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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咒

_4 陈开红(当代)
要是雪羽儿是尼姑的话,她的许多行为明显违犯了戒律。这样,加上后来在村人眼中破戒的吴和尚,本书中就有了三个破戒的僧人。
但在阿甲的故事中,雪羽儿没有落发。
雪羽儿在罗什寺待了八个月,大部分时间乏善可陈。每日里,她只是打扫寺院,劈柴担水。娘则坐在南墙湾里念阿弥陀佛。寺院里是不叫外道住的,雪羽儿就叫妈也念佛。后来,妈竟然念上瘾了,除了数落不学好的女儿外,所有时间都念佛了。
那八个月,是雪羽儿一生里最安稳的日子。要是没有后来的事,雪羽儿也许就能安闲地待一辈子。
事情的起因是寺里举行了一次大法会,是水陆法会,内容不外乎祈福禳灾。那次法会,是凉州历史上最著名的事件。要不是阿甲告诉我,它也许就被岁月的风尘掩埋了。所以,我眼里的阿甲,也算是文化功臣呢。阿甲说,别说这号见外的话,谁叫我是凉州的守护神呢。
那天,天应该很晴。虽然有几朵白得扎眼的云,但还是很晴,没有风,没有雨,虽也飘来过一朵湿漉漉的云,但它没好意思下雨。你知道,许多时候,天也是个溜沟子货,有时比凉州官员溜得还厉害呢。有这么多人巴望着晴,它也不好意思不晴的。白天的水陆大会倒也很圆满。你知道,圆满是个很有意思的词,就是说没出意外。照这意思,那天一直圆满着。可到了夜里,出了个小插曲,那省上来的法王想听西凉乐。西凉乐当然有名啦,唐玄宗时就名扬天下。那天该着雪羽儿出世。听乐舞得有乐器,别的乐器都有,只是没个羌笛。也不是说没有羌笛,凉州城里倒也找了几个,可惜是大路货。大路货你懂不?就是说不合那乐手的意。那乐手,是甘州大佛寺最好的乐手。他的羌笛天下闻名,说是天下闻名也就是在乐队圈子里谁都知道,那时没电视啥的,也没法叫每个百姓知道。当然,老百姓也没必要知道。他们不知道那句“羌笛何须怨杨柳”,还不是照样养儿引孙?当然,老百姓知道也没用,这茬子老百姓知道了,下一茬上来,照样不知道你。所以名扬天下是骗自己的话。要是你想叫每一代老百姓都知道,你就得有个叫他们必须知道的理由。瞧我,又扯远了。没办法,沉默千年了,总找不到个说话机会,虽是凉州的守护神,可也没几个人知道我阿甲。
第33节:飞贼的来历(3)
话说那怙主想听西凉乐,苦于没羌笛。那住持僧找遍了凉州城,只找到几支破得不成样子的笛子,那甘州乐手才一试,就裂成了碎片。他说,不成的,非得我那支玉笛不可,可惜我没带来,放在甘州大佛寺。大家一听,傻眼了,乖乖,凉州距甘州五百里路呢。没戏了。这时,雪羽儿说,我试试。
就这样,雪羽儿一下子成了凉州名人。
雪羽儿出了罗什寺,谁都以为她会在凉州城里找笛子,哪知仅半个时辰,她竟拿来了那支玉笛。那玉笛,碧玉如青蛇,对口唇处有点血红。后来,这笛子进了凉州博物馆;再后来,一个馆长退休时,死活不交文物登记册,大批文物跟那笛子就不翼而飞了。怪的是,那么多当官的竟没人过问此事。一个叫蒲华的老人写了封“死不瞑目”的信,但依然石沉大海,不显波纹。阿甲于是怀疑凉州的官员定然不清不白。我恶狠狠道,你讲你的故事,管人家屁事干啥?
那个笛子的到来为凉州挣足了面子,法王于是捐白银五千两,并向罗什舍利塔捐了一个金顶。据说是金子做的,金光闪闪,庄严无比。因为这个金顶,罗什寺成了河西最有名的寺院,其名头,甚至盖过了甘州大佛寺。
阿甲说,那安了金顶的舍利塔灵验无比,每有所欲,无不随心。阿甲鬼鬼地四面望望,悄声说,你知道不?凉州为啥不遭兵灾?瞧,那成吉思汗的骑兵屠了四十国,一入凉州,乖如绵羊,为啥?那同治年间,回汉仇杀,四面血流成河,为啥凉州安然无恙?为啥?为啥全天下无时不烽烟四起,凉州却没爆发过一次起义?为啥?他还问了好些“为啥”,问得我恼了,说:“有屁就放。”阿甲才鬼鬼地说,因为有那安放了金顶的舍利塔。他说,鸠摩罗什圆寂时说,要是我译经无误,焚我时舌不烂;要是我舌根不烂,就在凉州建塔供养,可消刀兵之灾。
是吗?我咋没听说过。
4.飞了的金顶名扬凉州的雪羽儿定然发现她在人们眼里变了样子。雪羽儿自幼隐居深山,不懂人情险恶,所以久爷爷叫她别卖弄,但为了凉州百姓的面子,雪羽儿终于忘了上师的嘱托。
雪羽儿呀雪羽儿,你真该读我的《凉州与凉州人》呀!
你呀你,你何必当出头椽子?
瞧,人们望你的眼神变了。你能于一顿饭之间到五百里外,你能在甘州城门紧闭时如履平地,你能在大佛寺的百十间房中找到那小青蛇似的羌笛。你呀你,你可知,偌大的凉州城,再也没了安全之地。
有些人已将祖传宝物转移到外地。虽然那住持和尚再也不叫你干粗活,你还是品出了敬而远之的冷漠。你忽然看到了久爷爷的笑。
你很想离去,但你实在不忍搅碎母亲那恬静的安逸。
一天,法王派人送来了金顶。安上了金顶的舍利塔招摇无比。你定然也嗅出了一缕不祥的气息。你发现,那如堵的游人里,不乏贪婪的眼眸。你仔细地观察那一双双眸子。那些日子,你夜里也不睡,引得住持疑惑不已。但在某一天,你终于熬不住了,才眯了片刻,金顶就不翼而飞了。
就这样,你成了凉州人心中公认的贼。
都想,只有你,才能不搭梯子在十多丈高的塔上取走那金顶。虽然慈悲的住持极力为你开脱,但流言还是越来越汹涌。
这,就是出了头的好处。
5.江洋大盗县里派“捕快”——或是警察搜寻了多日,那金顶,当然连个毛也没找回来。你知道,官家养的人多是吃舍饭的脓包,他们咋能跟那个在十余丈的高空里取金顶如在自家裤裆里摸老屌一样方便的江洋大盗比呢?看到那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的“捕快”,你只是偷偷地冷笑;你知道他们在表演,表演给百姓看,以显示他们不是盛饭的皮袋不是撑衣的架子,但你知道他们正是盛饭的皮袋正是撑衣的架子,没有那样叫几声就能将贼逮住的。贼是啥?贼是千锤百炼的青钢,“捕快”是锈迹斑斑的废铁;贼是削铁如泥的宝刀,“捕快”是灶火里伸缩的火棍;贼是沸腾的滚汤,“捕快”是尿摊上的霜花儿……阿甲还想说好多比喻,叫我一下就喝断了:行了,你不就是个小小的守护神吗?你蚂蚁戴笼头,装啥大牲口?阿甲鬼一样笑了,成哩成哩,老子不抢你的话语权了。以后,你也别抢那哲学家们的话语权。你当好你的作家,我当好我的守护神。
第34节:飞贼的来历(4)
话说那马队们呼啸多日,金顶仍杳无下落。按旧小说的惯例,那县爷定然会将那捕快头子打上若干棍,并定下破案日期。那班头于是长吁短叹,夫人问其故,于绝路处忽然逢生。我也很想这样,可这号路数多得像凉州茅厕里乱滚的蛆,我一用,别人会骂,瞧那阿甲,大小也算个神哩,咋如此没想象力?于是我就想叫那县爷逮了雪羽儿的妈,可你又说这号情节是红烧肉,也早叫人吃腻了。我想疼了脑袋,想不出新鲜些的。便想,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有时候,实话实说,比啥都得益。
事实上,正如我刚才说的,那“捕快”们的所有呼啸都是在表演,他们拿了俸禄,总得装个样子,不然,挨百姓的骂呢。你知道凉州话难听,说甜言蜜语也像吵架,一旦他们骂人,就比阿修罗发怒还要凶上百倍。捕快们骑在马上,边抡鞭子,边想,哼,老子们也尽力了,放马驱驰一阵,瞅着谁不顺眼了,或是平日有扎眼的货,就借机上去,捣腾两下,呵斥几声。他们就是这样。
那县爷更不想管这闲事,他去过那寺院,住持请他吃了素斋,又没酒,他满肚子不高兴。他很想要住持僧的那个金佛爷,就一下下摸那光滑的佛爷脑袋,可住持僧眼观鼻鼻观心,愣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县爷想,就这副德性,还想叫老子给你找金顶呢,你膝盖上号脉,离蹄太远了。他将那金佛爷递给住持,拇指挑缕鼻烟一吸,恶狠狠打个喷嚏。
我说的这些,就是当时的实情。
当然也可能是想当然的。
这也正是许多人都怀疑雪羽儿,而官家却没鞫问她的原因。
住持僧心急如焚。他明白,要是找不到金顶,他会颜面扫地,在法王面前,他也交不了差。这天,他将雪羽儿叫到房里,悄声问:你真是江洋大盗吗?
