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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下的独白 - 李敖

李敖(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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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传统下的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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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一 独身者的独白      二 爱情的刽子手
三 一封神气的情书     四 假如我是女人
五 张飞的眼睛       六 中国小姐论
七 由一丝不挂说起     八 不讨老婆之“不亦快哉”(三十三则)
九 妈妈的梦幻       十 妈妈·弟弟·电影
十一 长袍心理学      十二 红玫瑰
十三 旧天子与新皇帝    十四 无为先生传
十五 充员官        十六 修改“医师法”与废止中医
十七 几条荒谬的法律    十八 老年人和棒子
十九 张天师可以歇歇了!  二十 十三年和十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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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三四年来,我写了不少杂文。其中的一部分我收在一块儿,就是这本《传统下的独白》。
  这本书共包括二十篇文字,篇篇都是名副其实的“杂”文,有的谈男人的爱情、有的谈
女人的衣裳、有的谈妈妈的梦幻、有的谈法律的荒谬、有的谈不讨老婆的“不亦快哉”……
各文的性质虽是杂拌儿,但是贯串这杂拌儿的却是一点反抗传统、藐视传统的态度。
  这种反抗和藐视,对我说来,颇有孤独之感,所以千言万语,总觉得是个人的“独白”。
  在传统的标准里,一个反抗和藐视传统的人,经常被看做是一个不正派的人。经常不为
“世儒”们所喜:王充、阮籍、李贽,以及一切被目为放诞任气议古非今的人物,都不是
“世儒”眼中所能容忍的。“世儒”看他们是狂叛,他们也懒得辩,狂叛就狂叛吧!
  通常“世儒”们打击狂叛的法子总不外是一个公式:
  A(行为不捡)十B(言论不经)=C(大逆不道)
  对A,“世儒”们惯用的帽子是不孝呀、无礼呀、好色呀;对B,惯用的帽子则是思想
游移呀、态度媚外呀、游戏文章呀、专爱骂人呀。于是,在罪状毕至之下,C的大帽子便自
然戴成了。
  在这里,我愿对“游戏文章”和“专爱骂人”两点,做一点说明。谈到文章,在明朝有
所谓“文章二十五品”之说,其中有“简古”、“典则”、“讽切”、“刺议”、“潇洒”
等二十五品,我认为在这些“品”中,一项重大的遗漏可说就是“狂叛品”了。狂叛品的文
章最大特色是率真与痛快,有了什么,就说什么;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狂叛品的作者深知
写文章的重点是在表达作者的意思,只要能达意,使读者痛痛快快地读下去,“形式”上面
的计较,是可以不必的。所以嘻皮笑脸,不失为文章;亦庄亦谐,也不失为巨作。最可恨的
是一些浅人们,他们看文章,不看文章的“内容深处”说些什么或暗示些什么,却只从皮相
着眼,看到文章里一些被视为“不庄重”或“不道德”的字眼或句式便大惊小怪,便草草断
定为不能登大雅之堂,不合“君子水准”,不遵守传统的“文章规范”,于是便判定这篇文
章是“游戏之作”、是“专爱骂人”,是没有价值或没有多大价值的。其实这真是“混球的
文章雅驯观”。我生平最讨厌一些伪君子们在文章上装模作样忸怩作态,一下笔就好像一脑
门子仁义道德之气充塞于白纸黑字之间,读其文,似乎走进了孔庙中的大成殿,好像非如临
深渊如履薄冰一番不可;读过之后,幸运的读者要昏昏欲睡,不幸的读者便要吃强胃散,文
章也者,写到他们那种地步,真算罢了!
  十六世纪的唐顺之(应德),在他的《与茅鹿门论文书》里,说明为文的道理极其痛快
他主张“文章本色”,要“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腐习
气,便是宇宙问一样绝好文字”。这四百年前的老话,岂不值得今天的“能文之士”想一想
吗?
