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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_8 钟晓阳(现代)
“哦,那是半山区……”说着手一扬道:“我就住在这里附近。西洋菜街,听
过没有?”
她歉笑着摇摇头,把一杯茶拧得在桌上团团转。
“过得好吗?”这句话他忍了很久了。
她抿着唇不答。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道:“这句话问得不该?”
宁静抽一口气道:“没有什么该不该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样等于没有说,他不响了,故意用指甲敲桌,敲得劈里吧啦响。瞅瞅看他,
老了,越发的孩子脾气了。他又左顾右盼,看看菜来了没有,这一望倒真把菜望来
了。
他执起筷子,却不吃,让筷子站在左手食指上,微仰着头呢哝道:“几年了?”
随之甩甩头叹道:“懒得算。”
宁静却声音平平地说:“十五年了。”
“东北话都忘光了。”他说。
“广东话却没有学会。”刚才他点菜,她就听出来他的广东话最多只有五成。
十五年,算来他已是望五十的人了。她黯然低头,赶紧扒两口饭,饭粒咸咸,
湿湿的尽是她的泪水。
他问她要不要辣酱,她不敢抬眼.没理他。他看出来了,不做声,在自己的碟
子里加了点,道:“' 春来堂' 我常经过,却万万想不到是他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熊应生。
“他可好?”
宁静提高了声音说:“他有什么不好的,娶妻纳妾,置地买楼,风光极了。”
他“哦”一声,拖长了,好像有所玩味似的。
“有没有孩子?”
“他有,我没有。”她说。
他没有问原由,她却想起了千般万种。当时坚拒给熊家生子,原就是为了守着
对面这个人,以致熊应生决意纳妾。这种话,在相逢异地的此刻,自然是不宜提,
更不必提的。
宁静还是很激动,他却好像没有什么了。吃得很多,吐了半桌的菜屑和骨头,
剔剔牙说:“我就是不能吃菜,牙不好。”说着扣扣上颚两边:“这里都是假的。”
宁静挟两筷菜道:“奇怪,人过中年,总是会发胖的,你反而瘦了。你瞧,我
肚子都出来了。”她摸摸微隆的小肚子,嘴角有一种温饱的笑意。
“我劳碌奔波,哪能跟你养尊处优的比?”
宁静皱一皱眉,放下筷子道。“爽然,我本来不跟他的。”她的意思是当时她
南下广州,还并没有本着追随应生之心。
爽然误会了,以为她是指她负情另嫁这回事,便道:“那也好,至少他成就比
我高得多。”
她自顾自说:“我一个人,实在也没办法。”于是她告诉他怎样在广州与熊应
生会合,来香港定居,熊家仍旧经营中药行,又在新界广置草菰场,生意愈做愈大。
生意做大了,希望承继有人,应生便纳了妾,名字叫金慧美的,至今有两个儿子。
宁静也有略过不提的,比如她在熊家的地位日益低微,独居别室,与熊家俨然两家
人似的。
她不说,他也猜想得到。撑着头端详她,只见她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会给人
一种发泡的感觉,
“家里都好吗?”他问。
“父亲过世了,只剩下阿姨和小善,还在东北,现在按月汇钱给他们。小善大
了,还算懂事,常和我通信。”她歇一口气又说:“你呢?”
他苦笑道:“我都老了,他们怎会还在。”
宁静望望门外,街上都垫上夜色了。门边蒸包子的厨师把笼盖一揭,白蒸气热
呼呼地冒得一天都是,倒像是最后的白天的时刻也让溜走了。她想起以前在东北和
爽然在“小洞天”吃饺子的事来。她已经很久不想这些了。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他问她。
“不要了,晚了.改天吧!”
“好,我晚上七点过后总在家。”他在美国念的是工商管理,现在在中环的一
间贸易行任职。
他给她留了电话,说:“有空打电话来吧!”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次日宁静果真去了,爽然下楼接她。他住在四楼,进门一只小白色鬈毛狗绕着
宁静的脚踝使劲嗅,爽然用脚面架起它身子赶它,边道:“阿富,别淘气,去,去!”
