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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_6 钟晓阳(现代)
么活,掺着浓浓的客家音,她又没专心,一下子溜过去了。熊应生替她翻译道:
“我叔叔问你跟我认识多久了。”
她道:“还不太久,记不得了。”
熊应生顶顶眼镜窘笑道:“我倒觉得已经很久了似的。”
她撤撇嘴道:“你觉得罢了。”
他不安地望望她。
熊柏年又问她赵云涛有没有做买卖,她这回听懂了。答了。熊应生向她道:
“我叔叔是年纪比较大才到这儿来,口音改不了。你又不会说上海话,他年轻时候
在上海念大学,上海话讲得棒极了。”她正在纳闷爽然怎么和这熊老板谈事情的,
这就是了,爽然是懂得上海话的。
众人又随便聊一会儿,熊太太道:“你们玩吧,我到里边儿看看厨房准备得怎
么样了。”她这一起头,其他的亦借故出去了。熊顺生临行和熊应生咬一句耳根子,
应生擂他堂弟弟一拳道:“去你的。”熊顺生又向她道:“赵小姐你随便坐。”应
生随他出去打一转儿又回来。
他踌躇不宁地搓搓手,舔舔唇,踱踱步,最后顶顶眼镜道:“小静,我以前不
是向你提过我母亲明年会来吗?”
她猜到三分,重施故技地打岔儿:“你不是还有一个堂妹妹吗?为啥不见呢?”
他皱眉觑觑她:“她在上海念书,我不是跟你讲过吗?”
“是吗?”他的确跟她提过,只是她一时情急忘了。她想要是他堂妹妹在,她
可以进他堂妹妹房里瞎扯一气,避开他。
他握握手又重新开始:“我不是向你提过我母亲要来的事儿吗?”
“是呀!”她挑挑下巴,勇对现实。
应生垂眼继续道:“是这样子,我收到母亲的信,说她不到东北来了,想在北
京上海杭州这几个地方玩玩。我希望先和你结婚,然后一块儿去,算是度蜜月。”
他一口气说完,抬眼注视她。
她低着头,急捻着辫子,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常用话来:“我觉得我们还不够了
解。”
过了半晌,才听得他道:“不见得吧,我觉得近来咱们的感情增进了不少,互
相也了解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非常快乐,我希望你能做我的妻子!”
“我……我觉得我还不太认识你呢!”他这时是侧对着她的,她望望他,他发
根上和鼻洼子里的油腻在日光下畏缩地闪着,忽觉不忍,道:“过些日子再说吧!”
这里的时辰过了,有人大声嚷道:“喂,吃饭啰,帮手放桌子。”
当晚,应生来到堂弟顺生房中。顺生正歪在床上抓纸牌,看见应生的阴天脸,
嘻笑道:“碰钉子了?”
应生闷声不响地坐下,顺生又道:“没指望了?”
“不一定,她说再过些日子的。”
顺生道:“嘿,我以为你特地叫我回来看谁呢,这个赵小姐我见过。”
“见过?”
“她到旗胜去过,做什么去了?”顺生捂着脸想了一想,道:“忘了,和陈小
姐在门口讲两句话儿。”
“她常去找那姓林的?”应生询道。
“没有,那陈小姐常来倒是真的。”
“他未婚妻嘛!”应生道。
“那赵小组长得不怎么地嘛,单薄相。”
应生变着手把椅子蹬得一挫一挫往后仰,问道:“旗胜最近生意还过得去吧?”
“马马虎虎。”顺生撂下纸牌,掏出一支烟卷燃了,道:“我他妈的对绸缎买
卖压根儿没兴趣。”
应生笑道;“那时候你说对中药没兴趣,现在又说对绸缎没兴趣,我看是窑子
里的窑姐几你最感兴趣儿。”
顺生站起来道:“你别尽挖苦我。这年头儿,哪儿是做买卖的!只是姓林那小
子积极。”
“攒钱讨个屋里的呗。”
顺生来回巡两步,拍拍应生肩头,道;“应哥,我最近拉饥荒,可不可以挪两
个钱儿我用用?”
“啧,你有完没完?你当我是财神爷。”
“哎呀,你还计较那个,咱们可都是姓熊的不是?”
