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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钟晓阳(现代)
书香门第-停车暂借问
停车暂借问
作者:钟晓阳
第一部 妾住长城外
“奴是那二八满州姑娘,三月里春日雪正溶,迎春花儿花开时……亲爱的郎君
你等吧!……”
满州国奉天城里有一条福康街,福康街上有一座四合大院。这宅院门前是两棵
大槐树,槐叶密密轻轻庇荫着两扇狮头铜环红漆大门。门内两旁是耳房。从大门起,
一条碎石子径穿过天井迤逦到正厅。天井花木扶疏,隐隐一带回廊透出兴趣无限,
东西两侧分别是左右厢房。
而歌声是从左厢房里袅袅传出,十分闺阁秀气,委委弱弱的一丝儿,像绣花针
曳着绒线在园中刺绣,却又随时要断。
房门“呀”一声开了,赵宁静一手卷玩着发辫梢,一手拨开珠帘跨出来,恰见
乳母江妈在打扫偏厅,手里一把鸡毛掸子孜孜拂着桌椅,虽不见得有什么尘,可还
是让人觉得尘埃纷飞。
“江妈早!”宁静笑嘻嘻地招呼道。
江妈亦道了早,说:“我给你端稀饭去。”
“江妈别,我到外面吃去。”
对过的房里传来几声浊重的咳嗽,和“喀啦吐”一口痰,能想象到那口痰嗒一
下落在痰盂里的重量。
宁静凑前问:“妈昨晚怎样了?”
江妈道:“今早过来喘得什么是的,敲门不应,咱也不敢进去。”
宁静明知是怕传染,不好揭破,又问:“永庆嫂呢?”
“昨晚服侍太太一晚上,现在床上歪着呢!”
宁静欲要进房,看天色尚早,母亲一夜不曾熟睡,此刻进去恐不相宜,便闷闷
地出了庭院。这时春阳烂漫,照在一草一木上寸寸皆是光阴,有时时有去意,要在
花叶上落滑下来的样子。园中的茉莉、芍药、牡丹、夹竹桃、石榴、凤仙....
..要开的已经开了,要谢的还没有到谢的时候,放眼望去腾红酣绿,不似斗丽,
倒是争宠。她走到碎石子径上,细细碎碎尽是裂帛声。院后洋井叽啦叽啦响,有点
破落户的凄凄切切,胡弦嘎嘎。一回头原来是吴奎在引水浇花。
她跨过门槛,一脚踩在整片槐花上,才知两树槐花早已开得满天淡黄如雾起,
而那香气是看得见、闻不到的。拐出弄口,一牖牖都是里黄外黑的窗帘,把春天的
脸拉得老长,那是为怕夜里暴露目标而设的。到了小河沿前的一列小吃摊,她买了
一个热腾腾的煎饼果子,漫漫走着吃。刚进小河沿,听得有人“小静、小静”地唤,
却是张尔珍急步趋近,远远地便问:“喀哪喀儿?”
“溜达溜达。”宁静说。
这张尔珍是赵家第三代佃户张贵元的女儿,到城里念书,与宁静同一所中学,
年纪比宁静小,所以仍不曾毕业,人长得胖乎乎的,比宁静更大姐样儿。
“不用上学吗?”
“还早呢!”
两人并肩行在一行柳树下,柳树深深的地方似有鸟雀啁啾,春意愈发浓了。
“你知不知道,周蔷怀了孩子了。”张尔珍道。
“是吗?”周蔷是她同期同学,只念两年,跟一个家里经营面馆的朝鲜男孩要
好起来,随即退学结婚,家人也反对不来。“怎么我上次去也没听说?”
“还是我昨儿下午上她家串门子才知道的,这两天的事罢了!”
宁静吃毕煎饼果子,舔舔滑腻的手指头道:“赶明儿俺们一道贺贺她去。”
踱到河边,湖水浸绿凝碧,映着天光一派清晓如茵。宁静把手绢儿在水里濯一
濯,扭干了擦手。
张尔珍靠在一根树干上道:“你说周蔷为什么嫁根高丽棒子呢?没的白惹人闲
话。”
“有啥为什么的,高丽棒子不也一样?不见得短了眼睛歪了嘴的,值得你们这
般口舌。”
“哎,可别拉扯上我,我跟周蔷最要好了。”
宁静抿嘴一笑,低头不语。两人又绕到小吃摊,各买一包子绿豆丸子,路上戳
着吃。谈话间,张尔珍一声“了不得”,猛地拉着宁静往另一方向走。
宁静不解道:“喳的啦!”
只见几个草黄军服扛着枪刺的关东军打不远处走过。
她嗤笑道:“哟!我道是啥事儿呢!左右还不是人?就骇得你这副嘴脸!亏得
你牡大三粗的,原来胆子还不够我一根手根头儿大!”