又笑向她说:“房东的。”她笑一笑,随他进房。她原料必会积满衣服杂物,谁知
马马虎虎还算整齐。
他笑道:“你说要来,我刚打扫的。”
她看见衣柜门缝里伸出一角毛巾,手痒把门一开,里面衣袜烟酒等东西纠作一
团,她忍不住笑道:“都打扫到衣柜里来了是不是?”说罢合手一抱道:“让我替
你弄嘛!”
爽然正在倒茶,忙抢了下来:“不行,不行,你是客。”
“你但愿我是?”她盯着他说。
他望着她,冲口道:“我但愿你不是。”
宁静抱回衣服,坐到床边慢慢叠。道:“你喝酒?”
“一点点罢了。”
“也抽烟?”
“抽的不多。”
“那,这是什么?”她指着算一缸满满的烟灰烟头。
爽然朝那方向望去,解释道:“昨晚上稍微抽多了点。”
宁静想大概是再见她,心事起伏,无法成眠,才抽多的,也不再问了,喟叹一
声道:“我想了整晚,失去的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回来。”
“不可能的。”爽然一句就把她堵死了。
她却不死心,又说:“世事难料,就拿我们再见的这件事来说,不就是谁也料
不着的吗?也许………”
“小静,”爽然没等她说完便说:“我们年纪都一大把了,过去怎样生活的,
以后就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吧。”
“不快乐也不去改变吗?”她低声问。。
他不答,忽然恼怒地说:“其实为什么还要我们见面?”
宁静怨目望望他道:“我以后不来就是了,你何必发脾气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宁静离开,都没有怎样说话。
说不来的,她第二天倒又来了,连电话都没有给他打。爽然正要开口怪她,她
却抢先说:“我反正闲着无聊,你就让我来吧。”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她一天一天来了,爽然一天比一天的不能拒绝,后来干脆约在中环等,一起到
他家。有时候宁静先来,到旺角市场买一些菜再上他家,渐渐与房东一家和阿富都
混熟了。晚上宁静并不让他送。他上一天的班,身体又不好,往往十分劳累。她这
样天天夜归,熊应生没有不知道的,但她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就是知道了,吵两
架也就完了事儿,爽然却隐隐有些担心,怕一旦情难舍,而又不能有什么结果,会
变得进退两难,他更怕万一宁静死心塌地要跟他,她半生荣华富贵,会转眼成空。
她一直催促他找新房子,自己也帮他找,总说:“你又不是没有钱,怎么不找
好一点的地方?这里狗窝似的,怎么住得下去?”他的搪塞之词总是:没有余钱,
都寄到乡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宁静发作了,说;“你不为自己,也为我想想,老
要我长途跋涉地来看你,你于心何忍?你好歹为我做一件事。”他点头答应了。
爽然的心脏和肝都有毛病,常觉困倦,和宁静出外逛也容易露出疲态,弄得她
意兴索然。这几天却是她不舒服,到礼拜天早上才上他家,他还在睡觉,差不多正
午了,才翻身翻醒看见她,搔搔头打个呵欠说:“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分。”她看看表答道。
他使尽全力伸个懒腰,满足地叹道:“累极了!”沉吟一下又说:“对了,我
