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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咒

_7 陈开红(当代)
这是个绝大的胜利。阿甲说,瘸拐大妈没白死呀。
接下来是谁家浇几天的问题。明王家的地比金刚家的多十倍,他们也要求有多于对方十倍的浇水时间。这是个公平的提议。问题是,每个月三天的浇水时间,根本满足不了金刚家的需要。金刚家既然死了人,就不能定啥所谓的公平协议,只能用偏刃子斧头砍——谁叫你们打死了人?
这一争论,延续了三天,毫无结果。但家府祠门口却没了人,因为那尸体发绿肿胀,流开了臭水。绿头子苍蝇也纷纷聚来,很快蛆便布满了尸体,并渐渐扩散。臭味啸卷着,两家的头儿们受不了恶臭,挪了谈判地方。宽三一使眼色,结大和阿爸九老便在鼻中塞了芫荽,抬了门板,跟在后面。头儿们在哪儿谈判,尸体也追到哪里。恶臭笼罩了明王家的地盘,好多人呕吐不止。更恶心的是蛆,它们可不管三乘七,汇成股洪流,想到哪儿,就到哪儿。谁家的墙根里都有了蛆。
都叫,恶心死了,恶心死了。
明王家的开始让步,给对方四昼夜的水。
不行。谝子说,这点儿水,连饮猫儿也不够。阿甲说,谝子的口气虽硬,心里却很高兴,对方已松了口。那一昼夜水,能浇几百斗地哩。
臭呀!臭呀!明王家的人围了来,向谈判者诉苦。
明王家的又让了步:给你们五昼夜。
不行!谝子们钢牙铁口,没十昼夜不成!
十昼夜?对方惊叫,你们狮子大张口,你们才多少水浇地?你们还有山坡地呢,下点儿雨,就能收成。我们,要扎喉咙了。你们吃肉,也叫我们喝些汤。至多给六昼夜。就这,我们都有好些地得撂荒。
不行!不行!谝子们叫,这官司,我们要往京城打。
阿甲说,县里人先是稀泥抹光墙,只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本来,他可以将马虎眼一直打下去,直到双方都疲惫不堪为止。但那臭味却实在受不了。那臭,不同于别的臭,是腐尸独有的恶臭。他已呕吐过五次,再吐,苦胆怕要吐出了。他只好发话了。
我看,七天吧,就七天。政府也开过会,七天。明王家的浇二十三天。谁也别嚷。
不是天,是昼夜。谝子纠正。
对,七昼夜。副县长说。这也是县里研究的。
既是县里已开了会,明王家的不好说啥,只在牙缝里抽了一阵气,说,也行,再一天也不让了。谁再争,我们就赔个人命得了。谁抵了命,我们养活谁家的人。
谝子道,话不能那样说。这世上,最贵的是人命。阿甲说,只凭这句话,谝子已进入优秀政治家的行列。
副县长就叫秘书写了字据,由两家族长按了手印,自家当了证人。
金刚家的欢天喜地回了家。按副县长的意思,那尸体,实在太臭,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谝子却说,不行,那可是证物呀。弄回去,放坝上,垒上石头。
阿甲说,后来,琼进村时,发现金刚家的坝上有个圆形的石头堆。他还以为是祭山神的峨博呢。
第65节:夜里的蚕豆声(1)
第十一章夜里的蚕豆声
听说彗星又长了尾巴那扫帚定是你风中翻飞的长发你能扫尽搅天的唾星吗?
这世界为何总无一片净土1.熊的报恩《空行母应化因缘》中记载了雪羽儿遭难前的那个灿烂的下午。日头爷欢欢地在天空里笑着。雾没了,云没了,远处的雪山扑了来,在心上添了一种很爽的气韵。空气里布满了亮哗哗的阳光笑声。
妈说,今天好天爷呀,背我下去,我该走走了。再不走,就没腿了。妈捶捶腿。妈坐时,老是盘着腿。妈严格地按规定盘腿念佛。雪羽儿想说,修炼在于修心,不在于修腿,却又想,随妈吧。妈想咋样,就咋样吧。她提块羊皮,背了妈,下了树。
山洼里灿烂成了一片。阳光金子般铺了厚厚的一层,正哗哗哗欢唱个不停。树叶们舞蹈着。一个个光环在空中互相撞击,发出金子般的声响,应和着鸟叫。见妈下来,那两个小熊憨憨地跑了来,用头一下下拱她。雪羽儿很感动它们的亲热。好多年了,她还没这么跟妈亲近过呢。熊崽发出撒娇的叫。雪羽儿想,定是它们的父母讲了妈接生的事。在老山里待得久了,她明白动物也有自己的语言,它们也会交流,也会讲故事,也会传递自己的文明,也有属于自己的智慧。熊妈妈远远地望着妈,一脸惬意的神色。公熊不知到啥地方去了。自母熊生下孩子后,公熊的主要任务就是寻找食物。熊是荤素都吃,觅食不难。但在某个有月亮的晚上,雪羽儿发现那公熊竟然在拜月。听久爷爷说,动物也会修炼,它们的修炼就是拜月。它们拜呀拜呀,就一日日消尽了动物性,升华了自己,就具有了一种超自然的能力。雪羽儿见过拜月的狐儿,没想到熊也会拜月。她当然想不到,日后某一天,这只会修炼的熊会被信众们绣进唐卡,被当成空行母的护法得到人们的敬仰。
老山里白天暖和,夜里却凉,日头爷一落山,冷风就四下里旋了。雪羽儿弄了些兽皮,勉强能御寒了。但她想,这不是长久之计,总得想个法儿呀。熊崽子很快长成了小胖子,它们老在洞口玩。那洞虽好,雪羽儿也不忍心从它们手里夺下来。母亲眼睛上蒙了一层皮,有人说,只要弄个熊胆,用胆汁点眼睛,那皮就会慢慢化掉,眼里就会流出一股黏黏的肉流,流些日子,眼睛就会复明的。这说法,有点儿江湖庸医的味道,但她知道熊胆是治眼的良药。哪知,一问妈,妈却臭了她一句,瞎是老娘的活该瞎,你别打熊的主意。
妈一说,雪羽儿红了脸。
