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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灰[修订版] by d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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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亚瑟的手臂横压过莱涅的胸前,紧紧箍着他,另一只手握着那把致命的匕首。莱涅甚至感觉得到他呼吸的热气喷到自己的耳朵上。
  “果然是你。”莱涅打破了骇人的沉默,声音里有种强迫压抑后的镇定,“我该叫你亚瑟,还是奇迹的法维拉?”
  亚瑟好整以暇地瞧着莱涅的眼睛。“没想到你竟然追到特里尔来。可惜现在不是时候,否则我们可以好好叙叙旧。”
  “你在监狱里的话还有可能。”
  “可惜让你失望了。”亚瑟不为所动地接道,忽然用左手去摸索他的腰,将抽出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同样是一把带鞘的匕首,他把它收到了自己怀里。“你还带着这么不符合身份的东西。”感到莱涅的身体一阵紧绷,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些都是你干的,是吧?真可悲,那可都是你们的兄弟呐。你在放火和驱赶他们的时候,难道心里就没有一丝顾虑?”
  “你有资格质问我吗?跟你比起来,我所做的算什么呢?”莱涅很快打断他的嘲讽,急速地接下去,似乎要借此来扭转劣势,“因为你死去的那些人,你还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吗?我可都还记得。需要我一一提醒你吗?”
  他的喉头突然被猛力地一勒,眼前一阵阵发黑,连串的反诘被剧烈的咳嗽噎住了。“现在我需要提醒你,”亚瑟一字一顿地重重说道,“维尔纳·冯·莱涅,你的性命在我手里,还轮不到你威胁我。”
  “……你要杀我?”莱涅努力调整着呼吸,压住自己的嗓音,“我明白你一直想这么干。现在有机会了,动手吧。”
  抵在他颈上的冰冷的刀刃轻颤了一下。亚瑟在观察他的表情,接着低低地笑起来,显然认为这个回答很有趣。“不,至少现在不会。你会比你自己认为的有用得多。”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像孩子在考虑如何处置刚抓到的蝴蝶,“挟持你做人质的话,说不定会对特里尔大主教有所触动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巴不得我这个麻烦马上消失掉。”
  “哦,那你就错了。就算他这么想,还有其他贵族呢——譬如美因茨大主教?还有那些选帝侯和教皇特使?肯定有几个愿意会考虑我们提出的要求……他们不会立刻放弃你给他们带来的乐趣的。”
  亚瑟感到他压着的胸膛下,那颗心脏在怦怦作响。莱涅在他的手臂里痉挛着,仿佛他那些话和漫不经心的口气深深地刺伤了他。使亚瑟惊讶的是,莱涅慢慢地抬起一只手,搁在他握着匕首的手上,它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冷:“我宁可你在这里刺下去,这样什么都结束了。”
  他的话里隐藏了太多的感情和隐喻,使亚瑟的手一瞬间放松了一下。可是下一刻,一支箭像闪电般冲破了重重雾气,向这里呼啸而来。亚瑟下意识地向一侧伏倒,这个迅速而激烈的躲避使他自己和莱涅都倒在湿滑的土地上,那箭矢几乎紧贴着亚瑟的身侧钉在他们身后的树干上。
  兰德克风尘仆仆的身影从不远处树林的黑影里出现,距离刚好是一支箭的射程。他稳稳地举着再次上弦的弩弓。“法维拉,马上离开莱涅主教!”他大声命令道,声音里有不可抗拒的威严,“否则我会射第二支!”
  “喔,原来您还记得我。”亚瑟直起身体,并没有放开莱涅,只是改换了姿势,“乌尔默向您问侯呢。”
  “我说马上!”兰德克并没有理会,但是他喘着粗气,声音微微发颤。
  亚瑟牵起嘴角,松开了手站起来。“竟然还有这么忠诚的骑士。”他略一低头,声音有几分无奈,小得像在自言自语。
  兰德克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亚瑟放弃得如此爽快。在他迟疑的瞬间,那个轻捷的身影突然一转身,消失在茂密树影的掩护里。“喂!你——!”他反射性地向那个方向飞奔过去。
  “不用追了!”莱涅突然提高声音喊道,这阻止了兰德克的脚步,他停下来,迟疑地回头望着他。
  “我说不用追了!”莱涅扶着树干站起身来,擦了擦脸颊沾上的尘土。
  “可是他不是重要的逃犯吗……”兰德克小心地回答,望望他消失的方向,“如果我能追上他……”
  “单凭你一个人,就算追上他又能怎样?”莱涅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语气和平静的神色,“你会让他跑掉的。他或许有同伙,说不定你自己还会有危险。”
  “我不会——”兰德克的话说到一半就咽了回去,他意识到莱涅的态度像往常一样,冷淡而决然,仿佛了解一切,不给自己反驳的权利。
  “回去吧。”他声音很轻,可这无疑是命令。兰德克只得收起武器,讪讪地返回莱涅的身边。他让埃默巴赫主教骑上马,自己牵着缰绳。空气中那些剑拔弩张的硝烟味正在逐渐消散,正午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洒到路边长满青苔的石头上,给黯淡的森林添加上少许金色的光亮。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莱涅突然问道,声音很低,带着一种沙哑的沮丧感。
  “我的士兵说找不到您,所以我马上赶过来,感谢上帝,他没有伤到您。”
  一阵寂静。兰德克狐疑地抬头瞧了瞧莱涅的表情。他似乎是在看他,可是那幽暗的绿色眼睛穿透了他,视线聚拢在不知名的某处;他的嘴唇在轻微地翕动,弯成一个冷笑的弧度。兰德克不得不倾身凑上去才听见他在说什么。
  “……这回你知道我是多么虚伪了。”
  兰德克愣了一下,许久也无法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还是向着心里的某个神秘的对象倾诉。因为就此以后,他完全沉默下来。
  
  胡滕在返回埃贝恩堡的驿道上再次见到亚瑟时,他骑着马小跑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姿态悠闲得像是田间小道上的饭后散步。“亚瑟,你到哪去了?”他定睛看看面带微笑的年轻人,喘了口气,抹掉额头上的汗水,“济金根差点跟我们发火,你被通缉还到处乱跑,要是被他们逮住怎么办?”
  “我被逮住?”亚瑟挑挑眉,提高音调重复一遍,接着胡滕惊讶万分地看他伏在马颈上闷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可笑?”
  “不……”他直起身体,还在夸张地咧着嘴,“故友重逢不应该高兴吗,乌尔里希?”
  “我可想不起来你在这里还有朋友。”胡滕紧锁着眉头,丝毫不喜欢对方开玩笑的方式。
  “哦,相信我,乌尔里希,我们都是老朋友的。”亚瑟突然收敛起笑容,直面胡滕的眼睛,“我忘了告诉你,维尔纳……他在这里。我和他刚刚打了个照面。”
  在听清这个名字的时候,胡滕的脸上闪现出的是近乎崩溃的震惊。“不,天哪……”他猛地勒住缰绳停了下来,连连摇着头,紧张地、小心翼翼地盯着亚瑟。后者却微扬着下巴,黑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感情色彩,仿佛刚才叙述的完全是与己无关的故事。
  “看你的表情,好像得知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似的。他就这么让你害怕?”亚瑟轻轻捻着缰绳,带着万分遗憾的眼神瞧着胡滕。
  胡滕难以置信地张着嘴,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喊:“现在不是我怎么样的问题!亚瑟,他是冲着你来的,你难道不明白?”
  “轻声点,乌尔里希,否则别人会以为我遇上了强盗。”亚瑟皱了皱眉,似乎早就厌倦了这样的警告,“我当然明白,现在他为了再次把我扔进监狱,简直要把自己的性命搭上去。”
  胡滕拽住他手里的马缰,迫使他转过身子认真听自己说话:“亚瑟,有时我真怀疑你心里是否有一丝属于人类的畏惧?!他在向你复仇!复仇!除非亲眼看你烧死,否则不会结束的,你懂吗?”
  亚瑟用力甩开胡滕的手,终于怒气冲冲。他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就像无数个人在质问。“我为什么要畏惧他?他强迫我从世上消失,关了我那么长时间,使我两年里像个死人一样,难道复仇的不应该是我吗?”
  胡滕张开手臂,呆呆地看着亚瑟狠狠一抽马鞭,超过他而飞身向前方奔跑。他不得不策马赶上去,当他们重新并驾齐驱时,他发现亚瑟已经恢复了平静,并且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还有,虽然我也欣赏以牙还牙,不过我丝毫不打算向他复仇。”他眯起眼睛,红头发在疾驰的风里像火焰般格外鲜明,“他算什么东西?重要的是我复活了,还有神圣的事业等着我去完成;除此之外,世界上的所有的人,所有的恩怨,都只不过是上帝面前卑微的尘埃。”
  
  
  

