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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咒

陈开红(当代)
西夏咒
第1节:本书缘起(1)
第一章本书缘起
庄严的你乘象而来堕入子宫世界顿时寒战出一点亮晕喷嚏婆娑了几千年1.蛤蟆洞出了西部最大的都城长安,沿丝绸之路,继续西行,你就会看到一位唐朝诗人。千年了,他总在吟唱大家熟悉的歌:“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那孤城,叫凉州。
那山,自然是祁连山了,匈奴话叫天山。两千多年前,一个叫霍去病的人,惹出了匈奴汉子的搅天哭声:“亡我祁连山,使我牲畜无繁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孤城前面,便是那个叫腾格里的沙漠。“腾格里”是蒙古语,意思跟“祁连”一样,也是“天”。
出了孤城,有座睡佛似的山。山上,有个蛤蟆洞。
一年,浓浓的沧桑里,琼的歌声鸟一样飞来:大漠的兔儿正肥黑鹰心虚地飞骆驼刺刺不着骆驼绿色是滋养千年的梦瞧啊,守护神阿甲,山已老水已老那片相约的海底已成为红尘中最高的山坡琼是本书的主人公之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被认为是破戒的僧侣。他跟雪羽儿的荒唐恋情,使蛤蟆洞名扬天下了。本书记录的,便是关于他们的故事。
蛤蟆洞是个岩窟。历史上的某一天,岩窟里会来一位瑜伽行者。他发如白雪,脸呈桃容,人称久爷爷。关于他的故事,我已写入一本叫《大手印实修心髓》的书。
那是我的上师。
翻开一本叫《安多政教史》的书,你就能找到那个岩窟。它还有另一个名字:“金刚亥母洞。”
于是,琼说:挥挥手还是到山上去吧山高高到太阳里了太阳里有个亥母洞洞是我命中的乐曲这是个早已名扬天下,但凉州少有人知的所在。
2.神奇的书稿金刚亥母洞是西夏的岩窟。它是我生命的图腾之一,我的信仰和创作都跟它发生过联系。关于这一点,你可以读那本叫《大手印实修心髓》的书。
金刚亥母是密宗本尊之一,是亿万空行母的主佛。相传,汉地有两处金刚亥母洞,一处在新疆,已无法知其确切地点;另一处就在凉州。
在一个大风天里,我进了金刚亥母洞,举行会供。每到农历二十五日,我就会来这儿。我们以会供的形式供养那些发愿要利益众生的金刚亥母们。
会供是一种供式,等于红尘中的请客吃饭。略有不同的是,会供的请客,请的是证悟了空性的女子,我们称之为空行母。按老祖宗的说法,她们或有形或无形地存在于这个世界,据说有亿万之数。她们的头儿,就是金刚亥母。
在那个西夏的岩窟里,不知举行过多少次会供了。据记载,唐朝武则天时,这儿就有了会供记录。此后,经五代十国,到了西夏,洞窟更成为著名的圣地,大夏皇帝李元昊就老来这儿举行佛事。直到有一天,他被儿子削去了鼻子。
我会供那天,跟历史上千万次会供不太一样。那天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事。《大手印实修心髓》中曾谈到过,这里不再赘述。这里只写那本书中没有的内容。
一切,都源于一块石头的下堕。
据一位姓乔的老人说,在那个洞窟里,下堕过几次石头,一次,他们正修筑洞窟,有个汉子说:“把这么个鸡巴有啥修头?”这时,一块巨石掉了下来,从他的脑袋旁擦过,打落了他的帽子。
同样的事发生在我们会供时,正当我们诵着供养咒物我两忘时,一块石头堕了下来,砸塌了一个土塔。洞中有好多这样的土塔。这土塔,本是装高僧舍利的。不料,这个土塔中却没有舍利,只有一堆书稿,它有汉文和西夏文两种,一般内容用汉文写;在某些特殊年代里很容易被误解者,就用西夏文来写。为了破解它,我闭门不出达三个多月。孔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我则连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借助一本叫《蕃汉要时掌中珠》的书,我终于弄通了书稿的内容。
第2节:本书缘起(2)
书稿有八本,总称《西夏咒》。其书写的年代不一,编撰者不一,纸色不一,笔体不一,语气不一。也许是为了防止遗失,书稿用凉州女人纳鞋底的麻绳订在一起,最前面的一本称为《梦魇》,那点滴的文字透出的,真像梦魇。后面的几本,分别是《阿甲呓语》、《空行母应化因缘》、《金刚家训诂》、《诅咒实录》、《遗事历鉴》等。它们记载了一个叫“金刚家”的村落的诸多方面。占最多篇幅的,却是一个叫“琼”的僧侣或疯子跟一个叫雪羽儿的女子的灵魂历程。后面几本,多是对《梦魇》的考证性文字,却为我提供了更详尽的资料。我花费了几年时间,对那些略显杂乱古奥的文字进行了翻译、疏通、考据、注释、演绎等,并用一种类似白话小说的形式献给读者。