“你少贫嘴!”张尔珍鼓起两泡腮道:“我看见' 什么' 人就恶心的上。”她
们惯常触到“日本”这两个字都用“什么”代替,以防隔墙有耳。
“这可不假,圆咕噜咚又一个,圆咕噜咚又一个,矮爬爬扁塌塌的,走道儿膗
得膗的,眼睛小不点儿的……”宁静边比边说,说说自己笑起来。
张尔珍急道:“喂,小静,你说话别没大没小,没时没候的,当心让人逮着。”
“我可没那么窝囊……”
蓦地一阵“呜呜呜”的警报声掩住她的话,像一堆沙埋住一只蚁。四面八方是
撼人的“呜呜呜”,仿佛无数黄蜂在人们脑后追着嗡着催着。
张尔珍吓得整包子绿豆丸子扔了,挽着宁静撒腿就跑。只见满街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尽都拼命朝最近的防空洞奔去,有女人找孩子的,有老的携幼的,有小的
喊妈的,全都抱命而逃,一面吆喝着:“快跑呀!”“空袭了!”乱得简直鸡飞狗
走,人就贱得鸡狗一般。这一切给宁静一种幽明之感,仿佛灵体两分,躯壳在那周
围叫着跑着,自己在阴间听着阳界的声音、熙攘;不防后面一个人搁她肩旁擦过,
冲力太猛,她脚下一个不稳掼倒了,跌个虾蟆爬,手里的绿豆丸子泻得满地骨碌滚。
那人又踅回来帮着张尔珍扶她,也来不及道歉,三人一同往防空洞跑。
防空洞三面泥墙,战壕似的挖空成一长条,洞顶略比人高一二尺,这个比较小,
所以格外挤,呼吸喷着呼吸,脸对着脸,一张张木木的脸,好像忽然回到石器时代,
因为不知道那时候人的表情,也就作不出来,彼此更不适应。眼睛是两口深井,有
点儿水,但多年不用,浮着苔绿,并逐渐干涸。
外面上空的侦察机嗡嗡嗡地盘旋着,苍蝇挨食地嗡嗡嗡。有的人只管往上翻白
眼,似乎能穿破洞顶看见蔚蓝的天空,同时恐惧得咽着口涎,生怕炸弹正好掉在自
己头上。洞内渐渐起了骚动,有换姿势的,低声诅咒的;站在宁静隔壁的累得一蹲
蹲在墙脚根,扯出毛巾拭汗。那时候男人作兴把毛巾挂在腰带上,一直垂到臀部,
套上衬衫漏出那么一小截方块儿,几根流苏,很有些泄露天机的意味。宁静也想靠
靠,不料才一动,膝头辣辣地痛起来,方记起让人碰一跤那回事,随即想起那个穿
白衣草绿裤的人来,是个青年人,不知给挤到哪儿去了。许是长年与日本人接触所
培养出来的直觉,她猜他是日本人。可是他有一双大眼睛,黑森森,幽粼粼的,打
她脸上一闪而逝。
她不知道此刻正有这么一双眼睛瞅着她,黑森森,幽粼粼的,瞅着她的乌油油
的麻花大辫,单单一条,斜搭胸前,像一匹正在歇息吃草的马的尾巴,松松的,闲
闲的。一字眉是楷书一捺,颜真卿体。两颗单眼皮清水杏仁眼,剪开是秋波,缝上
是重重帘幕。鼻梁骨稍稍凸出,有一种倔绝的美。脸型却是柔和的,小小坠坠的下
颏,仿佛一只火候极到极肉头的蒸饺。她着一件元宝领一字襟半袖白布衫,系黑布
直裙,白袜套,黑布锅巴底鞋,素净似一幅水墨画,眼是水,眉是山;衣是水,裙
是山,叫人单纯得不想别的,单想东北一家大姑娘,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
自弃......
约有两顿饭光景,警报便以一种低沉龙钟的腔调响起,各人舒一口气,陆续步
出防空洞,做各人的事去了。宁静一出洞口,那年轻人迎上前,鞠躬道:“小姐,
对不起,刚才儿把你撞跌了。”
他是日本人!他是日本人!她想。
这当儿张尔珍才出来,几步外等她。
“没事儿。”她笑道。
“真的没事儿。”她见青年人不放心,强调一句,便离开他与张尔珍一道走了。
走走把大辫子甩到背后。头一偏,那么一甩,很挑畔的。
家里还有一点儿劫后余悸的气氛,想是才身躲过警报的关系,她家的防空洞就
在后院挖的。宁静遥遥望见正厅里姨奶奶在喝茶,一口一口呷着,旁边二黑子给她
扇扇子,其实天气根本不热,约是受惊的缘故。宁静原想直接回房里去,但既然看
见了,不好就走,只得上正厅喊声“阿姨”。
姨奶奶微微笑了笑道:“你倒早,才刚儿躲警报我还张罗找你呢!”