给熊接生之后,熊成了她们最好的朋友。它们老弄些动物来,放在树下,一次竟弄来一只鹿。说不清这么笨的熊,是如何逮那么长于奔跑的鹿的,熊夫妻定然花了很大的气力和心血。雪羽儿很感动。虽然她眼中能治眼的熊胆决不是想从它们的身上取,她还是脸红了。她觉得,那想法,真亵渎了熊类。
熊崽的热情很令雪羽儿感动。熊崽虽小,她还是给它们拱得摇摇晃晃。雪羽儿把妈抱到一处平整些的地方,铺了羊皮,叫妈半躺了。小熊也偎依在妈怀里,用毛茸茸的脑袋一下下拱妈,妈就给逗乐了。
忽听不远处一声兽叫,原来是公熊。它背个动物,飞快而来,熊崽们欢欢地迎了去。雪羽儿心念一动,她想起了啥,脸倏地红了。妈说,瞧,谁有谁的乐呀。熊崽人立而起,跟父亲嬉戏着。公熊低哼几声,既像是埋怨,又像在哄它们。
父子们亲热一阵,才进了洞口。雪羽儿发现,公熊竟背着一只狼,狼的脑门已碎,想来是熊掌拍的。公熊将狼扔在雪羽儿面前,用黑黑的眼睛望她。她明白它的意思了。这狼是送给她的。她知道狼肉难吃,想来熊不明白这点,但妈却需要个狼皮褥子。夜里下山风利,老在鸟窝里旋。有条狼皮褥子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了。她的心里一热。她想,动物比人好多了,动物是知恩必报,人却多恩将仇报之辈。她剥下狼皮,割一块狼肉,给了小熊。小熊牙才长成,还无大力,撕了半天,倒将肉弄成了土蛋。
第66节:夜里的蚕豆声(2)
妈说,那肉别扔,虽不好吃,可治寒胃。雪羽儿哼一声,她割了一些,扔进了蟒洞,又往熊洞里放了些,剩下的煮了。
雪羽儿吃过狼肉。不同地方的狼肉有不同的味道,最好吃的狼肉像狗肉,只是土腥味重些。有的狼肉则十分难吃,像木头渣子。公熊捉来的狼肉也有土腥味,跟金刚家的狗肉差不多。妈有寒胃,时时不适,她吃得多。
雪羽儿和些泥,抹在狼皮内皮上。狼皮得鞣熟,不熟的话会生虫。可鞣皮是技术活,再说也没地方弄那些鞣皮的用料,只好用乡里人老用的法儿。就这样多抹几次泥,放在日头下晒,等皮子上的油叫泥拔干后,皮子就勉强能用了。
妈说,这几天我肉跳得凶,不知村里咋了?别的我也不急,只是急你舅舅。他老了,又糟了年成,不知日子咋过?你瞅个时辰,去看看他,也不要惊动,只看看就成。你带些狼肉,狼肉虽腥,但总是肉。
雪羽儿安顿好母亲,带些狼肉,走下山来。天虽凉了些,草却绿得腻。远处的雪山仍扎眼,那顶上的雪终年不化,山腰以下却变成了水流,一直流向凉州,史称谷水。它们中有的叫石羊河,有的叫扎木河,有的叫西营河,滋润了一大片凉州,金刚家也是谷水的受益者。不过,细算来,那受益固然是受益,但因了那水,村里每一辈里都有不得善终者。水滋润了金刚家,又使金刚家饱受了械斗之苦。
老山里也有路,但那所谓的路是巨石间勉强能容足之处。路边荒草却高过行人,草中多蛇。人不能叫蛇,只能叫小龙。小龙不怕人,那些年,它们总爱往雪羽儿家里来,有时一开面柜或米箱,里面就可能有一盘正在熟睡的蛇。妈就叫她上了香,跪下祷告:“小龙呀,你山里来的山里去,水里来的水里去,贱地是容不下贵客的,请吧!”祷告几次,蛇就会慢慢地爬入盘中。雪羽儿就端了,到人烟稀少处,放下,磕个头,蛇就慢慢爬出,游入乱草里了。记得那时,她还小,那段岁月,是很温馨的记忆。
不觉间,她长大了,经了好些事,再也没了那份童趣。
2.熟悉的恶臭出得山来,雪羽儿看到的,是任何一个饥荒年都会看到的场景。这种历史的循环,成了人类摆不脱的梦魇。
她发现,老山外变了好多。山洼里到处是白骨,直里横里地狰狞着。一群狼正在啃那带血肉的骨头。见了她来,也不逃跑,都朝她龇牙。雪羽儿取出绳镖,那是两丈长的尼龙绳子,上拴一个两斤重的镖头。这是她从村里人惯用的打狗棒演变而来,专门对付狼的。狼是山神爷的狗,怕绳子,一见她手中的那盘绳,狼们就心虚地笑了。
雪羽儿还感觉到一种味道,那就是妈常说的“冷灰死灶”。也就是,触目所见,都没了活力,没了人气,一切都死气沉沉着。连日头爷也泛出惨白的颜色,没了红,没了亮,没了那种雄突突的味道,只是勉强地虚应故事而已。
粗算来,她进山,也没多少日子,想来却有些年月了。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上回进山,久爷爷给她传了奶格玛大手印瑜伽的“如幻道”。久爷爷说:“决知一切显念皆是自心,决知自心即是幻化。白天修幻身,晚上修梦境。推究六根与其所对六尘之自性,则见其自性空,空而能显,显不异空,显无自性,即如幻化。如是如幻而修,断除执著分别,于显空无执中入深禅定。”雪羽儿如法修炼,久而久之,便将诸显融入了空性,行起路来,也仿佛梦游了。
出了老山,尚有很长一段路程,才能到金刚家。但见沿途村庄,荒无人烟,随处可见被狗狼撕扯得一塌糊涂的尸体。臭味啸卷,阴风森森,山间飘满了冤魂野鬼,他们发出巫婆招魂般的号哭,天地间充满了他们叫饿的声音。雪羽儿随缘持咒,进行超度,但冤魂多执著荒山间暴露的尸骨。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雪羽儿虽牛,难度无缘之人。她想,成哩,你们想当守尸鬼,随你们吧。
偶见一人,正在榆树上剥那细皮。此树主干,早叫剥得白骨般干净了,只有枝上尚有些细皮。那人便举个盘儿小心地刮。他面如菜色,形似饿鬼,一动三晃,怕也挨不过多久了。她割块狼肉,递了过去。那人见肉,眼放光明,一把攫过,牙已咬上了。他脑袋胡乱晃着,像扯咬牛筋的野狗。
第67节:夜里的蚕豆声(3)
雪羽儿问:“咋成这样了?”
