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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咒

_6 陈开红(当代)
他忽然发现,他以前追求的涅槃,也是一种执著。而解脱的真正意义,是破除所有执著。
他于是说,走吧。
他想,他生命的目的就是走。或者说,他的走本身就是目的。它已超越了目的地凉州,当然也超越了金刚亥母洞。
在雪羽儿的光明梦境中,那僧人就是这样走进凉州的。
那时,她还不知道她会跟他相偕着走进历史。
在她的印象里,自西夏开始,他就一直在走着,不知道他何时走进凉州?也不知道他是否离开过凉州?
6.忽然流出的泪雪羽儿告别了久爷爷。
我很难描述她的心态,就像筷子测不了大海一样,我也不知道雪羽儿想些什么。我仅仅是在推测。我想她的心定然像无云翳的晴空和无波纹的大海。定然是这样。
只是她还有牵挂。许多时候,牵挂既是痛苦,又是幸福。
说穿了,许多人的“了无牵挂”,其实是最大的牵挂,他们定然牵挂那种“了无牵挂”。就像琼牵挂金刚亥母洞,就像你牵挂文学,就像雪羽儿牵挂母亲一样。
你们跟别人不同的是,除了那该牵挂的之外,你们“了无牵挂”而已。你们用一个牵挂取代了所有的牵挂,就像释迦牟尼用“普度众生”的牵挂取代了其他牵挂一样。
阿甲说,那唯一的牵挂,就成为你们活着的理由。
那天,那僧人忽然失却了理由。他失却理由的时候,雪羽儿正在久爷爷那儿打坐。在澄明之境中,她忽然读懂了僧人。
她忽然流泪了。这是多年来从不曾有过的事。
她还发现了一团大火。但她一直认为那火是自己观修的大火。这天,久爷爷给她灌了五大金刚合修法的顶。那法门,来自那位叫奶格玛的智慧空行母。后来,在经年累月地观修它的过程中,我证得了光明大手印。五大金刚的四周,便是燃烧的智慧大火。她以为,那澄明之境中出现的火光,也是心的显现。
是的,那火是心的显现。这世界,啥不是心的显现呢?
雪羽儿还将那忽然流出的泪,当成了悲心的显现。这也是对的。当一个人忽然泪流满面时,他定然会被某种东西感动。那感动,也定然会使他生起慈悲之心。
雪羽儿还感到了焦急。她于是想到了母亲。她走出了那木屋。她没有拜辞久爷爷。按惯例,你不能在离开上师时磕头,否则,今生里,你将再也见不到上师。
雪羽儿急急地踏上了归途。
第57节:青龙煞(1)
第十章青龙煞
命定的反叛已流产黑屋凝固似坟墓地狱抑或是天国随你解释吧你这个恼人的女巫1.护坝的汉子雪羽儿的脚步溅起远去的尘埃。你知道那是历史的尘埃。它能模糊了人们的视线,但在智者的眼里,却手纹般清晰。
《遗事历鉴》记载了雪羽儿背了母亲进老山的之前金刚家发生的一些怪事:一头母牛生了麒麟,三只羊挑翻了一只狼,还有好多鸡零狗碎的事。表面看来,那些事似乎跟雪羽儿无关,但你知道,许多时候,一个蚊子打喷嚏,可以影响到千里外老熊的梦。村里的事,其实暗藏了雪羽儿和她妈后来命运的玄机。
我们在这里选取的,是金刚家跟明王家的纠纷。
纠纷的起因仍是水,这是扯了几辈子也没扯清的事。据说,自打两家的地盘上有了人类起,水就成了两家纠纷最大的导火索。
一道溪水蜿蜒着,从祁连雪山上下来,汇了山中泉水,亮哗哗在山间晃着。这水流至金刚家地盘时,经过一个天然的锁口。金刚家的人堵一道坝,那水就上涨,涨到一定时候,就能浇一些地。村里大部分地挂在山坡上,有雨就收,无雨就丢。谷底的水浇地却是旱涝保收的,所以,那水源,对金刚家的来说,是命根子;对明王家的来说,也是。
金刚家的堵了坝,好容易涨到能浇地的高度,明王家的就一窝蜂扑了来,在坝上挖个口子,水就一泻而下,扑向明王家焦渴难忍的庄稼。但那口子,也不可挖得太大,否则,明王家会有许多人变成鱼虾。那限度,不能挖过堵仙槽。这是天然生就的一道石崖,在峡中突兀出来,依了它,才能堵成坝。崖下有神牛出没,有时它会变成美女,跟村里的某个俊后生,演出段风流剧目来。
每到明王家抢水的时候,宽三便带着族人打下山去,这是他的分内工作。族丁可以参与,但不能动枪。明王家的族丁也有枪。这和民间纠纷军队不能干预一样,已成惯例了。
