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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_9 钟晓阳(现代)
她去了回来,他依旧坐在那里,她把换的衣服在他怀里一塞,拉他起来道:
“去,快去,我给你理行李。”
她动作快而有条理地替他收拾,不一会儿,他提着暖炉进来了,在房里插了掣。
她说:“皮箱有地方,你看还有什么要带的,都塞进去。”
爽然四处检视,搜出许多杂物,把一大一小两个皮箱填满了。
宁静笑道:“房里什么都不剩了,倒像搬家似的。”
爽然没有表情,她接着说:“对了,你去美国什么地方?”
“三藩市。”他说。
她松了一口气道:“还好,那里好像不落雪。要不然你一件防雪的衣服都没有。”
爽然把行李挪到房角,又把机票文件拿出来理一理。宁静趁这空档到厨房烧开
水,装了一壶热水袋,放在被窝里渥着。待他理完了,她说:“好了,睡吧,明天
还得起早呢,被窝渥暖了。”
他脱去睡袍躲进去,两只脚正好搁在热水袋上。宁静笑问:“暖不暖?”
他笑着点点头。她待要离走,他探手拉住她道:“要走?”
“关灯。”她笑道。
他才放手了。
她回来在床沿坐了一会儿,看着桌上的荧光钟,说:“真该走了,晚了。”
刚起身,他又探手拉住她,似乎不胜依恋,却又不说话。她想大概要走了,舍
不得。
“怎么的?”她问道。
“你……今晚上……留下来吧。”他说,喉咙有点哽咽。
宁静心里突的一跳,独独望着他的眼睛,就是在这黑暗里,她也能看出他眼里
的殷切。她软弱的推辞一句:“这么小的床,怎么睡得下。”
他握着她的手只不哼声,她低头单手拔了扣子,对他说:“你得放手,我才能
把棉袍脱下来呀。”
他这才松了手。她褪了棉袍,忙不迭的躲进被窝。床小,两人贴得极近。他触
到她丰腴的身体,心中升起一丝满足。
宁静顶顶大被子说:“这个要不要带?”
爽然失笑道:“这个怎能带,又沉又占位子,我冷的话会自己买。”他接着又
说:“别忘了我是东北人。”
“但你的身体不比以前了。”她道。
他换个话锋说:“你明天不要送了,有公司的人,见了面不方便。”
“那也是。”
两人各自想心事,都不讲话了。
良久,宁静道:“赶不赶得上回来过年?”
他叹道:“不知道。”被里把她的手又握又捏,又放在两手间搓。
“咱们总算是一夜夫妻了。”他说。
“唔。”她还要和他永远夫妻。虽然他表示他不愿意她离开熊家,但看他今晚
上的不舍之情,就知道他还是爱她的。她不能不作破釜沉舟的打算。索性和熊应生
离了婚再说,到时候她无家可归,爽然不会忍心不收留。她不能不逼着他点儿,他
太为她设想了,所以她才更要为他牺牲。
两人偎得更紧一点。
爽然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会写信给你,你到这里来拿。”
宁静侧过脸来吻他,吻他的嘴角,吻他的颊,他的额,他的眼角,唇间涩涩咸
咸的,是他的泪。
爽然一走,宁静也不能就此呆在熊家,将来和应生翻脸了,说不过去的。因此
仍旧把一些闲书带到爽然那里看,甚至故意比平常晚归。房东难免满心纳罕,但人
家既是未婚夫妻,男的出差,女的相思难遣,到这里来寄情旧物,也是有的,便不
再理会。何况这女的一派娟秀,十分讨好,又出手阔绰,经常买一些饼干果品给他
们家。
熊家是西欧风的复式房子,廊深院阔,门前一带花径,种着不同名目的花草。
近门一棵大榕树,直参高天,正好盖过她二楼的睡房。夜晚起风,望出去叶密须浓,
挲挲悉悉,招魂一般。宁静每回去总觉得是“侯门一入深似海。”
爽然离开了二十多天的一个晚上,熊应生穿着金缎睡袍,抽着烟斗,大刺刺地
跷腿而坐,在她房里等她。宁静一见就讨厌,摆什么架子款式,还不是活脱脱一个
发福得走了样的铜臭商人。她毫不畏怯,直挺挺地走了进去,顺手把门带上。
戏上演了,他站起,第一句台词是:“回来了?”