再版自序
  这本《传统下的独白》是九月二十五号出版的。出版后两个星期,就居然有一次再版的
机会,这是很令自己开心的事。
  中国广播公司对这套《文星丛刊》,曾在三个节目里予以介绍;另外中国的美人儿刘秀
嫚小姐又在专门节目中,访问了中国的新缪斯余光中先生,由他代言,对这套丛书做了综合
的解答。
  中国广播公司对我这本书中的几段讨论爱情观念的文字特别广播,教我特别高兴。高兴
之下,忽然想到林语堂博士办《论语》半月刊时的《论语社同人戒条》第十条——
  不说自己的文章不好。
  于是将此书反复拜读了一阵,愈读愈觉得文章好。唯一糟糕的是:尾巴上的那张照片出
了纸漏,一位读者来信说要替我出钱“理发”;又一位朋友说照片那只左边的眼睛好像不是
我的。好像被“整型”了;又一位大叫道:“吓!好老呀!又丑!”……对这些“人身攻
击”,我只想申诉一点,那就是:“我本人实在比我的照片漂亮。”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日
 
一 独身者的独白
  毕业那天晚上我真的喝醉了,我不能不醉!醉眼是模糊的、深沉的,我看到一张张熟悉
的脸儿在我眼前消失掉。毕业带给人们的是“东飞伯劳西飞燕”,可是我呢?却像一只斗败
了的公鸡,有翅膀,可是飞不起来,不但飞不起来,还得在地上爬!
  真是爬,“匍匐前进”、“夜间战斗”……多少个爬的课目在等着我,入伍训练六个
月,野战部队近一年,我不知道爬了多少次,在深山、在外岛、在风沙里、在太阳底下,我
用全是泥土的手擦着汗、喘着气,偶尔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几只鸟儿,我叫不出它们的名
字,只知道它们全在飞。
  月亮又圆了二十几次,我终于踏上回程的军舰,又活着回来了。没有百战,却有荣归,
我忍不住心里暗叫一声惭愧!拍掉身上的风尘,我又走向台大来,校园里正是杜鹃盛开的时
节,鲜红雪白,奇花照眼。可惜的是,穿插在花丛里面的都是新的面孔和新的情侣,他们取
代了我们,不,取代了我自己。他们偷去了我的青春,也抢走了我的地盘。
  看着这些讨厌的小毛头们,我并不以老大自惭。相反的,我倒觉得我更年轻了。毕业以
来,几乎每个月我都遭到红帖子的袭击,它们除了传染笔尖的颜色而增加账本上的赤字外,
另一个重要的意义是,年轻人都纷纷走上成家立业抱娃娃的老路,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有
情人各有他的家,尤其是我过去的老情人们,她们一个个都远走高飞,婚嫁迭起,喜事频
传,每天打开报纸,看到一排排鲜红的结婚启事,我就先要心惊肉跳!偶尔启事上没有使我
牵肠挂肚的芳名,我就笑逐颜开,宛如巨石落地,自谓公道尚在人间,同时也深叹“报社广
告部诸公之待我不可谓不厚矣”!推而广之、总而言之,我现在除了大年三十老太送的红纸
包外,其他一切红颜色东西都害怕!
  老朋友劝我东山再起、老同学劝我另起炉灶、老太限时命我替她抱孙子,舆论如此,我
也不由得心慌意乱起来。可是着急有什么用?我又不会跳舞、不去教堂、不善说可爱的废
话、不忽视礼义廉耻中的第四维、不再是男女同校的大学生……自反之下,没有任何一点条
件能够吸引女孩子多看我一眼!家里妹妹虽多,可是她们对我过去的情海兴亡史过于熟悉,
虽有帮忙的可能,但小姐们心眼儿多,偶有得罪,就七嘴八舌大翻我底牌,新欢若知,反倒
不妙,想来想去,走妹妹路线也是死路一条!
  看这样真没法子了!于是我点起一支烟,开始发愁。茶不喝,可也;饭不吃,可也;酒
不饮,可也;烟不抽,不可也。想当年美国南北战争时,李将军因为不喜抽烟,所以一败涂
地;格兰特将军因为爱抽烟,所以万事亨通。由此可证,恋可失,头可断,烟不可不抽,凡
失恋而不抽烟的人,不是失败主义者就是“异于禽兽者几希”的家伙。
  在我抽到第一百零九根新乐园的时候,忽然茅塞顿开直指本心,心想既然“时不我与”
“女人不我与”,何不就此提倡独身主义?一个人一生中不像培根那样提倡一阵子独身主
义,就好像维纳斯丢了那条胳膊一般。换言之,一个堂堂七尺大丈夫如本文作者者,一定要
花他生命一段时间去恨女人恨家庭不可,无金屋可藏、无孺子可教、无脸色可看、无小心可
陪。无冤大头可当……而孑然一身,独与天地精神往来,邀游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纵
浪大化以自适其适,这是何等气魄!何等境界!安能效多情小儿女呢呢喁喁鼻涕眼泪那!
