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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修订版] by dome

_6 dome (美)
  
  

  也无需他们辩护了。不论是否愿意,无形的手已经把他们引至越来越接近的某处。无论那里开满鲜花,或是另一个深渊。
  
  莱涅相信自己一定在梦中大叫过,当他苏醒时,发现兰德克坐在身边,神情怪异地望着他。似乎已是深夜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一截短短的蜡烛在枕边燃着。兰德克察觉到他眨着眼睛,困惑地环顾四周,便善意地解释道:“这儿是圣器室,大人。”
  莱涅费力地动了动,才发现身上裹着一层厚羊毛斗篷,黑色,非常温暖。兰德克看着他伸出一只手难以置信地掀起它,便沉默地垂下眼睛。
  亚瑟的。他捏紧了它粗糙的表面。由此,他才敢确定那不是梦,不是长期的孤独和伤痛导致的许多次幻觉之一。他恍惚记得他们在这间屋子里共处了很长时间。开始外面充满了骚动,但全都被挡在了这扇门后面;于是这儿成了一座孤岛,四周被低吼的大海包围。后来慢慢沉寂,落日的余晖从微开的窗子漏进来,伴着凉沁沁的晚风。亚瑟靠在长沙发上,揽着他的身体使他能暖和些。他们谁都没说话。他能听见亚瑟带着嘶嘶的呼吸声。
  他试图看清楚他,然而沉重的眼皮一旦阖上便难以再睁开。“不要看我。”亚瑟的手覆在他脸上,轻声说,“不要看。否则我会立刻走的。”莱涅没有力气回答他,只是顺从地安静下来。他明知没有比如今更不适合入睡的时候,但是在这儿,他放弃了思考,将残破的身心交在亚瑟的双臂里。一道阴影慢慢移动着,爬上他们的额头,隐没了他们的脸。他睡在黑暗的怀抱中,混沌而温暖。
  不配如此。他听见一个声音痛苦地说,他们两人都不配如此。他们怎能得着片刻的安息之所——哪怕是筑在悬崖上的?这简直是嘲讽他们自己。它注定要倒塌,深渊在脚底张开巨口。他们自己营造的深渊。
  蜡烛燃到了尽头,发出一阵噼啪的响声,兰德克伸手将它掐灭,点起一根新的。这把莱涅拉回现实。他开口时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那么,我一直在这儿躺着了。”兰德克点点头,仍维持着那种神情。
  ——他知道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现在他该怎么看待他们呢?莱涅毫不怀疑他已经了解了全部。而这个年轻的骑士总是以非凡的静默包容着许多事情,有着他和亚瑟身上都没有的怜悯,也总以一种谨慎的体谅不作过多的追问。因此对他最好的回应也是沉默。
  他小心地坐起来:“我们是否可以回去了?”但是兰德克突然按住他的手,不仅莱涅,似乎连他自己也被吓了一跳。“不,不能回主教府,您哪儿也不能去,”他急匆匆地、然而十分坚决地说,“该到我转达的时候了。”
  “什么?”莱涅愣了愣,看着兰德克从怀里掏出一封小心保存的信。“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让我交给您的,”他说完便一声不吭了。
  他疑惑地接过那封信。它边缘有点磨损了,封着他熟悉的蜡印。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笺,没有特别的标志,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看上去十分随意的笔迹。“我亲爱的圣徒,”——他这么称呼他。
  “我亲爱的圣徒:
  “我让兰德克队长在适当的时候把这封信交给你,这是我的意图,他必须先服从我,再服从你。当你读它时,应该已经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了。不,我担心的丝毫不是埃默巴赫的陷落,而是一个因此自寻死路的可怜殉道者,如今我们不需要这种人,不是吗?对你来说,若教士的职责仍有意义的话,那么你的生命依然不属于你,你还无权自己支配。假如你还保有当初的某些愿望,就服从吧。你明白我的意思。过多的话我不再写了,你自己来找答案。来美因茨。阿尔布莱希特。”
  莱涅轻吐了一口气,把信重新折好。在兰德克的眼中,他的神情一直不可思议地平静。“大主教交代过你的使命?”他冲他扬了扬手里的纸。
  “是的。虽然不知道信的内容,但是我必须护送您去美因茨。”
  他盯着兰德克。“假如我拒绝跟你走呢?”
  “我接到的命令是,即使被拒绝,也要强迫您走。趁西北方的退路还没有被农军占领。”尽管带着疑虑和不忍,兰德克也立刻回答道,“您绝不能困在这里。”
  “绝不能困在这里——这是大主教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兰德克狐疑地抬起头,发现莱涅正冷冰冰地注视自己。“换言之,你始终是大主教派遣的特使,随时监视维尔纳·冯·莱涅的一举一动,并在他走投无路时,负责把其送到美因茨的庇护之下。对吗?”
  “是,也不完全是。”兰德克叹口气,平静地回答,似乎已很清楚他会怎样试探自己,“至少,如果对象是您,我就会尽全力保护的。”
  这次莱涅微微地笑了。“我非常感激你。”他把手按在胸口,以前所未有的坦诚说,“很抱歉,我一直在令你困扰。不过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您同意走了?”兰德克睁大了眼睛。
  “不然还能如何?我也是识时务的。你来决定我们的路线和方式吧。”他站起来,身上盖的披风随之落到脚下,“埃默巴赫注定要属于他们了。”
  
  一只不安的,挣扎着想破壳而出的雏鸟;而蛋壳外的世界空空如也,脆弱卑小的生命很快就瑟缩着衰亡。莉狄亚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只雏鸟,任何时候都与世界格格不入。
  兰德克走了。她知道他为什么走,他的使命只有一个——曾在信众中间掀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埃默巴赫主教,那一天突然毫无征兆地销声匿迹。“维尔纳·冯·莱涅声嘶力竭地唱完最后一出戏,就抛弃埃默巴赫,自己逃命去了,”阿尔伯特·汉莱因随后轻蔑地宣布道,“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这种时候,埃默巴赫变得愈发陌生和难以理解。农军在这里招募一些新成员之后,便继续开拔,向着维尔茨堡、法兰克福和美因茨三个方向北上。同时埃默巴赫宣布脱离教会,驱逐了所有拒绝改宗的神职人员——包括永不承认任何主教对它的管辖权。
  而他——亚瑟变得古怪起来。他被簇拥在新任命的人中间,几乎很少能见到他。而她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绷得紧紧的、暴戾的气氛。他们似乎时刻尊敬他,又故意罔顾他。太奇怪了。这使她本能地觉察到威胁。在不冷不热的谦恭和秩序后面,涌动的是凶险的动机,它在坚冰之下逡巡,寻找着头一个牺牲者。
  
  莉狄亚端着烛台,把门推开一条缝,看到亚瑟背对着她。在微弱的光线里,他面朝着空空的桌子,正以一种紧张的姿势倒在椅子上,头微微后仰着,侧向一边,一动不动。这景象使莉狄亚倒抽一口冷气。他看起来就像——被秘密谋杀而倒毙的人一样。直到她绕过来,看清他闭着的眼皮在不停颤动,面色苍白,短促而细碎地喘息着。脖颈从微敞的领口下露出来,因为汗水而湿漉漉的。
  “亚瑟!”她摇晃他的肩头,大叫道,“醒醒呀!”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瞬间,莉狄亚觉得他并没有意识到回到现实,因为他惊惶地转动着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你在作恶梦,亚瑟。”她说,“不要再这么睡着了。这很危险。”她抓紧他的肩膀,悄声地重复一遍,“很危险。”
  他深呼一口气,慢慢地舒展开身体,拍拍莉狄亚的手背:“谢谢你,莉狄亚。……我最近睡得不好。”
  “这种时候,谁又睡得好呢?”
  因为这句话,他们俩都沉默不语了。街上远远地传来难以辨认的喧闹。莉狄亚放下烛台,把窗户关严实,这才知道这屋子原来有多么静。从这里只能看见城市高低起伏的、黑黢黢的影子,还有零星的火光。“外面在干吗?在这种夜里……” 她皱着眉头。
  亚瑟向对面空荡荡的墙壁看了一眼,好像那儿有什么东西似的。“你不知道吗?”他低缓地说,“他们在拆除教堂圣像,焚烧祈祷书。所有改宗城市必做的事情。这是一个宣言。然后是审判,所罗门式的审判。一切跟旧世界有瓜葛的东西,全部毁掉。”
  火焰燃到了粗糙的烛芯而轻颤起来。“我不明白……”许久,莉狄亚犹豫着开口,“他们到底想要怎样?”
  “想要怎样?”亚瑟双手撑在桌案上,低笑一声,“……建造一个圣殿瓦砾和尸体之上的上帝之城。”他瞥见莉狄亚骇然的神情,便垂下眼帘,稍稍收敛起浮现的暴戾之气,“你觉得可怕?难以想象?可是要知道,那全是我想出来的,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啊。”
  莉狄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直到现在……你还在这么想吗?你知道……”也许是错觉,亚瑟感到她望着自己的眼神有一丝怨恨。那一刻他愣住了,恍惚记起很久以前,在一个静谧的黄昏,他们似乎也重复过非常相似的对话。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孩子,她的生活还尚未被摧毁掉,还未来得及成为又一个牺牲品。
  又一个。
  “……不。”他过了很久才嘶哑地答出一句,好像那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量。然而他又猛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地补充道:“不是的,我说‘不’,意思并不是……”
  “——他会嘲笑你的。”
  亚瑟惊疑地瞠视着她。莉狄亚绞扭着手指,为自己这句话很是不安。那天当他回来时,手上身上都隐隐沾着血迹。这让他显得可怕而难以接近。但是他沉默着,对此不作任何解释。但是她痛苦地明白了,那是“他”的血。它和其他很多东西一样,属于千方百计也切不断的命运的一部分。
  “他睡得好吗?他也会作恶梦吗?”
  “莉狄亚。”
  “你没这么想过吗?”她拼命压抑着激动,连续说下去,“假如刚才进来的是他,看到你那种样子,他会作何反应?”
  “莉狄亚。”亚瑟抬起一只手,她反射般地噤声不语。他张了张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一个输掉领地的主教会作何反应?一个曾倒在他怀里流着血的人——会作何反应?他下意识地向虚空伸出双手,但是触摸不到任何人。“他”已经不在身边了。但事实上他没有动。他仿佛被牢牢钉在那儿似的,一阵一阵的头痛袭上来。他无法再思考了;脑海里轰鸣着,重重地敲击他的耳膜,莉狄亚的声音只是模模糊糊地灌进来。
  “他会知道的,亚瑟。阿尔伯特·汉莱因也会知道的。他们都在看着你。上帝呀,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要是有人这时候想杀你,那太轻而易举了!”
  “但是——”他突然叫了起来,像是要抵御什么似的,“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了,没有别的了,如果要我承认相反的东西,也无疑是撒谎。我也并不相信曾为之献上生命的东西是假的,若要我否认它,还不如让我死去!”
  幻觉的浓雾散去了;亚瑟喘着气,这才发现自己冷汗涔涔。
  “你病了,亚瑟!”莉狄亚颤声说,“你不知道你正害着病吗?”
  “是的,当然!”他按着剧痛的额头,喃喃着,“我们所有人都得了病,——叫做法维拉的病!”
  