应生怒视烟幕后的顺生道:“每回挪给你都是瓢底写帐,这样给法儿,连我也
得拉饥荒。”
顺生赖着脸道:“最后一遭嘛,下回……”
“怎地?”
“不找你。”
“啐,我劝你趁早改邪归正,要不然--”
“--崇祯皇帝上煤山,绝路一条。”
应生苦笑道:“好吧,跟我到房里拿。”
一个大晴天,宁静在父亲病房中凭窗闲观园里纳凉的病人,左手轻摇团扇。远
远的走来一个穿浅蓝上衣宝蓝裤的年轻人,刷白的回力球鞋如蝴蝶翩翩。她心里一
震,以为是爽然,马上又否定自己,敢情是想他想昏了头了。那人走近,再定睛细
看,真的谁道不是呢。只见他眯着眼望上来,朝她挥挥手。她第一次这样居高临
下地看他,中间隔着一个天涯的阳光轻风和情怀,教人兴奋欲泪。她向他招招手,
扭头看看正在假寐的赵云涛,蹑着脚尖儿急速地出去了。
她阳光下跑到他面前,眼波笑浪溅得他一头一脸。他走过一段路,脸红红的,
笑着从裤袋里摸出两张票子道:“看电影去?”
她点头说好,和他并着走,向他道;“老久不来找我。”
他不接她,问道:“你爸爸还得住多久医院?”。
“他呀,他现在根本是赖着不走。”
“为啥?”
“谁知道。”她带了扇出来,给他扇扇,又给自己扇扇道:“看什么电影?”
“严俊白丹凤的。”他倒倒眉道:“知道了吧?”
她神色一黯,但仍然笑道:“青青河边草。”她给自己扇扇子,又给他扇扇,
扇得不好,打着他的鬓颊,“噗”一声,两人都笑了。
光路电影院出来,爽然请她吃冰淇淋,吃完都还不想往回 走,随处逛逛,竟
不觉到了小河沿。他们初相识时常到这儿溜达,如今重来,心里都有点难喻之感。
爽然刚才在街边儿给她买了一只蝈蝈儿,囚在一个高粱秆编的小笼里,此刻“哥哥”
鸣着,鸣得夏日益长。
她忽道:“你瞧,我们今天的衣服一样颜色。”音调非常高,好像她现在才发
现,觉得奇怪,不太可能。他诧笑着瞅瞅她的浅蓝竹布旗袍,顺便瞅瞅她,笑得白
牙都要响。
她把笼让一条嫩枝穿吊着,自己挨着树干,转着扇柄悠悠唱起来:“青青河边
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聚,觉来隔远道。青青 河边草,春去秋来颜色老,欢
爱需及时,花无百日好……”
他们这时是在堤岸,爽然聆听她唱,垂首如柳,眈眈望着水里他的倒影,她的
倒影,漫漫漶漶,却没有歌声的倒影,歌声上云霄去了。他扭头问他:“那么快就
学会了?”
她没告诉他电影她已先和熊应生看过一次了,只说;“哎,尔 珍和周蔷都说
我记性强,存心记,没有记不了的。”她轻笑两声又说:“不过我也只记得两段。”
一股风过,他松大的衬衫鼓得饱饱的,是一面顺风帆。她意兴洋溢,想他嗓音
洪洪磁磁的,理当能唱,便笑道:“你唱歌给我听。”
他讪笑着摇头:“我哪里能唱。”
她央道:“你一定能唱,来,唱嘛,你能的……”便摸他小豆腐。
爽然闷着头使劲摇,一味地讪笑,脸都红了。她不断撼他的胳膊,嚷着央着,
他拿她没法儿,惟有就范道:“好,好,我不会那曲子,你先唱。”
她便唱道:“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再看爽然,他叉腰笑吟吟地并没
意思开嗓子。她缠着他又一番威逼利诱,他拗不过她,终于唱了,颤巍巍地比着她
唱:“青青河边草,相逢恨不早,梦里长相距,觉来隔远道。”居然相当动听,但
只唱了四句便不肯了。宁静发了一会儿愣,立誓他那歌声,她每夜必携到梦里去。
回程的时候,天色暗了,蝈蝈儿不叫了。他们谈起熊应生。宁静道:“说实在
的,当初你有没有认出熊大夫来?”