  对!完全原案,我把烟一丢,拍案而起。独身不但可无妻儿之累,而且可益寿延年:牛
顿没结婚,可是活了八十岁;康德没有老婆,活了八十四岁;米开朗基罗打了一辈子光棍,
却享年八十有九,独身之为用大矣哉!既可使“蒙主宠召”延期,又可兼做伟人,无怪乎老
祖宗们要以“君子必慎其独”来垂训吾等了!
  可是,毛病就出在这儿,独身这种壮举毕竟不是好玩的,偶一不“慎”,就变成了法朗
士笔下的法非愚斯,或者变成了宋朝的玉通和尚,——辛辛苦苦五十二年,到头来还不是功
亏一贯!并且,长寿对一个具有白头偕老五代同堂的福气的人才有意义,若独自一人,孤零
零的糟老头子,无老太婆可吵嘴,无小孙子可捶腿,还活那么久干嘛?并且,“老而不死谓
之贼”,先贤早有明训,垂暮之年,虽然“戒之在得”,可是孤家寡人,毕竟形迹可疑,说
不定哪天出了什么盗宝案,受了牵连,落得老扒手之谥号以殁,忝为盛名之累,那又何苦
来?
  由是观之,独身云云,实乃期期不可之举,身既不可得而独,我刚才的决定只好不可得
而行。于是,我只好又接上第一百零九根新乐园。
  烟雾的镣绕使我想起一件往事:那是一个没买到油条的早晨,我家漂亮的六小姐,带着
惠华医院老修女的表情,把满墙悬挂的罗勃韦纳的照片一一摘了下来,然后又一一放好,准
备长捐箱底。我当时躬逢其会,看得呆了。因为我久仰罗某人是我家六小姐最崇拜的男明
星,满墙他的照片平时连碰都不许我们碰,好在我君子已久,早就不立于“岩墙之下”。故
受白眼最少。而这回六小姐竟如此突变,令人发指。老太怕有三长两短,特命我去打听。追
问之下,六小姐才涕泪横流曰:“罗勃韦纳和那阴险的女明星娜姐丽华今年结婚了,所以我
先把照片拿下来,不过我不必烧掉,反正还要离婚的!”
  六小姐的铁口直断给了我极大的启示:我何必把我的老年想得那么凄惨呢?如果天假以
年,我一定可以等到我那些老情人的归来,“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除却巫山的晚霞,哪
里还有云彩呢?
  哥德晚年曾和老情人的女儿恋爱,此西土之行径,未合吾礼义之邦的要求,不宜做此非
分之想;我们宋代的大词人张子野八十五岁还结婚,此种老当益壮的雄风,连李石曾也得合
十顶礼,只要我李敖久而弥笃老而弥坚,不悲观不早死,何愁不能做白头新郎白发潘郎?何
必像这些青年男士们.栖逞若丧家之大,或登报自吹、或乱托媒婆、或飞书应征、或在女生
宿舍门前排队注册、或请报上安琪夫人指点迷津……斯文扫地如此、情不自禁如彼,天厌
之!天厌之!
  感慨已定,我决心向六小姐看齐,也如法炮制,把散在眼前的老情人的照片遗物一一加
封归档,并向之自矢曰:“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不能黑发偕少,但愿白头偕老;
不能永浴爱河,但愿比翼青鸟!”言罢趋出,购书于肆,书名《妾似朝阳又照君》;观影于
街,片名《白发红颜未了情》;听白光歌声于大道,歌名《我等着你回来》。于是归而大
睡,不知东方之既日。
         一九六一年妇女节在台北“四席小屋”
         (联合报)副刊一九六一年三月十二日
 
二 爱情的刽子手
  他有点像徐志摩:他潇洒,他有才华,他风度翩翩,他短命。
  三年以前,在台大新铺草坪上,我看到了他,他侧卧在那里,用时支着上半身,懒洋洋
地,在看一本书。不,不是看书,是书在看他,风把书一页页的吹过,他却不用手去按住,
这能算是看书么?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我不觉得冒昧,他也不感到唐突,他安静地
望着我,似曾相识地点了点头。
  先开口的是我,我一开口就是疑问:
  “看什么书?…
  “《扎拉图士特拉如是说》。”
  因为这本书我也正在读,我便问他看到那一页了,可是他的答夏却大出我意外:
  “风吹那一页看那页!”
