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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_4 钟晓阳(现代)
她进房里换上一袭浅蓝底描花薄棉袍,套黑毛衣,揽镜照照,理理衣发,永庆
嫂即来报说车已雇好了。
她记得爽然提过他的绸缎庄在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立匾注明苏杭绸缎。
一路上。她紧张得胃里发空,此去是要给爽然一个大惊喜了,她到底听他话来了,
他呢?他仍是孩子气的一口白牙不可收拾地笑着瞅她吗?不知道那个熊柏年走了没
有?可不要碰巧爽然下三家子去了。
旗胜绸缎庄的横匾一入眼,她便减停付钱。她希望自己走过去。欢乐园是旺区,
人比较多,来来往往地打绸缎座门口经过,她每一步心一痛。看着那横横竖坚的布
匹和不时挡她视线的行人,有点缥缈之感。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形她都设想过了,但
依旧不免为即将面临的命运心怯着。
其实还未走得太近她已看见店铺角落里的爽然,着棕色薄呢西装,黑窄领带,
正两手坠坠地插在裤口袋里和一个女孩儿笑聊着。女孩儿披过肩长发,饰粉红蝴蝶
花夹,穿一件粉红薄绒洋衫,小圆领、束腰、下摆斜大,脚上是刷白的高跟鞋。她
个子本就高,这一来几及爽然的眉额。因为身子一直是侧着的,脸庞看不大清楚。
宁静在门口愣了半晌,决定不了如何是好,一个店员过来道:“小姐,里边儿看。”
爽然闻声盼来,见是她,“咦”一声,诧笑不已,两手伸出裤袋迎来。一头一脸的
诧笑泻得她满襟都是。因为店外和店里有一级之差,爽然高踞级上,她昂首望他,
觉得他摇摇欲坠的又要随时压下
“他笑问:”偷偷溜来了?“
她道:“什么溜来留去的,我可是背行李挑箩筐搬来的。”
“真的!”他开心道:“来,我给你介绍。”
宁静进去,看清那女孩,竟是浓丽,大眼大鼻子大嘴巴,这样大法儿,好像可
以容纳许多表情言语,又可让它们泛滥。宁静第一个印象,觉得她定定比自己福厚。
爽然道:“她是陈素云……这是我表妹赵宁静。”
素云热烈地道;“哟,就是她,怪道呢,你那样着急地……”
爽然抢着说:“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宁静答。
素云道:“那次爽然送布料到你家,知道你回三家子,急得什么相似,当天就
要连夜去,还是我说他别漆黑地摸人家门口,他才改了第二天的。”
宁静也不知道她讲这番话用意何在,瞟瞟爽然,他无事人般的笑着。问她。
“你是住在东九条不?”
她点点头。
素云提议道:“俺们一块儿吃中饭好了。”
宁静咬咬下唇:“不了,说过回去吃的。”
“没事儿,回去告诉一声得了。”
宁静无助的望望望爽然,掂掂掇掇的始终不愿。便道:“不了,改天的,还是
你们去吧,我先走了。”过后出店门走了。
素云不解的耸耸肩,爽然亦耸耸肩:“她的性情是有点儿拐孤。”解释似的,
微不放心,又道:“我再留她一下。”便追了出去。
只见她瘦伶伶慢腾腾的挨店磨,是熙攘中的一点悠闲,爽然撵上去不言不语,
和她并肩走。
“你未婚妻?”她先开口了。
他鼻孔里“嗯”一声,俯首垂眉的光是走,走得慢。
“我今天才记得……你回去吧,我自己雇车回家。”她把辫子捻着捏着,久久
不自觉。两人面对面站在街上,秋风在人堆中挤挤迫迫的窜,吹得人衫袖不禁凉。
爽然道:“我晚上找你。”
“你不知道地方。”
“知道的,去了就知道了。”说毕掉首回绸缎庄去了。
宁静吃过晚饭后半躺在窗台上等。这种窗户有两层玻璃,被很宽的窗台隔着,
夏季天热上头可以睡觉。爽然该从东面拐来,那么她可以高声截他。这次来了,实
在不知道后悔抑或不后悔。以往那样子,爽然虽是两面做人,但对付着都过关了。
现在他腹背遇险,怎办?她是他正面的人,还是背后的人?
