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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_5 钟晓阳(现代)
人丛中乍别乍聚。他来到面前,素云已经吃完,宁静还捧着碗发怔,他单着眼睛向
她眨眨。她才冁然- 笑,还了碗。素云问他做什么去了,他说想买个冻梨吃,先前
经过看见有,可是太冻,放弃了。
三人又略逛逛。夜空中“嚓嚓嚓”绽着各色烟花,有帽子、衣架、高梁、包米、
美人……- 一退位登基,淅淅沥沥漫天星陨如雨。宁静正观赏着,素云碰碰她道:
“小静,买不买点橘子回家?”宁静摇摇头说不必了,爽然提醒她道:“你不买些
回去分给永庆嫂他们吗?”她还未转过脑筋,爽然又道:“来,我替你挑。”说
着一块儿买橘子去了。
挑着橘子,素云道:“你倒替小静管起家来了,也不怕人家嫌你管闲事儿。”
爽然望着宁静微笑一笑,她也回笑一笑,和他很亲的。
离开了夜市,笑语人声细细密密地遗落在后头,宁静有点神志飘忽,好像随时
打个呵欠,一回头,整个元宵市场会凭空消失,幻象一样。
第二天早晨爽然仍到宁静家,一进门永庆嫂哭丧着脸与他道:“表少爷,你来
了就好啰,小姐半夜里发高烧,热度高得不得,我……”
一言未了,爽然早闯到房里,摸摸宁静的额头,简直烫手。他喉音颤颤地叫永
庆嫂雇马车。雇了车,也管不了那么多,棉被一裹把宁静抱起,坐车直奔天生医院。
送到急诊室,有负责的大夫治理,爽然急得心都碎了,恨不得替她病了才好。大夫
说是患了急性肺炎,没有危险,但得在医院住上两三个星期。爽然放了一半心,嘱
咐后到的永庆嫂口去收拾一些宁静的衣物用品,顺道到他家说一声。
爽然作主让宁静住头等病房。将近晌午,林宏烈夫妇和素云都来了,小坐片刻。
林宏烈道:“有永庆嫂在就使得,你跟俺们一块回去吧!”
爽然道:“横竖我也闲着。你们自己回去吧,别等我吃饭。” 素云道;“这
么着,我留在这儿陪爽然好了。”
“不必了,你们都回去吧!”
爽然拒绝得那样钝,以致空气胶着了似的。素云遏着怒气起身离去,林宏烈夫
妇也走了。临出门口林太太回身向爽然道:“我说,你还是把宁静送回沈阳去。到
底有个亲人,什么都方便些儿……当心别过上了。”
爽然想想也对,宁静一个人离开家住到抚顺,已经不合常情,没有事的时候犹
可,如今人病了,连家人都不知会一声,怎么都说不过去,而且沈阳的医院,究竟
设备好些。自己心中就有多不愿,也只得送她回去。
宁静的体温高达一百零四度,整个人昏昏沉沉的,一张脸刷青。爽然站在窗前
痴痴地想事儿,外面下着大雪,天黑还没有停。他整天只吃了两块永庆嫂带来的牛
舌饼,又老是站着,乏得难受,终于在沙发上盹着了。惊醒的时候,房里黑黔黔的,
只听见远远里弄间传来一声声幽幽危危的“冰--糖--葫--芦”,“爽脆冰--糖--葫
--芦”,雪夜里真是凄凄断人肠。
到沈阳途中,宁静醒了,退了点烧,爽然跟她笑道;“看你还敢不敢不吃元宝,
你瞧,现世报。”她倦倦的笑着,推他说不要回沈阳去,他就别过头去了。
宁静住进和平街南满医院的头等病房。赵云涛唐玉芝小善江妈簇簇拥拥都来了,
怪她不该一个人住在外头的、怨她不当心身体的,谢谢爽然照顾她的,咋咋呼呼的
好一阵忙闹。永庆嫂没跟来,赵云涛便留下江妈照料宁静,临走时,他掏出几十块
钱给爽然:“这两天麻烦你了,往医院坐车什么的,这个你收下吧!”
