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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下的独白 - 李敖

_5 李敖(当代)
候,张士诚叫熊天瑞做了许多飞炮,徐达的军队因而死了不少,可是朱元璋还是命军队死
攻。最后,城里的木头石块都用完了,徐达终于打进了葑门。
  张士诚知道大势已去,决心自杀,他很后悔当初没有接受朱元璋的招降,朱元璋不是劝
他全身保族吗?——“图王业、据土地,及其定也,必归于一,天命所在,岂容纷然?”他
把麻绳扎在梁上,他知道天命是什么了!
  “砰!砰!”一群人冲倒房门,直拥到他身边,蜂拥而上,把他从绳上解下来,他的两
眼前面一片模糊,他依稀看到叛将李伯升正在旁边指手画脚,他气愤极了,在迷茫中,他更
迷茫了。
  星象愈来愈对朱元璋有利了。
  “金火二星会子丑分,望后,火逐金过齐鲁之分。”占者说:“宜大展兵威。”
  军事配合着星象,参政朱亮祖讨平了浙东诸郡;征南将军汤和讨平了方国珍,捷报传
来,人心振奋。
  行人刁斗风沙暗,四境群雄幽怨多。龙蛇起陆,天命必归真主。谁是真主,似乎没人再
怀疑了。
  农书上说,冬天,南风三两日,必有雪。
  南风来了,雪也来了。
  今年的雪真大,白茫茫的一片,压倒了北京城,也压倒了南京。
  北京还是老样子,死气沉沉,人心思汉。
  南京就热闹了,听说朱元璋要做真命天子了!
  一开始大家都不相信,因为人人都知道朱元璋是革命英雄,不会有个人野心。
  人人都知道朱元璋当年是跟郭子兴的,后来又代替了郭子兴,接收了郭子兴的女儿与旧
部,开始打天下,可是招牌却挂的是“韩林儿”的。韩林儿据说是宋朝帝室之后,所以大家
都知道朱元璋是在给汉族重光,为宋室延命祚,而不是为他个人私利、为他个人打天下。
  可是街头巷尾的消息却教人纳闷。
  腊月底,消息愈来愈多了。
  可是消息却是教人齿冷的,原来朱元漳是个野心家。
  朱元璋自己想当皇帝。
  人们开始怀疑了!“朱元璋有什么资格当天子?他是一个流氓!”有人这么说。
  “朱元璋是一个乡下佬、一个小和尚!”
  “朱元璋的老婆是大脚,三寸金莲——横着量!”哈哈!哈哈!酒馆里的人都笑了!酒
保也笑了,店小二也笑了,老板也笑了。
  几杯老酒一下肚,大家更兴奋了!愈喝愈高兴,大家都有点醉了,张三向李四说:
“嘿,嘿,嘿,李大哥,你不能再喝了!你的脸看起来已经模模糊糊的了!”