不一会子,爽然果真从东面拐来了,骑着自行车,像才从月亮里下凡来的,她
又招呼又高呼,他直把车子驶进院子,大门处泊妥当了,踏着夜露润润的青草到她
窗前。宁静叫他开门进屋,他说不了,省得骚扰别人,便斜靠着墙打量她。当初都
话匣子空空的,各自想心事,她怕这般下去会哭,遂问他陈素云的事。陈素云的父
亲是工程师,家境不错。有一个哥哥伪满时期让日本鬼子害死了。她与爽然订亲时
十四岁,算起来,现年足二十九岁了。爽然并不怎么认真答她,她问的随便应付两
句,最后道:“咱们不谈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兴趣,我载你绕一圈儿,好不好?”
宁静应允,就打窗户里出来。爽然扶车待她坐稳了,技巧纯熟地上车蹬踏板,
出院子顺着大马路轮声轧轧的骑,她坐不惯,常滑下来。凡有动静他便高声道:
“坐稳了。”她于是竭力坐得稳稳的。夜街上简直无人,一地月光灯光朦朦梦梦的
像溪溪涧涧,秋风清澈如水,她抬头望望月亮,圆圆皓皓的正营营追着他们。爽然
的西装衣摆老向后拍拍她,她心一紧,觉得随时鼻子吸吸可以嗅到爽然的味道,后
来果真做了,嗅到了,贴心贴肺的熟悉,心里绞绞的紧张起来,只见他长长的身板
子高高的前俯着,前路她不必担扰,因为有这男孩一生一世的带她走下去,总带她
去美丽的地方,总有美丽的地方可去。她忽然很想披发让这风把它们一丝丝都浸过
沁过,便单手把两边的头绳都解了,头发翻翻地垂到脊后,风劲时舞。可是她这一
动,坐歪了位置,爽然觉察了,停车回头,不觉整个愣掉、此刻风依然不歇,一大
片飘飘翻翻的黑发,托着宁静白白尖尖的脸,神色薄薄浮浮的,是月的倒影。
他暗暗震动,感到一阵险如临渊的心荡神驰。她脸一热,低了头。爽然自知失
态,微窘道:“冷不冷?”她摇摇头。他小心的搀起车,蓦然对宁静生了一种不敢
之情,没再叫她上座,径自往回走。她后面跟着。两条人影在地上你遮我挡,仿佛
醺醺醉归似的。
抚顺由浑河分界,分为河北河南,河上建有一条桥,没有命名。爽然住在河北,
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到河南的绸缎庄,如今多了一重事儿--先到东九条。有时候当窗
和她聊聊,有时候载她绕一绕,一绕绕上好半天。晚上也来,隔着院子遥遥一呼,
她应声而来,或与他走一段夜路,或坐在正门台阶上咔嗒牙儿。入了冬,便迁移阵
地到屋里暖暖气。宁静本有些忌讳,但经不起爽然成日没头没脑地来撩舌,想他这
样不顾一切,她若是闪缩,岂不输他,便也坦然,只是奇怪这么久没碰见陈素云。
疑心既起,整桩事便莫测高深起来。
这一段日子,赵家有送寒衣来的,有催她回去的;她送的东 西都留下,催的
人都撵走,一心一意等爽然骑车来,响烈地掸一掸车座,眼神一抛,绅士派地一伸
手,示意她上座,然后扶着她骑。她笨,几百次都没长进,不过可能不是笨,是爽
然太不敢让她摔。结果愈骑愈娇生惯养。
再见陈素云,是刚落过雪的早晨。她和永庆嫂到欢乐园买东西,心想她出了门,
爽然今早十成扑个空,旗胜绸缎庄横竖就在附近,虽然他表示过不愿意她去,但顺
路到那儿看看,给他一个小惊喜,想必无妨。然而快到门口时陈素云从里面出来,
身伴一个怒客满面的李老妇人,嘴里咕咕唧唧唠叨着,陈素云一抹抹的紧拭泪,哭
得很厉害,这情形下,宁静不好意思上前去,待她们走了方进店内。
爽然在后面帐房里,托腮提笔不知乱画些什么,她蹑到他背后偷瞧瞧,只来得
及看清楚“你知不知道”几个字他即发觉了,擦啦一声把那张纸捏作一团扔进火盆
子里烧毁。
她跺脚道:“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耍毁尸灭迹的?”
他答非所问地道:“怎么来了?”
“什么知不知道的?那个' 你' 是谁?”
他手一甩:“没事儿,瞎扯!”
“给谁扯?”
