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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咒

_8 陈开红(当代)
那时,他们会说:来呀,将这块罪恶的抹布扔向阴沟,由我们来重写历史吧。
那重写的历史里,定然会有有益于人类的无上光明。
第75节:《梦魇》之“剃度”(1)
第十三章?摇《梦魇》之“剃度”
一次次点燃檀香叩问命运佛的微笑读不懂我只会翻动签页卜辞的暗示你觉太热我嫌太冷就像现在的你我你总是躲躲闪闪我总在频频追问1.冤家我们继续进入《梦魇》。
对那些不专心的读者而言,《梦魇》中的故事不太好看,因为它没有迎合我们的阅读习惯,它忽而清晰如画,忽而一团混沌。谁叫那是梦魇呢?但对于很有智慧的读者,《梦魇》就很精彩了,因为那里面,有着别处看不到的风景。
我们先进入《梦魇》里的某个清晨。
那个清晨,格拉来请舅舅,说是族长请,商量打冤家的事。格拉是管家。在金刚家的寺院里,管家是最有权势的人。
舅舅冷笑:“打个毛,被窝里的猫儿,咬被窝里的屌。”但还是叫了琼一块去。
一个大好的天,日光金子般灿烂。风微微吹拂,清爽宜人。那树的绿,草的绿,四下里流溢。可在这大好的天里,人们却要商量打冤家。琼晃晃脑袋。
按某些心理学家的说法,人的梦是没有色彩的,据说在睡眠中,那主管色彩的区域呈休眠状态,但梦魇中却有金子般的日光。不过,笔者也老做彩色的梦,这似乎并不奇怪。
《梦魇》中的某些记载跟《遗事历鉴》有异,后者称明王家是土著,金刚家是外来户。《梦魇》却说两家原是兄弟。《梦魇》称,这条山本来归兄弟俩所有,以丫豁处的玛尼堆为界,南边归哥,叫南房家;北边归弟,叫北房家,各引了无数人种,渐渐成大户了。论人数,南边少一些,论势力南北均衡。初为信仰,引起争端,北房家认为一切实有,南房家认为一切皆空。两家供的本尊也不一样,一家供金刚,一家供明王,后来遂用“金刚家”“明王家”了。两家各执一词,争论不休,言语上分不出胜负,就只好在拳脚上见高低了。后来,争论渐渐扩至草场、水源、宗教……互相征战,血流不停,几百年了。
上回的《梦魇》中,谝子抢的便是明王家的大户。不过,他眼里,南北的界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贫富界线,穷人好,富人坏。他说:“穷人的尿也比富人的奶子干净。”
《梦魇》中也有琼和雪羽儿等人,也跟《空行母应化因缘》中的记载有异。对此差异,一个学者如是解释:《梦魇》发生在琼的潜意识深处,再以梦魇的形式表现出来,并记录整理而成。另一个学者却认为,《梦魇》中的故事,可能发生在本书叙述时间开始之前的早年,是琼对童年经历的一种变异的记忆性表述。但一个信仰神秘主义的学者称,《梦魇》发生于另一个形而上的生存空间。对那个空间,我们可以称之为“负宇宙”。那是跟实存的生命时空相对应的另一个时空,它有点儿像时下网络上的虚拟空间,似真非真,似假非假。那个时空里,也有跟我们的实存时空相对应的人物,如谝子、宽三、舅舅、久爷爷等人,亦真亦幻,妙趣横生。
第76节:《梦魇》之“剃度”(2)
对以上诸多说法,笔者不置一词。
在《梦魇》的“剃度”部分里,宽三爱上了雪羽儿,在她家的门口点了酥油,雪羽儿不愿嫁他,就在尼姑寺里入了册。这样,她便可以借出家人的身份,躲开许多世间的麻烦。
于是,宽三一问雪羽儿,舅舅就说:“人家早出家了,以后做事,先把眼珠子拨亮,别苍蝇撵屁,一场空。”宽三讪讪笑道:“可惜了,叫那月貌花容,去陪青灯古佛,真煞风景。”
琼说:“那也比牛吃玫瑰花好。”舅舅哈哈笑了。
宽三却说:“琼,那你娶她算了。那丫头,天生尤物一个,一望,魂都飞了。听说你想出家,别出,那和尚有啥好当的?没劲。”见舅舅望他,又改口道:“要当,就当你舅舅这样的法王,要功也有,要德也有。”