  可是有一个人却没喝。
  这个人歪戴着头巾,口中衔着根烟袋,靠在“大白遗风”那块竖匾下面,冷冷地在看每
一个人,看每一个人使酒骂座。
  一会儿,他不见了,谁也没注意他,大家都全神贯注地注意着酒瓶子,注意躲避着对方
的口沫横飞。
  很快的,天黑了。
  很快的,酒店打了烊。
  大家醉醺醺地,一个个地飘出了酒店的大门。
  第二天,仍是原班人马,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大家在聊天,可是每个人都好像是泄气
的皮球,都在有气无力地谈话,有的干脆在喝闷酒,两眼望着酒杯发呆。
  酒杯可以反映出他们脸上的幽愤,可是反映不出他们眼中的血丝。
  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心照不宣,大家都听说老李昨晚失踪了。
  老李就是昨晚说朱元璋是流氓的那个人。
         一九六一年的冬天作于新店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小作修改
(后记)
  这是我写历史小说的一个尝试。我本想把中国历史里的一些事件做点“切片”的工作,
用史书做基料,用短篇小说的方法表达出来。这个计划始终因为忙别的事未能实现,只写成
这么篇。(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十四 无为先生传
——以“无”字为典
  先生不知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但知家世无为,兄弟三人,长兄无智,次兄无能,
先生行三。人们说他来自庄子里面的“无何有之乡”,并且,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无声无
臭的无为主义者。
  先生的双亲也是无为主义者,所以无为先生的无为作风可以说是遗传的。他的双亲本来
没有要生无为的积极意思,可是花落偶然结子,无为先生就在无所谓的气氛下生出来了。他
的父亲是王充孔融的信徒,很相信“父母于子无恩”的理论,不但如此,他甚至觉得做父母
的有时候对儿女感到抱歉,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无立锥之地的穷措大,无衣无褐无路求生,
却又生了这么一个“无愁天子”,实在更无计可施了。
  幸亏无为先生的父亲深信黄老哲学,老子说“我无为而民自化”,他却说“我无为而儿
自活”,他相信只要做父母的无为而活,做儿女的就一定会无忝所生。
  果然无为先生不负他父母所望,无为先生才二十五岁,就当选为无何有乡的乡长了。这
种名位对别人说来是无妄之福,可是对他说来却是无可无不可的劳什子,所以他是一个绝无
仅有的官儿,他居官之道是“无适也,无莫也”,对复杂的公文他无挂无碍,对棘手的问题
他无忧无虑,对人事的考核他无誉无毁,对筑桥修路他无所为而为,一切都顺应“我无事而
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的大原则,他深信如此必可无往而不利。
  可是,人间的事经常为无中生有,好人经常遭到无妄之灾,居然有一些无聊透顶的人向
无为先生开始无的放矢,说他“无佛处称尊”、说他无法无天、说他贪得无厌、说他无耻之
尤……由于他们诉诸于暴民情绪,无为先生只好挂冠求去,以达到他与人无忤、与世无争的
愿望。
  无为先生本来就无心出岫,如今也正好落得无官一身轻,可是那些漫无心肝的男人们、
粗识之无的女人们,仍不放过他,他们造他谣言,使他无地自容;唁唁狂吠,使他无地可
避,虽然他内心无愧无怍,可是他知道他自己被乡长这个职位毁了——他根本连“治”都大
可不必,又何须“无为而治”呢?苗本无恙,又何必助长呢?无路可走无聊极思之余,他写
了两首忏悔诗:
  大智若愚非常道,
  大巧若拙非常名。
  天下至柔莫如水,
  老氏大象总无形。
  关尹逼人成绝作,
  老聃原是我本家,
  千古真言流余沫,
  佛头着粪莫拈花。
  无所依附地、前途无“亮”地,无为先生无论如何活不下去了,可是无论贤愚、无论老
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他死在什么地方,也许他在无底之壑的无问地狱里做
了马面无常;也许他在无冬无夏的无疆之福里做了无冕帝王;也许他到了那无量寿无量光的
净土;也许他登上那无识无知完全无趣的天堂……不论他到哪里,他都会想到孔老夫子给他
的劝告:
  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于是他正襟危坐,面向南方,提起原子笔,写下了他的“自祭文”,那是
  公少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愤而捐书弃剑,不学
  无术,竟又不成。呜呼哀哉!尚飨!
         一九六一年四月二日夜一口气写完
 
十五 充员官
  在部队里,士兵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大陆来台的资深战士;一类是补充的新兵——“充
员”。而军官呢,也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常备军官;一类就是我们预备军官——绰号“充员
官”
  “充员官”,我们可以先来一番素描:白白的、傻傻的,一副近视眼镜,经常总是遮在
低戴的帽沿底下,背有点儿驼,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谈吐之间总是脱不掉他在大学时代的那
种书袋气,站在队伍前面,慌手慌脚,喊口令像踩了鸡脖子,一点没有叱咤风云的味儿。
  一年以前,我个人正是这样一个具体而微的充员官,蹑手蹑脚的、呆头呆脑的,跑到这
个名将辈出的野战部队来,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惶惑与忐忑,板板六十四,不知如何是好,
过去十几年耍笔杆的生活,对我简直有如隔世。哦清楚的知道在今后一年的服役期间里,我
要“从戎投笔”,要好好耍一阵枪杆——当然不是耍花枪!