买了两张' 状元及第' 的票子,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就去。”
她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兴致,便附和他乐起来。百老汇电影院很近,两人步行而
去。这时已是入夏时分,众人单衣薄裳,走在弥敦道上,汗湿浃背,都有种形露体
现的感觉;热气加上汗臭,特别让人感到尘世原是凡俗之地。
他们买了爆米花进场,看票的人却粗鲁地说:“喂,这票子是昨天的罗!你们
不能进。”
两人细看那票子,果然戳着昨天的日期。宁静正想离开,爽然却拉着她往里走,
看票的忙拦道:“对不起,这是公司的规矩,票子过期无效。”
爽然瞪大了眼,高声嚷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买了今天的票子,
是你们的人搞错了,关我什么事,我难得看一次电影,你这算什么态度……”戏院
大堂围了一圈旁观的人,有的上前劝解,站着的人都说“有事慢慢讲”。爽然仍旧
兀自乱嚷,也嚷不出什么名堂,只一味强调“我难得看一次电影”,手里的爆米花
迸了一地,让围观的人踩得劈里剥落响,还有已经进场的人跑出来看,宁静尴尬得
脸都发烫,上前拉又拉不住,急得只顾喊他的名字。最后有人把主管找出来了。主
管矮矮胖胖客客气气的,问明原因。向爽然赔罪道:“对不起,大概是我们的人弄
错了,误会而已,误会而已,真是不好意思。”随即打发人去搬两张椅子,搁在最
末一排座位后。
片子已经开场,爽然愣愣地捏着只剩半包的爆米花,也不看。宁静以为他还在
生气,低声数落他道:“你明明自己不小心买错了票子,还一味怪人家,发那么大
的脾气,多不好看。”
他瞧也不瞧她,声音硬硬地顶道:“你那么嫌我,就不要黏上来。”
她气得呼吸都急促了,转脸看他,银幕的雪光射在他脸上,瑟瑟闪动。那是一
张冰冻的脸,寒气袭人的,可以把她也冻成冰。她心一软,把一口气咽下去了。想
他不过要给她一个意外,让她高高兴兴地看一场戏,出了岔子,他脸上下不来,恼
羞成怒,也是常情。这些月来,他暴躁的脾气,尖刻的言词,她都趋于习惯了,也
不知咽下了多少口气。
过一晌,她试着逗他,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玩升官图,总是我当状元?
现在戏里演状元的钮方雨,也是个女的,可见我们女的比你们男的有作为。”
“那当然。”爽然道:“你们可以理所应当地仰仗金龟婿,沾他的光。我们若
靠太太提携,难免受人家耻笑。”
这一口气她可憋不下,咬一咬牙,豁地立起身,反身就走。爽然后悔不迭,握
住她的一只手,好一会儿,哑声迟疑地说:“小静,……我老了,脾气不好。”
宁静一阵心酸,跌坐回去,哭不成声。他在暗里牢牢握住她的手。
这一天,她没有和爽然的好,预备早来买一些菜,临时却换了主意,先绕道至
花园街。多年前,她听一个朋友说过,这里的一 个寺院里有卜卦算命的,灵得很。
近来和爽然大吵小吵,和应生 也大吵小吵,实在不知未来如何。她相信迷信也是
一种把持。
寺院前殿静无一人,宁静四下张张,并不见任何卜卦算命的摊子。正疑惑间,
一个身着黑袍的高大胖和尚出来了,看见她顾盼的样子,上前问道:“这位施主,
来上香?”
宁静道:“不是,这里不是有一个卜卦算命的摊子吗?”
“哦,那个摊子呀,早就没有啰!”
