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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下的独白 - 李敖

_4 李敖(当代)
说。
  想当年妈妈生了四个女儿以后我才出世,接着又来了两个妹妹,那时候我以一比六的优
势,在家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爸爸妈妈对我的宠爱无以复加。但是好
景不长,我虽力足空前,却势难绝后,命中注定我又有个宝贝弟弟,他的降生使我一落千
丈,从宝座上掉将下来,因此我对这个“篡位的小流氓”实在很讨厌,一见到他那贼头贼脑
的贼眼与后来居上的油脸就不开心。
  我们平常叫弟弟做“阿八”,可是妈妈似乎不喜欢这个称呼,她希望我们尊称他作“八
少爷”,而她叫起弟弟来,名字就多了,除了“心肝”、“宝贝”、“金不换”、“小八
哥”等十几个正规呢称不算外,她还经常改用新的名字来呼唤这个小流氓:比如说妈妈看了
“小飞侠”回来,她就一连叫弟弟做“彼得潘”,叫呀叫的,直叫到另一场电影(比如说
《辛八达七航妖岛》)散了场、于是她又兴高采烈的带了一个新名称回来,改叫弟弟做“辛
八达”。少则五天,多则半月,整天你都会听到“辛八达”,“辛八达”,“辛——八——
达”!
  古人择善固执,妈妈却择电影固执。妈妈三天不看电影就觉得头昏脚软人生乏味,电影
是妈妈的命根子,也是她唯一的嗜好。妈妈说她有三大生命:第一生命是她自己;第二生命
是弟弟,第三生命就是电影,她统其名曰“三命主义”;并扬言三者一以贯之相辅为用,互
为表里,缺一不可,极富连环之特性。
  由于“生命”攸关,妈妈不得不像喜欢电影那样喜欢弟弟,或是像喜欢弟弟那样喜欢电
影,妈妈虽说她用心如日正当中。对八个孩子绝不偏心哪一个,可是我们都知道妈妈的心眼
儿。长在胳肢窝里,除非“一泻千里式”的场合,才偶尔骂到辛八达。
  所谓“一泻千里式”是妈妈骂我们的一种基本方法,只要我们八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得
罪了妈妈,妈妈就要采取“惩一做八”的策略,一个个点名骂下去,因人而异,各有一套说
词。绝无向隅之感,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失,八面玲珑人人俱到。比如说三小姐使妈妈不开
心了,妈妈并不开门见山直接骂三小姐,她先从大小姐不该买那件黄外套开始,然后顺流而
下。谴责二小姐不该留赫本头,再依此类推,直骂到么小姐的第六号男朋友的大鼻子为止。
这种骂法,既可得以偏概全之功;又可收举一得八之效,因材施骂,报怨以直,个个鸣鼓小
攻一番,不失古诗人轻怨薄怒的风度。但有个例外是,阴险的辛八达经常是个漏网者,因为
他很乖巧,一看到妈妈“骂人开始”了,他便赶紧跑到厨房去烧开水,等到妈妈骂完么小姐
刚要峰回路转枪口对他的时候,他便准时把热腾腾的红茶从门外端进来,那种唯恭唯谨的嘴
脸、必信必忠的姿态、清白此身的尊容,再加上举案齐眉的红茶,四种攻势立刻使妈妈化干
戈为玉帛,拨云雾而见青天——笑逐颜开了。大喜之余,妈妈立即转换主题,品茗大谈“辛
八达孝感动天录”,誉辛八达为二十四孝外一章;曾参以后第一人;“生民以来,未之有
也!”……一天夜里我偷看辛八达的日记,他写道:
  今天小施故技,老大又被“红茶战术”击垮,转而对我谬许不止。不过妈妈似乎对
“八”这个数字很偏爱,只骂七个人犹意未足,所以把老太爷抬出来补骂一阵,小子何人?
竟劳动老子代我受过,实在不幸之至。感而有诗,成六绝一首:
  他们人人挨骂,
  例外只有阿八,
  妈妈创造儿子,
  儿子征服妈妈!
