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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咒

_5 陈开红(当代)
鸟粪落满了全身,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扩散开来,汇成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翻滚着,一浪浪涌动。雪羽儿觉得自己成了一片树叶。她干呕两声。睁开眼,发觉自家肩上落满了黑白相间的黏物,黏物大张着口,正朝她喷着腥臭气。一阵醺醺的醉意正漫向头部。扭过头去,见妈妈的脸上满是鸟粪。树下的熊却逃出老远,想来它们也嫌鸟粪晦气。不知何时,老山里起雾了,一股股白汽从丫豁里漫来。悠长的狼嚎声海潮般涌动,还有一团一团的虫鸣。好在那鸟粪虽恶心,但一屙即尽了,不能在瞬息里再生。雪羽儿见那乌鸦死命挤屁眼,但只挤出了几股腥乎乎的臭气。她抿嘴一笑,大声说:我还以为你们有多厉害,那点儿屎尿,能奈何了我?我对阿甲说,这话不符合雪羽儿的个性,她不会说“奈何”那么文的词。阿甲笑道,你想叫雪羽儿说:“你能咬了老娘的屌?”我怨他说脏话,他立马夹紧了嘴。
因为有了大雾,看不出日头爷是否到了西方。但乌鸦的叫声给人以黄昏的感觉,你也许听说过那枯藤老树昏鸦的词句?对了,当时正是那种味道,只是没有那种很静的意象。因为雪羽儿越接近鸟窝,乌鸦们就越加疯狂。它们叫哑了嗓门,挤光了粪便,因黔驴技穷而老羞成怒了。一个很瘦的乌鸦扑了过来,翅膀在雪羽儿脑门上扇了一下,跟搔痒似的。乌鸦弄错了身份,将自己当成了黑鹰。黑鹰的翅膀上有筋疙瘩,要是扇到脑门上,当然会扇出一个酒盅大的青疙瘩。乌鸦是啥?你不就是个乌鸦吗?雪羽儿娇笑一声。妈却大叫了,妈的眼泡上流着血,一个尖尖的小口正笑出喷红色液体。妈叫,丫头,老鸹鹐我。果然,另一只黑鸟又飞了来,这回,是瞄准她下口的。雪羽儿吃了一惊,要是它偷袭眼珠成功,可不太妙。听说鸟类最喜欢吃的就是动物的眼珠子。阿甲也最爱吃那玩意儿,所以,每次供养他时,我总是要供几只眼珠。此外,他还爱吃动物的内脏。要是我忘了供它们,阿甲虽不嚷嚷,但我求的事他是不会尽力的。是不是,阿甲?阿甲羞红了脸。他那鬼把戏,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的。其实,啥人呀神呀,都一样,吃了人的嘴软,拿了人的手短。你只要供养好些,啥神也会帮你的。
第46节:愤怒的乌鸦(6)
黑鸟朝雪羽儿扑了来,这回它错瞅了定盘星。雪羽儿的眼珠虽寒星般亮,但它生来不是喂乌鸦的。见那黑点儿掠了风扎来,雪羽儿腾出右手,当空一掠,将鸟抓在手中。她很想撕碎那鸟,警告其同伙,但左手正攀着松枝呢。于是,她张开口,只一下,就咬下鸟头。一股潮温扑入口中,正渴呢,就咕咚几下。妈问,你喝啥?答:老鸹血。妈打个寒噤,说那我就不喝了。背了妈几个时辰,早饿了,雪羽儿本不想生啖那鸟,但嘴却不听她的话,竟大嚼几下,将鸟头嚼碎咽下。肠子趁机大叫几声。她望着那喷血的脖颈,张开大口,喉结乱动,几下就将黏液吮入肚里。一股灼热的气从丹田处腾起,四肢立马鼓荡了气力。但随后,她却干呕几下。我怨阿甲:这细节不美,客观上破坏了雪羽儿的美感。你不能因为自己茹毛饮血,也将雪羽儿糟践成那样。阿甲鬼鬼地笑了。我敢肯定,他定然将自己的经历嫁接给雪羽儿了。
阿甲说,那我换一种说法。
阿甲说,雪羽儿理智上想将乌鸦吞下肚去,但感情却说不行,感情无法接受那黑鸟。黑鸟挣扎着,一股稠黑的黏液随了那挣扎吹出一个个小泡。她很想把黑鸟扔向群鸦。但理智却说,留下吧,你妈还没吃饭呢。出来时,她带了打火的器具,等消闲些,她就给妈烧乌鸦吃。那味道虽比不上煮烂的羊肉,但到哪山,打哪柴,先养命再说。她将那仍在蠕动的鸟揣入怀中,准备应付乌鸦的下一次进攻,却见鸟们已飞起老高,只盘旋尖叫,不一会儿,就扎入云中了。
雪羽儿松了口气,又低头望那熊,见那熊们正崇拜地望着她,像纯情的少女仰望心仪的歌星。
4.腾起的黑烟雪羽儿并不知道,就在她跟乌鸦们争夺鸟窝时,谝子已带人烧了她的房子。一股腾起的黑烟巨蟒般扭动。松梁的噼啪像炒虱子一样响。这等于将雪羽儿赶出了金刚家。人们都松了口气。他们都想起了当初那个冬天的黄昏,雪羽儿背了她妈沿门乞讨的情形。那时,谁也不知道,她就是名扬凉州的那个飞贼。
阿甲说,人们不知道得多啦。他鬼鬼地问我,你知道她为啥当飞贼?我说为了叫母亲吃饱饭嘛。阿甲耸耸鼻头,你还是作家呢,这是大众的说法。告诉你,雪羽儿偷东西,啥都不为,只为了一件事。啥?偏不告诉你。除非,你皈依我。我笑道,皈依你?你都在生死泥沼里打滚呢,我凭啥皈依你?阿甲讪讪地笑了,说,那秘密,我也就不告诉你了。
我狠狠地说,老子不稀罕。
但谁也不知道,飞贼雪羽儿会住在金刚家山坡上的那个明房子里。一天,谝子进了城,对警察局长说出了雪羽儿的信息。局长却摆摆手,说知道知道,那是个义盗。至于义在何处,他却没说。
于是,凉州就有了许多传说。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那个罗什寺金顶的故事。
5.鸟窝雪羽儿终于爬入了鸟窝。远看去,鸟窝不大,近瞧却不小。她明白了乌鸦们为何拼命的原因,原来里面有一堆蛋。雪羽儿很高兴,说妈呀,有好吃的了。妈没言语,只是拌拌嘴。雪羽儿将蛋挪到一个角落,解开系腰,捧起妈,跟捧婴儿似的,把妈放在树杈里,说妈呀,那老鸹聪明得很,这鸟窝,结实得紧呀,跟你绾的麻鞋一样,一扣一环,套得很好。妈说,造孽呀,人家好好的,你夺人家的窝。雪羽儿说,你先住几日,我生个法子夺那熊窝。妈叹口气,你咋就不能安生些过?雪羽儿说,妈呀,我想安生,可人家叫我安生不?