宁静惘然若失,拽一拽手袋,正欲离去,黑袍和尚又发话了:“施主必定在那
里算过,如今仍旧找来,也算是有心人。贫僧也略通一些面相之术,施主不嫌,可
以赠你两句。”
她眼睛都亮了,欣然道:“大师请说。”
“施主晚年无依,未雨绸缪为上。”
宁静悚悚心寒,只一霎,便强自镇定,依礼问道:“大师法号…… ”
“善至。”
“多谢大师。' 宁静谢毕,步出寺院,阳光炎烈,她的心却一阵凉似一阵,也
无兴买菜,直上爽然家。
她仰躺床上,凝视着桌面爽然的照片。这房子方向不好,才到下午,已经十分
阴沉。她想把相片拿来细看,又懒得起来。那是爽然在东北照的,淡黄了,专司浸
蚀回忆的黄,从浓而淡,好像要把整帧相片浸蚀掉。回忆应该不是冲淡的,是浸蚀
的,她想。相片里的爽然是笑着的,黑密的发,齐白的牙,还有阳光,但里面的晴
天出不来。在这里她只觉得阴冷。
和爽然共同生活,是她唯一的心愿了。当初似乎不可思议,然而思量之下,希
望还是有的。天天夜归,是存心挑起应生的反感,候机提出离婚;更好的,是逼他
提出,她好索取赡养费。跟他那么多年,什么都得不到,捞个十万八万,在他不过
区区数目。而且他眼中心中,早就没有她这个人了,协议离婚是不难的,这番心情,
她不便与爽然明说,何况他一直有些推搪之意。她对爽然,自不是当初热腾腾的一
片爱意了,十五年后,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她自己也不可理解,以前是断人肠的,
现在却磨入肠。
追随爽然,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在熊家独居冷宫,长此下去,必不得善终。想
到此处,她心里突的一惊。这么说,善至大师给她的赠言,竟是好兆头了。“晚景
无依,未雨绸缪为上”,当是指经济环境。如果她始终留在熊家,经济环境不可能
发生问题。不得善终,不过是抑郁而死。爽然不同,他有病,会比她早死……这样
未免现实了些,然而,她却悠悠地感到幸福的快意,浑然不觉来势渐汹的暮海。
人一兴奋,身子也轻了,她一登腿弹起来,站到衣橱镜前,照照到底哪里长坏
了,叫她晚年无依。鼻子短了?人中短了?下巴短了?看那和尚的派头,也很像一
回事,说不定就是以前卜卦那个人,如今不干那鬻天机的营生了。
她又想,爽然这种年纪,没有她,今生再无结婚之望;一个人不结婚,才真会
晚景凄凉呢。胡思乱想间,忽然啪一声,灯亮了,爽然在镜里出现,负手笑说:
“照照照,穷照个什么劲儿,灯也不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见了。”
他伛着头,欣赏她镜上的脸。宁静脸一红,偏身走到房门处,把灯掣往上一推,
熄了灯。她反剪着手搭在门锁上,瞅着他笑。她喜欢在暗里看他,轮廓还是从前一
样深峻。他已经禁不起光亮了。
他踱到她跟前,笑道:“干嘛呀?”
她嫣然道:“我没有煮饭,咱们出去吃。”随即开门翩然而去。
他们在一个有名的大牌档坐下,要了两碗鱼丸米粉。摊里眺出去,漫街有许多
半老妇人蹲在路边在铁盆里烧纸,一簇簇熊熊火焰,像一座座爆发的小火山,火光
染在柏油路上仿佛胭脂留醉。爽然问宁静道:“今天是什么节日,那么多人烧纸呢?”
正值老板把米粉端来,插嘴道:“孟兰节嘛,今天。”
“哦,今天是旧历七月十五。”爽然道。
“对呀!”老板朝他一笑,又说:“慢慢吃。”便走了。
宁静舀了一匙辣油浇在粉上,好像也在碗里烧着一簇火。她说:“我们老家作
兴放河灯,我也给我妈放过。”
提起老家,爽然未免感伤,怔忡了一会儿才起筷。
这时有一群人谈笑着横过街口,看模样像吃晚饭兼谈生意的商人。宁静轻呼一
声:“应生。”
爽然马上回头,一壁问:“哪一个?到底是哪一个?怎么我看不出?”
她急扳他的肩道:“喂,别使劲盯着看了,当心他把你认出来。他发福发得不
像话,你当然认不得了。”
爽然也不愿意见他,却故意呕她道:“你那么紧张干嘛?怕他看见我,丢你的
脸?”
宁静一口粉刚下喉,几乎哽住,气道:“你一天不找架吵就不安心是不是?”
他吃米粉吃得稀里哗啦的只不答辩,宁静又说:“我只是怕他给你难堪,你想自讨
没趣,尽管找他好了,我不管了。”
爽然竖着筷子道:“我开玩笑罢了,你怎么那么认真?”