雪羽儿坦然笑道:我有江洋大盗的本事,但不是江洋大盗。
住持跪在他面前,垂泪道:救救我吧。
雪羽儿说:放心吧,我已知道谁是贼了。
6.走走走走走啊走雪羽儿一直忘不了那个月夜。凉州的月夜一直很有名。凉州八景里,就有个叫“平沙夜月”的。
罗什寺的月夜也很有名。据说,静坐在罗什寺大殿里,你可以听到月光打在琉璃瓦上的声音,刷刷刷的,像夜雨打瓦呢。当你诧异地走出大殿,你会看到有三缕烟柱沿了那海子袅袅上升,直入月宫。凉州人称之为“朝天三炷香”。
既然所有的人都认定雪羽儿是贼,住持就很客气地打发了她。这一举措大快人心。僧人俗人都不希望自家身旁卧个江洋大盗。据说,唐朝皇帝李世民的妹夫柴绍轻功极好,能飞檐走壁,李世民就将他贬往千里之外。连皇帝都怕这号人,何况普通人。雪羽儿便背了母亲,垂泪而去。穿过北大街时,她听到一群人在指戳她,都说,瞧,那是个飞贼。
雪羽儿背着母亲穿过凉州的时空走向野外时,她心里一定有很浓的情绪。她也许会想到自己日后多灾多难的命运。更也许,她啥也没想,跟我一样。我是从来不想未来的,我不思过去,不念未来,只觉醒于当下。后来,兰州大学的一个博士称之为“澄明之境”。
我想,雪羽儿也许这样。要是她不这样,我就无法解释她后来的神奇结局。
更也许,她很悲哀。出罗什寺的时候,她真正入世才不过几个月。她总算领教到人世的险恶了。当一个孩子忽然发现大人的世界很可怕时,心里定然有天塌般的感觉。记得多年之前,我一向视为神灵和恩师的某个凉州名人变成了害我的凶手时,我也觉得一眼灰色,身心像罩了个无形的玻璃罩子,把我和世界隔离开了。自那后,我就像被上帝流放在了凉州。直到我的心中放出了智慧的光明时,那感觉才消失。
雪羽儿定然也一样。
雪羽儿定然想不到,她那想为凉州争面子的举动,竟为她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阿甲说,活该。记得有一天,我也感到跟雪羽儿一样委屈时,阿甲也这样说过我。阿甲是个世故的神灵。其实,当你仔细地研究神话时,你会发现,所有神灵都很世故。世故是世人接受他们的前提。这当然包括被官方捧到供桌上的当代神灵们。
第35节:飞贼的来历(5)
雪羽儿,你只好滚了。
雪羽儿背着母亲,走走走走走啊走,走过了流水巷。凉州人都知道,进了流水巷,屄比馍馍贱。那儿站满了卖笑的女子。见有人过来,她们都叫,来呀,这儿便宜。
走走走走走啊走,又走过了稀屎巷。这儿住了好多乡下人,专门拾城里人的粪,故名。大粪涌满了巷内的屋门,后来被改名雨亭巷了。稀屎巷里,有几个红眼老汉正嘀咕呢,都说:瞧,那么清俊的丫头,咋当飞贼?
走走走走走啊走,雪羽儿走过了雀儿架。雀儿架下雀儿多。那儿尽是摆地摊的。一个汉子举个铁爪问:飞贼,要不要飞爪?
最后,雪羽儿进了松涛寺。
7.松涛寺松涛寺一直很小。从那个凤阳的和尚当了皇帝起,就有了松涛寺。寺院一直不大,僧人很少,有许多年里,松涛寺的僧人成了十世单传的婴儿,庙门里出没的,只是那个守庙的僧人。
雪羽儿到松涛寺时,住持寺院的是石和尚。石和尚很有名,身长不满五尺,但很有名。当时的凉州人,没人不知道松涛寺的石和尚的,他几乎成了凉州武术的丰碑。
石和尚除了武术之外,主修大威德金刚和奶格六法。他从塔尔寺和石门寺得到了传承,是香巴噶举教法中融入宗喀巴大师的那一支。后来,其弟子吴乃旦承其衣钵。再后来,吴乃旦又将其所有教法传给了我。所以,除了香巴噶举的五大金刚和光明大手印外,我还是大威德金刚法的正宗传人,也是时轮金刚的传人。以此因缘,阿甲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要知道,世间的神灵也是势利眼。
雪羽儿本来不想进寺院,可你知道,凉州人的嫌贫爱富是有名的。下面讲个故事,充当论据。凉州城南五里处,有个叫牛鉴的人,此人心开十窍,聪明至极,闻一知十,满腹文章,有心上京科考,无奈身无分文。一日,牛鉴母亲杀了家中唯一的生蛋母鸡,劈了门板当烧柴,炖得烂熟,想请族人帮忙。哪知请了几十遍,并无一人上门,老妇人于是大哭。过来一人,问清缘由,说,他们不吃我吃,吃完鸡,喝完汤,将自家商铺卖了,凑成百两纹银,叫牛鉴上京,得中进士。后来牛鉴当了两江总督,牛气万分。那商家是河南人,后来,牛鉴在河南当巡抚时,跟焦裕禄先生一样,为河南人民鞠躬尽瘁,干尽了好事。所以,即使在后来很多国人都骂河南人时,我依然对河南人有极好的印象。于是,我的朋友瞎仙贾福山一提凉州人,就骂是嫌贫爱富的骚孔雀。他还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能叫聋子听音,能叫哑子说话,就是说能振聋发聩,但此处按下不表。
话说嫌贫爱富的凉州百姓不叫江洋大盗雪羽儿在家中栖身,她简直绝望了。她瞭眼四扫,满目荒凉,芦苇长过盈丈,野兽吱哇乱叫。那时的凉州城北乡多是湖滩,人烟稀罕,野兽横行,到处是死人骨头,到处是啃骨头的野狗。雪羽儿知道,那些啃死人骨头的野狗正惦记她瞎眼的母亲呢。母亲虽老,肉却新鲜,咬上一口,定然比啃那干骨鲜美十倍,于是狗们远远随了,伺机下口。我想,它们定然将雪羽儿当成了背死人的专业户了。
雪羽儿只好走向那个孤零零蜷曲在湖滩里的寺院。
那未卜先知的石和尚正等她呢。不等她开口,就推开了的庙门。那声吱呀,撕裂天空般响,把我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呢。
哦呀,吓死我了。门侧被惊醒的促织虫也这样叫。
8.海子边雪羽儿安顿好母亲,用开水泡点儿干馍馍,先喂母亲,再喂自己。松涛寺缺钱缺僧,唯独不缺干馍馍。每月初一、十五,周围的百姓都要来还愿献盘。那盘,就是馍馍,文字人叫馒头。每个盘,有十五个馍馍。那天有好多人献盘,就献了好多十五个馍馍。石和尚吃不完,就阴干了,在梁上挂个门扇,将那掰成核桃大的馍馍放在门板上,想做饭了吃饭;不想吃饭了,打点儿开水,泡点儿馍馍。谁料想,那老吃干馍馍的石和尚竟壮得像柱顶石。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多年之后,石和尚圆寂了,其弟子吴乃旦也继承了石和尚的传统,制造出许多干馍馍,吊在梁上。每次,我去他那儿接法,都会望着那半虚空的干馍馍慨叹不已,都会给他留下许多菜钱。后来,我发现,无论我留下多少钱,吴师父吃的仍是干馍馍。后来的多半生里,他就以干馍馍为主要食物,省下供养和香火钱,修了好大一座寺院。