  以一个毫无战场经验的青年文人,统率着三十多位百战沙场的老兵和年轻力壮的小战
士,这真是一种微妙的配合。但是既然官拜兵器排排长,只好勉为其难了!
  晚上,一个老头儿托梦给我,向我耳语说:“古之欲带兵者,不可不知为将之道。”真
怪,这老头儿是谁呢?长长的胡子很像我爷爷,可是我爷爷只拿过刀子,从未摸过枪杆,更
别提六韬三略了。但是者头儿懂得兵法的又有谁呢?我想来想去,终于想到那个指使张良捡
鞋的黄石公。对了,一定是他!他老子儿自知他的“兵法”早已被时代淘汰了,除了我们这
些学历史的,很少再有人翻他的老账了,所以他才不顾时空的阻隔,特地来开导本人一番。
第二天一早,我便向连长请假,跑到书店里,去寻找“为将之道”的书。李德哈达的《战略
论》与带兵无关;约米尼的《战争艺术》又太深了。选来选去,找到一本文森豪威尔的传
记。当我读到艾森豪威尔统率有史以来最大的军队,所直接指挥的不过只是三个人的时候,
我不禁把大腿一拍,啃然叹曰:“为将之道,尽于是矣!”
  我匆匆忙忙跑回来,立刻召见排附一员,七五炮组长一员,六0炮组长一员,面授分层
负责之“义”,拍肩捏臂,勖勉有加。日子久了,他们对我的“江湖气”也有点折服。排中
的一位“反共义士”对我说:“讲带兵,排长的经验太差了。但是你能用一种慷慨的劲儿来
待人,这就对了。阿兵哥最需要这个,我们是干干脆脆的人,我们喜欢你的但白直爽,你把
你的真面目给了我们,这是你最大的成功。”
  但是我曾问我自己,我真的成功了么?我有点儿惭愧,我觉得我付出的太少,收回的却
大多。在我退伍的头天晚上。“官长部”和“士兵部”都分别款待我,觥筹交错,礼物云
集。派克笔、领带夹、外岛特产、战士玉照……我有生以来从未收到这么多的东西。这使我
深感不安,因为他们每位都花了四分之一的月饷!这是我=十五年来所不易看到的热情,
“悲歌慷慨之士”在我出身的“高等学府”里,已经是教科书上的名词。教育好像是一架冷
冻机,接近它的时间愈久,人就变得愈冷淡,太多的理智恰像泰戈尔形容的无柄刀子,也许
很实际很有用,但是太不可爱了!不过在军队里,我却不难看到这种有古任侠风的“悲歌慷
慨之上”,我喜欢和他们吸烟痛饮,也高兴和他们争吵狂欢。我失掉了我自己,有多少次,
我和他们融化在一起,我也学习着粗犷与质朴、感染着刻苦与天真,但我恨我学不到他们的
膂力,也学不到那孤注一掷的豪迈胸怀。
  我的一个重要班底——七五炮组的组长,河北人,是个标准的燕赵之士,他虽不能说是
力能扛鼎,可是只手扛起个大水缸却绝无问题。我常常笑他生不逢时,若在古代,他保险可
以考取武状元。他的枪法与角力,全连没有他的敌手。有一次他连赢三次摔跤,我以他为本
排增光,买双喜烟重重赏他。他那天真开心,当众大谈从军史,最后向阿兵哥们指着我说:
“头一次上战场没有不害怕的,我们的排长你们平时看他张牙舞爪不可一世,可是他若上战
场,前面砰啪枪一响,他后面噗嗤屎就来了!”大家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一年军旅的生活快近尾声的时候,第九期的预备军官也分到部队里来了。他们听说第四
连有位第八期的老大哥小有名气,特地纷纷来“朝拜”,我也以地头蛇的姿态分别予以接
见,只要他们:肯在福利社掏钱会账,我一年来的心得和洋相都可搬出来。我送给他们的
“定场诗”是:
  “生公说法鬼神听”,
  卿当敬我我怜卿,
  若想从容带阿兵,