雪羽儿把妈绑在树杈里,选个结实的大树杈,折了好些大松枝,照猫画虎,按那鸟窝的模样,做了一个大鸟窝。幸好百宝囊中有不少马尾子,或编或扎,那鸟窝便又大又结实了。就算是妈想打滚,也只能在松枝窝里滚。
那小鸟窝,就权当贮藏室了。
雪羽儿打破几个鸟蛋,叫妈张了口,倒进妈的嘴。妈一天没见汤水了,蛋才入口,就赶紧咽了。喂了几个,雪羽儿说,省着些吧。我先烧老鸹吃。她打着火镰,燃了火绒,揪一把柴草,出了大鸟窝,到了下边的丫枝里,折些干松枝,引燃后,掏出死乌鸦,烤出满天的燎毛味。
第47节:愤怒的乌鸦(7)
山风很大,松枝很快就燃尽了。鸟毛烤成了一块。撕去烤成块状的毛,见那肉,只是稍稍黄了一些,咬一口,见还有血丝。有心下树去烤,见那两头大熊,仍趴在洞口。它们目睹了这一夺巢大战,明白那人类还在威胁它们,就丝毫也不敢掉以轻心。雪羽儿晓得熊掌比她的脑袋结实,就拌拌嘴,将鸦肉咽了下去。一股丝络感一直滑了下去。攀了几步,进了大鸟窝,把鸟塞到妈手里,说不太烂,先囫囵半片地吃些,明日给你弄烂些。妈咬了一口,撕扯半晌,却拽不下一星半点儿,就说,我吃了几个蛋,不太饿,你吃吧。
嚼了几嘴鸦肉,出了大鸟窝,发觉天开始有了一些暗,估计要入夜了。下山风大起来。雾却散了。阴洼里,见无数动着的黑点,明白那是狼们。向家的方向望,却啥征候也望不出来。一股浓浓的悲哀漫上心头。她很羡慕那些能安稳过日子的人。但许多时候,人是由不得自己的。娘老说,石头大了转着走。那谝子,既然有天大的势力,她就避避。她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不想成为被通缉的要犯。就算她是个飞贼,吃了几只羊,也没啥。娘已经成为她生命的全部。她只想叫娘在有限的岁月里,吃好些,喝好些,仅此而已。
她发现,这地方好。野味多,只要有野味,就能活下去。那大鸟窝虽也避不了风雨,但暂时栖身还是可以的。上树前挂在丫杈里的布包在风中晃着,那里有锅碗们,还有兵器啥的。生个法儿,夺了那金刚亥母洞,娘俩活在这个没人欺没人恨的所在,怕也跟仙家一样呢。
一阵狼嚎传来,悠长的嚎。天暗了下来。看不到星星,天定然阴实了。风也不利,但树还是摇晃着。好在那鸟窝建得真结实,选的位置也好,无论风咋摇,也摇不坏鸟窝。只是小了点儿,要是她一钻入,两人就转不开身了。她很想再搭一个窝。那窝的下方,还有个三杈处,虽没有上一处好,但也很结实。她想,待消闲些再弄吧。
趁着天不很黑,她下了树,取来那个盛“家”的布袋。想到熊,她有些后怕,那些锅碗啥的,是禁不住熊一屁股压的。尤其那个铁锅,牙口不好的妈离不开它。哪怕是酸涩的乌鸦肉,只要在铁锅里咕嘟上半天,也会米汤一样好喝的。她攀上松树,把布袋扎在树杈里,取出那把牛耳钢刀。本来还有把单刀,她嫌重,埋在了大坡口的干沙中。现在,她有些后悔,牛耳刀虽利,但使起来,总不如单刀那么称心。想在野兽窝里讨生活,有那把刀,会胆壮许多的。
雪羽儿把裹着牛皮鞘的尖刀揣到怀里,抽出一根抓索。她削下许多树枝,用绳子桎梏了,弄成个窝的形状。天黑了,她想胡乱弄一夜,等到天明再说。
又进了妈的窝,听到妈发出轻微的鼾声,虽知那鸟窝结实,还是在妈的腰里加了一道保险绳,又从布袋里取来两张羊皮,一张盖妈的上身,一张盖妈的腿。然后,她回到自己的树杈里。这时,她发现自己做了一件错事。本来,家里有好多张羊皮,虽没熟,但总是羊皮,她只卷了四张。要是将那十多张都拿来,此刻往树杈上一丢,就是天下最好的住所了。但那时,只图了轻,也跟那单刀埋在了一起。好在那儿是干沙,倒也不怕叫虫吃了。
夜黑透了。阴洼里一簇一簇的绿灯在晃,那是狼们的眼睛。金刚亥母洞洞口也有几盏绿灯,她知道熊也没睡,它们也定然注视着树上两个鸟人。风更烈了些,那潮湿的腥味倒闻不到了。只是胃吊得难受,她明白那是饿了。很累。山风吹在汗身上,瘆凉瘆凉的。一股巨大的静默和喧嚣从黑夜里漫过来,像酱油一样腌透了她。她想到了更深的山里的那个老头。当然,她不敢用老头一词,她叫他上师。那个人称久爷爷的老头有好多上师。每个上师都教了他绝活,每个上师都叫他一定要找到好的传人,别将绝活带进棺材。据说,他找到了好多传人,吴和尚得到了黑龙诛法;一个人称黑疯子者,得了大圆满;还有一种叫“奶格五金法”者,体系严密,犹如大树,其主干,便是光明大手印。久爷爷视其如眼眸,最后传给了一个品学兼优的僧人。多年之后,又传给一个作家。不用说,那就是我。
第48节:愤怒的乌鸦(8)
按久爷爷的授记,在其所有传承者中,作家最有大力,由文化承载精神,便能将真理传向法界,证悟者犹如天上的群星。阿甲说,这是久爷爷亲口告诉他的。这话我同样半信半疑。阿甲本来只是个大力鬼,因为有了久爷爷的收摄,他才由地方性守护神,摇身一变,成了香巴噶举的护法神灵。你别小看这一变化。前者是花果山上的美猴王,后者是取经途中的孙行者。前者只是妖精,后者可成正果。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名分,他才会在日后的千年里,享受到除凉州的土特产以外的其他祭祀。所以,阿甲跟我的套近乎,不无私心。要是没有我的笔,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供养者更是寥寥无几。这时,你便明白,有时候,当个作家真的不错,因为有话语权,连那有神灵身份者,也会时不时讨好你。不过,我又怀疑,阿甲所说的“作家”,是不是指他自己?我发现,进入角色的他,老是故弄玄虚,分明一副作家嘴脸了。果然,阿甲挤眉弄眼地说,久爷爷给过他一部经典叫《白莲花经》。经中预言,不久之后,将有一位居士出世,名叫嘉华佩瓦。这是藏文音译,意思是此人的智慧像横贯天际的彩虹,能够传承文明,阐发弘扬,与时俱进。他有大神通、大智慧、大摄受力,上至天人,下至旁生,无不受益。经中说,嘉华佩瓦虽显居士相,但也传圣教,更俱足善巧方便。所有净行者,无不得其法露,受其慈悲加持,而圆成圣道。以其慈悲,圣法得以稳固,其住世利生的期限,会延长很多年。开始,我怀疑阿甲在变个法儿奉承我,他当然知道我的法名。不曾想,讲了那授记后,他竟然怯生生问我:你能不能把我培养成“嘉华佩瓦”?我于是笑得喘不过气来。