第36节:飞贼的来历(6)
这也是后话,按下不表。
单说雪羽儿泡点儿干馍馍填入肚囊,眯眼片刻,见夜渐深,就安顿好母亲。正要外出,母亲问她去哪儿。雪羽儿说,我去洗澡。妈说这会儿洗啥澡呀。雪羽儿说这会儿不洗,一生就洗不净了。说完,出了松涛寺。阿甲说,她像轻烟一样飞向罗什寺。他很得意这比喻。我说你得意啥呀?那“飞”字,还不如“飘”字。于是,雪羽儿就像轻烟一样飘向了罗什寺。哎呀,真是踏雪无痕,捷如飞鸟。
临行前,她向石和尚借了把镰刀。
雪羽儿伏在罗什寺海子边的茅草里。她听到月光打得琉璃瓦刷刷直响。星星们哈哈哈笑个不停,像吃了笑屁。住持僧的呼噜声惊天动地,把院落填得没一点儿空隙了。每夜都这样。好多人说住持是狸猫儿转生的,连睡觉都在念经,但一点儿也不影响人家当住持。因为他背会了四部《阿含经》,嘴一张,就瓦罐里倒核桃,尽是佛的声音,没治。这是硬头货,跟现在的美元一样,到哪儿都硬手得很。听说,连杭州灵隐寺都来请他讲经,住在一个小小的罗什寺,简直是大龙卧在虾水里了。但住持说,谁叫凉州是我的家乡呢。听,阿甲耸耸鼻头,跟你一个腔调,就会唱高调。
雪羽儿还听到好些声音,那时的凉州人睡得早,入夜不久,就进梦乡,连狗叫也显出惭愧声色,叫得有气无力。夜色于是很有力地泼向雪羽儿的脊梁骨。沙地上已泛上了凉意,渐渐往她填了开水泡馍的肚子里渗。我多想叫她填满羊肉泡馍呀,当然是西安的那种。我分明听到了她辘辘的饥肠,跟放屁一样理直气壮。但你也知道,夜行人不能饱食,就跟远行的狼不能填一肚子羊肉一样。关于腹内填满羊肉的狼的故事,我以后还会讲到。这就当个悬念吧,你别扔到了脑后。
我老想,她还会听到啥呢?我想呀想呀,想了好些,可全叫别的作家写了。我再也想不出更新鲜的玩意儿。就说,成了,雪羽儿,你别听了,你干你的正事吧。
9.烧火的癞头僧瞧,那正事儿来了。
万籁俱寂里,忽听到一声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就跟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一样,声音不大,也没啥味道。这是很容易被人们忽略的声响,但雪羽儿没忽略。一个白影梦一样飘了出来,月色下,透明了似的恍惚。那影儿蝴蝶般轻盈,蒸气般虚朦,美女的发丝一样搔着雪羽儿的神经,当然也搔着我的神经。要是我在野外碰到它的话,我定然当成鬼了。也许,许多传说中的鬼就是这样诞生的。
但我知道那不是鬼。鬼是进不了寺院的,有守护神阿甲呢。除非那个老和尚在行“蒙山施食”时,阿甲才放鬼们进来。那胖鬼瘦鬼男鬼女鬼小心翼翼又理所当然地进了庙门,阿甲就喜欢看那些羞羞答答的女鬼。但阿甲死不承认的。凉州人这样,凉州鬼也这样。有啥样的人,就有啥样的鬼。噢,我忘了,阿甲不是鬼,是神。别生气呀,阿甲。不过,神鬼也没啥区别,神不过是大力鬼而已,你瞪啥眼?哟,你拾了个箩儿就当个天?我尊你了你是个神,不尊你了,一顿焦毛醋弹打出去。你以为你是啥?你能给我屙金?能给我尿银?能叫我当上个科长?成了,迁就些过吧。谁不知道你阿甲是个穷大力鬼,连毛也撕不上一盘子。
继续看那影子。那梦一样的影子飘忽一阵,忽然,飘向雪羽儿的藏身之处。我以为他发现了雪羽儿,我心跳如擂鼓,像有千匹马在血管里奔驰。我完全可以将这感觉写得更浓些,又怕读者的心脏负担太重。就长话短说,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惨叫。要知后事如何,且听后面叙述。
那惨叫惊破了罗什寺千年不明的黑夜,一直响到多年后的大地震之后,因为那地震摇塌了这个名扬天下的塔。有时我想,这个连自己也无法保佑的舍利塔是如何保佑凉州不受刀兵之灾的?真叫人感动呀。它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塔中的白求恩大夫呀。我使劲压住心头萌发的汹涌的疑云,把自己装在虔诚的模样里。这样,我才赢得了那个老和尚的青睐,他才给我讲了雪羽儿的故事。
第37节:飞贼的来历(7)
那声惨叫同样惊醒了僧人俗人,住持第一个扑了来。他屋里的呼噜仍在响着,为了制造那呼噜,我怀疑他弄来了三十只狸猫,但仅仅是怀疑而已。住持房中一直没断的呼噜声从此也成了一个难解的历史之谜。
僧人们带来了灯火,灯光照着那个烧火的癞头僧。我怀疑他不会有癞头,我不信相貌丑陋的定然是坏人,虽然我相貌堂堂但还是对所有的丑人儿心怀敬意。但阿甲赌咒发誓说那人真是个癞头,我只好说,成哩,癞头就癞头。
那癞头僧惨叫不已。我知道他的懒筋已经断了。你要是不知道懒筋,你就摸摸脚后跟,就是那粗粗的随了你的脚丫子的晃动一拱一拱的肉条。虽然叫肉条不妥,但谁叫你不认识懒筋呢?
我还知道,那懒筋是雪羽儿用镰刀砍断的。这个故事我已听了五百遍,所有细节正自个儿往脑里扑呢。
对那个癞头僧,凉州的老人们说法很多,说他曾是雪羽儿的师兄,其武功十倍于雪羽儿。我不认同这说法。主要是我的小说中已写了久爷爷为了传承不断才叫狼衔来幼年的雪羽儿。我不能自打嘴巴,就是他真是雪羽儿的师兄,我也叫他当不成师兄。就这样。谁叫我没有世俗权力呢,正因为我没有世俗权力,我才在小说中霸道十足。你阿甲气死也没治。
但我还是采纳了阿甲故事中的有益成分,比如他说,要是不割断那懒筋,任是天王老子也捉不住癞头僧。这我信,要不然,雪羽儿何必舞弄镰刀,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据说,那和尚甚至能视百万大军如无物,能飘忽而来,飘然而去。我当然也信。
住持举了那灯,笑道:善哉善哉,差点儿冤了雪羽儿施主。
癞头僧笑道:我知道,我会栽在她手里的。
那金顶,就被癞头僧藏在罗什寺的井里。撵走雪羽儿后,住持安排,要在次日淘井呢。原来,雪羽儿早知道,那金顶,就在井里。
你猜,她咋知道?
后来,癞头僧就进了王景寨劳改农场。某夜,他趁乱逃出,找了个徒弟,授以全身本事。在某个溢着血光的早晨,那徒弟下了山,来找雪羽儿。这情节,显然已落了俗套。但阿甲龇牙道:啥不俗?要是人家割了你的懒筋,你报仇不?