  妈妈的半部自传就是一部电影发展史。妈妈从十几岁就开始看电影,那时还正是默片时
代。四十年来,妈妈从黑白看到彩色;从真人看到卡通;从平面看到立体;从无声看到身历
声。不但如此,妈妈还看白了嘉宝的头发;看老了卓别林的神情;看死了范伦铁诺的风采;
也看花了她自己的眼睛。这种赫赫的历史背景使她轻易取得了电影“权威”的宝座,妈妈也
不谦辞,她的座右铭是:“天下万事,事事可让,碰到电影,绝不后人!”但是电影界的日
新月异,新人辈出,未免使妈妈很辛苦。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竟看到她戴着老花眼镜,坐在
灯前,口诵心维,用起功来,我蹑手蹑脚走到她后面去看,吓!原来她念的是一大串美国新
歌星的名字与履历!其用情之专、用力之勤、用心之苦,真可为千古壶范而无愧色!妈妈虽
不忘新人力争上游,可是在不经意间,仍可见其心折于者明星而讨厌这些后起之秀。她最痛
恨普莱斯利,本来早有挞伐之意,想不到六小姐与么小姐却对猫王大为倾倒、大为卿狂,妈
妈一人难敌两口,何况贬斥新星容易被人戴上老顽固或不时髦的帽子,那又何苦来?所以妈
妈不久也就软化了,她在两位千金促膝大谈猫王从军史的当儿,偶尔也插嘴说:“不错,猫
玉的嗓子也不错,他有几个调门是学平克劳斯贝的;而他的鼻子又很像却尔斯鲍育!”其倦
念故老之情,不但飞舞于眉字,而且摇滚于脸上,大有白头宫女谈天宝之慨!有一次她看了
一出《洪水神舟》的默片,归来大谈不止,无声电影把她带回到青春时代,那天她非常兴
奋,躺在床上犹哺哺自语,说个不停,反复背着《琵琶行》里的一句:“些时无声胜有
声!”
  妈妈最会看电影,也最能在电影里发挥美学上的“移情作用”。她积四十年之经验,一
日心血来潮,作了一篇《影迷剪影》,其中有一段说:
  观影之道,贵乎能设身处地,要能先明星之忧而忧而不后明星之乐而乐,我看到那女明
星喜怒哀乐,我早就喜怒哀乐,我虽是个资深的观众,可是当电影开演时,我就摇身一变为
女主角了!她生气,我发怒;她出力,我流汗;她志在求死,我痛不欲生,一定要这样,才
能心领神会,得个中三味,那时你一定要陶然忘我,深入无我之境,魂不附体,舍己为人,
凡不能自我牺牲的,都得不到顾“影”自怜的乐趣!
  妈妈把这篇大作油印出来,见人就送,我也幸获一份,此后有指南在手,时开茅塞,再
也不怕人家笑我是外行了!
  妈妈是六十年代的新派人物,她最恨老、最不服老,想当年爸爸曾为她仗义执言道:
“谁说你妈妈老?比起玛琳黛德丽来,她还是小孩子!”妈妈最讨厌人家问她年纪,她的年
纪也始终是个未知数,我只风闻她已五十岁,可是她却偷偷告诉张太太她只四十五,并且三
年来一直没有打破这项纪录,据初步判断,未来也很有冻结的可能。其实话说开来,世界上
哪个女明星不瞒岁数?有明星为证成例可援,妈妈气势为之一壮,心安理得了!
  不过,别看妈妈上了年纪,满头黑发的她实在与那些祖母明星们一样的年轻,而她对生
活的兴致与乐趣,更远非像我这种少年落魄的文人所能比拟。我记得她第十二次看《乱世佳
人》的时候,早晨九点钟到电影院里,直到晚上九点钟才回来,从这种雅人深致的热情、老
当益壮的雄风,岂是一般妈妈比得上的?何况妈妈还屡施惊人之举,遇有文艺巨片,缠绵悱
恻,在电影院里坐上七八个小时,本是家常便饭拿手好戏,老太视此固小芥耳,何足道哉!
  妈妈生平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生不逢时未能献身银幕了,但聊以自慰的是,人生本是个
大舞台,有演员也得有观众。妈妈说她既不能“巧笑倩兮”于水银灯下,只好“美目盼兮”
于电影院中。委曲求全之余,妈妈不但成功地做了一个伟大的观众,并且把六位千金和辛八
达训练成大影迷,个个精谙影星家传,银幕春秋。最要命的是,我这个“不孝有三,不爱电
影为大”的长子最使她失望,幸有弟弟善全母志克绍箕裘,俨然以未来明星自期许,常使妈
妈厚望不已。有一次妈妈居然打破一向不信释道鬼神的惯例,在老佛爷面前焚香膜拜起来
了,只见她五体投地扑身便倒,口中念念有词,词曰:
  别的母亲望子成龙,我却望子成电影明星,如果老天爷一定要我儿子成龙,那么就请成
个王元龙吧!
