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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修订版] by dome

dome (美)
世界之灰
卷一 特里尔

  天空布满了乌云,过于潮湿的空气几乎叫人窒息,这是暴风雨即将降临的预兆。暴风雨在旷野里是可怕的,在森林里更是令人不寒而栗。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松树和橡树遮挡了视线,就像无数沉默的巨人紧挨着比肩而立,将连绵的山峦尽数占领。森林有生命,但没有灵魂,然而一样可以用它的沉默和阴暗吞没一切。
  有两个人还在森林里赶路——如果在完全陌生的地方惶恐地打转也能叫赶路的话。他们全都穿着破旧的短披风,靴子上沾满泥巴。不同的是其中一个人腰上挂着佩剑,是个年轻人,金发剃得很短;另一个人则戴着农民式的灰毡帽,他的脸看上去老成许多,身上也没有这种陪衬。
  “德意志的森林!德意志的雨!这个地方的一切都跟人过不去!”年轻人焦急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低声咒骂道。
  “要到夏天了,这种天气在这里很常见。”戴毡帽的人叹了一口气, “在我的老家符腾堡,天气恶劣起来比这还要可怕。”
  “我知道,我也是在那里出生的。不过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种天气了。唔!”年轻人绊了一下,才注意到自己踩到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现在不是讨论天气的时候。关键是我们迷路了!要是天黑下来还到不了特里尔,或者遇上野兽,我们就完了。”
  “是的……森林里面不知道有什么东西。”
  这句话令两个人都战栗了一下。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闷雷的低吼,还有狂风掠过山林时的呼啸——它听上去就像野兽的嗥叫,仿佛来自黑夜的深处,又阴森又恐怖。
  年轻人茫然地望着黑压压的树冠给他们留下的一小块阴沉的天空。他的右手在下意识地捻动挂在腰间的念珠。
  “你知道吗,”戴毡帽的人压低了声音说,“据说在我们家乡的森林里……”
  “好了,乌尔默先生,”年轻人很快地打断他,“我对传说不感兴趣,这对我们脱离现在的困境没有任何帮助。”
  “你的念珠就有帮助吗?”戴毡帽的人瞥了他一眼,“你居然还留着这种东西。”
  “为什么不?……”年轻人突然自己中断了,并且瞪大了眼睛。
  戴毡帽的人脸色也变了。确实有东西。在森林深处有某种东西,而且正朝他们走来,不是小心翼翼,而是志在必得。他们听到踏碎地上的落叶和枝杈的声音。年轻人把手按在剑柄上。
  “不对。”他忽然迟疑了一下说。
  这时他们都看见,在面对的方向,有一点小小的亮光在移动。它起初在远处的树林里闪烁,就像野兽的一只独眼;后来它越来越近,照亮了交错的枝叶和树根。原来是一盏风灯。在此时此地遇见人让他们很兴奋,然而当他们看清提灯的人,却又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他裹着全黑的披风,从头到脚,而且过分宽松,下摆随着呼啸的狂风猎猎飘动;风帽拉得很低,完全把脸隐藏在深深的阴影里——从这个角度看,披风里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血肉之躯。这样的装扮,足以激起即使是最勇敢的人也会拥有的潜藏在心底的恐惧感,无论那来源是恐怖的记忆,迷信的传说或是困境激发的臆想。他从最深的黑暗里出现,像是为了把人引导到更绝望的深渊里。
  在暴风雨前夕的阴暗森林里遇上这么一个人,谁也没有理由不感到畏惧。
  那人将风灯往前举了举,观察了他们一会儿。这期间谁都没有出声,一动不动。两个旅行者困惑而惶恐地瞧着他。
  “你们看样子是迷路了。”
  他开口说道。声音很低沉飘忽,像他的外表一样难以捉摸,也分辨不出年龄。
  两个人因这样的关心而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想不出回答的话。好一会儿佩剑的年轻人才迟疑地说:“是的,先生。我们从中午开始就在森林里绕圈子。”
  “你们去哪里?”
  “特里尔。”
  黑衣人又沉默了片刻。在两个人紧张的凝视下,他才缓缓地开口。“你们的位置离特里尔不远。现在是在赫罗根海德森林,特里尔城的东北方,大约六十哩。”他微微地侧了侧头,举起灯照着那个方向,“假如你们走得够快,今天晚上就可以到。”
  “我们今天晚上非到不可,先生。”年轻人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些,他看到尽管这个人外表令人畏惧,可的的确确是在帮助他们。
  “您怎么知道那边是特里尔?”戴毡帽的人仍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您是本地人?”
  他们注意到黑衣人的肩头轻颤了一下,仿佛出于某种原因,刚才的问话让他发抖,或者他在嗤笑。
  “我不是。只不过离这里最近的市镇,除了特里尔没有第二个。因为快要下雨的缘故,今天的风特别强劲。在风吹来的方向,可以闻得见炊烟味。”他把头转向他所指的方向,从那漆黑的风帽下传出飘忽不定的声音,“那就是城市的气息。”
  两个旅行者都讶异地看着他。他们没有听别人说过这样的话。接着黑衣人调整了风灯的亮光。“来吧,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程。”
  “您也去特里尔?”戴毡帽的人打量着他。
  “不。”
  他只扔下否定的回答,就对自己的一切绝口不提。他举着灯照路,迈开步子朝前走去,异常的轻快,黑色披风的下摆轻轻擦过斑驳的树根和岩石。另外两个人跟在他后面。
  年轻人贴着同伴的耳朵悄悄地说:“这个人不太对劲。”
  “是的。不过看来对我们没有恶意。”戴毡帽的人低声答道。
  “我们能在下雨以前赶到大主教府吗?”
  “估计很难。”他抬头望了望天色。
  黑压压的云块在暗灰色的天空翻滚,不时有蜿蜒而下的闪电把大地一瞬间照得惨白,接着是轰隆作响的闷雷。最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该死的!”年轻人裹紧了外套,不过无济于事。夜幕降临了,冰冷的雨水把他们浇得浑身透湿,步伐开始由于身体的疲累和山路的湿滑而踉踉跄跄。这片古老的森林只能用蛮荒来形容,也许以前根本就没人经过他们脚下的这块土地。粗糙的枝条不时地抽打他们的肩背,好几次他们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前进的道路,不得不劈开一些低矮的灌木才能勉强走过去,有时靴子深深地陷进了泥泞里,用力才能拔出来。除此之外就只有吞没一切的暴雨和雷电,和无边无际、叫人几近绝望的黑夜。然而那个神秘的黑衣人,还是沉稳地、不紧不慢地走着,用他披风的一角护着风灯的火焰。那冷峻的态度再次叫人不寒而栗。不是他的身体极为强健,就是有坚硬得骇人的精神在支持着他。不过谁都咬着牙一声不吭,勉强地跟着他的步伐。他们不得不承认,在绝望的黑夜里,现在他是唯一的、神秘的希望。
  不知这样走了多久,当雨势稍稍变小的时候,黑衣人突然停了下来。身后两个人随即止住脚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们用掺杂了焦急和疑虑的目光期待着他开口。于是他指指前方:“看得见灯火吗?”
  疲惫的旅行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向远处望去。即使在雨幕之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循着下山的方向,在平旷的开阔地带中的点点灯光和房屋模糊的形状,它们顺着一条河的方向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两岸,在紧靠着河岸的山丘上还建有一座城堡,隔着遥远的黑夜也能感觉得出那里的灯火辉煌。
  “特里尔!我们到了!”年轻人的声音立刻亢奋起来,“感谢天主!” 戴毡帽的人也舒了一口气。
  “现在是我们分别的时候了。”黑衣人低声说道,“我还要赶路。”
  “噢,是的,我忘了。十分感谢您。”年轻人用微微带着歉意的语调按着胸口,“假如没有您的帮助,我们可能今夜就困在森林里了,真是不敢想象。我名叫兰德克。这位是我的朋友……”
  “我叫乌尔默。”兰德克的同伴把毡帽摘下来,“多谢您。”
  “你们可以叫我亚瑟。”黑衣人对他们的热情并没有坦诚回应的意思,然而他把手里的风灯递给兰德克,“这个你留着。”
  “您怎么?……”兰德克惊讶地捧着它;乌尔默接着他问道:“您不是还要赶路吗?”
  “拿着吧。下山的路很滑,你们需要照路。”黑衣人把他的风帽往下拉了拉,“我不需要。”
  “谢谢!真福的圣母保佑您!”兰德克充满感激地大声说道。
  黑衣人对他的感激不置可否,转身离去。下一刻他披着长披风的身影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浓密的树林和夜色之中。
  兰德克举着灯和乌尔默继续朝前走。越接近人烟,身上的寒冷就好像被亮光驱走了一样。石板铺成的城镇小路虽然因被雨水冲刷,踩上去还有些打滑,可总比靴子陷进泥泞的山路里好得多了。街道两旁大部分的店铺已经收摊打烊,只有一些酒馆的木窗格子里透出暖洋洋的昏黄灯光,还有人嬉笑吵闹的声音。“我们在进城堡以前最好去买一匹马来。”兰德克突然开口说。
  “虽然你说得很对,不过这么晚上哪去买?”乌尔默回答说,“不管怎么说,今天可足够受的。马被偷了,在森林里迷路,还遇上暴雨。”
  兰德克沉默了一阵,摩挲着风灯被磨得极为光滑的金属提手。“还好我们遇见了他。”
  “不一定是好事。”乌尔默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簇快要熄灭的火光,慢慢地说道,“据说在符腾堡的森林里有一种奇异的鬼怪。它们能装扮成人的外表,但是有骇人的力气。它们能从风和云的征兆中判断即将到来的灾难。有不少农民把它们当作神来崇拜,也有人说它们噬食人肉。这就是我家乡的传说。”
  “你是想说刚才为我们带路的是鬼?”兰德克嗤笑出声,“鬼会拿着一盏风灯照路吗?”
  “所以他把它留给我们。”
  “你的意思是他拿着灯在那里等待着我们?可他救了我们的命。”
  “也许。”
  交谈间,两个人已经穿过了特里尔城镇的街道,来到了城堡所在的山丘脚下。
  特里尔城紧邻着发源于法国的摩泽尔河建造,如果顺着河流的上游继续走,就可以到达卢森堡境内。
  这时是1522年的6月。历史在某些时候,往往像无法控制的河水那样疯狂倾泻,而在此时此地,它经过了一个开阔的浅湾,而暂时停歇下来——然而仅仅是暂时的。席卷整个德意志和欧洲的风暴还尚未波及到这里。在这个时候,特里尔作为德意志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属于罗马天主教会所有。它的历代主人都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同时也是特里尔的大主教。
  