爽然笑道:“没有,真的没有,后来才知道的,他正经吧卿变了不少,以前又
没戴眼镜。”
“你好像不大喜欢他。”
爽然右手使劲儿拔着左手中指,道:“懒得和他打交道。”
“场面上总得敷衍敷衍,至少给他留点余地。”
爽然翻眼掠掠她,觉得很不受用,不假思索地道:“他给你啥好处了,你这样
护着他。”一出口他马上觉察语气过重,但宁静已经拧头疾步走了。
他撵上去搭讪着又说:“我小时候和熊应生关系就不太好,和他堂哥哥广生倒
不错,在上海的时候也和他有来往。”他接着追溯许多小时候和熊应生他们玩的事
儿,都是打架的多,尤其和熊应生熊顺生,玩过多少次就打过多少次。爽然长得最
大块头,准赢,骑在应生身上揍他,往往领子一紧,让林太太拉回去挨条子疙瘩儿。
他当然也输过,输得一败涂地。有一阵子他病了,林太太每天给他熬药,应生顺生
三番四次偷进林家厨房把药换上浓茶,爽然喝了,伯母亲知道,不动声色。
待林太太发觉,他已经躺了二十多天。林太太到熊家理论,两个肇事的结结实
实挨了一顿揍。那时爽然养有一只小狼狗,特别仇视应生,见了他总吠个不止。一
回应生惹了它,它狂性大发追噬他,爽然撵了几条街才撵上了,应生已经吓得屁滚
尿流,裤子又湿又臭。当天晚上,他放一把火,把那条狗活活烧死了。自此,爽然
便和应生绝了交,连带广生顺生也疏远了。
爽然讲着,一面觉得非常无稽地笑笑,跟着摇摇头,真是什么都过去了。
这厢熊应生来到赵云涛房中,不见宁静,问赵云涛,他说不知什么时候溜了的。
应生等了约一顿饭时间,十分无聊,趴在窗台上发呆。就那样,他看见爽然和宁静
双双回来,爽然直送到楼下,回力球鞋逼人而来。应生不期然一炷怒气往上顶。
又是这姓林的。怪不得宁静不肯答应嫁他,怪不得她冷落他疏远他,原来全是
为了这姓林的。想起来真恨,迟林爽然一步才认识宁静,要不然怎都不会输。宁静
也真糊涂,怎么偏偏看上这小子。这个人,自小儿就不是好东西,小时候把他遭尽
得够呛,一开始假装不认识他,再后来视他如无物,现在又把他的大好计划硬给闹
黄了。总之什么都得咬尖儿。应生再望望下面,爽然正独自离去,浓暮中只见一袭
白衫,一双白鞋,鬼魅般的消失。
次日中午,应生在赵云涛房中,宁静让她爸爸打发去买水果点心去了。爽然在
园子里位立良久都看不到宁静到窗边,晒得头晕目眩的,便上去找她。
敲了门,里边道:“进来。”爽然辨出是应生,生了退意,但宁静或在房里也
未可知,只得推门而入,扫视一下,宁静不在。但他还是不自觉地问一声:“小静
不在?”
应生笑道;“她买东西去了。你等一会儿吧1 ”
“不了,我到外面划啦去。”;
应生因道:“林先生既然来了,何不坐坐?”
爽然想昨天几乎和宁静为熊应生口角,然而宁静又叫他不,要太绝,矛盾之际
他已把门闭了。
爽然告坐道:“您老什么时候出院?”
赵云涛道:“过个四五天儿就出院了。”
“那好极了,其实您老早该出院了,住在医院到底不方便。”
爽然这话本来极普通,应生听着却感刺耳,立即反应道:“林先生大概不清楚,
赵老伯住那么久,是让医院有一个时期的观察,看看病情会不会有转变。我们是不
会平白无故胡乱要求病人长住的。”
爽然让他这样一误解,先就三分不乐意,忖量着过几分钟便走。
应生又问:“你近来工作忙吧?”