连问几声,那人不理,只顾撕扯。等好歹咽了几口,他才答道:“死了,死了,快死光了。”雪羽儿问:“金刚家咋样了?”“不知道。都说金刚家好,可只有进去的,没有出来的。有人说,那些进去的,都叫他们煮吃了。”雪羽儿懒得再问,只说,你胡说啥?金刚家又不是吃人生番。
雪羽儿长长地叹口气。她明白,沿途这么惨,金刚家也好不到哪儿。
晌午时分,她终于看到了金刚家的山口,见宽三们正打一人。那人号哭道,我出去逃个活命,还不成吗?宽三说,别去了,我们死也死一起吧。他们扯了那人进村。
雪羽儿拐入旁道,上了照壁山,见村里也冷灰死灶着。山洼里多尸骨,臭气熏天。阴洼里有好些蠕动的黑点,撒麻籽儿一样多,也不知是狼还是野狗。
看看无村里人,她沿了山脊,接近了村里。舅舅家在一座大山脚下,平时他们并无来往。她印象中的舅舅薄情寡义。他虽被人称为何秀才,却是天生的斗鸡性格。有时,吃不饱的时候,他也会来雪羽儿家。舅舅爱吃醋卤拌山药面,妈用水把面条激凉,浇上醋卤,舅舅就接了,吃出满屋的轰隆来。但他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老在村里人前骂妈,说她丢了他家的脸。妈却老挂牵舅舅。毕竟,这是她唯一的娘家人,打折骨头连着筋呢。雪羽儿一骂舅舅,妈就说,舅舅是骨头主儿,没有舅舅,哪有你?好在舅舅待雪羽儿好,问他要星星,他也会生法子摘的。
臭气越来越浓,那真是恶臭。雪羽儿闭了气走。她想起了村里人的许多不是。她懒得跟他们打交道,甚至也懒得想起。久爷爷老说她菩提心不够,叫她多发菩提心。在每日的观修里,她虽然老为众生父母消业祈福,但她的众生里,似乎并无村里人。一想起那些曾叫妈受过苦的人,心中就会腾起一股嗔意。久爷爷说,你最该杀的,是嗔心。记住,火烧功德林呢。
舅舅家的庄门紧闭着,雪羽儿不用敲,只一错,就错开了挂着的锁扣。三转儿正躺在院里晒日头,一见雪羽儿,三转儿露出一丝笑。他的五脏六腑已没了支撑,都堆到下腹里去了。但三转儿的笑还是很灿烂。他欢欢地叫,妈,姐来了。好一会儿,见舅母出了门。舅母脸肿着,眼睛成缝儿了。她只是礼节性地嗯一声,让雪羽儿进了屋。屋里有一层灰,想来好多天没擦了。舅舅在炕上躺着,见雪羽儿进来,他挣扎着起了身。他啥也没问,但雪羽儿觉得他说了好些话。她想,自己上回惹了祸,也许连累了舅舅。舅舅虽然识几个字,但因为穷,加上舅母又风流,村里没人看得起舅舅。据说舅母的裤带可以向村里的任何男人解。闲时,男人们就在南墙湾里探讨在舅母身上的感受。又据说,舅母老打舅舅,每次,她都将瘦小的舅舅摁在地上,压上自己碾盘一样的屁股,直压得舅舅嗷嗷大哭。但舅母也有舅母的好,舅母干活猛,每到秋收时,谝子就指着成熟的麦地说,割一亩,给三个工。也就是说,割上一亩地,能挣三天的工钱,舅母就能从半后晌一直割到次日上午。她一昼夜能割一亩五分地,就是说她一天能挣四天半的工钱。舅母是村里挣工钱最多的人。因为她的能干,每到秋上结算时,舅舅才能从家府祠背回勉强能维持多半年的口粮。
舅舅爬起身,他啥也没问。他没问当然好,雪羽儿也不想告诉他自己在哪儿。她掏出狼肉,三个娃儿扑了过来。舅母抡起巴掌,只几下,就扇倒娃儿。娃儿们直了声嚎,他们的嚎像在呵气,没有声音。雪羽儿想,真饿坏他们了。她取过切刀,切了几块狼肉,分给他们。三转儿接过自家的那块,一口吞了,又一把抢过哥的那块,风一样出去了。老二大哭,雪羽儿又给他切了一块。
瞧,丢人现眼的。舅母叹道。
雪羽儿没说啥。她不喜欢舅母。舅母的脸浮肿很厉害,因为她老趁舅舅外出时往家中引贼汉子,雪羽儿最恶心她。某次过年,妈叫她去看舅舅,一进门,见炕上偎几个男人,舅母跟他们打闹着,没理睬雪羽儿。自那后,雪羽儿很少进舅舅家门。
第68节:夜里的蚕豆声(4)
雪羽儿问舅舅,村里咋死了这么多人?库房里不是有粮吗?
那是战备粮。舅舅说。谝子派族丁看呢。村里差不多的人家都死了人,全家死了的也有好几户,再这样,全村都没救了。舅母说,要死,都死光才好。她的眼里射出仇恨的光,雪羽儿打个冷颤。怪怪地,她觉得舅母变了。以前舅母虽然很浪脏,身上却无这种阴冷味。她想,仇恨会叫人变恶的。
雪羽儿给舅舅喂块狼肉,舅舅咕嚅着嘴。他的眼窝深枯枯的,眼珠儿瓷了似的。咕嚅了好一阵嘴,舅舅说,没救了。这日子,熬不到冬天了。
雪羽儿说,麦子虽没成熟,也有些面仁了,偷些来,吃呀。舅母一听,慌慌地四下里望,说,你快别胡说,你不知道,谁偷青,打死白打死。山洼里的那些尸体,有些是饿死的,有些是叫打死的。
舅舅说,丫头,你弄些水,把这肉多煮煮,我咋嚼不动?雪羽儿应一声,她到外面弄些麦草,一揭锅盖,却发现锅里已长了绿毛。那股熟悉的恶臭扑了来。一扭头,舅母正阴阴地望她。她忙捞过锅铲,铲了那些绿毛,才发现那发出恶臭的,是几块肉……就奇怪,他们哪来的肉?听得舅舅解释道,是和尚送来的羊肉。雪羽儿忍了恶心,将那臭到极点的黏物铲入一个破脸盆。一根手指却突地跳入眼中,那指甲亮亮的,正朝她笑呢。
舅母讪讪地笑道,得生个法儿活呀。
雪羽儿忍住恶心,洗了锅,添些水,煮了狼肉。她老觉得舅母的眼睛在她身上扫,她不敢回头。因为那神气,很像饿死鬼望蒸馍。她觉得很腻歪,入了几把火。她走出院门。娃儿们正远远地望锅呢。她想,娃儿毕竟是娃儿,等肚里有些食,就欢实了。忽然,却见三转儿偷眼望她,那神色,竟也和舅母一样。她不由得一噤。