明王家的已挖开了坝,水声轰然。村里别的人都在那儿摩拳擦掌等宽三呢。宽三提个麦秸,旋风一样,从山下来了。
“金刚!金刚!”人们吼。这吼,当然是希望金刚能保佑自己。
“明王!明王!”明王家的人也吼。
宽三在村口燃了麦秸,村人齐跪了,先拜了鞍神,又开始祷告:天护身,地护身,五大金刚护我身。护了前心护后心,护了鼻子护眼睛。护得两耳不灌风,护得身体如铁棍……金刚家的本尊神是金刚,明王家的本尊神是明王。开战前,各先求各的本尊神,这是规矩。
祷毕,宽三吼:“打这群驴日的!”抡了铁锨,率先扑上坝去。村里人也举了铁锨之类,蜂拥而去。因宽三力大性猛,每次打头阵的都是他。每到秋上,族里会多给他补助些吃粮。
第58节:青龙煞(2)
宽三率领众人,成一字长蛇,向坝上冲去。按规矩,抢水时,双方的交战之地,都在坝上进行,这样,对方再人多势众,在坝上也占不了多少便宜。他们只挑强壮的守坝。金刚家的冲锋时,也排成一字长蛇,前仆后继。
宽三冲入人群,拍翻两人。一个落水,另一个在坝侧呻吟。
“金刚!金刚!”金刚家的齐吼。
“明王!明王!”明王家的亦吼。
宽三力大,将铁锨抡成了风,把对方的人马,连连拍下坝去。但只能拍,不能砍。这械斗,不能使刀,不能使枪,只能使农具,但不能出人命。一出人命,就先在理上输了。一打官司,没好果子吃,人命关天哩。但也有例外,万一双方都死了人,死人多的那一方有理。
忽见对方中,蹿出一人,一弯腰,在坝上拔起一棵小树,朝宽三一扫,宽三便滚下坝去。那人三下五除二,金刚家先后有十人落坝下了。
“瘸拐大!瘸拐大!”宽三在坝下喊。
瘸拐大带了第二拨人冲上。
这回成了一场混战,铁锨声,惨叫声,咒骂声,汇成旋风了。琼知道,这种打法,吃亏的定然是金刚家。倒下一个,对方会补上一个。明王家有几千户,金刚家才几百户。
果然,从早晨斗到下午,金刚家的都倒在坝下呻吟,明王家的则在喧嚣的水声中跳起舞来。
几乎每次护坝,都这样。
2.你的妈咋不去死?
明王家的撤走了,堵了近一月的水又被抢了,村里一片沮丧。护坝者或多或少,都有了伤,但坝仍被对方挖了。这意味着,近半个月里,村里人别想再浇地。要将水头涨到一定的水位,需要二十多天。更可怕的是,即使再涨满水坝,明王家的仍会再来。
几百年了,都这样。
村里只好向上递状子。这状子,递了无数次,据专门待在城里打官司的驴二说,只金刚家的状子,就从地上码到了天花板,可没有用。因为,明王家递的状子更多。他们那几千人也得吃饭。而且,他们有祖先传下的文书。据说,文书上的内容,对明王家的很有利,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那水域,归明王家的所有。他们是土著。明王家出了第一个千户时,金刚家还是蛮荒之地,连个人影也不见呢。
这话,金刚家的也承认。所以,县里派人调解过多次,这水的问题仍是一团乱麻。两家都得吃饭呀。
村里人都聚到了家府祠里,宽三说:“得生个法儿了。这八百亩水浇地,都不能闲撂。”结大说:“那年,抢水抢得凶,闹出了人命,才寂了些年成。那时,只有我们浇足了,才放些水给他们。”
宽三说:“那时地少,后来,开了好些荒地,水就不够用了,雨也少了,雪也稀罕了,得生个法儿了。”
“就是,就是。”都叹气。
谝子召几位长者商量了几夜,认为那状子白递,要想获胜,得叫明王家的输理,而要他们输理的法子只有一个:闹出人命。
可明王家的贼奸,早年打冤家时心黑得歹,杀人如杀鸡。现在抢水时却谨慎极了,那铁锨,只朝屁股上拍。金刚家的多想死个人呀,可明王家的偏不叫你死。
谝子说,得想个法儿。
“叫谁死呢?”他们想。
谝子把这死的帽子给村里人一一戴去,都不合适。最后,将目光转向瘸拐大妈。那是个整天嚷饿的老婆子,据说老糊涂了。
宽三就去找瘸拐大,瘸拐大正赶着骆驼驮水。他是家府祠的专职驮水人,闲时做些皮货。他腿虽瘸了,手却巧,做的皮货远近闻名。
“瘸拐大,过来,商量个事儿。”宽三说。
瘸拐大惊了。这宽三,平日见了他,跟见了牛粪一样,这会儿,却打招呼了。而且,脸上有一堆笑,瘸拐大膝盖软了,很想磕个头。
“瘸拐大,你妈,八十了吧?”