爽然使劲往回推:“您老甭客手……”。
“应该的应该的,”赵云涛截道:“江妈收拾点地东西就来,你有事先回吧,
替我问候你父亲,啊?”说完脚不沾地的走了。
爽然握着那把金圆券儿,脑里一阵发空,像突然被人撤职,又不知道什么理由,
然而以后这里没有他的事了。他把钱塞到宁静枕下,她张开眼睛,大概听到了,心
里难过,沿着眼角流下一行泪来。
她问:“你要回抚顺?”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绸缎庄再过十几天才开业,他大可不必回去,可是他不
能住在医院里陪她,更不能住到赵家,逼不得己,只得住旅馆。
以后赵云涛早晚会到一到,看见爽然也没问什么,爽然觉得他这点就比自己父
亲强。过了三日夭,林太太忽然来了,坐了好一会子。爽然知道有事儿,借口送她
出去,一关门便问:“怎的啦?”
林太太虬眉皱鼻的说:“哎呀,老头子气得半死,说你怎么送个人,送了这么
些天儿,连自己都给送走了。”
爽然恼道:“你们这是啥意思,我那么大了,做点什么还非得死跟着不可吗?”
“你的事儿我可不管,还不是你爹的那个驴子脾气,一点儿不随心就撂蹶子。
我是叫你心里有个底儿,回去准是一顿儿大骂。”
爽然不嗞声,林太太接道:“昨儿下午呗,素云家又来催了,叫我拿什么话回
人家?"他甩甩头道:”别理他们。“
“你呀,唉,别怪我说你没谟,订了亲了,还夜时白天的和一个大姑娘在一起,
也不怕人家风言风语,说俺们家出个风流种子,着三不着四的……”
“妈,你有完没完?”
林太太动了气道:“好,嫌我噜苏,我不说你,你看着办吧!别老让事情不托
底儿的就是了。”
爽然叹口气道:“什么时代了,订亲的事儿……”
“得了吧,你那套理论我会背了,你爹可不那么想。”
这时已经到了医院门口,林太太浑身掇掇弄弄,紧紧头巾:“你在哪儿下处?
是赵家不?”
爽然含含糊糊地“嗯”两声,道:“我开市就会回去的。”
林太太机灵,“哼”一声道:“老远来到,招待也不招待一下。”说着掏出一
百块钱给他:“哪,拿去,前辈子该你的!”
爽然望着她离去,苦笑一下,感到无限凄怆。
宁静发烧发了六七天。起初干咳,随着痰咳,每天依时间吃药。人瘦了不少,
腮颊微微下陷,眼睛大大的,江妈早晨给她打辫子,就打一条垂在脑后。负责宁静
的大夫姓熊,很年轻,不会超过三十岁,待宁静非常好,在爽然眼里,好得近乎殷
勤。有时候巡房他不在,熊大夫就坐着和宁静聊天,等他来了方走。宁静一直觉得
这大夫有点面善,方脸、金丝腿儿眼镜。她再往眼镜上想,终于想起来了。去年她
初回三家子,和尔珍在田边唠嗑儿,一辆马车停下来问路,车上的年轻人就是熊大
夫。她却不说出口。见过那么一次就有印象,倒像他有什么叫她难忘的地方似的。
然而,一天熊大夫循例巡房,记录病情时笑道:“说也奇怪,开始的时候,我
就觉得你们俩儿都很面善,可是一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现在想起来了……我卖个
关子,你们猜猜。”
他说话慢拍子,一句是一句,好像刚学会这语言,措辞文法都得斟酌一番。
爽然本来站在窗前看街景,此刻也转过身子。宁静假装向熊大夫脸上端详一下,
苦笑着摇头。
“那么,给一个提示:在三家子。”他道。
熊大夫说:“去年九月左右,我有事儿下姚沟,绕错路子到了三家子,车伙儿
停下来问路……怎么?想起来没?”
宁静装到底摇摇头。本来认了也无妨,但否认了那么久,一下子扳过来,她觉
得很不自然。
熊大夫顶顶眼镜道:“那也难怪,隔个几丈远,不见得能看清楚。”
他望望爽然 ,爽然挠挠鬓发,很不诚恳地撇撇嘴,摊手道:“对不起,没印
象。”
熊大夫难堪地正正眼镜,嘱咐宁静多休息,便掉头走了。
爽然知道宁静喜欢《红楼梦》,一天给她带来第一册解闷儿。
宁静奇道:“咦,你也有这书?”