“我可不是法王。我只是个信仰者,也无功,也无德。”舅舅说。
金刚寺前的草地上,聚了许多人。族长正在吆喝,久爷爷正和一群娃儿玩羊骨游戏,一娃儿耍赖,久爷爷大哭。这久爷爷,形似乞丐,时哭时笑,疯疯癫癫,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谁都可以欺负他,只有舅舅待他很恭敬。旁边,有个黄头发洋人,正看游戏。他叫约翰,是几年前来传教的,被人驱打过几次,也没离开。村人眼里,他和久爷爷是一路货色。
见舅舅来,族长远远地招呼。舅舅摆摆手,择个僻静处坐下,族长支使人来请,舅舅不去。行完这礼节后,族长也不去管他,他巴不得这样。琼知道对这号事,舅舅并不热心,也懒得出头露面,但这打冤家,是金刚家全族的事,受金刚家的供养,不来也说不过去。前几次打冤家,金刚家输了,明王家人多势众,打伤了这边几人,其中一个伤势过重,得破伤风死了。幸好有谝子,时时趁对方不备,带人掠过百十只羊来,才算为金刚家争回些面子。
久爷爷抢个羊骨拐跑了,几个娃儿去追。那疯子行履不稳,一跤跌倒,磕出一嘴血来,又大哭了。人们哈哈大笑,注意力都从族长转向疯子。族长气极,吼几声,娃儿们四散而逃,久爷爷却大哭不止。
宽三过去,踢他一脚,喝道:“哭啥?”久爷爷的声音越发高亢,竟蹿入云里了。
“苦呀,苦呀!”他边哭边叫。
“苦啥?”一人问。
久爷爷抹把鼻涕,叫:“苦海无边呀。”
“开会,开会。”族长吼,宽三带几人过去,往久爷爷嘴里塞把草,塞住嚎叫,拖向远处。久爷爷吐去青草,手舞足蹈,号哭而去。那叫声,却不因人的远去而减弱,一声厉似一声,声声扎心。
约翰说:“就是,都是兄弟,要爱呢。”待了几年,他的本地话似模似样了,“要爱仇人。”
宽三叫:“爱个屌。再嚷嚷,给你也塞把草。”洋人划个十字,暖暖地笑。
族长分配各家各户,准备武器。火枪要求每家一支——上回,就吃了火枪少的亏。抛石器,一人一个,有时火枪反不如抛石器方便;砍刀棍棒都要齐备;再叫各家出两块大洋,要到县里去打官司。这官司,打几百年了,忽而你胜,忽而我胜,随银子多少而定。明知这官司扯淡,也不得不打。不然一判对方胜,那官家的兵呀将呀就会帮对方。
按说,这号事,谝子该出头的,可他说,狗咬狗一嘴毛。打冤家时,穷人也是冤家,不好。天下穷汉是朋友。不过,在针对明王家的大户时,他却踊跃得紧,不待族人催促,时时窜了去,留下一路威风。
约翰过来,对舅舅说:“吴师父,这号事,你该管管,大家都是兄弟。”
舅舅笑道:“你叫我也当疯子?有一个就成了。”又说:“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也一样。”
约翰叹息道:“就是。你的思维超强一年,叫先驱;超前五年,是圣人;超前十年,就成疯子了;超前百年,必是妖魔无疑。”
舅舅说:“你那经,我看了。那人,也是菩萨。这话,我只对你一人说。一有人,我就会说,你传的是邪教。”
“为啥?”约翰问。
第77节:《梦魇》之“剃度”(3)
“谁都需要我这样说——要是我不想成妖魔的话。我明白,你的博爱,我们叫慈悲……可我不能说。你传了几人?”
约翰苦笑道:“三人。”
“不错了,”舅舅叹息道,“难为你了,到这儿来传教,亏你们想得出。”
宽三远远喊:“吴师父,你和那妖魔说啥?”
舅舅低声说:“瞧,再说,我也变妖了。”大声说:“妖魔也是众生,我在度他。”约翰默默地走开。
久爷爷的声音却仍在耳旁炸响:“苦呀!苦呀!”
2.心魔望着远去的约翰,琼心里有些哽噎。他听过约翰的布道,也叫人行善,教人忍辱,叫人布施,可不知为啥,却被当成妖魔了。问舅舅,舅舅说:“有时,妖魔也会装圣徒的。”
他想,舅舅为啥这样说呢?