他不接口,枕着头椅背上一靠。她亦不问了。踱至火盆子前闷闷的凝视炭火,
他反倒忐忑起来,走到她身后道:“好了好了,是写给你的,给赵家小姐--赵--宁
--静的。”
她嗤地笑了。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今早找不着你,很焦急。”
她情知不是实话,仍假装嗔道:“什么大不了的话不和我说,自己躲着瞎涂。”
他扁扁嘴微笑一笑。
她续道:“陈素云常来?我刚才碰见她,哭哭啼啼的,你欺负她了?”
“她跟你讲啥了?”他急问。
“她说你欺负她呗。”
“还有呢?”
宁静笑指他道:“看你急的,咱们啥也没讲,她没见到我呢!”
他两手插进裤袋里瞄瞄她道:“糟了糟了,学坏了。”
她道:“我回去了,永庆嫂外头等着呢!”
他横手一拦,顺势到外面转一转,回来道:“行了,打发走了。”
她坐到办公桌上,点点他胸膛:“我就是坏,都跟你学的。”
爽然 知道她有疑惑未解,有话未说,握住她的手指弦外之音的道:“你学得
有多足,我还有更厉害的。”
宁静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天是十二月三日,下着霏霏雪。她开暖气睡觉,两层
窗户都关严,但外面那扇并未落栓。为方便爽然叫她的,那多半是一大清早,换了
平常,他定定正门直闯掳人似的把她劫出去。就是那天,她一起床拉开窗帘,发现
一只鸡蛋好端端地立在窗台上,各处张张毫无所获,冷不防爽然毡帽短袄大熊似的
弹出来,她吓得半死,气得捶了那窗好几下。爽然白牙胜雪地光是笑,手势乱乱地
指指她又要她出来,她忙更衣梳洗;出得来,爽然把蛋剥了她吃,她问:“怎的啦?
"他嘻嘻笑个不答,一面蹲下来把鸡蛋壳儿埋了。她亦蹲下来,满口蛋黄地捅捅他
道:”啥事儿?你生日?“
他干脆坐下来,两手拢拨着堆小雪山,笑道:“我今儿溜号。”
“到底啥事儿?”
他仍不答,宁静没有追问的习惯,也自由他,吃着鸡蛋看他砌雪山,又侧过头
来望望他,发觉他的鬓发竟长至很低,鬓上一颗黑痣,她忍不住手指刮刮它,愈刮
愈手重,爽然“哟”一声捂着那儿:“别手欠!”
她顽皮地伸伸舌头。他箍住她的脚踝猛地一揪,宁静惨叫一声仰跌在地,幸而
衣服厚并不怎么痛,但还是脸红红地笑着气他。他站起身,拨拔衣上雪,一把扯她
起来,说带她出去玩,她本来披着斗篷,因骑自行车不方便,只得进去换件短袄,
顺便把方才仓猝梳成的头发理一理。
午饭是在“小洞天”饺子馆吃的,天气十分冷,漫天撒着雪片。宁静最爱吃素
馅的,爽然给她叫了二十个,另外二十个三鲜饺子。
她几乎每五个饺子就得半碗醋,添了又添,把人家一整瓶吃去大半。他逗她道:
“你这么能吃醋呢!”
她“咔”一声咬一口大蒜,投他一眼,继续吃。爽然吃得不专心,看着她一只
又一只地夹,把漏出的馅儿爬拉完,“咔”一口大蒜。他向店伙计要了点白酒,端
着杯慢慢喝,宁静陪着喝一点儿,看着他,笑一笑,觉得很快乐,一身的轻,像外
面漫天的雪,落遍他衣上。
吃完他说带她到一个地方去,宁静虽欲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终究把好奇心给镇
压住了。她吃了不少大蒜,爽然一边顺风骑车,一边就闻到强烈的大蒜味儿一股股
地涌来,又刺激又挑衅,不禁心神荡荡的。转过桥时,爽然停下休息。两人倚着栏
杆,下面是结了冰的浑河,许多小孩在冰上横冲直撞地溜冰,初学的动不动便“吧
哒”一声栽倒。
他问道:“会溜冰不?”
“会,以前在三家子常溜,你呢?”
“溜得不好。”
走了一截子,她调过身子面对他,变得一步步往后退。右手在栏杆上一盖盖地
道:“我觉得没有名字的东西,好比这座桥,好像没有负担,可以不负责任似的。”
“那我宁可没有名字。”爽然道。
“为什么?”
“那时有些责任,我就可以不必负。”
“比如呢?”
“订了亲。”这句话他是极低声念的,仅仅启了启嘴唇。
宁静听不到,猜着了,依旧调回身子走。没两步紧紧棉袍小跳两下子,爽然知
道她冷,遂道:“上车吧!”