“买的。”
“几册全买的?”
他点点头。
她说:“犯不着呀!”
他笑道:“你那么喜欢,想必是好的,我也想看看。”
宁静病后精神虚虚的,懒怠看,爽然兴之所至持书在手道:“来,我说给你听。”
随即大模大样地坐下,合目一分,是第八四宝玉宝钗互看宝玉金锁,一个镌着“莫
失莫忘,仙寿恒昌”,一个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爽然觉得这不好讲,揭
到另一处,是第二十三回贾政追咎袭人的名字的,又没大意思。支吾间前翻翻后掀
掀,只不知从何讲起,如何讲法,把一本书翻拨良久,最后掩卷讪笑起来。白牙一
亮,宁静始发觉他的脸红滥滥的,要不是白牙一衬,倒不显眼。她不知怎么也随着
难为情,轻声道;“不会说书就别逞能。”
恰值熊大夫进来,探问了她的病情,看见爽然手上的书,便询道:“林先生对
古典文学有兴趣?”
爽然答道:“不,给小静解闷儿的。”
熊大夫转向宁静道:“那么,赵小姐的文学水平是不错的了?”
宁静勉强一笑,他又道:“那么,赵小姐有没有接触过西洋文学?”
宁静摇摇头。他微笑道:“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借你看看。”
第二天他果真携来一本《普希金诗选》。宁静草率翻翻,并不合心;后来忍不
住再拿起来看,渐渐看出兴味来,边看边笑,总觉得怪怪的不大适应。
爽然粗鲁地道:“他妈的,有啥好看的看得那么开心?”
宁静犹自看看,笑道;“熊大夫喜欢的东西倒挺隔路的。”
“啐,现在的大学生都兴这玩意儿。”
宁静说:“我先还不觉怎的,看看却有趣极了,我念给你听。' 是最后一次了,
在我脑海/我拥抱着你可爱的形影/我的心在寻索逝去的梦/我带着畏怯的温柔/
郁郁地想起你的爱情。
“我们的岁月在奔驰、变迁/它改变了一切,也改变了我们……”她正在念下
去,爽然“霍”地拿起那本《红楼梦》,乱揭一篇抢着和她念:“无我原非你,从
他不解伊,肆行无碍频来去。茫茫说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
……”她停了。她觑觑他,很是惊异,他竟是生她气,这个野人,在生她气,念得
剁猪肉似的。她屏气和他斗几句,全让他剁得碎碎的。
她低低叱道:“什么屁大的事儿!”
他梗着脖子不吱声。
她故意说:“你念下去呀,最后两句怎么不念?”你敢,她想。
却听得他粗声念道:“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她“啪”地把诗选掷到地上,这一气急猛咳起来,愠道:“好,是你说的。”
其后将棉被一掀盖住头脸,不一会儿便听到鞋声拓拓。他一径去了。
开市的时候,宁静快出院了。爽然回抚顺照料,第二天又来了,手里提着箱子,
向她道:“我得到杭州一趟。”
她一怔,没想到去这么远,眼红了一圈,死命低着头不朝他看。
他搭讪着又说:“我理当半年去一次的,上回到熊老板家拜年也就商量这事儿。”
她恨道:“也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
“有用才告诉我吗?”