我只好说,嚷啥?你大小也是个神,咋没一点儿风度?
阿甲说,在某个历史的恍惚里,有两个人正在找雪羽儿。第一个是个僧人,他得到授记,上师叫他一定要找到凉州的金刚亥母洞,那儿有个智慧空行母,若能依止,可得到肉身飞往净土的成就。另一拨是癞头僧弟子和红衣喇嘛。据说,那喇嘛的诛法火供厉害无比,每有欲诛,无不应心。某夜,这喇嘛行了一种叫“西夏咒”的火供,但怪的是,这次却没有应验。他入定观察,发现凉州某处山坳里有个老人,正朝他微笑。此人觉得蹊跷,准备跋涉千里,来凉州一会。
见我有些疑惑,阿甲解释道:啥行道,都是一个圈子,隔行如隔山。也如你们作家只了解文学圈的事,人家演员是演艺圈。还有许多个圈子,只有圈里人,才知道圈里的行情。圈外人听圈内的事,如听天书呢。
阿甲说,瞧,在无尽的沧桑中,那个破衣的汉子,一步步走向雪羽儿。
第38节:天外的老山(1)
第七章天外的老山风中传来的《追梦人》成一线蜿蜒的蛇那芯儿朝这颗孤寂的心欢快地吻1.踩底我们接着说雪羽儿偷羊后发生的故事。
谝子对雪羽儿产生了怀疑之后,就打发宽三去踩底。
《遗事历鉴》中记载了宽三去踩底的经过:宽三出了那个很大的庄园。庄园门很厚,是尺把厚的柏木做的,嵌钢钉,包钢皮,气派又结实。宽三是族丁头儿,只有他拿快枪,叫啥水连珠的。别人都使火枪,填火药,装铁砂,一扣扳机,喷出一片火,声音很大,可惜射程不远。宽三用的枪,声音脆和响亮。宽三枪法很好,视线之内,指哪儿打哪儿。
谝子说他想收拾雪羽儿,说这地方,不闹贼几十年了,一开个坏风气,就没法收拾,可谝子又怕雪羽儿,人家能背负百十斤重的大羯羊蹿房越脊,不留痕迹,就也能取谝子的脑袋不留痕迹。谝子摸摸脑袋,才给宽三许了裴翠烟嘴子。那是宽三眼红了好久的物件。
“成哩,我先去踩个底。”宽三说。
瞧,宽三就去踩底,顺便带了枪,见鸟飞来,就打一枪,走了百十步,已有十几只鸟脑袋别进了草绳,远看去,宽三像长了毛乎乎的尾巴。山里鸟多,够宽三打的。他专门请了一个火药匠,给他捣鼓子弹,他尽了性子放枪,也用不完的。
村里的牛车队仍在山道上蜿蜒,远瞧去,很有气势。村里人的屋舍,洒落在山洼里,很是局促。山坡上瞧下去,村里院落都小成麻将块了。那金刚寺倒很醒目,这是村里的标志性建筑,故名。沿了这巨大的山沟下去,便是另一个寨子,也有寺院,内供明王,故名“明王寨子”,亦称“明王家的”。两寨子常为一些俗事殴斗,明王家的老占上风。但在百年前,两家就定下规矩,动刀不动枪,谁家也不允许使火枪,以免伤亡惨重,酿成大祸。所以,他宽三虽枪法如神,但也不能像打麻雀一样,把明王家的人给毙了。
2.枪响了雪羽儿家住在最西头的山崖旁。宽三进去时,雪羽儿正在煮羊肉,她瞎眼的妈问:“阿羽,这羊,真是你买的?”雪羽儿说:“你吃就是了,问啥?”妈说:“要是你偷的,我死也不吃。”
宽三进屋了。
雪羽儿无院落,一出门,就是山坡,一览无余了。宽三很少来。雪羽儿名气很大,没想到却这么穷:一间木屋里,除了炕、灶具、几件兵器外,一无所有。只有墙上有几张剪纸,像是小鱼。后来,我欣赏雪羽儿唐卡时,每次见到那独具象征意味的小鱼,一股热流便扑进心来。身处旱地无法养鱼的雪羽儿,只好将心中的小鱼养到自家的墙上了。这是最能体现雪羽儿女儿心的细节。也正是这一点,带给了人们许多的联想和温馨,更将雪羽儿跟其他不识人间烟火的空行母区别开来。
雪羽儿不望宽三,只踢一截矮木头。宽三明白是请他坐。妈问:“进来的是谁?”
雪羽儿不说话。
妈说:“不管是谁。都请劝劝我丫头,叫她学好些。打她才懂事,我就劝呀劝呀,她还是成了飞贼。我流的泪成了河,眼也瞎了,可她的毛病还没改。天底下,谁都得吃饭,人偷你的,你心疼。你偷人的,人也一样。”
雪羽儿望一眼宽三,出了屋。宽三跟了出去。两人到山坡处。雪羽儿说:“娘病了,想吃肉。”
宽三说:“你犯忌了。兔子不吃窝边草呢。他叫我帮他收拾你呢。”
“凭啥?”
宽三捡块石头,抛向空中。枪响了,碎石四迸。
“凭这,成不?”宽三问。
雪羽儿望宽三。宽三抖抖枪,笑道:“这枪,能连发的。”
雪羽儿木了半晌,说:“我死了,娘咋办?”
“不至于,”宽三道,“不就一只羊吗?赔个情,或许就算了。夜里,你去谝子家。别怕,又没背人命。”
“你怕了?”雪羽儿抿嘴一笑。
“我怕啥?”宽三打个哈欠。
“放心,我不背人命的。”雪羽儿说。
宽三却想:那谝子,咋整治雪羽儿呢?
3.纷飞的乱石夜幕降临之前,谝子做好了准备。院里多了好些人,大多是拳棒手,比寻常百姓,心硬。谝子想,心硬了好。
谝子想叫宽三也候着,可宽三想到雪羽儿瞎眼的妈,就说:“你瞧,那烟嘴,你不给也成。夜里,我还有事呢。”谝子哈哈一笑,取出烟嘴,扔给了他。这烟嘴,是翡翠所制,是谝子用八斗青稞换的。
“她要是不来呢?”谝子问。
“不来,就不是雪羽儿了。”宽三打个哈欠,“不过,可别动枪。使啥都成,是家法族规。使枪,可就说不过去了。”宽三想:雪羽儿,我也算对得起你了。他往手心里倒点儿鼻烟,挑一点儿,一吸,喷嚏炸响。“我走了。”他说,“那枪,可真动不得,别丢人不如喝凉水。”
“知道知道,弄石头。”谝子吩咐道。
雪羽儿来时,谝子的房上已码满了石头,人手也备齐了。瘸拐大、驴二、结大、阿爸九老们都候在房上。一个惨白的月儿在房上挂着。谝子说:“记住,往死里砸。乱石头砸贼,是族规上定的,别怕。”
第39节:天外的老山(2)
瘸拐大说:“能不能用别的法儿?”阿爸九老说:“就是。”结大说:“或是给她顿鞭子?”驴二嬉笑:“或是叫爷们玩一轮也成。”
谝子吼:“夹嘴!举了石头!”那几人互相望望,顺从了。驴二说:成哩,你叫干啥就干啥。
雪羽儿上了石阶。
雪羽儿进了大门。
雪羽儿站在院里。
“我娘想吃肉。”她说。
“我来不及到别处去弄。”她又说。
谝子吼:“这不是一只羊的事。你想吃了,问老子要也成。那虎须,是你捋的吗?你叫我的脸往哪儿放?”