“七十八。”
“哦,身子好吧?”
“不好,老糊涂了,老嚷饿。”
“护坝时,你很猛。对方人多,打又打不过,得想个法儿。”
“得想个法儿。”
第59节:青龙煞(3)
“可啥法儿,都不如死人的法儿。知道不?人命关天呢。不死人,谁也不管事,县里也不好管。手心手背,都是肉。对不对?总得给人家个理由。”
瘸拐大糊涂了,他想:官家办事,还要理由?
“我和老人们商量了,得有个死的。想来想去,还是你妈合适。”
“啥意思?”
“总得有个死的,我们就说,是他们抢水时打死的。”
瘸拐大明白了。宽三正朝他笑呢,那日头爷也笑。瘸拐大用力嘬喉咙,嘬呀嘬呀,嘬出一口痰来,用力吐向宽三的脸。哪知,一缕痰丝一拽,痰竟飞向宽三胸前的护身符上了。那是个琥珀样的挂件,内有怙主的法像,有身份的人,都戴它。
“日你妈,你的妈咋不去死?”瘸拐大牵了骆驼,扭头就走。
3.谝子的眼睛很冷阿甲说,回到自家屋里,瘸拐大仍是愤愤不平。他骂了一大堆脏话。阿甲说,凉州脏话集天下脏话之大成,金刚家脏话又集凉州脏话之大成,瘸拐大的脏话更集金刚家脏话之大成,瘸拐大就过足了嘴瘾。不过,一大半脏话他只是在被窝里骂出。要知道,门背后踢飞脚,被窝里放臭屁,是金刚家的传统。
瘸拐大住在家府祠旁边的车院里。那时的车院有好多房子,有一半住牲口,一半盛粮食。这原是某大户家的车院。《遗事历鉴》称,某年,这大户惹怒了一个寡妇,那寡妇趁着身上来红,来车院里大闹,将那血水洒在了车院门口。因了这一因缘,大户就败了。虽然大户的败其实跟他的心有关,但金刚家的智者们还是将经血当成了大户败落的原因。你知道,金刚家的人都这样。
大约有五年时间,在那个后来著名的车院里,老有个晒太阳的白头老婆子,那便是瘸拐大妈。同时,另一处地方,也就是金刚寺里,也有个晒太阳的老婆子,那便是雪羽儿妈。两个老婆子大形势像,但因为生了不同的子女,在后来凉州的民间信仰中便有了不同的结局。后者的子宫里因住过雪羽儿,她就被人们尊为空行母。而瘸拐大妈,则成了冤死鬼的代名词。老有娘老子教训子女:你以为我是瘸拐大妈呀?
你也许明白了为啥凉州人是那样的望子成龙。当你有了一个高贵的子女,你也就有了高贵的资本。
那个被记入金刚家历史的黄昏,瘸拐大回了家。妈问,香娃子,你回来了,拿肉没?这是妈每天都问的话。瘸拐大说,人家说是等那猪瘟死了,才分肉。这回,有烧山药。瘸拐大掏出烧山药。妈一把抢过,咬了一口,没来得及拌匀呢,她就咽了。吃惯了烧山药的读者马上就明白了后面的情节:她直了眼。
瘸拐大说,慢些慢些,又没人抢。瘸拐大就给妈捶背,用力地捶。这是凉州人对付噎的最佳办法,后来被传向世界,识者称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那么一捶,妈的脑袋就甩成拨浪鼓了。妈的脖颈断了,老见她耷拉了脑袋打瞌睡,可再老的妈,也是妈。瘸拐大就想,你个驴撵的宽三。
为了不使妈噎死,瘸拐大从妈手里抢过山药,一点点儿给她喂。你知道,瘸拐大是个有名的孝子。这样的孝子,是不希望妈噎死的。
妈边咕哝嘴,边问,那猪,啥时候死呀?这是妈的梦想。她跟修净土的老太太盼阿弥陀佛一样,盼着族里的猪死。在她的记忆里,要想多吃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族里的猪一个接一个地瘟死。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发现,她并没有疯。
瘸拐大回答得很妙,我咋知道啥时候死?