因为书稿中的某些内容不乏现代意识,我怀疑其最后的整理和编撰者,是现代人。对此,我进行了严格的考证。根据精通西夏文和汉文、有条件在金刚亥母洞建塔等诸多条件,我将目光锁定在一个曾在金刚亥母洞闭关二十年的人称“穷和尚”的身上。在凉州,在好长一段时间,无人不知“穷和尚”。因为书中的主人公叫“琼”,我怀疑凉州人将“琼”错听为“穷”了。二十年间,穷和尚只穿扫粪衣,就是在垃圾中拣一块破布,胡乱一洗,披在身上。据说,穷和尚爱捣弄纸字,除了念经打坐外,他总是胡写乱画。
又据说,穷和尚精通西夏文。在他不知所终后的第七年,金刚亥母洞来过几个北京的大教授,他们看了穷和尚在崖壁上乱画的东西,竟大吃一惊,因为那全是用西夏文写的诗歌,据说其造诣,不在寒山和拾得之下。
在穷和尚不知所终的前十年,凉州人对他的称谓由“穷和尚”变成了“疯和尚”。有十年时间,他是以疯子相到处流浪的。关于他的疯,说法颇多,一说是真疯了,从外显上看,确实如此。他多年不剪头发,发长如马鬃,脸黑如锅铁,扫粪衣上的垢甲黑油发亮,风中乱卷的长发覆盖了他的本来面目。老见他躺在凉州街头望天,口中念念有词,眼见是疯了;也有人说他的疯是修行成就极高所致。据说,达到八地菩萨以上的境界,就会进入一昧瑜伽和无修瑜伽。那时,二元对立消除了,没了分别心,外相上便垢净一如,在世人眼中,遂成疯子了。历史上有好多这类人物,如藏地的疯行者,如济公,都是外示疯相,而内证极高。
对二者,我都将信将疑,但我更愿意相信后者。
在十多年间,我老是见他露宿街头。某个冬天,我见他躺在雪中,身上竟笼着一层蒸气,便有些相信后一种说法了。于是,我买了好多点心去供养他。他冷冷地望我一眼,说:“滚!”许多人于是大笑。我很不好意思,就把那吃的放在他的身侧。他叱道:“拿开,那是我睡觉的地方。”我讪讪地说:“那我放到这一边。”深夜,我从朋友家路过那儿,见点心仍放在墙角,他正睡得呼声连天。那点心在原地放了近一个星期,他一直没碰。后来,叫几个乞丐捡去吃了。
我曾叹道:这是凉州最高贵的人。
后来,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他传了我诸多心要。我的最终证悟,就得益于他的画龙点睛。只是对其身世,我没敢探问。在我的印象中,他跟久爷爷一样,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想,“穷和尚”也许是书稿的编撰者之一。当然,我仅仅是猜测。因为金刚亥母洞曾常住上百个僧人,其中定然藏龙卧虎呢。
需要说明的是,这些书稿历史悠久,内容丰富博大,如同秘藏宝库。笔者选取的,只是我需要的一滴水而已。它绝非一人所能完成。比如《遗事历鉴》中,最早是从李元昊当西夏皇帝那年开始记事的。此后代代相袭,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中间记事,不曾中断。而《阿甲呓语》则是一个修本尊法成就的僧人所记。据说,他证得了能和佛菩萨面对面交流的能力。据说,藏地的宗喀巴大师也有这种能力,他的许多著作都是亲聆了文殊菩萨的教诲后所写,不信你可以去翻阅他的传记。据说,那位僧人能跟凉州守护神阿甲交流,他亲闻其语而如实记录。后来,我证得光明大手印后,阿甲慕名来找我,成为我最好的朋友。
第3节:本书缘起(3)
3.金刚家的由来那些书稿中的内容,多涉及“金刚家”。它似乎是个家族的名字,但内涵又远远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家族,其寓言色彩极浓,很像传说中的独立王国。其中有族长,有族丁,有家法,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东西。就书中记载看来,“金刚家”存在的年代也很是模糊,似乎是西夏,似乎是民国,又似乎是千年里的任何一个朝代。这样也好,以其模糊,本书反倒成了一个巨大的混沌。
据《遗事历鉴》记载,“金刚家”的由来是个谜。
多年前的某个黄昏,有个外路人背个木鞍子,来到凉州。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是做甚的,也不知他背了啥,只见其衣着破旧不堪,形容倒不显恓惶。后来,日头爷落山了,他问:“叫我哪里住呢?”凉州人遥指那山坡:“喏,就那儿吧。”那人就择块山坡平了,搭个木屋;又一天,来个女人;再一天,来几个娃子,就成一家人了。一年后,他买下了凉州的第一块山地。
显然,这不是寻常的外路人。
凉州人知道这一点时,已到一年以后。那外路人先是找州官,买下了那山坡,然后买树,买石,买人力,盖起了一座好大的庄园。这庄园,后来成为凉州的一个名胜。据说,全世界就这么一座,叫啥庄园式堡垒。
不久,四下里的土地大多到了庄园名下,没有能出比他更高的价。谁都不知道那源源不断的银子来自何处。村里人甚至相信,照这势头下去,他怕要买下整个凉州呢。一日,山道上走来一长串车马,拉来了庄园的主人们。
金刚家的祖宗就是这样来的。没人知道,他们究竟是哪里人。
凉州人只觉这庄园凶,赫赫焰焰,气焰嚣张。它将整个山头都占了,立在墙上的垛口上朝下看,可以看见女人们撒尿时露出的屁股。村子里从此没有了秘密。每个人都觉脊背上多了双眼睛。后来,传教士约翰概括了那感觉:人家坐了上帝的位置。
