇自己还蒙在鼓里不知个所以然,可怜的里奇!我永远只能是妈手中的一只棋子。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迟,两侧太阳穴还在作疼。里奇早已起身,淋浴过后在看报纸了。“早,宝贝!”他向我打了招呼,一边把玉米花嚼得咯嘣咯嘣的。我匆匆穿扮好,径自驾车去妈家。
玛琳说得对,我真的必须与妈开诚布公,她不要再对我使手段了,这令我痛苦极了。一路上我越想越生气,待我刹好车上楼时,简直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了。
是爸开的门,看到我,他颇感意外。“妈呢?”调整好呼吸,我力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爸指指后面起居室。
妈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头枕着白色的绣花垫巾,嘴唇不再是严厉地抿得紧紧的,她的入睡的脸面,显得十分安宁,似连皱纹都隐去了,看着就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孱弱、天真无邪。她一只手臂软软地耷拉在沙发边,所有平时我觉得的那股威严和强悍,一下子都消遁了。现在的妈,显得那样孱弱、单薄、无助。
一阵突发的恐怖淹没了我,她看上去似一个没有生命的躯体,她死了!我曾一再祈求,她别进入我的生活之中,希望她就在我的生活以外生活,现在她默从了,扔下她的躯体走了。
“妈!”我尖声叫了起来,哀衷地哭了。
她慢慢睁开双眼,眼皮一抖,她一切力量又都回来了。“什么事?呵,妹妹来了。”
我一下子哽住了。“妹妹”是我童年时的小名,已有好久,妈没叫我小名了。
妈从沙发上坐起来,那一脸皱纹又回来了,只是现在瞧着已不再是那样强硬的粗线条,而多了几分忧柔善感的韵味。“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仅仅就这么一会儿,我对她的那股兴师问罪之劲,早已消失,而为她显示出的那另一面:孱弱、天真,我为这些我颇陌生的品格而惊异、迷惑,这种太快的感情转换,令我就像突然给拔去电插头的灯,一下子麻木黯然,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故意以一种无所谓的声调说:“我不过只是要与你说一声……里奇和我,要结婚了。”
说毕,我认命地闭上双目,等着她的铺天盖地的辱骂、反对、数落……
“我早知道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好像很奇怪为什么我还要再跟她说一声。
“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即使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了。”她依旧很平静地说。
哎呀,这可更糟了。原来她早知道了,就在她奚落我的貂皮大衣,数落着他的嗜酒和讥诮他的雀斑时,她已知道我们要结婚了。她不喜欢他,看不中他。“我知道你看不中他,”我以颤抖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恨他,认为他不够好。可我……”
“恨他?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恨你的未婚夫?”
“你从来就提都不要提他。那次,我一提及他和苏珊娜俩玩得很开心,你……你就立时把话岔到别处去了……开始谈什么爸爸要做个外科造影手术……后来你又……”
“可你认为什么更重要?是爸的手术还是里奇和苏珊娜的游戏?”
这次,我可不愿再让妈溜过去。“后来,你又讥消他脸上的麻子。”
她看看我,有点弄糊涂了。“真的,我这样了?”
“是的,是的。你总是要刺痛我,要让我不痛快,你这是在使小心眼……”
“哎呀,你为什么要把我想得这样坏!”她骤然一下,显得衰老且痛苦不堪。
“你真认为你妈是这样的坏?你以为我在使什么心机?那恰恰只是你这样想的。哎,把我想得这样的坏!”她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又紧紧抿着双唇,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唉,她是那么强,又那么软弱!我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
我觉得很疲倦。我又败了一局,却不知道,这一局的对手,究竟是谁。“我要回去了,”最后我说,“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她轻声说着,按按我额头。
“没有。”我起身说,“我脑子里乱极了。”
“那末,听我说,”她缓缓地开口,“你的一半,得之你父亲,他们是广东的龚家。龚家都是好人,正直,诚实。虽然有时脾气不大好,而且气量太小。这你从你爸身上,就能看出了。要不是我常在边上提醒他,他脾气还要大。”
我正在纳闷,妈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妈又接下去说:“你还有一半,自然是来自我了,太原孙家。”她抄起一只旧信封,写了个中国字,而忘记我根本不识中文。
“我们这个家族可是强大又聪明的,以善战而闻名。你知道孙逸仙吗?哈!”
我点点头。
“他也是孙家的。但他们这个家族,早就迁至南边了,因此与我们的孙姓,不属同宗。我的家一直在太原,甚至在孙文以前,就在了。”
我摇摇头,虽然我对这次谈话内容一窍不通,然而令我安慰的是,这似乎是我们母女俩多年未有的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他与成吉思汗作过战。哎,他发明一种盔甲,刀枪不入。令蒙古兵的箭射上去,就像射到石头上一样,连成吉思汗都大为钦佩!”
“是吗?那成吉思汗一定也发明一种无孔不入的箭了,”我不露声色地插话,“否则,他最后怎么征服中国的?”
妈只当作没听见。“所以,你看,太原孙家真是十分了不起的。因此你大脑构成的材料,也是太原货呢。”
“不过我想而今,太原的种种优点,已发展到玩具市场和电子市场上了。”我说。
“这话怎么说?”
“你没发现?这每一件玩具上面都刻着,台湾制造!”