  昔孟轲有母,史传美谈;今我有母如此,我死何憾?辛八达的妈妈呀!我服了!
(后记)
  在台湾香港的几家报纸杂志一再围攻“浮夸青年”、“文化太保”的时候,我发表这篇
文章,似乎不能不说几句话。
  我认为如果有“人心不古”的事,那就是后人不如古人有幽默感。司马迁的《滑稽列
传》及身而绝就是一个显例。流风所被,好像一个人不板着脸孔写文章就是大逆不道!不写
硬邦邦的文章就是没有价值!
  我不明白:为什么写文章要道貌岸然?教别人读了要得胃病?为什么写他们眼里的“游
戏文章”就是罪过?“游戏文章”就不能“载道”吗?
  我要用这篇“小说”来示范给三十年代的文人看。在他们吹胡子瞪眼拿帽子乱丢的时
候,不妨欣赏一下这篇”小说”深处的情节。个中的事实不必信其有,也无须信其无,总之
能猜到我讽刺什么就好。看懂以后,再想想孔老夫子“谏”“有五义焉,……吾从其风
(讽)”的话,总该惊讶:原来李某人的文章也是合乎圣人之道的!
  以上全文及后记原登《文星》第五十六号,一九六二年六月一日台北出版。发表后,六
月二十五日任卓宜发行的《政治评论》第八卷第八期上,有一篇所谓《为白话文问题代郑学
稼辨诬》,其中指出:“李敖对叶(青)、郑(学稼)之文无能答辩,只得‘蝉曳残声到别
枝’去写《纪翠绫该生在什么时候?》和他的《妈妈·弟弟·电影》了。”同月,在张铁君
发行的《学宗》第三卷第二期上,有一篇《此次文化问题论战之总述评》,其中也诬指:
“被胡适全心全力支持的西化太保也‘蝉曳残声到别枝’去考证《纪翠绽该生在什么时
候?》谈他《妈妈·弟弟·电影》了。”到了十月三日,胡秋原在记者招待会上宣布控告
我,其中也谈到:“后来听说这小诽谤者写《妈妈我服了》,又自称‘文化大保’谈梅毒去
了。”上面这些文字,都是我这篇《妈妈·弟弟·电影》发表后的小插曲。在另一方面,我
的“妈妈”在六月十四日来信说:“读了你的大作,我们有同样的感觉——‘体无完肤’,
幸而那段‘后记’,使我们稍慰于心。”我另外在公共汽车站旁边,还听到三位女孩子在吱
吱喳喳地谈论这篇“妙文章”。我拉杂追记这些小事在此,小事在此,聊志墨缘。
                     (一九六三年五月二十二日)
 
十一 长袍心理学
  穿长袍,何凡先生是理论家,我才是实行家。
  一袭在身,随风飘展,道貌岸然,风度翩翩然,屈指算来,数载于兹矣!不分冬夏、不
论晴雨,不管女孩笑于前、恶狗吠于后,我行我素,吾爱吾袍,绝不向洋鬼子的胡服妥协,
这种锲而不舍的拥护国粹,岂何凡先生所能望其项背哉!
  长袍成为我个人的商标,历史已久,不但传之于众口,而且形之于笔墨。前年香港出版
的一期《大学生活》里,某君曾列举台大的四怪三丑,而怪丑之尤就是“长袍怪”,好像长
袍就是我的化身一般。事实上,若论台大声名显赫的人物,除钱校长外大概就是我了。没有
一个人敢说他没见过”文学院那穿长袍的”.除非他是瞎子,可是瞎子也得听说过李某人,
除非他还愿意做聋子!
  多少人奇怪我为什么一年到头老是穿长袍,可是我从来不告诉他们。他们恭敬视我,我
低眉以报之;他们侧目视我,我横眉以向之;他们问我原因,我关子以卖之。教中国通史的
夏教授也整年穿件破袍子,可是夏天最热的那一两个月,他也破例夏威夷一番。有一次他看
我在盛暑之下仍穿着黑绸大褂大摇大摆,特地走到我面前,不声不响地盯了我一阵,最后摇
摇头,不胜感慨他说:“你简直比我还顽固!”