那庄园真是高,也大,有五丈高。墙厚,大门门扇也厚达一尺,吱呀一关,苍蝇也飞不进来。院落格局也格外讲究,其大势,是汉字“一品當朝”的字样:中轴为“一”,三个大庭院成“品”字,门墙上有箭炮楼三座,专蹲枪手和弓箭手,和院落成一“當”字。而其全局,又明明是个“朝”字。看来,修庄园者曾胸怀大志。可惜,某天夜里,他突然吐血而死,原因不明。
后来,随着金刚家子孙日稠,这庄园便成了大家共有的财产,取名为家府祠。金刚寺也在其中。
家府祠是金刚家的圣地,供桌上供着那个鞍子,木质。村里人上远路时,多背个鞍子,内放物品。若无鞍子,背部就会被磨烂,肉就跟那驮羊一样发臭呢。
那鞍子就被供在家府祠里。这家府祠,不许女人进。每到初一和十五日夜里,金刚家的男人都会聚到家府祠里,做一个神秘的仪式。家府祠很大,差不多能叫经堂了。供桌上供着祖宗神位和那个木鞍子。这便是老先人进村时背的那个。这鞍子,很寻常,走远路,负重物,怕磨破脊背,都用这。琼一点儿也看不出它有哪些神奇,但仍和叔叔们拜,叫拜鞍神。每人一百零八个大礼拜。拜完静坐到三更的木梆子响了,男人们才装作撒尿,一个个溜回自己的房里,搂住女人闲放了半夜的热身子。
每月都这样。
琼很小的时候,爹妈就叫他这样。做这仪式时,连最不在乎的谝子也不敢放肆。
每月农历二十五日前夜,男人们到三更才分居而睡,五更就得起来,张罗着去迎金刚。男人们赶上牛羊骆驼马们,呼喇喇去不同的方向,诵一种迎请咒子。那五大金刚分别来自不同的方向:东方,密集金刚;南方,喜金刚;西方,玛哈玛雅金刚;北方,大威德金刚;中央,胜乐金刚。这五大金刚,分别代表佛的身、口、意、功德、事业。老先人说,金刚家的一切都是本尊五大金刚给的。
金刚家便有了上千亩地、满山遍野的草场、成千上万的牲畜——不富足,也由不了它。
第4节:本书缘起(4)
早年,金刚家的规矩是:家中不能有吃闲饭的,男人耕地放牧,女人纺线织布。村里人穿的衣服,都是女人们织的笨布。
这传统,一直保持到谝子当族长的那年。
谝子是那些书稿中常常谈到的一个人物。他早年喜好走狗放鹰,使枪弄棒,枪法尤其惊人。因其记性极好,虽不识字,却能将掠入耳里的所有内容都用来维持自己瀑布般的口才,人称谝子。他当过金刚家大户的护院枪手,暗里却常干不花本钱的买卖。后来,他索性招集了弟兄们,端了几家大户,占了金刚家堡子。再后来,他摇身一变,就成了族长。
在谝子当族长的几十年里,小儿一夜哭,妈就唬:“谝子来了!”娃儿就赶紧衔了奶头,再也不敢出声。
4.蛋里的女孩《诅咒实录》称:1004年阴历正月二十五日,金刚家的五个女人生了五个蛋。当那天格外灿烂的日光照到蛋上的时候,蛋迸然而裂,成为五朵莲花。
莲花里有五个女孩。金刚亥母是其中一个。
关于女孩的诞生,一部叫《胜乐金刚根本续》的密续中有过授记。同时授记的,还有凉州的金刚亥母洞。
那年,辽国大举南征。萧太后和其子耶律隆绪亲自统兵,进入宋朝本土。一个叫寇凖的老头儿组织抵抗,签订了历史上有名的《澶渊之盟》。此后,宋每年向辽贡银十万两。
皇帝赵恒羞红了脸。
二十六年后,远在千里的西阿拉伯帝国,一个阳痿的皇帝,尴尬地闭上了那双盼望儿子的眼。一代王朝从此不见了影儿。哈里发改世袭制为选举制。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次年的中国西部,却兴起了一个帝国。人们叫它西夏。这个金刚亥母洞,遂为西夏国师所居。
那年,历史老人又哼唱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一首童谣于是传遍了凉州:“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
当那个叫寇凖的老头儿领群中原汉子喘吁吁抵御一个姓萧的女人时,这五个女孩却在不远处宁静和平地生长着。她们无忧无虑且默默无闻。八年后,在她们离开了这个世界的当夜,村里人才从梦中知道了她们的名字:金刚母、宝贝母、红花母、成功母、佛母。
那天,她们从张屠汉那里又赊了猪内脏去会供。
会供是一种特殊的仪式。
一群虔诚的行者围了食物,在金刚铃和手鼓的交响声中,请来上师本尊空行护法,诵咒,供养,会餐。
会供的种类很多。法界里有多少佛菩萨,就会有多少种会供。那么有多少佛菩萨呢?佛经上说,比印度恒河里的沙粒数还要多呢。
五个女孩举行的,是一种叫金刚空行母的会供。九百八十年后,我会从我的上师那儿学会它。
那天也是阴历二十五日。
日后千年里,一群群天地过客将在这一天举行这仪式。
这天,被认为是金刚亥母的生日。
5.护轮《诅咒实录》里说,蛋里迸出的那五个女孩很穷。很穷的她们像无数个山村小女孩。
当然是据说而已。
据说,她们甚至穷到了连会供用物都置办不起的地步。
如同现在的女孩上不起学。
九百多年后,我认识了一些金刚亥母的同村小伙伴。她们用那双因为瘦而显得很大的眼睛望着我这个“天外来客”;她们哄抢我手中的廉价水果糖;她们贪婪地吮吸满是污垢的手上的糖水。
就在这贫穷的所在,金刚亥母们无忧无虑地生长着。当一个叫张屠汉的汉子尾随她们索要肉钱的那年,她们只有八岁。
张屠汉于是看到了一个令他惊奇不已的场面。这个场面和千年后我经历的一样。
她们在会供。
遗憾而又幸运的是,张屠汉并不知道那叫会供。他无知的遗憾同时也成了他的幸运。
据说,张屠汉冲了上去,像无数的债主那样叫:“给我钱!”