  一场逃亡——莱涅和兰德克都没否认这个事实。他们的方式简单得令人唏嘘,一辆简陋的没有任何徽号的马车,不通知任何人,看上去仅仅是往北避难的许多富裕天主教徒之一。路途上尽是这样的逃难者,然后人烟渐渐稀少了,变成弃置在荒草中的马车残骸和被剥得精光的尸体。兰德克凭他的经验决定何时赶路、何时隐藏,避免和成群的雇佣兵面对面。
  他一直以来是那么高傲的人,也许会感到耻辱的——兰德克暗忖着,可是莱涅坦然以对,没向他表露出窘迫的模样。只有那么一次,他轻描淡写地说:“这没什么。我一生中最耻辱和恐怖的时期,早就过去了。”
  他们越朝属于美因茨的幽深庭院和城堡里走,越不禁惊讶于它不同寻常的气息。这里像风暴来临之前的那一刻,静谧,而隐约在发抖。他们从落满枯叶和松针的路上走过去,交替的碎裂声仿佛这儿被弃置似的,但莱涅很清楚,在灌木丛后和石墙的阴影里,许多闪着寒光的利刃正虎视眈眈地指着他们。那些茂密树荫,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藤蔓,无法庇护窸窸窣窣的声响、隐隐的香水味和嬉笑声;偌大的回廊里只有一些神色匆匆的仆从一闪而过,失去了簇拥在里面的宾客,美因茨就不完整,变得如此乖戾。兰德克沉默地向他投去一瞥,莱涅点点头,独自登上楼梯。
  光秃秃的大理石地板映着他模糊的影子。斜阳的光线把走廊分割成怪诞的、牢笼似的景象。莱涅不禁在两列画像的其中一幅前面停下来,他观察着它,黄铜壁灯在“他”脸上投下阴影的样子。那张踌躇满志的脸被埋在晦暗里。“你也有……不得不放弃的一天。”他喃喃自语,故意不去理会身后接近的脚步声。随后,他被肖像画上的人很轻易地圈进怀里。
  “我有什么办法呢?”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贴着他的耳边说,一边把他搂紧些,“……如此消瘦。你把自己折磨成这样。”
  一瞬间,莱涅甚至荒唐地觉得稍许欣慰。他本以为困守在这个城堡里的人如今会形容枯槁,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怒惧交加地瞠视所有闯入者;而至少表面上,美因茨大主教还是他熟悉的那一个。阿尔布莱希特感到他身上的变化,他很顺服地依偎在他怀里,并没有反抗的表示,但那种异样传递到身上。“怎么了?”他抬起他的脸观察着,“领地失陷,还不至于让你这种人垮掉吧。”
  莱涅摇摇头,终于集中起精神回应他:“我接到了您的信。”
  “当然,兰德克很尽职。不知我是否言中了你当时的精神状态?”他勾起嘴角,“我亲爱的圣徒。”
  怎么,他希望听到什么,感谢他及时而慈悲地拯救了自己?他是仅仅为了收容自己才这么安排的,仅凭他们曾有一段短暂的交易?——开玩笑。莱涅暗暗自嘲着,把谈话方向引开。“你要见我。”
  阿尔布莱希特稍稍放开他,声音毫无征兆地低沉下来:“是的……也许。”
  “——也许?”
  “先去休息吧。”他含糊地答道,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莱涅;头一次,莱涅不明白那意味什么,“你会知道的,今晚。”
  
  
  

  天愈发冷下来,尤其是日落时分的空气,从冰凉的窗玻璃只能望见一片白蒙蒙的雾气笼罩着庭院,快要落光叶子的枝杈的影子伸进屋里来,匍匐在厚实而柔软的地毯上。莱涅重新坐回圈手椅去,他的目光落到手边的圆桌上,银托盘里摆着晶莹剔透的壶和杯子,金黄色的液体闪着诱人的光泽。他看着它,没有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听到转动门把手的声音才想起把视线移开。
  “喝吧。”阿尔布莱希特笑了笑说。他走进来,在他对面坐下,很自然地倒了两杯,“美因茨的原味葡萄酒,只有这个季节才有的。”看着莱涅迟疑而漠然的神情,他补充道,“这个对你有好处。看你现在一副快要倒下的模样。”
  沉默的雕像动了起来,慢慢举起杯子凑到唇边。这酒确实特别浓郁醇厚,热辣辣地流过喉咙,让他稍稍温暖了过来。于是他一口接一口地喝着,直到一滴不剩。阿尔布莱希特托着腮,一言不发地瞧着他原本苍白的脸渐渐浮起红晕。有趣。阿尔布莱希特不禁想,如果就这么鼓励他,让他一直过这种生活,他会在诱惑里陷到多深呢?曾有人给虚弱的圣方济各吃下烤鸡肉,他痊愈了,却痛悔到强迫自己游街示众。但若果真如此的话,他的魅力和用途无疑也就小得多了。他想象着;一个披着粗麻苦衣、清癯严峻的他,和一个把修长身体裹在锦缎长袍里的他。单独哪个都很平常,毫不起眼;不过假如兼具这二者的话——
  莱涅感到了这种不同寻常的凝视而抬起头来,又立即垂下眼睛,“酒很好。”他小声说,把空杯子搁下,靠回椅背上,“现在我可以知道了么?您召我来的理由。”
  阿尔布莱希特似乎对此毫不理会,再次将他的杯子倒满。“为什么不多来一点呢?”他慢慢地说,装作没看见莱涅眼中一闪而过的愠怒,“也许我们将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喝到它了。”
  莱涅只是盯住他,等待他的继续。阿尔布莱希特苦笑了一下。“我要你来美因茨是因为,”他深吸了一口气,“我必须离开这儿了。我需要一个人替代我。”
  外面起了风,摇颤不已的枝条敲打着窗玻璃,一下,一下。莱涅仍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但那种姿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挺直的脊背微微发僵。他打量着美因茨大主教,后者交握着双手,刻意躲避着他的视线。
  然后他什么都明白了。是的,这还用问吗?潮水般的军队还在继续逼近,他们几乎就是冲着这座大主教和选帝侯城市来的。他在埃默巴赫经历的,在这里都即将来临;美因茨的围困,贵族跟教士所可能受到的一切侮辱。他站了起来,从胸膛深处发出一声低叹,但听起来就像冷笑一样。阿尔布莱希特因此抬起头,惊疑地看着他。
  “替代——什么程度的替代?”他抱着双臂,语调不可思议地冷静,“你希望我怎么做?”
  “这要看你。”阿尔布莱希特很快地回答,“但至少要有一个人,能够留到农军抵达这里——如果这真的发生的话。然后,能够以美因茨枢机主教的名义与他们谈判。——至少要有这么一个人。”他顿了顿,又加上一句,“目前需要的只是暂时与他们周旋。”
  暂时,周旋;如此轻描淡写的词。他们会提出什么要求?物资,赎金,改宗,信仰自由?假如说出一个不字,难道没可能被立刻扔出窗户吗?代理枢机主教;如此诱人的名字。即使是应付暂时的灾难,那也无疑是一名牺牲者。美因茨的牺牲者。天主教会的牺牲者。然而很明显,他连这样一个牺牲者都难以找到了。
  “你要从你的领地逃走了?”莱涅直截了当地问,不带任何修饰。
  “我不得不这么做。”阿尔布莱希特用极微弱的声音说,“假如勃兰登堡家族的人,美因茨大主教和选帝侯,与叛乱者同坐在一张谈判桌上的话——你明白的,那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耻辱——”
  “你认为换成别人,这份耻辱就会更轻一些吗?”
  大主教没有说话。莱涅看着他摊开胳膊坐在圈手椅里,微微垂着脑袋。那姿态显得非常的疲惫。于是他向前探出身,伸直双臂撑在阿尔布莱希特的手边。他凝视着他疑惑不解的眼睛,慢慢地说:“你老了,阿尔布莱希特。”
  老了,这是什么意思。他是在变老,一点一点地、不为察觉地变老,眼珠混浊,体态迟缓,谁不是呢。而他也并不比任何人更快些或慢些,如今也并未看出什么征兆。他仍是一个健壮、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可是莱涅的态度很暧昧,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
  阿尔布莱希特在这目光里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他可以习惯性地搂住他纤瘦的腰,让他顺势倒在他怀里,挟制他,凌辱他;那张宽大的寝床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对那些夜晚仍记忆犹新,他敢肯定莱涅也一样。“这不像是曾在我身下央求的人说出的话”,他可以这么揶揄他,迫使他收起这种陌生的态度,似乎他们的位置颠倒了一样。
  但阿尔布莱希特没这么做。这目光凝固了他的行动。他隐约而痛苦地知道莱涅揭开了自己隐藏的秘密,他无法否认的卑微和怯懦。在某种意义上,他是在衰老,尊贵和威严的外衣就像败叶一样脱落,不可遏制,行将就木。而莱涅呢?他在这个层面上仿佛从没年轻过,也无所谓衰老,时间之于他是无意义的。他就像一个精灵,一个幽灵,永远徘徊在时间的夹缝里,冷漠地注视着他们这些人的兴盛和衰亡。最后他只是叹口气,请求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别苛求我。我们要考虑的事毕竟不一样。”
  莱涅靠他很近,亚麻色的头发垂下来,几乎触到阿尔布莱希特的胸口。“你不想要我吗?”他轻声地、不带情欲色彩地问,“还是你已经厌倦我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很顺服。奇异的是这并非任何意义上的诱惑,一丝都没有。自己在想什么,似乎这个年轻人都已洞悉了。阿尔布莱希特感觉身体僵硬。他摇摇头:“不,我不想。如今的你——”
  太令我恐惧了。至少,你已经不再是我所能承受的了。考虑自尊,他咽下了后面的话。
  莱涅忽然直起身来,离开了他。阿尔布莱希特看着他在屋内来回走着,反而松了一口气。后来他思索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们迟早会回来的。最多等到皇帝的军队从西班牙调回德意志。——你知道,那些人怎么可能成功呢?”
  “是的。他们也许不会成功,”莱涅轻轻地说,“但我们也确实被打败了,永远地,彻底地。”
  阿尔布莱希特压抑着微颤的嗓音:“你难道不害怕吗?——你所将要面对的……”
  莱涅背冲着厚重的大门停下来。“我为什么应该害怕?我们的使命,我们尚且能做的,不就是这样吗?”在幽暗的光线里,他看起来似乎在微笑,“你年少的时候,自己束上腰带,任意往来;但年老的时候,你要伸出手来,别人把你束上,带你到不愿意去的地方。”
  