  两个旅行者登上山丘,来到城堡外围的两座塔楼之间。他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在进入大门前,他们被守门的卫兵例行公事地拦下来。
  “我们奉命来晋见格莱芬大主教。”兰德克此刻的语调缓慢、严谨,丝毫找不出年轻人的鲁莽轻率,他从怀里拿出装文件用的纸筒——它保存得很好,一点也没有浸湿——给卫兵看上面的徽章,“我是新调任的大主教卫队队长约翰尼斯·冯·兰德克。这位是我的随从汉斯·乌尔默。”
  格莱芬大主教在特里尔已经待了十多年。相对于教士来说,也许诸侯这个身份更适合他。兰德克深入城堡内部,发现他在各处派驻了大量卫兵,对于一个孤零零的城堡来说似乎多了些。兰德克经过他们时留心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些士兵的外表和举止透露他们显然大多不是本地人,而是雇佣兵。怪不得大主教需要一位可靠的卫队长来统帅这些士兵,他想。与此同时,大主教和他的许多前任一样喜欢华丽的装饰,走廊的石砌墙壁上嵌有流行的日耳曼式彩色玻璃窗,木头窗棂的精湛工艺无疑出自最娴熟的雕刻工人之手,两旁一幅接一幅地挂着精巧的油画和壁毯,他在意大利见过类似的风格。
  所以,当兰德克被引入大主教的客厅时感到了微微的窘迫,他祈祷大主教不要注意到他沾满泥巴的靴子弄脏了毛织地毯。不过他很幸运,大主教已经有一位客人坐在那里了。那也是一位教士,很年轻,衣着很普通,但是兰德克注意到他手上戴的宝石权戒。
  “很抱歉我来迟了,大人。”兰德克首先谦卑地道歉,按礼节欠身吻了吻大主教的戒指。
  “我明白,从美因茨到特里尔的路确实难走了些,雨下得很大。而且你们应该也不熟悉。”格莱芬宽容地摆了摆手,坐到了他厚实的橡木桌子后面,“还好你们到得不算太晚。”同时他微微侧身向一边说道:“这是我的客人,埃默巴赫的主教维尔纳·冯·莱涅。”
  他果然是一位主教。兰德克思忖着,向他鞠躬行礼。年轻的主教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优雅,同时冷淡。
  格莱芬大主教和他的客人实际上形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对比。格莱芬像所有显赫的贵族那样,穿着昂贵的貂皮滚边外袍,镶红宝石的十字架垂到丝绸衬衫的皱褶上面。而莱涅主教仅仅佩着简单的十字架,腰带上挂着一串普通的念珠,穿着全黑色法衣,一直盖到脚面。这决不是由于他们教阶的差异造成的。而讽刺的是格莱芬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岁月侵染的纹路,华丽的衣着和优越的环境也不能掩饰他已经开始衰老;而莱涅或许因为旅途奔波或别的原因,造成他的样子有些疲累,却自然地散发着年轻的魅力。他可能还不到二十五岁,脸庞如同雕像一般俊美,但是也像圣贝尔纳那样透出沉思的严肃。格莱芬的身材已经开始趋于臃肿,而他交抱着双臂靠在座椅上,也能显出身体是修长而且轻捷的。他们一个已经重权在握,却快要被它压垮;一个还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但是拥有任何人都羡慕的活力和天赋,足够他在相当的时间里夺得他想要的。
  兰德克上前一步,把盖有印章的文件放在大主教面前。“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是约翰尼斯·冯·兰德克,”他转身瞧了瞧同伴,乌尔默已经恰到好处地脱掉毡帽向他们行礼,“他是我的侍从,汉斯·乌尔默。”
  “嗯,美因茨大主教推荐过你。”格莱芬草草地浏览一遍手里的羊皮纸,“他说你有领导雇佣军的才能。”
  “我担任过意大利和勃艮第地方雇佣军的军官。”
  “很好,你可以看得见驻守特里尔城堡的大多是雇佣军。说老实话,上几任的卫队长令我很失望。他们根本没有尽到职责。”
  “请允许我问一个问题,大人。”兰德克抬眼看了看大主教。
  “说吧。”
  “恕我冒昧,特里尔城堡的军队数量似乎……超出必要,大人。”他斟酌着字句,“如果没有战事的话,这样的人数会增加您不必要的开支……”
  “不,”格莱芬很快打断他,“很快你就会了解这么多军队不仅必要,甚至到时候会变得不够。”
  “不够?”兰德克困惑地接道,“那又是因为什么?”
  “济金根的叛乱。”一直沉默地坐在旁边的莱涅主教忽然突兀地开口,“你应该听说过他。他是个落魄骑士,跟你一样指挥过雇佣军。从很久以前他就发誓要成为一个拥有封地和爵位的诸侯,三年前他甚至发动自己的军队把罗伊特林根的领主乌尔里希侯爵赶走。而他的领主——假如他还承认自己有领主的话——正是格莱芬大主教。”
  “呃……”兰德克这才注意到这个人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令他猝不及防,“那么……济金根向自己的领主发难也是不难想象的。”
  “实际上他曾经这么干过几次,不过都失败了。”格莱芬有些困窘地清了清嗓子,“进攻,失败,流浪,招兵买马,再进攻,再失败——你明白吗?”
  兰德克禁不住苦笑。骑士阶层在这个时代已经光荣不再,他们既不像领主那样有权势,也不像一般市民那样有自由,为了摆脱这种受人支使的命运,有不少人成为盗匪,以他们的小小城堡为据点反击他们的主人。是的,兰德克再清楚不过,因为他也出身于兰德克骑士家族,只不过还保留着与生俱来的忠诚罢了。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格莱芬有些疲惫地摇摇头,“你还有很多时间了解特里尔的状况,今天就到此为止。明天你会得到你的制服和铠甲——”
  “还有马。”莱涅主教突然插道,他瞥了一眼他们脚上沾满泥巴、严重磨损的靴子,微笑起来,“你们也没有骑马来。”
  兰德克红了脸,没想到竟然是大主教的客人首先观察到这一点。“呃……是的,十分抱歉,”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们的马今天早晨就被偷了,我们步行穿过森林,中途还迷了路。”
  “赫罗根海德森林?路确实很不好走,而且下着大雨。”莱涅向前欠身,望着兰德克还拿在手里的风灯,“不过还好你们有一盏灯。”
  “这个吗?”兰德克瞧瞧它,情不自禁地咧开嘴笑了,“感谢天主,我们在森林里遇到一位好心人,他不仅为我们指出方向,还把灯送给我们。”
  这时他却看到莱涅主教淡绿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疑虑。“你们遇到他?”他沉吟片刻,“是什么样的人?”
  提起这个,两个人的脸色都不禁凝重起来,这个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莱涅的眼睛。“他穿了一件黑色长披风,还用风帽遮住脸,”兰德克慢慢地说,“事实上我们也没看清他的模样。其实我觉得……”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吐出一直在思考的疑问,“他好像在有意遮掩他的样子。”
  “那名字呢?他说了他的姓名没有?”莱涅的神情渐渐地变了,刚才他一直冷淡地靠在椅背上,静静听他们的谈话,必要时才插几句;而现在他的淡绿色眼睛里闪着危险的、咄咄逼人的光,使兰德克有种错觉,仿佛他才是主人。
  “他没告诉我们他的姓……只是说……”兰德克努力回想着,“他说——‘你们可以叫我亚瑟’……”
  “亚瑟!”莱涅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猛地站起来,令其他人都吃了一惊。他向格莱芬递了个眼色,后者惊愕地点点头。“把灯给我!快!”
  兰德克不知发生了什么,有些手足无措,不过他顺从地把风灯递给了莱涅。他接过来,慢慢地把它放在橡木桌子上。这只是一盏样子普通、有些陈旧的灯,在德意志南部随处可见;火早就熄灭了,包裹着防风玻璃的金属外壳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了。莱涅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它,好像那是一件稀世珍宝似的;最后他把手指伸进底座的缝隙里,夹出一张仔细卷成一卷的纸条。
  兰德克难以置信地看了乌尔默一眼,后者也同样看着他;莱涅倒是相当沉着地展开纸条,缓慢地读着上面写的字。
  “致尊敬的特里尔选帝侯兼大主教阁下——”他瞥了一眼身旁满腹疑惑的格莱芬,“河堤发生了决口,以您之力恐怕难以应付,我将会为您效劳。”他顿了一顿,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可怕,“——法维拉。”
  “什么意思?”兰德克急忙问道,他看到格莱芬的脸在抽搐,而莱涅却显得很平静,好像对全部事情已经了然在胸。
  “这上面写得很明白,”莱涅把这张纸按在桌面上,盯着兰德克的脸,“先生们,你们在森林里遇到的人是‘法维拉’。”
  乌尔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而兰德克仍然不明所以。“法维拉?是什么人的绰号吗?听上去好像——”
  “灰烬。”
  “嗯?”兰德克疑惑地望着莱涅变得阴沉的脸。
  “Dies illa solvet saeclum in favilla.”莱涅低声喃喃念道,音调很和缓,没有起伏,像是念祈祷词。“这是拉丁文,他用这个称呼自己,”莱涅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那一天,世界将变为灰烬。’——他的名字就是‘灰烬’。普法尔茨,施瓦本,符腾堡和黑森有相当一部分人知道他。他是一个危险分子,煽动者和领导者,就像北方那些被教会除籍的人一样。路德派,瓦尔多派和再浸礼派和他都有接触。”
  “他是个新教徒?”
  “他是个异教徒。”
  莱涅冷冷地说道,带着毋庸置疑的断然语气,令兰德克顿时无话可说。“我们一度抓到他,把他关押在海德堡;但是不久前他逃了出来。有消息说他来到特里尔附近,所以我才赶到这里面见大主教。”
  “但是——但是您真的确定那是他写的纸条吗?”兰德克自己的声音都微微发颤,莱涅主教在短短的时间内灌输给他的东西多到他难以接受,“也许是别人冒充……而且内容也太诡异了——”
  “我熟悉他的笔迹。而且他也喜欢故弄玄虚。这张纸没有更多的作用,主要是在谕告他已经到了,潜藏在我们身边了。”莱涅垂下眼睛淡淡地说,尔后抬起头盯着他们问,“不过还有一个疑问,他怎么知道你们要来见大主教?是你告诉他的?”
  “不,没有——”兰德克吓了一跳,“我们只是告诉他要去特里尔而已——”
  “他一定是在路上听到了我们的谈话。”这时一直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乌尔默忽然开口,“我们私下交谈时提到了大主教府。看来我们无意中成了他的信使。”
  莱涅主教怀疑的目光从惊愕的兰德克转移到了乌尔默身上。而乌尔默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似乎在表明他刚才仅仅是陈述事实,并无其他任何用意。
  “大概是的。”莱涅的语气缓和了些,接着他把身体转向脸色铁青的格莱芬,“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向兰德克先生交待一点事情。”他不动声色地向乌尔默那边投去一瞥,“就他一个人。”
  格莱芬默许地点点头。兰德克无法拒绝这种毫无必要的驱逐的暗示,只得说:“好的,乌尔默,你在外面等我。”看得出乌尔默吃了一惊,不过他没说什么,恭敬地鞠了一躬后便静静地离开了,在身后把华丽的客厅大门轻轻地带上。他站在安静的走廊上,环顾周围站着的几个士兵。“果然。”他若有所思地说,似乎在自言自语。于是他迈开步子,径直向外面走去。
  