据说,屠汉的账是最不该欠的。八辈子后,他也会记得某人欠他的一枚小钱。狼就是这类贪婪的众生化的。
第5节:本书缘起(5)
也是据说而已。
所以,前世曾是屠汉的我,无疑有狼性。
我敬仰的一位,也具有狼性。他是人群中的异类。为诅咒另一类,他苦苦寻找着世上最黑的咒语。
那人一直没找到黑的咒语。所以他只好吐血。把烘干的黑血,化成文字。人们于是说他偏激。
不偏激的异类当然不懂,此人之伟大正在于偏激。他是庸碌中的反叛。他用吐出的所有黑血织成“护轮”,才抵御了千年的庸碌对他的同化。
下面解释“护轮”:……天刚黑时出现了一群恶鬼空行母,张牙舞爪,向热罗进攻。热罗上师静坐观想护轮,恶鬼空行无法逼近护轮,便纷纷离去。午夜时分,又来了一群青面獠牙的世间空行母,施展神通,进行攻击,仍然未能逼近金刚护轮,又撤走。后半夜由威力无比的雄猛狮首空行母亲自率领众多智慧空行母来到热罗住所的上空,雷声轰轰,电光耀眼,出现了十分恐怖的凶恶景象。热罗上师立刻化为雄猛大威德,“轰”地大喝一声,如山崩地裂,狮首空行母和众空行神兵被震得昏厥,纷纷掉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才苏醒过来,都跪在热罗上师床前,请求宽恕……
这是一本叫《大威德之光》的佛教传记中的场面。保护热罗上师的就是“护轮”。
后来你也可以在一本汉地流传极广的书中读到相似场面。二者稍有不同的是,热罗上师后来宽恕了庸碌的侵犯者。汉地的那位却边吐血边大叫:“一个也不宽恕!”
那本书叫《鲁迅传》。
那人涅槃后,一群他所诅咒的异类,也鹦鹉学舌地老说那句话了,令人大倒胃口。
6.最黑的咒语《诅咒实录》中说,琼不会再用吐出的血编织护轮了。
从书斋走向岩窟的那年,上师就传给他多种“护轮”。他会在每日必做的瑜伽修持中念诵一句:“金刚持前誓转防护轮。”
上师传的防护轮有好多种:金刚护轮、烈火护轮、莲花护轮、骷髅护轮,等等。金刚护轮表降魔,烈火护轮表智慧,莲花护轮表清静无染,骷髅护轮表无常出离。
日后,他会凭借这些护轮抵御邪恶对他的污染。
但上师传的最坚韧的护轮是慈悲。
上师还传了世上最黑的咒语。
最黑的咒语也叫“慈悲”。
那本叫《大威德之光》的书证实了这一点。那个叫热罗的密宗上师,用最黑的咒语诛杀了无数个逆历史潮流者。
当然,这里的诛杀方式是典型的密宗特色。不需举刀动枪,只举行一种仪式:……说完打坐,观想大威德(金刚),在定中摆动牛头双角。牛角上发出的雷电将祝青巴的庄园烧成了灰烬。祝青巴全家遭火灾未能幸免一人。他们的灵魂被热罗送上了文殊佛国。
……热罗建起坛城,作起了威慑火祭。对方也施法刮起了大风,刮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如下冰雹。热罗的弟子们吓得不知所措。热罗使用了分离法,消除了对方的法力,立刻风静天晴。热罗上师身旁的人们看到,手持人脑壳,脑壳中装着“真实”一百五十八尊佛的一个顶天立地的雄猛大威德(金刚)进入热罗体中(“真实”是昆法师的本尊)。热罗上师使用勾魂法时,弟子们看到像绵羊似的一个动物,被勾来进入施咒的面人中。作法的当天,昆法师就暴病死亡。热罗上师又用灵魂转移法,将昆法师的灵魂发射到文殊佛国去了……
……热罗用勾诛法在浪勒替身像上钉上了金刚橛。向替身钉橛时,周围的人们都看到浪勒的替身(像)在颤抖、挣扎,又从口中和脐中流出了鲜血。此时浪勒感到心神不定,便卧床不起……一个多月内浪勒师徒被咒死共计一百多人,热罗将那些亡灵都送到了文殊佛国。
上面提到的文殊便是被誉为诸佛智慧化身的文殊菩萨。离开短暂而虚幻的红尘,而进入永恒的佛国,难道不是最黑的咒语实现了最大的慈悲?