  
  

  “事情就是这样。细节由你们自己决定。现在走吧。”
  阿尔伯特·汉莱因目送着那几个黑影消失在暗中。门吱轧着响起来,旋即紧紧合上。他站起来又坐下,想去够那支插着的鹅毛笔,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手心冰凉,沁出了冷汗。他捏紧了拳头,望着对面那张空空的座椅。然后亚瑟的影子便再次猛然浮现出来。仪表堂堂,毫不掩饰自己的倨傲和冷酷,但就像磨得过尖的刀刃,锋芒凛凛而脆弱,容易折断。
  不要怨我,法维拉——不,亚瑟。他捂着脸,喃喃低语。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我给过你机会。假如上帝真的把某种使命特别交付于你,那么,想必这次你也会安然无恙吧。
  也许我确实是在谋害你这个上帝的宠儿。不过,我并不为此恐惧,不要把我想得太简单。要知道,这时代并不是普通的时代。我们在变革。就算走错了路,也总比原地不动要好。那些缩在房子里日夜祈祷,却丝毫不拿出行动来的人,难道也能叫圣人吗?我们四处奔走,为此以血为代价,反而要遭受指责,这不是很不公平吗?假如你思考过关于上帝的意旨,就会发现根本没有宠儿这回事;所谓恩典,所谓拯救,不就意味着消灭宠儿,或人人都是宠儿吗?既然如此,你就没什么可凌驾于我的。假如上帝要为此惩罚我的话,那就这么成全吧。——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连坚信上帝的人都会受到惩罚,那么这时代还有谁可以得救?
  仆人们往大壁炉里添着柴火,并拉开长窗帘,让光线更充足些。大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进门,就座,彼此低声交谈着。克勒市长紧张地注视着门口。阿尔伯特对此毫不在意。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绞着手指,断断续续地叹息着。法维拉——既然你不愿意再承担这个名字,那么还是趁早将它让出吧。这名字一定会有人替你传下去的——只要他敢和这世界敌对。
  突然,尽头的大门一下子关上了,发出沉重的一声巨响。四周瞬时安静了下来。阿尔伯特维持着原先的姿势,远远看去就像绷紧双翼、蓄势待发的黑色兀鹰。然后他抬起头,视线顺着噤声的人群和长桌,一直望到尽头,和来者同样严峻的眼神交会。那人在等待。不过很可惜,他不会清楚迎接他的东西意味着什么。阿尔伯特深吸一口气,缓慢清晰地开口。
  “美因茨宗教委员会已经同意,与起义军进行和解谈判。作为新教兄弟会的成员,埃默巴赫决定派出代表参加。经过我们的慎重考虑,有资格成为代表之一的,”他紧盯着他的脸,“亚瑟·卡尔洛夫,您当之无愧。”
  亚瑟没有立刻答话。他被包围在注视里,一张暧昧的目光之网中。就像从前的很多次一样,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看来我没有推辞的余地,是吗?”他按着门闩,低沉地说。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当然是您。”阿尔伯特摊开双臂,“我们全都给予您毫无保留的信任;由您替我们说话,去给那些主教讲讲,什么是德意志所要求的公义。” 他流畅地说着,扬起嘴角,又补充道:“这是埃默巴赫议会——我们一致通过的决定。”
  他一直在看着他,在两侧沉默的人像中间,笔直地、毫不畏缩地看着他。那种凝视简直包含着无法理解、又令人不寒而栗的执著。我们。又是我们。锉刀般的嘈音在他耳边回响着,亚瑟克制着自己,才避免了伸手去压住搏跳的额头。他点点头,沉沉地答道:“好。我明白了。”
  阿尔伯特靠回椅背上,深呼了一口气。“……阿尔伯特弟兄。”他吃了一惊,亚瑟打开大门,走廊上森幽的光勾勒着他的侧脸;他并没有真正地看着他,仅是淡淡地丢下一句话。“希望在那之前,埃默巴赫自己不会先扔掉公义。”
  
  美因茨,这个能将历史追溯到罗马时代的城市,如今及时地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它很清楚以倨傲姿态硬碰硬会使自身遭到怎样的破坏。在农军逼近它之前,它便承诺放弃了一切武力抵抗,举行和解谈判。此时此刻,人们正越来越多地聚到这里,选帝侯城堡,包括酒库和大修道院,全都为农军和新教兄弟会的谈判代表敞开。
  从楼下模模糊糊地传来嬉闹和喧哗声,有人使劲地跺着地板;与这里相比,全然是两个世界。墙上燃烧的火把散发着浓重的油脂味和烟熏味,几乎令人窒息,然而全部门窗还是紧闭着。
  莱涅坐在屋子中央的靠背椅上,手背从严整的法衣下面露出来,壁炉的火光辉映着他的红宝石戒指,将他一侧的轮廓照得闪闪发亮。他像在思考,很长时间一言不发。然后他把周围一圈人扫视了一遍。他们跟他一样沉默着,偶尔咳嗽一声,焦虑地转动眼珠。他知道他们在暗暗打量自己,为他取代了大主教的位置而坐立不安。为何是他?他知道他们在质问——为何阿尔布莱希特选择了他?是因为他太受青睐,还是太过不幸?
  不过他们是否信任自己,他如今已毫不在乎。他在心里默默念着他们的名字:选帝侯总督、斯特拉斯堡主教霍恩施坦;美因茨大教堂总铎特鲁赫泽;副主教布勒姆瑟;宫廷顾问富格尔。记住这些人,他命令自己。记住他们。不管是否出于自愿,他们是同你一起走完最后这段路的人。
  他瞥一眼沙漏,将它翻转了过来,站起身示意时间已到。“好了,请各位放松点。既然上帝让我们而不是别人呆在这儿,那我们就承担到底,直到结束。”
  
  议事厅里灯火通明,除了谈判代表,赶来旁听的美因茨人也将靠近窗户的狭小空间挤得满满的。尽管外面响起了沉闷的雷声,还是不得不敞开窗户,让潮湿的冷风吹进来,驱散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的混浊气体。就算不打开通向议事厅的大门,亚瑟也能真切地感受到那里面的气氛。就像一个沸腾的锅子,一阵接一阵的声浪传出来击打着他的耳膜,夹杂着方言和粗口:“要是他们不接受陈情书,就该被吊死!”
  埃默巴赫一共派出了四名代表。一开始,亚瑟与他们之间就几乎没有交流。他能感受到那些紧张和毫无善意的视线,当他们对视时却又装作若无其事。他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这座城堡太大了,石头缝里散发着暴雨之前的潮湿的霉味,此时此刻又显得那么晦暗和凶险莫测。它太容易隐藏什么人了。或者,人太容易在此消失了,而连一声叫喊都不会被听见。
  他下意识地往旁听的人群投去一瞥。就算刻意地隐藏着自己,一个年轻女孩在那里还是格外突出。陌生的、怀疑的、甚至是粗鄙的视线毫无顾忌地在她的脸上游移,但她视而不见;她只是执拗地望着这里。这目光一直没变,投在他身上几乎使他刺痛起来。
  “——去美因茨?为什么是你?他自己为什么不去?!”
  当时她听说这个消息,便立刻尖声喊起来。“该死——他把你当成什么了?他没资格随意驱使你!谁知道他想搞什么名堂?”
  “不要这么愤怒,莉狄亚。”他这么回答她,“这是议会的决定,不是他一个人的。我会小心的,等着我回来吧。”
  “我可不管什么议会的决定,”她瞪了他很久,突然捂住了嘴,从指缝里挤出低哑的声音,“又是……叫我等你……你以前也这么说过的,但是你并没有回来……”
  他怔住了。她纤瘦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倔强地望向别处,但是眼角泛起了泪光。他想伸手揽住她,但是她狠命摇摇头,甩开了他的手。
  “我也到美因茨去,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她斩钉截铁地说,“你再也不会是孤单的了。任何人,都别再想随便决定你的命运。”
  