雪羽儿不语,立在院里。
“那大户,你吃到家府祠头上了?不整治,我没脸当族长了……你可怨不得我。”谝子说。
雪羽儿说:“宽三叫我来赔个情的,我才来。”
“我不要你赔情。”谝子冷笑道,“还等啥?”他朝身后一吼,一片黑影向雪羽儿飞来。看不见雪羽儿咋动作,石头全落地上了。
“真打吗?”雪羽儿问。
谝子暗自心惊,不管雪羽儿的话,低声道:“快些砸,弄不死她,你们都没命了。”
乱石如雨,就见院里有好些雪羽儿。间隙,仍见雪羽儿站在院里。“真要命哩?”她问。
“快呀,还等啥?”谝子骇极而叫。
谁都鼓足劲儿扔那石头,不一会儿,石头就扔完了。原以为雪羽儿早成肉酱了,可一看,雪羽儿仍在那地方立着。“完了吗?”她问。
“你是不是鬼?”瘸拐大惊问。
“我也不知道。”雪羽儿冷冷地说。她慢慢转身,出了大门。房上的人都打哆嗦。
半晌,谝子才说:“那宽三,净坏大事,该动枪的。”
他吩咐族丁,有枪者备枪,朝那雪羽儿住处,一窝蜂扑了去。到近前,见房门紧闭,谁也不敢进。
“放乱枪。”谝子命令。
一股股火喷进屋里,不等硝烟散尽。众人扑进屋里,见屋内并无一人。
谝子顿足:“这下,都没安稳日子过了。”
4.老山的下山风《阿甲呓语》中说,雪羽儿背着老娘进了老山。
老山很远,远到心外了。阿甲老说老山老山,可他一直没向我介绍老山究竟咋个老法。没办法,阿甲就这样,就爱玄天冒燎地说话。
关于雪羽儿故事,《遗事历鉴》中有过记载,凉州人知者甚多。但阿甲为我提供了凉州百姓不知道的部分。在契入光明大手印之后,我就能跟阿甲交流了。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是那本《阿甲呓语》为我提供的滋养。在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是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翻译《阿甲呓语》时,我闭门不出达三个多月。孔夫子闻韶乐三月不知肉味,我则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久而久之,阿甲就真的活了。
阿甲的叙述很棒,比我的叙述棒多了。虽然我是作家,而传说中的阿甲啥也不是。他连农民也不是。因为他没有土地,没有农具,也没有干活的心。那时节,谁也不请阿甲打长工,所以每到吃饭时,阿甲便到大户人家去。掌柜的就说:“来!吃饭!”阿甲就端了碗,吃出一阵理直气壮的轰隆。后来,阿甲当了屠汉,又因为一个特殊的因缘,阿甲成了守护神。这一过程,是另一本书的内容。
雪羽儿家在半山坡,是个明庄子。所谓明庄子就是没有院门。阿甲说,雪羽儿根本用不着院门,凉州没一个贼敢惦记雪羽儿。雪羽儿是谁?雪羽儿是贼的女王,是贼的祖母,是贼向往的一个图腾。所有的贼都说他是雪羽儿的弟子,但真正见过雪羽儿的并不多。据说,也曾有人对雪羽儿的美貌垂涎三尺,但也仅仅是垂涎而已。因为某夜,有个光棍曾光顾雪羽儿家,他蹑手蹑脚,心潮澎湃,心痒难忍,情绪激荡,六神无主,就在他梦想暖玉软香扑满怀时,却觉得眼睛一麻,手足酸软。他觉出不妙,捂了眼摸下山去,却从此看不见光明了。据大夫陈麻子说,他被一种极细的毒刺刺穿了瞳孔。此人是谝子的远房叔伯。据阿甲分析,谝子后来对雪羽儿的报复,想来也跟此人的眼瞎有关。好狗护一门,好汉护一群。打狗要看主人哩,谁打了谝子的本家,就等于打了他的脸。不过,阿甲的分析局限性很大,因为他忽略了另一种可能,那便是阶级斗争。不过,我们不能期望一个在传统文化中浸泡了千年的幽灵,能得到马克思主义的洗礼。对不?
第40节:天外的老山(3)
雪羽儿背着母亲,走向老山。老山就是祁连山,但不是外面的祁连山。外面的山不叫老山,里面的山才叫老山。老山里有好多狼。早年,我跟父亲去过老山,见到过满阴洼的狼,像撒落了一地的麻籽儿。后来,阿甲一说老山,我就想到那群麻籽儿一样的狼。
雪羽儿背着母亲进山时已到半夜。那下山风驴一样叫。你也许没听过驴叫,不要紧,你只要听到下山风叫时,你就明白那是驴叫。不过,有时的下山风也不像驴叫,而是像女人在呜咽。所以,这需要你仔细地辨认,哪是驴叫?哪是女人在呜咽?雪羽儿背老娘进老山那天的下山风就像驴叫。阿甲说风像驴叫,那风当然得像驴叫。阿甲是叙述者。在那个黄昏里,他跟上帝一样有权力呢。
驴叫的下山风死命地吹着雪羽儿,想把她吹下山洼。要是她被风吹下山洼,那她就跟滚洼的老牛一样,滚成一团肉了。那些年,村里老有滚洼的老牛。本来吃着鲜嫩的青草,可是不小心,踩了一块石头,轰隆,那石头一滚,老牛就跌倒了。这时,老牛定然会听到一声沉闷的大响,但它不明白那是自己跌倒的声音。老牛就是这样,它总是笨,所以妈老骂我笨得像老牛。那老牛还没明白这声响的由来,就开始向山下滚去。那时,即使没有风,老牛也会听到风像驴一样叫。这时的老牛就聪明了,它会辨出那驴叫不是真正的驴叫,而是耳旁的风。老牛定然也会害怕,因为村里的老牛每年都有滚洼的。这说明,它每年都会看到滚洼的伙伴。它肯定会明白,它正在滚洼。滚洼的结果它定然也会明白,那就是滚成一团肉。皮也烂了,气也没了,牛就瞪着白澄澄的眼睛看天。雪羽儿也吃过滚洼的老牛肉,她定然也知道滚洼的结果,可她还是得背了老娘进老山。那就是命。要是你不知道你是啥命时,你就仔细地辨一下,你不想做啥却不得不做时,那就是命。
雪羽儿知道自己的命,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风怕妈听到了那叹息,立马将它卷到了山那头,将叹息种入一个叫琼的男子的心里,后来有一天,他就爱上了雪羽儿——不过,那是一种出世间的爱——就这样,相思就是种下的叹息。雪羽儿更不会想到,多年之后,她会被一个作家写在书中。她以为,她背了老娘进了老山,就再也没人找到她了。她朝后看了看,发现风很懂事,那山坡上才出现脚印,就叫风立马抹平了。这就好。她是为躲仇人才进山的。她可不愿那脚印背叛自己呀。
阿甲说,雪羽儿不该偷家府祠的羊的。兔儿不吃窝边草呢。阿甲说谝子早想收拾雪羽儿了。谝子老外出,一出金刚家的地盘,人就向他打听雪羽儿。谝子就想,操,她的名气,竟比老子的大。谝子想收拾雪羽儿,不止一天了。谁叫她的名气比谝子大呢。没办法。要是谁的名气比上司大时,你就要小心了,不定哪一天,他就要修理你。无论在世间和出世间,有许多这样的案例。
雪羽儿不明白这些,还一路懊悔呢。雪羽儿的懊悔在心里,她是个硬性子,从不服软的。她懊悔的是不该惊动老娘。老娘喜欢安稳些活,却不得不进老山。我常想,要是雪羽儿有个丈夫就好了,再有个娃儿,哪怕蹲到老山深处也不孤单的。阿甲说,屁,那样,还算雪羽儿吗?她连个朋友也没有。可惜她不是从石头壳洼里迸出来的,不然,连老娘也没有的。要是没有老娘,雪羽儿早远走高飞了,能待在凉州?我想说,她能飞出命去吗?可我没有说出来。要知道,听阿甲讲这故事时,我像孩子一样单纯,说不出这号故作深沉的话。