要是它不死呢?妈停止了咀嚼,望瘸拐大。
瘸拐大想,就是,它要是不死呢?却说:这世上,哪有不死的东西?啥都会死。
妈就信了,说,就是,啥都会死。你爹那老贼,老早就死了,害得老娘……她张了口,瘸拐大忙塞了一块山药。
妈真受尽了苦头。瘸拐大想,妈说过,她给大户人家做饭,和了面不洗手,回到家,洗下些面水,才养活了他。
忽然,瘸拐大听到门外有人喊他。一出去,见是谝子。谝子穿个黑色衣裳,风吹来。那衣襟一扇一扇,像带了谝子飞。
第60节:青龙煞(4)
谝子问,你啐了怙主像?
我啐了宽三,他想叫我妈死,我就啐。我说你妈咋不死?
谝子说,你犯事儿了,知道不?你该杀头了。这一说,瘸拐大吓了一跳。想起了在护身符上一蹿一蹿的痰,一下子慌了。他记起有个在怙主法像前撒尿的,叫村里人割了屌。他很想说话,可嗓门一下子干了。他见过枪毙人的,那脑浆,用馒头蘸了,很好吃,跟吃牛骨髓一样。
谝子的眼睛很冷,他说,你安顿一下你娘,明天送你进城。要么,割你的舌头也成。那像章,放保险柜里了,上头有你的痰。你不承认也行,人家有仪器。
瘸拐大哆嗦了。
谝子说,这是老祖宗定的。谁啐了怙主,谁就该死。谝子重重地说,谁也救不了你。
瘸拐大望望屋里,打个寒噤,想:真坐了牢,谁养活妈呀?
谝子打个哈欠,说,那阎王殿的大门,开着呢,又不缺你妈一个人。不和你磨牙了,你瞧,叫族里处理也成。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那刀子,我叫磨利些。说完,那衣襟一扇一扇的,带着谝子飞了。
瘸拐大望着远去的谝子,半张着口,许久,才蹲下身,捂了脸呜呜。他想,真鬼入窍了,啐他干啥?几十年了,一见个有头有脸的人,他的膝盖就软,可这回……忽然,他想起来了,那啐,不仅仅是因为宽三说了叫他妈死的话。其实,他早想啐人了。那宽三,癞蛤蟆仗了雷的气,嘴是蜜钵钵,心是刺窝窝。一见他,就“瘸拐大瘸拐大”地叫,没名没姓的。他早积了一肚子炸药了。可要是他不提妈的事,那软了的膝盖还是硬不起来。人家是月经带上的虱子红人人儿哩。再给他借个胆子,也不敢啐的。谁叫他想叫妈死来着?瘸拐大啥都没有,只剩妈了。叫妈去死,他还算人吗?
谝子已缩成山洼里的一个黑点,那样儿,很像瘸拐大此刻的心。他抹把泪,进了屋,见娘正吮指头上的山药渣。妈问,那山药,还有没?瘸拐大想,瞧妈,真没心,儿子快要死了,她却问山药。却记起,妈并不知道谝子那话,就说,没啦。就这,还是我偷偷烧的呢。娘的眼睛却仍在瘸拐大身上搜索。这是妈的习惯。妈已经不信任何人。自嫁给瘸拐大爹的第一天起,她就开始了受骗生涯。妈老说,新车子进门时,屋里有白毡、红绒单、被子,啥都齐全得很,她还以为真像媒婆说的那样嫁了个殷实人家呢。谁知,典礼才结束,那白毡飞了,那红单飞了,那被儿也飞了。原来,这都是装门面的。次日,连瘸拐大爹那身毛蓝笨布衣服,也叫人剥走了。妈记得,那是她受骗生涯的开始。后来,那个歪脖子老汉抽大烟、耍赌、踹寡妇门,还瞒了她,干出许多叫村里人侧目的事。直到有一天,叫人踏折了腰,狗一样死在山沟里。
瘸拐大知道妈的心思,说,妈,我又不是爹,不会骗你的。
妈在鼻腔里哼哼两声,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瘸拐大知道,妈说这话是因为他和爹长得很像,村里人都说像一个模子里铸出的。一见那张脸,娘就不信他。没法。瘸拐大决定不了自己的脸,他当然也抺不去妈的怀疑。
但一想明天的事,瘸拐大心里还是打颤。他问,妈,要是我死了,你咋办?妈说,你不会死的。天不杀无根之草。这是妈最睿智的一句话。阿甲说,就是在这句话上,他发现那老婆子并没疯。瘸拐大问,要是我死了呢?妈却打了个哈欠,说,别净说吓人话。你也像那老贼一样,动不动,死呀死呀,可总不死。
后来,爹不是死了吗?