现在,他明白了,舅舅只能这样说。
瘸拐大过来,对琼说:“你爹找你。”琼望望舅舅。舅舅问:“有事吗?”
“有事。”
舅舅说:“千魔万魔,都是心魔。琼,你去吧。”
琼就跟了瘸拐大走回寨子。
寨子建在山头上,三边齐崖,石垒高墙,一边有道,有石阶,常有兄弟们守候。寨子很宽大,愿常住的兄弟,可将家眷搬来。母亲屡次想搬出寨子。父亲不许,他怕冤家胁持了家眷来要挟他。
见了爹,琼垂下脸,谝子朝身旁的女人道:“瞧,我这娃子,像个姑娘。唉,虎父养了个病猫。”那女子笑道:“未必,猫儿一尝腥,比虎厉害呢。”
“也倒是。”谝子笑。
“娃子,”谝子说,“不能叫你再逛下去了,再逛,我就断后了。”女人道:“就是。这寨子,经营几十年了,咋能叫外路鬼捞了去?看得出,这娃子胆小。可胆子是能练大的。这宽三,开始规矩得紧,后来还不是老虎一般?”
宽三笑道:“那时,心上套了箍儿呢。这娃儿也是。”他对琼说:“那狗屁玩意儿别信,那是个梦魇,一魇住,不容易醒来。你挣呀挣呀,费了三百斛力气,一醒来,就知道那是个梦。梦里,是不知道梦的。”
“我就从来不信。我不信那蓝汪汪的天上,会蹲人?我不信我杀个蚂蚁,它会来索命?我不信那老和尚咕哝几声,就能免灾。那天,舅佬的脸肿成盆子。我说,你不是会念经吗?念几声,我瞧瞧,要是你立马消了肿,我立马落发为僧。”谝子说。
“消了没?”女人问。
“消了个屌。那脑袋,像个钟盆,肿了半月,才消。我说你连自家的灾都免不了,咋能给人免?”
琼想说:那肿,是舅舅替众生消业呢。每夜,舅舅都要观想,将众生的疾病和罪业吸回自身,将福报智慧施与众生。除了那肿,舅舅还老有其他毛病呢。
瘸拐大却不接口,只是笑。
谝子又说:“那和尚们,骗了生,又骗了死,活着骗人供养,骗好吃好喝,死了也不叫人安闲。可恶。早晚我会收拾了他们。宽三,你敢抢寺院不?那里面,可有好多宝物。”
“咋不敢?一不做,二不休。那地狱,一次也是堕,二次也是堕,千次百次也是个堕。”
“堕个屌!”谝子说,“我不信那地下会有个地狱。那是和尚骗人的,不唬人,谁供养他们?”
琼问:“有没有事?我走了。”谝子老这样说,他已经习惯了。听久了,便想,那地狱究竟有没有?若有,说这号话的人,早下地狱了。
“先别走。”谝子对女人说,“你好好劝劝他,叫他放下那心思……嘿,想当和尚。天下还有这么愚蠢的事儿吗?琼,跟她去。”
琼望一眼女人,认出是那个有名的天女。她举行过仪式,顶过“天头”,等于嫁给了天,就不再嫁人了,人尽可夫,时时闹些新闻。每个女人都诅咒她,却又都怕她;每个男人都骂她,却又想睡她。她是寨子里的常客。
谝子说:“看你,有没有本事,叫娃子变成男人。”
宽三笑道:“在人家,小菜一碟。”
琼明白了爹的诡计,抽身外逃。门口闪出一人,却将他拦腰抱住。
第78节:《梦魇》之“剃度”(4)
“妈妈!妈妈!”琼叫。
那人说:“别叫了,她搬出去了,今早上。”琼大哭。
“哭啥?”宽三说,“等会儿,你笑都来不及呢。”
“就是。我们那时,巴不得呢。”谝子说。
琼被扔进了小屋。
3.叛变别哭,女人伸出手,摸琼的脸。琼木然了,由她摸。女人觉出了那木然,就住了手。她希望他闹,可他却木然了。木然不好,女人想。
女人解扣子。她边缓慢地解扣子,边望琼。琼知道哭没啥用,就不哭了。妈的眼睛在墙角里一眨。他想,不怕,有妈在呢。
女人的衣衫像蝴蝶一样飞开来,散了一地,女人露出了身子。女人很瘦。奶子耷拉着。骨头挑出。那骨头使劲地扭着,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琼见那红色的液体使劲地飞奔,四下乱窜。琼很渴,他很奇怪,父亲咋弄了这样一个女人?