秋凉了。记得那是个秋天。秋天的下山风利,风里定然有落叶,定然还有雁鸣。那时节,长脖雁老是从村庄上空往南飞,阿甲就站在金刚亥母山上,高声地叫:“长脖雁长脖雁高里去,一?捣下来烧着吃。”阿甲叫了好多年,却一次也没将长脖雁捣下来过。后来,他将这歌谣传给了我。
雪羽儿也知道好多歌谣,但她没心思唱它。因为娘又唠叨了。丫头,你干脆活埋了我吧?省得拖累了你。雪羽儿抹把汗说,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能当那号猪狗不如的人吗?妈于是叹口气。妈老叹气。妈老用叹气来表达她的心情。妈恨铁不成钢。妈想叫雪羽儿过安稳日子,可老虎不吃人,臭名在外哩。金刚家的人都知道雪羽儿是个飞贼,谁愿意帮个飞贼呢?雪羽儿饿了三天,就偷了一只羊。
雪羽儿摇摇晃晃走向老山。雪羽儿的力气很大,一次,有人想欺负她,她就胳膊下夹个磙子上了树。那磙子,足有三百多斤,可雪羽儿还是摇摇晃晃上了树,像一头巨大的天牛。我的感觉里,在那个秋风里摇摇晃晃走向老山的人,也像一头肥胖的天牛。你定然见过天牛,那是一种奇怪的虫子,总能叫我产生一种很怪的感觉。那时节,每到夏天,我就跟阿甲上树捉天牛,我们一手抓个袋子,一手揪住天牛的背。那天牛一下一下弓着背,想挣出命去,但最后无一例外地进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就是说,最后都死了。有的叫我丢进村里女人的脖里,人家惊叫着一捏,扔到地上,叭叽一声,就踩成绿泥了;有的,我们用线绳拴了它的腿,它拽呀拽呀,直到没了腿;还有的,叫公鸡吃了。公鸡不爱吃天牛,但饿极了它也会饥不择食的。那背了母亲进老山的雪羽儿太像天牛了,她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处。跟我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处。跟人类一样,人类也不知自己将走向何处。就这样,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走向何处。
老山很深。某年,我背个黄包,进了老山,我走了二十多天,直到见到了那些麻籽儿一样撒在山洼里的狼们。阿甲说,你进的,并不是真正的老山。见了那些狼后,你还可以往前走。狼不会吃你的。狼多不抬羊。我说,这话,老先人都这么说,都说狼多不抬羊。可是那些狼知道这话吗?要是它们是一群没有文化的狼,把我当点心吃了。我有啥法子?阿甲说,也倒是。
雪羽儿定然也看到了那样一群狼。那时节狼多,野兽当然也多。狼有别的食物时,它们是不吃人的。当然,它们定然也想吃,可它们是土地爷的狗。土地爷说,你们可不能吃人。狼就说不吃不吃。它们就呆呆地望着雪羽儿,任哈喇子——也就是涎液——流上三丈长也不吃。
雪羽儿望着那群狼,像望着家府祠的那只大羊一样。她不怕狼。阿甲亲眼见到雪羽儿将一只狼撕成了碎片,跟撕一团破布一样。听说,雪羽儿练过铁砂掌,斗里装上铁砂,她或是插,或是抓,练了千日,一抓人,就是一把肉呢。村里人都这么说。有时候,女人们就说:“羽儿,玩个玩意儿。”雪羽儿就抓一把绿豆,一攥,就全成豆面了。她当然不怕狼。
我不喜欢阿甲说的这个情节。因为,在我的印象中,雪羽儿练的是朱砂掌。她才不练铁砂掌那号粗笨功夫呢,因为练铁砂掌者,手上尽是老茧。后来,《空行母应化因缘》中说,雪羽儿练的是绵掌,跟朱砂掌一样,是内家功夫。练绵掌者,掌软似绵,捉了她的手时,会有种被融化的感觉。这就好,虽然我没机会捏她的手,但想想总可以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狼们望着雪羽儿,它们不望她背上的老女人。狼知道老女人不好吃。老女人身上没油,只有干皮和骨头。那女子定然好吃,尤其那健美的腿,嚼起来,瓷瓷的,跟羊眼珠子一样。可它们只是抿了抿嘴,它们想:谁叫我们是土地爷的狗呢?
就是在那群狼的注视下,雪羽儿走进了老山。
后来,又走进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里。
第41节:愤怒的乌鸦(1)
第八章愤怒的乌鸦
相约的日子遥遥无期如百年一夜的漫漫长路哈雷彗星渐渐远了身后的风中从此不再有翻飞的长发1.狼的仪仗雪羽儿进了老山。
老山里已有了很多潮气。云杉像打伞的少妇一样在风中扭捏。还有一些树,雪羽儿叫不上名字,只当它们是松树或是柏树。雪羽儿知道自己不是植物学家,也就不惭愧了。她只认得那些草,比如紫云英呀、臭蒿子呀、毛条呀。有了那些草们,老山就很像老山了。一股老山独有的潮湿和腥臭扑鼻而来,充满了野兽才有的生机。狼们在沿途像仪仗队一样看着雪羽儿,这是有名的狼谷。据说老狼王的窝也在这儿。雪羽儿虽在安慰自己,说我可不怕你们,但心里还是有点儿嘀咕。她当然不怕狼,要是没有老娘的话。可背上一有了老娘,她不怕也得怕。要是那群狼真围了来,谁也明白会有啥结果。于是雪羽儿就念久爷爷传的一个禁野兽的咒子,她已念满了十万遍,有了小成。一天,她见到了一只饿虎,就念那个咒子,饿虎便打个哈欠,渴睡至极地倒在阴影里扯起了呼噜。后来,雪羽儿把咒子传给了阿甲。阿甲又传给了我。虽是个禁野兽的咒子,也可以惩治人,不过,它只对小人有用。后来,一遇到小人,我就诵那个咒子。只是在诵咒时,我将小人看成了野兽,或是猪呀狗呀啥的。这当然有些委屈了猪狗们,要知道,小人是猪狗不如的。
第42节:愤怒的乌鸦(2)
雪羽儿念着那个咒子走向老山,狼们都打着哈欠,那涎液趁机溜了出来。空气里越加腥风扑面,日头爷便退出了老远。一只斑鸠在死命地叫,野鸡拖着长长的尾巴在空中舞蹈着。最好看的是旱獭,它们睁着琉璃珠般的眼睛,时不时呱哒几声。雪羽儿最喜欢听旱獭叫,旱獭叫时正打卦呢,边叫边用那小手作揖。那是它们打卦的方式。据说,它们是明朝的刘伯温转生的,能知道吉凶祸福。平日里,旱獭是不敢这么猖狂的,因为狼就在四周环视,一见它们出洞,就后腿一蹬,身子在空中划个优美的弧线,落地的刹那里,就将旱獭叼嘴里了。旱獭肥,肉美,仅次于人肉。虽然狼更喜欢人肉,但土地爷说,瞧那旱獭,老打洞,把老子的身上钻出好多洞来。狼于是说,成哩,我们就吃旱獭。
旱獭的叫声单调而干燥,呱哒哒,呱哒哒。隐约间,还听到一只布谷鸟在叫。狼却哑了声,它们被一种奇怪的魔力禁住了。雪羽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要是这么多狼们扯长了声音嚎哭,妈会吓得尿裤子的。这是妈的老毛病。一惊吓,那浑黄的液体就会情不自禁地外涌。那土屋里便长年累月地弥漫着一种尿臊味。