那是后来的事。
瘸拐大想,妈不信呢。他叹口气,他多想跟娘抱头痛哭呀,可娘不信,很快,连他自己也不信了。
他怀疑,那是个梦。
也许,他只在梦里啐过怙主像。
4.瘸拐大的哆嗦对瘸拐大当夜的情形,阿甲语焉不详。他不知道那夜的瘸拐大是不是在炕上烙了饼子,或是仍发出没心没肺的鼾声。看得出,他也没弄清这一点。要知道,历史的巨眼是忽略一般人的。没人去关注一个百姓的心事,虽然那内心的激烈程度不弱于一场战争,但历史却只记住战争,并将战争的制造者当成了英雄。
第61节:青龙煞(5)
这是没办法的事,阿甲也免不了俗。
阿甲的书上只记载了次日早上瘸拐大去家府祠的事。阿甲说,瘸拐大到家府祠门口时,村里人的牛车队也出来了,轰隆声往脑子里钻。你也许见过那高达丈余的大木轮车,车户老坐在辕条上,老梦见长着肥大奶子的老婆。这是甘肃诗人李云鹏的诗中出现的意象。阿甲虽是个神灵,也有不好的抄袭习惯。
阿甲的语气很诡秘,他像讲色情故事那样叙述着寻常的琐事。他说,见瘸拐大过来,宽三喊,嘿,瘸拐大,包天大祸惹下了。那怙主,是你啐的吗?你胆子不小。阿甲说,瘸拐大这才确信,他是真啐了怙主。
瘸拐大魂儿唬上了半天。不是梦呀?他想。
阿甲说,宽三悄悄凑向瘸拐大,悄声说,我可真服了你。那老贼,我也是早想啐了,可我还是驴粪蛋子面儿光。你啐就啐了。大不了,叫割了舌头。割了也没啥。
瘸拐大胡乱嗯一声,失魂落魄地走向牲口棚,解下骆驼缰绳,放上驮桶,牵了出门;却听得宽三说,族长发话了,今日个,别驮水了。叫你等呢,有事。他一把扯了瘸拐大手里的缰绳,吆喝着走了。瘸拐大抚抚眼睛,又吐吐舌头。怪的是,却没恐怖,仍有种梦里的感觉。
阿甲说,平时,瘸拐大这时已吆了驼到半山坡了,今日却闲了。忙时,瘸拐大很希望闲下来歇歇。真闲下来,却有些六神无主了。族人们套车的,出圈的,各干各的。瘸拐大却不能干自己该干的事。
瘸拐大熬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半个时辰,才见谝子横着身子,撑入大门。一见谝子那跋扈样儿,瘸拐大就想啐他一口痰。整个金刚家,没有比谝子更讨厌的了。以前,也穷得夹不住尿。后来,倚穷卖穷,扯起杆子,劫大户,欺小户,用疯耳光猛扇救济过自己的恩人,折腾几年,就摇身一变,成了人上人。瞧那孙蛋,连走路时,也跟螃蟹一样横哩。
几个村人上去,跟谝子打个招呼。瘸拐大希望他们也啐谝子,可他们只是塌了塌腰。瘸拐大想,昨日个,该多啐他几下。一下是啐,十几下也是啐。但一想后果,却有些怯。
瘸拐大,你来。谝子叫。
瘸拐大就猫了腰过去。阿甲说,瘸拐大很想挺胸凸腹,可在谝子面前,已习惯了猫腰。他知道,谝子喜欢这样。金刚家的人都夸他老实。他能进家府祠驮水,能时不时给妈烧个山药,就是猫腰的功劳。
瘸拐大进了家府祠,见矮凳上已坐了几人。宽三捏块软皮子,擦起了枪。别人擦枪,用布。宽三擦枪,用软羊皮,那枪就油亮了。瘸拐大还看到,大夫王麻子在捣弄一些药,他立马就慌了,因为上回,有个贼被剁了手后,就是王麻子给包扎的。
几个人都望瘸拐大,不说话。那静,山一样压向瘸拐大。瘸拐大倏地跪下了。
一人发话了:瘸拐大,你干的好事?