  其实我怎能算顽固?李鸿章穿缺襟马褂,比我还多顽固一层;入了咱们国籍的英国妙人
马彬和,对中国“满大人”服装的倾倒比我还如醉如痴。只是台湾的天气热些,所以我显得
比他们更艰苦卓绝罢了!有一次,一位颇有灵性的女孩子问我说:“李敖,我忍不住了,我
一定要间问你:这么热的天气你还穿这玩意儿,难道你不热吗?”我望着她那充满救世精神
的脸儿.慢吞吞地答道:“冬天那么凉,你还要穿裙子露小腿,难道你不冷吗?”这女孩子
似有所悟,一句话没再说,黯然而去。我当时忍不住偷偷好笑,我笑她一定以为我在夏天的
耐热和她在冬天的耐冷,出自同样的心理,其实才不对呢!女孩子冬天穿裙子,充其量不过
三项理由:
  一、为了美,为了满足她们的自炫心理;
  二、为了阔,利用你的视觉告诉你她穿的是九十六元一双的玻璃丝袜;
  三、为了优越感,告诉你她的脂肪含量比你们男士多,热情的人是不怕冷的。
  可是我穿长袍在光天化日大太阳之下,理由却与她们迥然不同。盖穿长袍是一门失传的
学问,降至洋服充斥的今日,凡是再穿长袍的人都有他一个深远的理论背景,我把这种理论
背景归而纳之,分为五派,一统其名曰“长袍心理学”。
  第一是“中学为体派”。此派可以钱穆为代表。钱先生承张文襄公之余绪,大倡东方精
神文明,“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在行动方面,也表现出“中衣为体,西鞋为用”的精
神一当然去美国时穿西装是例外,入境问俗,中国之进入夷狄者则夷狄之,何况圣之时者的
钱先生乎?我个人在长袍一点上,足为国粹派争光。身外之物虽系小事,然“其意岂在一发
哉?盖不忍中国之衣冠,沦于夷狄耳!”故我对它始终乐之不疲一往情深,时时玩索不已,
心体力行不止,持久性足可追随钱夫子而臻于“汉唐以来所未有也”的境界。何况长袍还是
我们东方物质文明最辉煌的表现,也是我们反抗文化侵略的一件有力武器,它那变形虫的特
性给了我们无限的安全感,黄袍加身日。我思古人时,洋鬼子的物质文明又何有于我哉?
  第二是“男权至上派”。此派可以某些女人痛恨者为代表。想当年清人刚入关,金之俊
建议十从十不从,第一条就是男从女不从,所以当时男人穿清朝旗袍,女人穿明朝服装;到
了民国后,男人又流行穿西装了,女人才流行穿旗袍。换言之,女人总是晚咱们男人一着,
总是跟在时代后面穷赶,思念起来,好不开心!想不到好景不长,没过几年,女人们也穿起
洋婆子的衣裳来了,但是她们并不喜新厌旧地放弃旗袍,反倒变本加厉,把旗袍开权到苏酋
黄的世界,而此世界之有碍观瞻与体统,不必多言一望便知。可是你又不能厚非小娘子
们.因为她们这么做是有古书为之支援的,《诗经》上不是说过吗?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
  有诗云可证,挟经典以重,老学究们还敢再多嘴吗?《礼记》中虽有“作……异服……
以疑众,杀!”的王制,但是女人大可爱了,安能遽以一权之高低挥泪杀之?何况普天之下
率上之滨。双面夏娃多如牛毛兔子毛,又安能尽得而诛之?故劝千岁,杀字休出口,杀乎
哉?不杀也!但是,既然不能杀之而后快,某些卫道之士自然不服气不甘心,但又恨无新服
装可跟她们比赛。失望之余,只好折回头来,重新从箱底取出长衫儿,晒一晒,也穿起来
了,心里还想:同是旗人之袍,娘儿们穿得,我穿不得?他妈的,穿!堂堂大丈夫奇男子,
岂可让这些造了反的女人专美于前吗?于是“男权至上派”遂在“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公愤
下成立了。
  第三是“招蜂引蝶派”。此派可以某些大包头型的海派学生为代表。这些暴发户的
“太”字号们,到处横行,上穷碧落下黄泉,志在吸引异性的注意。但是女人是好奇的动
物,不出奇安能使之好那?于是大包头们纷纷出动,或穿黑衬衫、或扎细领带、或用妇人手
帕、或喷仕女香水……千方百计,无所不用其肉麻之极,最后异想天开,居然动起他爷爷的
长袍的脑筋来了。于是赶忙翻箱倒柜,但找了半天也找不到,只好找山东裁缝做了两件,又
拿条花围巾,往黑脖子上一缠,俨然以北平大学生自况,真是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一
看他那包心菜式的头发,咱们就够了!这些附庸风雅的无知之徒,其面目可憎、其黑心可
诛、其长袍可送估衣店、其“招蜂引蝶派”可请少年犯罪组勒令解散之!