  我忍不往喜欢他了,他真洒脱!我问他对这本书的意见,他笑了,他说:
  “尼采教我们跟女人在一起不要忘记带鞭子,其实这种超人是可笑的,至少我不必担心
忘记带鞭子,因为我根本就不跟女人在一起!”
  我打趣说:
  “海明威写‘没有女人的男人’,他太消极了;你该写‘不要女人的男人’,你是积极
的!”
  “不,我不要写,写是没有用的,叔本华就写过了,他白天写文章否定女人,晚上却偷
偷跑到绿灯户睡觉,写文章载道的人很少不是伪善的,‘未明出世旨,宁歇累生狂’,我还
是少发高论罢!我只知道我们不再需要‘述而不作’的圣人,我们应该学学那些‘做而不
述’的实行者。”
  他言语之间,充满了一种诚意的沉痛,可是我仍旧半开玩笑他说:
  “何必学别人呢?听说你就是实行者。女孩子欣赏你,你却骂她们;别的男人没有女
人,你却不要女人,但我知道你不是性变态,你没有‘女人恐惧症’,你不像三国时代的焦
先那样,见了女人就害怕得躲起来,你傲慢地走进女人堆里去,又傲慢地走出来,只欠她们
向你吹口哨!”
  听了我恭维他,他大笑,他说不需要女人向他吹口哨,他也反对男人向女人吹口哨,他
认为表示爱情应该多用眼睛,少用嘴唇,“并且,”他说:“现在我们中国的女孩子根本不
会向男孩子吹口哨,时代不同了,我们中国的女孩子身价高了,她们都骄做起来,即使是潘
安再世,王蒙复生,也没有女人再向他们丢水果送帽子了!”
  “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老是提中国女孩子?难道美国的女孩子不这样吗?”
  “也许我可以武断他说,美国女孩子不这样。因为美国女孩子会流露她们真正的感情,
而我们中国的女孩子就难以真情流露,她们流露的,至多是她妈妈的感情!”
  “这话怎么说呢?”我迷糊了。
  “这话说来话长。我们从老祖宗时代开始,就是一个讲道统的社会,在上层社会里,婚
姻是一个合二姓之好的外交关系,有着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大使命;在下层社会里,婚姻又
带给婆家一个不花钱的小女工,完全脱不掉宗法和经济的目的,从来没把感情放在第一位,
更别提什么恋爱了。所以在‘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里,在‘男女不杂坐’的纪律里,在男
女‘无媒不交,无市不相见,的风俗里,卓文君固然是淫妇;贾充的女儿也不是好东西。人
人都限定要‘以礼自防’,没有人敢露出真感情,经书里告诉我们叔嫂不但不能通问,寡妇
甚至也不能夜哭!几千年来,感情早就被我们放到冰箱里!所以在中国历史中,我们找不到
几个正常的爱情故事,更没有罗曼蒂克的真情。爱情本身是一种浪漫的精神,它超越婚姻,
但不妨害它,可是我们的老祖宗却不这样想,他们认定凡是男女相悦就不是好事情,所以古
代的情侣要桑问淄上,今天的爱人也偷偷摸摸。我们看到美国人夫妇公然接吻,觉得肉麻兮
兮,这种感情流露我们是禁止的;但是父母死了,你若不当众哭得死去活来捶胸痛嚎!‘吊
者’就不‘大悦,了!我们对开放感情的尺度真是不可思义,我们只鼓动无限度的公开哭
丧,却禁止有限度的公然做爱,而秘密做爱又要被淡水河边的丙级流氓收税,使我们的青年
男女永远达不到室玉所盼望的沉湎境界!刚才所说的种种阻力都可说是爱情的刽子手,其实
扼杀爱情的凶手远不止此。……”
  “还有什么?难道这些传统的桎梏还不够吗?”