宁静木着脸,把大衣脱下挂好,纳入柜中。
熊应生冷笑,发话道:“这一年来你忙得可乐了?”
“托你的鸿福。"她反应快捷地说。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他忍不住带入正题。
宁静轻蔑一笑,口舌上头他一辈子也休想赢她,“你有心管的,为什么不早管?”
这一直是她的疑团,先把它解了,好对付一些。
应生一时语塞。他本来早就要干涉,都是慧美劝的,万一误会了,反而自己落
个没趣。他自然也揣摸到慧美的私心。让他和宁静嫌隙加深,把宁静休了,她好扶
正。名为侧,实为正,当然比不上名实皆正来得诱惑。
他只哼声道:“我只是给你面子。”
宁静见他来势弱了,应声道:“哟,那我真是一张纸画一个鼻子--面子好大。”
应生不欲拖延,扬手道:“好了,别打岔了。你到底是干什么去了?”
宁静立刻慎重措辞。她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看见她和爽然在一起,给他打了小报
告,他来套她的话的。万一他打发人跟踪了她……她心里紧张,说话且不说绝,好
有地方转圜。
“你以为我干什么去了?”她先晃个虚招。
他故意气她道:“我以为你养了个姘头。”
这是极大的侮辱,她却抱手笑道:“那是承你看得起。连你熊应生都不要我,
还会有人要我吗?”这一来连守带攻,把熊应生也贬低了。
应生气得吹胡子瞪眼,没她奈何,吱呼吱呼地抽烟斗,梗着脖子不说话。
宁静肯定他确不知情,便道:“好,我告诉你。我找到工作,上班去了。”
这个他也曾料想到,且不发作,问道:“什么工作?”
她自嘲道:“你说我能做什么?”
他倒认真地思索一下。听家里佣人说她出入总带书,难道是教书?不可能。她
资历不够。而且也没有见她暑假放假,上学也没上到那么晚的。教人讲国语,也不
对,她讲的是东北口音。那么最像的还是在报信写文章。她平常爱看闲书,肚里想
必也有一两篇文章。报馆多的是晚班,比较不计较资历,而且有人在湾仔见过她,
她最近又打扮得比以往光鲜了,种种情况凑合到一块儿,愈想愈像。果真如此,倒
要防她一防。笔锋无情,万一她怀恨在心,给他的中药行来个大抨击,可不是玩的。
虽然她力量有限,然而,将来她文名盛了,说的话有了分量。再打击他也还不迟。
加上他最近接收了一批假的人参鹿茸,要是让她得到消息,添上一笔,到那时候,
局面可不好收拾。
他一个人在这里想得暗捏一把冷汗,几乎忘了还没有证实,便问道:“你可是
在报馆里写文章?”
宁静心想,他问得太直了,口上却顺水推舟地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他眉毛一剔,又说:“你写的是什么文章?”
“小道文章,不入你的耳目”
“用的可是真名字?”
“你放心,用笔名。”
“哪个报纸?”他想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
她参透了他的心思,干脆揭发道:“怎么?想打掉我的工作?”
他表明态度道:“小静,我劝你把工作辞了,你又不缺钱用。”
“可是我闷得慌。”
他勉强耐住性子说:“你可以找别的消遣。”
她倔绝地道:“对不起,我没本事,找了十多年了,还没有找着。”
他转一转脑筋,想在钱上逮住她,便道:“你既有工作,我过去给你的零用化
倒是多余的了。”
“这个你放心,钱嘛,谁也不赚多。”
应生拿出他的威严,说:“够了,我不想多费唇舌。你还是把工作辞掉,乖乖
的做你熊家大奶奶吧!”
“不!”宁静不打算松懈。
“难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熊家媳妇儿,从来不许出外工作的吗?”
“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应生大怒道:“你是熊家人,就得听熊家的话。”
宁静马上见机起义:“就可惜我是熊家人。”
“哦!”应生抽一口烟斗,慢条斯理地说:“原来是这个问题。那好办,我跟
你离婚。”
他想只要提出离婚,宁静也知道靠她那一点点工钱,必定养不活自己,光这一
点,就可逼她就范。真的离婚也未为不可。夫妻决裂,弃妇怀恨,在报上对他的弹
劾,旁人只会视为恶意编造,认为不足信,那么就起不了作用了。
宁静这一边,心计得逞,欢喜万分。却不可露出喜色,让他窥出她本有此心;
但亦不可轻言拒绝,防他一时心软,临阵退缩。只得脸色凝重,坐在床上发愣。
他重申旧话道:“你还是把工作辞掉的好,何必把事情搞大。
“不!”这一声不,她说得像骑虎难下的样子。
他以为她好面子,不肯屈就,便让她自食其果,道:“那么,离婚吧!”