他因昨天让林宏烈结实骂了一顿,心绪怫怫的,懒得与她抬杠。两下里都沉默
着,沉默中别有惆怅。
最后他道:“反正你明儿就出院,也用不着我了。自己当心身体就是。”他一
语既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宁静出院回家休养,只觉门庭依旧,情怀全非。成日家恹慵慵地卧在躺椅上摇,
咭咭掴掴咭咭掴掴,没有尽期的岁月的平稳和劳碌。熊应生,也就是熊大夫,经常
来做客;每日捎点儿人参当归给宁静补身,连带地也送玉芝一些党参鹿茸虫草什么
的。他叔叔开中药行,这些都不费钱。以后到赵家都说给宁静送补品,好像不如此
便没借口似的。唐玉芝终于暗示道:“熊大夫是小静的大恩人,这样老送礼来,岂
不见外!”此后,熊应生便来得两手空空,名正言顺。赵云涛夫妇对他的评语一致
辞是“年轻有为,老成持重”,比爽然强得多。尤其唐玉芝,看见他便贱咧咧地笑
逐颜开,他与宁静聊天儿,她有生以来识趣地避到里边。
爽然不在,宁静百无聊赖,浑身不得劲儿,于是熊应生的探访,几乎成了她日
常的一种寄托。他日间上班,多半晚饭后不,灯泡下眼镜片上老汪着一簇光,方正
的脸,厚实的鼻子,一副城府极深的相貌。
他来了,总和她琐琐碎碎地扯些杂事:医院里遇上难侍候的病人了,路上让自
行车撞了,家里和堂弟弟怄气了……讲完自己嘿嘿笑,笑得干干的。她不明白什么
叫印尼华侨,反正他就是那么一个,原籍广东惠州,家族在印尼耶加达定居,父亲
是大乡绅。他叔叔回国,把他带着,带到关外,伪满前的事儿了。他叔叔有两儿一
女,自小和他一块玩耍、长大的,经过了伪满,然后国民政府…… 娓娓道来,也
是一番临往事,伤流景。
无意无意,她总喜欢将他和爽然比,这个那个都比,结果这个那个都及不上,
骄傲得不得了。她其实不讨厌这姓熊的。他是个知识分子,然而却不大像。与他相
对,过的是家常光阴,许多人生的婆婆妈妈噜噜苏苏,合时的感慨喟叹,合理的人
云亦云,极端平凡又甘于平凡,他的脚后跟一出门槛,她就把他忘得干干净净的。
爽然三月回来,沈阳已经开始溶雪,地上一泓泓垢水,晚间气温下降,水结成
冰,行人随时摔得全身骨头散掉。他找宁静的早上,正值熊应生放假在赵家做客,
和她在西厢谈天。江妈把爽然引进来,宁静整个人一撼,腿软软地站不起来,他大
包子小瘤子地越过院子,整抽东西向正房那边指一指,表示先去拜访赵云涛夫妇,
约一柱香工夫,他剩下一只盒子来了。宁静轻笑着说他今回去得这样久,解开盒子,
是龙井茶。她失望道:“怎么是吃的呢?吃了岂不没了?”
他长手长脚比比划划地道:“暧,吃的东西是吃进你的人里头去,可以长高长
胖;那些破伞破扇,不过身外之物,还是这疙瘩儿那疙瘩儿的没好处放,多招赘。”
她禁不住笑道:“哪儿来的歪理。”便预备把茶拿到里面让江妈沏,爽然却一
掌压住盒子道:“你一个人的!”
“得了。”她笑道。说罢里面去了。
爽然自始至终没和熊应生打招呼,此刻才略颔一颔首。熊应生问他一些杭州的
风物人情,他不他不是没留意,就是没理会。熊应生自觉无趣,待宁静出来便告辞
走了。
宁静拍爽然的手背一记道:“你得罪人家了?”
他大不以为然:“没有,没得罪他,欺负他罢了……天下华侨都是伪君子。”
“啧,贼坏。人家惹了你了。”
他断了这话题,问她道:“喂,回抚顺住?”
她神色一暗:“得问我爸爸。”
“上次不也没问吗?”
“你想我像上次那样子?”
他搔搔鬓边道:“还是问问吧!”
江妈沏了一壶龙井茶端出来,又替他们斟了。两人托杯缓呷,清清甘甘的。
宁静笑道:“不是说我一个人的吗?”
爽然头也不抬道:“那有啥分别?”
她又拍他一记。
当晚,宁静到赵云涛房中,他正和玉芝说话儿,看见宁静,道:“小静,你来
得正好,我和你阿姨打算过两天请熊大夫来吃顿便饭,你意思怎样?”
她不置可否地说:“你们请你们的,干我啥事儿?”