  “亲爱的瓦尔维,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消息,你现在仍在军队吗?还是和我一样,已经回到了家乡呢?我现在在特里尔,请不要为我担心。你知道我们走到哪里都无法避免战争,好像它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似的……”兰德克坐在台阶上,把纸摊在膝头,停下笔,用鹅毛笔的末端搔搔下巴,不知道下面应该写些什么。“我在大主教卫队担任队长。你大概会像以前那样,问我是否喜欢这份工作吧?我自己也不确定。难道我们有权利选择自己该呆在何处吗——除非牺牲我们最后仅存的东西,付出像弗兰茨·冯·济金根那样的代价……”
  “队长,您在写信吗?”副官马瑞茨凑上来看看兰德克小心护着的纸张。除了教士,普通士兵很难如此近地接触一个识字的人。他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特里尔人,生着一张红通通、棱角分明的脸,不打仗时他铸造跟出售兵器。兰德克局促地笑了笑:“是的……写给一位老朋友。”
  马瑞茨拍拍他的肩膀,递过来一张脏兮兮的纸。“那这个东西您应该会看得懂。”
  兰德克接过来,借着最后一点日光读着。“我们是为了高贵的自由而战,为了伟大的德意志而战,所有为消灭那些吸吮德意志的主教和主教制度而献出生命的人都是真正的可敬的基督徒……以上是乌尔里希·胡滕的文告……”接着不由得大惊失色,那张纸握在他的手里发出扭曲的声响。“这是哪里来的?”
  马瑞茨耸耸肩膀:“有些人一直在城中散发和宣读这些。”
  “人们有什么反应吗?”
  “如果真有什么反应,您也不会不知情的。反响少得可怜。”
  “少得可怜?虽然是个好消息,可是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听说在维腾堡,只要那些新教领袖发表一场演说,就有无数祭坛和圣母像被暴乱的市民砸碎。”
  马瑞茨皱起了眉头,无论表情和音调都带着一种粗野而纯朴的谴责:“那是维腾堡;野蛮的萨克森人。我们特里尔人不会这样做的。圣母和所有的天使圣人在守护我们这个城市,怎么可以把它让给信仰路德教的人?那些背叛领主和上帝的家伙!您可以去问问我们的士兵,还有他们的妻子、孩子,谁也不会站到攻打特里尔的人那边的!”
  兰德克没有答腔。他想起来那些在大街小巷急匆匆走过的女人,脸上带着劳苦的憔悴和对生活的忧虑;在他的身边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的年轻士兵,还没来得及感受恐惧和痛楚就被死亡掳走;还有密密麻麻地聚集在举行降福仪式的教堂里的老老少少,他们一点也不懂拉丁文,但是紧紧地盯着基督受难像,相信灵魂能否得救全依赖着神父的一举一动。这就是特里尔人,卷入战争、被迫死亡,还有虔诚祈祷,这样的生活方式持续了一千年。这个城市太过古老,以至于济金根的炮火,胡滕或任何别人的思想,全然不能撼动它寂静的内心。路德在不远的北方挑起整个德意志和罗马的灵魂战争,对他们跟遥远的传说没有两样。面对另一种热切的陌生的疾呼,他们选择以沉默对待。这就像一个满怀热情的年轻人,声嘶力竭地向一个老人宣扬他的信念,而没有注意到老人已经耳聋,眼睛上生了一层翳,或者就算他听见,内心也被岁月铸上硬壳,只在里面酝酿过去,而没有未来的席位。
  然而并不是一切必须让位于新。古老的世界也有生存的权利。总要有人为它而战。兰德克记得莱涅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尽管还有很多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队长!队长!”一声过于尖厉的嘶喊和急促的马蹄声把他从遐想拉回现实。传令兵纵马狂奔过来,令许多士兵诧异地看着他。他下了马,来不及擦干脸上纵横的汗水就高声宣布:“援军!援军来了!”
  兰德克一下子站起来。“援军?谁的援军?”
  “当——当然是——我们的!”传令兵喘着粗气,“黑森的菲利普伯爵,普法尔茨的路德维希伯爵,他们的援军到达特里尔了!”
  “他们亲自赶来了吗?!”
  “是的!他们两位和大主教已经会合了!”
  士兵们瞪大了眼睛,好一阵子没反应过来。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营寨上空掠过一阵阵狂风暴雨似的欢呼,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粗野狂放的兴奋。兰德克抬头望了望天空,一片惨灰的乌云,在城市的连接处又有一抹猩红。很难确认那是晚霞还是战争引起的炮火。三位选帝侯结成的同盟和他们带来的帝国诏书,以及众多的精良军队;奉皇帝查理五世谕令,将侵犯神圣罗马帝国黄金诏书的暴乱骑士及其同党予以坚决打击。他用手指敲打着剑柄,喃喃地说:“我们要赢了。”
  
  古旧斑驳的石墙和柱子被浓郁的常春藤覆盖,像一张厚实的绿毯。亚瑟坐在阳台上,被植物的阴影包围着,几乎不易察觉。他把手肘支撑在扶手上,十指弯成教堂尖顶的形状支撑着下巴。脚下长出了新草,凝结在上面的露珠就像哀悼者的眼泪。这景色和他被囚禁在海德堡时,在铁窗的栏杆外所见的几乎一模一样。不同的是现在他在外面,俯身就能触摸到这些水滴。他用不着像那时一样,反反复复地询问那些时不时前来“探望”他的修士们——他小心地控制着次数,目的是不被察觉他其实也会因为无望而慌乱——“你们想把审判拖到什么时候?”然后得到一成不变、貌似谦恭的回答:
  “会的,在适当的时候。”
  突然他的思绪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打断。显然走来的人性情很急或情绪激动。胡滕出现在门廊里,他的胸口在急促地起伏,但是当看到亚瑟时却咬住嘴唇,强行抑制住某些话冲口而出的欲望。而后者看上去闲适地倚靠在圈手椅上,仍未改变他的姿势,抬起视线回望胡滕。“怎么了?”他问。
  胡滕迟疑片刻。“是你的信。”他把那卷轻巧的纸递过去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上面的印记,“从米尔豪森送来的。”
  纸卷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看得出这封信辗转送到收信人手中花费了相当大的周折。胡滕紧张而充满某种期待地盯着他拆开信封和阅读的动作。最后他眼中的亚瑟弯起嘴角,露出了由衷的微笑。“怎么?是谁?”他不由得提高音调问。
  “希望。你会说寄这封信的人名字叫希望。”亚瑟扬了扬信纸,“整个德意志没有他们不涉足的地方。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普法尔茨了。”
  胡滕的手颤了一下,即使没说话,也看得出他的惊讶。
  “这的确是天意,曾经流离失所的老朋友们现在一个个都回到了德意志,还有我们新生的力量。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我。”
  “看来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你活着的消息了。”
  他咧开嘴笑着,露出整齐的牙齿。“我不久前写了一封信给他们,他们起初一定很惊讶。我总不能一直作个死人无所事事。这从来不是我的性格。”
  “你要回去吗?”
  “早晚我都要回去。”
  胡滕的脸变得苍白起来。“可是……你要离开特里尔吗?我们怎么办?济金根怎么办?”他摊开双手,突然激动起来,将从刚才就的内心斗争原原本本地展示给对方,“我也是你的朋友,我明白我们都在做同样的事情,可是济金根在庇护你!他目前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里,难道你要就此抛弃他?这难道也是你的性格?”
  亚瑟认真地看着胡滕的脸。他还很年轻,三十出头,可是磨难的印痕已经在额角悄悄地堆积。热情的精神火焰还在他深黑色的眼中燃烧,而他的身体却仿佛随时都会支持不住而倒下,被自己的精神撕裂。当路德在瓦尔特堡隐居起来时,他仍长期在欧洲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奔走疾呼,而后因为那些危险的、不合时宜的思想而被放逐,再次流浪。在这一点上他们非常像。世人对他们掩面而过,而他们被迫在世人面前缄默。
  “我当然不会。”他的声音柔和下来,把信纸按原样折好,“济金根也是我们的盟友,我会留在这里,直到他成功——或是失败的最后一刻。”
  “我听不出你这些话有什么诚意,亚瑟。虽然我们的敌人是一致的,但你似乎并不喜欢呆在这里。”
  亚瑟移开视线,将上半身整个倚着靠背,双腿交叉起来,头向后仰着;这个姿势令他看起来疲倦不堪。“我明白这事业有我应做的一份,我该和你们一样拿剑战斗……”他低沉地说,声音少了那份激情,但是听上去多了几分无奈的坦诚,最后细微到胡滕不得不凑上去听。“我头一次有这种感觉……即使我获得自由,即使我和你们在一起……可是我不属于这里,乌尔里希。可是如果你追问我的归处,我不敢确定能有真正的答案。”
  胡滕观察他的表情,斟酌着词句,仿佛在躲避某些敏感的禁忌:“流亡和监狱生活改变了你吗?还是别的什么?”
  亚瑟的脸刹那间绷紧了,看得出他因这句质疑警觉起来。“不,不是。”他很快回答,“乌尔里希,我诚恳地请求你,别再反复地提起往事。何况你对事实并不真正了解。”
  胡滕目睹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快速地重新筑起了防线,阻止了任何人对他内心的窥探。他张了张嘴,还想反驳他什么,这时他远远地看到了济金根魁梧的身影。两人都吃惊地站了起来,因为这位骑士的脸色比以往更加憔悴。“请坐,先生们。”他走过来,手指了指木椅。
  “情况怎么样,弗兰茨?”胡滕跃到济金根的身前,带着担忧的语气。
  “很糟。黑森和普法尔茨的援兵已经到了。”
  “菲利浦和路德维希伯爵——该死!那些背信弃义的贵族!”胡滕听了并不很吃惊,他已经预料到这是早晚的事,但还是狠狠地骂了一句。
  “我本以为路德维希会本着多年的友谊和路德派的信仰给我帮助,至少不会暗算我;我的那些盟友都在哪呢?允诺过我的菲斯滕堡和埃特弗里茨呢?斯特拉斯堡和法兰克尼亚的军队呢?本来一切都计划得那样完美……”济金根一遍遍地喃喃自语着,在朋友面前头一次露出近乎颓丧的模样。这时亚瑟站起来, 略略低着头。“济金根先生,”他慢慢地说,几乎带着歉意,“请原谅我在这样危难的时刻不能为您带来实质性的帮助。”
  “不,卡尔洛夫先生,您本身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不能强迫您加入我们的队伍。何况您已经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帮助,您留在这里本身就是我的荣幸。”济金根的口吻缓和了些,仍然带着属于他的那份敬意和尊严。
  这令胡滕突然回忆起那个早晨,亚瑟在城堡的塔楼上一句句淡淡的质问:“您真的这么有把握,一切都按设想的进行吗?”他才觉得脊背上一阵阵发寒。可是作为乌尔里希·胡滕,他只能伸出双手握住这个倔强骑士的肩膀,用坚定的语气说着,企图以此重新点燃那双眼里曾有的斗志:“别这样,弗兰茨。我们还没失败!你忘了我们的口号了吗?——上帝和德意志!路德和你!除非胜利或死亡,决不放弃手里的剑!——你有盟友,你会有的,我们会去替你招募援兵,放心吧,公义在我们这边,上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事业在德意志的大地上夭折的!”
  济金根定睛看了看胡滕,然后紧紧地拥抱了他。“明白了,你们都是好样的。假如命运可以被强烈的意志改变的话,那就是发生在我们这些人身上的奇迹。我会派你和弗罗、斯勒尔和福斯离开埃贝恩堡去施瓦本招兵。为了一线希望我愿意做任何尝试。”
  “一定会有出于道义愿意帮助我们的民众。”胡滕努力使自己这句宣言铿锵有力。他伸出右手,济金根紧紧握住了它。
  当他们在这个秋天的晨光里毫无顾忌地谈话时,亚瑟眯起眼睛,视线游移在黯淡下来的庭院里,他注意到门柱巨大的阴影投射到这两位仿佛有无限勇气的骑士身上,吞噬了他们的全部身体,连同他们焕发着希望的脸;好像隐秘的死亡在暗处窥视着他们未知的生命。除了他,没有人预感到这是三个人之间最后一次交流。
  
  
  