宁静胡乱做个表情算是答复,在红木镶大理石圆桌边坐了。姨奶奶又搭讪两句
闲话,宁静始终是淡淡的。不一会儿,江妈端早饭来。一碗稀饭,一碟白果(鸡蛋),
一碟西红柿,一碟卤咸菜,白红绿的,看上去清凉悦目。要给宁静加碗筷时,宁静
推说不必,问姨奶奶道:“爸爸呢?”
姨奶奶亦不知,问二黑子,二黑子道:“老爷一早提着鸟笼到西门帘儿去了。”
“唉!反正也是成天绕哪儿跑,家里啥地方不周到了?”姨奶奶这么唠叨着,
低头嗤溜嗤溜地喝粥。
宁静注意到那“也是”,分明包括她在内,很不服气地道:“呆着也是呆着,
我又不是三寸金莲不出闺门,坐多了,老得快。”
姨奶奶唐玉芝来自守旧的家庭,缠过脚,虽然放了,仍旧不大点儿。她罩一袭
宝蓝绣字福绸旗袍,一个个“寿”字困在一框框圆圈里,整个的也是一轴裱得直挺
的仿古百寿图。她的整张脸也是一个“寿”字,长而复杂,充满横纹,有些本质上
的喜气,可惜过时了,变成滑稽。
厅里只有玉芝窸窸窣窣的喝粥声,像有人在墙上凿个洞吸着这厅里的空气。宁
静本想回房,但此刻离去,倒仿佛跟玉芝赌气似的,便多坐一会,把辫子挪到前面
来卷着撩着,红头绳上有岔出去的绒须须,便把它们捻成一股股的。
玉芝耐心地挑咸菜叶吃,鼻翅已沁出点点汗珠。宁静不由得想起母亲汗盛,这
么一碗稀饭,够叫她汗水淋漓的了。以前跟爷爷一块住,一顿饭只敢吃半饱,怕饱
足了满头大汗的失礼于人,不似姨奶奶不过珍珠般的一小串,是白牡丹上的滚滚肥
露,福禄无疆。
玉芝搁下碗筷,用手绢儿揩揩汗,接过二黑子的扇子自己 扇。忽然想起什么,
浮眼皮瞌睡似的颤颤巍巍,上下把宁静打量 一过,来者不善地笑道:“小静今年
十八岁了吧!”
宁静见问得奇,蹙眉道:“喳的啦?”
“不小了嘛!是大姑娘了!”玉芝干笑着说,小动作般的摇扇,不起风的。
“小是不小了,没有你大就是了。”她虽出口狡猾,心里可有点儿紧张,忘形
地一味捻着绒须须,用劲一猛,竟把绳结抽解了,忙用手捏紧辫梢,正好借故回房
梳头。多半女孩子到了十六七八,对某些问题总特别敏感,容易产生联想,甚至幻
想。
宁静梳好头,即到母亲处。母亲房里终年是桑榆晚景的凄恻,傍晚残阳落在檐
前,是回光返照。老佣永庆嫂朝夕在此照料,一切干净,倒像在与死者沐浴更衣。
她进去时母亲醒着,呆呆地半躺在床上,见她进来,似乎十分高兴,拍拍炕沿
喊她坐。
她看见一样窗户闭得严严的,便过去开窗。一面道:“怎么永庆嫂也不开窗,
多闷的上!”
“我叫她甭开的,害怕着凉。”
宁静坐到母亲炕边,膝头倒又痛起来,才想起回来这么久还没有察看过。
母亲枕边搁一个小铁罐,让她吐痰方便的,此刻罐底胶着两口痰,带点儿血丝,
像她的黄铜色的脸。宁静不由得一阵心酸。
“小静你说我这病能好吗?”母亲隔些时日总要问的。
“能好的,好好养息,怎不能好呢?”
母亲长长叹息一声道:“好不了啰!”