这回他骑得较快,寒风虎虎地打耳旁削过。她顶着大风嚷道:“我知道那地方
是你家。”她喜欢大风里这样跟他高声讲话,仿佛活得特别充足显赫。
河北地区还不曾发展,有一半是农田村舍,其余多是民房。爽然载她拐过几个
街口便到家。房子的格式和她在沈阳的四合宅院差不多,是林家未到上海时已住下
的,丢空了十数年,回来整饬修葺过才又住下。
是爽然母亲应的门,一望而知是上海人,白皙脸皮,富富泰泰,脑后绾个髻,
脸型显得更柔润丰盈。她系着围裙,仍有些十里洋场的商业味道,宁静也摸不着自
己是先入为主,抑或凭直觉。爽然和他的母亲东北上海话混杂地嘀咕几句,她觉得
异样,好像他换了一种方言,就换了另一个人似的。与爽然在一起,她第一次有失
落之感。只听得林太太笑着道;“是呀?”然后热情地握住她的手道:“哟,怪可
怜见儿的。到抚顺这么久,也不早点儿来玩玩。”宁静客气两句。众人踏雪来至正
房客厅,带上厅门,林太太在火炉里加几块煤块儿,爽然问:“爸爸呢?”
她回道:“出去了,待会儿就能回来。你陪陪小静,我把晚饭的东西准备好的。”
“这么看,我和小静外头溜达溜达,省得干等着。”
平常爽然很少直接唤她。如今在他母亲而前这样喊她,宁静听在心里,很是亲
切。
林太太却蹙眉道:“暧,甭去了,大冷天的,屋子里多暖和,而且素云说好来
的呢。”
爽然道:“没事儿,打个转儿就回来。”
屋子里暖烘烘的,宁静也懒得动弹,既然爽然坚持,唯有依他。回来时林宏烈
正在厅里看报纸。见到宁静,随便和她叙叙寒温,探问赵云涛的近况,便向爽然道
;“你没请顺生来?”
“他不干。”
林宏烈不怿道:“睡不肯在这儿睡,要在店里睡;现在连在这儿吃顿儿饭也不
肯。让熊柏年知道了,倒以为俺们亏待他儿子。”
“年轻人在长辈面前总是显得拘束,那也是常情。我却嫌他贼懒贼懒的,一天
到晚着溜号儿,听说还是窑子里的熟客。帐目让他管理,我真有点儿不放心。”
“唉!你就一眼儿睁一眼儿闭的,将就点儿,要不是他父亲,这爿绸缎庄还是
没影儿的事儿呢。”j
爽然悻悻地道:“哼,我可不管,看不惯就骂,那兔崽子,不知好歹!”
林宏烈直起身子瞠目道:“你们关系不大好,是不是?”
爽然不吱声,林宏烈又道:“你别忘了,俺们家可是靠这片店吃饭的。人家熊
柏年大富大贵,答应投资是凑凑兴儿,旗胜垮了就拉倒,一根汗毛都伤不了。”
爽然不耐道:“哎,俺们别谈这个,闷坏小静了,啊?”
宁静笑一笑,厅里顿时沉寂下来,外面的风雪声响遍廊院。
宁静退下手闷子想偌大的屋子住着一家三口,未免冷清。问起爽然,他告诉她
原与族里的亲戚一块儿住,后来陆续搬出去了,讲的当儿,陈素云来了,简直盛装
出场,眉眼唇颊都化了妆,穿闪黑狐狸皮大衣,紫色毛裤,脚上一双牛皮翻毛短靴。
脱掉大衣始见里面的浅紫套头毛衣,玫瑰紫绣花短袄。她送给爽然一个嫣红纸包装
的小盒子道:“生日快乐!”
宁静瞪瞪他。他连这都要瞒她。
爽然接过礼物道声谢,当面拆了,是一对镀金椭圆形袖口针。恰巧林太太迎出
来,凑着头鉴赏一会儿,赞叹道;“呀!精致极了!素云你真是的,人来了就行了,
还给他礼物。”
她笑道:“小意思罢了,爽然生日,每年难得一次。”
爽然巡着她的病语,嘲笑道:“哪个人不是每年一次,难道你还好几次不成?”
大家都笑了。
宁静因为自己没送礼物,心里过不去,直埋怨方才没有逼他认。爽然瞒着她,
他父母自然不知情,一定以为她小器不懂世面。于是有点怏怏的。
素云对爽然道:“你没去绸缎庄?我才刚儿去找你来呢,想着一道来。”
爽然淡淡地道:“是吗?”