“呵,不,”她高声叫道,“我不是台湾人。”
那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又破裂了。
“我是中国太原人。”她说。
“哦,我一直以为你这是在说台湾①。”
①台湾与太原的发音在英语上很接近。——译者注
“根本发音完全不同,而且地方也完全不同。”她怒气冲冲地说,“只要你是中国人,那你一辈子也放不开中国这两个字。”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无言的僵局。顷刻,她眼睛一亮,又开口说:“听好,太原还有一个称谓,就是‘并’,太原城的人都这样称自己的城市。你发起这个音很容易的。”
她又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个字,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妈又用英语接下去说:“这好比你把纽约称为大苹果,把旧金山称作弗里斯可一样的道理。”
我笑了。“没有人这样称旧金山的。有人这样称它,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发好这个音。”
“现在懂了吗?”妈得意洋洋地说。
我笑了。
说实在,我还是没有懂。不只是她说的那一套,而是对发生过的一切。
我一直在苦苦抗争的,究竟是什么?好久好久以前,在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就想躲到一道更安全的屏障后边,我要躲避的,就是妈的闲言碎语,妈对我的不足之处的寻觅和挑剔……曾几何时,那个我所躲避的,时时搅得我心烦意乱的,竟成了一个坏脾气的老妇人。多年来,她只是以她的绒线披肩为盾,编结针为剑,貌似张牙舞爪地,却在耐心等着自己的女儿,将她请进她的生活中。

里奇和我,已经决定把婚期推延一阵。因妈说过,七月份不是去中国度蜜月的好季节。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和我爸刚从北京、太原观光回来。
“那边的夏天太热,你只会长出更多的斑点,然后,你的脸会晒得通红通红!”她对里奇说。里奇则高兴地哈哈大笑,一边朝我妈伸出大拇指,一边回头对我说:“你看你妈多会讲话,多体贴人。现在我可明白了,你那套甜甜的善解人意的小伎俩,是从哪来的了。”
“你们得在十月份去。那是最好的时光,气候不冷也不热。我也想再回去看看。”她颇带权威性地说了一通后,又忙忙加了一句:“当然,我不会跟你们一起去的。”
我进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里奇则说着笑话:“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可真太妙了,你可以为我们翻译菜单,使我们不会稀里糊涂地吞下蛇肉和狗肉。”我几乎要狠狠踹他几脚。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要跟你们去。”妈一再表示,“真的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其实喜欢和我们一起结伴去。我讨厌她跟着去。这一去,整整三个礼拜就得听她抱怨一日三餐的肮脏,半冷不热的汤——得了,那三个星期的蜜月会给她搅掉的。
但从另一方面想想,我们三个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飞机,并排坐着,从西方飞向东方,倒也挺有点意思的。
离婚的苦恼
——许露丝的故事
我一直对妈,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她说的什么我都相信,即使我一点都不理解她讲的意思。记得小时候,一次她跟我说,天要下雨了,因为那些亡灵一直在我们窗外游荡,“呜——呜”地叫着要想进来。她说门到半夜,锁会自己脱落,所以我们非得检查两遍。她还说什么,鬼在镜子里是映不出的,但鬼却能从镜子里看见我,哪怕我不在房里。
她讲话的口气是那样的肯定,由不得我不相信。
她说如果我听她的话,那长大后也会像她这样,凡事都能作出正确的判断。而如果我不听话,那就会耳朵太软,太容易听别人支配了。
三十年以后,妈还是试图要我做个听话的孩子。就在特德提出离婚的一个月以后,我与妈,在教堂里遇见了。那是在玛丽的葬礼上,玛丽是个九十二岁的不可思议的中国老太太,她几乎是中国浸礼会每一个孩子的教母。
“你怎么越来越瘦了,”当我在妈身边坐下时,妈心疼地对我说,“你该多吃一点。”
“我身体很好,”我作了个表示身体很壮实的微笑,“或许,那是因为我的衣服绷得太紧的缘故,所以看着显得瘦了。”
“多吃点。”她竭力对我说,并扬扬手中一本线装书,上面用毛笔写着《张玛丽中国菜烹任法》。这书是在教堂大门口,为难民基金会筹款而出售的,每本只售伍元钱。
火风琴声息止了,牧师清了清喉咙,开始讲道了。他属野路子牧师,还是个小伙子,姓温,从前常和我哥卢克一起偷过垒球卡片,后来亏得还是这位中国玛丽,温便进了神学院,而卢克则因为盗卖汽车音响而进了州政府监狱。
温正在上面沉痛地说:“……此时此刻,她的嗓音依旧在我耳边回荡,她说:上帝令我走上正道的,因此假如我让地狱之火烧尽,那将是一种耻辱……”
妈则在下面轻声嘟哝了一句:“可她早已经火化成灰烬了。”一边朝着圣坛上,嵌在镜框里的中国玛丽的照片点点头。我忙将手指按在嘴唇上“嘘”一声,就像图书馆管理员通常做的那样,可她并不理会,依旧唠唠叨叨的。
“喏,看见了吗,那一束花就是我们买的。”她指指一大束黄菊花和红玫瑰。
“要叁拾肆元呢。那是假的,一直可以放下去。你那份我已先帮你垫出了,詹尼斯和马修已把钱还我了。你有钱吗?”