  风已经开始变得很凉了。澄净的蓝天上飘着几朵棉絮似的云,掠过的苍鹰发出凄厉的悲鸣。一个萧瑟的深秋正在悄悄到来。在这个时节,埃贝恩堡已经快支持不住了。为了招募新的兵源以应付三位诸侯的军队,济金根的秘书巴塔扎尔·斯勒尔将前往莱茵河上游,弗兰茨·福斯骑士向南走,而乌尔里希·胡滕去上施瓦本。
  胡滕和其他几个骑士系着粗布披风,戴着灰毡帽,打扮成旅行者的模样,最后一次仰视埃贝恩堡的高大围墙。马儿不安分地在原地动来动去。这时胡滕在同一个塔楼上发现了亚瑟·卡尔洛夫,依稀能辨认出属于他的那飘动的红色头发,和宽松的黑色外衣。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一样持久地凝视脚下。他几乎是在用一种超然而冷漠的态度,略带悲悯地注视着这些人,一直如此。他的确不属于他们,那么他到底属于哪儿呢?
  他不禁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曾有那么一次,当他去拜访在美因茨大主教宫廷里供职的表兄弟时,欣然发现那里居然汇集了各种各样的学者,来自欧洲大陆的各个角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关于福音与人的契约,新鲜的空气在这个古老选帝侯的宫廷里肆意流淌。有一个人突然从不起眼的角落站起来,非常年轻,从衣着来看似乎只是一名学生。他用流畅的拉丁文侃侃而谈,发丝在额前甩来甩去,眼睛里几乎是张扬跋扈的态度,富有冲击力的话语伴随着夸张有力的肢体语言从口中倾吐而出,他的年轻、他的学识甚至令两鬓花白的老人咬牙切齿,然而谁都无法反驳;他随即翩然离去。那奇特的形象好比身着僧衣的伊壁鸠鲁,在用貌似正统的方式来诠释不经意流露出的异教精神;不过实际上,谁也不能确定支撑着他的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后来,他在户外的庭园再次看见他。相对于刚才的辩论,他的神情姿态过于恬静,使人差点认不出来。他很随意地躺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头枕着另一个人的膝盖,笑着,不时说着什么,抬起一只手捻弄同伴亚麻色的垂发。倚在树干上的人低垂着脸庞倾听着他说话,笑意浮在嘴角,而轻轻摇着头。深翠的枝条摇曳,阳光给他们的身侧镀上一溜金色的曲线,仿佛两个人结成了整体,而时间凝固了一般。胡滕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闯进了静谧的鸟巢,看到了任何人都不该看到的景象。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抽身离去。那是五年前的事了——1517年的夏天。
  对他来说,亚瑟永远像一个无法解开的谜。而他还没意识到,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这么近距离地去探究它。
  
  所有枝形吊灯的蜡烛都被点燃了,火光映照着水晶亮片,高悬在大厅的天花板上面熠耀生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燃烧的松香气味。这下面坐着神圣罗马帝国的三位最尊贵的选帝侯。
  “我感到无比庆幸,你们终于意识到了我们对彼此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在不算太迟的时候。”里夏德·格莱芬抱着臂,满面温和地说道,尽管内容明显带着责难。
  “哦,当然,现在正是时候!”黑森的菲利浦伯爵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并没理会大主教的讥讽,“您评判我增援时间的早晚是毫无疑义的,济金根不过是区区一名落魄骑士,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选帝侯的对手。我带来了充足的军队和武器,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要知道,论起济金根的死对头,您是第一个而我无疑是第二个。”
  “事实上,我从不曾忽略我们的协定。黄金诏书无疑是我们彼此合作的准则。”路德维希伯爵尴尬地接道。他只能这样辩解,心里明白如今隐瞒他和弗兰茨·济金根的私人交情也是枉然的。尽管济金根那张充满热情和诚恳的脸同时浮现在眼前;他无法容忍自己或别人的背叛,但是更无法容忍神圣等级秩序的破坏——一个骑士居然要戴上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选帝侯的冠冕——弗兰茨,你怎么能指望我在这种时候站到你这边?这架关于利害的天平倾斜得太厉害了。他在命令军队开拔时反复地质问假想中的敌人,似乎要借此抚平良心的不安。
  “你们误会了,我并不是在抱怨。”格莱芬举起双手,摆出一个坦诚的姿势,语气缓和些许,“我们的联盟既然已经恢复了,为什么不让它尽快运转起来中止这场叛乱呢?”
  三位领主各自在座位上松了一口气。他们之间总算通过某种微妙的共识,达到了勉强的平衡。莱涅坐在房间的另一边,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然而他在全神贯注地观察他们,双手硬绷绷地撑在扶手上,由于这个不自然的姿势而显得十分紧张。在三个人陷入短暂的沉默时,他不失时机地清了清嗓子,声响足够到引起他们的注意。“您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莱涅主教。”格莱芬头也不回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不耐烦。
  “我确信特里尔会胜利,秩序会得到重建,”莱涅交叉起双手,不急不缓地开口,“不过我认为有必要提醒各位,济金根在各地的盟友很多,据我所知美因茨大主教就暗中支持过他;就算他失败,也不能完全保证他的某些朋友会暗算我们。”
  “哦,我想您一定是指叫什么法维拉的通缉犯吧。”菲利浦看了一眼格莱芬,咧开嘴,冲他不怀好意地笑笑,“您早应该放弃这个自以为是的念头,转而考虑考虑更适合您的事务;德意志的异端层出不穷,您为什么只专注于这一个呢?”
  “您也是依照这种想法给路德提供庇护,致使现在北方的局面连罗马都无法收拾吗?听说您因此在新教徒中间更受拥戴呢。”莱涅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回道。菲利浦的脸登时发青,在他正要怒气冲冲地发作时格莱芬及时地打断了他:“好了,你们都是我的客人,给予我很大的帮助,我不希望在这个问题上听到争执。”
  “假如济金根失败,您认为会从他那里逮到法维拉吗?”菲利浦最后仍冷冷地抛出一句,“您不认为那时他早已再次销声匿迹了吗?”
  “您搞错了最基本的一点,伯爵。”莱涅慢慢地说,脸色不知为何微微发白,“除非被迫,他从不会销声匿迹。我只需要前往最麻烦的地方——往往他就在那里。”
  
  落日的余晖洒在城堡的庭院里。桦树和栎树开始凋零,金黄色和深褐色的叶子落得满地都是。兰德克从拱门走过时,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廊柱下有人。莱涅裹着褐色的外袍坐在那儿,把额头贴在花岗岩石柱上,视线凝固在不知名的远方;亚麻色的头发略显凌乱,松松地垂到颈窝,收拢到风帽里面。这样的他完全没有任何威严可言,看上去仅仅像一个暂时歇脚的流浪者,在寒冷中瑟瑟发抖。一时间兰德克拿不准是该上前问候还是悄悄离开。但是沉思的流浪者注意到了他在不远处徘徊,于是轻轻地冲他点点头。于是他缓步走上前去,堆积的枯叶在脚下发出碎裂的声音。
  “您好像有些累……”兰德克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莱涅的表情,迟疑地开口,“要不要进去休息?”
  “不用。”他低低地答道,将衣袖的褶皱抚平,稍微提高音调好像要使自己打起精神来,“现在你们的战况如何?说得具体些。”
  “援军的到来使特里尔士气大振。短短几个星期里,就驱散了济金根军队驻扎在城下的所有营寨。”兰德克如实回答,“我们已经开始向济金根的数座城堡同时开始猛攻。埃贝恩堡刚刚成为第一个失陷的据点。济金根只能将主力部队转移到兰德施图尔城堡。假如那就是他的全部兵力,我们很快就能迫使他投降。”
  一连串的捷报并未使莱涅的神态有任何变化,他只是沉静地、很耐心地听着。兰德克住了口,意识到这些都并非是他想要的。“没有消息……”他终于小声地继续道,不知为何充满了歉意,“没有任何可疑人物逃跑或是被发现的消息。济金根的几个幕僚不久前离开去寻求支援;那里面没有他。”
  莱涅轻轻点了点头。“你们做得很好,我十分感谢。”他的面容仍带着最初的执拗,但是已不能掩盖眉眼间显露出疲累的神情。兰德克不禁回忆起那时他的模样;他勉强支撑着自己,尘灰满面,颈上带着勒压过的红痕。他到底在追逐什么?又想得到什么呢?他已经很累了,但是如果不把自己和对方的身心烧成灰烬,这场斗争是不会停止的。兰德克很想询问这一切的起因,但是他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是无权开口的。假如他想知道,只能等待对方敞开心意。
  
  “叫我投降是什么意思?”济金根冷冷地看着菲斯滕堡骑士,双臂僵硬地支撑在平摊的作战地图上。那上边的标注密密麻麻,但是所有的记号都指向了他们所在的兰德施图尔城堡。它被诸侯联军的炮火围攻了好几个月。济金根所期望的盟友和援助像他们曾做出的承诺那样缥缈,迟迟不得兑现。
  “这是帝国传令兵今天刚刚带来的通告,弗兰茨!”菲斯滕堡拍打着桌面,“他们宣布,假如你放弃包括兰德施图尔在内的所有城堡,他们可以考虑让你安全而体面地撤离特里尔。”
  “笑话!我决不离开我的城堡!可以夺走一个骑士的生命,但夺不走他的荣誉!告诉他们,除非弗兰茨·冯·济金根咽下最后一口气,抵抗会一直持续下去!”他顿了顿,冷静的理智重新回到他的头脑,“继续加固防御工事,从今天起,所有与战斗无关的人员一律撤离兰德施图尔!”
  “你指的是……”
  “所有的老人,女眷,和滞留在城堡里的受保护人,”济金根特别意味深长地看了对面的亚瑟·卡尔洛夫一眼,加重了最后的语气,“派可靠的人护送他们离开。这样我还能在他们身上看到希望。现在是所有人各得其所的时候了。”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要失败了。亚瑟心想。
  “主公!”诺因出现在门口,身上沾满血污,铠甲已经凹凸变形,“你最好到城墙来,他们开始猛攻了。”
  
  
  

  兰德施图尔越来越脆弱。它千疮百孔,像一个黑色的巨人匍匐在地,隆起的背上插满箭矢,伤痕累累,苟延残喘。当济金根登上城墙,看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惨烈景象。碎石满地都是,弥漫的硝烟扰乱了视线,呛得人无法呼吸。每个人都带着绝望和恐惧的神情,而反击丝毫不敢怠慢。他们在满地的尸体上来回奔跑,踩碎断肢残臂。那些曾经是人的东西还是温热的。
  “防御工事怎么样了?”济金根在浓浓的烟雾中喘着粗气问。
  “被他们炸得不成样!”诺因狠狠啐一口。
  “攻城的有多少人?”
  “你自己数吧!”
  济金根奔到千疮百孔的城垛边上。那里呈现出一个可怕的空洞,兰德施图尔这个巨人的眼睛被挖走,汩汩流淌着鲜血,在剧痛中发出悲愤的怒吼。它脚下聚满了潮水般的军队,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脆弱的堤岸。在济金根没反应过来时,一声惊雷似的轰响,伴随石块迸裂的声音,他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甩到地上。当士兵们注意到时,他们的领袖已经倒在城垛的豁口边,手捂着腹部。
  “主公!主公!”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惊慌失措而又束手无策地看着血液从那破损的身体喷涌而出。诺因在他身边跪下,努力尝试着堵住伤口,可是双手很快被殷红漫过。“谁——谁叫你们擅离职守的?”济金根紧绷着惨白的脸困难地说,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触目惊心的鲜血从嘴里涌出来。他随即头歪向一边,不省人事。“你们愣着干什么!”诺因颤抖着嘴唇,向士兵们咆哮着,“快把他抬回里面去!”
  