林家夫妇都假装没注意,不接腔。林太太回厨房里干活儿,林宏烈问素云许多
话,龇牙咧嘴地和她说笑。宁静想他对她冷眉冷目的,对素云热嘴热舌的,算是表
明态度了,心情又一沉。爽然使劲逗她讲话,她也带答不理儿的。
不一会子,素云起身道:“我到里边儿帮帮伯母。”
林宏烈道:“不用不用,她一个人弄妥当了,弄脏了你这一身衣服可划不来。”
“没事儿,我也不过端端盘子洗洗东西罢了,干不了什么。”说着进去了。
宁静简直坐不住。自己来了这么些时候,一点儿没想到要帮忙。她看看爽然,
怕他已经讨厌她对她失望,可是他照样挺兴头和她乱扯,她没听进去,觉得她果然
不是他人群中的人。人群中,她只认得他一个,然而她是失落的。这一来她灰心得
不得了,更郁郁懒懒的了。
晚饭时候,林太太提着火锅从里面嚷出来:“来喽来喽,酸菜火锅哟!”
厅里马上一阵动乱,林太太把火锅搁在桌子正中,烟囱直冒着呛人的白烟,不
时有妖妖的火舌吐吐吞吞。素云把切好的酸菜肉片分几次端出来,起码十多盘子,
圆满一桌。爽然找份报纸风口处扇扇,林太太道:“不用了不用了,这火我生得旺,
你倒是把花雕拿来暖上一壶。”
宁静这半晌不自在地竖在一旁,留神避免碍着他们,四肢废了般,此时进去帮
忙端菜嘛,倒像是捡现成似的。
爽然把花雕搁在火炉上热,一切也就齐全了。他硬要挨着宁静坐,林宏烈硬要
他挨着素云坐,结局是爽然夹在两个女孩子中间。
林太太笑道:“爽然早就跟我说生日那天得请什么人,弄什么东西,可紧张了。”
爽然眼睛射射宁静,她把嘴唇弯成一弓,取笑的意思。他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
粉丝儿,倒了一大碗醋。林太太补偿似的给素云煮几块山鸡肉,夹给她道:“你尝
尝,甜是不甜?”素云赞好,林太太又道:“你过年再来,该有黄猄肉了。”
宁静吃得没心没意的,大碗醋拌辣油,只有些微波弱浪。爽然使劲给她夹,她
抽冷子又夹回给他,几次他都没发觉,待发觉了,问她怎么了,她说中午吃得饱。
隔着白烟看素云,只见她紫雾雾地在那端,与这环境不协调的眉线胭脂唇膏,
在灯光下不乏迷人之处。只见她煮着酸菜道:“伯母你这锅儿不是铜的吧,我家的
那个铜锅,酸菜放进汤里会变绿的,好看极了。”
林太太道;“哦,那俺们家也有,可是那得坐在小板凳上吃,招待客人恐怕不
大好。”接着向爽然道:“你的酒要烧干啰!”
爽然赶紧取了来,各人倒一杯。林太太进去钳来两块黑炭塞到烟囱里,另外锅
里添点沸水。
宁静爱喝花雕,兼且什么都吃不下。喝得较急,把一张脸灌得通红通红,像是
随时要爆出墙去做太阳。爽然凑过去道:“你像关公。”她难为情地抚抚脸颊,素
云道;“你这样子很好看。”宁静腼腆一笑,手还留在脸颊下。
林太太忽然想起什么的道:“哟,你们俩儿都没穿罩衫儿,把棉祆弄埋汰了可
怎整?我给你们拿来两件好了。”
宁静和素云来不及拦阻,林太太已经不见了,回来时手上搭着两件罩衫。宁静
因为不打算再吃,终于没穿,倒是素云套上了。
宁静辛辛苦苦熬完这一顿,饭后坐片刻便告辞。素云亦起身说要走。林宏烈道:
“这么着,素云你多坐坐,爽然送完小静再回来送你。”
素云道:“不必了,这多麻烦,我雇辆车自己回去行了。”
林宏烈道:“不行,这么晚了,让爽然送一送吧!”