按出世间法的价值观看,雪羽儿是久爷爷最不成器的传人。但她的名气最大,几乎所有的凉州人都知道她,几乎所有的梁上君子都敬仰她。在世俗人的眼中,她的名气甚至大过了久爷爷,因为久爷爷老是与世隔绝。虽然因为年轻时的荒唐,他泄了过多的明点,使他没有成就虹光身。但已证得长寿持明成就的他也不急,反正他也不急着死,他每时每刻都融于禅定之中,说不清已经过了多少年。听久爷爷说,空行母授过记,他的弟子会有一个证得虹身者。记得,在雪羽儿将世间法武功修学圆满的那一天,久爷爷忽然心血来潮,想给雪羽儿传那修习虹身的要诀。当雪羽儿得知修的形式就是像久爷爷那样长年累月地打坐时,就说:“我不想学。”
久爷爷吃惊地问为啥?为了能得到他的这类秘诀,好多人挖空心思地讨好他,但久爷爷哑巴吃秤砣,铁了心不传。他说:“狮子乳,怎能往尿壶里倒?”
可雪羽儿竟然不学?
雪羽儿说:“我要养活我娘。”这是她的所有理由。
久爷爷说:“你的娘终究会死的。”雪羽儿说:“女儿养活娘,天经地义。”
久爷爷长叹一声。他发现,雪羽儿是他遇到的最没有贪心的一个。
他说:你坏了缘起。你不该违背上师的话。
又说,坏了也没啥,缘起仅仅是缘起。心变了的时候,缘起也就变了。
又说,有一天你会后悔你曾经的拒绝。
果然,在某个夜深人静的瞬息,雪羽儿忽然发现,一个叫死亡的巨大黑洞正在望她。久爷爷知道她后悔了,却说,去吧,去寻找永恒吧。找到之后,我会传法给你的。
6.凉如海水的夜气半夜里,雪羽儿醒了。山风鼓荡着羊皮。凉如海水的夜气浸透了她。只有盖着羊皮的地方不冷。她估计妈会冷的。但也不后悔没拿来那些羊皮。好多时候,后悔是没用的,那就别后悔了。
住了一夜,眼睛适应了黑,虽没月亮,倒也不觉有多黑。东天上有抹白孤孤的亮色。风虽没了,但夜气的荡更加明显。一阵阵嘈杂的声响随夜气荡来,各色各样,但大多辨得清。那悠长如嚎哭的是狼们,那像乞丐一样唱着莲花落的是旱獭,狐子的叫带着狐媚味道,野猪则憨态十足,但最惹耳的却是各种虫子的鼓噪,那声响像一团搅在一起的蚊蚋,占满了夜空。那山谷,竟成了各类戏子匠的表演舞台。群山都成了听众,静静地支棱了耳朵,模糊成一幅巨大的写意画,此淡彼浓,妙不可言。雪羽儿喜欢这一切。在久爷爷那儿,她也感受过这种生活,对此,久爷爷称为天籁。雪羽儿念书虽不多,这词儿却懂。也知道除了这词儿,再没个啥词能道出那味道的。在金刚家时,她老想起在山中的岁月。这儿虽苦,可是活得自在,身子累心却不累。鸟兽呀虫子呀,比人简单多了。活了二十多岁,她才发现,这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还是人。
第49节:愤怒的乌鸦(9)
不知何时,星星出来了。山里的星星很低,一伸手就能摘下来。全夜空都在哗哗地响,给各种动物伴奏呢。雪羽儿渐渐被那哗哗声消融了,自己也变成了夜空。这是久爷爷教的一个法门,叫天空瑜伽。她时不时就那样了,把自己变成天空。
听得妈呻吟了一下,很轻的一下,雪羽儿还是抽了一下心。她想,一定是母亲受冻了,她拎着那张羊皮爬进母亲的鸟窝。鸟窝里充满了熟悉的暖融融的母亲气味。妈老说,家就是女人。小时候,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长大后,媳妇在哪里,家就在哪里。现在妈在鸟窝里,鸟窝就成了家。
妈在那熟悉的家的味道里继续繁衍着家的味道。妈定然在做梦。妈定然在梦中吃煮得很烂的羊肉。她时而吸溜,时而拌嘴,时而咀嚼。她想,明天一定弄个扣子,套个野兽,煮得烂烂的,叫母亲吃。她将那羊皮盖在母亲身上。
7.斗熊次日,下雨了,那几张羊皮被雨浇透了,妈老是咳个不停。雪羽儿挖了几块野姜,熬了汤叫妈祛凉气。然后,她想,住在树上总不如山洞里安全,得生个法子叫熊们搬家。这山洞,本来就是她的——不,也不能算她的,但干啥都讲究个先后,是她先发现山洞,并住过三年。按惯例,也算是山洞的主人,叫熊搬家,也不短理的。
这事儿表面看来不难,但雪羽儿想在不伤害熊的前提下叫熊自愿搬走,这就麻烦了。这山洞是上好的住所,夏天可避暑,冬天能冬眠——当然是在谝子们没有发现它的时候。它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地方轻易地让给人呢。闹不好,惹恼了它们,自家也不能安详了。
熊们也出了洞,它们望望雪羽儿,又望望树上的屋。
雪羽儿试试风向,决定弄些茅草来,用烟熏,说不准熊会知趣地搬家的。
主意已定,她开始煮套来的青羊肉。她满满地煮了一锅,打算煮烂些,叫妈吃,妈喜欢吃煮肉。自己则把肉割成碎块,串上树枝,放在火上烤,等那肉嗞嗞几声,血将干未干时吃。这样的吃法好,在山里住久了,不吃菜也成,血不坏的。她估计熊不会轻易挪窝,闹不好会有冲突,尽量吃饱些,万一有冲突,也好有力气应付。
吃过肉后,雪羽儿弄了好些茅草,算好角度,放在上风口,燃起火来。再压些动物粪便,不使其爆燃,只叫其繁衍出浓烟。浓烟滚滚,直灌熊洞,呛出一堆苍老的咳嗽来。随后,公熊出了洞,朝雪羽儿吼叫一声。那声音很沉闷,压抑着愤怒,有种哀求的意味。雪羽儿听得出,熊以为那烟是她无意间弄起的,熊等于在说:哎,你捣啥蛋?瞧,熏着我了。