琼奇怪自己的宁静,他想起了舅舅的话,观女人诸般不净:鼻内有涕,身内有血,腹内有粪,竟一一清晰。女人见他微笑,问他笑啥,琼答:你鼻中有涕,腹中有屎,体中有血。女人笑道,是吗?趋上前来,搂了琼,使劲吻。
琼觉一股怪味扑来,觉得好笑。他擦擦嘴唇,却想起雪羽儿来,莫非她也是这般无趣?
那女人仍笑盈盈地疯魔地扭着。外面,宽三喊:“加油!加油!”
琼抬头,望天花板,却望到了星星。一个星星在飞快地追另一个,被追的那个,正死命地逃窜,便想:“这星星咋也一样?”
女人沁出汗来,每个毛孔都张开了,奇怪的香气弥漫了一屋。她的身子发光了,皮肤渐渐光滑,那干瘦的奶子也饱满起来。琼觉得奇怪,那香气却四下里围了来,一下下撞他。
妈的眼睛却不见了。
“妈妈——”琼叫。
“我就是你妈。”女人说。她喘吁吁的,面孔早变了,满月一样。琼想,怕,她咋成银盘大脸了?又想,这脸,我在哪儿见过?
声音又响起了,还有宽三的笑。他很想听父亲的笑。他知道,父亲的笑是凉水,能激醒他。父亲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偏不笑。咩咩声传来,在心上搔。琼见到一群羊在伸长脖子叫。他想,这是不是爹抢来的那群羊呢?
“脱吧。”女人说。
她完全变了,瓜子脸,柳叶眉,齿白唇红,正笑盈盈望他,身上散发出一种迷醉的香。他想,她这样子,比空行母还漂亮。记得阿甲说过,和空行母“亲近”了,成就快。
女人伸出手,解他的衣带。琼知道这女人定然有法力,不然,他会反抗的。可没有,心懒懒的,血都燃烧了。那女人也一样,一条条火龙在她身上乱窜。
“娃子呀!”妈的叫声。
真是妈的叫声。琼四下里望望,没有妈的眼睛,却见爹躲在天花板上贼嘎嘎瞅他。还有雪羽儿,怪,雪羽儿也在这儿。舅舅在关房里使劲念经,乓乓的钵盂声一晕晕荡来。
我不。琼说。
衣服早自个儿溜到了地上,琼没脱它,女人也没脱它,是它们自个儿溜的。它们是一群叛徒。这世上叛徒太多了。琼觉得自己也成了叛徒,口叛变了,心变叛了,手变也叛了。妈呀,救救我。
女人的手是鱼儿,在琼的身子里游泳。琼想说别,别,可发不出一个字。他深吸一口气,想念个咒子啥的,可咒子早溜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叛徒,他想。
“来吧。”女人说。
她一下下捏琼的命根。琼想,我不。他忽然想出家。他想还是出家好,出家好,可手却游了去,抚女人脖子。
全叛变了,他想。
4.落发记不清妈是啥时进来的。记得,一阵风刮过,妈就进来了。那女人倏地叫一声,变成蛇,从墙角里溜走了。墙角里无洞,可女人就是从无洞处溜走的。
“骚婆娘。”谝子无可奈何地叹息了。
琼捂住脸,窜出寨子。两个空行母架了他两肋。脚下有风轮飞快地转。大地向后窜去,风在耳旁呼呼,心撞击地面,渴变成旋风在心里搅。我犯戒了吗?琼想。一想犯戒,他哭了。记得舅舅说过,摔碎的锅是补不囫囵的。我成破锅了,他想。
第79节:《梦魇》之“剃度”(5)
一片浓荫扑来,已到了阿甲的洞外,阿甲正在洞里诵经。身旁是一圈火焰和杵帐,保护着他。这是他在禅定时观想的护身火帐,据说观修清楚时,啥魔也进不来;就想,你不是啥都不怕吗,咋观修护身火帐?记得,那女人近来时,他没观火帐,也知道那火帐挡不住女人。又想,火帐连女人都挡不住,能挡住魔鬼吗?