雪羽儿目不斜视地穿过被咒声弄得哈欠连天的狼的仪仗,每只狼口里都喷着能叫她窒息的恶臭。狼们不刷牙,牙缝里布满了肉丝,肉丝儿一过夜,恶臭就一晕晕旋出口腔。那不是道的山道上便有了一种地狱般的气息。雪羽儿一想自己日后要在这儿生活,心中就有了一些说不清的感觉。她当然很想当一个女人。但很小的时候,久爷爷就告诉他,情是祸根。久爷爷是过来人,他说要不是因为年轻时泄了过多的元阳和明点,这辈子他就能修成虹身。虹身是啥?虹身就是像彩虹一样的身子,看时有形,触时无物,不生不灭。天可老,地可荒,那虹身,却再也不会坏的。那是真正的金刚不坏之身。凉州虽不乏修金刚法的,可成就虹身的,跟狗嘴里吞出的象牙一样稀罕。雪羽儿于是知道了情是祸根。那祸根,既然害了上师,雪羽儿当然要远避了。
遗憾的是,久爷爷传雪羽儿的,多是世间法功夫,却没传出世间的法门。久爷爷说,丫头,修出世间法,得守戒。雪羽儿说,我不偷可以,可娘要饿死了。等把娘养老送终后,我再学。久爷爷笑道,我徒儿本事真大,有把握叫自己死在别人的后面。黄泉路上无老少呀。后来,雪羽儿想,久爷爷话里有话呢。
只是,明白了情是祸根的雪羽儿仍然有情,尤其在夜深人静,尤其在吃了羊肉后的夜深人静。那股神秘的火苗儿就开始舔她的小腹,直舔得她热血沸腾。这时,她便起身穿衣,到了院里,天上的星星就会哗哗哗笑。下山风却缠绵得紧,一下下舔她,虽舔不熄腹内的火,但总是另一种抚慰。她便将师父传的诸般武艺一一操习,直到天明。后来,她明白,那神秘的不可遏制的火成了驱使她习武的最大动力。一想叫情害得不能修成虹身的久爷爷,她就长吁一声,咽下那含情脉脉的唾沫。
2.毛爷洞雪羽儿走向一个隐秘的所在,那地方,只有久爷爷知道。久爷爷在这儿坐过三年静。有个姓毛的行者曾在这儿专修十二年,成就了胜乐金刚法。据说,他跟一个女孩双修多年。上师说,要是没有双修,毛爷只能成就世间法。雪羽儿便知道了情不仅仅是祸根,有时,还是能得大成就的助缘呢。
那个毛爷专修十二年的山洞在老山里某个山峰的半山腰。山洞不大,一丈方圆,洞里很平。许多年后,笔者也到过那个山洞。那山洞天然形成,巨石相搭,坚固异常。洞口面南,正午时分,日光可以照进来。洞底很平坦,跟庄户人家的炕相若。洞底下埋有泥馒头,要是你砸碎泥馒头,就会发现里面有麦粒。因为年代久远,手指一捻,麦粒就成灰了。我认为那是一种象征性的供物。据说要成就虹身,必须有大功德,而积累功德的主要方式就是供养。当然,供养有多种,比如法供养、财供养、无畏供养等等。在那个石洞里,我分明看到了当初的雪羽儿。当然,你也可以当成那是种感觉。我还跟她对了话。我后来将对话内容写入一篇文章,但怪怪地丢了。我想也许是雪羽儿怕别人打搅那圣地的宁静。丢了就丢了吧。人活一世,该丢的还得丢。
第43节:愤怒的乌鸦(3)
雪羽儿摇摇晃晃上了山坡,山坡陡极了,布满乱石。稍一不慎,就成滚洼的牛了。我上山时,山道好走多了。因为山水下冲,日久天长,那水流处就相对宽敞些。但仍是陡,行几步,就牛喘。我上山时,山上已没了树木。老山的胡须也叫人剃光了,虽然仍叫老山,但名不副实了。那剃光的恶果一直延续到几十年后。我上山那年,山坡上只见臭蓬等,也不见狼了。只有黑乌鸦嘎嘎嘎叫个不停。在我眼里,那已经不是鸟类。谁都知道,乌鸦是大护法玛哈嘎拉的眷属。当然它们也吃尸体,但那是另一种超度方式。当黑乌鸦吃光了尸体后,亡者也就到了玛哈嘎拉的净土。后来,我还知道狼也会超度人。有时候,狼吃了人的尸体,也等于超度了死者。据说,空行母呀、大成就师呀也老是变成狼来吃尸体。要是你不信,可以去看看热罗多吉扎的传记。他的上师叫他吃尸骸,他不吃,后来他尝了一点儿,哎呀,美妙无比,得大法乐。还有好多这号故事。但我是不愿叫狼吃的。你呢?
雪羽儿定然也不想,要不,她是不会诵那禁咒的。狼一窝蜂地跟了她,拥在身后,都打哈欠,将那腥臭往山上喷。狼当然不知道自己的嘴臭。它们是没有自知之明的。我当然有,每到女孩跟前,我总是先屏住呼吸。雪羽儿觉得那腥臭淹没了山。没办法。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现在,你即使想嗅那种腥臭,也得到动物园去跟狼亲嘴。而且,因为人工豢养的原因,那腥臭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那种能熏死人的狼的口臭,也一去不复返了。呜呼哀哉。
在一处相对平坦处,雪羽儿蹲了下来。她小心地把妈放在一块石头上,妈问,这是哪儿?雪羽儿说毛爷山,我于是知道了这山叫毛爷山,那洞,便是金刚亥母洞。据瘸阿克说,山的得名,就是因了那个姓毛的行者。毛爷修行成就后,就在洞旁的山石上踩下了一个脚印,深陷三寸,如踩豆腐。我见过那脚印,清晰得像是铸脚的模子。
据说,毛爷成就后就死了。村里人给他发了大丧,然后埋了。次日,有人从凉州城回来,说毛爷在凉州大街上唱贤孝呢。于是谁都知道毛爷真成仙了。有好事者挖开毛爷墓穴,见那松木棺材里没有尸体,只有一个毛爷常用的小铲,是他平日挖药用的。久爷爷说,毛爷成就了幻身。雪羽儿就想,等我把娘养老送终之后,我也修行,成就个幻身。
妈说,我知道毛爷,毛爷是个好人。雪羽儿问,你见过毛爷?妈说,我哪有福气见毛爷呀?毛爷成仙是几辈子前的事。可我知道,你念的那个禁咒就是毛爷传下来的。我在梦里见过毛爷,我求毛爷治治你,叫你别再当贼了,毛爷啥话也不说,只是笑。梦里的毛爷老是笑。你知道,爱笑的人虽然不全是好人,但爱笑的毛爷是好人。
雪羽儿就笑笑。她眯了眼望远处。远处叫山遮了,她还是能望到远处。真正的远处总是在心里,心不死,就能望到远处。雪羽儿心里有好些风景,都在远处。她心里最好的风景就是像毛爷那样,成就个幻身。她很想嫁个好人,听说要是学会了双修,情就不再是祸根了。她很想问久爷爷双修的事,可总是羞怯。一羞怯,久爷爷就成石头了。久爷爷老是成一块石头。没办法,久爷爷要是想成石头,雪羽儿也管不了的。
娘仍在唠叨,说毛爷如何好。娘总是这样,她认为好的,总是跟她不相干的人。那些她口里的好人,连个屁也没给过她。雪羽儿老给她肉吃,给肉汤喝,为了她忍受着尿臊味,为了她也不嫁人,可从没听妈说她一句好话。雪羽儿想,谁叫人家是妈呢?妈说谁好也成,只要她高兴就成。不管咋说,自家的身子是妈给的。为争一个好字,犯不着惹妈生气的。
雪羽儿又背了妈上山,跟背那些偷来的大羊似的。虽然分量差不多,感觉却有天地之别呢。因为,那些大羊是用来吃的,而妈是张嘴要吃饭的。记得背大羊时,她心中有期待,那是一锅锅喷香的肉。妈虽然反对她偷东西,可吃相很叫雪羽儿欣慰。妈不因那肉是偷来的而失了胃口,妈像喝米汤一样吸溜着那些煮得很烂的肉。雪羽儿想吃硬些的肉,有嚼头,可妈喜欢烂的,那就多煮些时辰。她想跟妈同甘共苦。她想,要是连烂肉也不跟妈一同吃,还算女儿吗?于是她也吸溜出轰轰隆隆的声响。
第44节:愤怒的乌鸦(4)
为了叫妈能吃到好肉,雪羽儿想了好多法子。一是瞅好羊,妈要是想吃嫩的,她就背羔子。妈要是想吃肥的,她就背羯羊。她每次的背羊,总是经过了多日观察,认准目标才下手的。除了选择羊,她还摸索出许多杀法。不同的杀法,就有不同的效果。要是想大补,她就不放血,只在羊的胸口处掏个大洞,伸进手去,揪住那嗦嗦乱抖的心一捏,羊就翻白眼仁了。这样杀了的肉红,汤鲜,血中的营养也进了汤;更多的时候,她将羊吊在里屋的梁上,举了凉水,往羊嘴里灌。灌不了几瓢,羊肚里就会咕咕叫。叫一阵,羊就扎起尾巴,飞溅出一串羊粪。先是一颗颗的粒儿,后是一疙瘩一疙瘩不成形的,然后就是稀粥样的,最后只剩下黄水。娘爱吃羊下水,这样一冲,羊的肚腹就干净了,再吃劲洗一阵,就能下锅了。