  “还不够,还不够,爱情还有一个大刽子手,那就是我们这主妇式的社会。在我们这社
会里,已婚妇女大部分要依靠丈夫生存,柴米油盐煤球尿布占去了她的青春和双手;等而上
之的,虽然请老妈子代劳,可是她的精力却又寄托在麻将牌上;小部分的职业妇女虽在表面
上能得到相当的独立,但她仍逃不掉主妇的基本角色,并且她的事业和兴趣若不做相当的割
爱与迁就很可能就影响到丈夫的成功,得到的是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夫妻两人能够相辅相
成的简直是凤毛麟角。很显然的,妇女独立不应寄托子大夫的分劳而当寄托于洗衣机、洗碗
机、吸尘器、电器冰箱、电话送货,……把家务的操劳转嫁给工业文明,这样家庭才不成为
女人的羁绊,女人不必一定要嫁狗随狗倚狗为生她才能在婚前让感情奔放,选择潇洒重于职
业的男人,热情多于金钱的丈夫。但是这怎么可能呢?现实是那么咄咄逼人,结婚为一种谋
生的手段的时候,谁还把恋爱和感情放在第一排呢?爱情毕竟是奢侈品,毕竟是维多利亚时
代的落伍玩意儿,现代中国的女孩子很少肯为爱而爱,她们的母亲也压根儿不肯这样指导她
们,她们人人都用妈妈的感情套在自己年轻的心灵上,不会让爱情这匹马在感情的原野上奔
跑,-除非马脖子上挂上部终身大事的老木车!凡是没有做哈老哥条件的人都着予免议了,
‘恋爱,’妈妈说,‘谁要跟你这穷小子恋爱?’”
  他停了一下,晃了晃脑袋,又接着说:
  “偶尔有些小女人,不知天高地厚,暗违母命和一个男子大谈柏拉图式的爱情,可是那
只是昙花一现的美事,感情的瓦解是指日可待的。这并非因女人善变,而是使女人不变的客
观条件不够,女孩子要被迫系一身安全于丈夫身上,她们是可怜的,她们穿的是七十年代的
摩登衣服,却走的是十七世纪老祖母的路线。同时社会也给她们外在压力,人们很容易就用
她母亲选女婿的眼光去看她的男朋友,善意的也好,恶意的也罢,他们总要假定那男孩子就
是她未来的配偶,他们不衡量他的头脑,却揣度着他的荷包,爱情的本身拖着严重的生活担
子,谁还敢流露真情呢:因此我-一个否定我们中国女孩子的人-实在感觉到我不要她们
了,这并不是我不想要她们,而是我没有资格要她们,我这个三尺微命的文人,静不能测
字,动不能救人,仰不足事父母,俯不足蓄妻子,文章不见容于联合报,教书不见纳一女
中,只会喝几杯老酒,吟几句臭诗,谈一谈风花雪月式的恋爱,最后还鼻涕眼泪焚书退信以
终,看巧妇伴拙夫而去,自己则以‘佳人已属沙吒利’自哀,人间还有比这更公式化的事
吗?”
  我静听完这段漫长的蒿论,然后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也没回头,一直朝宿
舍走去,我知道我不可能跟他做朋友,他的言论与偏见使我燃烧、使我困惑。我甘愿做做沙
吒利!
  三年过去了,我又走过那块草地,可是莠草淹没了它,风吹过来,吹动了几朵小黄花,
但我也看不到那个不要女人的男人。他睡在大贝湖畔的一个黄土坡里,也许他正在神游乐
土,那里有散花仙子、美女霓裳。我想我知道,知道他一定还在继续他的否定,否定使他远
离了她们,也失掉了自己。在永隔的幽明与重泉底下,他漠视成片的云彩永远不会属于他,
它只向他默默地招手,深情地、无语地,在黯淡的天边消失了黯淡的影子。
         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一日在台北“四席小屋”
         《联合报》副刊一九六一年四月十七日
 
三 一封神气的情书
  亲爱的××:
  你先不要神气!
  你收到这封信,小心眼里一定想:“从十六岁以来,平均每个礼拜都要接到一封信,陆
军海军空军联勤,教员学生科长和隔壁的小太保各色各样的男人都给我写过信,有文言、有
白话、有恭楷、有血书,我真看得腻了,今天这封信又是谁写的呀?”
  我再说一遍,你先不要神气!
  准写的?猜猜看,猜呀猜的,你一定猜不到,我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生在一个扑朔迷
离的地方,读过几册捕风捉影的书本,写过儿篇强词夺理的文章。你见过我,可是我断言我
的尊容下会留给你任何印象,我是一个丑八怪,五官七窍皆自由发展,丝毫没有配合的企
图,他们说我像那“钟楼怪人”,可是钟楼怪人我也不能比,因为他面貌虽丑,人却忠厚痴
情,他不会对女人发脾气,他永远为她效忠,为她拿大顶,为她丢石头打别的男人。
  可是我呢?我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听到那些女侨生们用广东话骂我“咸湿
老”,听说那就是国语里边“大情棍”的意思。
  其实这真是冤枉我,不错,我乱写情书,如她们所说,我是一个“情书满天飞,人人都
想追”的人,平心而论,我为什么会这样?还不是因为我压根儿就没追上过一个女人,我写
的信平均十封中至少有五封被火葬,四封被退回,另外一封给贴到公告栏去了,我昔命如
此,不灰心不自卑就算是好的了,你还能怪我信写得多吗?