  先读本人“排长经”。
  在“排长经”里面,我告诉他们如何替一些老兵写信、如何讲故事、如何当地雷教官、
如何做天下最小的司令——卫兵司令。如何善保本排长的光荣纪录——前瞻训练炮操冠
军……
  一年的学习与磨练虽然使我不再是个毫无经验的小少尉,但我知道我个人距离那种模范
军官的标准还遥远得很。团长问我一年来的感想,我答道:“阿兵哥看我是老百姓;老百姓
看我是阿兵哥。”我并不是谦虚的人,我说这话并没有谦虚的成分,因为我深知我在这一年
来,经历虽多,可惜有资而不深;贡献虽有,只获二功而无过,开创不足,守成勉强,大错
不犯,小错不断,这些平庸的成绩是不合标准军官的标准的。
  如今地球一阵乱转,三百六十多天又过去了。我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心情,登上了回程
的军舰。人在船上,船在海上,可是我知道我的心在什么地方。那里度过我一年多的青春,
那里有火热的笑脸,有强悍的男人味道,有泥土,有汗斑,有风涛海浪,更有那多少个跳动
的心,在使我缅怀回想。
  早春时节,我又回到学校里来,满地的杜鹃仍旧热烈的开放,但是我却看不到一个熟悉
的面孔,也接触不到一个熟悉的回声。校园里一批批的是些新的同学、新的情侣、过去的老
同窗老情人都已高飞远扬。但我已放弃了自怜的习惯,我想到我那段刀光枪影的排长生涯,
它带给我不少生命的酵素,使我有足够的活力去面对未来的日子。
  原登在一九六一年四月三日台北《中华日报》副刊
  现在依原稿稍做改订,一九六三年十月八日
 
十六 修改“医师法”与废止中医
  堂堂“中华民国”的“医师法”,是一部要不得的“医师法”!
  这部“医师法”,本是一部乱拼杂凑的法律,它形成于十九年前(民国三十二年)的九
月二十二号。五年以后(民国三十七年)的十二月二十八号,做过一次修正,可是只改了三
个字。其他一切照样施行、照样贻害社会!
  最近,听说立法院又要修改“医师法”了,站在一个小百姓的立场,我们不能不关心修
改的情况,因为今天从事修改的人,正是六年七个月前通过议案,请政府设立“中医学校”
和“中国医药研究机构”的人!他们为历史留下的那次违背时代潮流的纪录,在我们小百姓
脑袋里还记忆犹新,我们怎么能不关切他们在修改“医师法”时,会不会又闹一次笑话?
  为了了解现在的“医师法”如何要不得,我们不得不迫溯一下“医师法”是怎么来的。
“医师法”的历史背景
  中国人对于疾病的观念本来就是充满迷信色彩的,他们认为生病的原因是神仙赐的,所
以着要病好,也非得求神问卜不可,而求神间卜的法子,则莫过于祷告。所以周武王病了,
他的弟弟周公要祷告一阵;孔夫子病了,他的学生子路要祷告一阵。换句话说,能祷告就等
于能治病,祷告是“巫’’的责任;治病是“医”的专职,“巫医”连称,向来是不分家
的。
  历史上传说神农、黄帝对于医药的贡献,根本全是鬼话。中国医术比较可考的起源是在
殷朝,值得称为鼻祖的是“巫彭”和“巫咸”。(楚辞中七次提到他们,后来的儒者如王
逸、颜师古都以为“巫咸”是一个人,完全错了!)从这个人开始,算为中国医术奠定了千
古不拔的基础———个巫医不分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几千年来,中国医术就一直走不上
科学的正路。至多只有医术,根本称不上医“学”。