  尽管外面的炮火震耳欲聋,城堡地窖厚厚的墙壁隔绝了来自尘世的喧嚣。这里只有死寂,仿佛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中继点。济金根仰面躺在铺着稻草的垫子上,四肢一动不动,胸膛随着断断续续的呼吸起伏着。一阵要命的咳嗽从他干裂的唇间冲出来,意识和疼痛也仁慈地回复到这个身体上。“这么……安静。”他低沉地开口,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他冰冷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睁大眼睛,看见的是模模糊糊的暗灰色穹顶。但是在这黯淡的视野里有一团火红的、跃动的东西凑近他。于是他知道了那是谁。
  “法维拉……”他微弱地弯曲手指试图回握他,就连这个动作也变得十分艰难,“你不应该还呆在这里。他们会要你的命……像我这样……”
  “弗兰茨。”亚瑟攥紧了他的手,低低地回应,“我不会死的。”
  济金根闭上眼睛,轻微地摇摇头:“我之前从来没考虑过死亡……就算现在也没有。但是死亡会自己来找我们。”
  “你在害怕吗?”
  “没人会真的不害怕死……但是上帝让我用恐惧和痛苦换取永远的安歇……之后就是你们的事了。恐怕你们要比我更辛苦哩。”济金根努力地想看清他的眼睛,“我唯一想知道的是,像您这样的人,将有怎样的未来……”
  亚瑟微微一笑,伏下身,贴着济金根的耳边,嘴唇微微地翕动。济金根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声,张了张嘴,始终没有再说什么,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轻轻掰开济金根的手指,站起身来。乌尔默看着他慢慢转过身来,本以为他将见到一张悲哀的面孔,可是那年轻人嘴角微微带笑,仿佛见识了过多的生离死别而养成了残忍的平静。“非常遗憾。”他喃喃自语似的说,“一处烛焰平息,另一处烽烟再起。”
  济金根在昏迷中,隐约感觉得到身旁的空气流动,陆续有人在轻手轻脚地踱步。圣父,圣子,圣灵……他听见有人这样念着,声音飘缈遥远,既熟悉又陌生。当他感觉恢复一些气力,再次睁开眼时,看见的是忠实的斯勒尔的脸。诺因和菲斯滕堡站在他的身后,又有许多陌生的面孔。
  “斯勒尔……”他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你……你们怎么在这里?战场呢?”
  “兰德施图尔失陷了,弗兰茨。”斯勒尔平静地告诉他,“被他们的军队占领了。三个诸侯都在城堡里。”
  济金根挑起眉毛,肩膀因为苦笑而抖了一下。“好哇,我很想见他们。他们想必也愿意看着我死去。请他们进来吧。”
  普法尔茨伯爵路德维希、黑森伯爵菲利普、特里尔大主教格莱芬——当三个选帝侯和他们的随从踏进狭小的地窖看到济金根时,仍不免露出惊诧的神情。这位骑士孤零零地躺在肮脏的稻草垫子上,遍身血污,虚弱不堪,眼睛里已经显露出死亡的迫近。这就是永远不知疲倦地与他们作对的弗兰茨·冯·济金根吗?一瞬间他们迟疑着,用探询的眼光打量他,而不敢进门。
  “你们……还想等什么?”济金根用最后的气力说着,力图使自己的声音有尊严,“我真没想到自己会是这么死去的,路德维希。”他转头盯着沉默不语的普法尔茨选帝侯,不无嘲讽地说。
  “您还是省省力气,留着临终告解吧。”格莱芬冷冷地看着他,“作为您的老对手,我还郑重地为您准备了临终圣事,您肯忏悔的话我会很荣幸的。”
  济金根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不用。”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已经向最尊贵的主人忏悔过了。至于该对你们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
  “不,还有。”突然另一个凛然的声音在诸侯的身后响起来,一片阴影覆盖了济金根的头顶,在模糊的视野里,他只辨认出一双冷冽的深绿色眼睛在盯着他,像追踪猎物的野兽那样渴切而幽暗。“还有一件事,你的罪,你所隐藏的秘密!”
  济金根不出声地笑了笑。“我有可能出卖他吗?就让这秘密跟着我一起消失吧……”他的声音越发微弱,最后隐没在喉咙深处的嘶嘶声里。
  巨大的沉寂降临在兰德施图尔城堡的地窖里。所有人围成一圈,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沉默不语。有人摘下了帽子。埃默巴赫主教维尔纳·冯·莱涅从济金根的旁边站起身,淡淡地宣布:“结束了。他已经死了。”
  “他总算死了,不是吗?”格莱芬丝毫不掩饰他口气里的愉快,并望了望脸色煞白的路德维希,“我们应该商讨一下收拾残局的事宜了。不过很遗憾,莱涅主教,法维拉从这里逃跑,您的任务也结束了。”
  “我明白。”莱涅慢慢地回答,“如果他逃跑的话。”
  
  他们在潮湿阴暗的地道里跑着,脚步声回响在幽黑的空间里,过分沉重,令人心惊胆颤。乌尔默手擎着火把,亮光掠过那些狰狞的边沿缝隙。这条窄路似乎没有尽头,直到他们转过一个弯道,才看见前方一丝狭窄的光明,影影绰绰,在视野里摇摆不定。“到了!那应该就是通往赫罗根海德森林的出口!”乌尔默摇晃一下火把,“但愿那扇铁门没有锈死!”
  “不过,需要担心的不是这个。”亚瑟忽然停下,低声说。乌尔默狐疑地看看他,他的眼睛深黑而幽暗,紧盯着前方。这时乌尔默也发现了不属于他们的脚步声,慢慢地,谨慎地向他们逼近。他猛地一转身,火把在黑暗中划出一个明亮的圆弧,那人所穿的铠甲和手握的剑在一瞬间映出冰冷的寒光。他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他们,不偏不倚挡住了暗道的出口。
  “兰德克……”乌尔默握紧了火把,右手却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很熟悉像兰德施图尔这样为战争而建的城堡。它在建造的时候一定会留下一条暗道作为最后的逃生出路。我攻克过无数个这样的城堡,探寻过每一条暗道,这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年轻的骑士皱着眉头,“可是我真不愿以这种方式重逢。”
  “说老实话,我愿意跟你以朋友的身分好好谈谈,”乌尔默看了一眼亚瑟,不安地打断他的话,“但不是这儿,不是现在,兰德克。我很抱歉之前利用你,但是看在上帝的份上,至少让他安全地离开,好吗?”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利用我,乌尔默先生。”兰德克耸耸肩,“并且您会认为我——将让法维拉安全离开吗?”
  亚瑟把手搭在乌尔默的肩膀上,向前迈一步。“会的。”他平静地说,从阴暗处走到光亮里,让对方看见他的眼睛,那一瞬间兰德克甚至下意识地产生了想后退的冲动,“假如您不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就不会独自站在这里等我们。”
  兰德克咬咬嘴唇。“您为何如此自信?您难道没想到,我的部下正集结在出口外面,等着逮捕您吗?”
  “不,兰德克。”亚瑟紧盯着他,咧开嘴,不出声地笑了,“您不会逮捕我的。您有过很多次机会,可是您每次都放弃了,不是吗?”
  对方几乎手无寸铁,可那幽深的眼睛和无比自信的语气令兰德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不,”他慢慢地回答,“这次不会。”
  “你会的。你还有什么必要与我周旋呢?你作为大主教卫队长的任务从某种程度上已经结束了,你想要忠诚尽责,不错,你做到了。可是你的主人值得你为他效忠吗?济金根死了,某种意义上是你杀的。你比他年轻得多,可他更懂得什么是自由意志——他选择,他付出代价。”他脸上带着笑,不急不缓地说着,一句比一句清楚有力,并且满意地发现兰德克的表情在发生微妙的变化。
  “而你,你在无休止的战争中得到了什么吗?没有。你赢取胜利,可那胜利不属于你。是你的主人在安享它,且不知感恩。纵使这样你还要重复吗?”他停歇片刻,“在没有尽头的征讨中,你自己的灵魂又在哪里呢?”他平静地抛出这句话,抱着手臂,静静地站在那里。
  兰德克的视线游移着,许久不敢与亚瑟对视。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猛然抬起头,看着对方,然后又低下头去。许久,他抬起持剑的手臂,令乌尔默脊背一阵发冷。可是他却是把剑收回了剑鞘。他弯起嘴角,声音变得前所未有地和缓。“这一次逮捕您的机会,我选择放弃。”他坦然地说道,按着胸向亚瑟微微欠身。
  乌尔默惊愕得瞪大了眼睛,好像他从来不认识这个年轻人。亚瑟却露出了释然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在他计划之中。
  兰德克带领他们来到了暗道的尽头,他轻轻一推,铁门发出吱扭的响声开启了。耀眼的阳光照射到他们身上。外面的树林广袤幽静,并无他人。
  “我会汇报说没有发现你们的踪影。只要您离开特里尔就安全了,大主教本人对您的兴趣并不大。”兰德克环顾四周,“您骑我的马走吧。西面有我的部下把守,所以您还是小心为妙。”
  “谢谢。”亚瑟嘴角浮现出第一个诚挚的笑意,向兰德克伸出手来。后者迟疑一下,然后握住了它。“刚才那些事情,我思考了很久。但是并非您说的那样简单。”兰德克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我很敬佩您,但是对您所做的并不苟同。并不是一切必须让位于新。古老的世界也有生存的权利,总要有人为它而战。因为他们除了旧世界一无所有。”
  “这可像是一位饱经磨难后对一切绝望的老人说的话呵。”亚瑟笑笑说。
  “这是……莱涅主教说过的。”
  亚瑟垂下眼帘凝视着青草地。“是吗?”他平静的脸上浮起几分惆怅的神情,“确实很适合他。”
  “我曾经好奇过,这一切的起因,他为何要对您有如此大的恨意,在紧要关头又犹豫得令人费解。但是见到您以后,我不愿去追究了。……也许因为我稍微弄懂了。”
  “但愿吧。”亚瑟的目光移向别处,声音是那么不确切,似乎他压根不相信兰德克的结论。
  “您打算去哪儿呢?假如没有遇上我们,您本来打算去哪儿呢?”
  “呵!”亚瑟竖起一根手指,嘴角上翘,“现在我也无法告诉你们,不过你们都会知道的。”
  乌尔默睁大眼睛:“您也不打算与我同行吗?这样我该如何保护您呢?”
  “就像我们从未谋面。”亚瑟拍拍他的肩膀,“您也明白我不需要保护。”
  乌尔默还想说什么,这时兰德克伸出手拉住他,摇摇头:“同您见面的事情,我们都会为您保密。”
  “谢谢。”他跨上马,用披风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总有一天我们还会见面。希望那时我们都是朋友。”
  他头也不回地策马穿过浓密的树林,他们一同望着他,直到马蹄声消失在远方。
  “你今后打算去哪里?”兰德克突然开口。
  “不知道……符腾堡或者施瓦本,哪里不一样呢?”乌尔默说,“倒是你,你还要继续在特里尔待下去吗?”
  “勿庸置疑。”兰德克笑了笑,“到我的任期满为止。我可不想让我的父亲和兄弟替我蒙羞。”
  “你也是一个顽固的小子。”乌尔默无可奈何地拍拍他的肩膀,“在雇佣军时就是,你和瓦尔维屡屡令我们大家捏一把汗哪。”
  兰德克哈哈大笑。“我们回去吧,在分别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
  