“你这种玩笑开得太大了。”
还有一层她没有说,要是应生知道了她与爽然的事,离婚之计,或会横生枝节。
她有点心烦,浇辣油不当心,浇了一滴在襟上,问爽然借手帕拭。
他看着她,用手帕把手指头裹成一筒,在那一滴上摁了摁又擦了擦。她今天穿
青灰旗袍,滚黑边,素淡可人,头发松松地结成一髻,美人尖清晰地把额头间成两
拱。她这一向是瘦多了,回复以往单薄的线条。年纪关系,两颧长出一些棕黑斑纹,
然而不大影响她的白皙。
她觉到他的目光,拎着手帕在他面前晃,他接了,她继续吃米粉,吃完了,托
腮瞪着那火看。爽然戏谑道:“我可不敢看,省得明早起来金睛火眼的。”
她微笑一笑,低头把汤也喝了。
一个月后,宁静替爽然在湾仔找到一间向阳梗房,挨近菜市场的。湾仔多的是
斜坡窄巷,菜市场那一衢,一路走下来不觉得,回头一望,确是一条羊肠小径往下
迤逦,仿佛从天上搭一道梯走下来,有点旧金山的味道。巷道那样窄,两面招牌几
乎碰在一起,多是红白色。
宁静本可中午也约爽然一块儿吃饭,然而她让开了,让爽然与同事打打交道。
爽然要是下班有什么应酬,便打电话到家里来,说不回来吃饭了,而她真是他的主
妇。她一个人,也会觉得长夜难熬,比不得在熊家总有些不论巨细的琐事冤屈气招
她着恼。难为他一个人过了那么多年,她想。
她记得当年在东北,总是爽然来看他,她对他外面的事几乎无所知,她就是他
泊舟的港湾。如今反过来了,他是她的港湾。港湾对海洋上的事亦毫无所闻。
她不大与爽然逛街,怕碰见熟人。熟人有,朋友她却没有。就是当初随应生在
商场上认识的几个阔太太,亦并无往来。她的地位让金慧美替代了。一个人失势,
自然就没有人附势。
下午到爽然家,她都先买一扎花。姜花、兰花、或玫瑰。玫瑰她只喜欢深红。
在花上溅拨一大掬水,露珠晶莹,添上秧绿的藻荇,新鲜艳烈的。叫房里也少一些
暮气。
对付应生,她已拟好一套说词,所以每天午后就出去,风雨不误。她惟恐她是
一厢情愿,但那一次,她印象最深切。
那一阵子她经常失眠,给中环的一个西医诊治,开了药。那天中午她去拿药,
下着雨,坐的是电车,没有窗玻璃,冷得只缩作一团。她无意中看见爽然在对面街
上,没有带伞,过马路捧头捧脸跑着过,刚好电车临站停车,她一冲动,匆促下车,
也没留神马路,张开伞就朝爽然奔去,爽然看见她了,紧向她摇手,她还没领会,
就听得一声刺耳的大响,一辆轿车在她身边煞住,离开仅有一二寸。她呆呆地立在
那里,司机捅出头来破口大骂,凶得像要随时下来掴她两掌耳光。她余悸未了,不
知怎办,仍旧颤巍巍地朝爽然走了去。那是在廊檐下,不需要撑伞了,她却仍把那
灰格蓝边的伞递到他头上去。她看出他也吓坏了,脸青青地望她半晌,揽着她的肩
走,手抖个不停,但是搅得她那么紧,恨不得把她嵌在自己身体里才好。那种感觉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十一月的一天,爽然不舒服,有点咳嗽,请了病假,宁静很早便来了。房东一
家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剩他们两人。爽然半躺卧在床上。看着宁静替他打
扫房间。她忽然想起什么出去了,顷刻端着一漱口盂的水进来搁在桌上说:“开了
一晚上暖炉也不用水潮潮,干死了。”说完抹她的窗台去了。抹着抹着,她头看