  “对不起,阁下,乌尔默很可靠,您没有必要——”在客厅里面,兰德克继续说道,“如果您要交待我关于法维拉的事情……”
  “好了,重点不在这个。”莱涅摆了摆手,他充满权威的语气使兰德克不得不放弃了辩解,“我们还是来谈正经事吧。”
  “要下令在整个普法尔茨通缉他吗?”格莱芬盯着莱涅的脸。
  “会的,大人,不过要先等一等。”莱涅很快回答他,“目前他的潜逃应该还不为人所知,事实上很多人以为他已经死了。”
  “那么就这么办。”格莱芬立刻做出了决定,在长期的权力和领地的征战中,这方面他向来是毫不含糊的,“兰德克队长,你明天就正式上任,带领军队秘密搜查特里尔和附近的森林村庄,包括摩泽尔河一带。我会签署一份悬赏令的。”
  “知道了。”兰德克挺直身体大声回答道。
  莱涅主教俯下身,重新摊开一张纸,将鹅毛笔往墨水里蘸了蘸,很快地写下了一行字,动作流畅,带着教士特有的优雅。“这是他的真名,请务必牢牢地记住。无论是否情愿,以后你将经常遇到这个名字。”他将纸递给兰德克,上面是一串优美的连体字,墨迹还没全干,“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波希米亚人,二十五岁。假如他的名字不从世上消失,那么消失的将会是教会的圣名。”
  
  
  

  维尔纳·冯·莱涅念完早课,站起身来,揉了揉跪得有些发麻的膝盖。他轻轻地把念珠搁在祈祷书的牛皮封面上,踱到屋子的另一侧,打开窗户。房间顿时明亮起来,一股清晨的凉风扑面而来,令他精神一振。从这里可以望见城堡脚下狭长的山谷,长满了葱郁的灌木和青草,其间还点缀着一簇簇的蓝色野雏菊。摩泽尔河从脚下流淌而过,在晨光的照耀下,粼粼波纹就像河面漂浮的黄金。再远处依旧是无穷无尽的森林,但是清晨的森林是可爱的,袅袅雾气萦绕着苍绿的树枝,一切显得那么平和,安详。
  他没有在思考,也不在计划什么,世俗的一切现在都与自己无干。他闭上眼睛,感觉着微风吹拂过脸颊,其中夹杂着青草和泉水的气味。就是心灵再坚硬的人,也不能拒绝这样纯净美好的时刻。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也在欣赏着日耳曼森林的清晨。他来到溪流旁边,把潮湿的披风和上衣外套脱下叠好,搁在岸边平坦的石块上,半跪在那里掬了一捧溪水扑在脸上,棕红色的睫毛和短发上沾了发亮的小水珠。水很清凉,甚至有些刺骨,但对解除疲乏很有帮助,他接着把双臂浸到溪流里。这个年轻人的身体很白皙,但是结实,手臂和肩背都长着瘦削的肌肉。现在他神志极为清醒,而且愉快。他深深地呼吸着森林新鲜的空气。虽然暴风雨降临时是很可怕的,它摇撼着整个森林,迫使它发出低沉痛苦的怒吼,但是当雨过天晴,大地、空气与树木都变得比以往更澄澈,因为杂质都被尽数滤除。他喜欢暴风雨,它是他的朋友和兄弟,跟他很相似。不过在这个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也像一个纯真的孩子,因为他在用心倾听着潺潺水声和鸟雀的歌唱,这些声音反而使林谷显得更加幽静。
  他的注意力很集中,所以马上便发觉了不远处传来的不属于大自然的声音。但是他从容地抓起外套穿上,等待着另一个人的靠近。
  “早上好。”他抬起头对那个还有些迟疑的中年人打招呼,脸上几乎是毫无防备的微笑。
  那个人有些惊讶,不过还是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像他一样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并且回答说:“早上好。”
  年轻人打量他片刻:“您吃过东西吗?”
  “没有。”
  于是年轻人从随身的皮袋里掏出一块干面包,掰了一半递给他。“那么您应该饿了。正好,我们一起来吃。”他迟疑了一下接过来,道了谢。
  年轻人并不急于吃,他把面包放在一边,合拢双手作了一个简短的祈祷,然后才把面包撕成小块吃起来。
  中年人也在啃面包,不过他瞧着他,心思显然没有放在早餐上。
  “哦,我忘了还有水。”年轻人笑笑,又从皮袋里摸出一只不大的木杯,就顺手在溪水里舀了满满一杯,清澈见底。“杯子是很必要的,否则我们就要像野兽那样饮水了。”接着他放声笑起来,惊得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从枝头飞走。也许是这话终于消融了两人之间猜疑的气氛,中年人叹了一口气,也笑着摇摇头,用那个杯子喝水。他确实渴了,一饮而尽。
  “说实话,从见到您起,我就一直在猜测您是什么人。”他放下杯子对年轻人说。
  “哦?那么您觉得我是什么人。”年轻人不为所动地把最后一小块面包吃下去,又舀了一杯水。
  “您应该是贵族。”
  “为什么?”
  “虽然您很能干,但您的手显然不是干惯粗活的手,这是改变不了的。”
  “哦。”
  “还有,您像是一位教士。”
  “我像吗?”年轻人微笑着反问。
  “很像,即使您现在不是;这种身份是能在人身上留下印记的。”
  年轻人浅褐色的眼睛瞧着水波,没有答话。许久,他淡淡地说:“过去是不重要的。”
  中年人也不再提这个,过一会又开口说:“我还没正式向您道谢。”
  “您不是已经道谢了吗?”年轻人瞥一眼他手里的面包。
  “不是刚才。”中年人慢慢地说,盯着他的眼睛,“而是昨天晚上。谢谢您安全地把我们领到了特里尔。您应该还记得我的名字。”
  “是的。乌尔默先生。”年轻人站起身,眉眼间的线条变得凌厉起来,那种随意的表情和语调都不翼而飞,“既然您跑回来找我,那么应该知道我是谁。”
  “您是‘法维拉’。看到那张纸条我真的吃惊不小,我根本没意识到。”乌尔默的声音里还保留着几分讶异的色彩,“在知道以后我马上就循原路回来,心想也许还能追上您——”
  “您叫我亚瑟·卡尔洛夫就好。”年轻人勾起嘴角,“不过我不记得您的脸。是谁叫您来找我?”
  “是的,虽然我知道您,但是我们以前没见过面。”乌尔默摘下他的灰毡帽,“济金根是我的朋友,他跟我说过想找您谈一谈。”
  “济金根。”亚瑟沉吟片刻,“您那另一位朋友呢?兰德克先生……”他突然问道。
  “我们只是临时搭伴。他是新上任的大主教卫队队长。”
  “呵!”亚瑟笑了笑,“不过我倒是很感谢你们二位替我送了信。格莱芬大主教发现我的留言一定很吃惊。”
  “不,第一个发现它的不是格莱芬,而是他的客人。”
  “客人?”
  “埃默巴赫的主教。”
  亚瑟猛地抬起头。“埃默巴赫主教?维尔纳·冯·莱涅?”他提高音调反问道,那咄咄逼人的眼神令诧异的乌尔默想起莱涅,“他已经到特里尔了?”
  “对,而且是专程为您而来。”
  亚瑟环抱双臂,陷入了沉思。乌尔默凝视着他。这是一个心机很深的年轻人,一个能干的阴谋家;纵使他能自然地显露出孩子气的一面。不,应该说他有很多种面貌。乌尔默至今也不能把雨夜的提灯黑衣人和眼前的年轻人完全等同起来,尽管某些特质是相同的,尽管他的黑披风就放在脚边。也许雷雨、狂风和黑暗能激发人自身的恐惧和遐想,超越了事物本身。可能这也是他的用意,也有可能他是无心的。这样的一个人令人害怕,但同时也令人迷恋。他回想起莱涅主教的话。他的确是个危险人物。这个时代却需要危险人物。尤其是他们需要危险人物,越多越好。
  “济金根诚挚地邀请您,并保证为您提供安稳的庇护。”最终乌尔默以坦诚的语调对他说,“他在埃贝恩堡等您。如果您能采纳我的建议,那将是我们极大的荣幸。”
  亚瑟又微笑起来,但并不是孩子般的笑容;这是期待战斗的士兵的笑容,带着残忍的自信。“我感谢你们的邀请。”他缓慢地说,“让我们看看他都有什么能耐。”
  