烟洞里的烟直直地升上了天空,升到高处,又散落下来。院里朦胧了好多。她觉得烟也有了同谋的味道,它们诡秘地向雪羽儿漫来。梦幻感更浓了。
雪羽儿又抱捆麦草,进了屋。舅舅问,她好吗?舅舅总用“她”代替“姐”。雪羽儿嗯一声。入了几把火,锅里蒸气四溢了。火光从灶火里溢了出来。一见那火光,雪羽儿有些好笑自己了。她想她真是神经过敏。果然,这样一想,就发现舅母的眼里只有感激,但舅母啥也没说。舅母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定然不想让雪羽儿看到自家的窘样。雪羽儿很想说,这年月,都这样。但她知道,一说,舅母会难受的。她想,还是啥都别说的好。
煮了一阵,雪羽儿用筷子戳戳狼肉,软和多了。她捞出一块,撕成了长长的丝儿,浇了热汤,问盐在哪儿。舅母说,不尝咸味半年多了。雪羽儿端过碗,给舅舅喂。舅舅先喝了几口汤。这时,雪羽儿忽然可怜舅舅了,因为她从舅舅脸上发现了母亲的影子。她心里腾起一股暖暖的东西。她夹起狼肉喂给舅舅。听得耳旁轰隆着,原来是舅母正举了勺子喝汤。娃儿们扑了来,舅母一推,娃儿们便跌到门外了。却没人哭,都爬起来望爹妈的嘴。雪羽儿鼻子一酸。
吃了半碗,雪羽儿说行了,别胀坏。她端过碗,朝娃儿们喊一声,他们便欢欢地扑了来。雪羽儿一人一口地喂。她想,应该多带些狼肉的。
舅母说:丫头,别走了。黑里,我给你说些事。
雪羽儿望望铺着一层灰土的炕,皱皱眉头。她说不了,妈会急的。其实来时妈说过,要是迟了,叫她明天来,千万别走夜路。雪羽儿也不想走夜路。一想沿途的那些尸体,她就头皮发麻,但她也怕舅舅家的炕。
舅舅说,住下吧。夜里我给你讲你妈的事。说不定啥时候,我就到另一世了。
雪羽儿想,也好,就囫囵身子滚一夜吧。
3.炕沿上的一溜人头白孤孤的月光从蒙了塑料纸的窗户里透进来,照着炕沿上的一溜人头。
舅母带了三转儿住里屋。里屋的炕上铺着麦草,舅母跟三转儿就在麦草里滚着。雪羽儿很有些过意不去。
舅舅的声音空空洞洞的,像在说梦话。舅舅讲着妈的故事。有些,雪羽儿听过。比如,妈说死了好多人,人头跟滩上的乱石头一样滚着。妈说,那些骑兵爱砍人脑壳,他们吆了马,吼叫着而来,妈梦魇一样跑呀跑呀,身后密雨般的蹄声也梦魇一样裹了来。一个个人头飞了,它们边发出惊恐的叫,边在空中打着旋儿。它们大张着口,很想咬拿刀的人,但最后只咬了一嘴的沙石。后来,它们被吊在马屁股上,成了人家功劳簿上的一个道儿。
第69节:夜里的蚕豆声(5)
舅舅说,你妈跑呀跑呀,跑不脱那梦魇。刀子们呼啸着。后来,妈身边的男人们的脑袋都飞了,女人们被赶到一处大院里。那狞笑的男人中,就有你妈后来的丈夫。
就这样,舅舅叹息道。妈当了俘虏。
妈没说过她后来的故事。
村里人都知道她后来的故事,可雪羽儿不知道。
雪羽儿知道,妈不想揭那伤口。
舅舅说,不说了。屋里就寂了。
白孤孤的月光照进屋里,照着炕沿上的一溜脑袋。
雪羽儿像在做梦。
4.切刀的曳风声里屋里响着吃蚕豆的声音,在夜空里很瘆人。雪羽儿没有睡意。舅舅空空洞洞的话还在心头响。月光照着舅舅的脸,舅舅在拌着嘴。他在吃着月光。月光的味道定然很美,舅舅一脸幸福。只是那拌嘴声很响,有种怪怪的味道。娃儿们都睡了,但雪羽儿却觉得他们都眯缝着眼望她。远处传来狼和野狗咬战的声音,闹嚷嚷的,也很响。
舅母仍吃着蚕豆,嘎嘣嘎嘣的。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的蚕豆?好久没吃蚕豆了。记得,只有在族里分红之后,她才能吃到炒得干干的蚕豆。记得那味道很香。一听舅母吃蚕豆,雪羽儿的口水就下来了。
她想,舅母真贪心,只顾自己吃,连舅舅也不管了。
忽听得舅母叫了一声,雪羽儿——,雪羽儿——。雪羽儿想,要是舅母知道她在偷听,会难堪的,就没有应声。
窸窣声从里屋响起了。踢踏声出了里屋。雪羽儿很好奇,就眯缝了眼。月光下望去,舅母正往嘴里放的,竟是个手指样的东西。雪羽儿心一紧。舅母慢慢飘向娃儿们,她张了口,往娃儿们脸上呵气。她长长地吸了气,慢慢地呵出。雪羽儿知道她在给娃儿们喷精气。有时,村里娃儿病得很重吃不下饭时,当娘的就会在娃儿熟睡时,给娃儿一口口喷气,就能将妈的精气传给娃儿。有时,人们困到沙漠里时,两人也这样口对口呼吸,你呼我吸,就能活很长时间。雪羽儿想,舅母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呢。
舅母喷了一阵气,又进了里屋,很快又出了里屋。月光照着她的脸,白白的有种阴气。雪羽儿见舅母脸上的肿消了,显得很受看。她想,怪不得村里男人爱黏她,她也是美人哩。却见舅母阴阴地望她,雪羽儿吃了一惊,也这才发现舅母手里提着一个姜锤石头。那尖尖的石头发出蓝幽幽的光,仿佛一团燃烧的鬼火。雪羽儿见过鬼火,蓝幽幽的,一丝一丝舔着天空,那模样,跟风中飞舞的驼毛相若。舅母慢慢地走来,影子般悄无声息。舅舅的拌嘴声没了,想来他已吃饱了月光。月光仍一晕晕荡进窗里,传递着一种阴阴的信息。舅母的眼睛也放出蓝幽幽的光,雪羽儿不怕舅母,却怕那蓝幽幽的光。她屏了息,极力叮嘱自己别怕。她悄悄动动手指,发现它们还自如着,放心了。