赵云涛竖眉瞪眼地反问:“怎不干你事儿呢?人家把你治好了,又使劲送你东
西,俺们请他来,不过替你谢谢他,我又没有好处。”
宁静心想,换了别的大夫,一样能治好她,偏偏倒楣落在姓熊的手上罢了。她
孜孜搓着辫子,心烦意乱地。
赵云涛又道:“好吧,事情就这样定了……”
“我要回抚顺住去。”她情急冲口道。
赵云涛愀然:“你上次偷着溜了,我没派人押你回来已经便宜你了。你别以为
你大了,我惯你,你就可以胡来……你有多大本事,病了还不是乖乖回家来。病得
不够你受,还想病是不是?总之这回你休想。”
宁静眼睛噙了泪,只是哽咽难言。父亲几乎没有这样骂过,他素来是最开通的。
她明知道,关键在熊大夫那儿,分明这年轻人十分中他意,他起了私心,所以那么
袒护熊大夫。想起来真替爽然觉得委屈。
唐玉芝一旁帮腔道:“是呀,小静,抚顺那块儿,你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你一
个人在那儿,俺们也不放心。况且这一向熊大夫常来,看不见你,人家多失望呀!”
宁静不接碴儿,玉芝又道:“林爽然那小子,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论人品、
学识、家境,熊大夫这人呀,打着灯笼找不着。”
这些话,以前宁静逢上相亲,要是对方是玉芝举荐的,玉芝就得重复一遍,因
此宁静根本置若罔闻。她只是气,气得发麻,毕竟憋不住,让眼泪流了下来。她一
言不发地出去了。
因到房里,她呜呜哭起来。本来此去她并无胜算,计策好如果父亲坚决反对,
她暂时拖些日子再说。一来她不希望太激怒父亲,他近来健康大不如前了;二来她
也不想太贴着爽然,两人这样亲,日后不知会亲到何种地步。但她万没料到情形这
般叫人心寒。熊大夫治她,是他的工作;待她好,算他有心。爽然却是扔下一切来
陪她的,陪了十多天,一个人孤伶伶地住旅馆,整个人憔悴尽了,依然什么都不讲。
他岂可为她为得如此委屈。
次日天未破晓,她簪星插月地再次离开沈阳。
爽然拎着皮箱到赵家找宁静,听听答复,没问题的话可以马上一道走。谁知赵
家人皆目光盻盻地望他,什么都只答不知。玉芝见是他,冷冷地道:“林先生,回
到抚顺,请你管俺们给小静传句话儿,就劝她先回家来,有话好说,父女间能有啥
大不了的别扭儿,气平了也就算了。一个单身大姑娘在那儿,万一让一些王二混子
欺负了,远水救不得近火,到时候可别怨我们。”
爽然揣测宁静是和家人闹意见了,当下不打话,离了赵家便乘快车赶回抚顺,
直接到东九条。
他远远便看见宁静坐在台阶上托腮发呆,登时叫停,三轮车今天慢得简直过分。
她望着他跑来,盈盈笑着。爽然傍她坐了,他道:
“我知道你会来。”
他道:“不是说好一块儿的吗?怎么倒先来了?你爸爸答应了?”
宁静只答最末一题:“答应了。”
“怎么先来了?害我白跑一趟。”
她 这才想起他定是到她家去过了。那么,他一定知道她说父亲答应了的话是
撒谎,想着不由得脸一热。这人,宁可不揭穿她,让她自揭自。“
爽然笑问道:“我给你的龙井茶有没有带来?”