  但是,有一件妙事是,中国历代都有披着“革新医术”的外衣的人出现,这种人总觉得
他能振衰起敝,刷新二代医术,给病人带来光芒。
  从殷朝的皇帝祖甲开始,就是这种“中医救星”的来临。,祖甲表面上好像取消了卜疾
的迷信,但是他所信奉的药物却又完全被玄学笼罩着,根本还在迷信圈里讨生活。后来的扁
鹊又是救星式的人物,他宣言“信巫不信医不治”的话,可是他所信的“医”是什么?还不
是诗张为幻的玄谈!从扁鹊以降,中国历史上代有名医:如淳于意、张机、华忙、王叔和、
皇甫谧、葛洪、褚澄、陶弘景、徐之才、巢元方、孙思邈、钱乙、张元素、罗知悌、戴思
恭、张介宾、喻昌、陆懋修……这些历朝各代的“歧伯”、“雷公”都曾成为中国病人们的
偶像,他们的所谓“歧黄妙术”也占据了每一个病人的心房。直到洋:鬼子的洋船出现,病
人们才开始矛盾起来。
  第一个开始矛盾的大名人是清朝的康熙皇帝。他在位的第三十二年(一六九三),突然
害了疟疾。当时伺候在他左右的黄种御医们人人束手,最后请来了法国鬼子刘应(Mgr
Claudus de Visdelou),服下了来自印度的奎宁,才算圣体康复,皆大欢喜。
  这件被人忽略的往事,在历史上实在具有深远的意义,因为它给西方医学一个最有力的
声援。在这个声援下,一百六十三年(一八五六,咸丰六年)以后,一个默默无闻的者广在
广州上了岸,他的名字叫黄宽,是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得到医学博士
的中国人。
  此后的局面是,中西医的对立不再是中国“儒医”与外国)“教士医”的争执了,而是
黄色皮肤下“国医”与“西医”的斗法:了!
  一个单凭“祖传秘方”、“五运”、“六气”、“寸关尺”的原始医术,在严格的解剖
学、生理学、病理学、细菌学、临床诊断学的回刚,县不能有丝毫抗衡的能力是显然可见
的。所以,很快的,西方医学便走上了一个反客为主的趋势。
  清朝道光十五年(一八三五),外国人已在中国创办了第一所西医“学校”(Peter
Parker的“广州基督教医院”);三十年后(一八六五,同治四年),中国人自己办的第
一所西医“学校”(北京“同文馆”特设科学系)也开始了。但是很快的,在中医的势力逐
渐式微的时候,“和平共存”的法子就被想了出来。一些聪明人想出了中西合璧的医学教
育,他们最辉煌的试验是光绪二十九年(一九0三)三月由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
添设的“医学实业馆”,招来几十个学生,合授中西医学。可是这个好梦却做不了多久,民
国以后,中国医术在正派的高等教育里,终于被赶出了大门。
“医师法”与中医
  民国二年的九月十一号,汪大燮做了教育总长。他这任总长虽只不过做了五个月零九
天,但是他却主张了一项德政——废去中医。那是民国三年一月间,所谓京师医学会的代表
们,涌进教育部,请求为他们的“北京(中医)医学会”立案。汪大燮态度强硬,回答他们
说:“我决定今后把中医废除,中药也不用。你们请求立案,我办不到。”这下子中医们着
慌了,乃纠合各地同业,组成了所谓“(中医)医药救亡请愿团”,由余德壎率领,浩浩荡
荡直奔国务院而来。他们向国务院及各部告状,希望保存中医中药,可是国务院告诉他们
说:
  ……前此(教育〕部定医学课程,专取西法。良以歧行不至,疑事无功,先其所急,致
难兼采。初非有废弃中医之意也!