“有,特德开给我一张支票。”
这时,温牧师要求大家低头祷告,妈总算在这最后时刻安静下来了,一边用面巾纸擦着鼻子,这时,温牧师正在动情地说:“呵,我看见她了,以她的娴熟的中国烹饪与和蔼的为人,吸引着众多的天使。”
然后全体起立,唱赞美诗第三百三十五首。那是中国玛丽最心爱的:“你能成为一个天使,每天在大地上……”
但我妈却没有跟着唱,她只是盯着我问:“为什么他要送你一张支票?”我自顾唱着赞美诗:“阳光四射,此生充满快慰……”
妈便自己回答了自己,极冷酷地:“他和别人在合伙捣鬼骗你吧?”
欺骗?捣鬼?特德?她所选择的字眼,让我发笑,还有,她的思维方式。向来沉静、文静,已开始谢顶的特德,即使在他情欲亢奋之时,也决不会气急败坏,不顾体面。
“不,决不可能。”我说。
“为什么不?”
“我认为我们现在不要在这里议论特德。”
“你为什么宁可去找精神病医生去谈你的特德,而不去找你自己的亲妈?”
“精神病医生?”
“心理医生。”她改口道,“母亲是最好的心理医师,她对你了解得一清二楚,”她大着嗓门说,几乎压倒了周围的唱赞美诗声。“那种心理医师只会将你搅得越来越糊涂。”
回到家里细细想想,她的话也有道理。最近,确实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了,都成一团浆糊了。我不知该如何用英语来表示,最贴切的意思应该是“黑雾弥漫”。
事实上,这很难用英语表示。因为这种坠入五里雾中的感觉,唯中国人有。
我与好多人都谈起过特德。每一种描述我以为都是真实的,至少,在我讲的那个时刻。
对我的朋友薇弗莱,我则说,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爱特德爱得有多深,直到他伤害了我,我才发现,他刺痛得我有多深,恰如我爱他爱得有多深一样。那种痛苦,犹如不上麻药而被人肢解一样。
“上帝!别这么歇斯底里了,难道你有过给不上麻醉而肢解的经历了?”薇弗莱说,“要听我的话,干脆就与他离了。令你如此痛心的,只是因为你花了十五年后,才发现他原来是个如此不中用的,受不起挫折的窝囊废!听着,我明白你现在这种心清。”
与丽娜谈这事,我则认为,我最好还是与特德高了,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我发现,自己已不再留恋他了。而与他在一起,我反而迷惑不解了。
丽娜则气呼呼地对我说:“你说什么?你泄气了?你完全被他牵着鼻子来摆布了,就这么离婚算了?哼,要我是你,我就去找一个名律师,让他出出点子,反正好好地让特德折腾一番。”
而在我的心理咨询医师那里,则一心一意地提出要找特德报仇。我一心想,先打个电话把特德叫出来,把他请到一个上等高尚的场所,如美吉咖啡馆或罗刹利这样的一流地方,在他津津有味地品尝了第一道菜后,我便会对着他大声说,当着那些体面的顾客的面,我要出他的丑:“没那么容易,特德。你这个孬种……”
就这么向心理医师倾诉一番后,我便觉得从没有过的痛快。但两周的治疗后,我的心理医师似对我已厌烦了,只见他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有气无力地敷衍着我:“好了,我们下星期再考虑一下其他的治疗措施。”
就这样,我都不知道我该怎样调整自己。这以后的几星期里,我一直在开列一张清单。
我从这间屋子踱到那间屋子,每一样家具摆设,都提示着我:哪些是在我认识特德以前买的;而哪些,又是在我们结婚后买的(这大多是些家具);还有哪些,是友人们送我的(比如有玻璃圆罩的、现在已经不走的钟,还有三套酒具,四只茶壶);他自己买的,有供签字用的平版印刷品,史多班的水晶草莓;还有一些我买的小摆件。
在我开始为书架的藏书列清单时,从中发现一封特德手写的信,实际上是一张便条。是匆忙用圆珠笔很潦草地写在他药方纸上:“在标有四个X之处签名。”下面又是一行用钢笔写的:“附上支票一张,供你安家过渡之用。”
这张便条就夹在我们的离婚协议书上,与一张票面为一万元的支票夹在一起,并是那同一支钢笔签的名。我心中涌起的不是感谢,而是痛苦。我又被刺痛了。
为什么他要把这支票与离婚证件放在二起?为什么要用两种不同的笔?那张支票,是他后来加上去的?他在办公室里权衡了多少时间,才得出这笔钱的数目的?为什么他非要用这支钢笔来签名?