“我耍赡养费。”她是为爽然着想,免得他负累太大;而且在应生面前,太不
看重钱,也不合情理。他小人之腹,必会起疑。
他想一来她自知外面生活艰难,二来企图勒索他,不给她钱,在文章里下工夫
;给些钱,摆脱了她,也是两全之策,又可取悦慧美那边。
“好。”他爽快地答应了,又道:“数目迟点儿斟酌,我累了。”
说毕遂起身离去,门都开了。
宁静忙说:“我明天就走。”
他捉摸她是没脸见人,寄宿到同事家,使大大方方地说:“那么,我们电话联
络。”然后带上门走了。
次日一大早,她把东西收拾好,准备到爽然家。可是把行李搬去,房东面前不
好解释。说不得,只好先放在这里,将来回来取,料那熊应生也不会拦门不让。一
切想妥当,她便先带一些必需品到爽然家去,等房东下班回来,可以说家里来了外
国的几个亲戚,挤不下,她只得先到未婚夫这里住几宵。
到了地方,一室阳光,蓝天无极。她安坐椅上。不住为未来的日子计划着。爽
然去了不止三个礼拜,应该快回来了,他一定会为这突变而狂喜。她倒真的要找一
份报馆的工作,应生的赡养费,留作孩子的教育费,她和爽然的孩子。她禁不住开
心雀跃,找来纸笔,写道:一九六五年一月六日,林爽然和赵宁静……
正待续下去,却听到门铃响,是送挂号信的邮差。信是给她的,上贴美国邮票。
她高高兴兴她签收了,急不及待地拆开,里面只有寥寥数语,说他不回来了,留在
美国那边,叫她不必等他。
她这时才走到房门,一阵晕眩,马上扶住门框,浑身抽搐,把信捏作一团,眼
前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冲冲跌跌地踉跄到窗前,两手死命攫住窗花,一头扑到玻璃
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声音都哑了,她望望窗外,蓝天还是极蓝的,她却感到绝
望。想不到千方百计,到头来居然棋差一着。回想爽然临走前夕的情形,他显然决
念此去不返,她竟毫不知觉。也许根本连出差都是骗她的,他辞掉工作,一个人到
美国过日子;也许他真是自动请调到美国的;也许他是真的出差,以后再回来,也
避她避得远远的,从此咫尺天涯。也许他私下写信到美国求职,事成了再辞去现职
……有几千几万个“也许”,但没有一个再与她有任何关系了。她可以打电话上他
公司查,然而,查它作甚。他存心临走跟她一夜夫妻,报答了她。他到底承认了她
是他今生的妻子,那么她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她痴痴地望着窗外。老式的楼房,窗框一例漆绿色,用宽白胶纸对角糊个大交
叉,防台风的。里面朦胧现出高矮不一的瓶瓶罐罐,较低的一层环筑了一长条露台,
也是绿的,一弓弓铁栏杆,围得像个地道的雀笼。栏杆里根横搭着破烂的晾衣竿晾
衣绳,此外有小孩骑的单车,几盆濒死的盆栽,以及其他的拉拉杂杂。说也奇怪,
其中一个石盆,竟娉娉袅袅长出一枝大红花,鲜明夺目,想是投错股的,以后也就
身世堪怜。不久,一个瘦小老妇伛着身子出来晾衣服。晾完一件又进去拿,叫人不
明白她为什么不连盆捧出来。宁静看她看得入神,只见她慢腾腾地晾一条灰灰的小
孩内裤,也不十分灰,仿佛原来是白的,穿脏了。老妇没有再拿衣服进来,手里却
捏着一个面包,饶有滋味地嚼着,边嚼边蹲下来俯瞰下面的街景。偶然一仰头,发
觉宁静在看她,摇摇头不理会,一径嚼着,不时翻眼瞟瞟宁静,好几次,似乎生气
了,甩头甩脑地走回屋里去,再也没有出来。她晾的衣服各自闲闲的曳着。
今天好风,衣服想必很快就会干的,宁静的眼泪,很快的,也就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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