  此时,亚瑟·卡尔洛夫勒紧了缰绳,将怀中的信慢慢展开。午后的树林无比幽静,阳光如利剑穿透枝杈,投射到有些发黄的羊皮纸上。墨迹在金色的映耀下,每一个字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而跃动起来。
  “Dies illa solvet saeclum in favilla. 在埃默巴赫恭候。”
  
  
  
  
  
卷二 墓园

  那些沉默的苍绿山峦绵延起伏,从白雪皑皑的高原脚下直至蔚蓝大海的彼端,终日被袅袅雾气温柔地拥着,又被一条条蜿蜒的大河分割开来;在日落的时候,奔流而过的河面上便泛起了灿灿波涛,好似无数黄金在水中闪耀,每朵翻腾的黄金浪花都在讲述厚重的历史沉淀下来的传说。那是一片多么美丽的土地,过去,现在还有永远。
  他们曾经一起泛舟在这些河流中的某一条上。他总是将木桨扔在一边,让船轻轻地随波而下。他喜欢把手浸在清凉的河里,让水流顺着指缝流淌过去,然后微笑着说:维尔纳,我喜欢水,水的流动令我想起心灵的自由。假如心灵的起点和终结不是这些黄金,那还会是什么呢?假如我不属于这里,那还会属于哪里呢?
  他说着的时候脸上却还挂着忧愁之色,好像久别家园的浪子在犹豫地确认自己的归宿。他望着他,心里泛起一丝怜悯——他其实是和自己一样的,不是吗?于是他想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做出肯定的回答。可是就在触摸的那一瞬间,有一声震耳欲聋的崩裂,从地底喷发出炽热的火,深黑的眼睛,深红的发丝,都随之变成了灰烬。世界的黄金熔化为四处流淌的血。
  
  他惊醒过来,冷汗涔涔。偌大的房间里只回荡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喘息声。枕旁的沙漏在倾泻着,轻微的沙沙作响在他听来简直惊心动魄。一切归于平静后,他才意识到,海德堡的噩梦早已结束了。特里尔的战乱刚刚平息。现在他在自己被委任的城市。
  1523年5月的一天早晨,维尔纳·冯·莱涅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发涨的额头,花了好一会时间才确认自己身在何处。他在埃默巴赫,天主教会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直辖领地。历代受任命的主教为了牧养这个城市的灵魂,在此耗费掉了生命的绝大多数时光。他脚下那块踩上去咯吱作响的地板,也许是1422年申克主教在与法兰克福缔结城市条约时思虑踱步的地方;他伏案书写的那个斑驳的橡木桌台,也许是1383年哈斯拉赫主教在反击瓦尔多联盟协议上签字的地方;他倚靠着的那扇雕花格窗,也许是1265年克勒维主教将叛乱的异端组织驱逐时凭窗远眺的地方……
  他深深地确信他们的精神都还残留在这间屋子里。每一处缝隙,每一处划痕都有记忆,他们的眼睛凝聚在每一个角落,审视着他。那个悬挂在墙上的苦像十字架经过许多代人的亲吻、触摸,已经难以辨认出它本来的色泽。有多少人藉此获得了困苦时期的鼓舞和安慰?还有成就一切的信心和力量?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既然他的前辈们能够引领和保卫这个城市,那么他也能。现在只需要他去做了。
  门外响起轻轻的叩击声,有人礼貌地说道:“阁下,海德堡的沃芬贝格执事长在等您。”
  “我知道了,请他在客厅稍等片刻。”他轻微地颔首,缓慢而清晰地回应道。他望望窗外,远处错落有致的木质房顶之间可以看得见高耸的教堂尖顶。暖洋洋的日光正照射着整个城市。
  
  “他能当贵族和主教的日子不多了。”
  啤酒馆里嘈杂吵闹,店主人环顾四周,审慎地看了说话的男子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嘘,声音别太大,最近这里混进很多奸细。
  说话的青年人点头表示感谢。“呵,先生们,原来他们也感到自身的危机了。连郊外这种小店都派驻间谍。”
  与他同桌的有五个人,全都穿戴着学者常见的黑色长袍和软帽,在布料隐藏的地方佩着剑。旁边的人对他耳语说:“阿尔伯特,我打赌你也在他们的搜捕名单里。”
  青年人挑起锐利的眉毛,冷笑着说:“他们能把所有的反对者肃清么?看看现在的德意志,不是他们在恣意妄为,而是上帝的正义在巡行。这正义就是无休止的反抗和起义。”
  “弗兰茨·冯·济金根刚刚在特里尔失败了。乌尔里希·胡滕已经被迫逃到瑞士避难。而路德发表了文告,声明反对暴力抵抗者。”
  “马丁·路德不够看,他逐渐站到魔鬼一边而不自知。济金根只想着要世俗的地位,这就是他失败的原因。”他两手按在桌上,保持着执着的眼神,似乎这是他惯有的宣教方式,“我们不能把自己的私欲掺进神圣的事业中,必须时时刻刻信赖和依靠上帝。”
  “等我们和米尔豪森的人会合,就诉诸行动吧。”
  “不,还要等一个人,对我们来说他很重要。”青年低低地说,用手指在桌上轻划着,“一个曾经很有号召力的名字。”
  所有人屏息凝神,看着一个简短的拉丁文单词一闪而逝——favilla——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还活着吗?他在哪儿?”
  青年人若有所思地抚着下颌。“我也一度很惊讶。他曾经在济金根的埃贝恩堡给我写信,并且已经预感到他的失败。我回信说:‘那儿不属于你,我这里才有你想要的希望——在埃默巴赫恭候。’所以我们等他就好了。”
  “但是——你又没有亲眼见到,怎么确信那真的是他?”
  青年按着桌面,嘴角弯成一个轻微的弧度。“假如他是真的,那无疑是上帝的作为,我们将见证义人获得庇佑。假如他不是……那也无所谓。至少他的名字……还可以活着。”
  “在埃默巴赫开始。”他说着,将右手平摊在桌面上,其他人依次将手叠放上去,“愿唯一的救主耶稣基督援助我们。阿门。”
  每一个人低低地同声说道。店主人紧张地吞口口水,目送着这群黑鸦似的人陆续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去。他从心底里为他们捏一把汗。他们也许没意识到,他们的敌人和他们自身都那么令人害怕。
  这时另一个人尾随出去。这是一个全身裹着油布披风,身材瘦小的客人,起先在不起眼的冷清角落里斜靠着椅子,模样很寒酸,姿态若无其事;而在他们交换秘密时,他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冷冷地观察着。
  