雪羽儿不理睬熊,只管往火中加茅草,烟越加浓了,粗粗的烟柱直往洞里塞去,仿佛要像塞子那样将洞塞住。这下,母熊也出洞了。母熊性子柔些,只是咳嗽,并不吼叫。公熊却看出了雪羽儿不是无意的冒犯,而是有意的挑衅。它低哮几声,见对方不理,便扑了过来。雪羽儿待公熊近前,轻轻一闪,公熊扑空了。
公熊连扑几次,雪羽儿只是躲闪,并不下杀手。才几个回合,她就发现了至少有五次能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机会。以前雪羽儿杀熊时,多用刀刺熊的耳孔,一则能一刀致命,二则弄不坏熊皮,待熊扑空的瞬间,刀已钻入它该去的地方。但这次,她不想轻易地杀死熊。许久不跟人斗了,她想玩一回心跳。这荒山野岭的,虽也屡遭惊险,却总嫌寂寞,有斗智斗力的对手,权当消遣吧。
雪羽儿使开手段,猫捉老鼠般跟熊缠斗。也许,那算不上缠斗,只能算是挑逗。熊屡屡扑空,暴跳如雷,舞着手掌,将身旁的小松树劈折了许多。母熊却只是观战,并不参与。
公熊连扑几次,乖巧了些,它发现此人不好对付,也就不再出丑,只呼哧呼哧出粗气了。雪羽儿又往火中添了些茅草,哪知风向变了,烟虽大,却飞向别处去了。
母熊叫一声,公熊撇下雪羽儿,进洞去了。雪羽儿也不急,反正天不太冷,她还想陪熊多玩玩呢。
上了树,妈说:“你不要抢人家的窝。明天,你到别处看看,另找个山洞。谁的身子也是身子,你抢了人家,叫人家哪里去?”雪羽儿想:也好,找着了当然好,找不着了,再跟熊计较。
第50节:愤怒的乌鸦(10)
8.接生的故事几天后的夜里,那熊叫了一夜,那母熊死命惨叫,那公的时不时就到树下来叫,声音柔柔的,像在乞求啥,妈说,是不是母熊生病了?
天麻亮的时候,听到树下又响起公熊憨直的声音。探头一看,见那熊正抑了脸望她,一脸乞求的神色。雪羽儿说我去看看。妈没阻挡,只说小心些。听那叫声,似无恶意,为防意外,雪羽儿还是带上了刀子。
见雪羽儿下了树,公熊又叫了一声,只管往洞里走。远远地,传来母熊很惨厉的叫。雪羽儿进了熊洞。她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见地上有一摊血。母熊正在血中滚动。雪羽儿明白了,母熊生孩子出了麻烦。一见雪羽儿,母熊停止了打滚,用那双盛满痛苦的眼睛望她。一见那纯净的眼睛,雪羽儿有了想流泪的感觉。她想,也许是倒胎。村里老有生倒胎而死的女人,人们都说是叫血腥鬼迷死了。据说,她们死后,也会变成血腥鬼去找替身的。
雪羽儿很焦急。她没嫁人生孩子,不知道接生是咋回事,就退出熊洞。见她出洞,母熊发出很大的叫,仿佛绝望了似的。公熊则用低唤乞求她。她指指那树,说我去找妈。熊似乎明白了她的话,跟在她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雪羽儿上了树,向妈一说。妈说,你试着转转那胎,把那胎位转正试试。雪羽儿说我不知道啥是正啥是不正。妈就叫她背了自己,去那熊洞。公熊仍一脸惶恐地跟在后面。雪羽儿发现,熊真的通人性呢。
虽然那公熊显得很乖,雪羽儿还是害怕熊突然变脸。她的心擂鼓般叫。洞子不大,不比外面可以使轻功啥的,在这儿连个腾挪的余地也没有,真是很危险呢。她握紧刀把,不敢有一丝大意。但一看到公熊的神色,她就觉得自己有点儿小人气。那公熊的眼神,分明是绝症患者看神医呀。
母熊呻唤着,妈试着摸它的腹部。妈的抚摸给熊带来了极大的安慰。母熊的叫声小了,它侧着耳朵听那抚摸。公熊也屏了息。雪羽儿很喜欢那憨态。她甚至有些羡慕母熊了。
妈摸了一阵,慢慢转胎位。雪羽儿趁机看看熊洞。熊是很会拾掇住所的,它们用干草垫了窝。虽然母熊的打滚弄乱了窝,但还是能看出它们当初的用心。久爷爷老说,到了野外,要向动物学习,动物是最懂风水的,它们建窝的地方都符合风水原理,都近水源,都避邪风,空气却又流通。久爷爷老说,劲鹰不立垂枝,猛虎不处卑势,灵物不居凶煞之地。雪羽儿想,久爷爷说得有道理。
妈转了一阵胎,拍拍那母熊屁股,示意它起来走动一下。母熊不动,公熊朝它吼叫一声,母熊才颤巍巍起了身。它被疼乏了,步履蹒跚,边走边呻吟。一股血水流溢在地上。妈喘吁吁笑着,看那样子,那胎位,可能转顺了。
母熊呻吟声渐大,渐渐直了声叫。雪羽儿牙根发瘆,那股血腥气更是一拨一拨打着旋往胸腔里灌,心盛满了浓液般的难受,便走出洞口。日头爷升到了树梢,山谷里飘层薄雾。进山才几日,仿佛过了多年,经历了好些沧桑。怪的是,总觉得那有双阴阴的眼睛在虚空里的某个所在盯着她,令她很不舒服。
母熊的叫声更厉了。公熊也叫了,雪羽儿从公熊的声音里听出了喜悦,才扭身,见一团蠕动已落到地上。
雪羽儿娘俩给熊接生的故事在凉州流传极广,并被录入《遗事历鉴》。
据说,后来的熊成了雪羽儿的朋友,并帮了她许多忙。此是后话。
9.练功东方的亮渐渐浓了,有抹红跟水中的血一样渐渐散开,血丝游蛇般扭动着,三扭四扭,就将那片白扭成了一团红霞。她想起了那个同样溢满着血丝的清晨。正是那个清晨,她得罪了谝子。
到练功的时候了,平日她起得更早,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久爷爷说她能吃苦,可她却想,不苦呀。练功时,她只有乐,决无苦。要说苦,仅仅她刚开始习武时,后来,乐越来越多,苦越来越少,渐渐便没了苦,只有乐了。昨日里背妈行了长路,有些累了,醒得比往常晚了些,又品了那天籁,耽搁了时间。她背着百宝囊,下了松树。那闭关的几年里,她在山顶平了个练武场。她去了那儿。