“哎呀!”她一顿脚惋惜道。“忘了,你瞧我多没记性儿。”
他只管笑着,笑得脸庞透红。宁静打量他埋怨道:“人家病了一场,瘦了倒罢
了;你又没病,怎么倒陪着瘦。”
他仍然只顾着笑,她瞅他半晌,忽然很想很想和他生生世世地亲,想得心都疼
了,不大懂得该怎么活了。
梨花未开尽的时候,她成天闹着要砍一枝。爽然应允替她物色一株无主梨树,
要开得最璀璨、最招摇的。
一个星期天,他们荷着斧头去了。爽然挑中的梨树在河北郊野,砍起来不那么
引人注目。那是一个小丘,丘上树树梨花白,风里剔剔抖抖,一天的银灿灿,俯瞰
下去是畦深畦浅的绿田,真是春意烂漫。爽然攀上他意中那棵,一斫斫砍着一枝树
桠杈。她昂首望着。阳光一针针扎眼睛,她以手作檐,眯着眼仍在看。密密繁繁
的白瓣间有他的黑发、他的衣衫、他的手势、他的声音,那么高高在上,高与天齐,
她愈望愈不可及。“喀勒”一声,梨花落下了,他笑笑地立起来,更高了,她吓了
一跳,觉得他势将压在她身上。
宁静扛起梨花,他要掮,她不干,一路走着,她摆呀晃呀的没个走态,枝上的
花花梗梗搔得他怪刺挠的,只得绕到她另一边走。经过到河南的桥时,下起霏霏春
雨,她透过技隙瓣缝窥窥他,心里一缕亲意。迎面走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大人
牵着,因此一边膀子吊得老高。她竟就想到要给他生一个孩子,男的女的都没关系,
不过都得像他,牙齿白白的。叫什么名字好呢?……女的就叫梨花,男的呢,男的
呢……她想想笑出声来。他看看她,不知她笑什么,自己也笑了。春风吹面,片片
梨花飘飘曳曳地落到滚滚浑河里去了。
回到家里,两人把梨花插在一个盛了水的坐地大花瓶中,整个挪到宁静房里的
窗前。她舀来一瓢水,一手擎瓢,一手掬水 梨花上泼洒。春阳斜斜筛进来,烙在
水露上是金色的幻灭。她心一动,忙放下瓢子坐到桌前,抽屉里取出纸笔。
“你干啥?”爽然问着便过来看。
宁静起来直把他推到窗边,硬要他向着窗外,道:“不许瞅着。”
她踅回桌子那儿,也懒得坐下,“飕飕”地写了几句,把纸藏好,然后背着手
笑眯眯地踱到他面前。
“写啥呀?”他问道。
“才刚儿我看那梨花好,得了两句词,记下省得忘了。”
“哦!”他恍然道:“就是嫁给富贵的那个破文章呀!”
她气得踩他一脚:“别装假。”
爽然手一伸道:“让我瞧瞧。”
“不行,才只半阕,待我填完的。”
她走到他对面,两人中间刚好隔着那株梨花,趁风频挑逗。
五月中旬的一个下午,熊应生找上门来了。那时春天寂静,宁静正躺在床上苦
思那下半阕词,她现在几乎一有空儿就想,好快点送给爽然。永庆嫂报说来客了,
她微微发愕,想不出会是谁。知道是熊应生后,她竟是不大高兴。
主客在厅坐定了,寒暄几句。他似乎十分口渴,喝了许多茶,她替他斟了又斟
;她既然斟了,他就不好意思不喝。
他顶顶眼镜道:“我到抚顺来,是有点事儿,顺道拜访拜访。”
她轻“哦”一声。那么他也算不得一个有心人。
他又道:“赵老伯近来老有点胃痛。”
“以前也有。”
“对,对,不过近来严重了。”
她接着问:“那么你是常到我家啰?”
他一怔点头:“应该的,应该的,那没什么,没什么。”
她差点儿没笑出来,睨睨他。暖天里他好像有点走样,比前胀大了,额际和鼻
子洼里泌着腻亮的油。以致整张脸肿肿的。
他搓手道:“最近收到我妈的信,说明年夏天会来。”他干笑两声又道:“我
们母子差不多二十年没见了,想起来,日子过得真快。其实她早点儿来更好,我可
以多陪她玩玩,可是南方人怕冷,尤其印尼那儿,终年没有冬天的。”
他干笑着。她想他相貌走样了,人倒没变。这种家常话题,她听着也不能说完
全无趣,因为它本身即是一种亲切。
他顶顶眼镜,搓搓手道:“我母亲希望我能够尽快娶妻……嘿,老年人,总是
希望看着儿女成家立室,他们也好抱抱孙子。”
她觉得情势危急,兜转话题道:“你认为我爸的病该怎么治法儿?”