  “——您不舒服吗,卡尔洛夫先生?还是在找什么人?”
  一声机械而毫无温情的询问,使他猛地抬起头。他们齐齐地瞪视着他,随后又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睛。他愣了片刻,油然而生的厌恶感随之攫住了他。“不,我没有,”他张了张嘴,竭力克制着自己,“你们究竟——”
  一阵轻微的喧哗打断了他们,原先分散在周围的人群突然向某个地方簇拥上去,接着又被什么驱赶似的分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中间走出来,一直来到他们跟前。农军指挥和总代表,葛兹·冯·伯利欣根站在他面前,目光中却带着几分与他极不相称的犹豫。
  “伯利欣根阁下,承蒙您还记得我。”亚瑟首先开口,礼貌,而没有更多的客套。“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卡尔洛夫先生,”伯利欣根不安地说,“我能跟您谈谈吗?单独谈。”
  他身后的人群有了小规模的骚动。亚瑟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然而难以明确地把握对方的意图,而伯利欣根的脸色更加显得微微发青。于是他站了起来,跟在伯利欣根身后,从熙攘的人群为他俩让出的窄路离开了大厅。
  与此同时,被撂下的埃默巴赫代表们紧紧盯着那个女孩艰难地穿越人群,匆匆从房间的另一头紧随他们而去。
  “就是现在。去告诉他们,没有更好的机会了。”
  “有必要也针对她吗?她不过是……”
  “别忘了,是阿尔伯特提醒我们注意她。她很危险,真正的危险。”
  
  沉默不语的队伍在明暗交错的回廊里缓缓地前行,两边的卫兵纷纷欠身向他们致礼。莱涅跟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这时他十分熟悉的那个身影便从廊柱后面走出来。他停下来,盯着穿上全副铠甲的兰德克。年轻的骑士坦率地回望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担忧。还没等他开口,莱涅便首先点点头:“去做你该做的事吧。我说过不会令你困扰的。”
  “实际上,您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小心翼翼。”兰德克压低了声音说,“您在强忍疼痛,以为我看不出来?您不了解等着您的都是些什么人……一旦冲突起来,他们会先动手,再权衡轻重。您认为这样我会放心吗?”
  莱涅笑出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事的,兰德克,你太多虑了。就算你不相信对方的诚意,也至少让我相信你的卫队能控制局面吧。”他轻轻地说着,擦着他的身边走了过去,“我一定是太纵容你了,才让你养成这种毫无顾忌的态度。”
  兰德克怔住了。他从这话中隐隐嗅出了不安;过于亲切,过于随便,以至于从他口中说出来,便带上了某种不祥的征兆。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丝不自然的响动——也许根本没有什么声音,但敏锐的直觉还是令他向黑黢黢的楼底投去一瞥。从他们站的走廊上,可以俯视下面议事厅闪耀的火光。在它的外面,廊柱和券肋投下的阴影里,他看到了那个女孩的身影,急匆匆地一闪而过。即使是一瞬间,他也决不会认错她。
  莉狄亚。
  她也在这儿?那意味着什么?他思忖着,不知不觉打了个寒颤。是的,那还用问吗?谈判名单上有埃默巴赫,这是毫无疑问的。
  ——他来了吗?原来他就在前方,等着完全摧毁他吗?
  当兰德克冷汗涔涔地抬起头时,发现他的主教正伫立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望着那里。
  
  这座城堡简直像迷宫一样,莉狄亚发现自己在一片漆黑的回廊间迷路了。她急促地呼吸着,在湿冷的空气里呼气变成了白雾,模糊了视线,突然她被一道力量猛地拽住了,踉跄间还没来得及惊呼,在昏暗的视野里只看见一道银光直劈过来。她几乎是本能地往地上一倒,利刃的寒风正好擦着她的头顶掠过。接着下一道黑影就扑了上来,她不假思索地抽出剑挡过来,在意识到那仅仅是匕首时,金属已经碰撞出火花,她的手腕随之划出了深深的一道伤口。
  这时她才发出了真正的嘶喊,而瞬间就被人从后面捂住了嘴。有人勒住她的脖子,使她一阵晕眩。突然那股噩梦般的力量松弛下来,传来人体重重倒地的声响。
  “莉狄亚!”背后有人用变了调的嗓音喊着她。她不顾一切地将匕首顺势刺中了眼前的黑影。男人沉沉的身体向她压了过来。一切忽然又都恢复了寂静。她极度惊恐地从尸体的重量下挣扎出来,瞪着眼睛不成调地呻吟,直到被兰德克抱在怀里。“没事了,莉狄亚!”他紧紧地搂着她,“没事了,是我!”
  她喘着气,把脸贴在冰凉的铁甲上,渐渐冷静下来。兰德克蹲下来,撕下衣料缠住她的伤口。这使她又有时间观察那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是——什么人?”她惊魂未定地问,“我根本不认识他们……”
  兰德克转过头去看了看。“美因茨人,似乎是跟踪你来的。我在上面看到了你,尽管不相信,幸好还是赶过来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跟着他们……”她说着便突然瞪大了眼睛,自己中断了,后背沁出了一层冷汗。“快!去找他!亚瑟有危险!”她在他怀里挣扎起来,歇斯底里地冲他大吼,“他们想在这儿杀死他!”
  
  从背后看去,这位铁手骑士高大的身躯蹒跚着,摇摇晃晃,简直像个老人。亚瑟被带领着,经过了感觉上很长的一段曲折的走廊和旋梯,直到没有任何人的角落。最后他们跨进了某扇门,伯利欣根把火炬插在门边的支架上。亚瑟环视这间位于二层角落的宽敞屋子,说不清这是一间偏僻的客厅或是书房,简单地摆着一些家具和高大的书架。看来伯利欣根对这样的城堡很熟悉。后者似乎读懂了他的思忖。“我的领主是维尔茨堡大主教,他和美因茨有很深的交情。那时作为随从我也经常来这儿。”他解释说,“我不想别人听见我们今天谈过什么。有时我甚至被人监视,您相信吗?”
  亚瑟点点头:“不过您最好快些,他们还在等着您。”
  这时他才发现,伯利欣根正在以极为古怪的神情盯着自己。“那时,您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全部?”他突兀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就是法维拉?”
  亚瑟心里一沉。尽管明知对方指的是什么,他还是作出思索片刻才领悟的姿态:“如果您是指上次,我不是回答过您的问题了吗。”他带着不耐的口气说,“您把我叫出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些?”
  “这难道对您无关痛痒吗?假如我们知道您是法维拉,那么——”
  “不行,葛兹。”他叫他的名字,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法维拉不是求情者,不是谈判代表,他什么也不能是。他只能是他自己。他不能被利用来做不像他的事情还被四处传扬。”
  “是的!”伯利欣根叫道,声音里浸染了焦躁感,“可您正是被利用来做这些事情……就像我一样。”
  “您?大名鼎鼎的铁手骑士伯利欣根?”
  他摇了摇头:“我宁可人们不知道谁是伯利欣根!跟您说实话,我根本不想当农军的领袖——但他们宣称这角色非我莫属,然而从来就不信任我。与其说我是领袖,不如说是俘虏……有人还说我不烧埃默巴赫修道院,是因为我向来就是僧侣的朋友……天哪,您明白吗?名声简直成了你自己的绞索了!其实谁都不真正需要我们,只有我们自己被自己蒙骗……”他一口气说下去,“就像今天,其实新教兄弟会已经达成了一致,如果主教们不接受全部条件,他们就会被剥夺一切领地。我的建议根本得不到采纳。”
  “身为大主教,阿尔布莱希特应该有这个觉悟吧。”亚瑟耸耸肩,以随意的口吻接道。
  “不,他之前就已经离开美因茨了,您不知道吗?”伯利欣根回答道,瞥一眼亚瑟,语气变得极不自然,“我听说,他任命的代理人是埃默巴赫的主教……维尔纳·冯·莱涅。”
  此刻他发现,亚瑟那一直维持着的从容忽然从脸上消失无踪。他紧抓着扶手,指甲深深地陷进皮革里,直到指关节发白。
  “莱涅……代理大主教……”他反复念着,而后大笑起来。伯利欣根手足无措地望着他,聆听着狂乱的笑声回响在屋顶间。许久,他突然泄了气般地垮下肩膀,靠进柔软的椅背里。
  “我明白您的意思。”他低沉地说,突然目光灼灼地望着前方,“但是,就这么蒙骗下去吧。我并不绝望,也还不打算放弃。”
  伯利欣根定定地瞧着他,叹了口气:“……您真残酷。”
  “我知道。”亚瑟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寒冷彻骨,但眼睛里却含着无法掩饰的疲惫。
  伯利欣根无言以对。他瞥了一眼窗外,后退了几步:“马上就要开始了,我该走了……到时恐怕我无法给他们任何提醒;假如主教们言行稍有疏忽,我不敢保证他们的安全……”
  “维尔纳·冯·莱涅不会有任何疏忽的,”他闭着眼睛,在伯利欣根掩上门的时候喃喃说,“只有可能非常清醒地毁了他自己。”
  等那特有的沉重脚步声消失,他一跃而起,双手扶着额头,在屋内来回不停地走动着,发出一连串神经质的低笑,听起来却忧伤而焦虑。他经过高高的书架,手指在一整排精致的书脊上滑过,随手抽出一本,扯下纸页摊在桌上,用鹅毛笔往墨水瓶里蘸了蘸,匆匆地书写着。身后的门发出轻微的一丝声响。“谁?”他抬起头,在火把闪烁不定的光影中,他只看见四个陌生人一言不发地逼近过来,毫不掩饰他们的来意。
  