  这四是“没有西装派”。此派正好与前一派相反,前一派因西装大多,尼龙、奥龙、达
克龙……五颜六色,宽条窄条,穿得厌了,所以才穿长袍做同性而引异性;此派却因一条龙
也没有;且西装之为物,日新月异,宽领窄领,三钮二扣,变化无穷,除非财力雄厚,否则
休想跟上时代而当选服装最佳的男人。若穿长袍,就无这种麻烦了,大可隆中高卧,以不变
应万变,任凭别人的料子龙来龙去,老憎反正是一龙也不龙,至多以聋报之。而且,清高的
阴丹士林是从不褪色的,正如我们固有文化的万古常新,放之四海而皆准,俟诸百世而不
惑,长袍小物可以喻大,“去蛇反转变成龙”,袍之既久,自怜之态砉然消失,路过短衣窄
袖的西装店,反倒望望然而去之,只见他把咽下去的口水朝玻璃窗上一吐,仰天长啸曰:
“予岂好袍哉?予不得已也!”
  第五是“十里洋场派”。此派别名“职业长袍派”。即穿长袍和他的职业有神秘的关
联。例如说相声的,不穿长袍就失掉了耍贫嘴的模样;拉胡琴的,不穿长袍就锯不出摇头摆
尾的调子;监察院长,不穿长袍就不能表现出他那“年高德劭”的雍容。此外东洋教授、西
藏喇嘛、红衣主教、青帮打手……都得在必要时穿起形形色色的长袍以明其身价。尤其是上
海帮的大经理大腹贾们,他们的脑之满与肠之肥,几乎非穿容量较大的长袍不足为功。盖身
穿西装,除了使他们更像喜马拉雅山的狗熊外,硬领、马甲、臂箍、窄袖、腰带等等对他们
无一不是恐怖的报酬。本来西装就没有长袍舒服,西装穿得愈标准你就愈受罪,除了仅有
“头部的自由”外,其他你全身的锁骨肋骨肱骨桡骨尺骨膑骨胫骨腓骨乃至屁股,没有任何
一骨是高兴的。而这些重量级的好商巨贾们,由于脖子上的白肉大多,连仅有的头部的自由
也被他们自己剥削掉了。不堪回首之下,他们乃相率在单行道上选择了长袍,除了可减轻桎
梏开怀朵颐外,更可从林语堂博士之劝告,用”世界上最合人性的衣服”,来包住他们那快
挥发光了的人性!李子述长袍心理学竟,乃临稿纸而叹曰:
  昔孔圣曾有“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袄矣”之叹,管仲有恩于道袍,千载史有定评。从曹
孟德割须断袍之日起,长袍遂有式微之兆。曹操死后一千七百年,华夏衣冠竟不幸沦于夷
狄,自右衽而变中衽,自长衣而易短装,流风所被,长袍竟被贬为国家常礼服,且在裁缝公
会会长眼中,俨然吴鲁芹所谓之“小襟人物”矣!岂不哀哉痛苦哉!余深信长袍不该绝,深
愿我血性之中国本位者,于胡服笔挺之际,从速响应何凡之呼吁,以李敖为楷模,以于右任
(“余右衽”)为依归。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千载袍风,此其时矣!三原有
老,可同袍矣!此时不同,还待何时?寄语读者,快看齐矣!
         一九六一年三月十五日在台北“四席小屋”
         一九六二年三月十三日改一年前旧作,十一月二十七日再改
 
十二 红玫瑰
  那一年夏天到来的时候,玫园的花全开放了。
  玫园的主人知道我对玫瑰有一种微妙的敏感,特地写信来,请我到他家里去看花。
  三天以后的一个黄昏,我坐在玫园主人的客厅里,从窗口向外望着,望着那一棵棵盛开
的蔷薇,默然不语。直到主人提醒我手中的清茶快要冷了的时候,我才转过头来,向主人做
了一个很苦涩的笑容。
  主人站起身来,拍掉衣上的烟灰,走到窗前,一面得意地点着头,一面自言自语:
  “三十七朵,十六棵。”
  然后转向我,用一种调侃的声调说:
  “其中有一棵仍是你的,还能把它认出来么?”