  “特里尔选帝侯兼大主教,里夏德·冯·格莱芬,兹发布命令如下: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或法维拉,已潜逃至普法尔茨一带,现于全省通缉此人。凡知情告发者均可获得700古尔盾赏金,无论其生死。各市镇务必给予协助。主历1522年6月11日。”格莱芬把鹅毛笔插回墨水瓶里,将草拟的悬赏令递给莱涅。“您看这样可以吗?”
  莱涅接过来,只草草浏览一遍,就把它放回桌上。“您的胃口太小了。”他抽出笔,在某个地方重重地写下新的字迹,斩钉截铁地说,“赏金是6000古尔盾。”
  “您在开玩笑!”格莱芬涨红了脸,“这快要抵上一个大主教一年向罗马缴纳的授职费了!我明白他很危险,但是——”
  “教他得逞的话,您就不用再缴纳任何授职费了,大人。”莱涅冷冷地盯着格莱芬的脸,“普法尔茨省将不会再有大主教存在。”
  “您这是越权,莱涅主教。”格莱芬敲打着桌面,语调显示出他已经在失去耐性,“您要清楚,特里尔的领主是我而不是您。”
  “我当然清楚,大人。”莱涅的神情平静沉着,丝毫未变,“您也要知道,我追查此人是获得了美因茨大主教的授权。”
  “完全没错,他能够潜逃不正是您的责任吗?”格莱芬抬起头质问道。
  “我承认。但是现在他在您的领地内,这也是您的责任了,”他顿了顿,为了掌握谈话的主动权而巧妙地转移了重点,“如果我们在这里耽搁下去,争论不休,没有任何益处,而损失最大的将会是您。我是来协助您的,不是来向您发难。希望您理解我的本意。”
  格莱芬没有答话,垂下眼睛盯着纸张的一角,莱涅知道他在权衡,他要为此调整多少盐税,田产税,什一税和贡金;不过至少他动摇了。
  “6000古尔盾。”最后格莱芬长吁一口气,吐出他所期待的决定,“你去把悬赏令整理好交给我。如果他跑了……”
  “责任全都归在我身上。您放心吧。”莱涅微笑着欠身行礼。他明白,拥有太多的人常常瞻前顾后,踌躇不定,所以最危险的人总是一无所有,再也没什么可失去的。法维拉是这样,他自己也是。
  他退出大主教的书房,关上门。这时兰德克正好从走廊经过,他看见他已经穿上了厚重的饰有纹章的锃亮铠甲,披上崭新的制服绶带,腰间挂着佩剑;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看见莱涅,于是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吻他的权戒:“主教阁下。”
  “你们去搜查法维拉的下落了?”莱涅询问他,和蔼得就像一位老朋友。
  “是的,阁下。不过很遗憾,一无所获。”兰德克的音调有些懊丧。
  “不要紧,还有时间。”莱涅体谅地笑了笑,打量着他的表情,“您的那位随从在哪里?”
  提起这个,兰德克湛蓝色的、诚实的眼睛里蒙上一丝阴霾。“我想他已经离开这里了。连招呼也没有打。”
  莱涅并没有太吃惊。他轻轻点点头,好像早已经料到了。“其实他不是您的随从,对吧。”
  吃惊的反而是兰德克,他瞪着眼睛看了看莱涅,又低下头。“您说的一点没错。虽然在雇佣军里级别不同,但我们是朋友。这次只是一起搭伴来特里尔,我赴任我的队长,他拜访他的老友。我们是这么约好的。”
  “实际上是他这么建议您的,”兰德克闻言张大了嘴巴,受惊吓似的连连点头,而莱涅只是自信地微笑着,继续说下去,“他就这么急着去拜访他的老友了,对于您他连道别都省略了——好了,”他收敛了笑容,声音凌厉起来,“他可能现在已经把法维拉活着、潜逃、到达特里尔的事情传出去了,范围有多大就看他的能耐了。”
  “怎么会——”兰德克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自己回答的语气都极不肯定,“他应该不会是法维拉的同伙……我们一起搭伴仅仅是——”
   “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只不过方式不同。” 莱涅宽容地拍拍兰德克微微颤抖的肩膀,“我仅仅想提醒您,您已经回到了德意志,森林比高山和平原更变幻莫测,人也一样。这里不算是战场,可也是战场。”这时他的脸离兰德克很近,兰德克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睛,泛着幽深的苍绿色光泽,就像秋天的森林里冰冷的湖水。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是非常富于吸引力和说服力,无论是在指责,鼓励还是安慰。“谁知道呢?我们的天主以他神秘的方式做工。”
  
  
  

  “走吧,孩子,远远地走吧。越远越好,不要让他们再找到你。”
  “您觉得我会感谢您吗?”
  “不,我不奢望。我只求审判日的时候,在基督面前能够问心无愧。他们不该关起你的,谁都不该。”
  “那您应该替他祈求宽恕。”
  “谁都需要祈求宽恕,因为谁都有犯罪的时候。我们都一样。”
  
  “……卡尔洛夫先生?”
  亚瑟猛地抬起头,乌尔默正疑惑地望着他。“您怎么了?”
  他闭上眼睛,掐着自己深锁的眉心,看上去很疲倦。“没什么。刚才有些走神。”
  正午的太阳变得有些刺眼,但是洒在身上很温暖。六月的阳光在深沉冷峻的德意志是一种珍贵的恩赐。高大的树木越来越稀少,脚下的道路也趋于平坦。远处可以听见河流的水声。
  “再往前走就进入特里尔的城镇了。”乌尔默说。他们已经接近城市的外围,前面出现了稀稀落落的简陋屋舍。“我们可以绕道前往埃贝恩堡……”
  亚瑟停下脚步,乌尔默以为他要调转方向,但是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眯起眼睛不知在眺望什么,姿态就像那个雨夜,他站在狂风大作的山巅寻找正确的方向。不过没有多久,乌尔默也注意到空气里飘来了隐约可闻的乐曲声,虽然遥远,但节拍无疑是很欢快的。特里尔城的街道上必定聚集了很多人在庆祝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亚瑟突然不着边际地开口问道。
  “6月11日,星期四,怎么?”乌尔默照实回答,尽管他摸不透他在想什么。亚瑟垂下视线,嘴角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基督圣体圣血节游行。”
  乌尔默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却看见亚瑟毫不迟疑地径直朝前走去。他吓了一跳,急忙追上他的步伐拉住他:“您疯了吗,还要从特里尔穿过去?现在那里必定有很多人等着要逮捕您!”
  “去埃贝恩堡,经过特里尔城不是最近最便捷的路吗?”亚瑟一点儿也没有放慢速度,不慌不忙地回答,“乌尔默先生,我还有一件多余的修士长袍给您穿。游行帮了我们大忙。现在特里尔的大街小巷都挤满了信众和来自各个修会的修士。把脸蒙起来,这样我们看上去就是悲信会的朝圣者,谁也不会注意。”
  这回乌尔默没说什么,接过衣服套在身上,像他那样把兜帽拉到最低,整个脸都隐藏在阴影下。在他们越来越接近喧哗的城市时,乌尔默有几分无奈地对自己说:“果然,他当过教士。到现在他还喜欢这一套。”
  