  沉重的大门转动着,在他们面前向两边分开。明亮到刺眼的光一下子倾泻下来,与此同时的是原先喧闹的大厅突然整个变得鸦雀无声。人们坐下来,打量主教们的脸,打量他们的法袍和十字架。但是那目光里面没有敬意——即使以前有过现在也不再有;这凝视是轻蔑,是怀疑。他们战斗过多少次,流血过多少次,现在终于换来了和这些人同坐在一张桌前的机会。
  莱涅环视大厅,他认得出来那几个埃默巴赫的议员,里面没有他。他微微蹙起眉头。
  你在哪儿?
  她明明在这里,为什么你却不在?
  这难道不是你一直在等的时刻吗?
  不过也好。他在袍袖下面暗暗捏紧了手指。假如他在这里,观望自己在众目暌暌之下的一举一动的话——那么这一次,他必定会发起抖来而支持不下去的。
  伯利欣根观察着他对面的年轻人。目光很稳定,严肃的嘴唇紧闭着,称得上威严,无懈可击。尽管这种威严在此时此地不合情理。他没有理由仍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他想;他应该为此而羞愧。
  “很荣幸,大人。在埃默巴赫错过与您见面的机会,现在可以弥补这个遗憾了。”他开口了,故意向四周投去一瞥,“不过——请原谅我的好奇,美因茨大主教出了什么问题吗?”
  “毫无问题,伯利欣根骑士。您所面对的,是被认可拥有美因茨大主教全部牧权的人。在这儿有他和宗教委员会的印章,您对此还不满意吗?”莱涅点点头,很自然地答道,“我们开始吧。请提出你们的条件。”
  伯利欣根叹了口气,将一张长长的羊皮纸推到他面前:“很简单。这是我们的陈情书。”
  一瞬间,人们都屏住了呼吸。莱涅将它拿起来,一项项地念着。“拆除军事城墙,减免什一税和劳役,自由选举宣教士,解散多余教团,停止向修道院纳税,……”“还有赎金。”伯利欣根在他稍微停顿时便补充道,“一万五千古尔盾的赎金。”
  主教们听着,脸色逐渐苍白起来。这意味着他们将失去将来的反击之力,而且等于给修道院宣判了死刑。“我们需要……”布勒姆瑟副主教迟疑地开口,考虑着措辞,“延缓三、四天,以便研究这其中是否有违背圣经法律的内容……”
  “你们这是耍花招!”他的话立刻被一声怒吼打断。
  “违背圣经法律的是你们!”
  “吊死他们!这样他们才明白!”
  人们本来就在克制着情绪,一句话漫不经心的话都能让空气燃烧。随着几乎拥挤上来的人群,咒骂声包围了他们,布勒姆瑟给吓得靠在椅背上,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莱涅向身侧略微抬起手,作了个制止的手势。
  “你们别无选择,您应该很清楚。”伯利欣根适度地探身,压低了语调,“你们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别再让事情更糟了。”
  “假如我在这里盖章,能换来你们什么承诺?”莱涅慢慢地问。
  “至少莱茵郜的大主教区一带都能结束战斗,你们还能保留自己的城堡和一部分领地。”伯利欣根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不会像魏因贝格的领主那样,被赶进梭枪头的阵列里戳死。”
  令人窒息的安静。
  年轻的代理大主教十指交握,低垂着眼睛纹丝不动,仿佛一个轻微的动作就能划破凝结的空气。伯利欣根紧张地盯着他。
  莱涅把卷宗搁下,长长地,但是轻微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他双手按在羊皮纸面上,低声说,“莱茵郜停战。以美因茨大主教的名义,我们签名吧,阁下。”
  整个大厅爆发出一阵沸腾的欢呼,几乎震破了屋顶,农民们把帽子抛向空中。
  “哈利路亚!”
  只有他们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仿佛化作了石像。
  鲜红的火漆像粘稠的血般滴在纸面上,而他们只是无意识地凝视着它。伯利欣根若有所思地盯着莱涅在上面盖上沉重的印章,凑上去低低地对他耳语:
  “一万五千古尔盾,大人。一万五千古尔盾,您拯救了天主教会。”
  明晃晃的闪电突然将整个室内照得一片惨白。所有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浇不熄沸腾起来的狂热。人们冲出了阴霾的石头城堡,在它的脚下奔跑,手舞足蹈。在巨大的交响的轰鸣中根本辨认不出他们高唱的是什么样的圣歌。他们高高地举起了基督受难像,向无边无际的乌云和惨白的闪电举起了它。胜利很快变成了一场狂欢,一场与原先的意义根本无关的狂欢。
  莱涅默默地退回到安静的角落,把十字架、戒指、腰带和法衣全都解了下来,就这么把它们抛在地上不再理会。然后他随手抓起一件深灰的羊毛大氅,走进了外面的黑暗。
  他蹒跚着从人群中穿过去,不时有踉踉跄跄的人撞到他的肩头。没人在乎他,在雨幕中每个人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然而这都无所谓,他们面对面地大笑着,向着任何一个看清看不清的身影大笑,向着四处流淌的空气大笑。莱涅也微笑了,在黑暗中展开没人看得见的微笑。
  他想,世界的尽头原来是这么的喧闹,旷野原来是可以在任何地方把人吞噬的。
  “我很抱歉,让各位等这一刻等了很久。”亚瑟挺直身体,冷冷地面对包围他的陌生人,“可你们不觉得这太愚蠢了吗?指使你们的人该怎么编出一个完美的谎言呢?”
  又一个惊雷响彻了屋子的每个角落。谎言这个词被直面劈来的寒光切断了,他猛一闪身,剑刃结结实实地砍进橡木桌面里。
  “愚蠢的是你!”那人吼叫着,猛一抬胳臂,亚瑟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他掀翻的桌子打得一个趔趄,撞了在窗棂上。他在剧痛之际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握配剑,猛地全力一刺。耳边立刻传来了一声闷哼,温热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和手上。他剧烈地咳嗽,在混乱的视野暂时恢复清晰时,只看到一个人横躺在脚下,而同伴的死使其他人充血的眼里更充斥了杀戮的狂热。
  这就是你的临终祷告!
  脑海里回响着无数得意洋洋的笑声,世界在他眼中上下摇晃起来。他艰难地喘着气,突然扬起手,将剑远远地一抛。在对方一怔的瞬间,他对准眼前晃动的人影狠命一踢桌沿,然后抄起烛台砸破了身后的窗棂和玻璃。
  在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里,他几乎就是以仰倒的姿势,擦着断裂的木框纵身一跃。密集的雨水随之溅了进来,伴随着碎玻璃,以及飞散在空气中的鲜红血滴。
  他们难以置信地探出身,从摇摇欲坠的窗框间向下张望。然而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除了倾盆的雨声,什么都听不见。他们的猎物似乎跳进了一个深渊。
  
  当兰德克和莉狄亚撞开紧锁的房门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目瞪口呆。不,这屋子里空无一人,一片狼藉。雨水冲刷着破碎的窗子,到处都是锋利的碎玻璃和木片,不过无法掩藏地上的斑斑血迹。
  亚瑟果然曾经在这里。果然他们都太天真了。这座城堡里流过多少血,在阴影交错的楼梯之间,在幽深的树林里面?仅凭一两人的谨慎,就能逃脱必然的厄运吗?在一切都濒临失控的这一晚,一两个人的神秘死亡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天哪……亚瑟,亚瑟……”莉狄亚伏下身,双手按在碎片上,兰德克用尽全力才把她拉起来。
  “他们就在等着……等着他独处的时候……”她咬着牙,发出不成调的哭声,“我发誓不叫他孤单一人的!”
  “这不能说明什么,莉狄亚,不能。”兰德克摩挲着她纤瘦的肩头轻声细语,然而语气肯定地说,“我们没看见任何东西,他很可能还……活着。你得相信他。”他转过头去,望着黑沉沉的天空。“你知道吗……我觉得他现在也不会是孤单的。你要相信——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
  
  骗子!
  叛徒!
  如今你居然想抽身而退?你许诺的东西在哪里?
  你一直在犯罪,而你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大的罪行了!
  ——不是我!!!
  
  他肯定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但冰冷的雨水不断浇在他身上,让他一下子又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水很快便模糊了他的视野,头顶的一片灯火辉煌,看起来仅是一块块巨大而黯淡的光斑。水呛进了他的鼻子和喉咙,他挣扎着侧过身,断断续续地咳嗽和干呕。
  他摔在一片结实的灌木丛上。手脚冷得麻木,然而还可以动。他站到了平地上。脑中一片空白,但陆陆续续有狂笑和喧闹声灌了进来。数不清的火把摇曳着,涌到了越来越远的旷野。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庆祝什么?某些东西的胜利。某些东西的死亡。他的双脚在无意识地迈动着,把他带得更远。他该加入吗?这莫非是一场梦,将他脑中早已织就的幻想抽出来,全都涂抹在世界的黑幕上?
  然而世界冷漠地回答过他了,就在刚才。世界反倒把他远远地抛弃掉了。
  他一直走着,跌跌撞撞地走着,他从那些漂浮的火光旁边经过,从像幽灵一样游荡着歌唱着的身影旁边经过。他们根本就不是任何人,每个幽灵都没有面孔,认不出他也认不出自己。他觉得脚下积蓄的水在不断地上升,上升,直到吞没他的意识,使他也能成为那些幽灵的一部分。
  “来吧!”他仰起脸,向黑压压的天空大喊。雨滴像鞭子一样重重打在他的身上。
  一张微笑的脸孔由远及近,清清楚楚地跃进他的视野,如同一只手抹去了他意识里所有混沌的雾。在看清了他的面孔后,这笑脸便凝固了,停滞不前了。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彼此相望。这时他们才发现,他们离城堡和游行的人群都很远了。
  亚瑟伸出手,难以置信地触摸他湿漉漉的脸颊。莱涅握住他的手,引导着他的手指让他摩挲着,额角,腮边,脖颈——并且用另一只手按住他脸上纵横的泪痕。亚瑟这才发觉,原来自己泪流满面了。不过在前一刻,他就已经用尽全力紧紧抱住他。
  
  ——In omnibus requiem quaesivi. (Ecclesiasticus 24, 11)
  “我曾在万物之中寻找安宁。”(《德训篇》24:11)
  
  
  

  “你受伤了?”莱涅捧起他的手。
  “只是擦伤,”亚瑟回答,当他看到自己的手时怔住了,暗红色的血正混着雨水往下滴落,触目惊心。“不,这不是我的……”他低低地说。莱涅凝视着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个细微的动作却使他得以不说出那个词。
  