  躺在沙发里,我迟缓地点点头,深吸了一口烟,又把它馒慢吐出来,迷茫的烟雾牵我走
进迷茫的领域,那领域不是旧梦,而是旧梦笼罩起来的愁城。
  就是长在墙角旁边的那棵玫瑰,如今又结了一朵花——仍是孤零零的一朵,殷红的染色
反映出它绚烂的容颜,它没有牡丹那种富贵的俗气;也没有幽兰那种王者的天香,它只是默
默地开着,开着,隐逸地显露着它的美丽与孤单。
  我还记得初次在花圃里看到它的情景。那是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子夜的寒露刚为它洗
过柔细的枝条,嫩叶上的水珠对它似乎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娇小的蓓蕾紧紧蜷缩在一起,像
是怯于开放,也怯于走向窈窕和成熟。
  在奇卉争艳的花丛中,我选择了这棵还未长成的小生物,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来,用一
点水、一点肥料和一点摩门教徒的神秘祝福,种它在我窗前的草地里。五月的湿风吹上这南
国的海岛,也吹开了这朵玫瑰的花瓣与生机,它畏缩地张开了它的身体,仿佛对陌生的人间
做着不安的试探。
  大概我认识她,也就在这个时候。
  平心说来,她实在是个可爱的小女人,她的拉丁文的名字与玫瑰同一拼法,这并不是什
么巧合,按照庄周梦蝶的玄理,谁敢说她不是玫瑰的化身?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一种罕有的
轻盈与新鲜,从她晶莹闪烁的眼光中和那狡猾恶意的笑容里,我看不到她的魂灵深处,也不
想看到她的魂灵深处,她身体上的有形的部分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使我不再酝酿更进一步的
梦幻。
  但是梦幻压迫我,它逼我飘到六合以外的幻境,在那里,走来了她的幽灵,于是我们生
活在一起,我们同看日出、看月华、看眨眼的繁星、看苍茫的云海;我们同听鸟语、听虫
鸣、听晚风的呼啸、听阿瑞尔(Ariel)的歌声,我们在生死线外如醉如酲;在万花丛里长
眠不醒,大千世界里再也没有别人,只有她和我;在她我眼中再也没有别人,只有玫瑰花。
当里程碑像荒冢一般的林立,死亡的驿站终于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远远的尘土扬起,跑来了
“启示录”中的灰色马,带我们驰向那广漠的无何有之乡,宇宙从此消失了我们的足迹,消
失了她的美丽和她那如海一般的目光……
  可是,梦幻毕竟是飞雾与轻烟,它把你从理想中带出来,又把你向现实里推进去。现实
展示给我的是:需求与获得是一种数学上的反比,我并未要求她给我很多,但是她却给我更
少。在短短的五月里,我和她之间本来没有什么接近,可是五月最后一天消逝的时候,我感
到我们的相隔却更疏远了。恰似那水上的两片浮萍,聚会了,又飘开了,那可说是一个开
始。也可说是一个结束。
  红玫瑰盛开的时候,同时也播下了枯萎的信息,诗人从一朵花里看到一个天国,而我
呢?却从一朵花里看到我梦境的昏暗与逗回。过早的凋零使我想起托姆普孙(Francis
Thompson)的感慨,从旧札记里,我翻出早年改译的四行诗句:
  最美的东西有着最快的结局,
  它们即使凋谢,余香仍令人陶醉,
  但是玫瑰的芬芳却是痛苦的,
  对他来说,他却喜欢玫瑰。
  不错,我最喜欢玫瑰,可是我却不愿再看到它,它引起我太多的联想,而这些联想对一
个有着犬儒色彩的文人,却显然是多余的。
  在玫园主人热心经营他的园地的开始,他收到我这棵早调了的小花,我虽一再说这是我
送给他的礼品,他却笑着坚持要把它当作一裸“寄生物”。费了半小时的光阴,我们合力把
它种在玫园的墙角下,主人拍掉手上的泥巴,一边用手擦着汗,一边宣布他的预言:
  “佛经上说‘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我们或许能在这棵小花身上看到几分哲理。
明年,也许明年,它仍旧会开的。
  烟雾已渐渐消失,我从往事的山路上转了回来,主人走到桌旁,替我接上一支烟,然后
指着窗外说:
  “看看你的寄生物吧!去年我就说它要开的,果然今年又开了。还是一朵,还是和你一
样的孤单!”