兽们的叫稀少了。觅食的吃饱了,求偶的也吃饱了,发泄的也满足了,兽们该歇歇了。道旁虽时见绿灯,雪羽儿也不怕。她知道野兽的习性,它们也怕人。只要你不侵入人家的领地,人家也睁只眼闭只眼。这儿的动物都有势力范围。狼有狼的,当然狼的领地里也可以有些小动物或是虫子,正如人间的当官的必有喽啰一样,领地上的主人也容忍一些比自己小的动物往来。不到很饿时,它甚至不去吃它们。动物们用自己的尿来圈划分界线。雪羽儿记得,自己上山的这儿,曾是两条大蟒的势力范围。那时,老见它们在清晨或傍晚时分昂首向天,它们每一吸气,路过的鸟们便身不由己地落入大蟒口中。好在那大蟒并不伤人,雪羽儿每次经过洞穴时,它们总是睁了红红的眼睛望她。它们跟签订了友好条约一样,互不侵犯地度过了那段岁月。
路过大蟒洞时,雪羽儿看了看,虽看不出里面有啥,但还是闻出了一股熟悉的老朋友才有的气息。她断定大蟒还在里面。雪羽儿很高兴。但又怪它没尽力为自己保护好山洞,叫熊做了窝。又想,人家也不知道你还会来的呀。
雪羽儿朝那洞嘿一声,算是打个招呼。洞却沉默着。她知道大蟒是个懒虫,不到日头爷晒屁股,总是懒得出来。但明白它们已知道自己来了。蟒睡觉时头贴着地,啥震动,它也辨得清的。
东方亮多了,依稀看得见山顶上有些动物粪便,她也懒得管它。只将久爷爷传的拳路使了一遍。她最爱“七星母子”和“八步转”。这是拳瓤子,意思是精华。凉州人说,“七星母子八步转,打遍天下无人挡”,但都没见过它们的模样。凉州流行的多是“十排手”、“分手八快”、“六合鞭”等,雪羽儿懒得学这些,她将更多的时间用来练轻功。记得那时,久爷爷叫她挖个深坑,深达两丈,填入沙子,她身背沙衣,腿裹沙袋,站在沙坑里,抓两把沙,往外跳。她就那样一次次抓着,一天天跳着,不知不觉间,沙坑深了,渐渐盈尺,盈丈,最后她站在两丈深的坑里,也能轻松飞出。这是基础功。后来,久爷爷给了她一把木剑,叫她击刺猴子,她整日追着猴子在松树间嬉戏。不久,猴子全搬家了。她虽然不想伤它们,但它们惭愧自己的笨拙而逃之夭夭了。再后来,上师又叫她击刺飞鸟,每有所欲,无不应心。久爷爷说:成了,你有些火候了,虽不是炉火纯青,也算是小成了。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的事完了,剩下的,是你自己的事了。说完,就叫她立了誓言,别作恶,别卖弄,别说出上师的名姓,然后叫她下山。
阿甲说,雪羽儿后来的所有麻烦,也许是没能守誓。
第51节:朝圣的僧侣(1)
第九章朝圣的僧侣
总是孤独总是在孤独里发呆孤独的日子你不入梦孤独的梦里总是独行1.梦中的公主《空行母应化因缘》中说,雪羽儿在背了母亲进老山时,就已成就了梦瑜伽。这是一种高深的瑜伽,修炼成功之后,就能在死亡之后投胎之前的中阴身阶段,不生迷惑,而证得佛果。
那些日子,雪羽儿老是梦到一个僧人。他出生在凉州,后来出家,到喜马拉雅山山麓的尼泊尔去朝圣。一个圣者却告诉他,那凉州,才是真正的圣地呀。不知有多少高僧,一生的心愿就是能朝拜凉州,像那鸠摩罗什,舍弃王子之尊,却在凉州待了十多年。你还到哪儿找圣地呀?
阿甲说,那僧人朝圣的最大收获,便是发现家乡才是真正的圣地。
这晚的梦光明中,雪羽儿发现,那个僧人翻过喜马拉雅山,来找她。雪羽儿看出,那山很高,她并不知道那儿有“世界屋脊”的说法。她只看到满天的洁白。她的印象中,那时是满世界的红,血红,猩红,白已经很少见了。当然这仅仅是印象而已。梦中的喜马拉雅山到处是雪,阿甲说,她梦中都能感受到洁白的雪山带来的清凉。
这是雪羽儿无数个梦中的一个。
那无数个梦,很像一部电视连续剧,演绎着一个漫长的故事。
第52节:朝圣的僧侣(2)
你当然明白,对一个梦修成就者来说,这是很简单的事。
你不是同样可以知梦、造梦、梦游佛国吗?你当然可以将它当成梦境。等到有一天,你还会发现,这世界和宇宙都是一个梦境,无论轮回,无论涅槃,究其实质,也不过是梦境而已。
梦是从一片晕红开始的。那时她在打坐,先是一片澄明,然后出现了一盏灯,初如豆,渐渐大了,照出了一个美丽的公主。那公主的美丽,是很难用文字来形容的。你甚至在现代的电影明星中,也见不到那样的女子。这是当然的。一个演员,只能演出公主的形,是很难演出公主的神的。熟悉公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演员的虚假。
所以,我同样无法给你形容雪羽儿的美。因为我无法形容从她毛孔里渗出的那种叫气质的东西。
那年,公主十六岁。后来的观修中,你总是将空行母观成十六岁。你知道,对一个女子来说,十六岁真是妙龄,那是女子生命中最美的时节。除了相貌外,十六岁女孩的内分泌也最佳。你后来知道,久爷爷把内分泌叫明点。气脉明点是你后来修炼的内容之一。
雪羽儿甚至不相信那是个梦。我也不相信。我宁愿将它看成禅定中出现的境界,可是我只能说梦。因为只有说她是在做梦,读者才不会说我神神道道。因为你我他都会做梦。你会说,哟,那号梦,我也会做。你当然会做。你也会呼吸,可你的呼吸,咋能跟久爷爷的呼吸比?也正如你的活怎能跟孔圣人的活相比一样。你也许知道,你的心决定了你活的价值。我只好说做梦,但你也明白,雪羽儿的那梦,其实是禅定中出现的境界。这一点,你我心照不宣吧。
你知道,这不是我世故,我只能顺世。将来有一天,你会看到唐卡上的金刚亥母,她的头发一半耸立,一半散披着。那束着耸立的,象征根本戒;那散披的,就象征顺世。你于是知道了有时的顺世,是一种智慧的显现。
于是我只好说,雪羽儿是在梦境中看到公主的。
美丽的公主有了许多追求者,当然是太子们,像你这样的作家是不敢追公主的。我也不敢,虽然后来人们将我尊为凉州的守护神。但人尊你仅仅是说明你应该享受的待遇,你自己要是头脑发热,凉州人会骂你烧包的。
你应该知道,世上最不吉祥的蛤蟆,就是想吃天鹅的那个,你难道不这样认为?