  我刚刚杀了人。
  
  他们两人沿着河边的道路,相互扶携着,踩着湿漉漉的苔藓和泥泞,走了很长时间。在看得见市镇的点点灯火时他们找到了一家小旅店。莱涅把羊毛大氅披在亚瑟身上遮掩他的血迹。在这个不太平的时候,只要付下足够的金币,谁都不会多嘴过问来路不明的旅客。
  房间的地板很陈旧,踩上去咯吱作响。壁炉的火燃得很旺,他们把浸透水而沉重的外衣脱下来,搭在炉架上。湿漉漉的羊毛袍子被烘烤着,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滋滋作响。旅店仆人事先在桌子上摆好了水罐和食物:一大块硬硬的黑面包、洋葱和热气腾腾的汤,在寒冷的雨夜,对于疲惫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盛宴了。但是他们谁都没有胃口吃下去。
  亚瑟把撕破的衬衫脱下,一些擦伤的细长伤口露了出来。他用毛巾蘸着水擦拭它们。莱涅就这么望着他。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牵引着结实的肌肉,在炉火的映照下,皮肤上的小水珠闪着近乎金色的光泽。
  他多久没这么近地凝视过他的身体了?
  亚瑟回头望了他一眼,眼底里也是同一种光泽,眼珠的黑色这时候显得更深了。莱涅垂下了眼睛。他们之间的这种注视把他带进了某些回忆里,而那是他现在不愿去想的回忆。他站了起来,从亚瑟手里拿过毛巾。他的动作很谨慎,小心翼翼地蹭着他背上微微渗血的伤口。每一次之后,他都用指尖轻轻地滑过那里。亚瑟咬着嘴唇,暗暗地握紧了双手。忽然,莱涅把毛巾递到他眼前,他因此愣了愣。
  “擦干净。”他说,“把别人的血擦干净。”
  亚瑟转过头正视他,那一瞬间莱涅的表情是他熟悉的,冷冷的带着责备的面孔。他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揩着已经并不存在的血迹。“那时我不在场的原因,你已经知道了吧。”他淡淡地开口。
  “埃默巴赫的人干的?”
  “是的。”他沉默了片刻,“你想嘲笑,就嘲笑吧。”
  “我有必要嘲笑吗?”莱涅看着他回答,“我早就明白,以你的骄傲,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
  他停了下来,因为亚瑟正以十分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的左肩。他低头去看,被刺的旧伤又流血了,从潮湿的绷带下渗出暗红的痕迹。
  “这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事。”他捂住那里,很快地说。亚瑟叹了一口气,掰开他的手,拆掉绷带仔细察看他的伤口。当莱涅察觉出他要把他按在床上时,顿时慌张了起来,“不,我——”
  “这样的天气你会疼得更厉害的。”亚瑟压着他,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说。莱涅不再说话了,闭上眼睛顺从地让他缠上干燥的绷带。然后亚瑟很自然地抚摸着他暴露在空气中的肩膀。他很快发觉他的举动里包含着更多的意味,于是下意识地侧过头去,把发烫的脸贴在枕头上。“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他听见亚瑟叹了口气,“你从不懂得照顾好自己。”
  这话让莱涅怔住了。等他发现时,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
  他们挨得很近,对话也那么相似;就像回到多年以前,回到那个狭小冷冽的修道院房间里,一切都还没有发生的时候。——假如这样想象,就能忘却一切的话;假如闭上眼睛,就能迫使自己这么相信的话!……
  “我——”莱涅掩着脸,喑哑的声音从指缝间透出来,“我对你撒了谎……我说没必要嘲笑你,只是因为我没资格了,再也没了——我……跟你一样地……”
  他感到亚瑟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于是睁开眼睛看着他。“我们都失去了……”他轻轻地说,声音仿佛从很远处传来似的,“因此,我只有你了……”
  滚烫的泪水模糊了他眼中的世界。那时候,亚瑟的脑海里浮现出很多的面孔,包括一些他以为已经遗忘的脸,就像一个漫长的黑暗走廊里映出来的发亮的画像一样。这走廊一望无际找不到尽头,他只是向着离他最近的那片湖水绿色的光泽低下头去。他的嘴唇紧紧地贴住了他的,他们深深地吻着,互相抓紧了手指,好像这就是世界仅留给他们的、所有的希望。
  莱涅颤抖着伸出手试图解开自己的纽扣;“不——不。”亚瑟把手指按在他苍白的嘴唇上,“让我来。”他以很小的幅度跨骑到他身体上。他放弃了任何抵抗,眯起眼睛,感觉着他的手轻轻地在胸口上游移。“你心跳得很厉害。,”亚瑟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将它隐没在嘴唇里。
  他的身体还很冰冷,但是逐渐在温热起来。亚瑟轻轻地压着他,为了不碰到他肩上的伤口。莱涅靠着他,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窝里,亚瑟分辨不出他发出的压抑着的声音是呻吟还是啜泣。他抚摩着他湿润的背脊,他太瘦了,凸起的肩胛骨在他的手掌下面抽动着,那一场折磨留下的伤痕还隐约可见。他的手指拂过那里,莱涅就颤抖起来。对不起,维尔纳,当时你一定很痛。亚瑟痛苦地喃喃着。莱涅紧紧地抱着他,摇摇头:“不……直到现在。我每想起你一次,血就会再流一次。”
  他定睛看着他的脸,在黯淡的烛光里他很模糊,声音都那么缥缈不定。“别再谴责我了,我的重负还不够吗?”他低低地在他耳边重复着,伸出手,手指蹭着他的额角,睫毛,翕动的眼帘,直到嘴唇。手指的触感告诉他,那断断续续重复的是自己的名字,真正的名字。他低下头去,把它接纳进自己的体内。他轻轻地吻着他,互相吮咬着,舌尖交缠。
  起初的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节奏轻缓而有节制。而当他们终于彼此打开紧闭很久的灵魂时,身体也随着敞开了,变得失控而滚烫。他们彼此贪婪地索求着,好像几个世纪没有啜饮的人在饥渴地舔舐着溪水,清甜满溢。莱涅的手指埋进了他深红色的凌乱发丝里,滑到他起伏的背上,犹豫似地颤抖,就像努力摸索着什么又害怕它突然消失一样。他一点一点地进入他,身体交合的冲击和狂热快要让他晕眩。他感觉沉入了大海的深处,巨大的潮水托举着他们,然而最初的嘈音已经变成了和谐,被最深沉广阔的泪水容纳着,既不源于悲伤,也不源于痛苦。当他们达到高潮时不知是谁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流泻出来。
  他们谁都不再考虑时间,过去,未来;思想,理智,仇恨,愤怒,困苦,全都融合在爱里面,在他们从未真正体验过的爱里面,在那一瞬间他们合为不可分割的整体,他们的存在盈满了整个世界。在那一瞬间他们原谅了彼此的灵魂。
  外面的雨变成了雪,嘈杂的水声消失了,雪片安静地飘落下来,纷纷扬扬的好像在发着光。
  
  城堡在经历了漫长的狂欢之后,终于恢复了平静,疲倦地沉沉睡去。兰德克举着风灯穿过走廊,把门在身后紧紧地关上。莉狄亚仍然抱着膝盖坐在宽大的窗台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他把灯放在脚下,挨着她站在窗帘边。“没有任何他的迹象。”他考虑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莱涅主教也失踪了……没人说得清最后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他的心怦怦跳着,他很清楚,假如他们今晚不出现,那就再也无法回来了。
  “你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莉狄亚突然头也不回地问。
   兰德克没有回答。忽然他撩开窗帘,用轻快得多的语调说:“下雪了。”
  “这场雪能积得很厚,这样明天早晨会很美。”
  全然白色的世界,掩埋了所有的污秽,就好像新创造出了一个世界一样。
  “莉狄亚。”兰德克突然轻柔地开口,“你就原谅他们吧。”
  “我不能……”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不,应该说,我不敢原谅他们……我爱爸爸妈妈,还有卡塔琳娜,假如我原谅了,那他们怎么办?——就好像这种爱是假的一样……”
  兰德克在她身边坐下,沉吟片刻,用发干的声音说:“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也爱他,不是吗?”
  她抬眼看看他,抹了抹眼角,潮红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类似笑意的东西:“不,不是你想的那种爱。”
  “不论是哪种爱,”兰德克最后叹了口气,“它令你活下去了,并且有了原谅他们的可能吧。”
  莉狄亚把脸转过去,倚在窗棂上望着发亮的天空,不置可否。这时她的脸显得很沉静,很平和,看起来像她这个年龄的所有女孩一样。因此,你也可能继续爱别人吧。兰德克把这句话默默咽下去,他知道他不必再说类似的话了。
  
  天边已经出现了一抹熹微的晨光。红彤彤的炉火让屋子显得很温暖。莱涅从难以言喻的疲惫中睁开眼睛,在朦胧的视野里,他看到亚瑟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他的心脏抽动了一下,反射性地去握住了他的手腕。亚瑟有些疑惑地回过头,看到了他眼里闪烁的恐惧。他明白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挨近他,嘴唇轻轻贴在他额角上。
  “放心吧。”他微笑着说,“我不会走的。”
  莱涅紧紧地环住了他,把下颌抵在他的肩头。他们的身体重新陷进柔软的毛毯里去。“答应我,你要走,也必须让我知道。”他喃喃着说,“否则我会一直强迫自己找你的,永远地找下去。”
  “我知道。”亚瑟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我不会再做这种愚蠢的尝试了。”
  他们都睁着眼睛,静静地听着壁炉里噼啪的响声。
  “我做了个梦,”亚瑟犹豫着开口,“太真实了,似乎我确实刚才去过那儿似的。”
  “一个长满白花的墓地,是吗?”莱涅望着昏暗的天花板,轻声问。
  亚瑟定定地看了看他。“是的……你知道。”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站在他们中间。站在埋葬他们的泥土上。我不由自主地向他们说话,但是没有回音,什么都没有。我不敢想他们现在究竟在哪儿,甚至我说什么,他们都可能听不见。我感到害怕。如果有复活的那一天,我该怎么面对他们呢?就算他们对我微笑,那我能原谅我自己吗?”
  莱涅张了张嘴唇,但没有说话。他问出了和自己相同的问题。当他和他一样站在静谧的墓地上,当死亡和他的一切罪行像阴影一般缠绕住他时,他甚至能感觉到死者在地下瑟瑟发抖,骨骼和骨骼相互撞击。然后亚瑟的声音又断断续续地传进脑海:“那时候,我想,要是我所相信的一切真的错了怎么办?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吗?”
  莱涅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感觉得出他的颤抖,他紧紧地箍住自己,快要令他疼痛起来。“我不知道……”他闭上眼睛,“我再也不下任何判断了。”
  原来他们彼此追逐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得出这个结论吗?
  但是很奇怪,茫然无措并没有让他产生预想的恐惧和绝望。在万籁俱寂的,满是残骸和灰烬的大地之下——他渐渐觉得,似乎隐藏着一个尚未被任何人察觉、然而将令人欣慰的世界,超越了所有的想象和期待。有一天它会展示出它的面孔,给所有那些疲惫至极、遍体鳞伤的人看。他也无法解释这种莫名的希望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从木柴燃烧的细微声响,飘然降下的雪片,紧贴着他的温热触感……从这些倏忽即逝的东西中产生的,而他从未觉得它们像现在这样真实。
  “你不必现在想这些……”他最后轻声说,“如果你找到答案,就告诉我……如果没有,也不要紧。”
  亚瑟静静地拥抱住他,然后他们长长地吻着,这吻有些苦涩,狂热,毫无理智,使他们无法呼吸,但谁都不愿结束。他想着,也许一直以来,他等待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假如我看不到这结局,就由你来看;假如你也看不到,就由世界来看。但是记住,我必再来。
  