宁静正感到窘,一股药味推门而进,是永庆嫂捧药来了,放在通风处凉快。见
到宁静,就唧唧哝哝叨咕早上的事,三奶奶怎么不愿起来躲警报,怎么要她自己走,
她怎么放不下,只得拉上帘子守在屋里,还没炸呢倒差点儿给吓死了……
一阵过堂风,把一边没钩牢的帐幔子吹落了,大红缎的帐幔荡到宁静面前,母
亲的脸深深嵌在幔影里,头发乱披着,颧骨高高的,如骆驼峰。朝她笑时竟含着慈
悲安详,像远远云端的一尊佛,很远很远的。
“妈,我给您篦头。”她说。
随即把篦子絮上棉花,脱了鞋,就爬到床上紧靠墙那边,兴致很好地替母亲篦
着。因是跪坐的姿势,膝头的痛又在作祟。
母亲终日缠绵病榻,绝少出门,因此篦子上的棉花不怎么见黑,只是头发又干
又脆,一篦下去掉得满床都是。宁静马上收了手劲儿,仅让篦子在母亲发上轻轻滑,
轻轻滑。
“你以后没事儿就别常来吧!”母亲道。
“我不怕传染。”
母亲不再言语,幽幽叹一口气。
李茵蓉嫁到赵家也有三十年了。当初凭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肩花桥把她
从李家铺子抬到三家子,从此是生做赵家妇,死做赵家鬼了。可是赵云涛受的是洋
教育,崇尚自由恋爱。加上李茵蓉愣愣板板,无一点少女娇媚之处,赵云涛更为不
喜,新媳妇过门不久,他便远赴上海复旦大学攻读了。夫妻一别十二年。待赵云涛
回来,李茵蓉已三十冒头,这才有了宁静。多年后,赵云涛在外面养了小公馆,多
了一个家,经常彻夜不归。三年前茵蓉得了肺病,云涛嫌病人琐务繁多,抓住机会,
叫茵蓉搬到西厢,然后把玉芝接回来当姨奶奶,还带着八岁的小儿子赵言善。理由
是病人不宜劳神,暂由玉芝当家。可是当家权一旦落入他人手,又哪里能追得回来
呢?玉芝既入了赵家门,又哪里能再走出去呢?茵蓉生性容忍,懒得争这闲气,干
脆退隐起来。
比起家底,玉芝自是及不上茵蓉是大户人家出身,可是她跟一般姨奶奶一样,
多上两分姿色伶俐。当初委曲求全,也是盼这一天,踏入赵家门,就什么都好办了。
天下姨奶奶,哪个不是看钱财份上的?不过现在她倒不急;茵蓉看来命不长久,宁
静迟早得出嫁,况且--三千宠爱在一身。
茵蓉倒并不恨,就是怨,也只怨自已命薄而已。从嫁到赵家第一天起,她就立
定主意守它一辈子的。如今只有宁静给她做伴儿,两人相对有时也无话可说,她会
讲些童年的生活,私塾念书的情形,教宁静几首诗词,让宁静唱歌给她听。唱去了
年轻,唱来了苍老。日子似尽还续。
今天是宁静相亲的日子。
宁静相亲,是姨奶奶暗中捅咕的,托娘家人保的媒。虽说不急,有宁静这口舌
利巧、不买她帐的在,终是碍事。早早把宁静打发走了,也好一劳永逸。
宁静肚里雪亮,可还是开开心心装扮起来。遇上合适的,她未尝不想嫁。这个
家她是待够了,除了母亲,没有什么可眷恋的。然而怎么样方是合适呢?英俊?有
钱?她一面换衣服一面胡乱想着,穿的是一件桃色碎花对开短衫,仍旧系黑直裙。
外面风动树梢,宁静搘起窗户,低低哼着歌,对镜编辫子,心时还是乱乱的,手势
不稳头发松了,只得重新再来,偏偏赵言善在窗外鬼头鬼脑地往里张望,她迎上前,
小善兴奋地道:“姐,锁柱子家的梨花开了,喊我们去瞧。可以砍一枝回来呢!”
虽则同父异母,两姊弟却处得不惜。他知道她顶爱梨花。她盘算着,客人晌午
才来,可以玩一早上,念头一动,不禁玩心大起,收拾收拾,便急急忙忙走了。
晌午时分,客人如约到来,赵云涛陪他客厅里聊天。玉芝急得只是搓手在一旁
团团转,红漆大门依然久久无动静。
终于,大门处进来一株白梨花,就像桃花那样一大株,阳光下飞飞泛泛,仿佛
一棵火树银花在那儿斥斥错错烧着。愈烧愈盛,愈烧愈近,葱绿叶中透点桃红,是
宁静的花衬衫,也在斥斥错 错烧着。到了半路,梨花移到小善肩上,宁静两颊红
赧赧地碎步过来,仿佛梨花还没有烧完,还在她腮上灼灼地烧。
玉芝因笑道:“哎哟!小静哪儿去了,' 笳' 早来了,等你老半天,来来!我
给你介绍一下。这是郭恒先生……哪,这是俺们小静。”
宁静利利瞪她一眼,不做声,转即看那郭恒。是副朴素老实相,听说家里开当
铺的,他帮着,没读过什么书,有两个钱儿就是了。二十好几了吧。宁静想。
她打对面坐了,赵云涛宠宠地问:“干啥去了,玩得乌里嘛叉的回来?”