  海德堡神学院执事长伯恩哈德·沃芬贝格在主教府客厅的皮靠背椅上坐下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上年纪了,就算是海德堡到埃默巴赫这么近的路程,也使得他的腰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不安地环视周围,客厅很宽敞,铸铜壁炉的底部落着厚厚的灰,暗色的墙上挂着几幅圣像画。少得可怜的装饰只能令这里显得更加空旷,他自己的咳嗽声回响在室内,听上去大得吓人。埃默巴赫的主教不像他的前任,也不像一般的上层教士那样,喜欢华丽的装潢和过分夸张的矫饰。是的,他非常了解,这点和那孩子在神学院时一模一样,甚至更加匪夷所思,到了忽视生活的地步。
  那孩子——我现在还有权利这样叫他吗?当沃芬贝格眼看着莱涅从门口走进来的时候,自嘲地想道。他再也不是我的学生,我也不再是他的老师了;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一个孩子。他嘴唇嗫嚅着,抓着扶手,费力地想站起来。“主教阁下——”他明白身为一名执事长必须这样称呼他。
  “不必了,沃芬贝格执事长,”莱涅很快地摆了摆手,“您坐着就好。”
  他走到沃芬贝格面前,很自然地略一垂首,坐到老人的对面。一时间谁也不说话。莱涅在座位里交叉起双腿,将主教法衣的褶皱抚平,神情礼貌而淡然。他扫了一眼沃芬贝格,首先打破沉默:“路途上辛苦了。想必您已经知道我召您来埃默巴赫的用意。”
  “不,说实话,我并不十分清楚。”老人脱口而出,但声音里除了苍老,明显还在微微发颤。
  莱涅的表情并没有特别的变化,似乎已经料到他会这么说:“您清楚的。我能想象得出阿德勒院长惊慌失措的样子。奉命关押候审的重要囚犯竟然越狱逃跑了。我很想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既然如此,您应该召见的是院长而不是我。”沃芬贝格低声说。
  “不,我认为您应该更能够帮助我。凭您和他的关系。”莱涅淡绿的眼睛一直盯着老人铁青的脸,“我也希望了解,假如不借助帮助,‘法维拉’是如何从那么森严的监狱出逃的。”
  沃芬贝格的脑海里一下子不受控制地浮现起那个时刻。他另一个孩子,最钟爱的学生,跨出冰冷的铁门,带着憔悴与疑虑交织的表情与他擦肩而过,而后轻轻质问:您以为我会感谢您吗?他心里带着痛悔和愧疚,却简单地回答:他们不该关起你的,谁都不该。
  “很抱歉,我丝毫不清楚。我无法帮您这个。”沃芬贝格长吁一口气,下定决心地慢慢回答道。就算犯了戒条,他也发过誓把这个秘密带到地狱里。他已经犯过罪,不能重复再犯第二次。
  莱涅盯着他,身体向前倾,音调提高几分,几乎带着轻微的企求口吻:“您的所作所为您自己最明白。请别拒绝我,好吗?”
  “但是,我实在什么都不能够提供。”沃芬贝格沙哑着嗓子,回答仍是这个。
  “这个人的存在与否对教会很重要,这用不着我多说。我并不关心您对异端的立场,我只要他回来。”
  “我无能为力。”
  “您知道这么回答意味着什么——”
  “我知道。”
  莱涅以难以置信的眼神瞪着对方,眉头紧皱了起来。他恨我。老人心想。他应该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恨我了。
  “是吗?就算是,可您为什么——”他困惑地站了起来,在壁炉前踱来踱去,冷淡的语气渐渐注入了某种感情,“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他?”他猛一回头,沃芬贝格惊讶万分地发觉他眼圈竟然微微泛红。他定定地站到老人跟前,直视着他饱经沧桑的面容。
  “就因为……亚瑟是您的教子?!”
  老执事长的心猛地一沉。囚犯,法维拉,他一直这么冷冷地称呼着,好像认定对方是没有生命的存在,而遗忘了那孩子真正的名字,他们朝夕共处时一直使用的称呼。现在他终于不由自主地说出来了,一瞬间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和过去那么相似,几乎把老人恍惚带回了往昔——他们在他眼里都是“孩子”的往昔。
  “教子……”沃芬贝格喃喃自语着,可是为了誓言,顽固的抵抗不得不忍痛继续下去,“完全不是。假如我真如你认为的那样对他偏心,那怎么会令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有尽到教父的责任。我们彼此都不会承认对方。他也在恨我,蔑视我。这样你还坚持认为是我帮他潜逃吗?”
  也许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失控,莱涅颓唐地坐回去,身体深深地陷入椅垫中。他紧闭着嘴唇,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好一阵才平静下来。“那么……”他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像起初那样淡了下来,但有着说不出的疲惫,“我很抱歉,让您白白来到埃默巴赫一趟。您像过去那样,不能给我任何希望。”
  沃芬贝格悲哀地望着莱涅。后者把头低下去不再看他,亚麻色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深陷的眼窝,显得非常憔悴。有那么一刻,老人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像安慰一个孩子那样。可是他马上又意识到,无论是教阶还是立场,自己和对方已经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他已经没资格这样做了。
  他努力地站起来,僵硬地行了一个礼。“我派人用马车送您回去。请您多保重身体。”莱涅轻轻点点头,平静地说,“无论埃默巴赫还是海德堡,都不是令人舒服的地方。”
  “维尔纳……”沃芬贝格看着他,嘴唇颤动着,始终没有说出来莱涅的名字。
  “今天对您失礼,我很抱歉。”莱涅低低地说完,便转头望着太阳从窗帘映出的光斑,不再开口。
  沃芬贝格痛苦地喃喃着。不,维尔纳。一切错都在我。我的偏心,我的陈腐,我的软弱,将你们两个都失去了。
  
  
  

  阿尔伯特忽然勒住马,这时候所有人都注意到不远处的村庄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问道。
  “我想,我们大概都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阿尔伯特沉吟一下,环顾同伴的表情,“我想我们应该去看看。”
  当他们进入村镇,看清聚集的人群时着实吃了一惊。这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刑场,建在领主城堡下面的广场上。蒙面的执斧刽子手已经站到了绑缚的死刑犯背后。几乎所有的村民都挤在周围,每个人脏兮兮的脸都快要被狂热的愤怒点燃了。他们被士兵推推搡搡不得近前,吼叫着,狂喊着,阿尔伯特仔细听才能分辨出内容:“释放!释放!释放我们的拉伯施坦!他没有罪!”
  “谁是拉伯施坦呀?”阿尔伯特低声询问身边的老人。
  “咳,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老人口齿不清地快速回答,“因为收成不好,领主明明答应我们减税,但是他变了卦——贵族就是这样!——拉伯施坦,他可是最正直的人,他代表我们去跟领主谈判,谁知道,却被马上关押起来还要以谋反罪吊死!”
  这时城堡面对广场的瞭望台上,密实地站成一排的士兵被分开,出现了一个慢吞吞的身影。这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气势汹汹地俯视下面,有些恼怒地开口:“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赐予你们的还不够吗?这个农民一定要被砍头!不给你们一点教训,你们是不会满足的!”
  这些傲慢的训话反而像一颗石子激起了更大的波浪。所有岁月积攒的怨怒和谴责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每个人都指着上面扯破了嗓子。
  “魔鬼!上帝诅咒你!”
  “你欠我们的债还也还不完!”
  “你反反复复地要求我们耽误农活去给你当差,到头来还要加重我们的赋税!”
  “你下令处死我父亲,就因为他偷了你的一只鸡!”
   “你们的要求根本是无理取闹。”领主扬着下巴,“农民服从领主,领主服从国王,国王服从上帝,这是天经地义的法律。你们反对我?想想吧,你们等于是在反抗上帝!今天我放走囚犯,明天就会有更多的人僭越!这个人一定要被处死!”
  在混乱的声浪里,阿尔伯特轻轻地嗤笑一声:“我见过无数愚蠢的领主,这一个尤其不可救药,这种情况下简直是自寻死路。” “阿尔伯特,再呆下去可能要出乱子啦,你想卷入进去吗?这和我们的计划不相符。”同伴对他耳语道。阿尔伯特摇摇头:“不,再等一等。我们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毫不起眼的身影,罩着宽大而破旧的油布披风,从头到脚都严严实实地隐藏着;他在慢慢地、若无其事地登上广场边缘围墙的阶梯。脚下剑拔弩张的气氛,领主和农民的相互谴责,丝毫不能影响他谨慎小心的步伐,直到他上到顶端,能够清楚地俯视整个广场。
  领主对刽子手做了个手势,鼓敲响了,一瞬间广场被突然而至的死寂笼罩。“噢,不!”有些妇女低下头,在胸前划着十字。刽子手缓缓举起斧头。
  这时候阿尔伯特瞪大了眼睛,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见的。一支上弦的弩弓从那人的披风底下伸出来,弦如同刽子手高悬的手臂绷得紧紧的。在令人窒息的瞬间,一切都发生的那么迅速,那么不可思议,这个神秘的人以一种冷静的速度一箭射中了刽子手的肋下。中箭的刽子手惊叫一声,扔掉了斧子,身体沉重地倒在一边。跪在那里的死刑犯,卫兵和人群,所有人都被这一幕吓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变故是来自上帝还是魔鬼。
  “谁?谁射的箭?!”领主惊恐地大叫一声,“卫兵!”话音未落,那人再次放箭射倒了离犯人最近的士兵。阿尔伯特意识到自己清楚地目睹了全过程,全身的血流一下子冲上了他的头顶。他猛然大喊一声:“你们的领袖被救了!快去保护他!”围观的农民总算从那种恍惚的目瞪口呆中清醒过来,于是如潮水般涌上刑台,很快他们的无辜的代表就被抢救回汹涌的人群,就像水滴融进大河后那样踪影难觅。
  阿尔伯特大步跨上刑台,在人群惊讶和激赏的注视下,以一种演说家特有的激情宣布道:“相信我们都明白刚刚在这里目睹了什么!这是一个征兆,上帝要站在我们这边高举义人!刚刚那个人宣称,”他毫不犹疑地指向面色煞白的领主,“你们要服从主人就像服从上帝,这是错的!我们的主人,除了全能永生的上帝再没有别人!我们不需要什么领主!上帝的公义在我们手中!我们会忍受他在上帝的土地上迫害义人吗?我们今天已经勇敢地跨出了第一步,还有勇气继续吗?!”他向人群伸出双臂,像是在真诚地邀请,同时高举起战斗的旗帜:“正义!”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狂喊起来:“正义!正义!正义!”
  阿尔伯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如江河决堤般的人群从他的身边涌过去,夺下卫队的刀剑,赶不及的就抄起铁叉铁锨,向着领主城堡蜂拥而去。他隐约听见领主最后的呼喊充满了惊恐:“是暴动!暴动!”他的结局也许是被剥夺家产,驱逐流放;他的妻儿也许会被关在地下室里忍饥挨饿;也有可能不一会儿就全都被殴打致死。一切都取决于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些农民会组织起来,规模像雪球一般越滚越大,最后无坚不摧。他垂下手臂满意地微笑起来,沿着梯子走下刑台,同时抬头望了望围墙,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叹了口气往村镇外面走。
  “阿尔伯特,你走到哪里都会这样。”他的同伴们跟上来,既激动又无可奈何。
  “不是我让他们如何,而是本应如此。”阿尔伯特牵起嘴角,“那时我们就常常说:‘我来不是为叫地上太平……’”
  “……‘乃是叫地上动刀兵。’——马太福音第十章。”
  一个轻轻的略带沙哑的嗓音接道。这时他们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栎树下站着的不速之客,在一直等候着他们。若不是那身破旧的油布披风,阿尔伯特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射出那支箭的人;摘掉了帽子,露出了真实的面孔——居然是一个瘦小的、棕发的年轻姑娘,不过十八九岁,脸庞甚至稚气未脱。她靠在树干上,琥珀色的眼睛很谨慎、但是很自信地盯着阿尔伯特。
  “我从酒馆开始就在注意你们。”她首先开口,“你们果然是改革派。我目睹了您的演讲,您很像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
  这太不寻常了,阿尔伯特有些怀疑地观察她,但是一个刚萌发的计划已快速在他脑中酝酿,前提是这个女子能成为朋友。所以他首先要足够真诚。他摘下帽子,展露出礼貌的微笑:“如果不是您的勇敢,我这次是不会成功的。十分感谢您——呃,小姐——”
  “瓦尔维。”女孩眨了眨眼睛,郑重地答道,并且像一个男人那样主动伸出手,“莉狄亚·瓦尔维。”
  “很好,我是阿尔伯特·汉莱因。”阿尔伯特握住她的手,暗暗地吃了一惊——这只纤细的手显然很熟悉使用刀剑,“看来您也是我们抵抗罗马的盟友,是不是?”
  莉狄亚皱了皱眉,她没想到对方的确认归类如此简单迅速,甚至有些自以为是。“不,我对神学不感兴趣。我也没想到会遇到刚才那种局面,只是不愿意看人白白被杀,也讨厌贵族老爷。就这么简单。”她看着阿尔伯特,严肃的神情里带着她那个年龄的女孩特有的纯朴。
  阿尔伯特微笑起来。他大概可以猜出这女孩所属的社会阶层,从这角度来说,她很可靠;她如何获得那谜样的身手他无法猜出,从这角度来说她很危险。但是他也很需要她的危险。“但是真理往往都很简单,可惜大多数人意识不到。所以像您这样的人太可贵了。您帮助了我们,也帮助了真理,您是否愿意在以后援助我们,就像今天这样?”
  莉狄亚本能地后退一步,眼里浮现出的反而是深刻怀疑的神情。“对不起,”她慢慢地说,“我无法接受您的邀请。我并不了解你们真正要做什么。也许你们是对的,但我对此一无所知。我不能轻易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任何人。”
  一瞬间阿尔伯特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她绝不是天真的农家姑娘,会被几句恭维话冲昏头脑任人摆布。她是一个见识过生死和命运的人。他不再说话,眼睁睁地看着莉狄亚回身收拾好树下的行囊。在离去之前,她迟疑一下,终究还是开口说:“埃默巴赫——如果在那里见面的话,我想会作出选择的。”
  “上帝保佑,她也去埃默巴赫!”阿尔伯特看着她的背影,咧开嘴满意地笑了,“那里将成为战场,没有人是旁观者。”
  他抱着双臂,从山巅上望着不知名的远方,外袍的下摆随着风猎猎飘动,神情凝重仿若一尊石像。他恍若见到一个小女孩走过来,捧着一束刚刚摘下来的野雏菊,向他伸出手去。纤巧花瓣的纯净蓝色与他们头顶的天空一模一样。他接过来,和蔼地笑笑,两个人一同俯视着脚下大片大片的嫩绿色麦田。乡村教堂的悠扬钟声伴着草的清香徐徐传来,使那个停留在记忆里的午后充满了宁静,充满了安逸。
  不过,那早已是消逝的时光和虚幻的影像了,过于安逸只能消磨人的意志,他现在充分领悟到这一点。有人在他的脑海里猛烈敲击着,一下一下地震动着他的鼓膜,催促他去奔走疾呼,打碎宁静,破坏安逸。那是谁?那不是他自己吗?或者是他为之生存,战斗,或死亡的“他”?他总是孤身一人,无数次地登上陌生的山丘,俯视陌生的城市,就像现在这样。每个城市都紧闭着大门,多疑地审视他,拒绝着他的进入;可是他未曾在哪里失败过。他深深吸了口气——除了一次。但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亚瑟·卡尔洛夫从心里暗暗发誓。埃默巴赫将是一个全新的起点。他能清楚地闻见弥漫在它附近的硝烟味,远远地听到呐喊和厮杀。他甚至能看见不久的将来,它们毫不留情地吞没那座高耸的圣母教堂。
  