看,笑道;“今天阳光倒好。”便没有下文,一径抹抹拭拭,抹完出去把布洗净了,
折回门口说:“我去买菜。”
爽然坐起来道:“我也去。”
“你也去?”她脸上浮出一丝喜色,转念又道:“还是不要,外面冷,你又有
病,回来病加重了就糟糕了。”
他已经在脱睡衣钮扣,道:“算了吧,我没事,昨天晚上八点就上床了。再躺
下去我非瘫痪不可。”
宁静只得由他,出去等他换衣服。
爽然还是第一次陪她买菜,她未免忧心,更多的却是兴奋。他很久没逛菜市场
了,不住瞭东望西。宁静想买点鱼肉,快步向肉食店走了去,转眼却不见了爽然,
店员问她要什么,她说了,一面撑脖子观望。肉食店前是一列菜摊,她隔着菜摊看
见他了,也在伫足四望,她高兴喊道:“爽然。”他闻声望来,咧嘴笑了。他觉得
他这笑容在这冬日的阳光里是新奇稀罕的,不会再有。付了钱,她拐过菜摊,问他
到哪儿去了,他说:“那里有卖鹌鹑的,挺有趣,我看一会儿。”
冬天蔬果缺乏,宁静勉强挑了点芥兰,正在上秤。卖菜的是个相熟的广东妇人,
四十来岁,硕大身材,黑脸膛,一笑一颗金牙熠熠生辉。
她笑问宁静:“这是你先生呀?没见过呀!”
宁静想她怎么那么鲁莽,笑笑,不言语。爽然却打趣道:“今天公司放假,特
地陪她来的。”
卖菜的笑道:“应该啰,呵,陪太太走走。”
爽然只是笑。卖菜的又说:“给点葱你。”便弯腰抓了一把,和芥兰一齐捆了,
递给他们道:“得闲来帮衬啦,吓!”
宁静走开了,爽然还大声答应道:“好,好。”及追上她,她用肘弯撞他一撞,
白他一眼嗔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病疯了?”
爽然笑道:“没疯没疯,你放心。”
她心里是喜欢的。
走到她平常买花的花摊,她问他道:“今天买什么花?你选!”
他指向一丛蓝色的兰花,答非所问地说:“我死了,你就用这种花祭我。”
宁静咂嘴气道:“你又耍什么花样?”
他不管她,说了下去:“从此以后,这种花取名为宁静花,传于后世。”
虽然他说得嘻皮笑脸的,终究有点苍凉的意思,宁静汗毛直竖,拿他没办法,
只作不睬,径自拣了几株黄菊。
回到家,爽然毕竟病体未愈,十分累乏,一声不响地进房躺下了。宁静也不去
吵他,在厨房忙她自己的,偶尔听到他含痰的咳嗽,回想他今早的举动言词,不禁
心荡神摇。他是默许了。夫妻名分,竟当众承认,倒比她快了一步。约莫时机成熟
了,待会儿得试探一下。
宁静把剪子花瓶菊花,一应搬到浴室里弄。好半天总算把花插好了,捧到爽然
房里去,经过客厅却见爽然在那里看报,便笑道:“哟,坐起来了!我以为你还在
躺着呢。”
她进房摆好花瓶,取出围裙,边出来边系,边系边道:“你不是累吗?怎么不
多睡睡?”
系完又到浴室把残梗剩叶料理掉,替他解答道:“不过睡多了反而更累。”
爽然一直维持看报的姿势,听着她的声音从近而远,远而近,不过最后是远了。
眼看她走入厨房,使挪开报纸河道:“你又要忙什么?”
她似乎认为他问得奇怪,瞠目道:“煮饭呀!”
“还早嘛!”他说。
“你昨晚上没吃什么,今早又出去逛了一圈,想你一定饿了,不说你,我也有
点饿了。”临进去,又说:“你病也吃不了什么,我弄个简单的。”
做着菜,爽然到厨房来看她,手肘拄着门框,手掌扶着头。她他一眼,道:
“看你脸色都是黄黄的,炖点什么给你补一补才好。”
爽然不以为然,说:“怎么?学广东人讲究那些了?”