“看梨花嘛!原先打量着早回来,锁柱子妈又弄馄饨俺们吃,不吃馋的上。”
赵云涛哈哈笑起来,宁静也笑了。
保媒的大娘笑道:“姑娘装袋烟吧!”
玉芝也帮腔:“是呀!装袋烟吧!意思意思。”
宁静噘着嘴不肯,与她父亲说。她知道父亲新派,不讲究这些老套旧俗。
赵云涛果然拍拍她道;“好,好,免了吧!免了吧!”他不怎么看得上这姓郭
的。
玉芝碰了一个钉子,有点不甘,又撺掇两人出去吃顿饭。宁静倒爽快,站起来
就走。下馆子自然男的请客,她就敲他一杠。
两人逛着最旺的中街,宁静习惯地把辫子卷着玩,循着方砖子走,一步踩一格,
一步踩一格。
郭恒长得高,高得过分,以致肩胛向前伛着。腿长长的,怎么慢还在宁静前头。
宁静说:“你真高,像我家的衣帽架。”
他中指顶顶鼻梁上的眼镜框,有点茫然地望着她笑了笑,疏疏的齿缝尽汲着唾
沫。对于这女孩,他有一份莫名的爱慕,然而总觉得很远,终是无法近得。
两人在“独一处”吃着酱肘子肉。宁静吃东西的节奏极好,不太快也不太慢。
东北男孩多半是快的,不过此刻郭恒很收敛。
他道:“赵小姐平日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宁静眼珠斜一斜,道:“跟你一样,做买卖!”
“哦!”郭恒显然很惊愕。她父亲明明是地主。
“嗯,做买卖。”她点点头,肯定地,再加以解释:“我是专相亲的,每相一
个,阿姨付我两分钱,已经攒了好几十分了。”
郭恒决定不了该如何反应,干干地道:“你真会说笑。”最后是埋首吃东西,
战战兢兢地夹粉皮,因怕醋汁酱油四下乱溅,头俯得低低的,整个分头搁在宁静面
前,刷白的一条分界线,白得青,像反差极强的照片上的黑白影像,给人一种戏谑
的生硬的感觉。
出来时春风习习,吹得“独一处”门前的幌子舞姿热烈。幌子是纸做的一个圆
环,下面许许多多半寸宽的纸穗子,在风里牵扯个没完,牵扯中拂过一个绯衣女子。
本来宁静也不会注意到,是因为她穿的衣服:浅红的时兴洋衫,圆领、束腰,同色
薄绸西装外套,又宽边戴花小圆帽。上下唇各涂一小截儿二红(口红),是洋派的
一点稚嫩的喜悦。再看她身旁的男孩,却是那天躲警报……宁静不禁一怔。那男孩
亦觉察她了。大概飞舞的纸穗子把她的脸挡着点,男孩变个角度看,是她了,是她
了,那神情说,但也没怎的。宁静朝反方面走,再回头里孩已经远了,西装衣角和
纸穗一样,翩翩甚欢。
交了八月,香瓜都纷纷上市。有羊角蜜、虎皮脆、芝麻酥、顶心白、三白、红
籽白瓤、喇嘛黄、谢花甜,由走火车的从抚顺乡下或市郊运来。
宁静有吃瓜癖,逢香瓜节候总撑得饭都不吃。这天她约了张尔珍去看周蔷,也
是买两个羊角蜜,她最爱的。两人又跑到中街稻香村,合买一个果子匣,宁静另买
一大包葱花缸炉,这才到周蔷家。看得张尔珍牙痒痒的。
宁静与周蔷是小学起一淘玩大的,要好得亲姊妹般。周蔷怀孕后,宁静几次三
番去看她,几次三番捎东西。第一次还打家里偷一袋白米。这时已是一九四四年,
日本人强增“出荷”数量,一般下等人家不用说白米,连高粱米亦不易求,便普遍
吃起日本人发明的橡子面,委实难以下咽。宁静这等大户人家,在乡下置有大亩田,
不怎么受影响。但米梁必经两道关卡辛苦运来,颇不易 为,这样平白偷去一袋,
让家人知道了,不免麻烦。因此只偷过一次。
周蔷家是大杂院,小弄堂拐出去,便是一片红砖平房杂杂沓沓。两人来熟了,
径自进去,窗口里看见周蔷与她婆婆在劈包米。周蔷很纤瘦,留一头黑黑直直的短
发,仰脖子劈包米时柔柔披泻下来。她朝宁静笑笑,阳光里真是灿烂。
周蔷家的格局,院子和房子没有直通的门,院子出来得从正门进,所以周蔷进
来时,倒像才到,宁静觉得新鲜,拉着她卿卿咕咕,拉着她直讲话。
周蔷看见她们带来的大包小包,道:“呀!够呛,又是大包小包的,也不怕折
腾的上,下回再不空手来,要不许你来串门子了。”
“周蔷你休想!”张尔珍插嘴说:“小静是喜欢的为他倾家荡产,不喜欢的要