我依旧清清楚楚记得,去年,当他收到我这份圣诞礼物时,是多么意外又高兴。
只见他借着圣诞树上闪烁的灯光,小心地拆开金色的包装纸,然后转动着笔杆,仔细地从各个角度欣赏着亡,随后他吻了一下我额头,说:“我只有在重要文件上签字时才用它。”他向我允诺着。
过去的回忆,令我有如万箭穿心。我手持支票,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头沉甸甸的。我怔怔地看着离婚协议书上的四个X,还有,那些草草地写在药方笺上的字迹,两种不同的笔写的字,支票的开启日期。他写得很小心:“一万元整。”一丝不苟。
我默默地坐着,试图让自己的心来作出判断,但后来我就发现,这样坐下去,坐不出任何主意。我把支票和离婚协议书一古脑儿都收起,放在抽斗里,那里我通常只置放一些商家的发票之类留之无用、弃之不舍的票证。
妈曾说过我之所以这样拿不定主意,是因为五行缺木,因此就容易听人摆布,妈对此十分了解,是因为她自己也是这样。
“女孩子就像一棵树。”妈曾经这样教诲我,“你必须挺起身子,听站在你边上的妈的话,唯有这样,你才能长得挺拔强壮。假如你俯身去听别人的话,那你就会变得怄偻软弱,一阵风就把你吹倒了。”
但她那番话却讲得太迟了,我早已不得不弯屈着怄偻着身子了。因为那阵我开始上学了,我们的老师贝蕾夫人厉害极了,如果你不听她的话,她那把戒尺就足以令你俯身听话。
可我还是很听妈的话,同时也学会了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
又过了一年,我又学会了选择接受最好的意见:中国人有中国式的建议,美国人也有美国式的建议,而一般情况下,我认为,美国式的见解,更合我意。
麻烦的是,我后来又发现,美国式的见解有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它有太多的取向,因此反而容易给搞得昏头昏脑。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决定不了如何处置我和特德间的关系,我可以有那么多的取向,而每一取向却又可以导致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比如说,这张支票吧,我怀疑难道真的是特德设下的一个骗局,让我退却,不再为离婚而再与他纠缠。如果我收下这张支票,他就会在事后耻笑我,那一万元钱,把我买通了。悲痛伤感之余,瞬间我生出一个幻觉,似他送我这一万元钱,完全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和爱护,他是以一种独特的方法告诉我,我对他意味着很多……如是颠来倒去地反复忖思着,直到那张一万元支票和特德,在我脑中捣腾成空空然的一片空白为止。
我决心结束掉这场无止境又无谓的折磨,干脆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算了。刚准备开抽斗去取离婚协议书,我忽地记起了这幢房子。
平心而论,我真喜欢我们这幢房子,橡木的大门上端嵌着彩色玻璃。阳光可以洒满我们的早餐室,坐在前厅里,就能欣赏整个城市的南部风光。花园的布局设计和园艺,全是特德自己摆弄的。每个周末,他都泡在花园里,着迷地小心地照料着每一株花,就像美容师为客户修剪指甲一样认真小心。
如今,我透过窗户打量着我们的花园,大片的百合花,已变得枯萎不振了,沉甸甸的雏菊,因为没有东西支撑住,几乎把花千给压断了。石板小道的夹缝中,杂草丛生,不过那么几个月,这曾是那样美好的花园,一下子变成一块荒地了。
这一片败落荒芜的景象,令我忆起曾在一本杂志里读过的一番话:当一个丈夫不再注意修整家中的花园时,说明他正在想把这个家连根拔掉。我已记不清特德最近一次修剪迷送香是什么时候了。
我决心给律师挂个电话。当电话那边铃声一响,我又迟疑了,我挂断了电话:我将对律师说什么呢?对离婚,我将提些什么要求呢?——天呀,我甚至在结婚时,都没想过要提什么要求。
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十五年来与特德形影相依的生活,令我无法对眼前的问题作一个明确的决定。
直到第四天,我在昏睡中被电话叫醒,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我想它一定已响了起码有一个小时了。我拿起了电话。是妈打来的。
“你醒了?我给你带些吃的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已看见我现在这颓然潦倒的神情似的。可我房里明明一片昏暗,窗帘拉得密密严严的。
“不,妈,”我说,“我现在不能招待你,我正忙着呢。”
“对妈妈也有忙得不能招待的?”
“我有一个约会,与我的心理咨询医师,我与他约好了……”
她在那边沉默了一下,说:“为什么你自己不说点什么呢?”她几乎是以一种痛苦的语调在劝我。“为什么你不去跟你丈夫说说?……”
“妈!”我止住了她,觉得几乎要倒下去了,“请别再提任何挽回我婚姻的话了,我不要听。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我并不是要你挽回你的婚姻,但至少你自己,也应该大声说几句什么。”她这样对我说。
刚挂上电话,它又响了,那是我的心理医师的助手,那天上午我如前两次一样,又失约了,他向我询问是否再要另外安排一个日期,我说待我查核一下我的日程表后再给他回音。
五分钟后电话又响了。
“你这几天人跑哪去了?”那是特德打来的。
我开始不争气地动摇了。“我出去了。”我说。
“三天来我一直在给你挂电话,甚至还去电话公司询问了这边的线路有无问题。”
但我立时就明白,他之所以这样焦虑,并不是出于对我的关心,只是因为当他急于要了结某些事时,一切令他等候滞阻的,都使他不耐烦。
“你知道吗,已经两个星期了。”很明显的,他在生气。
“有两星期了?”
“你既没去兑支票,也没把离婚协议书给我。我希望大家都办得漂亮一些,露丝。为此事,我已找好了一位律师。”
“是吗?”