他有点措手不及,连“哦”了两声道:“依我说,赵老伯这病是喝酒喝的,要
尽量少喝才能够根治。最好你能回去,劝劝他。”
“有阿姨不就得了。”
他笑一笑道:“那你还不了解老年人的心境,他们总是希望儿女在身边。你们
上次闹翻了,他心里不痛快,自然多喝了。你回去,他开心,用不着劝也会少喝的。”
她听了觉得有理,一时起了动摇。这时他站起脱下西装褛,搭在扶手上。问她
厕所在哪儿,她忍笑引他到里面去,又回到厅里。目光游移间瞥见地上一张白名片,
约是熊应生的西装没搭好,口袋朝下,滑下来的。她抬起来,上面写着熊柏年三字,
她觉得耳熟,再念一遍,思索片刻,才记起是爽然绸缎庄的大股东。熊应生大概和
他有什么关系,本来嘛,东北姓熊的人原就少,她怎么早没留意到。熊应生不是说
有一个叔叔吗,这人可能就是他叔叔,也可能是他堂哥哥。这虽然也算是一项发现,
但她除了感到巧合外,并无其他感觉,重新把名片放回西装袋里去。
他出来,西装袋里掏出手绢儿指汗。她问他道:“你堂哥哥叫什么名字?”
“熊广生”
“堂弟弟呢?”
“熊顺生……我们这一辈,男孩子排字,女孩子排丽字。”
“哦!”那么熊柏年该是他叔叔,她想。
宁静虽然被熊应生说动了,但单是过渡的罢了,看见爽然又极想与他在一起,
极舍不得这种欲仙欲死的日子,纵使这种日子往往都不长久。
转眼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爽然刚走,宁静回至房中解衣就寝。仲夏天气,她
多半睡在窗台下纳凉,月光潋滟,睡得特别香甜。她还没睡踏实,门上猛地一阵骤
响,她微骇一跳,伸头往外望望,是沈阳来的家里人。她换衣之际,永庆嫂让那人
进来了。
看见宁静,那人道:“小姐,老爷下午入医大了。”
“什么病?”永庆嫂问。
“说是胃出血。”
事情太突如其来,宁静脑里一团紊乱,只管站着发怔,还是永庆嫂说:“小姐,
我看你得去一趟。”
她点点头。
永庆嫂道:“我替你理一理行李去。”
宁静突然想起什么道;“不,我自己来,你替我雇辆三轮车。”然后她转向那
报讯人道:“待会儿你先拿我的行李到火车站等我,我随后就来。”说完各自忙去
了。
她胡乱叠两件衣裳,又临时找出那半阙词放好了。
三轮车在夜街上济济跄跄,她靠着座背凝神听着轮声,以及擦过轮轴的风声,
觉得长路漫漫,十分孤独。她自从去年爽然生日到过他家,便没再去。此刻这般夜
了,敲人门扉,自不免心怯。但她得跟爽然说一声。
是林太太应的门,看样子仍未睡,笑意掩不住眼里的狐疑,迎她进去道:“你
是找爽然吧,我去瞧瞧他睡了没,你请坐。”她开了厅里的电灯进去了。
宁静椅子没坐暖,林太太便端出茶来,爽然尾随她身后。宁静经过刚才那一场
人忙马乱,如今坐定了,又见到爽然,禁不住鼻子一酸,眼里涌了泪。林太太搁下
茶匆匆回身走了。爽然控低身子问宁静什么事,她哭着告诉他。他替她抹擦抹擦眼
泪,重重地拍她背脊,嘴里重复着:“没事儿,没事儿。”宁静止泪了,他一溜烟
跑进去,又一溜烟跑出来,道:“咱们走吧,我陪你到沈阳去。”
这简直比父亲入院的消息更突如其来,她还没来得及整理表情,他已经拉她出
去了,经过院子时,有蟋蟀叫,分不清是哪个方向的,他笑道:“等你回来,我和
你斗蟋蟀。”
到得医大。因为是半夜三更,走廊间灯光白白的没什么人,脚步声回音隐隐,
胀空而急促。赵云涛的病房却是漆黑一片,引路的护士给他们开了灯,赵云涛歪着
头半张着嘴睡着了,脸色黄得发黑,像一张年代久远的旧报纸;小桌上一只空着的
玻璃杯,床边一张空着的木椅子。这情形给宁静一种受骗的感觉,她路上还使劲问
爽然胃出血会不会死的,虽然他肯定地告诉她不会,她仍驱除不掉满心积虑。胃出
血啊,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期待的是一种紧张、凄惨的气氛,然而,房里简直安详
得可怖,玉芝不在,小善不在,没有一个陪侍的人;而她老远地昼夜赶来,迎接她
的是这样的儿戏,儿戏到啼笑皆非的程度。
她伏在他怀里哭起来,他以为她是担心父亲的病,一味拍她哄她,扶她坐下,
又到外面给她张罗一张行军床,让她躺下。一天奔波忧戚使她累到极点,爽然跟她
说要回抚顺去,叫她替他问候赵云涛,她也只朦朦胧胧地点个头,睡了。
第二天早晨情形不大相同,房里挤满了人,仿佛昨晚那个空空的恐怖的房子不
过是一场梦。她起来的时候,唐玉芝赵言善江妈和二黑子都来了。
唐玉芝道:“我瞧你睡得香,便没叫醒你,睡得好吧?”