爽然反击道:“当然比谁都忙。”
应生扶扶眼镜,似打趣非打趣地道:“你什么时候把陈小姐娶过门来?女孩子
耐性可不大强。”
“有心了,我暂时还没这打算。”
应生热心地道;“依我说,还是趁早的好。现在通货膨胀,迟了恐怕要娶不起。”
爽然原想说“怕我向你挪?”但还是咽一口口水吞下了。
应生道:“你怎么不多带陈小姐来沈阳走走?我也十多年没见她了。”
爽然发觉他愈来愈言语乏味,面目可憎,便道:“我没有人家那种赖里巴叽死
七八咧的习惯。”
应生这下子脸都红了,爽然笑一笑,向赵云涛道了再见,自顾自走了。
应生当天久久不能自释,不光是爽然的冷嘲热讽,而是他明摆着无意娶陈素云。
其实治他还不容易,只要叔叔撤股……应生想着,连自己都唬了一跳。
回到家里,熊大太用嘴呶呶客厅悄声与他道' :“两父子怄气了,你劝劝去。”
“为啥呀?”
“顺生要借钱,你叔叔不肯,就吵起来了。”
应生来到客厅,还未开腔,熊柏年已寒着脸道:“你去告诉顺生那挨刀的,要
是他的债主要把他送到官府去,叫他别认作姓熊。”
应生看叔叔在气头上,不好劝,使先上楼找顺生。顺生床上和衣朝里侧卧着,
应生松松领带,问道:“你到底要多少钱?”
“几千大洋。”顺生姿势没变,声浪逆着泅,弱了许多。
“唉,那也难怪叔叔生气。”.
“欠谁欠那么多?”
床上一大段的沉默。然后顺生道:“旗胜过两天开年会。”
“嗯。”
“这几天林爽然使劲儿问我要帐本儿看。”
“他那么信你不过?”
“那几千块大洋,是我亏空公款的。”
应生到桌子边倒了杯开水,一口气喝了大半杯。顺生接道:“林爽然那边还可
以对付着混过去,可是,年会上准穿底儿。”
应生道:“叔叔顶多骂你一顿儿……”
顺生一骨碌坐起道:“我当然不是担心爸爸,我是担心那姓林的,你知道,他
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查出来了,他能不告到官府里去吗?他肯甘休吗?”
应生点头道;“对,他没那么大量。”
“可不是。”应生向他要了一支大前门,“擦”一声擦根火柴点了,吸一口道:
“我就看不惯他那目中无人的作风。”
这一下搔着了顺生的痒处,他忙道:“嘿,在店里他老挑离我,把我使唤得后
脚跟儿踢屁股蛋的。哼,那么一爿破布庄,就土地爷放屁--神气起来了。要不是爸
爸仗腰子,只怕他还抖不起来呢。他盯着应生不纯熟的执烟手势,想他平日是绝少
吸烟的,不知怎么今天瘾头来了。
应生道:“那小子是有点儿邪门,陈素云小静都让他给搭上了。”他记得爽然
和素云的订婚酒宴,熊家也被请了。酒席上了一半爽然溜了,第二天在一口枯井里
搜着他,林宏烈气得把他吊起来打,屁股都打肿了。
顺生皱着脸道:“算了算了,甭谈他了,还是想办法补救吧。”
应生随地弹弹烟灰,吸一口道:“有没有办法挑离叔叔早点儿撒股?”
“唉,就算能够,那也是年会以后的事儿。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准备为
旗胜在东北多待一年,不然俺们可以和大娘一道走。”
熊柏年的计划应生也很清楚。因为时局不稳,经济萧条,东北一带又有土匪作
耗,他们住在这种地方,族里人都不放心。熊柏年有意先把资金调动到上海,然后
再设法弄到香港或印尼去,另谋发展。
他目今正在张罗结束中药行,事情解决了再到上海料理另一间中药行。然而,
绸缎庄那儿,如果他年会上便要求退出,爽然匆匆间必不能觅着另一个理想的合作
股东;熊柏年占的是大股,如此一来,旗胜非垮不可。于是他筹策着在年会上先通
知爽然他的动向,让爽然有一年时间处理,找好合作股东熊柏年再退出。至于应生,
明年夏天会随他母亲先离开中国。
应生揿灭了烟,脱下眼镜捏捏眉心,顺生瞧瞧他,他今天动作异常多。应生退
了眼镜;有如退了他的防护罩,一双眼睛在白日青天下,无一点招架之力。但他马
上又架上了。
顺生怨怼道:“投资投资,经济好景俺们说投资,现在世道这样差,岂不是灶
坑挖井白费劲儿。”
应生向他再要一支大前门道:“旗胜要是能挺过这几年,说不定有所发展。”
他点了烟挨着椅背交腿抽起来。
能不能嫁祸给他?“顺生问道。
应生摇头道:“布局的时间太长,而且未免太卑鄙。”
顺生急得在房里团团转,沉吟道;“要个快刀斩乱麻--干净利索的……”他愈
急愈毫无头绪,恼得拍膝盖跌坐下来道:“妈拉巴子,真恨不得一把火把它烧了。”
应生手一抖,一大截子烟灰落到他衣上,他腾出手来禅掸,吸一口烟慢慢地道:
“你何不真把它烧了?”