瘸拐大不敢应答,只是磕头。
没规没矩了?另一人又是一句。
谝子说,你没规矩,寨子可有规矩。这规矩,虽不是怙主定的,可跟他定的差不多。反正你是活腻了。我劝你还是受家法的好。那国法,明显的,你得吃铁大豆。家法嘛,你忍着点,疼是有些庝。我叫麻子备好了药。
宽三搁了枪,取过剁肉的厚背大砍刀。宽三老使那刀,吃黄焖羊肉时,只几下,他就将整个羊剁成拳头大的疙瘩。阿甲说,瞧,瘸拐大哆嗦了。
宽三打个哈哈,说,瘸拐大,你瞧,割舌头,或是剁爪子?你喜欢啥,就来个啥。不过,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还有个法儿……昨天,我说的事忘了没?
瘸拐大记起了宽三说的话。他想,老娘咋能死?他很想说不,可宽三手里的大砍刀却闪了寒光,阻他的嘴。你知道,许多时候,刀比真理呀伦理呀都牛。
谝子说,瘸拐大,你愣啥?还不给怙主磕头。你丢人不如喝凉水。
瘸拐大望望谝子们,谝子们也正望他。瘸拐大成了谝子的风景,也点缀了阿甲的叙述。瞧那宽三,早不耐烦了,仿佛嫌瘸拐大不识抬举。阿甲说,要是瘸拐大再犹豫,他定然会抡了刀,剁下他的爪子。瘸拐大打个寒噤,跪下,朝墙上的怙主法像,磕了三个头。
第62节:青龙煞(6)
瘸拐大想,妈呀,我若坐了牢,或叫剁了手,你也是个死,可怨不得我。心中却突起涌上泪来,还没反应过来,就哗哗了一脸,哭声也迸溅而出。妈呀!他哭叫。
这小子,倒孝敬。阿甲说。
5.只骗妈一次阿甲的语气凝重起来,他明明想调侃,但你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话题都能调侃。阿甲说,瞧,瘸拐大背起母亲,出了门。夜倏地袭来,进了心。妈问,肉可煮烂了?瘸拐大边抹泪边说,烂了烂了。阿甲说,这回他真的骗了妈,刚才一进门,他就对妈说,妈呀,村里煮了一锅羊肉,叫我来请你。妈说,你不会骗我吧?你们爷父俩,老骗我。我可叫那老贼骗了一辈子了。你再骗,我就没活头了。
瘸拐大说,不骗不骗。那羊肉,咕嘟了一夜,骨头都褪了,舌头一压,就化了。娘咽口唾沬说,这就好。老做梦,那羊肉,香个贼死。我伸长手,捉呀捉呀,可就是捉不住。胳膊多长,肉就多高,只差那么一寸。我知道那是你爹变的。他骗了老娘一辈子,你可不能骗我。
不骗不骗。瘸拐大拧把鼻涕,往地上一扔。
我一辈子,没啥盼头,只求能有个不骗人的儿子。爹妈骗我,媒人骗我,都说选了个殷实人家,谁知是个穷鬼。那老贼,老骗钱,说去做买卖,可一出门,就去赌。一辈子了,没一句实话。我就想,我的儿子总不骗我吧?
就是。我不骗。瘸拐大步儿趔趄了,妈在脊背上跳起舞来。
宽三提了铁锨,候在路旁,见瘸拐大来,跟了。瘸拐大脊背上凉风飕飕。
去哪儿?瘸拐大问。
去坝上吧。宽三说。
妈觉出了异常,问,咋往山下走?
肉在山下呢。
咋到山下了?