  “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除免世罪的天主羔羊。)”
  身着白衣的唱诗队吟唱着拉丁语经文,穿过特里尔最宽阔的一条街道,后面跟着的是头戴花环,同样穿着白纱盛装的小孩子,他们有着稚嫩的脸庞和天真的蓝眼睛,不停地向空中抛撒鲜红的玫瑰花。接着是市政官员和骑马列队行进的巡逻队和主教卫队,队长兰德克走在他们的最前头,全副铠甲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表情谨慎严肃。隔了一段距离是排成两列、穿着白披肩红长袍的辅祭队伍,每人都擎着长长的白色圣蜡,第一个人把黄金的基督受难十字架高举过头。神父手摇着香炉,身后是一顶华丽的织锦华盖,精致的流苏从四顶垂下,镀金的枝杆亮得晃眼,这下面是特里尔大主教,双手捧着镶嵌宝石的黄金圣体龛,这里面装着的是祝圣的圣饼:基督为救赎人类而牺牲的宝贵圣体,降临在小小的白色面饼里。基督圣体圣血瞻礼为纪念这个奥迹而建立。
  这个壮观的队伍要从圣母教堂游行到大教堂。到处是人,到处是飘扬的旗帜和十字架。各个修会的会士穿着不同颜色和质地的长袍跟着队伍,用高低不同的调子应和唱诗队的答唱经文。推搡拥挤的市民们不懂拉丁文,但跟着他们连连画十字,脸上却带着质朴得近乎粗野的笑容,他们不都了解节庆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节庆游行是繁重的生计奔波和严格遵守的斋期之外最好的放纵,这给他们的单调生活带来短暂的安慰。“你瞧那边那个人,”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盯着披金戴银的队列,跟旁边的同伴小声说,“他是谁?我从没在教堂见过他。”“不知道。可能是访问神父吧。”“他真好看。那种白衣服他穿起来也比谁都好看。”
  她们在看着主祭神父身边的莱涅,毫无顾忌地赞扬他的外表,在烈日下发亮的亚麻色头发和光洁无暇的皮肤,带着最最纯朴的膜拜似的热情。他像其他参礼的神父一样身披节庆日的纯白色法衣,举起手向人群祝福,表情却有些心不在焉。
  起伏的圣咏包围着他——基督的身体变成了饼,基督的鲜血变成了酒——虽然曲调因地域不同而千变万化,内容却被亘古传唱。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因为这句经文跟别人发生了争论。
  “……你瞧,维尔纳,多么奇怪,基督明明留给我们两种形式的圣餐礼,最后一般的信徒却只被允许领受圣体,只有教士能全然不渝地纪念他。”
  他还记得自己的回答:“你又想起来提这个?教理法典上写得很清楚,领受圣体也等于基督的全体。”
  “圣经上也写得很清楚,‘我的身体是为你们而牺牲,我的血是为你们赦免罪恶’。……”
  他打了个寒噤,想起来那是1517年在海德堡的庆典游行。他们后来又讨论了些什么他已经淡忘了,唯一记得的是两人紧紧地并肩站在一起,走过内卡尔河上的斑驳古桥,滔滔河水在脚下淌过,金色的阳光辉映着红砖房屋,望得见圣灵教堂的尖顶,悠扬的钟声传出很远;身边到处是欢笑的年轻学生,和他们一样神采飞扬,大声地向他们打招呼。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满怀毫无保留的坦诚和热忱,不知未来的忧愁。而最后海德堡只给他留下噩梦。
  “——垂怜吧!”
  一声深沉而熟悉的叹息进入他的脑海,似乎是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他受惊吓似的浑身一震,猛然回头去看喧嚷拥挤的人群,身旁的辅祭被他匆忙的动作吓了一跳。那里只有全身黑色、在节庆时也蒙面苦修的悲信会修士队伍,虽然有个人朝他这里投去一瞥,但很快就被白袍的多明我会修士淹没了。是他吗?是他吗?不,那太荒谬了。他垂下头,一切的回忆就像时时发作的癔病啃噬着他的精神,他只有以更狂乱的自我暗示,弄得思想支离破碎,才能从泥沼里把自己拔出来。
  “您太冒险了,刚才居然和他们靠得那么近。”乌尔默揭开兜帽,直到出了城镇他的心脏还是不禁猛跳。
  “他们若知道我们与他们擦肩而过,却从眼皮底下溜走,一定要后悔万分。”亚瑟平静的声音中有一丝得意,以及莫名的遗憾。
  
  他们从喧闹里潜伏过去,远离了人烟,重新返回自然。如果继续往前走,将进入一个微妙的领域。它隐藏在密林里面,无数双警惕的眼睛和上弦的弓箭在窥视和瞄准一切陌生人。当他们整装出发,就轮到莱茵河畔的所有通道驿路不得安宁,尤其是乘驾华丽马车经过的权贵常常被洗劫一空。一般人常常被警告严禁接近,因为“盗匪横行,而法律荡然无存”。只有特定的某些人可以穿越自由,他们在法律之下却大都失去了地位,甚至生存的权利。为了保护这个特殊的避难所他们戒备森严。
  埃贝恩堡。它的主人是帝国骑士弗兰茨·冯·济金根男爵。他身上残存的还是属于中古时代的侠义精神和尚武精神,滚烫的血中流淌着莫名的正义感,不过他与他的骑士祖先不同的是,这种正义感发挥在了自己的主人身上;他把自己祖传的这个即将破败的城堡变成割据一方的独立城邦,用作向各个诸侯、选帝侯发难的军事要塞。
  埃贝恩堡内部与特里尔城堡有天壤之别,不算豪华也不算宽敞,甚至有些寒酸。但是会客大厅里热闹非凡,热情洋溢,济金根从他那些侃侃而谈的宾客中间站起身迎过来,可以看出他身材高大,带着军人的强壮,突出的嘴角有难以抚平的倔强。他伸出双臂首先去拥抱乌尔默,两人拍打彼此的肩膀。“汉斯!久违了,老朋友!”他粗声粗气地说。
  “真高兴又见到你的面,弗兰茨!”乌尔默脱下他的毡帽,同样热情地答道,“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也是你一直想见的。”他们俩的视线同时集中到沉静微笑的年轻人身上,“亚瑟·卡尔洛夫。”
  “卡尔洛夫?您就是那位卡尔洛夫?”济金根瞪大眼睛,丝毫不掩饰他的吃惊。也许是由于他的样子过于年轻,或者出现过于突然。
  “男爵,久闻您的大名了。”亚瑟微微欠身。
  “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您能来我实在太荣幸了。”济金根兴奋地说着,把他们带到自己的宾客和朋友中间宣布道,语气里有几分夸张的炫耀,“先生们,这位是亚瑟·卡尔洛夫——‘法维拉’。”
  这句话在他们中间激起了一些截然不同的反应。他一个个介绍他的宾客,有长期跟随他的骑士,也有他聘请或是收留的学者,亚瑟认得出来相当一部分人,穿黑色平民外套的中年学者是马丁·布克,不久前他还和躲在瓦尔特堡的路德通信讨论《罗马书》在整部新约中的地位;旁边是脸色苍白的舒特恩,曾在集市上公开演说抨击婴儿洗礼;然后是济金根的朋友,三十岁出头的学者乌尔里希·冯·胡滕,因为过分思考和奔波,他看上去比实际年岁要老。胡滕站起来,有些激动地说:“您——您居然来特里尔了?”但亚瑟饶有兴味地觉出他吞下了这句话:“您居然还活着!”
  “您和乌尔里希认识吗?”济金根脱口问道。
  “我们在美因茨见过面。”亚瑟轻描淡写地说;胡滕咬着嘴唇盯着他,点头默认:“对,在阿尔布莱希特大主教的宫廷里。”
  “我今天真是高兴,先生们,”济金根豪爽地说,“我们齐聚一堂何等不易,最后还是达成了。这是天意。”
  “上帝的意志。”布克说。
  亚瑟抿着嘴角,观察他们的神态。尽管有的脸表情残暴,有的宁静内敛,每个人眼里都怀有迫切的、实实在在的希冀。
  “这次轮到我们了。”胡滕扬起胳膊,在空中挥舞,好像在指挥看不见的军队,“既然领主们在残暴的皮鞭下凌辱子民,主教们在神圣的土地上亵渎上帝,那么为何不用他们的血来洗我们的手呢?”
  
  
  

  1522年的夏天像所有的夏天一样潮湿多雨,在这天底下发生的事情,作为翻过去的泛黄发脆的书页无甚可记。农民照样下地耕作,有时不得不放下田里的收获,被领主召唤去采摘贝壳或草莓;市民照样开业经商,叮当作响的各式钱币从手里的小秤上过数;贵族照样寻欢作乐,在森林里打猎,在城堡里饮酒狂欢;人们照样生活,照样死亡;有人祈祷,有人咒骂,有人欢笑,有人恸哭;但是在9月到来时,德意志这个深沉广大的湖面被人故意用力投进去一颗石子,打破水面的平衡,激起了一波波浪花。济金根从他的埃贝恩堡把炮口和刀尖对准了自己的旧主人和老对手、选帝侯兼大主教格莱芬。当特里尔的卫队不得不在城墙上满头大汗地装卸炮弹和弓箭,并咒骂这些忘恩负义的骑士反咬自己的主人时,济金根的士兵们就反唇相讥道:“去你们的大主教!我们的老爷要自己作选帝侯啦!”
  