爽然提议道:“这样吧,我和小静一块儿先送素云,然后我再送小静。”说毕
雇车去了。
素云坐上三轮车后,爽然骑自行车载着宁静,跟在三轮车旁边。素云住在新抚
顺,有好长一段路程。没有人说话。只有轮声轧轧。抚顺煤烟多,白雪都透灰透灰
的,夜里却不大觉得,月亮大大白白地照在上头,一条夜街光光敞敞,却是个肤浅
的世界。
到素云家,她发觉自己还套着林太太的罩衫儿,便脱下来笑道:“我穿在身上,
看不见倒罢了,连你们都瞎子似的。”
爽然笑道:“的确看不见。”
道了再见后,爽然和宁静往回走,他懒得拿着罩衫,让她先拿着。因为骑了不
少路,有点疲倦,便在一扇店门前坐下歇脚,宁静在他身旁坐了。两条人影在雪地
上球成一团,风一刮,项巾额发便跃跃若蹈。空气冻冻凛凛地压下来,仿佛要把一
切夷平。她因喝了酒.出来北风一吹。已有点头痛,现在痛得更尖锐,不觉靠在爽
然肩膊上。他低头瞅瞅地,替她把项巾掖一掖好。偶有行人经过,都是瑟瑟沙沙低
头疾走,像做错事的孤鬼。
月亮又偏一偏西,两人便重新上路。爽然大概确实累了,骑得非常慢,自行车
嗞嗞嘎嘎响,好像一片片在绞碎月光。到得宁静家,已经月近中天。她目送他离去,
自行车擀下一道长长轨迹,好像他无论走得多远,这儿仍有东西要牵挂。她一低头,
方知道自己仍拿着那件罩衫儿,不由得笑起来,不知怎么今天三个都瞎子似的。
次日早上夹然比平常晚了还未来,想是昨儿喝了酒,走了不少路,不曾恢复的
关系。不基于什么心理,她极想把罩衫送到绸缎庄给他,又拿不准他去了没。磨蹭
了个把时辰,究竟去了,却是素云在那儿俨然林家媳妇儿似的坐镇。
她笑殷殷地过来道:“找爽然?他今儿身上不自在,会晚点儿来。”说这话时
眼睛一直盯着那罩衫,想明明交给爽然的,怎么跑到小静那儿去了。
宁静有点惘惘的,素云道:“你进来喝杯茶等一会见吧!”
宁静往回挣道:“不了,麻烦你替我把罩衫儿还给他!”
“好,反正我今天总会见到他。”
宁静揣量素云定是常来,所以爽然不愿她去。他就是什么都爱瞒她。
回到家里,永庆嫂告诉她爽然厅里等着呢,她开心不已,直奔厅里去,爽然看
出来亦是满怀喜悦的,问她哪里去了,她哼哼着是送罩衫去;他明知不单是这个原
因,不过没追究。
宁静问道:“不是说身上不自在吗,为啥不多躺会儿?”
他道:“我压根没事儿,妈硬是摁着我不让起来。”
“啧啧,孩子似的。”
爽然戴上毡帽道:“咱们外面玩儿去。”
她嗔道:“都病了,还光顾着玩。”
“没事儿。”
“没事儿怎不到店里去?”
他嘿嘿笑着拿她没办法,任性道:“走,今几天阴,堆雪人最好。”
她一听到堆雪人,童心大起,一面啐道:“说你孩子似的没错儿。”
前院遍地是厚厚灰灰的积雪,爽然后院抄来一把铁铲,一铲,把雪往大门前覆
去,不一刻铲得一大丘,撂下铁锹,两人用手抿抿拢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
渐渐地塑出个雪人样儿。堆得差不多的时候,宁静进屋取出红墨水,给雪人点钮扣
眼睛,点点搁在脚边。爽然野野地瞅她一眼;“你这个大耳头帽子很漂亮。”
宁静这帽子作深灰色,帽前有宽长的两条垂下来,可以围颈子挡风,所以叫大
耳头帽子。她听了,媚媚地盼他一眼,抿着嘴笑。
他加上一句:“我知道不是你打的。”
她这回忿忿地横着一眼。
他扇拨火种道:“是周蔷。”一厢仍挺无邪地堆着雪人。