舅母的身影很高大,雪羽儿知道是自己睡倒的缘由。要是她站起来,舅母也不过是平常的身坯。她想,舅母为啥这样做呢?但答案明摆着。舅母的脸上写着犹豫,她定然也在斗争着自己。她知道舅母不喜欢她,但舅母毕竟是舅母,何况她是给她家送狼肉来的。听得舅舅翻了个身,她知道舅舅醒着。听得舅舅悄声问,你真胡来?舅母没答话。舅舅就啥话也不说了。雪羽儿想,要是舅舅没醒来多好,他没醒,自己还有舅舅;他一醒,这一生她就再也没舅舅了。听得舅舅又说,不要叫丫头受疼。雪羽儿想,他总算还记得自己是外甥女儿。又想,他们为啥不想想自己睡没睡着?忽然,她发现不知何时,自家脖子里已多了道绳子,一端在舅舅手里,另一端在三个娃儿手里。他们屏了息,他们时刻准备着。要是一见她醒来,他们定然会用力的。雪羽儿想,三个娃儿也没救了。她这才明白,舅母方才的那阵呵气,定然是在叫醒娃儿们。
舅母举了石头,她举得很高,她憋着气,这样她可以使出更多的力气。舅母的眼睛睁得很圆很大。雪羽儿记得,她的眼睛本来只肿成个缝儿的呀。看来,一切都是迷惑她的。夜空里忽然显出一些陌生的面孔,都在朝她笑。雪羽儿明白了,他们定然也死在舅母的姜锤石头下了。她想,怪不得别人家死了那么多人,舅舅家却只少了一个娃儿。她忽然明白了,那些死去的男人,定然是舅母的相好。他们被舅母哄上床后,就在姜锤石头的呼啸中进了阴司。他们都是风流鬼。他们睁了色迷迷的眼睛望雪羽儿。他们或是想找替身,或是在等雪羽儿进入他们的世界后再强暴她。这一想,屋里竟多了好些人,他们都举着姜锤石头。雪羽儿发现,自己已陷入了包围。
第70节:夜里的蚕豆声(6)
那姜锤石头缓缓落下了,曳着风声。那本来很快的速度在雪羽儿眼里像高速摄影机一样缓慢,那本来很轻的风也怒涛般吼了。男人们都在喊加油。他们龇着黄牙,喷着臭气;他们大睁着流着脓血的眼。他们知道雪羽儿醒着,他们挤眉弄眼地提醒舅母。舅母却不动神色地将那石头砸下。雪羽儿本可以抽出手,她一下就会抓住舅母的手腕,再一扭,就会折断它。她相信舅母的手腕会发出劈柴般的声响,跟黑乌鸦的叫声一样充满整个屋子。她觉出,颈部那道绳子正蓄势待勒,它像胀满了内力的蟒蛇一样颤动着。雪羽儿觉出了扯绳者的兴奋和紧张。他们定然垂涎雪羽儿那身处女的嫩肉,他们已经吃腻了老男人的粗皮老肉。他们对送上门来的细皮嫩肉流着口水。他们可不管她是外甥还是表姐,她只是一嘴可口的肉。她的乳房跟驼峰一样鲜嫩,她的手脚跟熊掌一样瓷实,她的脂肪跟酥油一样香美,她的舌头更是妙不可言。要是加一点儿“十三香”之类的调料,味道就更可观了。雪羽儿甚至看到他们流溢着油水的嘴正嚼着自己的肉,她的手指被舅母当成了蚕豆嚼得嘎嘣直响。舅母的脸上流光溢彩美丽无比,她那性感的嘴唇拌动出十足的风韵,令那些风流鬼们越加垂涎三尺。他们轻歌曼舞着,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
姜锤石头仍在缓缓下落,曳动的风声胀满了天空。蓝幽幽的光四下里乱窜,很像漫山遍野的老鼠在磨牙。舅舅的心跳泄洪般喧嚣。待那石头快要吻到雪羽儿的头时,听得舅母低哮了一声:“死吧,你!”舅母期待着石头下爆出的沉闷动静。以前,那动静或钝或脆或大或小或高或低,这要看石头着处的胖瘦和范围而定。要是发出噗哧一声,说明那食物是个肉头胖子,或是着石处正在鼻头上——有时,那惯于捣姜的石头会砸出四溢的鼻涕,这当然是很恶心的事。要是石头发出清脆和欢快的叫声,说明那食物是个瘦子,或是石头正中前额——有时,用力过猛砸塌前额,脑浆要是四溢就太暴殄天物了。要知道,脑浆是人身上最有营养的东西。三转儿最爱吃眼珠和脑子,每到锅中热气大冒时,他就首先扑了上去,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抠下眼睛和周围的一大团肉。眼珠是黑的,包眼珠的却是灰澄澄的白,咬来,都是瓷瓷的香。唯有咬眼珠时,苦水稍有点苦,但那香总会淹了苦味,就像太阳总会吹散乌云一样。舅母希望这次听到一声锐响,因为老伴说别叫丫头受疼。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不希望自家的外甥女儿受太多的疼痛。她当然希望那石头击中天门脸或是太阳穴,那儿要是着了一下,人就会晕过去或是死去的。她跟专职的刽子手一样,熟悉所有的关窍。她当然希望听到锐响。
没想到的是,她却听到了一声闷响。从质感上感觉,跟砸到肚皮一样。她当然很吃惊。只是她的吃惊叫月夜贪污了,雪羽儿看不太清楚。
舅母吃惊地发现,雪羽儿正望着她。她不知道那一石头落在何处。从质感上,她怀疑石头落在了枕头上,但雪羽儿正枕着枕头。
舅母发出一声怪叫。她再也不怕吵醒谁了。她疯了似的抡那石头。每次,都觉得砸在了枕头上,但那枕头,明明是在雪羽儿的头下呀。
舅母终于累了。
她扔下石头,逃进厨房。很快,她舞个切刀扑出。她叫,你们等啥,叫她走了,你们还想活不?从她的语气上听出,她不仅仅是想食物了,她更想灭口。
切刀曳风声很利。很难相信,昼里看来那么弱的舅母,竟能使出密雨般的刀法。想来是她剁饺子馅时练就的。但怪的是,那切刀砍中的,仍是枕头。枕芯里的麦草飞了出来,像蜻蜓一样在屋里飞窜。
扯紧绳子,舅母叫。
雪羽儿觉得颈中的绳子紧了。她怕动作稍慢着了道儿,就倏地扯了绳子,起身去了院里。她的动作很快,她到了院里时,舅母仍在砍枕头。
舅舅和娃儿们没有松手,就都到院里了。雪羽儿很厌恶他们,使个手法,手中的绳子和坠物就成了流星锤。她觉得那流星锤很轻,就想,他们真饿坏了。
第71节:夜里的蚕豆声(7)
舅母扔下切刀,大哭。丫头呀,我们也想活呀!