祭河神的。
妈信了。前些年,老祭河神,捞几个羊,到河边,把血淋漓到河水中。然后,剥皮,剁肉,扔锅里煮。全村人都来吃。
可别叫人抢光了。娘说。
不会,他们等你呢。
山道上燃起一堆堆火,村里人都守在火堆旁。瘸拐大想,定是有人走了风声,知道妈此刻前往何处。村里每次死人,抬棺材到墓地时,都在门口燃了火堆。因火辟邪,死鬼灵魂进不了庄门。可妈还活着呢,瘸拐大很生气。他很想上前,踢散那一堆堆火。
嘿,瘸拐大。人们叫。
嘿,宽三。娃儿们叫。
瘸拐大高兴了。村里人竟把他和宽三并列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宽三是谁?是族长的红人,族丁的头儿。他瘸拐大,不过一个瘸腿的半边人。瘸拐大从夹道的烟火中品出了辉煌,却忘了肩上背着去送死的母亲。
好呀。人们叫。
瘸拐大想,他们定然知道了原委,才叫好的。叫明王家的欺负多年了,不生个法儿,也实在不成了。可叫他背母亲去送死,总有些委屈。他想,他们是不是谋好了算计我呢?但身后的宽三脚步叫他不敢往下想。
道旁的火焰蹿上夜空老高,近看,远看,都很辉煌,把瘸拐大的委屈冲了个净光。活半辈子了,还没这么露脸呢。
妈问,他们咋放火?
祭河神呢。谁家都祭河神哩。
妈很高兴,说,我说香娃子不像那老贼。这红火,我还没见过呢。羊肉倒吃过。结婚那天吃的,肉不太烂。也好,再不烂,也是羊肉。这回的,真烂吧?
真烂。瘸拐大抖抖身子,妈往上蹿了蹿。
香娃子的力气很大,一抖,妈跟上天似的。妈欢喜地说。
村里的火光渐渐到身后了,坝的阴影愈来愈大。明王家的一退,坝又叫村里人堵了。明知人家还会来挖,可不堵,总觉心不安。瘸拐大走在坝上,身子摇晃了。他想,那时咋忘了求谝子,叫妈真吃顿羊肉呢?要是真求了,谝子也许会满他的愿。可忘了。这会儿,记起也迟了。妈还饿着肚子呢。后晌,昏头昏脑就回了家。妈一问,他就说,夜里,背你去吃肉哩。他想,真该叫妈吃一顿肉。
咋不见羊肉呢?妈问。
等一会儿,就端来了。
宽三说,行了行了,就这儿吧。
第63节:青龙煞(7)
这儿,也是械斗的战场,瘸拐大很熟悉。背了一路妈,累了。那累,把难受挤出了心。瘸拐大擦擦汗,把妈放下。妈颤巍巍站了,四下里望,翕动着鼻翼。她很想闻到那羊肉味,可是没有,只有那淤泥味、蝌蚪味和一种混合了的腥味。
羊肉呢?妈问。
宽三说,等会儿,龙王就会请你。
啥龙王?娘问。
宽三说,就这儿吧。他举了铁锨,瘸拐大却挡住了他说,淹吧。宽三说,淹死了的,不像砍死了的。瘸拐大说,淹死了再砍。瘸拐大很想对妈说句话,可啥话也说不出来。
妈觉出了不妙,说,香娃子,你爹骗了我一辈子。你可没骗过我呀,我信你才来的。
随你。宽三朝妈背上推了一把。妈黑蝴蝶似的落入水中。
瘸拐大很想哭,他觉得自己应该哭,应该大叫一声“妈呀”,然后号啕大哭。可是没办法,他哭不出来。他四下里望望夜,觉得是个梦。
扑通声却从水中冒出。宽三亮了马灯,他见那堆黑的浮上浮下,水珠四溅。瘸拐大闭了眼。他极力不去想那黑的是妈,但泪却一下涌了出来。他很想说一句,妈,我没骗你。但心里明明知道,妈不信的。
那黑的蠕动着,竟爬上了岸。宽三一脚又踩了下去;再爬上来,再踩下。后来,他也懒得踩了,铁锨一抡,黑影静了。
这可怪不得我,没刀伤,人家不服。宽三说。他一把捞出那黑团,拿灯一照,见半个脑袋,已不见了,白糊糊的脑浆流了出来,就咕哝道,咋这么不禁劈,还不如羊呢。
瘸拐大见母亲剩下一只眼睛望他,仿佛不相信儿子会骗她。阿甲说,她当然不知道,从不骗人的儿子,只骗她一次,就能要了她的命。
6.金刚家扬眉吐气了阿甲的叙述语调开始激昂,很像音乐中的变调。他说,瞧呀,金刚家扬眉吐气了。村里人举个门板,门板上躺着瘸拐大妈,朝明王家的地盘走。瘸拐大戴着孝,许多人随了。先是一路默然,到明王家地盘时,才喊起口号。瘸拐大也大哭起来。他虽有梦中的感觉,可明明见妈躺在门板上,就想哭。妈在水里爬上爬下的镜头老在脑中晃。
妈呀!瘸拐大边哭边喊。
宽三说,加上该死的明王家呀。
瘸拐大却哭叫,该死的宽三呀。
不对不对。驴二嚷嚷道,是明王家,不是宽三。瘸拐大努力纠正,开始拗口,不久就顺口了。吼几十遍后,连他也似乎相信,是明王家的害了母亲。不过,细想来,罪魁倒真是明王家,要是他们不来抢水,谁愿把母亲往水里丢呢?