他倾家荡产。”
三人皆笑起来。
周蔷穿松松挺挺的宝蓝阴丹士林布旗袍,微隆的肚子看不出来,宁静硬要看,
抢着把旗袍抿在她腹上,果然露出圆圆的肚子,两人指指点点又笑做一堆。
周蔷道:“我给你们掰香瓜吃。”
宁静道:“咱们不吃,给你和小宋的。”小宋是周蔷的朝鲜丈夫,邮局里做事,
上班去了。
周蔷笑道:“他呀,他才不吃呢!”便拿一个大的,拇食二指弹一弹,说:
“什么破玩儿,登老硬,谁挑的?你挑的?还是尔珍?要我买都是桃小的,买不好
省得个个都大傻瓜。”
宁静两手按着桌沿,单单左腿用劲儿,右脚尖点在左腿后摇呀摇,鬼鬼地朝她
笑。
周蔷瞪瞪她道:“又有啥点子?贼坏!”
宁静摆摆脑袋学道:“他呀!他才不吃呢!”
周蔷皱起鼻子道:“你缺德你!”又笑又气地追打她。宁静轻巧地避着,一手
抄起那比较小的香瓜,塞给周蔷道:“哪!这准是面瓜,错不了,一定挺面挺面的。”
周蔷用手把香瓜抹(读妈)挲抹挲,用指甲割一圈划破瓜皮,两手一捏,把瓜
掰开,然后甩得甩得,甩掉那瓤儿,给宁静一块,转头却不见尔珍,原来她自个儿
跑到院子里帮着劈包米去了。
三人中午去吃龙须面,宁静爱辣,浇得一碗红彤彤的。她跟周蔷在一起,周蔷
是老大,她是老么,没有别人。周蔷没她任性,反而多和尔珍聊。宁静也开心,在
一旁看着。周蔷有深深长长的眼睛,吃面时眼睫毛覆下来,仿佛两眼上各有一勾月
牙儿,宁静尽想看看她碗里有没有月影。还没看,她倒抬起眼来--成了下弦月。
赵家发源自抚顺县的三家子- 一条从三户人家繁衍开来的村庄,在当地是响噹
噹的豪门富户大地主,拥有无数田产山畴,而且世代书香,前清还出过举人进士什
么的,传到这一代虽有些没落的迹象,仍然财雄势大,名气不衰--不过不一定都是
美名罢了。
赵家行大轮排,当家的几个并非亲兄弟,前是以堂兄弟论长幼。堂兄弟中年纪
最长的便是老大,次则老二,如此类推,一直排到第八,都已自立门户。此中最不
长进的要算老大,吃喝嫖赌抽大烟,样样来得,无一不精。功能创业的,该推老三,
培植了大量的落叶松人造林,与日本人做买卖。虽则是发国难财,为人所不齿,但
他有相当的商业头脑,却是无有异议的。三家子附近一带山头,只要看见一片墨青
参天黑松,便是赵老三的无疑了。至于老五赵云涛,倒是个守业的人材,又秉性忠
厚,善待佃农,亲和乡里,有求帮的都热心济助;因此提到赵老五,没有不翘起大
拇指道声好的。可是吃香的喝辣的生活过惯了,不免养成隋性,荒废事业。
话说东北,位处边疆,地属塞外,自古屡受夷狄之患;及至现代,由于物产丰
盛,又遭别国觊觎,可谓饱经祸劫。军阀时期,出了一个张作霖,一度叱咤风云,
所谓“官话”,就指的是东北话。东北兵到了南方,完全出入自如,“妈拉巴子是
车票,后脑勺子是护照”,乃当时俗谚。只为这个缘故,虽然如今臣服于人,一般
人还是有点好逞当年勇的英雄气概,比如现成的赵云涛,为了防红胡子,三家子家
里养了二三十个炮手,全是扛真枪佩利刀的,先别管有效没效,就是那排场,也没
有几个及得上。
炮手头儿老范今天特别忙,因为赵老五一家这两天就要回乡,不巧管家的身上
不好,他便越俎代庖替着张罗,四下巡察,该嘱咐的嘱咐,该交代的交代。
三家子那边正忙得如火如荼,宁静这边倒没什么变动,各人简单地收拾几件衣
裳,便往南站坐火车直赴抚顺营盘。他们回乡过秋冬,已成惯例。中秋节前去,元
宵节后返,茵蓉仍然留在奉天养病,由永庆嫂照顾。
到达营盘,早有家中老伙(读货)儿生福驾着四挂大马车前来迎接,老范也来
帮着提行李。赵云涛玉芝坐上车,宁静小善坐另外一辆雇来的,二黑子傍着生福坐,
便马蹄得得得回三家子去了。
秋风既起,河南篷两头翘起的通风孔一径有风豁呼豁呼,是很婉转的质问法。
宁静在里西颠颠顿顿,让它弄得有点心神不定。东北的秋风总是漠漠尘意,从大漠
上吹来,带来大漠的砂石飞扬,黄土甘甘,使人觉得那风是大漠,那大漠是风,同