“那些东西也有点道理。”
“那么贵的东西,我吃不起。”
宁静不反应他了,免得他敏感,又吵起来。大概他想到钱的问题。他吃不起,
她会供。用她的钱,就是用熊应生的钱,就是看不起他林爽然。他的小心眼儿她都
摸熟透了,弄得她也有点敏感兮兮的。
她做了姜葱清蒸石斑,还有大酱,给爽然下稀饭的。他见给自己端的是稀饭,
问道:“你怎么也吃稀饭?”
她说:“行了,我也吃不了多少,省得另外麻烦。一个人的饭,只有一个锅底,
你叫我怎么做?”
两下遂都不言语了。默默吃了一会儿,宁静笑道:“难得跟你吃一次午饭。”
他笑着点一点头。她想讲一些试探的话,一时想不出来,估量估量,还是吃完饭再
作打算。万- 一言不合,驱走了他的胃口,反为不美。
吃完了,收拾起桌子,她心里还上上下下的,剥橘子的时候,把那网似的东西
都细细撕去,一畦畦撕。
她镇镇心神,终于吃力地说:“爽然,其实,以现在的情形,我要离婚的话,
是轻而易举的。”顿一顿,她又说:“应生不会留我的。”
宁静对自己的家事从来缄口不言,她这一提,爽然立刻生了警惕。
他不反应,使她感到难堪。唱独角戏,唱不下去的。她只好摆明了态度:“你
的意思怎样?”
爽然吐了两颗橘子核,轻咳两声,方说:“小静,别做傻事。”
被他一口回绝,她简直应付不了,冲口道:“为什么?”
“我不值得你那样做。”
他这样答,她就有得说了:“值不值得,在乎我的看法。现在 是我要跟你,
又不是你要我跟你。”
她想逃避熊应生,他知道。他只怕这是她希望改嫁他的原因。这些爽然只在心
里过一过,没有说出来。
“这事情本来很容易,力什么你觉得那么难处?”宁静说。
爽然皱眉道:“小静,跟着我对你并没有好处。”
“至少比在熊家快乐。”
“快乐也不会有。”
她又着恼又急惶,说:“你由我老死熊家?”这是近乎逼迫威 胁了,她懊恼
不已,语气软了下来:“你不要怕养不活我,我可以出去做事。”
你能做什么,他想。
“我没有问题的,只看你愿不愿意。”她说。
爽然道:“不,小静,我一个人沉就够了,我不要你也跟着沉。”
“爽然,你这样的人,我是没法把你提起来的,我能够做的,就是陪着你沉。”
话说到头了,他没法辩驳,有点不胜其烦,站起来踱到窗前,久久不动。
她走到他旁边,昂首凝注他说:“爽然,我对你的感情,本来就是自暴自弃的。”
他的脸上起了一种不可抑制的震动,喉骨不断上下起落着。她以为他被她说动
了,眼光中充满企盼。然而,他说的是:“小静,我想,你只是一种补偿心理,补
偿你当初……”
“没有,绝对没有。”她极力否认。
“好,就算没有……”他鼻孔里呼出一往气,别过脸来看她,道:“我们这种
年纪,要求的不过是安稳和舒适,再也不可感情用事。”
“跟着你,就不会安稳和舒适吗?”