妈呀,该死的明王家呀。瘸拐大哭叫。
该死的明王家呀!结大们应。
阿爸九老却笑了。一人问,你笑啥?人家死了妈,你还笑!另一人说,就是。别人都仇恨明王家,怒火充满胸膛,你倒笑。你总不是明王家的奸细吧?阿爸九老却不答,仍是笑。阿甲说,谁也不知道他笑啥,但仍然慌张了。
瘸拐大也慌张了。若是别人,他早就啐了。可阿爸九老待他很好,也不好跟他计较;只好提高嗓门,吼似的叫,该死的明王家呀!
吼音才落,却听到一阵很厉的哭声,扭头一看,却是阿爸九老。他眼泪泗流,直了声嚎。方才还笑呢,现在却嚎了。以前很少听到阿爸九老的哭声,就有人说,阿爸九老疯了。才惊愕,又见他收了哭,又瘆怪怪笑。
一路上,见明王家的人都探了头望。一个叫,不好了,出人命了。于是,慌张像一阵风,向明王家深处荡去。这一来,瘸拐大嚎得更厉,结大也吼得更凶。
明王家的中心也是家府祠。你知道,那时的中心都是家府祠。家府祠里,已聚了好多人,都伸长脖子望哭声来处,也慌张着。他们毫不怀疑那死者是他们打死的。因为金刚家的供奉金刚,戒律之一就是不妄语。明王家的人多,难保不出一两个鲁莽之人,收手不住,闹出人命。只是他们怀疑:既然死了人,他们咋才来找后账?于是有人就这样问。
宽三于是吼,老子们才发现,死人在河里泡着。阿甲说,你知道,假话说起来更像真话。这一说,明王家的都夹紧了嘴,不敢再发问。
第64节:青龙煞(8)
阿甲说,聚的人渐渐多了,都一脸木然。人命关天呢,闹出人命毕竟理亏。就是不说理不理的,只那门板上躺的流着白糊糊脑浆的死人,就够瘆人的。瘸拐大本来在娘的脸上盖了纸,可风一卷就没了。按习俗死人是见不得阳光的,可明王家的都叫血肉模糊的尸体镇住了,就把那习俗扔脑后了。想到妈受了一辈子苦,临死都没落个囫囵身子,瘸拐大不由得大哭。听到那哭声,明王家的也一脸惨然。
见到明王家的人少有的乖,宽三们很开心。
阿甲说,这下,人命关天了,县里不能不管了。金刚家的却吁了口气,多年了,他们盼的就是叫县里出面,主持个公道。
阿爸九老却倚了一棵小树哭着。哭声很大,盖过了瘸拐大。
7.圆形的石头堆《遗事历鉴》中详细记录了纠纷的处理过程和各自的发言。这当然更有说服力度。因为保不定何时,明王家的还会卷土重来。那时,笔录就成了最原始的证据。
尸体在明王家家府祠门口的太阳下暴晒了三天。两家的头面人物和县里人在家府祠里商议着。相持得很厉害,谁都寸土不让。凭力量,明王家当然厉害,可打死了人,就输了理。金刚家就钢牙铁口了。因为金刚家的地高,那水需得涨二十多天,才能浇地。他们就希望能将那道拦河大坝合法化,而专设一个水闸,两家浇地,闸门放水即可,不能再挖坏大坝。这是金刚家能否如愿浇水的关键,也不妨碍明王家的浇水。经县里人一调停,明王家便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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