是蛮方塞外的身世,和蹄声得得的戎马衣装。宁静很开心,觉得是行走江湖,要从
关外赶春到江南。
三家子的宅院比奉天的还要大,较旧,围场较矮,也是倚绿扶红,曲廊回合。
赵云涛好养鸽子,满院都是飞高窜低的鸽子。众人走经天井,到处是扑刺扑刺的振
翅声。
秋冬之交,收割告成,正是农事闲适,许多关内或本乡的打貂人及打猎人,莫
不到郊外设计捕物。八月节原不是打猎季,但也有日本官僚、军人结队秋狩,图个
玩兴的,运气好的话也能捕些山鸡野猪什么的。每有到三家子邻近一带的,夜间便
多由赵家款待应酬。赵去涛因为地位关系,满洲政府中亦有相熟之人,间或走动一
下,有事也好里外方便。
中秋节那天午后,就有这么一帮日本官僚到赵家投宿,其中只有冈田和上野是
赵云涛认识的,其余皆未谋面。那上野几次要替赵云涛找事,赵云涛都婉拒了。
大家- 一介绍过,叙过寒温,便坐下捧茶谈天。遇上这等场面,宁静小善通常
只到一到,作个礼数,晚上的筵宴也不参加。
宁静出来,于一片须影发光中看见一双双闪黝黝的眼睛,只有那么一双,当下
一愕,似惊似喜,略显拘束起来,一味把辫梢盘盘弄弄。
那些日本人都穿一式浅黄马裤,小腿上裹得紧紧的,上到臀部凭空起个大泡,
十分夸张。衣帽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浅黄帽子,显然是戴帽子来的。有的人向宁静
行九十度鞠躬见面礼,她只点头答礼。她记得玉芝于这上挺爽快,照还九十度鞠躬,
腰肢控得低低,真是随时要跪下。
那男孩右手边的中年人,她父亲介绍作古田冰美,关东军的通译官。还有大儿
子吉田万太郎;再就次子,那男孩,叫吉田千重的,南满医科大学的学生,千重朝
她鞠躬,笑笑,喜悦不外露,可是整个人是在喜悦里。她一颗心卜通卜通的跳,也
朝他笑,她很高兴他不叫次郎,他叫千重。她知道那南满医科大学的,就是大和旅
馆斜对面的红褐砖的建筑物。
宁静回到房里,一直心悬梁椽,若要出去,到门口又回来,倚在窗旁想,槐树
挲挲,想想笑笑。她终于还是打起帘子出去,望见江妈打后进院子出来,手里不知
握把什么,提个藤筐,搦枝木杆,到得院子,把手里的东西撒下,却是一堆包米楂
子,然后用木杆柱起藤筐,杆上有线,直拉到偏厅阶前。宁静知道是捕鸽子,便下
来道:“江妈,让我来。”接过线头,就坐到阶上等,江妈在一旁候着。
那边正厅上了点心果品,千重想宁静怎不来吃。起来踱到檐下,看见院中央斜
撑起的藤筐,和树隙叶间宁静垂垂的小脸,垂垂的发,整个的是一垂流水。他觉得
宁静没有忸怩腼腆,但是总有羞态,不知打哪儿来的。再细看时才发现宁静原来执
着根东西,太远看不出线来,只见一只鸽子跃到筐下吃包米,宁静一揪,把鸽子覆
在筐下了。她是真喜悦的笑起来,侧身仰头对江妈笑说句什么,头一偏,把辫子甩
到后面,任江妈把鸽子抓到厨房,又搘起藤筐等下一只。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单薄,
仿佛是仿纸折的,风一吹随时都会幻灭掉。
晚间赵云涛玉芝设筵宾客,小善草草吃点馒头包子就出去跟村里的孩子玩了,
剩下宁静一个。这时院子四周已着了走马灯,树桠杈间都插挂着纸灯笼,各形各色,
浸得遍地幽幽摇摇的烛影火舌。院子中央搁了一张黑木桌,陈列果饼供月,想待会
儿客人饭后要来饮酒赏月的。她记得母亲逢中秋总要她跪下来向月光磕个头。
供月果饼,月饼有提浆、翻毛,水果有鸭梨、小白梨、秋子梨,和一捆水晶、
一捆琥珀葡萄。其他有桂花糖、桂花糕、橙黄佛手,都堆得小丘般。宁静不吃饭,
也为着留肚子吃这些,便挑了一块枣泥馅的自来白。听听外面笑语喧哗,好不热闹,
忍不住从一棵石榴树上摘下灯笼,提着往外走。走走不觉踩在一个人影上。
“一个人?”千重问。
宁静怔一怔,笑着不答,低头看见手里的月饼,扬一扬道:“吃月饼?”