那个公主叫华曼。这名字,在一些人看来,真如雷贯耳呢。但你不知道不要紧,我不会说你孤陋寡闻的。因为,无论多么见多识广的蚂蚁,也不会通晓仙家的事。再说了,就是我心里认为你孤陋寡闻,我口里还得赞你见多识广。生在这世上,我已学会了顺世,不然,我早就没香火了。
据说,华曼公主的美貌引得好些男孩送了命,有些死于相思病,有些是角斗而死。那时的尼泊尔,还流行一种传说:便是那些为她角斗而死的人,也定然能到西方极乐世界。在古代的书里,充满了这号故事,你不必当真的。但谁都知道,华曼公主有着极好的种姓和血统。其长相,符合非常尊贵的莲花空行母的特点。别打岔,我也不知道那特点的内容。你知道,我不爱多嘴。
但我还是可以证实她的吉祥。这世上总有些吉祥的人,你一旦跟他们接触,就觉得很安详,你因此交上了好运。在命相上,把这种现象叫得贵人。你不是就遇了那么多贵人吗?那公主,确实是这类贵人。因为向往和敬畏这类贵人叫人杀死,或是害了相思而死,远比当猪幸运。真的。你要知道,有时候,爱情也是信仰。所以,要是你坚信爱上华曼公主并为她决斗而死会到极乐世界的话,那么,在对方的刀剑穿胸之后,你真的就到极乐世界了。要知道,万法唯心造呢。
为了证明这种说法,我不妨举个例子:出了凉州城,往南走上十五里,你会看到一个寺院遗迹。那儿有个土堆,高约三丈,径达十米,此塔里埋了个人,史称“萨迦班智达”,学问通天,功德盈地,有着通天彻地的功德和名声。当然,要是你愿意,你也可以效法他们。哪怕你是一头猪,只要将猪心换成了菩萨心,百姓就会尊你为菩萨的。比如,金刚亥母便是一位长着猪头的大菩萨,藏语叫“多吉帕姆”,意思是“金刚母猪”,汉地嫌其难听,遂用“亥”代替了“猪”字。
第53节:朝圣的僧侣(3)
我们接着讲那个石碑,上有字,内容不多,最要紧的大意是,即使是鸟翼沾上此塔的土,那鸟死后也不堕恶趣,必得解脱。这是接触一种东西而得益的典型说法。所以,我相信,为公主而死的人是幸福而吉祥的。
瞧我,饶了这么多舌,仅仅是为了证明一个浅显的道理。
你别笑我。我毕竟老了。我看了太多的沧桑。虽然我忽而示现少年,忽而示现老人。其实,我的心已堆满了皱纹,跟你老写的那个大漠一样。
闲话休提,不表那些人如何追求公主。单说某一日,公主忽然得了一病,此病吓死人也,叫麻风。公主的月貌花容,被一种病菌吞得干干净净了。
可怕不?
但你别叹息。
好些事是说不清好坏的。
风卷残云一样,那些追求者忽然不见了。
这很正常,谁也不希望自己变成麻风病菌的食物,包括公主的父母。于是,她被关在后花园中的一间小屋里,每天由一个包裹得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老头送饭。一天夜里,她梦到一个女人,她说她叫奶格玛。你别笑,我知道她是你的上师,我知道你老诵“奶格玛千诺”,我也知道你们常在光明净境中相会,但你用不着得意。这会儿,我是上帝,你好好听我的述说。
奶格玛说,去吧,到娑萨朗寒林去。
对,就是那个地方,你在《大手印实修心髓》中写过它:“那是印度著名的八大尸林之一,也就是当地人弃尸之所,辄见尸体,臭气熏天,时有野兽出没。”
记得,你曾说:尸林是最好的修道之所,这儿可以很形象地观察人生的无常,容易产生出离心。现代社会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电视网络等新玩意儿将人生的几乎所有时空都占满了,人们没有时间和兴趣关心灵魂问题。他们不会想到死亡,只有在亲友死亡时,他们才可能稍觉无常而生发感叹,但叹息易发,定力难生,叹声未落,心已他往。稍有觉悟的心总叫外物污染,如珍宝裹泥,如明珠蒙尘,难发本有之光明。所以,古印度的修道者多远离喧嚣,近趋死相,到尸林去修道。
你是不是这样说的?
于是,那公主离别父母,走向尸林。麻风使她参透了虚幻,使她放下了对尘世的贪恋。在那个布满野兽和尸体的所在,她每天磕大头,就是五体投地的那种。她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那个梦中的女子。她就是向她顶礼的。公主像后来的你一样,一边念诵“奶格玛千诺”,一边观想着她的形貌。她五体投地,用虔诚的心,来叩拜她心中的图腾。
就这样,一拜十二年。
一天,距地面有七多罗树高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秘境净土:这时,奶格玛在娑萨朗上空显现了出来,但见她肌肤呈紫金色,右手持手鼓,左手持印,托着颅器,内盛大乐智慧甘露,彩带璎珞,庄严无比。公主喜极而泣,伏地叩头,祈求传法。奶格玛玩笑道:“我可不是奶格玛,我是食肉空行母。我要吃你的肉,寝你的皮,你怕不怕?”公主说:“愿以整个身体供养上师。”说罢,便把身上所有的黄金千余两全部抛向空中,以供养上师,求授奶格五金法的灌顶。
奶格玛接了黄金,却抛向大地。公主想:“上师怎么不看重我的供养?”奶格玛知道她心中所想,落至地面,微笑四顾,目光所及之处,都变为黄金。公主心想:“这究竟是幻术,还是大地真变成了金子?”奶格玛笑道:“真金也是这样,幻化也是这样。轮回、涅槃,一切法门,都不过是梦幻而已。你若能了知此理,则世间一切都是黄金,又何必可惜你供的这点黄金?”