  胡滕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陈设,在显眼的位置搁着一套磨得发亮的盔甲,写字台上有一本摊开的德文福音书;墙壁上没有悬挂圣像画,连十字架也没有,取而代之的是数柄利剑。他几乎一夜未合眼,不过还是早早地起床,撇下自己凌乱不堪的床铺,舔舔干裂的嘴唇,坐在桌前摊开纸快速地写起字来。
  “奉唯一的救主耶稣基督之名。我们是为了高贵的自由而战,为了伟大的德意志而战,所有为消灭那些吸吮德意志的主教和主教制度而献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他们将要欢笑,并在德意志的土地上看到魔鬼的失败,而上帝的意旨得以奉行,祝福将会降到每一位浴血奋战的人身上,凝聚在他们的刀尖上,它们将不会由于对邪恶的姑息放纵而失去血的温度……以上是乌尔里希·冯·胡滕的文告,在他的心中除了上帝之外一无所有,阿门!”他停下笔,皱着眉头,思考着在“阿门”之前应该再加入哪些辞句会更完美。没想到身后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要念给你们的兵士听吗?还是特里尔的军民?不然是特里尔大主教本人?”
  胡滕神经质地跳起来往身后看。亚瑟正靠在门框上,微笑着盯着他。他松了一口气,把笔插回墨水瓶里,回答他说:“你说的都对。我希望它不局限于我的脑袋里,能够传多远就传多远。因为这些是真理的声音。”
  “你不愿意陪我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吗?”亚瑟耸耸肩,并没有接续他的话题,“今天早上天气不错,登上塔楼可以望得很远。”
  晨风很舒适,有一丝凉意。胡滕披着一件褐色皮外套,亚瑟穿着白色衬衫和紧身长裤,这个装扮在九月的日出之际是有些寒冷的。他们两个在冷清的露天回廊里走着,顺着石砌的阶梯登上埃贝恩堡的罗曼式塔楼。它非常高,从这里可以遥望特里尔的城墙和里面的城市,成片的屋舍,教堂尖顶和主教城堡。周围起伏的山丘上还有零零散散的房屋和修道院。还可以清楚地看见在城墙下驻扎的济金根军队的白色帐篷。现在为时太早,那里连炊烟都没有升起来。
  “你们有多少人?”亚瑟把远方的一切都观察一遍后才问道。
  “将会有至少八千五百名骑兵和超过一万名步兵聚集到特里尔城下,而大炮的数量——”
  胡滕踌躇满志地回答着,却马上被亚瑟打断。“我问的不是‘将有’,而是‘现有’,乌尔里希。”他转过头来,平静的褐色眼睛盯着胡滕,“可别告诉我这么多军队现在都在城墙下面的帐篷里,我还会数数。”
  胡滕咬咬嘴唇。“骑兵一千五百名,步兵五千名,大炮不多,不过都是最好的。”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但是我们在斯特拉斯堡有军队,而且特里尔会有内应的。”
  “是的,特里尔的市民会明辨善恶,助你们一臂之力,斯特拉斯堡赶来援军,黑森和普法尔茨侯爵不会干涉,因为他们同情新教——诸如此类,”亚瑟慢条斯理地说,话语不掺任何感情,“你真的这么有把握,一切都按设想的进行吗?”
  “我们为此筹备了很长时间。盟友遍布施瓦本和法兰克尼亚,甚至其他几个选帝侯都可以算是;”胡滕辩解着,说话的速度在不自觉地加快,混入了他自己热情澎湃的自信,“而上帝站在我们这一边。”
  “我同意。可您怎么让上述人士也坚信不渝?凭借你那理性可媲美伊拉斯谟,而号召力甚于萨伏纳罗拉的演讲吗?”亚瑟咧开嘴角,语气里没有多少赞美。
  胡滕苍白着脸,僵硬地回应他:“亚瑟,我很怀疑弗兰茨·济金根欣赏你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你在我们中间扮演的应该是帮助者的角色,而不是从背后捅一刀!可是瞧瞧你在说些什么!要知道,你不是军人,也没参加过战争!”
  “是的,我不像你,在教袍加身的前一刻就穿上了盔甲。可是我有常识。”亚瑟淡淡地说,“你也清楚,因我而死去的人比丧命在你剑下的人,可能还要多。”
  胡滕嘴角哆嗦了一下,喃喃地说:“说老实话,看见你活着出现在面前……我惊讶极了。当然,我感谢上帝让你活着,并送你到我们这里。亚瑟……这次你是来帮助我们的,是不是?”他凝望着亚瑟的侧面,知道多说也是无益,于是闭了口,眼睛里是毫不掺假的恳切盼望,几乎还有信赖。
  亚瑟沉默着。片刻,他低沉地回答:“我愿意追寻上帝的意旨到最后一刻。但是你可以放心,无论如何,我不会站在他们那一边。”
  胡滕犹豫半天,再次开口,有些语无伦次:“凭良心说,我宁愿向人布道的是你而不是我。你比我更有强大的说服力。如果不是你有生命危险——如果当时你没有经历那些事情——那时我还在巴黎,根本不知道详情……”
  “你是德意志的希望之一,乌尔里希。别说什么你比不上我。”亚瑟拍拍他的肩膀,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执着过去有什么用?我们还是来谈谈明天吧。”
  胡滕顺服地点点头。他们都是年轻人,但是面前的这个人比自己更有年轻人的魅力,英姿勃勃,面容是那么和善,笑起来是那么天真,此时此刻,谁也看不出他曾经给人们带来过什么,又将给他们带来些什么。
  
  兰德克骑着快马奔驰在特里尔的街道上,在各个防御碉楼之间来回。他抬头望望天空,天气很晴朗,而阳光很柔和。这样很好,士兵不会因为盔甲反射的耀眼阳光而晕头转向。在意大利这曾经很令他头痛。防卫特里尔并不十分困难,城墙牢固,居高临下,易守难攻。济金根的军队攻城已经失败三次了。可是他也清楚,城墙外驻扎的军队会越来越多,而特里尔被封闭在墙内,像一座被不断涨潮的海水逐渐淹没的孤岛,如果没有援兵的话,很快就会暴露兵力不足的致命弱点。双方目前都在消耗自己的战斗力,在相持不下中等候自己的增援,关键是谁能先得到——
  街道一点也不像他刚来时那样热闹,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店铺交易停滞,偶尔在街角见到几个行色匆匆的妇女,衣着简陋,面容透着忧虑和无措,也许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就在他将抵达的碉楼里,正在战斗或死亡。
  他赶到时正是正午。济金根的军队已经开始再次攻城,远远地就听见了某种此起彼伏的野兽般的嘶喊声。他按捺着自己狂乱的心跳,指挥手下的士兵尽量有条不紊地迎击,一排接一排地向城墙下射箭,把挂在城垛上的云梯一次次地远远抛下去,那些企图爬上城墙的敌人就这么活活摔死,而他们及时替换下伤者。那搬运过程中的惨叫撕心裂肺。兰德克忍耐着不去看他们,他明白相当一部分人再也不会站着回到这来,就像他以前在各个军队里结识的朋友一样。
  忽然他身后的指挥塔里传来一阵明显和紧张的战斗气氛不搭调的喧嚷, 他禁不住有些怒气冲冲地转身,想看看是哪个自命不凡的贵族将领,登时却愣住了。如果不是那张熟悉的脸,他怎么也不会认得出那个全身穿着铠甲,被满身血污的兵士簇拥的人是特里尔大主教格莱芬。这绝对不是做做样子,他看上去和他自己一样,是个地地道道的军人,可以随时拔剑厮杀,而若是这样进入圣堂,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去。
  谁是总指挥官?
  毫无疑问是他。他亲自率领着特里尔的军队。他的手可以把圣油涂在垂死者的额头上,却也精通于挥剑砍掉人的头颅。
  “队长!”他被突兀的呼唤吓了一跳,面前是一个极为年轻的传令兵,个头还不到他的胸口,“大主教——不,选帝侯大人叫您过去一趟!”
  他应允一声正待转身,一瞬间又停住脚步,定睛看看他的样子:“你是应募兵?”
  “是的!昨天刚报到。”传令兵喘着粗气,擦擦头上混着血的汗水,“我是长子。”
  “多大岁数?”
  “十四岁,长官。”
  老天!军队里出现这种孩子,这证明特里尔的兵力已经趋于匮乏了,再这样下去只会变成一只套着铸铁外壳的蜗牛,最终死在里面。但是兰德克不能将悲观情绪传递给任何一个士兵,他只能用胜利鼓舞他们至少勇敢地去死,哪怕胜利从来不属于他们。
  “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哈登。”孩子挺起胸,大声回答。
  “约翰·哈登。”兰德克郑重地点点头,“你很快可以结束任务,我保证。”
  当兰德克赶到格莱芬身旁时,发觉他额头沁满汗水,精神紧张而专注,正在不可抑制地发怒。“黑森和普法尔茨的支援呢?怎么还没有消息!”
  “我们先前派了使者过去,普法尔茨的答复是……”回答的哈斯拉赫男爵迟疑着说,“‘由于过去与济金根男爵的私人友情,不得不需要慎重考虑’……”
  “那就再派人过去!”格莱芬果断地打断他,“直到他肯出兵为止!他应该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朋友!黑森、美因茨又如何?”
  “还没有答复……”
  “我们不能再等了,大人。”兰德克脱口而出,“济金根会有援军从各个地方赶过来,而特里尔的兵力假如坚持不到……”
  格莱芬扫了他一眼,嘴角扯出僵硬的直线。显然他也很清楚情况的危险,但是还不能允许部下成为悲哀的预言者。“请你保持信心,兰德克队长。别忘了济金根目前和将来都难以得到支援,斯特拉斯堡、美因茨、科隆到特里尔的道路将被切断,而我们,”他顿了一下,快速而肯定地接下去,叫人难以分辨这是部署还是承诺,“我们还有充沛的物资和兵源可以调遣呢。”
  他难道是指特里尔的平民和他们家中仅有的储备积蓄么?兰德克回想起紧闭的店铺和神情惶恐的妇女,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他这样思忖着,却不敢问出口,因为格莱芬的表情除了难以反驳的权威,还有深藏其下的思谋,似乎兰德克的估计是错的,他另有打算。最好如此,否则他们也许就要被迫面对来自内外两方的攻击。
  突然一声闷雷般的巨响,所有人都感到脚下的地面在震颤。“怎么回事!?”兰德克探出身子,骇然发现城垛被炸出一个破碎的缺口,像一头巨兽的嘴正在吞噬散落在周围的碎石和尸体,血溅了满地。士兵蜂拥上去阻止企图爬上来的敌人,而伤者和死者混在一起被搬下城墙。兰德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刚刚还与他谈话的传令兵孩子,他大睁着眼睛,胸口被炸开一个洞,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喷着,很快将随着生命的流逝而凝结成黑色。
  