“阿甲!阿甲!”他叫。
空行母像两个鸟儿,飞走了,翅膀声满山洼响。琼知道,她们怕阿甲,阿甲很久不洗澡了,有股浓烈的臭味。阿甲爱吃蒜,每次吃蒜都要诵那个咒:嘎卡嘎嘎嘎阿,可那臭味仍是逼人。琼对远去的鸟儿喊:“你们怕了吗?”低下头,却想:“我成破锅了。”一股悲哀浓浓地卷了来。
阿甲正在诵咒,他的心口里面有个咒轮,咒轮上有光,光外放内收,就利益众生了。琼知道他这会儿不出来,就仰脸躺在草地上,看那白花花的云。那云,一朵生出一朵,不多时,就满天云了。琼想,那云是朵母云,只有母的,才生孩子。那么,公的云在哪儿?他游目远去,找呀找,却迷失了自己。
“醒来吧。”阿甲说。
阿甲木然了脸,望他。琼说:“我成破锅了。”阿甲说:“别乱说。”真成破锅了。琼很想流泪,他使劲挤眼睛,却挤不出一点儿水。这眼睛,也叛变了,想坚强时,那水却使劲涌;想软弱时,水却躲出老远,躲到心外去了。
“你这一觉,睡了这么长时间,成猪了。”阿甲说。
“我没睡呀?”琼说。他喧了爹干的坏事,自己已成了破锅。阿甲笑了,“胡说,你一直睡在这儿呀。一天多了,哪儿也没去。”琼低了头,望见被女人指甲抠烂的印痕。那印痕,猩红刺目,正开了口,笑他呢,就说:“瞧,那女人挖的。”阿甲说:“这明明是树枝划的。我推你时,你不是跌了一跤吗?”琼问:“我跌过跤吗?”阿甲说:“你没有跌跤吗?”
琼认真地望阿甲,见阿甲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就说:“我明白了,那是个梦。”却怀疑,眼前是不是梦呢?捉了阿甲的手。阿甲很瘦,手也成干骨了。
阿甲领他出了洞。琼想,明明在洞外呀,又觉得阿甲领他出了洞。洞老长,长得像没了尽头。没有风,没有光亮,只有一个个爪子,在撕他。“去哪儿?”琼问。阿甲说:“我也不知道去哪儿。这是没有目的的路。没有目的,没有意义,啥也没有。”
琼想:“没有目的的路,也算路吗?”
“当然是路。”阿甲说,“没有目的的路,才是真正的路。”
一道光亮,从洞的尽头渗出,如月夜中的香头,隐隐幻幻中,扩大了,近了,见是一盏酥油灯。灯晕中,渗出一张老僧的脸,很像舅舅。他的眼睛寒星似亮,深不可测。琼忽然害怕了,琼叫:“阿甲。”没人应,扭过头去,见那条灰白的小道蛇一样窜向远处。“阿甲,阿甲。”琼想,阿甲也叛变了。
“剃度吧!”老僧说。
在琼的印象中,他就是这样落发为僧的。
5.头领琼费力地睁开了眼,去看妈。妈正在土炕上呻吟,妈的呻吟很好听,像诵咒。妈才挨过爹的鞭子。自琼剃度后,妈每天挨鞭子。爹很会打鞭子。每一鞭下去,妈就死命叫,可没有伤痕。妈说伤痕在心里,血也流到心里。妈说:心就是盛血的,流了流去,流得越多,心血越旺。说着,妈的脸奇异地光亮起来。
妈起来给琼做饭。妈的土屋在山洼里,原是狩猎者筑的,临时住。妈搬出寨子后,就住在这儿。妈说,那天好险,我稍去迟些,你就叫那女人害了。琼吃惊地想,那不是个梦吗?妈说:“当然是梦。这世上,啥都是梦呀。知道不?妈也能进你的梦。”琼问:“现在是不是梦呀?”妈说:“当然是梦。”
日头爷亮晃晃在半天里悬,山洼里的草们笑得前仰后合。琼想,妈真会开玩笑。
妈熬了茶,兑了奶,加了糖。琼问:“妈,哪来的钱?”妈说:“我那对松耳石换的。”琼说:“我有几两银子。”“你留着吧,你还要走老长老长的路呢,你得去朝圣。虽然朝圣很苦,但人的一生,总是要朝圣的。不朝圣,就白活了。”琼问:“我到哪儿去朝圣?”妈说:“我也不知道。不过,老先人说,圣地在尼泊尔。你翻过无数的雪山后,就会到达圣地。听说有好些朝圣者,就死在那儿了。妈舍不得你去,可你不朝圣,还算妈的儿子吗?”妈的脸上闪着圣光。怪,妈挨了打,却反倒有圣光了。妈笑了。妈说:“圣光,就是叫打出来的。不挨打,就没有圣光。”
第80节:《梦魇》之“剃度”(6)
妈真会开玩笑。琼想。
妈取出一卷经,给了琼。妈说:“拿上它,这是你舅舅给的。他叫你父亲逮了去,给他当马墩呢。其实,带不带这,并不要紧,你心上的那卷经,可丢不得。”
琼知道,妈说疯话了。舅舅才给自己剃度了,他摸摸头皮,却抓了把头发。琼很吃惊,记得,舅舅刚给自己剃度的呀。妈笑了,说这头发,长起来快,又说,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的心老在洞里,当然觉不出时光的流逝。
太冤枉了。琼说。
冤啥?