她一哭,舅舅和娃儿们都松了手。他们黑鸟般四下里飞去。
娃儿们也哭了。一个黑影滚了来,跪在雪羽儿面前,是舅舅。
舅舅嗷嗷大哭。
5.包天大祸的缘起《空行母应化因缘》中说,雪羽儿出了舅舅家时,时辰才到半夜。她的心怪怪地静,如虚空粉碎,如大地平沉。那本是久爷爷说的开悟时才有的觉受。她莫非开悟了?一种惊愕至极的感觉笼罩了心。舅舅边磕头边求她别乱说,他说他没脸见人了。舅舅说村里人都这样,那些进了村的乞丐都这样成了村里人的食物。谁都这样干,可谁都不明说。能叫人猜了去,不叫人听了去,更不叫人见了去。这下,雪羽儿听了也见了。要是告官,他们就没命了。
雪羽儿没说啥,出了舅舅家。
白孤孤的月亮照着白孤孤的村落。她嗅出了那股奇怪的恶臭。她看到,村里人的锅里煮满了指头,都是娃儿的指头。记得山洼里娃儿的尸骨最多,有好些都是白灰灰像煮过的样子。她想官家可能不知道这情况。她想,明天她一定要去凉州城反映这事。她想,要是救济粮一下来,那么多命就有救了。
月光虽亮,十步之外就黑黢黢了。舅舅家给她的惊愕冲淡了暗夜里的恐怖。以前,她在一百零八个凶煞之地坐过静。据说,凶煞之地带来的惊愕跟见性时的觉受很接近。那么,此刻自己感觉到的,定然是一种悟境了。眼前的一切都幻化般虚朦着,山川大地都成了影子。记得当初,为了寻那些凶煞地,她跑了好些地方,但所有凶煞地坐静的惊愕觉受加起来也不如此刻。原来,真正的凶煞,竟然是自己的“骨头主儿”。她眼中的一切,都显出另一面了。
她很想回老山,可又想,既然出来了,就索性进凉州一趟,把金刚家挨饿的事反映一下。她很想说出吃人肉的事,但一想妈,心一下子软了。她又想,我不说谁吃人,只说人吃人呢,想来也牵连不出舅舅来。
月光下走路虽好,可也有不好处,就是她老是看到月光下扭曲了一地的尸体。肉多没了,不知是人吃的还是狼啃的,都一样。吃了就吃了。听说张献忠占四川时,就老杀人当军粮,川人杀净了,就杀自己的兵马。他有数百万人马,有大半是自己杀的。等到清家追上时,人马已大半叫他自个儿杀了,清家只一箭,就射了他一个透心凉。可见吃人的人,也不仅仅是舅舅一家。
雪羽儿尽量不去看沿途的尸骨,但那绿灯们却老往眼里扑。雪羽儿知道那不是灯笼鬼,而是狼和狐子们。阿甲说那段日子是狼和狐子的天堂岁月,到处是美食。它们也懒得进攻活人。雪羽儿备了绳镖,她用一种特殊的法子缠在腰间,一遇事,一扯绳头,镖头就飞出了。
阿甲说,雪羽儿那夜并没有害怕,她只是吃惊。你知道,吃惊是比害怕能量更强的情感。害怕仅仅是当下,吃惊却扯住了过去当下和将来。阿甲的叙述老是自相矛盾,他曾说雪羽儿于一顿茶工夫去了数百里外的兰州买来了包子,现在说她进趟凉州却化了半夜工夫。我们别管他咋说吧。他可以解释雪羽儿不想快走,只想慢行。他有许多理由,我懒得揭穿他。
阿甲说雪羽儿到凉州城时县里人正开大会。一个大官正在讲话,那人讲话牛得很,口气很大。他说河西地区的土地比英伦三岛还大,他在河西讲话,就等于在英伦三岛讲话;在英伦三岛讲话,也就等于向世界讲话。阿甲说这是凉州当年的红人之一。当时的凉州还有好些红人,有的甚至被写进了诗。阿甲说这号诗人是百姓的罪人,他们歌颂的,都是当时饿死百姓的罪魁祸首。他们后来都不得善终。他们都是拉拉队员。阿甲说,当一个小屠夫在拉拉队的欢呼声中成长为大暴徒时,暴徒手中的屠刀最终会抡向拉拉队的。
我恶狠狠臭了阿甲一句:不许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雪羽儿又渴又饿,她待在会场边缘,她不敢打搅那个理直气壮的大官。她想等会议结束后再反映问题。阿甲说,正是这等待救了她。不然,她是活不到成道的那一日的。
忽然,雪羽儿听到一声惨叫:安爷,人吃人啦!
那人说的,正是雪羽儿想说的话。几个人扑了去,想捂住他的口,但那人还是说了一大堆雪羽儿心里的话。雪羽儿估计那个姓安的大官会立马派人送救济粮,至少也会派人调查一下。可是,安爷却吼了一声,骂他造谣,给凉州百姓的脸上抹黑。
“枪毙!枪毙!”那大官吼。
一人怯生生说,安爷,他当然该砍头,但能不能走走法律程序?
安爷吼,老子就是法律。枪毙!枪毙!!