  落日给城市涂上一层血红色,晚霞映亮了摩泽尔河,远远看起来好像在燃烧的大火。在房屋沉默耸立的黑色尖角之间,还冒着一股股浓烟。如果不是事先知道这是来自城墙边的战场,莱涅一定会认为这是天降的大火引燃了特里尔的城市,就像古代传说里的诸神的黄昏一样。圣母教堂白天敲了无数次钟,急促、猛烈而疯狂,不是召唤人们祈祷,而是战斗警报。而此刻该敲响晚钟的时候却沉寂无声。现在的人们害怕钟声。它敲响并非为了洗礼、弥撒或者婚庆,而是叫嚣着催促人赶赴战场去交出生命。
  傍晚教堂里非常宁静,与白天疯狂的城市全然是两个世界。空旷的教堂不需要太多光线,只有祭台边点了两排白蜡烛,圣母像有一半掩藏在黑暗里。莱涅坐在第一排长椅上,静静凝望着模糊的十字苦像。
  一阵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响起来,有人在屏息走近祭坛。莱涅慢慢地站起,转身,看着那黑暗的影子迟疑着,逐渐走进狭小的光晕。他身上的铠甲还没有脱下,脸上和手上都沾着灰尘和血污。
  “您不去休息,来这里做什么。”莱涅的声音很低微,缥缈得像是蜡烛燃烧的轻烟。
  “我……想找您。”兰德克有些局促地看看四周,嘴唇翕动了一会,才接着说,“我想找您告解。”
  在昏暗中他依稀看见莱涅嘴角微扬,似乎在笑,但丝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他连忙补充一句:“如果没有打扰到您的话。”
  “这是责任,我很乐意的,”莱涅的声音柔缓下来,“可是您为什么专程来找我,这里有本堂神父,你们也有随军神父……”
  “他忙着给临终的人涂油,”他突然变得有些结巴,“而且……我觉得您……您替我代祷,能够被垂听得更多些。”
  莱涅沉默了片刻。兰德克有些慌张,因为他看不清他的表情。接着听见他平静地说:“你应该相信其他神父,就如同你不应该如此相信我。而且你有什么重大的罪,非要今天告明不可呢?”
  “哦!圣母作证!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们!”他回答的声音很大,顿时在高高的穹顶之间回荡起来,“但是从圣体节看见您的祭礼开始,就算没开口布道,您知道已经有多少人被您打动了吗?他们都说特里尔没有像您这样的教士。而且现在我们在打仗,”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我杀了人。很多人。”
  “你一直跟随雇佣军打仗,也常常告解吗?”
  “我们有时候有忏悔神父,更多时候没有。”兰德克不安地搓着手,“那时我只能默默地祷告。”
  莱涅的身影背对着跳跃的火光,在很长时间里沉默着,伫立着,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像。最后他冰冷的质问在逐渐加深的黑暗里响起来。
  “目睹这么多杀戮和死亡,没有让你失去对天主的信仰吗?”
  兰德克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他用尽全力凝视不远处的神秘,嘴一张一合,终于吐出回答,急促,焦虑,好像快要哭出来:“不!我不会!看见地狱,才更让我向往天国。”
  他跪下来,膝盖撞击地面发出通的一声响,汗珠滴落到大理石地板上。莱涅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在那一瞬间,他坚信天使也不会有这样仁慈悲悯的面容。他紧挨着兰德克身边坐下,膝头几乎擦着他的脸,近得可以隐约闻到他身上飘来的焚香气息。
  “你是有福的,愿天主保佑你,孩子。”他低缓地说,“我们开始吧。”
  
  
  

  时候近了。不能等得太久。
  路被浓雾掩盖,他独自行走,可是清清楚楚地感到有人,那些幽灵沉默地站在他身边,一直盯着他。他掩紧外衣继续往前,脚下沙沙作响,呼吸声越来越粗重,像一个再也负不动重荷的人。这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他猛地停下来,大声嘶喊:“出来!我知道你们在!”
  回报给他的是狂风掠过大地的呼啸,他可以听得见此起彼伏的怒吼夹杂在里面:“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真切,以致他的双膝发起抖来。在旷野上四处长满了荒草,寂静无声,只有无边无际的压抑。没有阳光。天空是灰色的。世界是灰色的。他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但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你们知道。”可是那些幽灵都掩起面来向他背过身去。一丝烧焦的气味从未知的地方窜进鼻子,火焰就从整个大地上腾起来,带着可怖的噼啪声和滚滚热浪向他逼近,把他团团围住。他惊慌失措地倒下去,想要呼救,可是舌头僵硬了;想要逃离,可是身体是麻木的, 他从熊熊烈火里听见了一个激情洋溢的声音,像是从天际传来的宏亮号角:“你们痛苦吗?是的;可是你们不应该害怕!一个崭新的世界会从灰烬里重生!”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惊醒了,冷汗淋漓地从黑暗里坐起来。四周仍然十分安静,一瞬间令他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是弥漫在屋子里令人愉悦的松香气味让他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稳下来。他踱到窗边,拔出锈迹斑斑的铜销,推开紧闭的木头隔板,让晨风驱走室内的混浊空气。眼中见到的是掩藏在山谷密林中的铜墙壁垒,太阳还没有从远方的群山之间升起来,那又将是一个全新的早晨。他自信地笑笑,带有几分得意。这不是冰冷腥臭的牢房,也不是危机四伏的森林。这里是他的朋友的领地。在这里他是他们的灵魂和信仰之一。没什么能打倒他。
  
  “我的那些军队在干什么!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了,为什么增援还没有到!”议事厅里回荡着济金根的吼声,经过半个多月的战事,这位骑士瘦了许多,缺乏修整的头发和胡须乱蓬蓬的,但是不到脱下铠甲——胜利或死亡之前——他是不会疲倦的。
  “冯·索姆率领的部队还没出科隆就被拦截下来了,科隆大主教下达命令严禁他们通过。”站在一旁的副官诺因回答道,抬头看看济金根的表情,又很快地低下去,装作在看地图。济金根没有做更多的理会,他很快地问下一个人:“雷贝格那边呢?”
  “更糟,雷贝格在替您招兵时,领主威胁说,谁要增援您就砍了谁的头。其他地方暂时还没有消息。”
  “难道整个德意志就没有一支靠得住的军队吗?”济金根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气,他狠狠地拍打长桌,震得铺在上面的地图发出哗啦一声响。
  胡滕环视众人的表情,开口打破僵局。“别忘了黑森和普法尔茨还没有与我们敌对,而且普法尔茨的路德维希伯爵是您的好友。我们也谈过美因茨大主教会对我们的援军保持沉默的。”
  “这些领主马上就要联合起来对付我们了。”
  每个人都怔了一下,向坐在角落的那个年轻人看去,亚瑟·卡尔洛夫双手摊在桌沿上,神情很严肃,坦诚,并无半点讽刺的意味。他特别看了一眼缄口不言的胡滕,继续说道:“特里尔一样会派出特使向他们要求支援。他们在平时会相互敌视,但您出现就不同了。他们的利益很一致,而我们这边只有分散的兵力。”
  “您有什么好的建议吗?”济金根的口气缓和下来,显然很尊重他的意见。
  “我并不了解您花了多少精力和财力在各地的雇佣军上面,但是现在很明显,我们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远方。”济金根身边的骑士们眼里流露出不满的神情,这话简直是在全面否定他们现在正做的,而济金根用手势和眼神制止了他们的发言。亚瑟平静地扫视他们,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不信任,他没有权利说任何空话,这些人等待的是他的战略意见。他顿了一顿,使自己的语气稳重自信:“我们没有援兵,他们也没有,那么我们有必要先他们一步取得物资储备来维持局面。别忘了他们现在比我们被动。”
  “您说得轻松!”诺因马上嗤笑道,“您觉得获得物资储备比援兵更容易吗?还是您的祈祷能让它们从天而降?”
  “我宁愿那样,先生。”他若无其事地微笑着,“不过确实获得物资储备比较简单。我不止一次从埃贝恩堡的碉楼俯瞰特里尔周边,有一个地方是天赐的基地。”他俯下身,手指毫不迟疑地按在地图的某一个点上,“占领那里的话,不仅可以获得相对充足的物资,我们还可以从高处架起大炮,攻城就容易得多,而它的高墙是最好的掩护。”
  “您疯了吗?那里不是特里尔的辖地,我们会惹麻烦的!”诺因看清楚那里,有些不情不愿地嚷道,“而且这根本就是抢劫,会激起人们的不满……”他话说到一半就哽在喉咙里,因为亚瑟勾起嘴角,向他投去一个尖刻的微笑,“可是相对的,如果我们成功,局势就会发生有力的扭转。济金根先生,请您考虑考虑吧。”
  济金根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就是他想要的。“您说得很正确,”他用拇指和中指打了一个响指,“我们要立刻付诸实施。”
  “越快越好。”亚瑟把目光转向窗外,望着远方的橡树林,“在特里尔也有人想到这一点之前。”
  
  夜已经很深了,就是再疯狂的城市,也有片刻静默的时候。莱涅主教只在桌上点了一根蜡烛,室内的陈设几乎全都淹没在暗影里,在微弱的月光下勾勒出诡异的形状,就像潜伏在洞穴中的怪兽。他摊开一张纸,捏着鹅毛笔,久久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因为济金根的进攻,他自己的行动难以预料地延缓下来。所有的警卫队和雇佣军几乎都被调迁到战场,目前知道他存在的人比预想的少得太多了。这一点也不像他。可是在特里尔解围以前,自己不能去别的任何地方调查。不,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能不知道吗?亚瑟一定就在济金根的城堡里,济金根的军队如果拥有他,就好像蛇身上又长出一双翅膀。他想干什么呢?难道他能打破双方的僵局,如同他一贯的出人意料?他的眼睛被跳跃的火焰刺得发痛,迫使他的苦思停滞不前。亚瑟的身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他飘动的头发,伸出的手,还有惯常的、颇具威胁意味的冷笑。他背后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向自己扑过来,眼看就要被吞噬掉。他张口对他说着什么,但是被一片建筑物倾颓的巨响淹没了。这景象过于真实,刺激着他的眼底,心脏怦怦地敲打着胸膛。等他回过神来时,纸上多出了一串字迹,像是垂死的人挣扎着写下的求救,不仔细辨认,他竟认不出那痉挛颤抖的黑色笔触是自己的。
  “灰烬”……
  他狠狠地曲起手指,指甲刮擦着字迹,纸张立刻扭曲发皱,发出撕裂的声音。他猛地站起来推开窗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从城堡的窗户俯瞰下去,特里尔沉没在夜色之中,城市的边缘点缀着几处篝火。一片巨大的黑影从火光的聚集处拔地而起,和城堡远远相望,看得出那座山丘上的建筑物规模宏大,高耸坚固,在黑夜里极具压迫感,如果它有生命,一定会吞噬掉微不足道的火苗,轻轻松松地把脚下的城市据为己有。
  莱涅突然被自己的念头激出一身冷汗。
  那是哪里?
  他拼命搜寻着脑子里的记忆。同一样事物,白昼和夜晚留给人的印象往往有致命的差异。不一会,眼前便清晰地浮现出那些交错的肋券和拱顶,在阳光下充分显示着宏伟和威严。圣马克西姆修道院。这个名字灵光一闪的下一刻,他就随手披上搭在椅背上的外袍,走出房间。
  走廊上守卫的士兵被他几乎是气势汹汹的步伐吓了一跳。在看清他直奔到大主教的卧室门口,猛力敲打房门时,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急急忙忙地冲过去阻拦:“阁下!大主教早就休息了,有什么事情请您明天……”
  “大人!请原谅!我有非常重要的情况跟您商量,一分钟都不能耽误!”他丝毫没有理会,语气和态度反而更加执着。
  沉重的橡木大门咔嗒一声打开了,卫兵和莱涅都怔了一下,停止争执。格莱芬穿着镶金线的睡袍站在那里,睡眼惺忪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烦和怒意:“最好您能充分解释有什么情况值得这样兴师动众,否则天亮我就让您离开特里尔。”
  “绝对有。”莱涅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掩盖的焦急。他严厉地看了看还呆在门口的卫兵,从身后带上房门,将自己和格莱芬严严实实地关在屋子里。
  