  望着窗前低垂的暮色,我站起身来,迟疑了很久,最后说:
  “不错,开是开了,可是除了历史的意义,它还有什么别的意义呢?它已经不再是去年
那一朵,去年那一朵红玫瑰谢得太早了!”
(后记)
  一九五○年六月九日,我正在新化附近服役,突然接到Rosa给我的信,定了题目——
《红玫瑰》,叫我写一篇散文送她。六月十四日我写好寄出,后来才知道被她修改几个字,
发表在《台大四十八年外文系同学通讯》里了。退伍后我又把它稍加修改,发表在一九六一
年四月六日的台北《联合报》副刊。现在我又改几字,收在这本小书里。追想起来,这篇文
章前后被她改了一次,我改了至少六次。
  如今Rosa已去美国,已经形同隔世了。我怀想这个使我眷恋不已的小女人,愈发对这
篇文章另眼看待。就文章论,它是我少有的一篇不说嘻皮笑脸话的作品,许多朋友读了,都
觉得它有一种阴暗苍茫的气氛,认为这“不太像李敖的风格”。
  今晚深夜写这篇(后记),心情多少有点儿沉重,我抄出三年前意译的一首浩斯曼
(A.E.Housman)的小诗(曾经抄过一份送给Rosa的),用它来表达我内心的隐痛(一九六
三年五月二十二日晨三时半)。
  死别You smile Upom Your Friend Today
  久病得君笑,You smile upon your friend today,
  沉疴似欲除;Today his il1s are over;
  万语逢重诉,You hearken to the lover's say,
  余欢若云浮。And happy is the lover,
  意转何迟暮,'Iis late to hearken,late to smile,
  慰情聊胜无:But better late than never:
  生灵未忍去,I shall have lived a little while
  柩马立踯蹰。Befor I die for ever.
         一九六○年七月十九夜改稿。
         “慰情聊胜无”是改写陶渊明的诗句
 
十三 旧天子与新皇帝
——元末明初的断片
  十三年来,今年是头一天有黄气。
  在那六朝金粉埋葬下的金陵城,街头巷尾,人人都兴高采烈地奔走相告:“黄气来了!
黄气来了!”
  十三年不见了,黄气终于来了!
  黄气不但来了,人家还说,这回的黄气是一千五百年来最多的一次。
  一千五百年前,秦始皇帝修长城,废封建,收民间兵器,铸了十二个大金人,外巡四
方,行封禅礼,一方面派徐福带了童男女人海求神仙,一方面听望气术士的话,凿方山,断
长堑,以泄王气,可是那次泄王气后,东方的气象好像受了损,从此一千五百年下来,气象
再也不行了。
  术士们暗地里说,北方的王气不行了,王气开始南转,那些在北方的几个王气充溢的大
城,像邯郸、阳翟、北平、开封、洛阳、长安……一个个都气象衰败了,他们占星,看北方
玄武星座,星座尾部渐向南指,于是他们断言:“王气到南方去了!”
  王气南移,第一个目标是金陵,这是东晋帝王的国都,上承三国时代的孙权,下延到宋
齐梁陈四朝,正所谓六朝金粉。虽然那几百年过后,王气又一度北移,有回光返照之势,可
是毕竟留不住了,每个术士家、星占家都承认:
  北方不行了!