一声枪响后,雪羽儿的舌头就立马成干皮了。
阿甲说,那时,从凉州到甘州有几百里路,沿路的树上,都吊满了人头和尸体,或是饿死的,或是叫毙了的。
回来后,雪羽儿就进了老山。后来,她又出了老山。也是在一个有着白孤孤月光的夜里,她鬼魅般飘向族里的仓库。
这成为她后来包天大祸的一个缘起。
第72节:罪恶(1)
第十二章罪恶
沿着漫长的时空隧道从西夏走来洞里的风是千年的闲话一晕晕荡黑蝇在暗中冷笑瘦妖在风里跳舞寒流的尽头有一个洞穴洞穴是嫉妒的女巫1.破戒故事那个秋天,琼还是个守戒极严的僧人。他守戒如护眼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在别人眼里成为一个破戒的僧侣。
关于琼破戒的故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许多寺庙训诫时的典型例证。不过,多年之后,他跟雪羽儿的相聚又被涂上了一层圣光。在金刚家的民间信仰中,他是胜乐金刚的化身。他由破戒故事的主人公,变成了跟金刚亥母化身的双修伴侣。直到今天,他们的双修成道之地仍迎接着成千上万的朝圣者。
那个秋天,琼借助一本叫《蕃汉要时掌中珠》的书,开始了自己的命运之旅。有人说,琼来自遥远的喜马拉雅山,曾在雪山上苦修多年;有人说,琼曾在金刚亥母洞闭关多年。就是在那长年累月的闭关中,他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智慧。我甚至怀疑他是《空行母应化因缘》的作者。在我自以为是的研究中,他至少是金刚亥母洞文化的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
在那个萧索冷寂的秋天,琼首先翻开的,是《阿甲呓语》。
阿甲穿越时空的记忆,为那几本书的著作者提供了相当多的营养。据说,那些书的作者,思维也能穿越时空。在许多个历史的瞬间,他们都能跟苍老而鲜活的阿甲相遇。当然,这也是“据说”而已。
那时,琼挥挥手,拨开历史迷雾,他叫:“出来吧,阿甲。”
2.血糊糊的事在阿甲的叙述中,张屠汉仍在西夏的岩窟里向那几个小女孩要钱。他大张着口,像后来的谝子常做的那样,把毛乎乎的大口对准弱小女子的泪眼。这个情节也延续了千年。只是女子们飞不了。她们能做的,只是语言和泪水的飞。飞一阵泪,有的就说:“不活了!”她们想飞离这个红尘。
这时,“屠汉”就会张着毛乎乎大口吼:“你死了,老子也饶不了你!”
那个姓张的屠汉,也一定这样。
看到女孩们飞到空中,他一定气急败坏了,扑上,抱住一个。
留下买路钱!不知他是否这样叫?
这飞天的身子定格了三百年。
关于这,《安多政教史》有相关记载:……称为蛤蟆洞的金刚亥母寺,不列于凉州四寺院之内。从前这里有一位张屠汉,一个八岁的女孩多次从他那里买心肺内脏。一天,屠汉为索要肉钱,尾追上去,见到五个女孩子在进行会供。屠汉由于没有拿到肉钱,便生气地将为首的一个女孩子拦腰抱住,立即飞上了天空,身体留在有情世间,以后覆抹了薄薄的一层药制香泥。其他四个女孩子也全部飞上了天空。屠汉得到了信解,现在还有屠汉们前来祭祀的风俗。从前吉日良辰之时,从香泥覆抹的身体的私处,常流出红色甘露。后来霍尔王的一位妃子说道:“这真是给女人出丑!”用黄金堵塞了子宫口,随之发生了不吉祥的事情。曼隆上师说:“从前脚离地面一寻,现在离地面一卡。”
第73节:罪恶(2)
瞧,史书记载了留在人间的女孩的定格高度:一寻。
还记载了方式:悬空。
那是公元1011年阴历十二月二十五日。
那年,王小波李顺尸骨未寒。大宋的老百姓都勒紧腰带,一脸菜色,挥汗如雨,不敢偷懒。因为中央下了文件,该给大辽交“岁币银”了。一个叫柳三变的文人正皱眉构思。不久,“杨柳岸,晓风残月”的骚声会响彻中原。
而千里外的罗马,教皇囊中渐瘪,开始做东征之梦。几十年后,基督的十字军将进入耶路撒冷,他们摔碎婴儿的头颅,剖取腹内的钱币,把七万个穆斯林送上了天堂。
那时的红尘,还发生了许多血糊糊的事。
三百年后,洞里还会来一个叫萨班的男人。那时的西夏王朝,已成为血泊中的气泡。那时耀武扬威的,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除金刚亥母留在红尘世间外,其余四个女孩,肉身飞往佛国。
3.血泊淹没的一段历史阿甲说,张屠汉是在扑上去拽女孩的刹那被度脱的。他从此跳出了红尘,到净土去了。
这样,他和那个在人间悬了三百年的女孩一样,把肉身留在了情器世间。九百多年后,我将在一个土塔里发现他的屠汉骨头。
那个洞一直辉煌到了西夏。据后来挖掘的资料表明,这儿驻锡的,至少是西夏国师。虽然此后漫长的一段岁月,金刚亥母洞接待了无数的朝者,但它的年岁却在西夏就凝滞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一天,凉州的农民发现了被岁月和大山封存了数百年的金刚亥母洞。
同时发现的,是数以百计的西夏文物。历史,并没因时光流过了元明清而淹没了西夏。数以百计的西夏文稿被不识字的农民塞进了一个寻常的纤维袋里。
据后来的专家说,只其中一张,就可能价值连城。因为西夏,是几乎被血泊淹没的一段历史。
史载:公元1226年夏秋,成吉思汗先后攻取肃州、甘州、西凉、灵州,进围西夏京城中兴府。公元1227年夏,西夏末主降。西夏亡。成吉思汗于是年病死于清水县行宫。
4.赫赫“战功”
《遗事历鉴》称:为了灭绝党项民族,他们的对手甚至采取了屠城方式。摇尾乞怜者活了下来。宁折不弯的西夏汉子们仿佛一夜间化成了血水。文书被焚,地域被占,男人被宰,妇女被卖。侥幸免于屠刀的,或逃往遥远的蛮荒,或改名换姓。据说,后来的党姓便是党项后裔。党字为姓,以志纪念。也有的顽强地姓了李。他们高贵地保留了祖先李元昊的姓氏。
这个民族,终于消融于血泊之中。
同年,成吉思汗死了。传说,他中了毒箭,不治而死。这个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天骄”以善射闻名于史册,但最终还是死于箭下。
后来,元世祖忽必烈死了。后来,元太宗窝阔台死了。再后来,西凉王阔端也死了。百十年后,那些跃马张弓无敌于天下的蒙古勇士也终究变成一堆堆骨头。他们用强弓劲弩占下了世上最大的地盘。他们狂笑着把一个个堡垒般的城市夷为废墟。他们甚至打到了莫斯科,被俄罗斯惊呼为“上帝惩罚人类的鞭子”。但无常,并没因之将他们忘却。他们的结局最终和后来曾经美丽的雪羽儿一样,暂且住世的,仅仅是个脑壳。所异者,雪羽儿的头骨被我制成了标本,充当警枕。而武士们罪恶的头骨却不知被抛在了哪个堆满垃圾的角落。