  阿尔伯特张开手指,眼看着那张皱巴巴的的纸从自己的指缝间滑下。那些墨迹凌乱不堪,显然是匆匆写就的,而且被雨水和血渍染得污迹斑斑。
  “这是什么?”
  克勒脸色发青,几乎是冲着他吼出来的,“这是什么?你看你自己做了什么?阿尔伯特·汉莱因!我早劝过你不要这么干,何况你失败了!
  阿尔伯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冷静点,克勒。”他劝慰似的说,“事情并没有失控。”
  “你在开玩笑吗?现在你想怎么办?”
  阿尔伯特弯下腰,把那张纸捡起来推到他面前。“把这个印出来。用最好的印刷机,要快。让人人都看见,一字不漏。”他长出了一口气,“这是一封遗书。他太了不起了,在危难之际还能冷静地留下这样的东西。”
  克勒瞪大了眼睛:“你居然……他会来揭发这一切的……
  “我说过,法维拉已经死了。死人回来有什么用?”阿尔伯特慢慢地说着,每一个词都像断然的宣判,“新信仰里没有圣徒,不过法维拉是最后一个圣徒。”
  “你会下地狱的,阿尔伯特。”克勒颤声说,“这是不折不扣的魔鬼的行径,你从一开始就想把这个城市变成你自己的……”
  阿尔伯特沉默地望着他。克勒在这目光里噤声了;那仍是一副冷冷的面孔,既不慌乱也不存在罪咎感,还带着些微怜悯。“您说这话不觉得羞耻吗?”他像对老朋友耳语那样探出身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很淡,“从年轻时起,您就一直在渴望一个全新的公正的时代,遗憾的是您仍被陈旧的规则箍着。幸好有我们这些人,替您干了您不敢干的事情,承担您不敢承担的赌注。每一次您眼中首先闪现的可都是期待呀。现在好不容易享受成果的机会来了,您却反过来指责我?”
  克勒哑口无言。他没有发疯,他非常冷静。一切都是以一种清醒的狂热进行的。这个年轻人如此相信自己,无比坚信。
  “你说得对,这一切的确是我想要的。”克勒垮了下来,用微弱的声音说着,“但我从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
  “我知道,这不全是您的错。”阿尔伯特宽容地微笑着,双手搁在克勒的肩头,“我们才刚刚开始。您需要我。我们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开始了。”
  “可是你呢?阿尔伯特。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胜过卡尔洛夫而已……”
  克勒翕动着嘴唇,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咕哝着。他没注意到阿尔伯特松开了他,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们自己也记不清,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都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像湍急的水流流过了一个开阔的河湾,什么都有,然而什么都静止。在他们睁开眼睛的某天早上雪停了。当他们起床推开窗子的那一刻怔住了。沿着河边的屋顶全部都是白的,灰沉沉的河道从它们之间弯弯曲曲地穿行而过。整个大地全都是白的,直到尽头的山脉遮住了视野,直到不久前它还是那么狂暴,而现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人的踪迹,带着那种温和的寂静。
  他们在雪地上走着,从拨开的积雪下面偶尔还能看到干瘪的、暗褐色的松果。这场雪来的太急太突然了。他们把它拣起来,擦掉残雪和泥土,仔细地端详着它。他们在雪地上走着,如此地一无挂念,就好像他们从没犯过罪一样。
  
  当莱涅脑中闪过这个念头时,他眼中的这个白色世界立刻就黯淡下去了。它被污染了,被他们往来的足迹弄得有了形状,有了界限。他不安地看了亚瑟一眼;后者也正看着他,没有说什么,眼神却显得躁动不安。
  “你曾经说过,就算我想要,也没资格过平静的生活……”亚瑟想了想,低声说,“你觉得现在呢?用什么代价才可以?”
  莱涅张了张嘴,却想不出什么回答。这个质难,这个谜题,居然一直沉沉地压在他们身上。他见过很多人,似乎尽享宠爱,精神却被各种各样的痛苦折磨着,为摆脱这种煎熬他们匍匐着吻路人脚前的灰尘,或者赤足去耶路撒冷朝圣,企望他们能借此变得单纯一些,至少可以不这么痛苦。但这不是很狡猾吗?他们迷失在绝望里,只能指望折磨无辜的肉体来减轻灵魂的折磨。他无法想象亚瑟会这么做。这对他来说太可笑了。
  他们都在心照不宣地等着某个特定的时候到来,而在这个暧昧的间歇,却都害怕问出这个问题,因此就故意使自己沉浸下去,故意不去想它。他模模糊糊地想。这只是一个暂时的歇脚处,对他们两人都是。
  忽然他们听到了某种骚动,来自河滩那边的喧哗声,越来越多的人叫喊着,擦着他们身边往那儿跑去。亚瑟的表情霎时僵住了。他们对这种骚动无比敏感。那完完全全是战场的声音。
  “别过去……”莱涅拽住他的袖子,反射般地说,然而立刻被潮水般涌来的吼叫截断了,“船!是运给贵族的武器!这帮狗杂种!”
  当他们赶到足够近时,血腥味伴着冷冽的风飘了过来。他们呆呆地望着,对如此快地目睹这种场面毫无准备。战斗已经结束了——如果那也可以称为战斗的话;伤痕累累的船倾斜着被拖到河滩上。两岸挤满了人,从城市的各个角落聚集过来,正下搬着一捆捆的枪支。岸边的积雪已经变成了一片肮脏的泥泞,满是裂痕的冰面上布满了暗红色的血迹,顺着倒卧的肢体涂抹得到处都是。
  班贝格主教在乔装成普通货船的舱里满满地载了一整船的弹药,顺着美因河一路运送至驻扎在普法尔茨选侯领地的联军指挥官。这计划实施得无比机密,无比完美,然而从之前的那场大雪开始天气变得寒冷刺骨,船航行至此,就这么被冻结的冰困在了紧靠着河岸的地方,被赶来帮忙的人发现。他们从没这么逼近过致命的威胁,在他们初尝胜利的美酒时,选侯和主教们早已经暗暗地结下了一张网。船上的水手们随即便被彻骨的愤怒包围,吞噬。
  但他们的反应至少说明,联军的军队正开始有条不紊的反击,不论兵力,物资还是武器无疑都远在他们之上。到时任何谈判,任何条款都将是一纸空文。
  我们迟早会回来的——这句话又在莱涅耳边响起来。他暗暗握紧了拳头。
  “我们走吧,亚瑟。”他压抑着自己低声说。
  “美因茨宫廷为什么不派人过来?”亚瑟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问道。
  “他们刚签了停战协议,暗示自己跟联军有丝毫牵连都无疑是自杀。”
  亚瑟还想说什么,但戛然而止。莱涅也怔住了,他们从人群远远的喧哗中辨认出了自己的名字。
  “背信弃义的家伙!就在那一晚他们暗杀了法维拉!”
  