  那年秋天快过去了,下了几场雨,可是却听不到什么雷声,老百姓们高兴了。因为他们
知道历代相传的:
  秋后雷多,
  晚稻少收。今年雷竟这样少,收成一定是不坏的,没有苦旱,没有凶年,天灾一少,人
祸自然就少了。
  人人盼望着天下太平。
  人人心里都有一个希望,反正元朝是垮定了,人人再也不会受蒙古人的气了,靴子的势
力已经完了,汉族眼看就要抬头了。
  无朝的顺帝像一只被打破了头的乌龟,缩着头,守着北京一隅,再也没有关外蛮子那种
“立马吴山第一峰”的气概了,他只想保住他北方那点老巢,只要汉人南人不向北打,他就
满意了。他最爱听宫女们成群歌舞,看她们那隔着轻纱的腰肢款摆着,唱着:
  寒向江南暖,饥向江南饱,
  莫道江南恶,须道江南好。
  顺帝满意了,他心中虽然有点悲哀,知道他不能到江南去,可是在大雪纷飞的天气,宫
中四面生满了炭火,满室生春,娇嫩的六宫粉黛们脱得半裸,有的给他倒茶、有的给他斟
酒、有的给他做肉屏风、有的在他面前载歌载舞,他也乐得不思江南,不想那些讨厌的红袄
贼,不理睬什么大明王和小明王,以及那些南蛮子的游击队……他穷耳目之欲,在美人醇酒
与清歌面前,他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了!他宝座旁边坐的是那西土的番僧,贼眼溜溜的,顾
盼于美女与皇帝之间。番僧是皇帝的精神指导人,每个皇帝即位,都要先受佛戒九次,才登
大宝,他们掌握着“君权神授”的力量,所以皇帝们都得让他们三分,不然抓破了脸,掀开
了底牌,在老百姓面前丢了丑,反倒不好看。何况番僧们也颇会拍马屁,他们精研丹砂,深
通房中术,在歌舞声中,他们看到皇帝的兴致快到顶点了,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们立刻就看出
今天晚上皇帝属意于哪个女孩子了,于是,一个眼色与一个暗号,一切立刻就准备好了。等
到皇帝对歌舞的满足快饱和了,微微露出意兴阑珊的时候,他们便把皇帝拥到内室里去,去
行他们的“延彻尔”。
  “延彻尔”是蒙古话,翻成汉语是“大快乐”。
  “大快乐”是真真正正的快乐。
  “大快乐”的获得并不简单。
  获得“大快乐”需要硬功夫、真本领,这真本领就是房中运气术。房中运气术若行得
好,可以夜御数女,极尽人间之乐事。
  在四面伴奏的是“天魔舞”,由十六个如花似玉的宫女,全裸着,头带佛冠,在小小的
密室中,俯仰为舞,或行瑜伽之术。
  在这个小密室中,即使近侍与宦官也很难入内。里面除了女孩子,就是皇帝与番僧。
  番僧测量皇帝的体质,如果发现他今晚意兴甚浓,他们就给他吃丹服药,然后按摩,行
“双修法”(“秘密法”),双修法一行,一直到天亮才罢休、
  皇帝高兴了,亲笔挥毫,用蒙古文题了一块金字匾额——“济济斋乌格依”,就是汉文
中“事事无碍”的意思,他命左右把它挂在密室门上,表示这是高度愉快的“事事光碍
室”。
  在日上三竿,不能早朝的时候,他不知道番憎们早已去胡作非为去了。
  番僧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人物,他们是人人知道的西土大喇嘛,他们仗恃着皇帝的佞佛奉
释,而他们正是佛释的化身或代言人,所以更横行无忌。
  他们辱及王妃,殴及留守,把宋代的皇坟挖了六个,盗取金银珠宝,甚至把宋理宗的头
骨切下,中间挖空了,用做酒杯。他们还借检查户口为名,奸淫民家妇人和女孩。
  在北方,除了元朝的皇帝外,他们是最红得发紫的人物。
  他们坐在皇帝的龙舟里,煞是威风,龙舟长十二丈,宽二丈,行起来的时候,头尾眼爪
都能动。
  他们又找到一个善做奇巧的工人,给皇帝做了一个大钟——“宫漏”,高七尺,内有一
个女孩,两个金甲神,六个飞仙,这个钟能每小时报告一次。
  “宫漏”一小时一小时的报告,一小时一小时,无情的岁月流过去了。
  在灰色的岁月里,南边的消息愈来愈恶劣,皇帝有点悲观。
  番僧们劝他及时行乐,几乎每天都有新选的秀女人宫,每天都有新乐章、新的歌舞节
目。
  皇帝当然也是有女必玩,可是玩过后,他似乎愈来愈烦。他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了。
  皇帝的心情和局势一样的糟。他常常把双脚放在一个女孩子的裸背上,两眼没神,望着
南方发呆。
  番僧们也没有好法子,他们只是轮班辅助皇帝,一些人陪皇帝玩,劝皇帝开心,往远处
想,别为眼前这些小动乱操心;另一部分就跑到外面去做好犯科,贪贿舞弊。
  秋天眼看就过去了,一年真容易!
  深秋的时候,消息来了,朱元璋已打进了姑苏城。
  那真是一场鹰战,结果朱元璋到底把张士诚打垮了。当朱元漳派徐达做大将军进攻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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