别人度日如年,命当然长了,我一瞬间,却顶人家老长一段岁月。活上百岁,也不过瞬息。冤死了。琼话音没落,妈笑了。妈的笑很像雪羽儿。妈说:“活上百岁的,也没有活过。活了一瞬息,也没有白活。去吧,孩子,走你的路去吧。”
琼出来,见雪羽儿牵了匹马,正在候他。雪羽儿一身尼姑打扮,也落了发。雪羽儿说:“那宽三死缠,说我只写了个虚名,我就来实的。走吧。”
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不过,世上的路多着呢,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妈出来,把酥油塞给琼说:“走吧,路是走出来的,不走,就没有路。”琼就上了马,雪羽儿才上马,妈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马长嘶一声,飞了起来。
才拐弯,就见宽三举个铜锣猛敲。人们在锣声中聚了来,都拿火枪,都拿刀。琼知道他们去打冤家,想,我可不想去。雪羽儿说,看看热闹,也没啥了不起,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琼想,雪羽儿疯了,打冤家枪林弹雨,闹不好会送命的。马却劫持了琼,一溜风跑向锣声。
“头领来了!头领来了!”人们欢呼着。
琼茫然四顾。
宽三颠跑而来,到了近前,跪倒在地,将插满鸡毛的王冠捧在手上。琼望望身后,雪羽儿不见了。雪羽儿正躲在一个洼处诡笑,很像那个“天女”。
“噢!噢!头领!头领!”人们欢呼着。
琼说:“搞错了吧,宽三。”
宽三说:“没搞错。命运说,那乘了金驼来的,就是头领。”
“谁是命运?”
“你父亲呀。”宽三说。
琼踩着一人的背下了骆驼。他想,马咋变驼了?却见那驼金光闪闪,把自己闪晕了。当马墩的那人爬起来,却是舅舅。舅舅老了,一脸皱纹。琼说:“舅舅,你咋当了马墩?”“错了。”舅舅说,“不是马墩,是骆驼墩。不过,你说马墩,就马墩吧。谁叫你是头领呢?”
谝子在那座高大的山上笑着,笑声响彻天地,可人们听不到。人们扯长了嗓门,嘶哑了喉咙,不停地喊:“头领万岁!头领万岁!”
琼摸摸头,发现那冠早戴到头上了,就想:“原来,我真是头领呀。那么,那剃度了的人是谁?”
一团迷雾在山中漫来,很快罩了人们。琼知道是父亲的笑。琼想:“想不到,父亲还有这般能为。”
那久爷爷却远远地喊:“假的!假的!”
谝子叫:“啥假的,你才是假的呢。”
久爷爷叫:“我也是假的。”
宽三过去,踢他一踢:“既是假的,你叫啥?”久爷爷打个滚,猴跳般远去了。
琼上了法台,谝子朝他诡笑。琼想,他是头领呀。谝子笑道:“现在你是头领。你是金驼驮来的。它又没有驮我。”那驼昂脖,吼叫一声,见琼望它,遂诡异地龇出一口金牙。
“上当了。”琼想。
记得舅舅说过打冤家的事,每次打冤家,罪孽由一人担承,死的伤的,都算在他的账上。这次,是不是也是这把戏?