接下去他气也不换一口,就道出他的真正目的,那真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可怕卑鄙。
他要我签了名后将离婚协议书还给他。他要这座房子。他要尽快地将一切手续办妥,因为,他马上要再结婚了,与另一个女人。
半天,我才迸出一句:“哦,你和别人在合伙欺骗我!”真是奇耻大辱,我差点要放声哭出来。
几个月来还是第一次,遭遗弃后还是第一次我突然觉得解脱了。得了,没有什么再需要优柔寡断了。顿时,我又觉得一种失重,在一片迷津中,只听到空中传来阵阵不可抑制的笑声。
“什么事这么好笑!”特德没好气地说。
“对不起,”我说着,还是忍不住咯咯地笑着。话筒那边特德的沉默,令我笑得更不可抑。
“对不起,特德,最好你下班后过来一趟。”我强忍着笑把话讲完。
“你我之间,已没什么可多谈了,露丝。”
“这我明白。”我嗓音的冷静,令自己也吃惊。“我只是给你看些东西。别着急,你会拿到你要的离婚协议书的。相信我。”
其实当时我自己心中毫无计划,等他来时,我究竟要对他说些什么。但我知道我只是一心想在离婚前,再与特德见上一面。
我给他看的,就是那个花园。那天他是在傍晚时光到我这里来的,那正是一个多雾的夏日的傍晚,我把离婚协议书揣在风衣口袋里。特德穿着一身运动便装,待他环顾着那个废败的毫无生气的花园时,我发现他的身子,也在籁籁颤抖。
“一片荒芜。”他心疼地轻声啧啧着,一边努力将被蔓延到路径上来的黑莓藤缠住的裤管挣脱出来。此时我猜出,他正在估摸着,要使这里恢复原状,大约需多少时间。
“我倒喜欢这样。”我说着,不经心地拍拍一只长得硕大的萝卜。盘盘杂草,已攀爬到我们房子的墙边了。
特德从地上拾起一把掉落的梅子,一扬手它们就越过篱笆,掉入邻家院子。
“离婚协议书呢?”他终于开口问。
我将离婚协议书递给他,他信手把它塞进口袋。这时他转向我看着,那目光,我一度还以为是充满柔情和爱护之意的。“你不需马上就搬出,”他说,“我知道,你至少需一个月时间才能找到合适的住处。”
“我早已找到了住处。”我立时接嘴道。因为就在霎时,我已明白我将住在哪里了。他眉毛一扬,惊喜地一笑,然而那笑容未及展开就消失了,因为此时我说了一句:“就是这里!”
“你说什么?”他尖声叫着。
“我说,我就住在这里。”我重新说了一遍。
“谁说的?”他气势汹汹地把手臂往胸前一抱,斜着眼盯住我,那架势,说明他准备大大地发作一场。过去只要他一摆出这样的架势,我就会吓得六神无主。
不过现在,我一点也无所谓了,既不害怕,也不生气。“我说的,我就呆在这里。我的律师也这么说,如果你要想得到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的签字的话。”
特德连忙掏出那份离婚协议书,发现四个×还在,没有我的签字。“你到底准备怎样?”他问。
这下,我用足全身的力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他说:“你反正不能就这样,把我从你生活中拎出去这么顺手一丢。”这正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我看到了我想看的后果了,特德慌乱了,他肯定没料到,我怎么一下子如此强硬起来了。
那晚,我梦见自己在花园中游荡着,薄纱一样的淡雾,波浪似地在花园上方飘拂着,摇荡着,给树丛添上一种奇幻的迷茫之感,朦胧中,看见妈在小心地俯身照料着一棵棵花草,那样地细心,犹如在照看着一个个婴儿。看见我,她对我挥挥手:
“看,我早上刚刚把它们种下,为了我,也为了你!”
哦,妈妈!
——吴精美的故事
五个月以前,在一次为庆祝中国阴历新年而举行的蟹宴上,妈送给我一个护身符,那是一块垂在金链条上的玉,这块玉不是我自己看中的。它几乎与我的小手指一般大小,绿白两色相混,精工细作地雕刻着许许多多花纹。依我的目光看,它作护身符不大合适,块头大大,颜色也太绿,而且太矫饰。因此我就顺手把它放进我的一只漆器盒中,过后也就忘记了。
然而这些天我却想起了它。我弄不懂它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我妈在三个月前去世了,再无人向我解释它的含义。她去世那天,正好是我过三十六岁生日的前六天。
现在我天天佩戴着这块玉,我想这上面雕刻的图案,一定有它们特定的意义,因为那些线条和花纹,对中国人常有某种特别的解释。当然,我尽可以向琳达姨、安梅姨或其他中国朋友请教,但我深信,她们所讲的,远远不会就是我母亲所想表示的。即使她们跟我解释过,那上面的石榴花纹,表示妈希望我能多子多孙,可多子多孙了,又怎样呢?
因此,我也分外注意别人颈上的这种类似的饰物——那种和我一样的约两寸大小的垂物,是椭圆形的,滴绿生青。但我们很多人,佩戴着它却对其含义一无所知。
例如上个周末在一家酒吧里,我发现有个侍应生,他颈脖上也吊着这么相似的一枚,我便指着我自己颈脖上的那个问他:“你这东西是哪来的?”
“我妈给我的。”他说。
我问他,为什么他妈要给他这个。自然,那已侵犯他人隐私了,活像个包打听。
这种问题,只可以由一个中国人向另一个中国人发问。反正在一群黄皮肤黑头发人中,两个中国人之间,才有种自家人的感觉。
“在我离婚后,她把这给我了。我想自有她的道理的。”
但我却从他话中听出,他自己都对这枚吊饰的意义有所怀疑。
就在去年的新年饭上,妈一共煮了十一只蟹,每人一只后还可以有个人多吃一只。那是她和我一起在唐人街上买的。我爸妈的住处,离我供职的广告公司只相隔六条马路,因此一周中,我倒有两三次,在下班后弯到他们那里去,妈总烧好一桌好菜等着我。
那年的中国阴历新年是周四,因此我早早地下班后,便陪着妈去采购年货了。
妈七十一岁了,仍旧健步如飞,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腋下夹着只彩色塑料包,我则拖着小拖车跟在她后面。
每次我们在唐人街踱步时,她总要议论一番其他的中国女人。“香港太太。”那次看着两个打扮讲究,穿着貂皮黑大衣的太太走过时,她便低声嘟哝了一句。当另一个戴着手编绒线帽、穿着男式衬衣的女人走过时,她则不屑地翻翻眼睛:“广东人,乡巴佬。”而她自己,则穿着浅蓝色的化纤长裤,上面是大红的绒线衫、外罩一件小孩子穿的绿色羽绒外套——很是与众不同。她是1949年到美国的。自从1944年她从桂林战火中逃出后,她北上重庆,便在那里结识了我爸,然后他们又颠沛到上海,再从上海出逃到香港,然后从那里乘船抵达旧金山。她跋涉了好多地方。
她边走又边向我抱怨我们二楼的那个房客:“……真个是,甩也甩不掉他们……”早在两年前她就借口有中国亲戚来住,而要赶出他们,但那对房客就是不理会她,说他们将按期付清房租,却不会迁出:除非她的中国亲戚真的到来。从那以后,我就不得不耐着心去听妈编派那两个房客的坏话了。
“那个男人,每倒一次垃圾,要用那么多的垃圾口袋,这不是存心要我破费吗?”