“烧了?' 顺生睁大眼望着他。他脸上弥漫烟雾。他大口吸着大口喷出,烟雾
永远散不尽。
应生烟雾后凝视着顺生,重重地道:“最快、最干净利索的。”
为怕顺生动摇,他强调道:“我完全在为你设想,我是一点儿没得捞哨儿。要
不是你惹出这样大的祸,咱们也不必出此下策。”
“官府会查。”顺生久久始挤出一句话来。
应生干笑道:“民间失火多的是,这点屁大的事儿,谁管。”
“真的只有这法子?”
应生站起来背着他道;“如果有更好的法子。我当然也不想。”
“不会露出马脚吧?”
“那得看我们怎样实行。”
“真的只有这法子?”
应生不耐道:“好了好了,要是你怕成这样子,那就算了。”说里作势要出去。
顺生一横身拦住他道:“好,烧就烧吧!”
他们的谋划,是行动那天,应生到旗胜假装有急事找顺生,两人一道离开,临
行顺生留话要爽然晚上关店门。顺生认识不少流氓地痞,给两钱儿就肯卖命。当晚
就买通一个,抓个机会从后门溜进去,在旗胜纵火,先打帐房烧起。顺生因怕火势
一大,不可收拾,会株连整个商店,反而引人注意.弄巧成拙,便提议纵火人亦作
救火火,看里面烧得差不多了,使高声喊救火。顺生平日在店里睡,毫无事故;如
今爽然虽不过夜,但既是他关的店门,粗心大意的罪名,他起码得背一半。
应生午夜才打顺生房里出来,抖抖地把剩下的一截烟吸完,扔到地上,踩熄了,
吹着口哨回房去。
宁静的蝈蝈儿,夕噤昼鸣。赵云涛数落她好几次了,养着这么一只劳什子,吵
得要命。宁静不理会,照样喊江妈带黄瓜心来饲它。
赵云涛出院的前两天,乌云叆叇,倚窗往外瞭望,沈阳市的天矮了一大截儿,
房顶就是瘫痪的云肢,死气沉沉。
宁静在房中消消停停,只觉百无聊赖,戚戚慇慇. 爽然好几天没来找她了,又
是这样的天气。赵云涛叫她关窗户,她也没听见,早早爬上床蒙头睡了。
半夜果然雷电大作,横风暴雨,一声大霹雳,宁静梦里乍醒,拥被坐起,一室
的白电光。仿佛这房间在眨眼,眼睑一升就大放光明。轰隆的雷声迢递传来,一级
一级的,像在下天梯。宁静发觉窗下积了一大泓水,再望望窗户,原来没有关,忙
不迭地涉水去关了,她轻“哟”一声,拿起白天搁在窗台上的蝈蝈儿和宫团扇。蝈
蝈儿已经死了,宫团扇也湿了个透,落得红黄牡丹一场僝愁瘦损。宁静心里大为惋
惜,想他日干了也难有昔日风采。
外面的街灯在雨里发酵得格外膨胀,隔着潇潇飒飒望过去,仿佛隔着重重的珠
箔绣帘,不过都是帘卷西风罢了。她直直地呆望了半晌,循着灯柱望下去,光浸浸
的一圈地面印着条人影,她揉揉眼,以为看错了,趴在窗玻璃上再看,膜着玻璃上
的雨迹痕痕根本无法看清。她手忙脚乱地关了窗,心里只是扑通扑通跳,一绳绳狂
雨鞭得头脸麻麻的,她探出身子细瞧,真的是爽然,吃了好大一惊。他的怪行径,
她是习以为常的,但也没试过诞到这种地步,幸而她是和衣睡的,此时不用再换,
便嘀咕着提把绣红伞下去了。
远远地迎向他,悠忽忽如梦相似;她隐隐地有些心怯。万一看错了呢,但不大
可能的。她最记得很久以前的一个晚上,他用自行车载她,风中月中都是他的气味。
她现在也是这般感觉。可是因为这样,她反而有点近亲情怯了。
爽然看着她轻倩走近,一手撑伞,大风吹得她垂在脑后的辫子时时在腰间探出
来。他心一疼,不防备一颗泪滚了下来。恍惚间,宁静是看到了,但以为是雨珠。
那时他淋得落汤鸡似的,衬衫的原色也看不出了。
他滞滞地望她一眼,机械地接过伞撑着。她就着光向他脸上端详一下道:“没
睡好?怎么搁楼眼儿了?”他不答她,不知是风雨声太大他听不见,还是他不愿意
答。
她嘟哝着又道:“这么大个人,也不知道带把伞,想得肺炎过过瘾是不是?”