琼说,历史记下的赫赫“战功”,无疑是赫赫“罪恶”。
5.无助的泪眼《阿甲呓语》中说,那些征战四方的英雄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大多豁然大悟:他们发现,自己一无所有。
他带不去铜板,牵不走美女。成山的金银,熏天的权势,也仅仅被子孙暂时保管。总有一天,也会易主。
他们发现,除了他赖以掩尸的八尺黄土外,他一无所有。
琼说,其实,他还拥有一件东西:罪恶。
他占领的天大地盘,终究被后来者占了。他拥有的如云美女,终究成了污秽的骨头。成山的金银,更烟消云散不知所终了。
第74节:罪恶(3)
但罪恶,却成了他的附骨之蛆。
琼说,后来,一些人类的粪虫把那罪恶美化成另一个更恶心的词:“英雄业绩”。
一块藏污纳垢的血布,被旌旗般摇了几千年。
隐在恶心的词后面的,是成海的血,成山的骨,孤儿寡母们黄河般流淌的泪。
翻开历史,一个没成大气候的小暴徒试探着挥起屠刀,在百姓头上比划时,会有无数叫好的人。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喝彩中,暴徒成长为暴君。但一个千年不变的滑稽是:杀红了眼的暴君,终究会将屠刀挥向拉拉队。
那些英明的暴徒精通了算计:他们算计了天,算计了地,算计了同伙,算计了草民百姓,唯独没算计到的是自己的死。
罪恶的所得终将消失。最终消失不了的,是罪恶。
琼说,在无尽的沧桑中,他看到一群夜空中痛哭的西夏女人。一双双无助的泪眼茫然了千年。
当蒙古骑兵狂风般卷来的铁蹄在她们的头顶狂叫时,她们只能无助地哭泣。男人们当然很强大。他们有刀,有枪。后来,有了导弹和核武器。而女人,只有眼泪。
琼忽然大哭。
他说,在女人无助的泪水前,所有英雄业绩都化为“罪恶”二字。
6.无上光明在《阿甲呓语》中,有一段很有当代意味的文字,我怀疑它是“穷和尚”的手笔,大意如下:人类最可怕的不是屠杀,而是对屠杀的讴歌。你只要翻开历史,就会发现人类顶礼膜拜的,其实是屠杀自己同类的人。杀人越多,可能越被认为是英雄,如拿破仑、亚历山大、成吉思汗、曾国藩等。这是整个人类的堕落,也是历史书写者和文学参与者的罪恶。
杀人者因为有其强权基础和欲望引诱,会情不自禁地进行屠杀。当人们无法制止其屠杀时,就不能不忍受命运的苦难。但我们必须明白一点,那屠杀是罪恶,是必须谴责的,决不能讴歌。这时的讴歌比屠杀本身更值得诅咒。因为屠杀者终究会因肉体和生命的消失而中止罪恶,那“讴歌”却可以依托文化传递给后人,在人类心灵中植入恶的基因。而一遇到适宜的气候,那恶的种子,就会发芽、生根、开花,长出杀性更重的屠夫来。
所以,赞美屠夫的文学是人类心灵上的毒瘤,我们必须割除它。我们必须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那些貌似强大且被人类讴歌了千百年的征服者不是英雄,他们其实是屠夫,是罪恶的载体。真正的英雄是甘地、耶稣、孟子、孔子等将爱撒向人类和历史的人。他们才最值得人类赞美和讴歌。
当我们的书籍上充满了对血腥的罪恶赞美时,我们的心定然会受其熏染而异化。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当那恶臭延续千年时,人类心灵定然会被熏染,一种习以为常的恶就衍化为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亦如世上有“嗜痂之癖”一样,一种“口味”的异化终究会使已经“异化”的心灵更加失去人性。
不信?你可以翻开历史,扑入你眼眸的名字中,有几位是真正爱人类的人?有几位真正为人类带来过光明?屠夫和暴徒被当成英雄,甚至连贝多芬那样的天才也曾将拿破仑当成了英雄而讴歌,他的《英雄交响曲》仅仅因为是拿破仑称帝而换了名字。但实质是:无论拿破仑称帝,还是充当执政,拿破仑最大的功绩,就是侵略和屠杀,但他却成了世界意义上的英雄。这难道不是人类的堕落和悲哀吗?
我们的诗仙李白亦不能脱俗,他赞美的侠客,“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但李白之所以成为李白,还在于他有“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的大情怀。前者之瑕,难掩后者之瑜,故李白方成为李白。
但人类中的清醒者并不太多,从“投笔从戎”的班超到“上马击狂胡”的陆游,再到明清,再至当代,文人的“封侯”欲望,淹没了人类本有的良知,却忘了善待每一个生命。当一个民族,一个世界的文化都在讴歌变相的“种族灭绝”时,人类的灾难是不会有尽头的。
几乎所有的民族英雄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种族灭绝者,都被“渴饮匈奴血,饥食胡虏肉”之类的文学煽情得失去了理性,都想占领异族的地盘,都想屠杀异族的人民,都想君临天下奴役同类。于是,东征西杀的薛仁贵被人们传颂至今,壮志未酬的岳武穆赢得了历史的慨叹,穷兵黩武的诸葛亮被称为智者,不忍叫百姓送命而放弃皇位的刘禅倒成了“扶不起的阿斗”,强调“仁义”的宋襄公更是被讥笑了几千年。充斥人间的,大都是讴歌屠杀、赞美屠夫的文字。那“恶”代代相积,终成气候,小小的地球于是烽烟四起,杀声不断。血泊中站起一个个狞笑的屠夫,裹挟他的,是搅天的欢呼声。
多么可怕。
我们不能左右强权,我们无法消除罪恶。相对于强权,我们的笔很软弱。但我们可以支配我们的笔和喉咙,使它发出一种相对有良知的声音。一个微弱的声音固然会被时代的噪声淹没,但千万个喉咙,一起发声时,可能会使一些被梦魇裹挟的灵魂惊醒。更有可能的是,他们也会擦亮眼睛,放开喉咙,发出一种有益于人类的声音。当一代代人这样喊下去时,定然会有更多的人明白:什么是罪恶?
许多时候,比屠夫更可恶的是他的拉拉队。正是在拉拉队的鼓噪声中,小屠夫长成了大暴君。当然,他很可能做的一件事是,那把越抡越疯的屠刀,最终也会削去拉拉队们的脑袋。
我们的文化,不应该是拉拉队。因为历史告诉我们,所有讴歌罪恶者,最终仍会成为罪恶的牺牲品。
面对历史上的一把把屠刀,我们应该放直了声音——哪怕会招来屠刀——歇斯底里地大叫:那是罪恶!
当一个人、一代代,一直这样叫下去。等到有一天,人类翻开以前引以为傲的历史时,他们定然会羞红了脸。因为,他们一直将血腥当成了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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