公主再请上师传法,奶格玛遂扫视上下四方,则有无量的空行勇士和空行母涌集而来,弹指间,五大金刚坛城出现于空中,光彩灿然,庄严无比,所需供品圆满无缺,应有尽有。坛中,五本尊金刚与佛母皆现大乐智慧双运身,甘露沥沥,如雨下倾,落入公主口中。
二十四位空行母一起牵手,将公主引入圣地。空行母围坐在坛城之内,奶格玛向公主传授了奶格玛五大金刚合修法。而后,上乐三十二圣地的空行、勇士一起前来参加庆祝活动,奏乐,舞蹈,唱歌,会供,盛况空前。奶格玛说:“今后,你即与我女儿无异。你按此法修习,可很快成就佛身,并将此法善为流传,可饶益无量有情。现在,你闭关去修吧,二十四位空行母将一路护送你。”说着,一道彩虹沿至地面,伴着阵阵天乐,天空飘下美丽的花雨,诸空行边唱吉祥祝辞,边将公主送至地面。这一吉祥祝辞,便是你们后来每座瑜伽中念诵的《奶格玛吉祥经》。
第54节:朝圣的僧侣(4)
至今,这秘境仍在,它同香巴拉国一样,有缘之人才能看到并到达。
奶格玛化现的秘境净土叫娑萨朗,也被称为第二密严刹土。
阿甲说,你别笑。我知道你定然说我抄袭你的文章。要知道,也许因了我的引用,它才有了名扬天下的机缘。
在那个历史性时刻,奶格玛告诉华曼,你的弟子中,将有位大成就者,他来自凉州,又归于凉州,在那儿,他会遇到一位智慧空行母,进而成道。
一天,公主对那个僧人说:去吧,回到凉州去吧。真正的圣地,就是你的家乡。那金刚亥母的化身,正在等你。经历了灵魂的炼狱之后,你们都会即身成就的。
雪羽儿知道,他就是命运里找她的那个人。
2.僧人的选择在雪羽儿的光明梦境中,僧人沿着那崎岖的山道,走进了本书。
当然,他也走入了历史。
那是个清瘦的僧人,因为苦行,他一脸沧桑。因为他没擦护肤霜,脸上的皮肤略显粗糙。他虽然是本书的主角之一,却没有时下电影上英俊小生的风采。
但他的身上却有另一种味道,那是信仰者独有的味道。任何东西也隐不了那种味道,包括贫穷、苦难,甚至富贵,都无法葬埋那种味道。我曾在出生在马槽里的一个外国孩子脸上发现过那种味道。
当你放下了对今生的所有执著之后,你便有了那种味道。那时,你便超越了你。
那僧人一身褴褛。要知道,他在那条路上走了多年。那是布满风雨和冰雹的一条路。一些邪恶的神魔们都不想叫他接近凉州,他们不希望世上多一个能证悟空性的人,他们更希望世上多一些贪执者,这样他们便有了更多的眷属。于是,他们圆睁着眼睛在红尘上搜寻,一旦看到有心向上者,便使出所有手段来破坏其信仰。
那僧人明白这一点。
有修行基础的僧人甚至看得见恶魔们的狞笑或媚笑,前者威胁,后者引诱。更多的时候,恶魔的恶行是借助大自然来完成的,比如风暴,比如冰雪,比如炎热,比如由它们引起的疾病。据说僧人大病三十六,小病七十二,还有一百零八次小毛病。这当然是传说。不过,你要知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世上没有白吃的宴席。你要想取得惊人的业绩,就得经受惊人的磨难。关于这一点,孟子说得很透彻:“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不过,那僧人从来不认为自己经历了磨难。他一直认为,他是在享受。这当然不是作秀,因为磨难从来都是最好的助缘。
就这样,他一步步接近了凉州。
即使在行走中,他仍然观修着他的本尊。据说他的所有念诵,就是在旅途中完成的。这一点,你与他有相若之处。你当然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于是,我看到有一片祥云,正冉冉着移向凉州。
我认为,你的成功,也得益于僧人朝圣般的生命历练。
其实,我甚至分不清你和僧人的真正区别。
我不知道僧人的这次旅程经历了几年,他自己也忘了。只记得启程的那天是阴历二十五日。那天,许多行者都在做一种会供,供养金刚亥母。那天,正在打坐的雪羽儿忽然醉了似的,体内充满了暖融融的大乐。她问久爷爷这变化的缘由,久爷爷只是神秘地一笑。
那天,我也是神秘地一笑。
僧人的选择决定了行为,他的行为又构成了命运。
瞧我,又在饶舌了。个别盲目的批评家,定会说我抢哲学家们的话语权了。
他们当然不知道,我的话语,是我的行为之一。它跟我的其他行为一起,同样构成了我的命运。
3.入定的久爷爷雪羽儿去看久爷爷。因为她预感到了一种不祥。那天早上,她打坐时,忽然发现供养水变成了血。
雪羽儿给妈煮了好多黄羊肉,连那肉汤,一同端上树去。妈可以吃两天。她还在树干上弄了许多辛辣之物,以防蛇们爬上树去。
然后,她安顿大蟒,叫它们别老是睡觉,替她照看母亲。她曾跟久爷爷到过印度,朝拜过金刚座。那儿有好多饲养大蟒的人家,专门叫它们看小孩。大蟒跟大象一样,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只要人类把它们当成朋友,它们就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第55节:朝圣的僧侣(5)
然后,雪羽儿走进了深山。
深山的特点是人迹罕至。那树,那草,跟老山里一样,只是深山里野兽更多,雾更多,更幽深而已。我原来以为,久爷爷一定住着山洞,等我跟着雪羽儿的脚步去看久爷爷时,我才发现,他住的是木屋。
在一处绿色最浓的地方,有个木屋。当然你看不出那是个木屋,上面充满了爬墙虎之类的植物,它们将所有木色都盖了。奇异的是那儿有只小鸟,老在叫“奶格玛”,据说已叫二百年了。所以,当你听到“奶格玛”时,你就应该知道,快见到久爷爷了。