那位太太,是个黄头发的、很有艺术家气质的女人,一次曾经把自个房的墙壁漆成吓人的大红和大绿。“真是太可怕了!”妈至今提起还心有余悸。“而他们一天,不知要洗上几次澡,起码要两三回,哗啦哗啦的,整天只听见水龙头淌着水!”
“上个礼拜,”她说着说着又来气了,“那个外帮人还诬告我,”她一律把黑头发的高加索人称外帮人,“说我将毒药拌在他家的猫食里,要毒死他们的猫。”
“哪只猫?”我确实见过,常有只大耳朵的雄猫跳在我家厨房窗外,对着我妈张牙舞爪。
“这只死猫,常在我们门口翘起尾巴拉尿,臭死了!”妈不住地怨声载道。
一天,我看见她提着一吊滚烫的开水,在楼道口追着那只猫。因此我怀疑她说不定真的会干这种事。但我决不能去帮别人的腔。
“那只猎后来到底怎么了?”
“它走了,不见了!”她幸灾乐祸地呵呵笑着。
在唐人街的斯托克顿,我们几乎逛遍了每一家水产店,寻找最新鲜的螃蟹。
“千万不能拣进死蟹,”妈用中国话警告着我,“连叫花子都不吃死蟹的。”
我用铅笔伸进蟹篓去拨弄它们,看看它们是不是生龙活虎的。其中一只蟹在挣扎时,挣断了一只脚。
“放回去,”妈在一边轻声暗示我,“吃缺脚蟹,在新年是不吉利的。”
但一个穿白制服的男人,用广东话与妈交涉着什么,妈的广东话,与她的国语一样的糟。反正,两个拉呱了半天,那只缺脚蟹连同它的断脚,一起给塞进了我们袋里。
“没关系,”妈自圆其说,“这只缺脚蟹是作为外快给我们的。”
我八岁那年,我妈请生日饭那天,也吃过一次蟹,其中一只蟹,与我建立了感情,它会顺着我的铅笔指点一路爬过来,可未及我给这个新宠物起名,妈已把它扔入锅放在水里煮了。我恐惧地盯着温度逐渐升高的大锅,清晰地听见它们在里面的挣扎声,我看见一只鲜红的蟹脚从锅盖里伸出来,我尖叫了一声。我但愿它们,没有足够的智商可以区分烫水洗澡和慢慢烫死之间的区分。
为了庆贺中国新年,妈特地请了她的老朋友琳达姨和龚田夫妇,不用询问,妈就知道,龚家那帮孩子准也会跟着来。他们的孩子们,我是指三十八岁的儿子文森特,他还住在自个父母家里,还有他们的女儿薇弗莱,她与我年纪相仿。文森特打电话来询问,他能否把女朋友丽莎勒姆带来。薇弗莱则说,要把她的未婚夫里奇也带来。里奇与她在一家公司做税款代理人。她还问及我爸妈那里有无录像机,因为她还要把她与前夫所生的四岁的苏珊娜也带来。万一苏珊娜坐不住了,就可以放《木偶奇遇记》给她看。同时,妈提醒我,应该把我的钢琴教师钟先生也请来:他还住在老地方。
所以这样的人数再加上爸妈和我,一共十一个人。可妈当时,只算了十个人的份。因为她认为苏珊娜根本只是一个小孩子,不能把她算进去,至少就蟹而论,没有她的份。可妈却没考虑到,薇弗莱可不是这样想的。
一盘煮得通红的蟹刚端上桌,薇弗莱第一就给自家女儿挑了一只最好的饱满扎实的螃蟹。然后,又把第二好的,放在她的未婚夫里奇盘里,第三好的,则留给她自己。她做这些,内行得很。因为她早从她妈那里,学到了这套拣蟹的本事。于是,以此类推,她的母亲,自然也给丈夫,她儿子及儿子的女友,还有她自己,拣了好的螃蟹。轮到我妈,盘里还剩下四只蟹,妈把四只中看着最饱满的一只,夹给了老钟。因为他快九十岁了,完全该受到这样的尊敬。然后,她将第二好的,送到我父亲盘里。现在,盘里只剩下两只螃蟹,其中一只就是那第十一只断脚蟹。
妈端起那盛蟹的盘送到我跟前:“拿吧,已经凉了。”
我不太喜欢吃蟹。自从八岁那年,看见活生生的蟹给煮成鲜红色后,我便对蟹再也提不起兴趣了。但我不能拒绝妈送上来的食物,因为这通常是中国母亲表现爱的一种方式。她们对孩子的爱,通常不是表现在拥抱和亲吻上,而是坚定又不断地给他们蒸汤团,煮鸭肫干和螃蟹……
我想,我应该取那只断脚蟹。然而妈却大声阻止着我。“不……不,你拣那一只。我一点都吃不下了。”
桌上每个人的盆里都很热闹:敲蟹壳,剥蟹肉,唯有妈面前的盘子,显得冷清清的。餐桌上唯有我注意到,妈先撬开蟹壳,鼻子凑上去闻了闻,然后端着盘子进厨房去,待她再走出来时,蟹已经不见了。
大家吃得开心,话题也来了。
“素云,”琳达姨用一只蟹脚指指我妈身上的大红毛衣:“你为什么要挑这颜色?你不能穿这颜色,这显得太年轻了。”
妈却把这触霉头的话当补药吃。“我在开普莱尔买的,十九块钱,比自己编结的还合算。”
琳达姨点点头,似以这价钱,那颜色还可以忍受。随后,她又用蟹脚指指自己未来的女婿里奇,说:“哎唷,他就是不会吃中国东西。”
“蟹又不属中国的食物。”薇弗莱马上反唇相讥着,乖乖,那腔调还和甘五年前一样,她也以同样的腔调对我说:“你又不是像我这样的神童。”
琳达姨恼怒地扫了女儿一眼:“你凭什么说那不是中国菜?”接着,她又转向里奇,用一种权威的语气说,“为什么你将最好的部分剩下来不吃?”