  这等于明明白白说,你们中医要怎么样,政府不管你们,可是你们若要想在高等教育里
来个中西“兼采”的办法,这是行不通的。
  这件旧事现在回想起来,已经快半个世纪了。我们试想半个世纪以前的政教当局,竟有
这种眼光、这种气派,我们实在应该称赞他们。
  此后是中医一连串倒霉的日子,民国十二年政府有取缔中医施行细则:十四年又有不许
中医进入大学学系的法令;到了十六年北伐完成,更在中央卫生会议提出了“废止旧医以扫
除医事卫生之障碍案”,由余岩倡议,主张对中医停止登记、禁设学校、不准宣传、改称中
医院为医室、改称中医学校为传习所并禁止招生。余岩在这个提案里大声疾呼:
  ……今日之卫生行政,乃纯粹以科学新医为基础,而加以近代政治之意义者也。
  在“科学新医”的基础下,他举出四条废止中医的理由:
  一、今旧医所用者,阴阳五行六脏府经脉,皆凭空结撰,全非事实,此宜废止,一也。
  二、其临症独持挠动脉,妄分一部分之血管为寸、关、尺三部,以支配脏府,穿凿附
会,自欺欺人。其源出于纬候之学,与天文分野,同属无稽,此宜废止,二也。
  三、根本不明,诊断无法,举凡调查死因,勘定病类,预防疫病,无一能胜其任,强种
优生之道,更无闻焉。是其对民族民生之根本大计,完全不能为行政上之利用,此宜废止,
三也。
  四、人类文化之演进,以绝地天通为最大关键,考之历史,彰彰可按。可谓绝地天通
者,抗天德而崇人事,黜虚玄而尚实际也。〔北伐后〕政府方以破除迷信,废毁偶像,以谋
民众思想之科学化,而旧医乃日持其巫祝谶纬之道以惑民众;政府方以清洁消毒训导社会,
使人知微虫细菌为疾病之源,而旧医乃日持其冬伤子寒,春必病温,夏伤于暑,秋必痎疟等
说以教病象。提倡地天通,阻遏科学化,此宜废止,四也。
  他的结论是:
  旧医一日不除,民众思想一日不变,新医事业一日不向上,卫生行政一日不能进
展。……为民族进化计、为民生改善计,不可不取断然手段以(废止旧医),此乃国家大
计,非区区主奴之见也!
  上面这个明智的议案是十八年二月提出的,到了三月十六号,中医们开始发难了,他们
奔走呼号,向政府请愿取消中央卫生委员会的这个提案,并且把这天定为所谓“国医节”。
  中医在民国三年和十八年遭了两次大“劫”以后,霉运开始好转,好转的重要因素是获
得了党国要人陈果夫的支持。民国二十年的四月七号,堂而皇之的“中央国医馆”在南京正
式开锣,同时分别在海外及各省设立分馆,在各县设立支馆,声势之显赫,由两年后居然检
举卫生署的行动可以想见!而该馆的理事长,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医护法大师陈果夫!
  无疑的,中医在教育上的抬头,必然是在法律上得志的信号。相反的,中医想保持他们
的地位,也必须借助于法律的力量不可。在法律上站住了脚,然后才能进一步在教育上抢地
盘,防止颓势或“重振声威”。
  中医和中医的卫道者们看准了这一点,所以他们经之营之,一心以取得中西医在法律上
的平等待遇为目标。他们已在正规教育里吃了瘪,绝不甘心再在明文法律上被歧视,于是他
们便联合在一起,闹,闹,闹。直闹到民国三十二年,在重庆国民参政会上,由老头子参议
员孔庚带头,硬把四十条的“医师法”凑出来为止,才算出了这口气。
“医师法”是怎样凑成的?