他高,雨伞遮不着她,斜雨打得她遍身湿了,她轻笑着解嘲道:“这么大的雨,
带伞也不济事。”但他还是撑下去。长久以来,雨中撑伞。成了人的本能了。
她没穿鞋子,更矮了几分,侧仰着头看看他。他目光眙眙的望着前方。喉骨动
辄吃力地起落着,雨水从发梢滴落,顺着脖子流,那样木无表情,但和她那样近,
仿佛他只是一棵树,而她是树上寄生的藤萝。
她念叨着说:“我爸爸后天出院了。”她瞟瞟他,他仍旧没反应。
她又说:“爸爸说你找过我,我没在。说你……说你不会说话儿,熊大夫也没
怎地,你倒说人家赖里巴叽的。”
他默默的眄她一眼,她觉得很惊心动魄。这样的夜里,她只渴望时光在伞下永
远停留,又明知什么都留不住,那种感觉,简直是撕心的痛楚和无奈。
黑地里遍地水沟子,她一双光脚丫肆无忌惮的乱踩,溅起串串水珠子。反正两
人都水淋淋的,不在乎多沾一些水。
他们无目的地乱走一通,宁静环视一下,不知道身在何方,到处是密密风雨,
没有一丝人气,她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们根本亦不存在,他们亦化成了风风雨雨。她
怕起来,竭力要找话说:“爸爸出院了,你说我用不用留在家里陪他一段日子?”
他兀自低头走着。
风赶着而编编织织,他们也被织进这夜晚的锦绣中。她有点发抖,大声道:
“熊大夫向我求婚,已经好几次了。”
爽然仍然不吱声,她慌张地望望他。原来他只是一个木头人,枉她还以为她与
他有多亲。她拽拽他的袖子哭声道:“我有点怕,你有没有听见,我怕,你快送我
回去。”
他腾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膀,她冒火了,使蛮力一甩把他甩开,站在那儿瞪着他。
他总是那样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就郁郁的闷着头自顾自走,不告诉她,也不搭
理她。
他握住她的手腕试图拉她回来,她拼命往回挣,他紧箍着不放,她急了,咬牙
用尽气力推他,他脚下一个不稳掼倒了,“啪塔”一声溅起许多水花,雨伞骨碌碌
让风刮走了。她吓得哭起来,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离了他跑回去了。赵云涛
出院那天,宁静还觉得那个风雨夜所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梦。她至今完全不明白那是
怎么回事,更不能理解自己怎么会发那么大的脾气。他得罪她了吗?没有,挑离她
了吗?也没有。她只记得她推他一下子,他掼倒了,弄得满身泥水。那晚上的事儿,
她只想完全忘记。
当天她就到抚顺去了。赵云涛没有阻拦,要拦也拦不住。她下了火车便直抵欢
乐园。的确是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可是她来回走了两趟都找不着。她没有看
横匾的习惯,这时也只得抬头看看,果然是那爿封了的。她一直也约莫觉得是,但
因为不大相信,希望自己是记错了。那爿店,门板烧毁了一部分。她打烧了的地方
窥进去,里面焦黑焦黑的,烧了,全都烧了,她还领悟不出什么来,愣愣地看了好
半天。真的全都烧了,只有一些烧剩的布角,漏出点糊旧的红色。她摸摸那完好的
门板,仿佛昨天才来找过他,里面还是花花绿绿的苏杭绸缎。
紧邻的两家店铺也被殃及了,但影响不大。宁静到其中一家打听,才知道是前
几天晚上的事。店里失火,救得快,不然不堪设想。她再问详细,掐指上算,正是
爽然找她的前一天晚上,那么……她心惶意乱起来,马上雇车到河北爽然家。
竟是素云应的门。宁静劈面就问:“爽……表哥呢?”