久爷爷的屋里应该有好多皮货或是织毯们,跟你后来在许多活佛的囊欠里看到的那样。久爷爷的名声天摇地动,其住处应该有华贵的外现。可是没有。那屋里只有非常简单的灶具,上面落满了灰,还有一个巨大的柜子。久爷爷的卧具就铺在柜子里。我之所以没把那柜子叫成棺材,是怕你说我故弄玄虚。但事实上,那柜子,就是棺材,只是比一般棺材大些,是柏木做的。山上多松柏,做个柏木棺材当然不难。那棺材没有上漆,但是油油的比上了漆还光滑。就是在这一点上,我发现它似乎历史悠久了。没人知道久爷爷活了多少年,村里好些老年人在小时候就听说过久爷爷的名字。当然,他们心里的久爷爷仅仅是个符号。
久爷爷是个古老的传说。
久爷爷老在棺材里入定。一天,久爷爷煮山芋,在等山芋熟的间隙入定了。等他出定时,山芋已长了黑毛。这是雪羽儿老想到的事。那时,她以为久爷爷死了。她走出深山,去找一位师兄。师兄笑道,你回去,拿个磬儿,在他耳旁一敲,他就活了。就这样,久爷爷看到了长了黑毛的山芋,但他只说:你捣啥蛋?又入定了。
在山里的时候,久爷爷叫雪羽儿老和植物说话。久爷爷说,她的一位师兄,曾在这儿待了二十年,出去时,已成了哑巴。那时,跟植物说话,成了雪羽儿每天的功课。后来,她发现,植物也是通人性的。每到她说话时,植物们都兴奋地颤抖。听她说话的植物长得格外好。一见她,它们就笑。
瞧,这次她来,植物们都笑了。
雪羽儿进了木屋。木屋里到处是尘灰。她知道久爷爷又入定了。久爷爷坐在棺材里,凝成块石头。久爷爷的头上堆满了鸟粪,也许是一只小鸟想在他头上垫个窝,努力了许久,终于放弃了。久爷爷结印的手上满是灰尘。她很怕久爷爷真死了,但她知道久爷爷不会死。他是证得了生死自在的瑜伽士。除非他厌倦了红尘,他才哈哈一笑,说一声解脱啦。
其实,真的解脱是与死亡无关的,心无牵挂时,就是解脱。雪羽儿明白这一点。所以,牵挂母亲的她,知道自己还没解脱。要是她现在死了,仍然不叫解脱。死是跟解脱无关的。
久爷爷说他现在不死。他说他不死,谁也别想叫他死。他说,风雨雷电随身带,我命在我不在天。
雪羽儿清理了久爷爷身上的鸟粪和灰尘,举了磬儿,一敲,再一敲;好一会儿,久爷爷核桃皮般的眼皮蠕动了,掉下许多灰尘。他咕哝道:“水就是血,血就是水,惊慌啥?”说完又闭了眼。
雪羽儿又敲那磬儿。过了许久,久爷爷才睁了眼,说:“也罢。去,拿我的尿壶来。”
雪羽儿拿过那个锈迹斑斑的尿壶,尿壶很轻。里面的液体早蒸发一空了。
久爷爷接了,他边咕哝边摇,摇了一阵。壶中传出一种液体的声音。雪羽儿见怪不怪。以前,她见过个求长寿的人,就喝过久爷爷尿壶中的液体。那人算过五十次命,都说他活不过那年的五月十三,他就来求久爷爷。久爷爷就这样摇尿壶,从空尿壶中摇出了琥珀一样的液体。那人喝了。关于他的故事,你定然也听过。在一百零三岁那年,他的儿媳嫌他老而不死,不给他吃。趁着儿媳上地家中无人之机,他解下系腰,在梯子上上了吊。据说,他本来能活一百八十岁的。死后,他阴灵不散,村里人便老见一个白胡子老人在哭。后来,还是久爷爷收摄了他,封他当了村里的守护神。
第56节:朝圣的僧侣(6)
雪羽儿在门外的小溪边洗了碗,递给久爷爷。尿壶便流出了琥珀般的液体,稠稠的。据说,那是甘露。
我不知道雪羽儿喝没喝它。
雪羽儿在那个木屋里待了一天一夜。
据说,她也是入了定的。
据说,她后来历经磨难而不死,就得益于甘露的加持。
4.最大的考验在梦光明中,雪羽儿又见到了那个僧人……他赤着脚,孤零零走在山道上。他的脚早烂了,每走一步,地上就印着一个血印。我知道,要是这样走下去,他的血会流光的。
他真的很瘦弱。
他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爬起。你在电影里老看到这类镜头。
你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脚下的路再长,也长不过跋涉的脚步。
僧人定然也知道这句话。
他定然在想,就这样走呀走呀,总有一天会走到凉州。
他更可能什么也没想,他仅仅是在走。他的走就是目的。
在证悟了空性的人眼中,无处不是凉州,无处不是圣地,但他依然在走。他正是在走的过程中,一步步成为真正的自己。要是没有这“走”,他仅仅是一个寻常少年,只会牛一样劳作,然后牛一样死去。他像苍蝇飞过虚空一样,留不下一点儿痕迹。
但他终于这样走了。
他于是走出了自己。
据说,在一处山洼里,他遇到了一个卖烧饼的老婆婆。她举个烧饼,说:只要你答出我的问题,就可以得到一个烧饼。我还可以给你一双鞋子。
她问:“你们不说诸法无我吗?那你解脱个啥?”
僧人答了,用唯识宗的说法。
老婆婆却冷笑了。
她又问:“你们说诸行无常,那你追求的涅槃是不是也无常?若是无常,你的追求有啥意义?若是有常,还‘诸行无常’吗?”
据说,僧人没有答出。
据说,虽然没有答出。老婆婆还是把烧饼给了僧人。僧人没有接受。
据说,那个老婆婆也叫阿番婆。
据说,僧人萎然坐在地上。他忽然不想再走了。
据说,那是他一生里最大的一次考验。它比雪灾、风暴甚至死亡更可怕。
据说,他在那个山洼里躺了三天。
数日间,他苍老了十年。后来的唐卡中,他的额头上有了三道皱纹。阿甲说,他的皱纹和你的胡子一样,成为一种符号了。
5.走就是意义阿甲说,在雪羽儿的又一个梦光明里,那僧人终于从山洼里爬了起来。
天灰蒙蒙的,我该说“太阳是个黑球”,可别人已这样说了。
是的,僧人看到的太阳,真是个黑球。一切都灰了,万物都失去了色彩。
真的,他像变成了色盲,感受不到一点儿色彩。那是幻灭和绝望交织的感觉。你会发现万物都在冷冷地望你,一脸漠然。
后来,许多人认为,那老婆婆是魔的化现。僧人甚至也这样认为过。但我知道,她又何尝不是佛的化身呢?
她破除了僧人关于生命意义的执著。
从绝望中爬起来时,僧人想,管它啥意义,走就是了。他的所有力量,仅仅是这样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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