  话说开来,我何尝愿意写什么捞什子的情书?情书真是费力不讨好的玩意儿,现在不是
阿伯拉德与爱绿依丝的年头了,也不是萧伯纳“纸上罗曼斯”的时代了,并且谁也不愿意将
那些海誓山盟的情话写在纸上,把柄留在别人手里,一朝有了三心两意总是不方便。并且现
在的女孩子那有闲工夫去写信,写信会耽误舞会,耽误去教堂,耽误看《乱点鸳鸯谱》。一
些乖巧的男孩子早就看到这一点,所以他们都纷纷跑到女生宿舍,直接约会了,这多干脆!
多利落!多有男人气!
  可是对我说来,不写情书你教我怎么样办?我怕鬼,可是不信神,教堂没我的份儿,我
四肢齐全,可是笨手笨脚;跳起舞来像一只喝醉的猩猩,舞会说什么也不能再去。我的脸皮
虽厚,可是太难看了,我的背影还不坏,但我不能总是背着脸去找女孩子,先教她欣赏我的
背影,我总要转过脸来才行,但是,老天爷呀!我是“不堪回首”的呀!
  看了我家的妹妹和弟弟,你一定以为我必然是个美男子,我家的妹妹个个都是中国小姐
的候选人,弟弟也有“中国的约翰克尔”的外号。小姐们也未尝不帮我的忙,可是当她们的
同学一见到我的庐山真面目的时候,她们都要倒抽一口冷气!这时我赶忙把我的背影转给她
们看,可是,太迟了,我竟先看到她们的背影!最可恨的是,在她们的背影后面跟着的就是
“中国的约翰克尔”,每次他都是以逸待劳,我掏腰包,他却享成果!
  我不能恨上帝,因为上帝照他自己的模样造人,他决不会造个这么丑的化身;我也不能
恨老子和老太,因为那样人家就会说我不孝顺;于是我只好恨我家的小姐和小少爷,我恨他
们的缺点都集中在一起长到我头上来了,可是我恨又有什么用?最后小姐们摊牌了:“老
哥,请别怪我们不再帮你的忙,请不要再请客、再贿赂了,上帝保佑你,你自己想法子吧!”
  于是我一赌气,决心自己想法子。大丈夫、奇男子,为了找个女人,还要求别人帮忙,
这能算是好汉吗?于是,我穿上外衣,开始在雨中漫步,吸引女人。可是我跑了一下午,一
个女孩子也没吸引到,反倒在新生南路三段的转角地方,吸引了一条癫狗。它不声不响地,
贼头贼脑跟在我后边,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不知是“仰之弥高”呢?,还是“狗眼看
人低”,总之,它鬼鬼祟祟的。非常讨厌,令人油然而生后顾之忧。最后我忍无可忍了,只
好折腰一次,抓起石头,这下子它识相了,掉转狗头夹尾落荒而走,伴同着数声狂吠,表示
它所追随的夫子不过乃尔!我这时还站在街心,却满面杀气,手里紧抓着石头,正在庆祝全
面性胜利,忽然想到那酷好石头战术的“钟楼怪人”,于是赶忙把石头丢了,糟糕的是,又
太晚了,终于被一个女孩子看到了,她笑了一下,笑得很美、很甜、很“看我没有起”,我
尴尬极了,心想这么一场斯文扫地的战斗,竟被这么一个动人的小丫头看到了,这不太难为
情了吗,于是我又恨了,我恨那只混账的癫狗,我真恨不得剥它的皮,吃它的香肉,何况自
政府禁止以来,我很久没吃狗肉了,不吃狗肉身上就不发热,身上不发热就没有热情,没有
热情还能谈情说爱我为卿狂吗?
  望着那只远走高飞的畜生,我禁不住淌了口水,不过话又得说回不,我即使吃到狗肉也
是没用的,我这么丑,脾气又这么暴燥,这两点都是交女朋友的致命伤。
  我知道我脾气不大好,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脾气柔和的男人,她们喜欢男人向她们低三
下四摇乞怜,喜欢他们再接再厉尾随不舍。换句话说,她们喜欢有点奴才味儿的男人,这种
男人会伺候、会体贴、会受气、会一跪三小时,他不怕风雨、不怕等待、不怕女生宿舍的传
达、不怕女孩子的“不”字、不怕碰任何号码的钉子!