“和老林伯到沈阳去了。”
“去沈阳干啥?”宁静紧接着问。
素云往里让道;“到里边儿再讲。”
她给宁静沏一杯茶。两人厅里安坐了。
宁静问道:“伯母呢?”
“身上不自在,躺着。”
素云接着道:“旗胜失火了,你知道?”
宁静道:“才去过。”
“爽然没告诉你吗?”
宁静摇摇头。
“失火的第二天不见了他 ,俺们都以为是找你去了。”
宁静潸潸流下泪来,又忙不迭的拭掉。
素云红了眼眶娓娓地说:“有人跑来告诉的,爽然赶到的时候。已经烧得差不
多了。他一直很有信心把旗胜搞好,攒点钱结婚,他说要他的妻子过得舒舒服服的,
一点儿苦都不能让她受。”宁静想问是和谁结婚,但还是决定不问。素云说这话的
时候,脸上有一种光亮的虔诚的神情,那么想必是她了。
“……他伤心极了,不吃,也不睡,从早到黑地发愣。第二天他不知哪儿去了,
回来就病,那个样子骇人极了,我还捉摸他会死呢。他是最讨厌吃药的,把伯母熬
的药全砸了。老伯气得揪他起来给他两个耳光,逼着他到熊老板那儿交代。唉!我
也不知道他是病好了没有。他自小就要强,一个不如意,连命都可以赔了去。真叫
人操心……”
宁静捧着茶杯,盘得它团团转。她不知怎么觉得很难过。她知道的爽然,和素
云口中的爽然,竟不是同一个人。她仿佛在听着素云讲另外一个人,一个她不认识
与她无干的人。素云继续着她的述说,在宁静听来,声音越来越远,关于一个寻常
家庭清官难判的事儿。
宁静一路旁若无人地哭着回家,到家了又倒在床上大哭。她和爽然,辗转一场,
竟连知心都不是。他是绸缎庄老板……绸缎庄老板……她再三地想,异常拂逆。爽
然是怎么都和老板没关系的。然而他就那么看重一爿绸缎庄吗?为了它不餐不寝的,
那么看重它。她畏惧起来,努力回忆她和他在一起时是讲什么的,可是她一点都想
不起来。他的样子呢,他的奔儿楼(额头),大概挺饱满的吧;眉毛呢,记不得了。
眼睛小倒是真的;他的鼻子尖尖的,鼻翼薄,因而鼻孔显得大;嘴唇呢,好像也挺
薄,怪俏皮的;下颏儿则是尖挑挑的;还有骨给(颧骨),险峻高峭的;鬓发低低
的,那儿一颗黑痣,她亲手刮过。还好,她还记得大半,可是这一来,她觉察他也
是薄相人,不由得又担心起来。还有什么她是知道的?她一直忘了问他有没有念过
大学,不知怎么一直没想起来问。还有他小时候念书成绩怎么样,他有没有在外面
工作过……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这些事儿的重要性。
为什么他们以前不曾谈起过?他们究竟谈些什么的呀!从始至终,她都那么满
足于只知道他爱吃煎饼果子、稻香村的炉果、老边饺子馆的饺子、李连桂大饼铺的
大饼、香瓜、葡萄;爱听风雨声、恶听蝉鸣声;爱看电影京戏……就只这些了。她
无法想象他发脾气的样子,无法想象他也会砸东西。可能在她面前,他总带几分仙
气,教她也飘飘若仙的,不问世事。但也不,一定是他瘦,仙风道骨的,给她错觉。
她几乎歇斯底里地乱想一气,愈想愈恐惧,捣心捣肺地不甘。那样费尽心情,摧尽
肝肠,到头来她是除了他叫林爽然外就他的一切都不知道的。
当天晚上,她就回沈阳去了。
她变得非常懒,老窝在床上想心事。吃不想吃,睡也睡不着。往年这时节总把
母亲的书搬出来晒,现在也没有了。只有熊应生来了,她会出来聊一聊,笑一笑。
他休假使两人结伴去看一场电影吃一顿馆子什么的。旁人冷眼看着,都觉得他们挺
登对的,相处得也融洽,就等谈论婚嫁了。