她一张脸冷冽冽地塌挂下来。
他火上加油道:“有一天你能替我打毛衣,我就不用担心……”
一语未了,她把雪人肚子上的雪一捏,“呼”地扔向他,雪块“扑”地刚好打
在他的腮颈间。他如法炮制地扔她一把,她还他一掷,这样地你攻我拼,愈打愈有
技巧,把雪滚成一个大圆球,“唬”地抛去,“啵”地十分轰动的一响。没多久一
个雪人全让他们给拨光了,攻攻守守之际宁静把那瓶红墨水踢翻了,染得雪地一摊
摊炫目的红,两面仍不罢休,搜刮地上的雪搏雪球,抛抛掷掷,扑扑波波中掺着清
清磁磁的笑声。
如此这般,两人打了一场好雪仗。
接近春节。赵家频频来人请宁静好歹回去吃年夜饭,过个年。她想想连过年都
不与家人一淘似乎过分,只得答应。爽然初五六亦要去沈阳到熊柏年家及赵家拜年。
使约好一道回抚顺。
爽然初五到赵家,经过西厢,瞥见宁静和周蔷在厅里唧唧咕咕不知研究着什么,
用蔷指间托着两支钢针,针上穿着一方浅蓝毛布,宁静则拿着一球毛线。他觉得有
趣,停在那儿看,这当儿宁静抢过钢针试两下子,试试周蔷拍她一记,她不肯放弃,
周蔷要夺,争夺间桌上的毛线滚下地了,宁静弯腰待拾,手刚碰上毛线球,眼皮一
跳一掀,看见台阶上爽然的棉袍下摆;直腰之际,一寸寸地把棉袍看尽,然后是他
的脸,喜喜茫茫地笑着。她不知为何有一种异样的隔世之感。
她显有些慌张,把毛线球一塞塞给周蔷,出来站到台阶上,眨眼瞟瞟他,竟是
羞涩。他略有些窥人秘密的窘态,脸赤赤的,暗里焦急,轻声问道:“赵老伯在不
在?”
她答“在”,引他正房那儿去了。
他放下果匣子,赵云涛出来,给他十块钱压岁钱,宁静一旁鬼鬼地笑他。大家
说了些吉庆话儿,互道近况,东南西北瞎白话,爽然便起身告辞,其实仅是从正房
客厅告辞,脚尖一旋即到西厢,和宁静周蔷一淘笑闹去了。宁静摆满一桌子的小人
糖脱妃糖牛奶糖、红白沾果、糖莲子、瓜子,使劲撺掇爽然吃,问他哪里去来,他
一面嗑瓜子一面告诉她是到熊柏年家去,信口谈到此人的品性家世。她听着,一颗
颗红沾果往口里送,港齿腔喀哩喀哩响,响得一塌糊涂,他诧视她,仿佛她全身骨
节都嚣里嚣张地爆响着。
远远的地方有人节气腾腾地烧起炮仗。
宁静和爽然约好初七回抚顺。唐玉芝大不愿他俩要好,但一来不知道到了什么
程度,二来抓不着充分理由,暂不宜阻挠。赵云涛因宁静抚顺回来开朗了不少,人
也精神焕发,便无甚异议,从来许多事他都让宁静自己决定。
过年期间,所有店铺起码放一个月假,爽然常常闲闲地荡呀荡就荡到宁静那儿。
宁静多少有些没着落的,他那样子常来,他家人如何?素云如何?她一点口风也探
不到。有时候搁门缝里看他来看他去,还觉得他愁思难遣,可是在她面前,他真是
无知无邪笑得豁豁亮亮。她的视野日渐缩窄得只容他一人,他背后的东西她完全看
不见,一切远景都在他身上,甚或没有远景,而他就是他的绝境。
爽然央她元宵节到他家里过,她说什么都不应承,抬过杠,僵过,威胁过,全
告失败。最终的妥协,是他当晚接她去逛元宵。
元宵前夕,爽然给她带来一大包红沾果,她笑道:“过年还吃不够?八成想撑
死我。”
他道:“我看你挺爱吃的。”其实他更爱看她吃。
进得房内,宁静神神秘秘地偷着笑,目光流流离离的。她坐在床沿上,挪一挪
挨近枕头,一只手探到枕头下,先揪出些浅蓝穗子,其后手指勾挠着揪揪扯出
一条浅蓝围巾,一味裹着缠着发愣。爽然不欲她为难,一把拽过去脖子上一围,灿
灿笑道“好不好看?”