  就是这种奴才性格的男人,他们追走了每个我要追的女孩子,也追走了唯一一个差点被
我追上的大美人。
  一提到那个大美人,我就忍不住先要心酸酸,她真是可爱,与“钟楼怪人”里面的珍娜
露露布丽姬姐一模一样的。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发现我颇有才华,于是她接受了我的背影,
在哥德所说的恋爱时节,我们开始做着我们所能做的事。
  对于我,这当然是个突如其来的幸福,但是很快的,突如其来的速度却被突如其“去”
赶上了,她无表情地丢下了我,-像我丢下那块打狗的石头。
  于是,每当我看到或听说她跟一个奴才男人在一起,我就忍不住有一种鲜花牛粪的感
觉,一种不共戴大的义愤,我就要抓耳挠腮,要拍桌子敲板凳,要诅咒,要骂“他妈的”
  我厌恶她跟别的男人在一块儿,不是嫉妒,嫉妒表示我不如他,其实我怎么会不如他?
他臭小子,有什么资格跟我比?我连比都不要跟他比!嫉妒,他那配我嫉妒、他惟一的资格
就是被我憎恨,我恨他狗运当头,我惊异女孩子的短视,我惋惜我这么可爱,可是她却有眼
无珠不来爱我,爱神呀!月老呀!你们是吃什么的?你们只帮助女孩子爱市侩,却不鼓励女
孩子爱诗人,人生至此,天道宁论,我真疲倦了!我真活得疲倦了!
  但是我怎能轻易就死:我那次过生日,她不是祝我“寿比南山”吗?我死很容易,半杯
开水,一瓶安眼药,心一横,脚一跺,吃下去了,然后两腿一伸,两眼一瞪,一口气不来,
呜呼哀哉!可是我死不要紧,留下她怎么办呢、我走了,她该多难过呢?记得那一次我们在
碧潭,划了叶阵船,我肚里鬼叫了,我提议立刻去西门叮,看电影、下馆子,她却兴犹未
尽,还想划船。劝她不走,我火了:“还要划,还要划,臭水池子,有什么好划的?你这小
丫头怎么这样任性?”“任性?你说谁?你还好意思说我任性,仿是个大独裁者,离不开女
人又要在女人面前摆臭架子,你说看电影就看电影,你说下馆子就下馆于,你不肯跟人家商
量商量,你不给人家自由!”她气势凶凶,我更气了,我吼道:“谁不给你自由,我说看电
影,选片子的自由是你的;我说下馆子,点菜的自由是你的,你有这么多的自由还不够吗、
你居然还说我不民主!你们女人!你们女人!”“什么女人女人的!你看不惯,你就请便
罢!别以为没有你天下男人就不上门来了,你,臭文人、大独裁、丑八怪,有什么希罕,你
走罢!”
  真的走了,我气冲冲地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发誓再也不找她。我走回来,躺在床
上,哼呀哼的,翻来覆去只是她的幻影。三天过去了,我瘦了,我感到头昏脚软、四肢无
力、腰酸背疼,于是我决定再找她一次,我要看看她是不是也瘦了。其实,那里的话,她才
不会瘦呢,我不必再说我看到了什么。总之,那是个要命的镜头,我不能使它消灭,我只好
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不要忏悔,仟悔又有什么用?反正她不再回来,与其炒陈饭,不如做硬汉,我还是做
硬汉罢!我拿出枕头,把它晒干,对着枕头重新发誓,发誓要找一个“以平等待我”之女
人,希望她能了解“淑德孔昭”的大道理,可是四年来,我一直没有找到。
  我不从外表来论断一个女人的程度,如同我不喜欢女人这样论断我,女人是被看的,不
是被了解的;而我呢,正好相反,我是被了解的,不是被看的。古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
及于情”,我是一个不健忘的太上,可是多情而不及于情,因此,我只好写了这封泛滥的情
书,来试探你是不是一个女孩子中的例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我就要说。“爱我吧,可
是不要神气!”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就要说:“吓!连我都不爱吗?你神气什么呀!”