  我说“医师法”是“凑”成的,绝非夸大其词。凡是有点法制史训练的,便会明白我的
话。
  原来“医师法”的降生,其孕育过程与宪法、民法、刑法等有很大的不同。中国的宪
法、民法、刑法等的降生可说先天很足,不但有中国传统的法系可循,还可以大量这译外国
的条文,再加上衮衮诸公与明法之士皆集中兴趣于此,故成果之丰硕辉煌,自不消说。可是
转过头来看“医师法”,我们就不能不暗叫一声惭愧!追溯“医师法”的背景,我们一点也
没有“传统”可寻。“传统”所能告诉我们的是:中华民族是一个不讲究卫生的民族;中华
的“医师”只不过是一群江湖术士;文明古国的医药卫生的法律简直没有,有的也只不过是
“庸医杀人”则“不许行医”或“斩监候”之类,御厨使食物不洁则“杖八十”之类,根本
可说是一片空白。到了民国成立,算是在内务部里有了卫生司,但是卫生司是没有实质的,
更没有法律规定来做后盾的,事实上的卫生事务是由警察老爷来做。警察厅里有分成三科的
卫生处,管理防疫保健。医卫化验和马路水沟。所以卫生司等于虚悬,而医药卫生事务在各
省市里,都一,一变成了地方警务的单行法:北京有它的“京师警察厅取缔医生章程规
定”;江苏有它的“检定中医暂行条例”;山西也有它的“不得妄称神方及用其他俗传方
药”的明文。一般说来,这些单行法订得并不算太坏,至少就那些地方上的狗头师爷来说,
已经勉为其难了。例如在广东省的“警察厅取缔医生章程”里,就有未立案医生“不得擅挂
西医生招牌行医”、“不得开设西医院”、“不得开设西医药房自行配制药剂”等规定。其
开明进步的程度,即在今天也无与伦比。在这些地方单行法里,发扬皇汉医术的一群“汉
医”显然并未得到什么优待。到了民国二十三年六月,江西省政府独得天下风气之先,设立
了专管卫生的机关——卫生处,使中国地方政制在医药卫生方面迈向了现代化,中医的声势
自然更受打击。中央政府方面,只见卫生衙门由“司”变“部”、由“部”变“署”,也未
看到在实际的立法上对中医有任何帮助。由中央卫生机构颁布的法令,以国民十一年三月九
号内务部公布的最具体。内务部公布的法令有两种:
  一、“管理医师暂行规则”二十八条。
  二、“管理医士暂行规则”二十七条。
  前者施用于西医,后者专行于中医。虽然是两全的法令,但对中医的。“藐视”却是显
而易见的。例如中国“医士”的合格条件之一,是要“曾经各该地方警察厅考试及格”,这
是多么值得玩味的事!而当时的西医并不需要考试,更不要说是由“警察厅”来考了!
  到了民国十八年一月十五号,卫生部对十一年的双轨立法还不满意,所以颁布了“医师
暂行条例”。这个条例开宗明义就说:“在医师法未颁布以前,关于医师之认许、依本条例
之规定行之。”这是很明白的说出它是来代替“医师法”的。在这二十五条的条例里,根本
就没有中医的字样,无怪乎惹得中医和中医卫道者们吹了胡子。九个月后,所谓“全国医师
联合会”出来,以现行“医师暂行条例”不合国情窒碍难行,呈由行政院令交卫生部核办。
这下子政府失败了,在立法院法制委员会的“审查”之下,确认该“医师暂行条例”为专为
西医而设,当将条例标题改为“西医条例草案”,改过后,还要“修正”才成,最后三读之
下,就出现了“西医条例”,在十九年五月二十七日正式公布。事实上,这个条例和前面的
“医师暂行条例”并没多大出入,只不过是一种改装,特别局限在“西医”而已。
  三年以后,中医和中医卫道者们又来了。他们觉得“西医条例”也不是好东西,为了给
它点颜色看,非再来个“中医条例”不可。于是在二十二年五月中,中央政治会议第三百六
十次会议里,石瑛等二十九个委员首揭义旗,提出了所谓“国医条例原则”九项,草案二十
六条。这些原则与草案转到了立法院法制委员会里,就一变而成“中医条例草案”,前后争
了三年,终于在二十五年一月二十二号由政府公布,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医条例”。
  “中医条例”出来,老家伙们神气极了,他们得陇望蜀的气概是不可一世的。条例公布
后二十四天,他们以“中央国医馆”出面,居然“检举”卫生署“擅改中医条例”,并乘机
向国民党三全大会请愿,理由还是中医受虐待了,中西医要平等呀!
  这一闹,又是十年!
  十年的呶呶不休强聒不舍,西医服了!政府服了!老家伙们终于胜利了!