应生重提婚事,宁静考虑一下:也好,不用爽然再为她为难。但她没有赌尽,
留了后路,提议先订婚。应生答应了,便择了吉日在饭馆请几桌席。赵云涛本要请
林家,然而宁静坚决反对,只得取消了。应生送她一只刻双喜足金戒指,即席给她
戴上。她牢牢的瞅着它,竟不大信,差点儿没把它当场拔下来。她送他的也是足金
戒指,戒指面无雕无琢,空白一片。
她朗日下走走,会伫足就着太阳欣赏指上的戒指,金扎扎的搠人眸子。那喜气
洋洋的两个喜字,教她安心许多。
再见爽然,已经过了白露日。是爽然来找她。宁静订婚了,佣人款待他的目光
自是另一种,但他一点都不觉得,他沉醉在炽烈的期望的心情中。他什么都想好了,
旗胜没有了,他仍然可以和宁静结婚,然后到上海。他舅舅家的绸缎生意需要他帮
忙。当日回东北,他舅舅还因为他没能留下帮忙而深表遗憾。旗胜的烧没,使他灰
心绝望了好一阵子,如今想来真是不必要。
宁静看见他无事人般的笑着,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紧张的坐在她戴了戒指
的右手上。他始终讪讪的,望着她憨笑,白牙昭昭。宁静打量他道:“怎么瘦成那
样子?”
他抚抚脸颊,喃喃道:“是吗?不可能吧。”他借惜抚着,疑惑起来。
她忍笑道:“那么久,哪儿去了?”
他期期艾艾的:“到……到……到杭州去了。”
对,到杭州去了,不告诉她一声。他什么都不告诉她,等做了,爱讲再跟她讲。
他永远是那样子。她就那么不配和他分担!
“你有没有念过大学?”她忽然问道。
他不解地乜乜她,摇摇头。
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其实她真的没兴趣知道这些。问一问,完一完礼似的。
那只戒指梗痛了她,她想他终会知道的,倒不如由她告诉他。爽然正踌躇着不
知该怎么向她开口求婚,得小心一些,他这小姑娘是最敏感又心思叵测的,他几乎
对她敬畏。万一她拒绝,他可是会死的。他们互相估计了一刻钟,同时说出个“我”
字,两人都笑了。爽然刚才本是一鼓作气,气一泄,没那么容易再提起来,便笑着
宠宠地向她翘翘下颏儿,要她先说。她俯低头,慢慢又不得已地挪出右手,那一刹
她软弱不堪,右手的骨头都化掉了,只得靠左手把它提起来放在腿上。
黄黄的金戒指黄蜂似的钉入他眼中,他立刻什么都明白过来,简直怕她启齿,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是这样说的:“我和熊大夫订婚了。”他愣望着她,完全不能
领略她的神情,只盯着她小巧的嘴一翕一张,作践他的命运。她独自幽幽地说:
“我想我订婚了,你就可以和陈小姐结婚了,不用老决定不了。而且……我们到底
还生分。”他不敢站起来,怕站不稳;但也不敢面对她,怕会失态。只觉喉咙里一
阵翻涌,快要把持不住了,终究还是走到门边,扶着门框立着。她就那么没耐性,
一点都不为他等等。害他病榻上朝思暮想,夙筹夜划,都为的这一天。好在让她先
说了,要是他先说,真不知怎样收场。但他永远失去了她。
他无论如何该说些祝贺的话,遂道:“那我恭喜你。”语音哽哽的。
她鼻子酸得像要变成流质了,眼泪不能自止的猛流,幸而他背着她,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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