                 ××年×月××日
                 一九六一年五月二十四
 
四 假如我是女人
  凡是吃过女孩子苦头的大丈夫,都会有三个沉痛的希望:第一个希望是再也不做感情专
一的好人;第二个希望是改做“剑侠唐璜”式的男人;第三个希望是拜托阎王老爷-下辈子
托生做女人。
  三个希望中,第一个希望看来容易做来难,这年头儿,有剩男无剩女,好不容易才碰到
一个暂时喜欢我的女人,我欲不专一,岂可得乎?故非专一不可。且孟夫子说天下太平一定
要“定于一”,若遇一,而不立定,不但要开罪女人,而且要得罪圣人,真是不划算,如此
下策,碍难照准;至于第二个希望-做拜伦笔下的情棍,也良非易事,盖这种情场老油子必
须具有沈腰潘鬓盖博胡的条件不可,反观作者,既不剑又不侠,又不唐璜,还有什么资格使
女人意乱情迷那?故此希望,至多可谓中策,仍旧碍难推行;这样说来,只有做女人才能不
为女人所制,只有做女人才能制男人,只有做女人才能不把孔而使孔圣来朝见,只有做女人
才能演“情女幽魂”,呜呼!吾安得不做女人?呜呼!吾安得不做女人?八层地狱刑书期满
之日,转生为女人,所请是否有当,敬祈裁夺。”
  阎王阅毕,手批
  “照准,支付各层主管会‘注生娘娘’办理。”老阎既准,当女人还有什么问题,于是
我兴高采烈,磨拳擦掌,准备开始做小娘子了!
  话说民国某某年的初春,汉水静、泰阶平、四海无事,湖北罗家的少奶奶,一夜忽梦
“注生娘娘”来访,临行推一红包入怀,顿时满室异香,粉色如土,第二天早上即告弄瓦之
喜,生了一个光彩焕发的小女儿.当时众贤毕至,少长咸集,然皆肉眼凡胎,不知此小女儿
即当年大文豪李某人之投胎也!有诗为证——
  马赛据传要“赛马”;
  伦敦听说有“敦伦”。
  罗家先生昨关门,
  罗家太大今临盆,
  罗家母鸡不司晨,
  罗家竟有大新闻,
  “前世阴阳全包换,
  生个李敖是女人!”
  罗先生既获掌珠,喜不自胜,“青女却为门上楣”,当即援崔营营、苏小小、董宛宛、
陈圆圆之例,为我取名曰“罗美美”。
  光阴似箭,岁月如气流,转眼已二八寒暑,我罗美美此时已鬓发腻理,纤浓中度,举止
娴冶,恰如“陌上桑”里面的罗敷其人。一日联合招生放榜,名列某某大学外文系,龙门即
登,声价自更不同,追求者即时如过江之鲫,纷纷在尼龙裙下拜倒,泰山不辞细上故能成其
大,我也来者必拒,拒而必不久,否则这小子知难而退,被别的女孩子喜欢了去,岂非失
策?故我当择其中之帅者、尤者、司麦脱者、恭顺乞怜者、海誓山盟者、痛哭流涕者、亦步
亦趋尾随不去穷迫不舍者,一一皆作釜鱼养之,必要时“老渔翁,一钓竿”,游丝在手,拈
之即来,岂不快哉?
  男朋友既入瓮中,不可不予以控制,你想男人岂是好东西,不控制还得了吗?为了不使
男朋友心猿意马,为了使小丈夫低首下心,一定要把他的思想大一统不可,一统之道,除了
要谆谆晓以大义外,还得禁止他们去看一些书才好:中国方面,如班昭的《女诫》,于义方
的《黑心符》,外国方面,如莎士比亚的《驯悍记》,斯特林堡的《结婚集》(尤其是一八
八五年出版的下卷,他竟说我们女人是吸血鬼!)至于《醒世姻缘》、《少年维特之烦恼》
等书,鼓吹男人受我们气、为我们死,值得特别推荐,可鼓励他们多多研读,多多烦恼。
  坦白地说,男朋友就好比是衣服,这件衣服即使很好、很华贵,可是若在整个礼拜中天
天穿它,那就太单调了,别的女孩子也要笑我了,人家张丽珍就有好几十套衣服,赵依依也
有五件大衣,周牧师、方神父劝我们节衣缩食,为了怕胖,我已经缩食了,若再节衣,那岂
不大自苦了吗?衣之不可节,如同男朋友之不可少;更衣之频繁,如同男朋友之新陈代谢,
今天跟他好好的,说不定明天就为他唱“挽歌”,并且张三李四旧雨新知,我要一视同仁-
为他们“轮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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