于是,一个叫观世音的女人在书中唱道:“五浊泛滥此末世,人心残暴难测度……邪说乱法造恶业,需要威慑去制止……已获杀度自在能,避世入寂是魔障。对那野蛮残暴众,文静教化难奏效,应用智慧方便法,诸佛也现威猛相……”
第6节:本书缘起(6)
这种方式,被密宗称为“杀度”。
在某个沧桑的瞬息里,一个称“久爷爷”的人把这种仪式传给了我。传给我另一种黑咒的,是一个偏激的幽灵。
前者“诅咒”罪恶,后者“杀度”庸碌。
7.奇迹《安多政教史》还记载了一个奇迹:张屠汉向那五个女孩索要肉钱时,她们竟飞了。当然这是史书的记载。史书不是小说。
飞了就飞了。
张屠汉却忘了那是“奇迹”。这是利令智昏者共同的特征。一两片小利的叶子,便叫他看不到眼前的泰山。屠汉的心于是被赊账塞满。他被一种情绪激荡了。这情绪,后来在我的身上也常出现。情绪激荡下,我可以狮子般扑向任何猎物。
奇迹随之产生。
《诅咒实录》中记载了好多奇迹,每每被无知者视为迷信。若有兴趣,你可翻阅任何一部密宗大师的传记,里面便充满了这类奇迹。曾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的十世班禅就能像捏橡皮泥那样捏各种石头。印度人英德?马利克写过一本《历代达赖喇嘛传》,书中就提到了:“达赖喇嘛手下的一些官员亲眼目睹过班禅喇嘛神奇的密宗技巧,他竟然可以像捏一块熟石膏那样随意揉捏石头。”一天,班禅大师把八岁时捏成手形的石头送给了后来成甘肃省政协副主席的贡唐仓。贡唐仓大师的经师一见,皱起眉头:“谁把糌粑捏这么黑?”——他把石头当食物了。
8.飞贼雪羽儿雪羽儿是那本《空行母应化因缘》的主人公。她是凉州有名的飞贼,也是一个被人称为空行母的传奇人物。
按《空行母应化因缘》的说法,雪羽儿是智慧空行母奶格玛的化身。奶格玛是古代印度的一位瑜伽大师,是金刚亥母的真实化现。她证得了光明大手印,成就了无死虹身。她的佛国,史称“娑萨朗净土”。书中说,奶格玛有无量无数的化身,但简而言之,分为五类:身化身、语化身、意化身、功德化身和事业化身。阿甲说,雪羽儿属于奶格玛的身化身。
关于空行母,说法颇多,我曾在《大手印实修心髓》中有过介绍:根据其证悟空性与否,可简单分为出世间空行母和世间空行母。佛国与行者之间的联系,就是由出世间空行母完成的。除出世间空行母外,皈依佛教为佛门护法的夜叉、非人等,以及世间修行有成就的女子,也可以称为空行母。
阿甲说,雪羽儿未证空性之前,是世间空行母;证得空性之后,她便升华为出世间空行母。
关于雪羽儿的故事,曾是凉州老人们借以排遗寂寞的一个话题。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一直鲜活在我的生命里。许多年前,我还穿着开裆裤时,我就希望自己练成雪羽儿似的轻功。那时,我每天都在练轻功,腿上绑个沙袋,伸长了脖子,像调皮骡子那样在大路上撒欢。我最喜欢下雨,每到地面上流溢着雨水,充满着泥泞时,我就赤了足——小时候我从来不穿鞋,没有鞋子——在大路上风一样跑。而行走的大人们是多么笨拙啊,他们提着裤脚,小心地挪动,但时不时就会滑倒,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变成泥母猪。而我,则能飞一样奔跑,风一样飘向东,再飘向西。在我的感觉中,我就是雪羽儿。那功夫,当然是我经过长期的嘴啃泥训练后的结果。在实践中,我摸索出了一个如何在泥中飞蹿而不被滑倒的秘诀,那就是用十个脚趾抓住地面。那时,我是多么喜欢自己的脚趾呀。我老怕长期地使用会磨去我的脚趾。我甚至能在新割的麦茬地里飞蹿自如。开始,脚掌上也被戳出小小的血口。后来,脚掌便牛蹄般坚硬了。
对雪羽儿的崇拜使我的童年多了传奇色彩。我一直希望自己能练就一身绝世的轻功。从十岁起,我开始练武,并拜了凉州城一个叫贺万义的著名武师习武。此人是苏效武的传承弟子。苏效武曾是马步青十大武术教官之一,功夫跟石和尚相若。石和尚就是本书中松涛寺的那个住持。对石和尚,我很是敬仰,但在我出生那年他就圆寂了。他预言了几年后的“文革”,并向弟子吴乃旦安顿了注意事项后,然后双腿一盘,潇洒归西。十六岁那年,我去松涛寺,希望向吴乃旦学到他师父传下的绝学,哪知吴乃旦说他只继承了师父的佛学,对武学,他一向不感兴趣。那夜,我就住在松涛寺,夜里梦到一个矮和尚加持我,一股巨大的内力灌入了我的顶门。次日晨,我喧了此梦,我以为吴乃旦定然会夸我好因缘。哪知,他只是冷冷地说:“我们佛家,是不信鬼神的。”
第7节:本书缘起(7)
对雪羽儿的崇拜一直延续到二十多岁,我一直很刻苦地练轻功,但终于没有飞起来。唯一的收获是我真的能蹿房越脊了。那时,矮小的房屋和庄墙们都挡不住我,上面只要有个坑洼容下我的手指,我就能嗖地上去;要是再助跑几步,我也能在墙侧横行几步,再寻机而上。