她点点头,心里扑通扑通跳。
他解下来托着颠颠抻抻道:“长宽都合适,可惜,啧--”说着一只手指穿过一
孔举起来道:“--窟窿儿太多。”
她一个箭步狠狠攫去,反身打开窗就往外抛,他很吃惊,赶到窗边漫空一捞,
及时捞住巾梢,但另一端已经沾地,他拉回来抖擞道:“打得那么辛苦,扔了不可
惜了儿的?”他一掉头,看见宁静愣瞪着眼睛瞅他,一大珠一大珠泪水往下滚,他
只是惶急不解,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大风劈得窗户乒乒乓乓撞,房里的暖气泄走了
大半,她簌簌打了个哆嗦。
元宵节一整天宁静精神都不大舒坦,稍微有些发热咳嗽,因为心悬着晚上逛元
宵,没有做声,尽量躺着休息。
晚上爽然接她到欢乐园,先寻个隐僻处把自行车锁好,然后到绸缎去。宁静这
才知道他和素云约好了绸缎庄门口会合,不免有几分怨言。
素云是在林家吃的晚饭,饭后林宏烈顺理成章地把她往上爬爽然那边一搡,要
他们一块儿逛元宵去。爽然当然不能把一个女客丢在自己家里和两老闷对着,更不
能请她自动回家,变得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对素云这种“抓着不放”的作风实
在非常反感。
三人一钻入人丛,爽然就一意贴着宁静走,偏偏她生气了,他贴得愈近她愈气,
愈气愈走得快,愈快反而助长了怒气。街上人多,存心躲没有躲不来的,他和宁静
的距离便越来越长,三人走得散散的,素云撵他他撵宁静。最后他一抖搂冲上前去,
袖袖袂袂中拽住她的斗篷,喊道:“小静。”她一惊掉头,触到他黑焚焚的眼睛,
一颗心立刻软化了,整个人也软了,而且想哭。大概是身上不自在,所以火气那么
大,她想。两人都默不作声,那种心情,有如短短一瞬间便历尽了人世的沧桑聚散。
待素云追上,三人再又并着走。宁静想到她和爽然老把素云撇在一旁,不把她当人
似的,实在有点自私,况且刚才自己闹别扭,并非完全针对她;然而顿时和她亲热
起来,似又太着痕迹,便感到相当为难。
东北过年有一种习俗,就是在除夕午夜烧炮子后吃元宝,馅里夹了红枣栗子什
么的,吃了会流年吉利。爽然问她们有没有吃,其实只是随便问问,通常没有不吃
的。素云说吃了,宁静却没有,因为吃元宝前栗子让她和小善吃光了,她又不爱吃
红枣,便没吃。
她还打趣道:“今年要流年不利啰!”
爽然虽不迷信,不知怎么有点惴惴的。
元宵节的欢乐园,遍地的雪,天空烟花炸炸,月亮一出,晴晴满满地照得远近
都是宝蓝。夜市到处氤氤氲氲,杯影壶光,笑语蒸扬,吊吊晃晃的灯泡发出晕昏的
黄光,统统在浩大深邃的苍穹底下,渺小而热闹,仿佛人间世外,一概卖元宵的、
冻柿子冻梨橘子的、冰糖葫芦的、油茶的、小人爬的、化妆品的,都是离了人生挑
着行头来走这一遭,明天又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气温非常低,游人讲话时都呼呼喷着白气,吐蚕丝似的,都在作茧自缚。经过
插着拨浪鼓的货郎子时,宁静“呀”一声,伸手拂拂一绺浅蓝头绳,她留意了很久
没找着的,但也只倩笑一下,便追上他们去了。素云想吃油茶,宁静不舒服,腻得
吃不消,爽然唯有陪着吃。冲油茶的沸水盛在一个大大拙拙的铜壶里,小小的壶嘴
酸溜溜尖刺刺的直响,仿佛开足马力的机器急速收煞的声音,要不是在这么嘈杂的
环境下,多远都能叫人神经紧张。
爽然吃了半碗,问宁静吃不吃元宵;她最喜欢豆沙馅的,想今年仍未吃过,虽
然口淡淡的,还是馋,遂点了头。
卖元宵的摊子,一个大瓷盆里底圆顶尖的搭了座元宵山,峰上罩只嫣红网,真
是沾沾喜气。爽然不吃,素云要了玫瑰馅的,大北风中白气蓬勃地吃。宁静上下两
排牙齿比齐了撕来吃,吃吃咂咂舌,无论如何吃不大下,无聊间初次注意到素云的
装束。她今天穿黑底鸭屎青大团花棉旗袍,墨青对开棉背心,黑狐狸皮大衣,棉裤
棉鞋,没有姿色的女人,亦能穿出几分姿色。
突然爽然喊她们稍等,说他去去就来,宁静只觉得一阵袭心的熟悉,随即看见
他的背影掩掩映映地到了灯火阑珊那儿不见了,很快的,又从灯火阑珊那儿迂迁蠕
蠕地冒出来。宁静悠悠忽忽的记起去年初夏的庙会,他和爽然刚认识,也是这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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