  埃默巴赫给莉狄亚的感觉很奇怪。后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自由地漫步在德意志的某个城市里了。交错的街道,人们的口音,说话的方式,都令她不习惯。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午后的市集里穿梭,从人群的有意无意的注视里逃逸出去。
  几乎是本能的,她走进了教堂墓地。这里显得又广大又静谧。错落有致的墓碑一个接一个,几乎望不到头。有的还是刚刚树立,带着石头刚打磨出的粗糙;有的已经年代久远,模糊的名字被斑驳的青苔覆盖。浓郁的接骨木树丛散发出清香,地上的草生长得繁茂,莉狄亚从那些小巧的淡蓝色水芥花之间经过时,甚至能感到草尖蹭着她的脚踝。她一直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走着,两旁丛立的墓碑沉默地看着她。
  尽头没有墓碑,也没有树木,但是平坦的地上开出了无数不知名的纯白色野花,像星星一样布满墓地最偏僻的边缘。在那里有一个人,当察觉旁人接近而转身之前,他面对低矮的缠满牵牛花的围墙久久站立着,就像一座树立起来的雕像——在这个本来就无所谓时间的地方,可以说是必要的,也可以说是多余的。
  莉狄亚有点吃惊,虽然没见过面,而对方显然不知道她,但她一眼就认出这个穿黑色外袍的年轻男人是谁。为了不引人注目,他打扮得像一个普通教士,但是在莉狄亚的脑海里,那令人深刻的外表已经被设想过许多回了。
  “您也是来凭吊的?”埃默巴赫主教礼貌地微笑着,带着他那个阶层对教众特有的和蔼,“这个墓园很大,也许您认错了位置。”
  他想独自呆着,莉狄亚心想。但是她故意反问道:“那您呢?这里是空地,没有墓碑,您如果是来凭吊的……”
  “我是在凭吊。”他压抑着自己的声音,“没有墓碑。可是这下面埋葬了死者。”
  “死者……”莉狄亚仔细观察这片看似安详的土地,突然打了个寒噤,感到她所熟悉的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
  莱涅有些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终于开始严肃地回答她:“你的感觉很敏锐……是的,很多死者。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不给他们立个墓碑呢?”
  他低下头去,沉默了很久。“他们无法得到墓碑。除了我,也许没人记得他们的名字。就连埋葬在这里的权利,也是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为了能够让他们宁静地安歇。”
  “他们能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谁叫他们不能安歇呢?”
  莱涅看了她一眼,弯下腰去,莉狄亚看着他在丛生的白色野花中摘下一束来,拢在手中就像握着圣饼。“你失去过亲人和朋友吗?”他突然低声问。
  “都有。”她回答,“那几乎夺去了我的一切。让我觉得地狱就在身边。”她垂下眼帘,想起遥远的记忆中的那个人,同样埋葬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岗,也许除了她同样没人知晓。
  “假如是某人夺走了他们,你会怎么做呢?”他转过脸,深幽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
  莉狄亚听见这句话,愣了一下,一直恬静的脸上突然被暴戾的阴影笼罩,她咬着嘴唇,脱口而出:“假如有一天我知道是谁的话,一定会要他付出代价。”
  “没错。所以拼命挣扎,活下来,就是为了迟早到来的那一天……不,不是的,应该说……尽管我们除了凭吊之外,不能为死者做任何事情。”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受控制地袒露了过多的东西,于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将双手笼在袍袖里,略一点头,便顺着通往教堂的幽暗的小道匆匆离去。莉狄亚一个人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上帝啊,兰德克,这和你信里描述的维尔纳·冯·莱涅一点也不一样。”
  
  圣母教堂在这个时候很安静,莱涅从堂后的圣器室进去,想确认一下祭坛上的蜡烛是否还在燃着。尽管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教堂里突然黯淡下来的光线,他也惊讶地发现一个高高的黑色影子,那模样就像装饰棺材的可怕的雕像,远远地立在走道上,沉默地看着他和他身后悬挂的十字苦像。他脑海里一片空白,如同被钉在那儿般动弹不得,一时间忘记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走过来,在祭坛的围栏前面站定,与自己只有一步之遥,然后缓缓地揭开风帽,露出那张端正的面孔。被思念和诅咒了千百万次的面孔。他居然还在笑,居然还笑得出来。这是莱涅在心里唯一默念的一句话。
  “惊讶吗?这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亚瑟·卡尔洛夫不急不缓地开口,“圣马克西姆那次我一直觉得很遗憾,没能好好跟你谈谈。不过这是你的地方,不会再有人来打岔。”他说着,同时想要推开围栏,登上祭坛的台阶。
  这个动作触动了莱涅僵硬的神经,他终于脱口而出,喊声滚过高高的穹顶,大得令他们两人都措手不及——“停下!!!”
  他激动地喘着气,语调变得尖厉刺耳。“停下!不许上来!你这种人不配踏足祭坛!”
  亚瑟皱了皱眉,看着对方紧张地缩着肩膀,瞪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禁嗤笑出来,摆了摆手:“好,那我就让你一个人呆在那种地方好了。只怕你不能永远那样。我来是特为警告你,埃默巴赫周边发生了农民暴动,领主被杀,很快你们也不会高枕无忧。”
  “是吗?那我感谢您带来的好消息。那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莱涅嘲讽地回应道。
  “呵,你难道还不了解我吗?我想要的何止于此呢?”
  “在妄想这些之前,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派人逮捕你吗?”
  “莱涅主教,您担心我污染你们的祭坛,难道就不担心自己从上帝脚下逮捕人会污染圣地吗?”亚瑟很自信地接道,似乎早已想到这一点。
  “你应该不知道我从哪里回来吧?”莱涅冷冷地说,“我从墓地回来。”
  亚瑟撇了撇嘴:“那与我有何相干?”
  莱涅握紧了拳头,突然发觉自己还攥着刚才摘下的花束,几乎把它们捏碎了。“你问与你有何相干!你知道那里埋葬着谁吗?那些人全部是因你而死的!”他将那些散发着新鲜清香的枝叶和花梗全部狠狠抛出去,眼看着它们洒在他头上,顺着深红的发丝缓缓滑落,“而你居然敢站在他们的头顶上宣称,你要制造更多的牺牲者!呵!或许你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吧!”
  亚瑟紧闭着嘴唇,一声不吭。就在莱涅以为他陷入颓丧的时候,亚瑟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领,令他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猛地撞在坚硬的大理石围栏上,耳朵里嗡嗡作响。亚瑟伏下身,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说着,那可怖的声音几乎让他战栗起来:“告诉你,他们绝不是因我而死,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自由地选择了我,自由地选择了死。并且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能一个不漏地拼出来。这是我所背负的十字架,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所以我当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放弃了你。”
  
  
  

  主教秘书不得不小跑起来才勉强跟上莱涅的步伐,而后者不管不顾地一直向书房走去,他只得提高声音问:“您说什么?”
  “召集所有的神父,马上起草一份文书交给市政厅!”莱涅头也不回地说,“还有,跟克勒市长约个时间,说我有急事找他商量!”
  “可是克勒市长他……”
  “我知道他一向对我们不满,我会应付。现在非同寻常。”他握着房门的铜把手,感觉它非常冰冷。“在埃默巴赫通缉这个人并搜查他的同党——亚瑟·加布里埃·卡尔洛夫!”
  他重重地合上门,把自己关在里面。与此同时他无力地倚靠在那里,肩头开始小幅度地抖颤,接着终于忍不住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他想起就在刚才的礼拜堂里,亚瑟就站在自己面前,一颦一笑都清清楚楚,对于任何指责和威胁全部满不在乎,一如既往,而自己居然一动都不能动,眼睁睁地目送他面无表情地从门廊走开。只有散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零零碎碎的花梗证明他曾经从上面走过。
  他握起念珠,机械地一粒粒拨动着,口中模模糊糊在念的却不是玫瑰经,而是一个又一个人的名字——那些曾经无比熟悉的名字和年轻亲切的面孔,现在居然只能在他自己的祷词里出现。念着念着他便哽咽了,向着苦像跪了下去,泣不成声。好的,现在你尽管走吧,只要你在埃默巴赫一天,我就会证明你是完全错误的,你是有罪的,而且叫你偿还一切。
  