雪羽儿想,就这样,妈还没说过她一句好话,老怨她不学好呢。但雪羽儿不怨妈,天下无不是的妈。妈想骂,就叫她骂几句。
雪羽儿见到了毛爷洞,先放下妈。她不敢贸然进洞,因为狼们也爱洞。除了狼,爱洞的还有狐子,还有獾猪,还有熊,等等。果然,才到洞口,她就闻到了一股热烘烘的腥臭。她闻出是熊的味道。但里面没有熊,想是它们正外出觅食未归。在所有动物中,熊最会做窝。它们将干树枝、干茅草、动物鸟们的毛,全弄了来,有秩序地铺了,很是温暖。但雪羽儿知道,熊最不好惹,不说别的,只那掌子,一抡,一棵松树就折了。要是没有妈,雪羽儿当然不怕熊。熊虽然力大,却笨,她要是使了身法,熊就老虎吃天了。可是有妈呀,妈那骨头,别说叫熊牙咬,叫熊掌扇,只要熊一叫,妈就会散架的。
雪羽儿瞅呀瞅呀,终于瞅中一个上好的所在。洞旁不远处有棵松树,树上有个巨大的树杈,树杈里有个巨大的鸟窝。几只乌鸦正嘎嘎叫着。雪羽儿把娘绑在身上,爬那松树。松树树干很粗,两丈之内没有丫枝,但有粗皮裂缝,这就够了。当初,久爷爷教她练过金刚指功,只要有一丁点凹处,她的指尖就能咬住。每天早晨,她总是腾身而起,攀了椽头,在屋檐上忽而蹿向东,忽而蹿向西,跟大鸟一样。练这功时,得在夜深人静。可是有一天,她起得迟了些,正在屋檐上蹿动时,叫瘸拐大看到了。瘸拐大大叫一声,疯狗般往村里颠。村里人就知道了秘密。谝子说:“那是飞贼才练的功。”此后,村里没人敢请她干活了。在母亲喊了三天饿后,雪羽儿溜下山坡,背来了第一只羊。记得,那是她第一次行事。
3.乌鸦的愤怒依托那金刚指功,雪羽儿爬上了松树。乌鸦们嘎嘎惊叫着。你没听过乌鸦叫声是不知道它是如何瘆人的。你要是想尝尝,就拔根猪毛捅你的尿道,一下,一下,你会觉出一股忍俊不禁的奇痒从那搔处荡出,一晕晕荡向全身。你时不时会打个寒战,哆嗦一下,周身的毛孔就一下子紧了,嘴里就有了一种嚼沙子的质感。当然,你也可能没有这觉受。没办法,只能说明你很迟钝。有时候,猪毛搔在心口处和搔在脚后跟上是不一样的。但你不要沮丧,那乌鸦叫声毕竟是乌鸦叫声,无论你如何迟钝,它也影响不了你的仕途,更影响不了你的性高潮。所以,你只管往下看就成。
雪羽儿是怕听乌鸦叫的,因为她听出了其中的愤怒和抗议。它们当然明白那个大鸟般的人不是大鸟,也明白她们不是来做客的,他们定然想抢占自己的家园。于是它们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边唱边用巨大的翅膀扇风。雪羽儿便感到了一阵汹涌的气流裹向自己,想叫自己变成一头滚洼的老牛,不,两头。雪羽儿不怕。那乌鸦翅膀扇起的风带着温腥的羽毛气味,跟母亲的怀抱一样温暖。
母亲却被乌鸦的叫声吓住了。她说,丫头,听那乌鸦,要拼命呀。雪羽儿说,乌鸦再拼命也是乌鸦。怕啥?要是不上树,等会儿熊一来,你就没命了。话才出口,就听到下面果有一声熊叫,雪羽儿一低头,见两个巨大的血口正朝她喷腥气,嘴角里流着黏液,白白的,比牛奶还黏十倍。雪羽儿抽了一口冷气,想,要是稍迟一些,就穿熊皮袍子了;但手上的劲却没泄。当初,久爷爷教她如何在最可怕的环境中也能做到心如明镜。为此,她曾在金刚亥母洞打坐两年。当然,她的打坐跟久爷爷的打坐不一样,她是修内功,为的是长内劲修定力。久爷爷却是要修成殊胜的虹光身。上师不知修多少年了,他虽没修成虹光身,却成就了长寿持明,虽发白如雪,但精力不减。村里最老的人也不知道久爷爷的岁数。阿甲说,那老头子老喝从佛国取来的长寿甘露呢。一天,雪羽儿也想喝长寿甘露,久爷爷却指了指尿壶。尿壶上锈迹斑斑,壶口上多是黏物。更叫雪羽儿难耐的是,那壶口老是喷一股奇臭无比的怪味。一连几年,她总是时不时就闻到那怪味。听说雪羽儿没喝那尿,阿甲捶胸顿足,说可惜了,那就是甘露。你别看它臭,一喝就香美无比了。喝上一口,你至少增寿百年。阿甲说他为了解除寿难,证得长寿持明,从幼年起,就找呀找呀,找了不定几劫,可一直找不到久爷爷。你知道,久爷爷老处在明空大定中,心像天空,阿甲当然找不到了无牵挂的久爷爷。阿甲说,雪羽儿真傻,有这么好的因缘,竟错过了。我却想,那阿甲,不是凉州的守护神吗?咋还有寿难之说?我怀疑阿甲在妄语。
第45节:愤怒的乌鸦(5)
雪羽儿心如明镜,冷静地看着那两头熊,看得出它们是一对夫妻。它们憨势势地望着树上的大鸟。雪羽儿很喜欢熊的憨样。她想,自己要是有这样两个憨憨的儿子该有多好。这一想,心就有些灰了。许多时候,想头是烦恼的起源,还是啥都别想的好。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喝凉水,过一天是两半日子。凉州人就这样过了千年。平时,啥都不想时,倒还好,吃饱羊肉就懒洋洋地幸福。一想好多事儿,心就一下子背叛了自己。
她于是摇摇脑袋,将脑中的欲望晃没了,澄明便占领了大脑。熊虽在吼叫,但她懒得理会,只管向上爬。那乌鸦们却越加凶悍,振翅声怒涛般啸卷,叫声也流淌成瀑布了。那尖叫惊动了山中的鸟兽,都伸长了脖子应和,连阿甲也被惊动了。阿甲说,谝子定然也是在那时起了疑心的。次日,他就组织了三十条汉子,开始了长达四十八天的搜索行动。
妈的脑子被吵坏了。她说,丫头,我们下吧,你不听,这哪是乌鸦,明明是黑煞神呀。我们惹不起。雪羽儿说,妈,你瞧,熊在下面等着吃我们呢。雪羽儿从衣襟里撕出一团棉花,塞入妈的耳孔。这一塞就是多年,直到某一天,她的身子被人吞进肚里,棉花才被屙进了熊卧沟。
乌鸦们见它们发出的声波奈何不了雪羽儿,就使出了另一招。雪羽儿马上感到天空下起了雨。当第一滴雨落到她脸上时,她马上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她手一抹,见手上黏黏的一团黑,明白那是乌鸦屎。按凉州人的说法,谁的身上要是落上鸟粪,那他一年里绝不顺利。要是不慎遇上这号事,就必须禳解,或是请和尚念经,或是自己诵经忏悔。阿甲说,最简单的是,马上啐一口,在地上画个十字,迎着太阳,吸入太阳之精,朝天吐气三口,观想将所有不吉都吐入了太虚幻境。这些,雪羽儿也懂,可她身背老母,离开大地已达数丈,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只能修久爷爷教的另一个法儿:将那肮脏不吉的鸟屎,观想成来自佛国的无上甘露,正清洗自己的罪孽呢。她闭了眼,听到鸟粪呼啸而下,如大雨倾盆,但也明白,乌鸦也到了黔驴技穷的时候了。谅它们,再也玩不出新花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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