“不,刚吃完你捉的鸽子。”
宁静偏着头又笑笑,似乎十分诧异,仿佛听不懂他日本腔浓浓拖慢了的东北话。
两人缓缓步出大门,循路走着,夹道的茅屋草房莫不高挂灯笼。月亮升起来了,
光晕凝脂,钟情得只照三家子一村。宁静手里也有月亮,一路细细碎碎筛着浅黄月
光,衬得两个人影分外清晰;灯笼有点动动荡荡的,人影便有些真切不起来,倒像
他们在坐船渡江,行舟不稳,倒影泛在水上聚聚散散。
她觉得手里的月饼甚不好处置,要吃不好意思。不吃老拿着也不像话,便尽量
像平常似的吃起来,吃吃也就安心了。一些酥皮层上的小屑沾在嘴角上,又让她的
呼吸吹落到襟上,好像下了片白茫茫的雪。
两人彼此聊了些家常事。千重是十三岁那年全家迁来的,在这儿住了差不多十
年,就住在南站,东北人都喊它日本站。谈到宁静的的学业,她跟父亲一样会感到
为难。她中学毕业,倒还罢了。至于小善,因为赵云涛不愿意他受日本教育,没让
他念,反正这么些田产,够他一辈子吃的了,如此这般,日本人面前自然得编另一
篇说辞。
踱到一棚窝窝瓜架下,两人很有默契的站住了。远远的梨树下有人说书,正说
得激烈,一盏红灯笼晦晦晃晃,映着周围一堵小孩子的脸,也有大人来凑趣儿的;
隐隐约约可听到宋江两个字,幻莫说的是《水浒传》。
千重道:“才刚儿你爸爸只说你是他的女儿,并没有说你的名字呢!”
宁静犹疑一下道:“我是梁山伯的军师--吴(无)用。”说完自己倒先笑了。
千重有点发愣,明明在笑,笑得却没内容。宁静这才想起他虽会说东北话,这
些俏皮话不一定能懂,当下好生后悔,不知怎么收场。干脆不用技巧:“我的名字
是爷爷改的,叫赵宁静,安宁的宁,唔……很静的静,就是不吵的那个静--”她觉
得自己讲得秃露翻张的,微感不足。抬头架上的南瓜都快熟了,青青大大的,吊在
那儿给人沉重之感,不像葡萄的有一种风致。宁静伸手把梗上谢干了的花瓣拔掉,
不刻把她头顶上的几个都拔完了。
她今天穿白底黄格子衬衫,外套对开小翻领黑毛衣,衣上还有刚才落下星星霜
霜的小饼屑。他很想给她拨去有点心痒痒起来,一阵风过,也仍然没有吹净。不料
这阵风却久久不竭,秋意袭人,灯笼“噗”一声熄了,他以为是风吹的,看看原来
是蜡烛烧尽了,想出来已不少时间,便和宁静一道往回走。
当晚,客人在后进一带空房住下。
第二天早上,宁静吃过早饭,兜一襟包米到院子里喂鸽子,许多鸽子团团围住
她的脚踝啄食,不知怎么突然扑喇喇都惊飞走了,宁静抬起头来,千重站在那儿,
有礼地鞠躬道:“早!”
宁静撑眉问:“你们不是去打猎吗?”
“我没去。”
“喳的啦?”
千重耸耸肩,只是觑着她,也不笑。宁静忽然怕起来,低下头又喂鸽子,问道:
“你出来这么些天,不怕耽搁功课吗?”
“没问题,赶得上。”他接着说:“你们不把鸽子的翅膀剪掉,当心它们跑了。”
“没事儿,”宁静洒下最后几粒包米说:“其实俺们并不怎么特别养,随它们
要飞来就飞来,要飞走就飞走,反正这块儿多的是稻麦,饿不死它们。”
两人话尽,一时沉默下来,秋风刮得满院沙沙作响,仿佛急雨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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