  三十二年的九月二十二号,政府公布了“医师法”。这个“医师法”成立的近因,是国
民参政会上参议员孔庚促成的。修订的方法是将“西医条例”和“中医条例”来了次中西合
璧的大“凑”合。从任何角度看,这次“凑”合都为中国立法史留下了可耻的纪录。它告诉
了我们,政府和立法机构为了“俯顺”所谓“舆情”,居然牺牲了现代化的原则,牺牲了科
学医学,牺牲了不能折扣的医疗行政!
  这次牺牲的代价是无法估计的,恶果是难以结算的。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已经尝
尽了它带给我们的恐怖报酬,满城的密医伪药、满街的命酒仙丹、满纸的呜谢广告,使我们
置身其中,仿佛进了玄之又玄的鬼域,混淆了现代医学的星光。至于现代医学的工作者们,
他们早已心灰意憎,气得说不出话来。在台大医院“钴六十”设备问世之日,就正是当代华
佗“肾科讲座”早泄之时,这是多么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的产生,穷本溯源,我不知道不
怪“医师法”还该怪什么?这个“医师法”若不大修大改,我们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三十
六年年底的修改——不负责任的修改,已经使我们轻易失掉了一次好机会,如今又要修改
了,看不过去的人和担心的人都该赶快站出来说几句话,把我们的建议贡献给政府和立法机
关做参考。
修改“医师法”的重要关键
  我所以说三十七年的三字修改是一次不负责任的修改,乃是因为那次修改完全没有抓到
痒处。主持修改的诸君既不了解“医师法”的历史背景,也不了解它和中医的一段恩怨,更
不了解它被“凑”成时的客观环境。所以修改出来,除了把原文的“五”改为“三”、“一
百”改为”五十”外,一点也看不到进步的痕迹。
  那么,“医师法”该怎么修改呢?
  我的看法是:,‘医师法”的基本立法原意就有问题,要修改,当从这儿开一刀,否则
枝节修改太没意思,也达不到补宜罅漏的目的。
  了解“医师法”来龙去脉的人,都知道立法的原意在使开时代倒车的中医,获得法律上
的平等承认。这种承认,按说是很勉强的,例如在“医师法”中直到了第三条,才出现“中
医”字样,那是:“中医具有下列资格之一者,亦得应医师检核。”可见在“医师法”里;
没有特定“西医”,反倒特定了“中医”。而对“中医”,用的是“亦得”如何如何的字
样。但是即使这样做,也无异承认在法律上是平等的,所以还是不可原谅。
  我的理由是,一个现代化社会的立法原意,绝不能修进大团圆的本位思想,尤其是没有
传统法系来捣蛋的科学行政法规,更应该干干脆脆学学先进国家的榜样,万万不可让“国”
字号的名词来扯皮。咱们“国”字号的“国粹”大多了,外国有戏剧,咱们有”国剧”来
挡;外国有拳击,咱们有“国术”来挡;外国有绘画,咱们有“国画”来挡;外国有音乐,
咱们有“国乐”来挡;外国有新学术,咱们有“国故”、“国学”来挡。不客气的说吧,这
个“国”字号的东西都是我们痛痛快快现代化的阻力,它们并挡不住西潮的东来,但是它们
的扯皮捣蛋却容易使我们变成半吊子,变成画虎不成的样子,这真是匪夷所思!
  一个真正肯死心塌地的走向现代化的社会,它的政府和立法机构绝对不该花时间在这些
世界时潮里的本位礁石上。这些都是传统的余孽。站在执掌一国之重的立场,对传统的余孽
任其浮沉则可,加以鼓励或妥协则万万不可!例如一个月来的美国黑人进入白人学校的风
潮,这些种族偏见本是一个先进国家传统的余孽,在民间即使还如此不开化,但是政府却绝
对不能鼓励或妥协,肯尼迪总统的陈兵校外,就象征着政府绝对不支持传统的余孽,绝不跟
着“俯顺舆情”开倒车。这种明朗的做法很值得我们反省。一个现代化的政府,听任”国
医”们传授衣钵难道还不够吗?又何必开办“中医学院”!听任“国医”们业绍歧黄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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