  埃默巴赫市政议员的家宅比不上主教府的一半豪华。它只是简单式样的二层木制楼房,在此地随处可见。年轻的洗衣女工在低矮的楼梯间里穿行,费力地将满满一篮洗好的被单放到院子里,在喘口气的间歇摘下白头巾擦了擦汗珠。她看见那个新来的女孩正在那儿劈木柴,手脚利落,脚边整整齐齐地码好了一摞。阳光在把她束起来的长发映成了橘黄色,挽起的衣袖下面胳臂纤细而结实。
  “你真有力气,莉狄亚。”她不禁赞叹道。
  “这没什么,我以前也经常做这些事情。”莉狄亚温和地笑笑,将斧子搁到一边,“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安娜?”
  “如果你愿意帮我把这些被单晾起来就再好不过啦。”
  她将白净的布伸展开,感到清凉的水气扑在面上,可是在那一瞬间她看见了某个年轻人的脸在侧楼的窗户里闪过,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是阿尔伯特。她舒展的神情一下子绷紧了。
  “怎么了,莉狄亚?”安娜顺着她的视线抬头看了看,他立刻从她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啊,你认识克勒先生的客人吗?”
  “算是吧。”她犹豫着回答,“虽然只见过一面。他居然能认识克勒市长。”
  “对了,他身边全都是莫名其妙的人。昨天还带来一个怪家伙呢。我偶然路过时听见他们谈话。”
  “怪家伙?”
  “是呀,一个红头发的外国人。虽然模样很好看,对我也很友善,可感觉还是很怪异!”
  “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人?”莉狄亚笑了笑,接过她递来的晾衣夹。
  “哦,他称呼他的名字奇怪极了!一定不是德语!是什么呢?FA……FAVILA……”
  莉狄亚手中的木夹子掉到了地上。“法维拉?”她瞪大了眼睛,用突然变调的声音反问,“不可能!这决不可能!”
  “你——你怎么了,莉狄亚?”安娜担心地按着莉狄亚的肩膀,她的姿态就像一只受惊的猫,让安娜吓了一跳,“你知道他是谁?”
  可是莉狄亚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询问,只是一个劲儿地喃喃重复着:“法维拉——法维拉——不!不可能是他!他在骗人!”她惊骇地用手捂住双颊,“因为——因为他已经死了!”
  
  阿尔伯特·汉莱因远离了他在勃兰登堡的双亲到各地奔走求学,已经习惯了与劳累、贫穷和敌意为伴。他相信困境是一种历练,是上天最好的考验和礼物。不过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朋友,从最贫苦的农民到地位显赫的学者,包括目前正在提供给他庇护的埃默巴赫市政议员——他们的经历不尽相同,然而都有某些相通的特质,那就是对现实不满。现在他们正在和他在一个屋檐下,聆听他,信任他,分享最危险的秘密。他必须做一个果决的领袖,从神态到语气都要自信。
  “我明白你们都想了解我们究竟能做什么。而现在的关键不是我们能做什么。而是能做多少。”
  “埃默巴赫主教虽然年轻,却是个很危险的人物,别忘了他是怎么靠镇压新教徒爬上来的。”有人插话说。
  “埃默巴赫不是他一个人的,城市又不是修道院,这种所谓的教会领地城市绝对是德意志的屈辱,教士的特权早就应该废除了,我相信市政议会也不会再忍受教会插手公共事务。”他特别加重了最后的语气,“这也是我们能得到支持的原因。”
  “虽然克勒市长和一些议员不是贵族,但你怎么能肯定……”
  “谁?!”阿尔伯特突然暗暗向对方作了一个手势叫他噤口,提高声音用沉稳的语调向外询问。所有人都紧张地吞口唾沫,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倾听门外传来的动静。
  阿尔伯特满腹狐疑,还是不动声色地起身去开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敏捷的身影便闪身而入。“瓦尔维小姐!”他惊讶地脱口而出,声音里有少许的责备,“您不应该现在来,出什么事了?”
  “你们中间,谁是法维拉?”莉狄亚一只手揪着胸口,皱着眉头,冷冷地环顾室内这些目瞪口呆的男人。阿尔伯特愣了一下,这名字自一个年轻女孩口中说出,给所有人带来的震撼太大了。“您所说的人现在不在这里。” 他很快地回答,“不过我可以带您去见他。所以您可否……”
  “听着,我不十分清楚你们要干什么,”莉狄亚猝然打断他,“可是你们受骗了!法维拉早就死了!我——我亲眼看他被埋葬的!”
  一阵嘤嘤嗡嗡的惊呼霎时传遍室内,带着诧异和怀疑。阿尔伯特注视着她,她明显不是在假装什么,那完全是一个年轻女孩的神情,焦虑和癫狂都是为了某个特定的人。他沉吟片刻,最后以非常肯定的口吻对众人宣布道:“请诸位暂时先回去。不要担心。这件事一定会马上调查清楚。我保证。”
  他将窗户闩上,发现已经将近傍晚了,斜沉的太阳将房屋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那个女孩还坐在椅子上,有些呆呆地望着地面。他踱到她身边,轻声地开口,语气像是在安慰:“可以说说吗?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法维拉已经死了?要知道,首先这不是一个真的名字。”
  “Favilla,拉丁文,意思是灰烬。这是……亚瑟给自己取的名字。”莉狄亚缓缓地接道,丝毫没注意到阿尔伯特闻言变了脸色,“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从很早以前,他就不时到我家里来。最后一次是三年前……”她突然抓住自己的双肩以抑制住它们的颤抖,“他死了,我的家人在埋葬了他以后,也死了。就剩下我一个,只有我一个……”阿尔伯特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你还记得他都做了些什么,因为什么死去的吗?”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她开始语无伦次起来,“一切太突然了……我不明白……”
  “你家在哪里呢?”
  “康斯坦茨附近。博登湖畔的一个小镇。”
  阿尔伯特颦着眉在屋里踱步,弄得地板咯吱作响,斟酌许久才说道:“就我所知,法维拉是将近三年前——1520年在康斯坦茨失去了音信,有人信誓旦旦地宣布他的死讯。他自称其实是一直被关押着,再次出现是在特里尔的济金根那里。”
  “我知道特里尔发生的战争。” 莉狄亚突然抬起头来,“但是我不相信法维拉在济金根那边的说法。他死了,你说的对,是在1520年冬天。”
  阿尔伯特打量着这个年轻的女孩,不知说什么才好。难道他们真的被愚弄了?还是她掌握了什么特殊的秘密,使她竟然如此偏执,不接受任何解释——除了见到他本人她才会罢休。
  “那么你自己去见他。”他最后简单地说,“听说最近每天傍晚,他都会去圣母教堂墓地。”
  莉狄亚愣了一下,在一瞬间她脑海里的回忆重叠起来。在她转身离去时,阿尔伯特诡异地笑了笑:“假如还有什么疑惑的话,我建议你不妨去找埃默巴赫主教。”
  那一切的回忆是那么真实,俨然的屋舍,丛生的草地和潺潺溪流都历历在目。那棵老橡树,墓地边的老橡树,那是他和她曾有的乐园,他们坐在树荫里,亚瑟翻着书页,教她念故事和诗篇。莉狄亚甚至觉得她伸手便可以摸到那温暖粗糙的树干。但是深埋在墓穴中的棺木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的墓碑,以及那些倒卧的尸体,像噩梦一样抓住了她的心,使她震颤起来。
  圣母教堂墓地还是和那时见到的一样,只是黄昏的光线使这里染上了一层诡异的幽暗。她仿佛被神秘的幽灵引领着,穿过墓碑的树林,径直奔向那片空地。那些野花仍旧盛开,在冰冷的晚风里摇曳,就像无数沉默的灵魂在黑暗中闪烁着。周围太安静了,充斥着腐烂的植物和潮湿的泥土气息。在这个死者的世界里她害怕起来。这时她看见了——远远地坐在接骨木树丛下的人,正温和而悲哀地望着这里,身下垫着黑色披风。
  一瞬间她的血液都凝固了。她不知道那是思念的虚像还是徘徊的幽灵。直到他站起来,朝她柔声说道:“莉狄亚,是你吗?”
  面对这一切她不知所措,但是当亚瑟朝她伸出手时,她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泪,奔过去紧紧地抱住他,仿佛怕他再度消失。“亚瑟!”她呜咽着,泣不成声,“亚瑟!”他真实的手臂抱着她,低沉地重复着,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是的,是的,我回来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为什么会——”她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那时候你明明——”
  “那不是真的,”他肯定地回答,“他们制造了骗局,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然后把我关进监狱,封住我的口。不过现在我是自由的了。”
  “他们——他们是谁?”莉狄亚立刻反问,“告诉我,你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这一切——所有这一切,究竟是谁干的?他有什么权力这样做?”
  亚瑟缄口不言,垂下眼睛,凝视在暮色里变得幽深的草地,仿佛在寻找什么人。莉狄亚同样转过头,但是那里并没有别人。“埃默巴赫主教……”她突然骇然地说,“维尔纳·冯·莱涅——我说得对吗?!”
  这个名字似乎刺着了他,亚瑟随即皱起了眉头。莉狄亚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吐出破碎的话语:“天哪,这不是真的……那家伙——下地狱的!我要杀了他!”
  “不要这样,莉狄亚!”出乎莉狄亚的意料,亚瑟突然按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严肃地打断她,“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别做任何傻事!”
  “——结束?你认为结束了吗?”她拼命甩掉他的手,后退一步,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父亲,母亲,姐姐,在你之后全都死了,被他们害死了!他毁了我的一切!我早就发过誓,如果知道谁是造成这一切的凶手,一定会亲手杀了他!谁也不能阻止我,连你也不能!”
  亚瑟定定地看着莉狄亚,她流着泪继续指责着什么,但是被一阵更强烈的声音淹没了。那是凛冽的风掠过墓地时带来呼啸,长眠在这里而没有墓碑的死者在向他呐喊,他头一次感觉到亡灵的沉重向肩背上压了下来。“他们全部因你而死”——尽管他矢口否认,但是在那次见到莱涅后,他一连几天都冒着危险,悄悄来到埋葬他们的地方,一连几个小时地站立着,直到星星出现在广袤的天空时才怅然若失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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