我花费了多年时间的轻功修炼并不曾叫我成为雪羽儿,它仅仅在我恋爱时帮了我的忙,因为岳父家的房屋根本挡不住我。每到相思之火烧烤我时,我就像传说中的雪羽儿那样穿上夜行衣,飞蹿到数十里外,稍使小技,就进了岳父家紧闭的院落,将榔头把探入洞开的窗内,捣醒正熟睡的她。妻便偷偷起床,跟我溜到野外,谈上一夜。好在那时的我们很纯洁,恋爱仅限在“谈”上,也倒没闹出啥丑闻。但后来,那经历却成为妻子训我时的最大理由。我每次训斥早恋的儿子时,她总是偷偷拧我一下,嗔道:“人家再坏,也没拿榔头把捣人。”于是,我便释然了。到了啥年龄,就有啥年龄的故事。
对雪羽儿的淡忘大约是在我二十五岁以后,那时我开始了文学创作,赢得了一些喝彩。我的理想便变了,由飞人转向了大作家。如是十余年,渐渐身胖似猪,别说蹿房越脊,连上楼都牛喘了。某年,在南方某地,遇到了一个女子,她给我讲了她母亲的命运故事。记得那一瞬,我有种被电击的感觉。凉州的雪羽儿一下在我脑中鲜活了。她不想做贼,但命运却裹挟了她。她的生命里有许多神奇。每个神奇里,都有叫人拍案叫绝的东西。我想把她写下来。虽然这个作品跟我以前的有太大的差异,但我还是想完成它。了解我的创作的朋友都知道,我的所有小说都是它自个儿往外喷的,我没有办法阻止它。就像一个母亲不能阻挡出生的婴儿一样,哪怕那婴儿是个怪胎,母亲也只能生下他。
但聊以自慰的是,它跟我以前的创作一样,是从灵魂里流出的真诚。
9.守护神阿甲在凉州的民间信仰中,阿甲是一个古老的神灵,是凉州的守护神,他来自遥远的西夏,据说就出生在那个西夏的岩窟里。
据说,阿甲原是西夏的僧人,后来跟当地的一位女子相爱,被视为破戒的僧侣,遭到驱逐,历经磨难,终于证得了世间法八种成就,后被瑜伽大师奶格玛收摄,而位列凉州守护神之列。凉州历史上,跟周边地区有过诸多纠纷,相传阿甲出力不少,其香火千年不衰。
阿甲的传说由来已久,早渗入百姓心灵了。
关于他的故事和灵魂历程,我们将在后文详述。
但在那堆书稿中,阿甲的身份却很是混乱,他在那几本书中常常出现,他时而是叙述者,时而是主人公,时而是见证者,时而在西夏,时而在现代……总之是混乱到了极致。我不知道这诸多的“阿甲”是不是指同一个人?
后来,我契入光明大手印后,一个自称是阿甲者慕名来找我,他便成了本书的主要叙述者。他最先讲给我的,是他自己的故事……
第8节:西夏的铁鹞子(1)
第二章西夏的铁鹞子于是我寻了千年沿着漫长的时空隧道携着冯梦龙演尽一个个青楼在朝雨的轻尘中化为杜鹃一口口血吐自焦裂的心1.定格了千年的箭熟悉西夏的人,一定忘不了一个叫潘罗支的人,瞧,他扯圆了神臂弓。箭头瞄准的,是一个黑脸汉子,叫李继迁。
阿甲的故事,就从这时开始。这是那堆书籍最早的叙述时间。
在阿甲的叙述中,潘罗支那箭呼啸着,定格了千年。时间:公元1004年,空间:吐蕃六谷部。宋朝寇凖正和大辽萧太后角力,老头儿的胡须上淋漓着汗珠。当时的凉州,为吐蕃所居,叫六谷部。那六谷,是六条河流,曾横穿凉州,为凉州百姓带来过无穷清凉呢。
某个残阳如血的黄昏里,李继迁带一群党项汉子,气呼呼扑向凉州。镇守凉州的潘罗支说:“闹什么闹,我投降还不成吗?”李继迁说:“成哩,成哩。”他没看到对方鬼鬼的笑,才转身,那箭便呼啸着飞了来。阿甲的爷爷,正是潘罗支。挨箭汉子的孙子,就是后来西夏皇帝李元昊。
我说:“怪不得,这阵候,你哪有好果子吃。”
阿甲破口而笑:“谁说不是呢。”他开始了自己的讲述,他讲得很散很乱,语无伦次。他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他时断时续,词不达意。他想极力讲明白些,却用词古奥,十分费解。
“这样讲成吗?”他心虚地问。
我拍拍胸膛,说:“怕啥?有我呢。”
我说:我会用流星一样的文字,去疏通你语言的块垒。
我会用天空一样的胸怀,去消融你淤积的仇恨。
我会用黑夜一样的墨迹,去记录你历练的人生。
我会用大海一样的智慧,去感悟那无常与悲悯。
阿甲笑了:“瞧你,吹啥牛?你固然明白我的叙述,可这世界,能明白你的呓语吗?”我说:“我不会迎合这世界的。就让那世界,来迎合我吧。”
瞧你,你狂什么狂?!
2.人类永恒的咒子灾难像黑夜一样降临了。
你能明白那降临的夜吗?那是张大网,世界是网中翻飞的鱼儿;那是张血口,红尘是流入口中的液体。它死亡般猛不可挡,虚空般坚不可摧。那灾难,就是这感觉。
党项人的乌鸦飞了来,我后来才知道,那就是“铁鹞子”。我说,那马,就是你们凉州马。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哩。他说:“你别‘你们你们’,成不?你不也是凉州人吗?”我笑道,这可不一定,生在凉州的,不一定是凉州人,他首先属于整个人类。
下面接着讲“铁鹞子”:那大马,驮了大人;那大人,披了大甲;那大甲,天下有名呢!史书上说,还有那西夏刀,神臂弓,千万个一起涌了来,六谷部的天就黑了。我问:“杀了多少人?”“不知道,反正血涨了护城河水。”阿甲说,他就是那时逃出的,还有妈,还有许多不想被杀的人。
咦呀!