琼找舅舅,却见他正匍匐在地上,一个人踩了他的背,上了马。“舅舅,你咋当马墩呀?”舅舅扭过身来,露出一口白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冲锋!冲锋!”马上的人叫。
琼想,算了,上了战车,就当战士吧。他举起头领刀,怪,这刀也恭候多时了,说冲锋就冲锋;却想,那冤家们,快躲远些,这样子,血流成河呢。
那冤家冲了上来,山蜂似的。好大的开阔地,是草场。草场溢出血腥气。琼想,怪不得,这儿渗透了血呢。
第81节:《梦魇》之“剃度”(7)
“快逃呀,你们!”琼朝冤家们喊。
明王家的人哄笑了。你才逃呢。瞧!
琼扭头,见身后空无一人,几丛蒲公英在黄草间摇。他想,怪了,怪了,马太快,他们没跟来。
“啥没跟来。”一个瘦子叫,“他们早死了!”
“早死了。”
“死了,又生了,生了又死了。多少次了,你还是耍你的把戏吧。”
琼打个响响的哈欠,想:“真没劲,不是打冤家吗。冤家到了,却都溜了。”
“耍呀!”瘦子的声音隐隐传来。
琼就在马上立个跟头,那马风一样跑起来,琼来个镫里藏身,将那蒲公英一一拔了。耳旁的欢呼声山一样响。
“好呀!”听得谝子也吼。
琼想,行了,行了,见好就收。他扯扯缰绳。马就停下来。冤家们围了上来,都一脸兴奋。瘦子道:“没见过这号耍马戏的。脱下帽子。”
琼脱下帽子,就见一块银子飞了来。很快,落冰雹似的,银子从天而降。好在帽子大,没一块落在地上。
“行了,行了!”琼叫。
你说行了就行了。瘦子打个唿哨,那群人一窝蜂散了。
琼感到很累。
6.麻风屠汉找上门来,他知道舅舅的咒术起作用了,因为他患了龙病。这龙病,也叫麻风,他说:“我把锅还给你了呀?”舅舅笑道:“迟了。法已作了。”“能收回吗?”“收不回的。泼了的水,收不回的。”
屠汉说:“有治吗?”
“治是有的。”舅舅指指尿盆,“用尿洗。”
屠汉冷笑道:“你知道我为啥偷你的东西吗?”舅舅说:“知道。你恨我。你每天用那铁锤砸铁,其实是砸和尚脑袋。”屠汉说:“你知道就好。爹还在地狱里受苦呢。每夜,他都给我托梦,爹说他本来不知道地狱,也就没有地狱。可你老‘地狱地狱’地叫,他就有了地狱。我恨你!”
舅舅指指尿盆:“不洗吗?”
“不洗!烂死也不洗!”说着,他撕下块溃烂的肉,吞了下去。他狠狠地瞪一眼舅舅,走了出去。
“不洗!烂死也不洗!”屠汉在门外又吼了一声。
琼不忍心,把头伸出被窝,问:“再没别的法子吗?”
舅舅说:“有。忏悔。你问,他忏悔吗?”
琼一骨碌爬起身,出去,见屠汉已走到山下的男根旁。那是一个巨大的石柱,酷似男性生殖器。村里人拜了千年。近旁,有祭台。上面堆满了人头。屠汉撕下烂肉,喂那人头。人头都张开嘴巴,吃得啧啧作响。
“嘿,还有法儿。”琼说。
“知道。”屠汉惨然笑道,“叫老子忏悔,没门儿!忏悔的,该是他自己。”
琼叹口气,进了屋,见舅舅正在忏悔。琼想:这屠汉,真邪门儿了。
舅舅说:“你不该杀生的。”
琼说:“我没杀生呀?”
“你没杀生,人头从哪里来的?”舅舅说。
琼知道他指的是祭台上的那堆骨肉,说:“怪,哪儿来的?”
“他们都说,是你杀的。我不信,可他们都说。他们都说的时候,谁不信,谁就是疯子。”
琼便想到了当头领的事,想,那是个梦呀?
“你梦中犯淫,也是犯淫戒。知道不?那个女人,也怀上了你的孩子。都这么说。我不信,可都说。”舅舅吸了鼻烟,打个喷嚏。
“都说的,便对吗?”琼问。
“当然。那对或错,要看说的人多少而定。”
“说的人要是一群疯子呢。”
“也对。因为那是疯子的标准。”
“头领呢?”
“更对了。因为他是头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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