“多早晚到的?”赵云涛问。
宁静揉揉眼睛道:“约莫三四点吧,是爽然送我来的。”
“他走了?”
“暧!”
江妈给她弄来一盆洗脸水,她洗着脸问赵云涛:“爸,你没啥事儿吧?”
玉芝代答道:“昨儿止了血,熊大夫说没什么的,多住些日子,小心调养就是
了,你也是的,昨晚上怎不回家睡?”
“我以后都在这儿睡。”宁静绞着洗脸巾道。
接着来了两个平日赵云涛结伴上西门帘儿的朋友,谈话便打断了。
宁静对赵云涛始终有点内疚的心情,她想要是她早回家来,他的病或许不至如
此严重,于是他住院期间对他格外顺从周到。
爽然陪他父亲来过一次,他自己来了两次,可是玉芝老和熊大夫一递一唱地奚
落他,他便不大来了。宁静为此对熊应生大大地反感,但他是父亲的负责大夫,又
是赵家的朋友,不好表现得太决绝。每逢他有事无事地来绕一圈儿,她亦笑欣欣地
应酬,完全是基于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原则。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识时他送她的团扇拿来,在炎炎懒懒的下午一扇一扇,
依稀嗅到牡丹香,岁月去了,只图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远眺,星月熠熠,下西园
子草丛里有萤火虫点点流徙,她下去握着团扇扑一阵没扑着,蹲在地上哭起来,心
里唤着爽然,她知道多唤几次,夜里会梦到他的。
熊应生下班了总在房里耽着,每每邀她下小馆子,她待拒绝,赵云涛唐玉芝一
旁捅咕,只得去了。一席全他讲话,间或干干地笑着,她半注心神地听,觉得他除
了一发头油、一脸肥油外,简直无甚水分。但因为她经常是笑着的,他每次都感到
颇畅快,觉得他们之间亦颇有进展。
这样过了十天,宁静几次向赵云涛提出他回家调养,他说要打针吃药,不妨再
住些时日。渐渐地,人来得少了,唐玉芝照旧打牌,许多朋友都不“顺道”了。
这天,熊应生休假,坐着和宁静淡天,屡屡欲言又止,正坦告的当儿,赵云涛
起来去解手,便打住了。等他回来,熊大夫磨着膝头道:“小静,我想请你到我家
里去。”
她甩甩辫子道:“干啥?”
“吃顿便饭,聊聊。”
“为啥?”
赵云涛干涉道:“哎呀!你就去呗,人家一番好意,还问这问那的,害你不成。”
“那你呢?”
“我理会得,你去玩玩吧!”
熊应生家在和平区,距离医大极近,是沈阳的高尚住宅区,泰半日式房子,格
式和赵云涛在抚顺东九条的房子差不多,但熊应生那座是复式的。
进门,楼上的半导体纸醉金迷地唱着:“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
声响,歌舞升平……”熊应生跑到楼梯口往上嚷:“顺生,把音量捻小一点儿。”
楼上的人往下嚷:“应哥,你回来了,是不是赵小姐来了?”熊应生嘿笑一声,且
不答他。领宁静进客室去。半导体音量较小了,仍可模糊地听到:“……酒不醉人
人自醉,胡天胡地磋跎了青春,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半导体闭了,楼梯上一阵
鞋声杂遝,客室里进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孩子,向宁静欠一欠身。跟着熊柏年夫
妇都出来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脸,像进来了几张麻将牌。宁静觉得被包围似的,睊
睊地横熊应生一眼。想起爽然和她的知心,不禁心中悲凉。
熊家挂着笑脸围坐着,熊柏年夫妇眼珠碌碌地仔细打量她。熊柏年问她一句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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