里奇只是乐呵呵地笑着,一点也不觉得什么。我发现,他皮肤的颜色,与他盘里的蟹很接近。在他嘻嘻傻笑时,琳达姨用筷子为他挑出橘色的蟹黄:“喏,这东西最好吃啦。”
薇弗莱与里奇互相扮了个鬼脸,文森特则对丽莎轻声说:“真笨!”然后吃吃地笑了。
龚田叔叔吸吸鼻子,开始准备讲笑话了,看得出,他暗自不知已练习了几次。
“我跟女儿说,嗨,为什么会穷呢?嫁给有钱人吧。”①说着,他自己咯咯地笑得最响。然后他用肘部撞撞坐在边上的丽莎。“嗨,听懂了吗?她要与这个小伙子里奇结婚了。是我跟她说的,嫁个有钱人吧!”
①里奇在英语中为rich,解释为“富有”。——译者注
“你的头发样子很好。”薇弗莱隔着桌子,对我说。
“谢谢。我的理发师大卫,通常做得很令我满意。”
“你意思是,你还在胡华街那家理发店做头发?”薇弗莱大惊小怪地扬起眉头,“你不害怕?”
我给她讲得惶恐之极,但嘴上却说:“为什么要害怕?他不错呀!”
“我意思是……他生活很放荡。他可能有艾滋病,可却为你理发……可能我太神经过敏了,可总让人不放心……”
顿时,我只觉得头发上布满了细菌。
“你该让我的理发师给你试试看,”薇弗莱又接着说,“劳雷先生,他的手艺可是没话说了,当然,他的收费,会让你不习惯的。”
我觉得受了侮辱。她总喜欢这样暗中伤人,从来就是这样。由于她是税务代理人,有时我只是简单向她打听一个有关税款的疑问,她就会弯弯绕绕搬出一大堆话。
“我真不愿在我的办公室外再谈这些税收问题了。这问题,必得在办公室正儿八经地商洽才是。如果我就这么着边吃饭边漫不经心地随便与你敷衍一番,而你却把它当一回事去遵循,这是不好的。因你并没提供我你完整的材料……”言下之意,好像我存心要省掉她的这笔咨询费似的。
那次蟹宴上,她如此当众奚落我的头发,以显示她自己的高贵讲究,可真把我给气疯了。不行,我也要给她点颜色看看。恰巧我作为广告撰稿人,为她供职的那个公司写了一份广告书,但现在已三十多天了,他们却还未付给我报酬,我就以此还击她。
我扮出一副讥讽的微笑说:“我倒是付得起你那个劳雷先生的理发费的,不过,只要贵公司不拖延该付给我的支票。”我很高兴地看见,薇弗莱这下给我噎住了,涨得满脸通红。
我继续痛快地一泻而快:“真不要脸。一个这么大的公司,却不能准时付给人家酬金。薇弗莱,你怎么竟会乐意在那样小家子气的公司供职?”