  汉斯勒修道院长在圣马克西姆主持事务超过三十年,他已经79岁了,腿脚和说活都不太利落,阅历和经验足以让他对任何意外处变不惊。但是当那天早上敲起晨祷钟的时候,他完完全全被吓坏了。他所熟悉的古旧庭院没有晨鸟的鸣叫,没有早祷的咏唱,原本的静谧安宁突然被一股不祥的洪流冲得荡然无存。一群神情狂暴的士兵占领了修道院的内院和回廊,每个人手里都挥舞着明晃晃的剑,为首的竟然是相识多年的特里尔大主教。虽然这位老人一向对他抱有厌恶感,但从没像此刻这样想要咒诅这个穿着全套盔甲的贵族下地狱。
  格莱芬翻身下马,居高临下地发号施令:“很抱歉,汉斯勒院长,请您和您的修士们马上离开这座修道院,我给你们三个小时时间。”
  汉斯勒呆愣愣地瞧着面前这个神情冷漠的人。在锃亮的盔甲上他还套着大主教的法衣。他干瘪的嘴唇颤抖着,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他用尽全身力气做着微弱的抵抗,“这里是帝国的辖区,和你们特里尔没有关系,我们是天主的仆人,也丝毫不想卷入到这场战争中来!你们有什么必要……”
  “哦,当然有必要,院长。”格莱芬耸耸肩,对于反复的解释显得很不耐烦,“济金根和他的叛军对您的修道院觊觎已久,难道您愿意看到这座古老的修道院被反对上帝的人践踏,教会神圣的财产被他们肆意掠夺,上帝的庭院变成魔鬼的前沿?我们同是上帝的仆人,我来的目的是帮助您。”
  “你们把这个叫做——叫做帮助?!”汉斯勒院长苍老的声音变得颤颤巍巍,“你也配得上称作上帝的仆人?你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生命,现在又要驱赶我们……你究竟想干什么?”
  “过于激动对您健康不利。”格莱芬冷冷地打断了他,“请您和您的修士们马上离开吧,这是为你们的安全着想。”
  “安全……什么安全?”
  “我们必须烧掉修道院。”
  格莱芬朝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莱涅看了一眼,一字一句地宣布道。
  
  ——圣马克西姆修道院是扭转目前局势的关键,大人,修道院紧靠着特里尔,居高临下,而且围墙很坚固,简直是一座军事要塞,要是济金根占领了那里,特里尔很容易就会被大炮攻破;就算不然,我知道那里的储藏库极为壮观,他们会把那些全部占为己有,这个威胁太大了。
  ——那您希望我怎么做?
  ——您何必问我这一句?相信您早已做出判断了。……是的,就算毁掉它,也不能让它被敌人夺走。
  ——您说得没错,我确实很感谢您的判断和对我的支持;不过我很好奇,莱涅主教,您不是领主也并非特里尔人,为何会对征战如此狂热?
  格莱芬清楚记得,莱涅一关上房门就开口陈述,语调急促而清晰;那一刻在面对他的质疑时却沉默了。许久,他低沉地回答:“他逼我这么做。他夺走了我很多,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等着他来夺走更多的。”
  他抬起头,盯着大主教,而思绪远远逾越了他,那眼睛就像肃杀的山林,呈现出忧郁而冷冽的苍绿。他才发现这个年轻人的可怕和捉摸不定。从某种方面来说,他的残忍比自己更甚。幸好他不会永久待在身边,否则自己迟早要因为转而对付他而绞尽脑汁。
  
  “一定要把圣马克西姆修道院拿下来!要快!”济金根大声嚷着,他的马在先头部队的最前头,马蹄下溅起一路的灰尘,土地在震颤。
  “利用圣马克西姆修道院作掩护!这个主意倒是不错!”
  可是当这个精锐的队伍越来越接近战场时,每个人都感到了空气中传来的异样。那是一阵阵刺鼻的焦味。最后他们终于看清了那个地狱般的景象。高耸的山丘上,巍峨的建筑被熊熊大火吞噬着,在一片狰狞的血红里只剩一座黑色的影子在颤抖,倾颓,崩溃,几乎听得见它的一砖一石发出撕裂般的哀号。它脚下的漫山密林痉挛着等待被蔓延的火苗毁灭。远远地便能感觉得到逼人的滚滚热浪得意地舔噬着他们的生命和期待。一时间,所有人只是呆呆地望着远处,仿佛身处梦境——只不过是噩梦。
  “修道院——”济金根瞪大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
  “该死!”诺因骑士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这些僧侣料到了我们要来!我们晚了一步!白费功夫!”
  亚瑟目不转睛地望着刺目的火光。谁比他抢先一步占有了他的猎物呢?或者,谁能洞悉他的思谋呢?热浪灼着他的脸,身体随着马匹不安的移动轻微地摇摆着。一片烤焦的树叶拂过他的红色发梢,在空气里打转,落地之前便粉身碎骨——变成了灰烬,灰烬,灰烬……
  是你吗?!
  他猛地一抽马鞭,一阵风似的从济金根的身侧掠过,向那座着火的山丘奔去。
  “卡尔洛夫?”诺因惊呼道,“你干什么?”
  “他是对的,不要停,我们也去修道院看看。”济金根提高声音喊道,“我们走!”
  
  “格莱芬,你疯了!停下!”汉斯勒院长看着格莱芬亲自拿着火把,引燃华丽贵重的帘幕。嘶哑着嗓子,泣不成声,死命地拽着格莱芬的衣角,下一秒就被侍卫兵粗暴地拉开推搡到一边。“大主教,您这样高贵的人不适合跟我们一起放火!”他幸灾乐祸地瞧了瞧老人,从格莱芬手里接过火把,“我们会替您效劳的。”
  这支狂暴的军队现在是修道院的主宰,他们在把一切能搬的粮食和物品尽数搬走,难以撼动的就将它们砸烂或点燃。剩下的人在驱赶惊慌失措的修士们。“天呀!上帝诅咒你们!”形容枯槁的老人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悲愤地捶胸顿足,跌倒在地上,痛苦地扭动身体,这时他被一双手扶持住了。他疑惑地仰头,望见了那个年轻主教。他将老人扶起来,并且平和地开口,语气温柔得像是在安慰:“我不求您的原谅。这是一场世界的战争,只有我们是士兵,正因为我们替您保护这个世界,您才能体体面面地离开,继续留在祭坛下面祈祷。”
  老人瞪大了混浊的双眼,想要看清楚说出这番话的人。那是一张难以辨认的脸。仁慈,残忍,良善,跋扈,全都写在上面。他一直沉默着,冷冷地看着人们的破坏和掠夺,并不参与到这场纷争中去。他在观望,在欣赏,在遐想,鲜红的火光映亮了他的侧面,老人并不全然理解他的所言所行,但是它无疑带来最深的绝望。
  很快,整个修道院就陷入一片火海。
  “大人,我们走吧!”侍卫兵擦擦额头的汗水对格莱芬说,他的脸膛被烟熏得满是黑灰,“火这么大,再滞留下去会有危险的!”
  格莱芬点点头,眼睛里毫不抑制地流露出胜利的亢奋:“好,尽管我很想看看济金根目睹这片废墟的表情。”
  “是的,不过……”另一个士兵为难地开口,“找不到莱涅主教;他似乎早就独自离开了。”
  
  火势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大,似乎只在山顶的修道院附近肆虐,并没有蔓延到山麓的树林。这里仍然很寂静,茂密的山毛榉使视野变得十分晦暗。莱涅小心地避开碎石,扶着粗糙的树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忽然他又停下脚步,回头望望头顶依旧骇人的火光和浓烟。他的嘴角终于浮出了一丝微笑,喃喃自语:“这是你最喜欢的景象吧。”
  一群乌鸦突然振动翅膀从树丛间腾起飞走,发出了刺耳的啼鸣,像是谁在狞笑。莱涅瞪大了双眼,浑身一颤。
  一把匕首紧紧抵在他的脖颈上,在幽暗中闪着寒光。
  “别动。”亚瑟按着他,在他耳畔低声命令道。
  
  
  

  “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元凶已经离去了,经过焚烧后的圣马克西姆修道院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瓦砾,仍旧弥漫着刺鼻的浓烟。济金根面对这样的提问,咬紧嘴唇,无以作答。他万万没想到格莱芬的决心和手段竟达到了将两方都逼到悬崖上的地步。
  “难道我们错了吗?我们不该在这个时候发动战争吗?”诺因沮丧地嘟囔着。
  “回去!”突然所有人听到济金根大吼一声,吓了一跳。一时间谁也没有理解他的意思。
  他调转马头,向他们命令:“回战场去!再呆在这里只是浪费宝贵的时间!”他倔强的、饱经沧桑和变故的脸就像年轻人那样,依旧焕发着难以磨灭的斗志,“那里需要你们所有人!”
  纵然他比谁都清楚,丧失了圣马克西姆修道院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比谁都更迅速地从挫折中恢复过来。在彻底失败以前,就算是苦苦挣扎,这个刚硬的人是不会绝望的。
  
  一丝不祥的阴云笼罩了森林的上空,四周围静悄悄的,山毛榉的枝条在颤栗的空气里微微的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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