  旅店老板怕惹麻烦,早早地把店门关了,有客人大声抗议也不肯让他们迈出去一步。从二楼走廊的窗户依稀能看到河对岸的城堡脚下一片火光腾腾。“他们在质问美因茨宫廷关于法维拉失踪的事情……”楼梯拐角传来几个仆人嘁嘁喳喳的声音,“是埃默巴赫那边传来的消息……但是那些主教一点都不承认跟他们有关……”
  莱涅在狭小的走廊里徘徊着,那扇门就离他几步之遥,从微掩着的门缝里透出光亮。他迟疑了一阵,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进去。那时是他死死地拽住了亚瑟。他阻止他的语调惊恐万分,毫无逻辑,不过还好最后把他拦了下来。事情绝非这么简单。他应该比自己更清楚。这儿的人不认识他的脸,在碰到主教们以前他们会先把他撕碎。他发现他们不知不觉又踏入了一个更深的泥沼里,越挣扎陷得越快。
  他在腰间摸索着,想拿出念珠来像过去那样祈祷,哪怕思考一下也好。然而他什么都找不到。
  “你站在外面不冷吗?”
  亚瑟平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他吓了一跳。地板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他早就知道他在门外了。莱涅向自己叹了一口气,下定决心地挪动脚步。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亚瑟正半蹲在壁炉前面,把一块木头丢进火里。同时他瞥了他一眼,这目光并不严厉,然而使他打了个寒噤。
  “别呆在那儿,你让冷风吹进来了。”他微微勾起指头,“为什么不过来?”
  莱涅在身后插上了门闩,僵硬地走到他跟前,袍子下摆蹭过他跪着的那条腿。就在刚才他还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想退缩,现在他看到亚瑟才明白。那门是一道界线,微茫期待与不容回避的现实之间的界线。这是他熟悉的那个亚瑟。那个裹着长披风,在黑夜潜入人的噩梦的亚瑟,就像隐藏在炉灰中的火苗,只要稍加拨动就能再次熊熊燃烧。
  他们就这样沉默不语很久,最后还是莱涅无法再承受这种尴尬。“你想回埃默巴赫去了,是吗?”他盯着他,冲口而出。
  “哦?你知道我在想什么?”亚瑟反问道,直起身,这时他的目光才真正锐利起来。莱涅的呼吸急促起来,在混乱中他却听见自己毫不犹豫的声音:“当然,别跟我说你不想。你知道当时你脸上的表情吗?我来猜猜你在想什么——你不会甘心就这么消失的,你要从那些卑劣的造谣者那儿,把法维拉这个名字夺回来——”
  他刚刚说出这个词,嘴立刻被亚瑟捂住了。“而你也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他一字一句地说,脸离他很近,近到莱涅能在他幽深的眼珠里看见自己,一张快要燃烧的面孔,“你也同样不甘心。你仍是一位主教,不是吗?会有很多人期望你的。”
  “没有期望,没有这样的人。我是个没有领地的主教。”他回答说,比自己想象得都干脆迅速。
  亚瑟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有的,就在同一个地方。”
  “那又怎么样?”他叫道,不假思索,“轮得到你指责我吗?你跟我保证过什么?你忘了吗?我根本就不应该相信你!”
  亚瑟的神色变了,那一瞬间他像被狠狠刺中一样。莱涅依然执拗地冲他发泄着:“好吧,你走吧,再次地!”他的声音越来越高,直到听不清自己在叫嚷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一定是在下意识地激怒对方,因为亚瑟反复吼着一个字,“不!”直到他把莱涅掼倒在地才戛然而止。事实上是他们两人一起倒在壁炉前的地板上。
  他掩着的外袍松开了,他们胸膛裸露的那部分皮肤紧挨在一起。“别碰我,”莱涅挣扎起来,用力拽着他的头发,“我不想引诱你留下来,像从前那样,法维拉!”
  炉火猛地颤动一下,火星溅了出来,烫得莱涅裸露的胳膊一阵刺痛。亚瑟扯开了他的衬衫。“我知道啊,”他艰难地微笑起来,“是我自己想借此留下来!”
  他愕然地看着他,停止了挣扎。接下来他们谁都没再说一句话。
  这场拥抱近乎疯狂,激烈得似乎赌上了一切。当亚瑟进入他的身体时他甚至还没有准备好。剧痛使他呜咽出来,指甲深深陷进亚瑟肩胛的肌肉里,眼角的泪水被他抹去,又不断渗出新的。这么恐惧,这么痛苦,莱涅想着,那种难以忍受的炙烧远非他自己的,而是亚瑟的,他在流血,嘶叫,然而被紧紧地捆绑着,毫无解脱可言。我之所以不能过平静的生活,他听见他在说,是因为我自己拒绝了它,当它可以来拥抱我的时候,我却轻蔑地把它撇到一边。
  
  亚瑟醒来时,周围过分的寂静让他愣怔了片刻,难以确定自己身在何处。他从床上撑起身体,揉了揉发涨的脑袋,因为肌肉的刺痛而行动迟缓。
  “维尔纳?”他下意识地叫道,这屋子突然显得前所未有的空旷,甚至有了隐隐的回音。炉火快要熄了,堆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灰烬。
  没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这屋子曾经有第二个人,除了放在桌上的一张纸以外,那是他从没见过的。他抓起来,急切地读着,然后反射般地将它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壁炉。他扶着炉架,喘息了一阵,最后才仰起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残余的火苗舔着纸边,慢慢地展开,焦黑,吞噬着上面流畅匀净的字迹。
  
  ——你不必强迫自己留下来。那对你是一个更大的谎言。你说的对,我撒了谎,你我在那里都有仍不能舍弃的东西,这就是我们有罪的证明。就算我们只能在那里获得彻底的绝望,那对于我们也是有意义的。而当我们回去确认这些的时候,最好像陌生人一样分开;你瞧,我还有最后一分理智,能促使我做这个决定。这次是我选择离开你——我绝不让你违背对我的诺言,永远。
  
  
  

  大主教宫廷的高墙被时高时低的喧闹声包围,卫队不得不严阵以待,同时又对这状况大惑不解。
  兰德克靠在椅子上,不敢脱下铠甲,一连好几天的紧张快要让他筋疲力尽了。莉狄亚不安的声音又传进他的脑海:“这不可能!亚瑟决不是美因茨宫廷的人杀的……”
  “袭击你们的是本地人,但无疑有人在指使他们。”兰德克看着她,刻意放慢讲话的速度,让她平静下来,“你知道是谁吗?”
  莉狄亚沉默着,许久,她咬着牙说:“阿尔伯特·汉莱因。他巴不得亚瑟死掉。”
  “……他一定还活着。”兰德克喃喃着,“他们不惜编造这种谎话,要么使他永远回不了埃默巴赫,要么……”他突然自己中断了,并且看了她一眼。
  “上帝啊!他会回埃默巴赫?”莉狄亚一下子站起来,“我们回去!回埃默巴赫去!他会死在埃默巴赫的!”
  “莉狄亚!”兰德克抓住她的肩膀,“你要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你能再次面对那个世界吗?现在,那里可能比我们见过的任何地方都险恶……”
  “我已经不怕了。”她低声反问道,“倒是你,你能忍受在虚假的平静里生活吗?”
  兰德克无言以对。他点点头,暗暗地把封着印章的信小心地折好,收在怀里。
  我们这些人真是太傻了。他对自己说。
  
  莱涅在埃默巴赫修道院的废墟中走着,不时踢到地上的碎瓦砾。深灰的山墙和阴沉沉的天空几乎联在了一起,在地上投下巨大的影子。玫瑰花窗的彩绘玻璃支离破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在似乎曾是祭坛的地方,一尊石像在膝盖处被斜斜地砍断了,基座布满裂缝。他从衣褶和脚的形状猜测这是一个圣母像,也许她怀里还曾抱着圣婴。
  他以前很少来这个修道院,几乎分辨不出每个房间原来是什么。他不记得它原先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这个模样他却觉得非常熟悉。这里就像是他保存的那个十字苦像。他的家族留传给他,从前挂在神学院墙壁上的那一个。基督伸开双手,挂在光秃秃的十字架上。原先上面镶嵌的宝石全都被撬了下来,只剩一些坑坑洼洼的的凹洞,非常陈旧,甚至丑陋,没有什么价值。但是他从没厌恶过它。他对它甚至有一种怀恋的感情。正是这个毫无温度的东西,代替他的亲人跟他建立了某种神秘的血缘关系。他和它彼此需要,相互依赖。这里就是那个基督受难像。放大了的,更加突显了那些坑洞的十字架。
  忽然他听见了一些极为细微的声音。从断壁残垣的阴影里面,几个衣衫褴褛的人站了起来,蹒跚着走近他。一瞬间他以为是徘徊在这里的幽灵,直到他们足够接近,并且跪下去亲吻他的衣角,他才知道围住他的都是活人。一些老人和修士模样的人,也许有女人,他看不出来——他们的脸都是一个样子,似曾相识却再陌生不过,神情疲惫而紧张,一串圣徒画像和念珠从每个人破烂的袍子下露出来。
  “主教大人……感谢上帝,他没有抛弃我们……”一个老人说,可能是饥寒导致的虚弱,也可能纯粹是由于情绪激动,声音含混不清。
  “谁?谁没有抛弃谁?” 莱涅反射般地低声问道。
  “您!您没有抛弃我们!主没有抛弃我们!”他叫道,连连划着十字。“您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年轻人扶着老人伛偻的背,接下去说,莱涅认出这是曾为他点灯的那个小修士。“他们把地狱搬到埃默巴赫来了……我们,所有拒绝认同的人,都被驱逐出来……衣不蔽体,没有食物,也没有屋顶……但是我们相信,您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带领我们……”
  他沉默地听他们一句接一句地控诉着。奇怪的是他非常平静,比他自己想象的都平静。他寻找的东西就在这里。跛脚的,瞎眼的上帝之军。它就在对面一步之遥的峭壁上严阵以待,中间隔着万丈深渊。多么不可思议啊。只要我点头应允,我就会成为另一个人,成为某个被悄声流传的名字;我就会完全进入你那个世界了,亚瑟。你是对的,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他淡淡地笑了笑,男孩讶异地望着他,他把手搁在男孩瘦削的肩膀上。“你们需要的并不是我。我不是圣像,可以被举在空中让人朝拜;当你们不需要它的时候,也可以一锤砸碎。”
  男孩瞠目结舌,主教严峻的脸他并非没见过,然而他面前的这个人是陌生人。他只是淡淡地说着这些,不带感情:“你忘了我最后跟你们说的话了?再也没人能主宰你们了。干吗还要找一个可笑的主人呢?我不当主人。至少让我身上的这一份都结束吧。”
  “大人……”男孩显然并不明白,双手向前伸着,那姿势显然是在恳求一个祝福。
  “不行。”他说,伸出右手,没有戒指,什么也没有,冷飕飕的风在指尖掠过。在沉默中,他转身离开了他们,双脚在粗砺的地面上蹭着,好像在忍受极大的、无形的痛苦。在没人看得见他的地方,他伏在冰冷的石垛上,把脸埋在双手里。
  这时阴沉的天空又下起雪来。
  
  一张纸从灰沉沉的天空飘下,落在脚前。一张油印的纸,沾满灰尘。他捡起来,标题的印刷字已经模糊不清了,就像一只手抹去了它们,只能依稀辨认出“法维拉”,“遗书”,“凶手”几个字,而正文却很清楚,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假如我看不到这结局,就由你来看;假如你也看不到,就由世界来看。但是记住,我必再来。
  圣母教堂广场上挤满了人,声浪有规律地此起彼伏,一潮接一潮。起先他迟疑了一下:他没见过,或者说,很久以来都没见过这样的景象;炽烈,而绝不失控,有条不紊,就像一艘庞大的舰船疾速漫过视野,压倒般地向头顶驶来。直到他看清,高高在上,俯瞰人群的是阿尔伯特·汉莱因。“这就是那些凶手的嘴脸!”他在说,“法维拉就是这么死的!”
  这句尖厉的话仿佛有形体,他看见了它背后的东西;一群老鹰在死尸头上盘旋,聚集。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一个声音就毫无预兆地从舌头上滚过。
  “假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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