那时的天空挂满血污,那时的大地腥气四溢,那时的飞鸟背满了箭矢,那时的人头多如滚沙,逃吧,妈妈,这脑袋,一掉下,就再也无法焊接啦。
咦呀,我们摆脱了风,摆脱了雨,最终摆脱不了的,是追杀。那元昊,忽而姓赵,忽而姓李,可复仇的心却像莲龙山下的兽纹石。妈妈说,党项人,就那样,复仇是他们的天性。不复仇的人,是无脸见祖宗的。你不是党项人?我问。阿甲说:我咋知道?千年了,我不敢保证祖宗们没被外族人操过。我啥人也不是,啥人也是。我是个杂种。
我嗔说:“还有你这种人?”
阿甲笑道:“其实,你也是杂种。你写的那些书,也是杂种。”
“铁鹞子”旋风般涌了来。?啊,千百人叫。阿甲在凉州城头上哆嗦。弯弯月儿照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琵琶是挡不住“铁鹞子”的,他们扯圆神臂弓,箭麻雀般飞来。它们欢呼,它们歌唱,它们是一群狂欢的乌鸦。它们都带着死神的狞笑。这狞笑,一直定格在史书里。
瞧呀,妈妈。
死神的黑乌鸦夜一样飞来,血雨搅天啦!
别怕,千年了,都这样,人生来,虽不是给人杀的,可人家要杀呀。
你的乳房虽大,却咋也挡不住箭雨呀。
城上的人栽了下去,像一个个被挑下麦垛的麦捆子,沉闷的响声惊天动地,血水纷飞,宛如后来凉州广场的喷泉。女人们美丽的脸憔悴成一张黄纸,身子树叶般哆嗦。那飞溅的泪,化作倾盆大雨,冲刷着城头的血污。
冲呀,杀呀,男人们都这样叫。
从有人类的时候起,这叫声就没息过。这是人类永恒的咒子。不是吗?
少玩儿深沉,后来呢?
后来,城破了。李家军搜寻杀祖父的仇人家族。“铁鹞子”鼻子很尖,总能嗅出阿甲的足迹。
3.西夏的神树你不是要寻根吗?那么,先从那三次历险开始吧。阿甲鬼鬼地笑着。
第9节:西夏的铁鹞子(2)
我怀疑他在骗我。阿甲的话虚虚实实,但我还是说:说吧!我信啦!
记得那棵大树吗?那树,被凉州人视为神树呢。有一年,修公路,那树挡道,市里要伐,几百个百姓跪求,有十一个还要寻死觅活,就没伐。对了,就那棵,记得不?闲时,你去瞧,至今,那树还安然地坐在公路上,每日里,树下有数以百计的磕头的。听说,树上掉个树枝儿,村里就要死一个人,忘了?对,就是那树的爷爷。
西夏的树爷爷比他孙子还大,还老,老到啥程度?没牙了,不但没牙,还没心肺了。那以前放心肺的地方,就放着我、哥哥、弟弟、妈妈,好像还有几人,记不得数目了。树上,有个千里眼,也就是一个朽成的窟窿。从那里,能瞧见千里外的肃州、河州。那里也有狂欢的铁鹞子们,他们骑着祼露的女人,矛上挑着惨叫的婴儿。我知道,元昊那厮,已占领了整个河西。我在凉州头见过那厮,方面大耳,走路像头母猪,人说那是龙行虎步,就算是吧。还有狼目,鹰鼻,一看那形貌,我就知道会有千万条人命毁在他手里。我还知道,有一天,他也会叫另一把更快的刀子削去鼻子。别问我为啥?因那鼻子大贵,帝王之相全在鼻头上,鼻子一死元昊就该死了。我还听到了他的叫,声音我学不来,谁也学不来他的声音。千年了,我还没听到过他那号声音呢,但意思我明白,就是“复仇”。
我还看到了,复仇的铁鹞子向我们追了来。妈妈虽看不到“铁鹞子”,但感觉得到。妈妈那硕大的乳房紧张地起伏,那里曾奶水丰盈,也曾被好几个男人揉捏。先是太爷,妈妈是太爷的妾。太爷一死,爷爷就继承了他的财产。后来,元昊杀死爷爷,二爷爷又继承财产。再后来,二爷爷死了,我爹又继承了财产。妈按时算出,我是爹下得种。谁知道呢?我真的不知道,我承认我是杂种。杂种就杂种,不像你的那些伙伴,忽而是“贫下中农”,忽而说自己有“贵族”血统。他妈的,自己操自己的嘴。
文明些。
好的。瞧呀,“铁鹞子”飞来了,凉州的天空腥云密布,血日当空。那蹄叩大地密雨似的叫。我相信,凉州的土地就是那时变硬的。都说凉州地皮儿硬,好人都待不住。对了,那地皮,就是那时叫铁蹄叩硬的。元昊的铁蹄,成吉思汗的铁蹄,千叩万叩,土地就硬似铁了。
仍说“铁鹞子”吧。那铁甲哗啦哗啦,抖出搅天的铁器声,这声音大极了。不久之后,大宋那个皇帝老儿就睡不着觉了。妈也睡不着,妈问:“阿甲,你睡呀!”我说:“铁鹞子来了。”“哪儿?”“十里外呢。”妈叹口气,说:“叫吓傻了,别怕。阿甲,他们料不到,我们会藏在树中的。”
不对,妈妈。我说,他们会射箭的,血咕咚咕咚地冒。
又胡说了。妈叹口气。
可过了一顿饭工夫,那铁蹄声真响了。这回,妈白了脸色,顺着那千里眼,我看到日头爷在诡秘地笑。我知道他在望我的笑声。那天,我朝他撒过尿。妈说,不能朝日头爷撒尿,我偏撒。日头爷嫉恨我。他一笑,“铁鹞子”就知道了树的秘密。他们扬鞭催马,绕树一周。他们不知道洞口在树上的鸟窝里,树上的乌鸦正嘎嘎地叫,还屙了粪,射向铁甲。一人啐一口,拉弓搭箭。箭飞来,那乌鸦眼尖,翅膀一抖,箭就斜刺里飞了去。后来有一天,你的上师会告诉你说:“那不是乌鸦,那是大护法。”他说,乌鸦是玛哈嘎拉的眷属。
瞧那铁鹞子,羞红了脸,他虽然用头顶盖住了脸,我还是看出他羞红了脸。他打马疾驰而去,别的人不射乌鸦了。他们定是想:这乌鸦,诡秘呢。他们却朝树射去,我叫:“哎呀。”这一射,那箭直溜溜穿过树皮,直入我哥的胸膛。
我看到箭洞里迸射出一股血,我怕铁鹞子们发现,就伸手去堵,可铁鹞子的蹄声已远去。
我们兄弟四个,就剩下三个。妈妈眼泪涌个不住,顺那箭洞,渗入土地。那地方,从此就成了盐碱地。
“你能不能质朴些?”我说。
第10节:西夏的铁鹞子(3)
4.黑风的感觉阿甲笑了,别玩儿深沉了。你不看,人家在说戏呢。我想,真是戏吗?