“不会。”
他又望向窗外,两手直撑在窗花上。此刻方是正午,下面一律横街窄巷,没有
什么行人,也是寂寞的。他神情里有一种茫然,声音里也有,向宁静说;“我有病,
会早死。”
这句话,她听了悲恸欲绝,掩面哭起来。爽然像以往一般揽紧她的肩,拍她哄
她别哭,语音再度静静响起:“或许,一个人,要死了后,才能真的得到宁静。”
今天宁静和慧美拗点小气,不到四点就来了。好在钥匙总是她佩着,横竖是她
早到。照理房东的孩子该在家,但他们常到街坊别的小孩子家去玩。
雪柜里有备下的菜,不用去买,她闲着无事,找来纸笔给小善写信。写信的当
儿,爽然打电话来,说公司有事,晚点回家,叫她不必煮了,叫她等他回来一块儿
出去吃。她连连道好。写完信,贴了邮票,顺便出去寄了。深冬时节,才五六点就
暮气囤囤。她寄毕信回来,觉得异常气闷,连鞋躺在床上,脑里空无一物,只听得
房东家上班的都陆续回来了,出去玩的孩子也回来了,绕着屋子奔走笑闹。杂乱声
中,她听到一缕琴音,不知是属于哪个方向的,清越秀贯地传来,其实不过是普通
的音阶练习,然而,此刻听来,是那样叮咚清晰,仿佛是只单单弹给她听的,又仿
佛是天堂那里的。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睡梦中,她感觉到有人吻她,张眼原来是爽然。她伸手让他拉她起来,他正俯
视着她。房门没有关,外面的灯光烘托出他的人影。他的轮廓始终没有变。短瞬间,
她有无限熟悉的感觉。
“回来了?几点了?”她说。
“九点。”
“哟,那么晚了!”她惊叹一声,慌忙起来,借外面的光对镜拢一拢头发。
“小静。”爽然喊道。
“晤?”
“我明天得出差到美国去。”
她停了动作,豁地转身向着他,道:“什么?”
“我明天出差到美国去。”他重复一遍。
她轻啊一声,听明白了,有点发怔。事情来得太突然,使她加倍的怅惘。
“怎么会那么急?”她问道。
“本来是另一个人去,他临时有事,换了我。今天才接到通知,所以搞得那么
晚。”
“要去多久?”
“不一定。”他犹豫一下又说:“两三个礼拜吧!”
“明天几点飞机?”
“早上八点四十分。”
她又啊一声,猛然醒悟什么的说:“那我得给你理衣服。”说着就要去开灯。
爽然拦着她道:“甭急,我们先去吃饭,回来再收拾好了。”
“也好。”便去披上大衣。随他出去。
她以为只在附近哪个小饭店随便吃点儿,他却径直截了出租车,到铜锣湾。
那里一带相当冷僻,又是在这样的冬日夜晚,简直鬼影都无,只有两家餐厅亮
着灯。
他们进了天河餐厅,爽然叫得非常丰富,宁静要请,当作替他饯行,他无论如
何不肯,两人争持不休,最后还是爽然给了。
出得来,夜又深了一层。两人都吃得热呼呼的。冷风一吹,有一种说不出的畅
快之感。
通往大街的一条道,两边的门面皆用木板钉死了的,板隙里窥进去,里面黑洞
洞的,也窥不出什么来。可能以前是商店,他们循步在那条道上走着,渐渐走到了
海堤。
黑暗中的维多利亚港,广漠神秘,叫人怀疑那底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因而恐
惧。渡海的小轮悄悄地滑过。九龙那边的海水则是多姿彩,反映着九龙的霓虹灯光,
在这凝冻的空气里,仿佛一块块不同颜色的透明冰块。
她穿的是黑缎绣大红菊棉旗袍,罩着大衣只漏出一个领子, 绒面微微反着光。
他凑近了看,问道;“什么花?”
“菊花。”她说,笑着两手从口袋里把大衣揭开让他看,一揭 开,又马上掩
住了,说:“冷。”
他靠紧她走,隔着厚厚的衣服,对彼此的体温都有点隔膜。 她把手插到他口
袋里去。两只手皆是冰冷的。碰在一起,触电一般,那种透寒很快地沿着手臂传到
心房,两人都受到撼动。而手上的感觉还是切实的,手握着手,肤贴着肤,只觉得
是在一起。
到了家,宁静催他去洗澡,他瘫下来道:“唉,懒得洗。”
她说;“不洗怎么行,也不嫌邋遢,明天还得坐一天飞机,想洗也没得洗,岂
不脏死。我去给你开暖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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