她的脸一下子阴了,一言不发。
“得了得了,姑娘们,别争了!”父亲在一边打着圆场,在他眼中,我们还是两个在抢夺三轮自行车和彩色蜡笔的小女孩。
“好吧,不谈这些了。”薇弗莱冷静地说。
但我可不愿就此罢休,“那我们说好了,以后在电话里,你也不能用这种腔调和我说话。”
薇弗莱扭头看看里奇,他则只是耸耸肩。她随后叹了口气,说:
“好吧,琼,跟你说实话吧。怎么说呢?反正,你写的那份资料,我们公司可能不接受了。”
“不可能。你当时说,它很有价值。”
薇弗莱又叹了口气。“这我是说过。只是我不想大让你泄气。我一直在努力令公司能接受它,但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于是,我们又开始第二回合的互相攻击。
“可这只是一份草样,”我说,“所谓草样,通常总是比较粗糙的,我还要做修改呢。”
“不过,琼……”
“我可以再修改一次,免费为你们再誉清一次。”
可薇弗莱只当做没有听见。“我跟他们说说看,让他们至少付给你一笔退稿费,因为你多少为此花费了精力和时间。”
“你只需告诉我,他们觉得哪一段不满意,我可以再做修改,我可以一行一行地读给你听,然后逐行修改。”
“琼——我不能,”薇弗莱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这很难。我可以肯定,你做得很出色,但我们是家大商号,我们有自己的风格和品位。”说着,她举手指指自己胸口,好像她本人就可以代表她的公司似的。
随即,她莞尔一笑道:“我的意思是,琼,”她开始以一种标准电话接线员的腔调说,“为今天,明天的税收需要……我们得树立三个‘要’和三个‘特长’……要树立我们自己的风格和形象……”
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糟糕的是,我听见妈对薇弗莱说:“哎,作风、形象,这是教也教不会的,这是天生的。比如说,琼,她就没你那样能干,这完全是天生的。”
真要命,我又一次被薇弗莱比过去了,而且,那话竟是出自我妈的口。我只得强扮出一张不自然的笑脸,站起来佯装着收拾桌子。这时,我才发现,妈用的那些盆子,有些边上已有缺口了,我很奇怪,为什么妈不用那套五年前我给她买的新盆子。
桌上一片狼藉,堆满蟹壳蟹脚,薇弗莱和里奇点燃了烟,将一只蟹壳拿过来作烟灰缸。
“薇弗莱,”琳达姨讲话了,“你让琼再试试看,她这只是草作,自然有些不够。”
妈在一边吃橘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这种事就是花时间嘛。”琳达姨继续说道。
“多放点形容词,”龚四叔叔在一边劝着我,“多放点形容词,准没错。”
我把盆子端入水池里,笑了出来。
唉,我就是那个样了,我是一个小小的撰稿员,在一家小广告公司做事,为每一个客户撰写广告词:“我们这里出售刚出炉的,烫得咝咝响的肉……”“它有三个‘好’三个‘妙’……反正有三个理由值得去买它的肉。除此之外,还有T—1多路复用变频器,绞肉器……等等。”
我扭开水龙头开始洗盆子,同时,也不再生薇弗莱的气了。我觉得这样没意思极了,大愚蠢了。
我端起妈的那只盆子,那断脚蟹还搁在那里。客人散了,妈也走进厨房。
“挺好的一顿饭,谢谢。”我说。
“不太好。”她说着,用牙签剔着牙齿。
“你那只蟹怎么了?你为什么不吃?”
“那是只死蟹,”她说,“连叫化子也不吃死蟹。”
“你怎知道这是死蟹?”
“在下锅以前我就知道了,它的脚,有气无力地垂着,嘴巴张着,像个死人似的。”
“既然知道它已死了,你为什么还要下锅?”
“我想……它大概刚死吧,可能还可以吃。”
“要是客人挑上这只蟹,那怎么办?”
妈笑了:“只有你才会拣这只蟹,我早就料到了,人人都想拣好的。”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妈,你为什么不用那套我给你买的新盆子?如果你不喜欢它们,你应该早点跟我说,我可以去换别的你喜欢的颜色。”
“我当然很喜欢它们,”她说,“我太喜欢了,舍不得用。一直不用,也就不用了。”
然后,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她从颈脖上取下那根项链塞在我手里。
“不,妈,”我说,“我不能要。”
“拿下拿下。”她用上海话说,“我一直想把这留给你,看,我就这么贴身戴的,因此,你也要贴身戴着,这是你的护身符。”
我打量一下这垂着个绿色玉坠的项链。“你把这送给我,只是因为今晚的事?”
“什么事?”
“薇弗莱说的那番话。”
“哼。你去听她的?你为什么要如此把她的话当一回事?喏,她就像这种蟹,”妈说着,捡出一只蟹壳,“横行惯了。你自管走你自己的路。”
我戴上项链,只觉得颈部一片沁凉。
“这块玉不属上好的,”她说,“它的颜色还太浅,但多戴戴,就会深起来的。”
自从我妈去世后,爸就吃不上好饭菜了。
因此我只要上他那里,就顺便也为他煮点好吃的。今天,我准备为他烧一碗麻辣豆腐。妈常说,吃烫的食物,可以帮助恢复元气和精神。爸挺喜欢吃麻辣豆腐。
忽地听到我头顶上的水管又在哗哗响,而水池上水龙头的水,突然变细了。楼上的房客又在洗澡了。我记得妈曾抱怨过这。的确麻烦。
猛地,窗台上又掠过一个黑影,把我吓了一跳,原来,是那只猫,又翘起尾巴摆好了架势。
“走开,走开!”我挥手赶它,但它只是对我龇牙咧嘴,然后大声咆哮。
西天王母娘娘
“喔,坏东西,小坏蛋!”这个女人,逗着她的小孙女。“是菩萨教你这样笑的吧?”孩子咯咯地笑得更欢,这女人,只觉得内心注入一股暖流。
“我哪怕再活一百年,也永远弄不懂,是谁教会你笑的。我也有过这样无邪天真的时代,也会这样无缘无故地发笑。”
“可后来,为了学会保护自己,我便失却了那份天真。然后,我又教会我女儿,也这样做了,喏,就是你妈。要想保护自己,唯有抛掉那一份天真。”
“小坏蛋!我这样做不对吗?”
小孩子只是咯咯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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