阿甲说,在那个沙漠里,许多鸟儿做了我们的食物,但铁鹞子窥着我们。铁鹞子不知道,蒙古人又盯上了他们。蒙古人不知道,红尘上虽没有盯蒙古铁骑的,但死神却狞笑着,他说:“你们算啥?连你们的大汗,也不够塞我牙缝呢。”
来吧,我们接着聊。第二次遇险,在沙漠里,就是你老写的那个沙漠,叫啥腾格里的。那时的沙,还没这么多,没这么大,甚至还算是湖滩呢。
铁鹞子们围了来,后来,蒙古人也那样围猎,他们散排成一条线,远远地围成个大圈,慢慢往里逼,狼呀,狐呀,獾猪呀,各类动物都给圈成了一堆,先是大汗带人进去射杀一气,然后千夫长、百夫长各带一拨儿,杀出满天的血腥。那铁鹞子们,也这样围了我们。
我看到了狼和疯癫的獾,它们都红着眼睛。那狼,带了自己的崽儿,像妈带了我,踢一路飞沙而来。那时,我老见狼,它们是大地的清洁工,它们吃光了大地上的腐尸,土地才相对洁净了些。我对狼很有感情,因为,许多修行成就的上师,都化成了狼,来尸陀林会供呢。但这是后来的情感。当时,我确实被扑面而来的野兽吓坏了,狼们伸长了舌头,流着涎液,发出拉风匣一样的呼哧声。一支铁鹞子惯用的箭射向一只母狼的臀部,在冷风中发出哨音。最可笑的是獾,虽是个肉肉的身子,逃起来,却黑丸一样,忽而沙洼,忽而沙脊,时隐时现。我既害怕,又觉得有趣,听得妈妈叫:“阿甲,快。”一扭头,两个弟弟全不见了,妈指着柳墩下刨开的一个浅槽,她叫我闭眼躺了。我明白妈的意思,才闭眼,就觉得身子重了许多。沙子虫子似溜入我的衣襟,凉凉地舔我的胸。我想说:“妈呀,可别活埋了我。”可我知道,更多的沙子正贼溜溜等机会哩,要是我一张嘴,它们肯定要往嘴里钻,然后从嗓子眼里往胸膛里钻,然后就把我的命吞下肚去。肯定会的。而且,我知道,妈不会活埋我的,因为,我稍稍睁开眼,就看到了很蓝的天。一大团血糊糊的云在天上滚。要下血雨了,我想。
一大块阴影忽地过去了,又一块,我听不见声音,但我能感觉到大地的颤动。我能觉出那掠过的黑影是铁鹞子。那是一种黑风的感觉。你见过黑风吗?对了,就是那扑面而来的死神般的东西,不管你咋样,反正我是能听到它吱吱的咬牙声的。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息了,我晃晃脑袋,晃去沙,顺了那柳丛,四下望着。我觉出了死寂,那是鬼一样的死寂。妈早从柳丝中爬起来。她正在望一个洼处。她木木地爬着。我一骨碌翻起身,爬到她身旁。我摇摇她身子,她咬着牙,不使自己发出声来。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蹄印。我明白妈哭的原因了,那蹄印边,有个护身符,是弟弟的。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从此后,那柳就成了红柳。”
阿甲说:“你咋知道?”
“有没有更新鲜的?”我问。
5.死神的大手有呀,你接着听。
最后一个弟弟死于又一个黄昏,铁鹞子又围住了我们,我们不知道铁鹞子咋总能嗅出我们的气味,后来才知道,元昊有个小厮,老烧羊肩胛骨,每烧一块,肩胛骨就说:“瞧呀,他们在那儿。”你会烧吗?
不会,我说。
那一次,我们正进入一个牧群,我看到一个红嘴鸦儿来报信,它叫:“快跑呀,那铁鹞子又来了。”妈听不懂它的话,但信我的翻译。后来,那牧人利索地宰了羊,掏出肠肚,埋入沙里,把我和弟弟放入,留个出气孔,利索地缝了。我永远忘不了那种感觉。我相信,娘胎里定然也那样。那是腥气、黏液搅和而成的感觉。我只对着那出气口,吸呀,呼呀。命像麻雀,时时想飞,我说你跑啥,乖乖儿待着。里面闷黑得紧。我还是看到一顺溜的铁鹞子,他们和马焊成一体,静静地走来,像死神。
弟弟就是那次闷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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